The Street

道路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The Street

译注:

这是一篇历史散文,是作者受 1919 年波士顿警察罢工事件所感而写,概括了美国的历史和作者的历史观,同时也充分体现了作者的扭曲、歧视和偏见


有人说物品或场所有自己的灵魂,也有人说没有。我对此不予置评,只是想讲一讲关于那条道路的故事。

建造这条道路的,是一群有力量、重荣誉的人。他们既善良又英勇,和我们流着同样的血,从大海彼方那被祝福的岛国而来。起初这条道路只是运水人在森林中的泉眼和海边的集落之间踩出的小道,随着到来的人越来越多,集落逐渐扩张,新来者在周围寻找能盖房的地方,便在路北边建起了小屋。这些小屋由粗壮的橡木所建,因为有许多带着火箭的印第安人潜伏在森林里的缘故,朝着森林的那一面是用砖瓦砌成的。几年之内,路南边也建起了小屋。

在道路上行走的,是戴着圆锥形帽子、神情严肃的男人,他们经常扛着火绳枪或鸟铳,家里待着戴女帽 (bonnet) 的妻子和乖巧的孩子。晚上,这些男人会和妻儿们一起坐在硕大的壁炉旁读书、谈话,他们所谈的非常单纯,就是他们如何用勇气和善良开辟森林、耕种田地的事情;而孩子们则会侧耳聆听,学习法律和古人的伟业,还有关于那可爱的——他们未曾得见,或不可能记得的——英格兰的事情。

战争爆发了,此后印第安人再也没有在道路上作乱过。人们辛勤劳作,用自己所知的方式使自己变得繁荣、幸福。孩子们舒适地长大,更多的家庭从母国渡海而来,住在道路两旁。接着,孩子们的孩子和新来者的孩子也长大了,小镇变成了城市,小屋也一座接一座地变成了邸宅。那些邸宅用砖瓦和木材建成,朴素而美丽,它们的门前有石砌的台阶和铁铸的栏杆,门上还有扇形窗。所有的邸宅都造得很坚固,因为它们正是为了代代相传而建;房中有雕刻花纹的壁炉台、雅致的楼梯、令人喜爱的质朴而实用的家具、瓷器、银器等等——这些全都是从母国带来的。

就这样,道路看护着年轻人的梦想,并为这里的居民越来越高雅、越来越幸福而高兴。过去那些只有力量和荣誉感的人,现在开始学习美和知识了。书、绘画和音乐出现在房中,年轻人开始在矗立于北边平原上的大学里求学。过去的圆锥形帽子和火绳枪如今已被三角帽、佩剑、花边和雪白的假发取代,血统优良的马匹蹄声铿锵,拉着华丽的马车隆隆地行在以卵石所铺的道路上,在砖砌的人行道旁也增设了上马用的踏台和拴马桩。

道路两旁种上了许多大树,榆树、橡树和枫树在那里堂堂挺立。夏天,路边是茵茵的绿草和清脆的鸟鸣,邸宅背后建起了由树篱分隔的小路和设有日晷的玫瑰园,晚上,月亮和星星会发出迷人的光辉,在芬芳的花朵上有夜露的闪耀。

就在道路做着这些梦的时候,战争、灾难和变革来临了。许多年轻人离开了这里,其中一些再也没有回来。他们丢弃了过去的旗帜,高高地揭起了全新的星条旗;尽管男人们说这是一场巨大的变革,可道路却不这么觉得,因为住在这里的人还和以前一样,他们依然用熟悉的口音讲着熟悉的事情。歌唱的鸟儿依然住在树上,月亮和星星依然会在晚上俯瞰洒满露水、盛开玫瑰的庭园。

