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神话(中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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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


目录

A Reminiscence of Dr. Samuel Johnson

回忆塞缪尔•约翰逊博士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怀旧——尽管絮絮叨叨,或遭人厌烦——却是一种通常只有垂暮老人才能享受的特权;事实上,那些历史里的隐晦过往1,以及那些不太出名的伟人轶事,常常需要依靠像这样的回忆才能流传于后世。

1

the lesser Anecdotes of the Great

虽然许多读者偶尔会在我的行文风格2间察觉和留意到某种古韵,但能够以一个年青人的身份行走在这代人之中仍让我心甚慰。毕竟,根据杜撰的身世,我于 1890 年出生在美国。但是,现在我决心卸下重担,吐露一个我始终害怕惹来怀疑而不愿言明的秘密;并且向普罗大众传授我在漫漫一生中积累下来的真正知识。在一段时期里,我曾与许多显贵有过亲密的往来,而人们总想了解那个时代的确切信息,现在我将满足他们的兴趣。你们当知道,我于 1690 年 8 月的第十天 (或者按照新格里高利历的算法,8 月 20 日3 ) 出生在德文郡4,因此我现在已经有两百二十五岁了。早年间我去过伦敦。早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见过威廉国王5治下的著名人士,包括令人惋惜的德莱顿先生6——他经常坐在威尔斯咖啡馆7里的桌子边。后来,我和艾迪生先生8与斯威夫特博士9变得非常熟稔了,甚至还和蒲柏先生10成为交情匪浅的朋友——他在世时,我一直非常了解和敬重他。但是这次我想要说的是一位年代更近些的伙伴——已故的约翰逊博士11;因此,眼下我准备略过自己的年轻岁月。

2

原文是 my Stile of Writing,Stile 这个词现在单指篱磴 (架在矮墙上的梯子) ,但在中世纪英语里同时也是“style”的变体(两者读音相同,所以就混用了)

3

1582 年 10 月 4 日罗马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为了进一步校准历法颁布了格里高利历 (也就是现在用的公历) 取代了之前的儒略历。在当时两种历法相差十天(现在差十三天),所以前文所说的 1690 年 8 月的第十天是儒略历的算法。需要注意的是,虽然格里高利历是 1582 年颁布的,但是大不列颠王国直到 1752 年才正式接纳这一历法。所以洛夫克拉夫特的说法是正确的,因为 1690 年的时候大不列颠王国还在用儒略历。

4

Devonshire,英格兰西南部的一个郡。

5

此处应该是威廉三世, 1650 —1702 年,1689 年到 1702 年任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国王。

6

Mr. Dryden 英国古典主义时期重要的诗人、批评家和戏剧家,他通过戏剧批评和创作实践为英国古典主义戏