渐渐地,佩剑、三角帽和假发在街上消失了。那些拿着文明棍、戴着高筒帽、将头发剃短的居民们,看起来是何等异常!新的声音也出现在街上——那是一些噗噗的和尖叫的声音,起初从离这里一英里远的河边传来,许多年后,从其它方向也能听到这种声音了。空气已不像过去那样纯净,但地方的风气没有改变,人们的血液和灵魂依然和建造这条道路的祖先一样;就算把地面挖开、把不可思议的管子放进去也好,就算架起高柱,在柱间拉出奇异的线也好,地方的风气依然没有改变。这条道路拥有许多古老的传统,过去没有那么容易被遗忘。

邪恶的时日终于来到,知晓过去道路的人已经不知道现在的道路,知晓现在道路的人却也不知道过去的道路。新来的人和离去的人不同,他们的口音粗砺刺耳,他们的神态和容貌令人不快,他们的思考和道路那智慧的灵魂完全相反。于是,邸宅荒废了,树木一棵接一棵枯死,玫瑰园被杂草和垃圾塞满,道路也变得沉默、憔悴。有那么一天,年轻人在街上行军,使道路又找回了昔日的自豪,这群年轻人中也有一些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穿着蓝色的衣服。

岁月流逝,更糟的命运降临到道路之上。现在树木已经一棵不剩,原来是玫瑰园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建在平行的道路上的廉价、丑恶建筑的后门。可是,尽管饱受时间、风暴和蠕虫的蹂躏,邸宅依然矗立,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为了代代相传而建的。新种类的面孔出现在道路上,这些面孔黝黑而阴险,眼珠偷偷摸摸地转动,表情奇怪,说着完全不熟悉的话语,他们在发霉的房子里用已知的和未知的字母画下了涂鸦。手推车挤在阴沟边上,令人作呕、不知来源的恶臭沉淀在这里,古老的灵魂已经睡着了。

巨大的兴奋曾来拜访道路。大海彼方激扬着战争和革命,王朝陨落了,堕落的国民们冒险来到西土。他们中大多数所居住的,正是曾经沐浴着鸟鸣和玫瑰花香的荒废邸宅。很快,西土自己也觉醒了,加入了母国那以文明为目标的奋斗。古老的旗帜再次飘扬在城市上空,和它一起飘扬的还有新旗,以及朴实、光荣的三色旗。但飘扬在道路上的旗帜却不是很多,因为在道路上盘踞的,只有恐惧、仇恨和无知罢了。年轻人再次踏上征程,他们和过去的年轻人不同,仿佛缺了点什么。这些过去的年轻人的后裔穿着军绿色的衣服,出征的他们的确具备祖先真正的精神,可他们出生在遥远的地方,完全不知晓道路和它那古老的灵魂。

在大海彼方获得大胜,年轻人中的大多数凯旋回国。仿佛缺了点什么的人不再缺少,可在道路上依然盘踞着恐惧、仇恨和无知。许多人留在这里,也有许多人从遥远的土地而来,住在老旧的邸宅中,而回国的年轻人却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新来者的脸依然黝黑而阴险,但也有极少数人的脸和建造了道路、缔造了它的灵魂的人长得很像——不同之处,是所有人的眼睛里都燃烧着怪异而不健康的东西,那是贪婪、野心、憎恨,还有被引入歧途的热忱。在对骚乱和谋反的不安日渐扩散之时,少数邪恶之徒开始计划给予西土致命的打击,然后君临于它的废墟之上;他们大多数人的祖国——那冰冻的不幸之国,早就被刺客们控制了。密谋的中心就设在道路上,在快要坍塌的房屋中,企图制造不和的外国人的声音嘈杂,房间里回荡着那些向往被定好的血、火焰和犯罪之日到来的人们的计划和讲话。

各种各样的奇怪组织出现在道路上,司法是这么说的,但能够证明的很少。人们竭力藏起徽章,在诸如彼得罗维奇 (Petrovitch) 面包店、肮脏的利夫金(Rifkin)现代经济学院、社交圈俱乐部、以及自由咖啡馆(Liberty Cafe)这样的场所徘徊、聆听。数不清的阴险之徒聚集在道路上,他们要么寡言少语,要么就说外语。可古老的邸宅依然耸立,它代表着崇高的传统、过去的诸世纪、强健的殖民者,还有月光下洒满露水的玫瑰园——这些都已被人遗忘。有时,诗人或旅人会单独跑来这里参观,想见识一下失去的荣耀;这样的人并不多。

现在谣言到处传播,说在那些邸宅里藏着巨大的恐怖集团的头目,他们要在被定好的日子展开大屠杀,灭绝道路所爱的、美国古老而优良的传统。传单和报纸撒满肮脏的阴沟,每一份都是用多种语言和文字写成,每一份都传播着犯罪和叛乱的信息。人们看到这些信息之后,就会产生践踏被我们的父祖赞扬的美德和法律的冲动,会产生殄灭古老美国的精神——也就是殄灭那传承了一千五百年的盎格鲁撒克逊的自由、正义和节制精神的冲动。谣言说,住在道路两旁、聚集在朽坏房屋中的黝黑的人们就是这可怕革命的首脑,只要他们一声令下,数百万丧失理性的人就会从上千个城市的贫民窟中伸出他们的毒爪,展开纵火、杀戮、破坏,使我们父祖的土地不复存在。许多嘴都在重复、许多异样的传单都在暗示七月四日这个日子——人们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一天,但没人能找到有罪的证据,也没人知道,到底该逮捕谁才能切断这可诅咒的阴谋的根源。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察来这些即将坍塌的房屋调查了多次,最后也放弃了。他们逐渐疲于维护法律和秩序,抛弃城市,把它交到命运的手上。然后,身着军绿色衣服、肩扛火绳枪的男人们来了。道路在悲哀地入睡的时候,一定会梦见遥远过去那些戴着圆锥形帽子、扛着火绳枪的男人们从森林中的泉眼走向海边的集落;可那些黝黑而阴险的家伙非常狡猾,以至于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来阻止迫在眉睫的剧变。

就这样,道路心神不宁地进入了梦乡。那一晚,在彼得罗维奇面包店、利夫金现代经济学院、社交圈俱乐部、以及自由咖啡馆等种种场所,聚集了大睁眼睛、怀着可怕的胜利感和期待感的人群。奇异的信息通过秘密铺设的电报线传播,很多人说这些线路还传播着更加不可思议的信息。但在西土平安度过危险之前,没人能猜到这些;身着军绿色衣服的男人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自己该做什么,因为那些黝黑而阴险的家伙把事情巧妙地隐瞒了起来。

可这些身着军绿色衣服的男人们却会永远记得那个晚上,他们会把这条道路的事情告诉自己的子孙。他们中有很多人都在早晨接到了出乎意料的任务,被派往那条道路。那些无政府主义者在里面筑巢的,饱受时间、风暴和蠕虫蹂躏的老旧邸宅本来就处在坍塌边缘,但那个夏夜发生的事件却具有惊人的一致性。这事件非常单纯,然而也非常奇特——就在刚过午夜的时候,没有任何前兆,时间、风暴和蠕虫的蹂躏突然达到了最高峰,道路两旁的邸宅一齐坍塌,还立着的只有两根老烟囱和一部分坚固的砖墙。废墟下没有发现任何生还者。

在现场接受调查的群众里有一位诗人和一位旅人,他们讲述了奇妙的事情。诗人说,黎明前他曾在弧光灯下凝视模糊不清的凄惨废墟,可却在废墟上看到了月光、整洁的邸宅,以及堂堂挺立的榆树、橡树和枫树。而旅人断言道,他闻到这一带长久积淀的恶臭变成了盛开的玫瑰的清香。可诗人的梦和旅人的话,不一直都是虚假的代名词吗?

有人说物品或场所有自己的灵魂,也有人说没有。我对此不予置评,只是想讲一讲关于那条道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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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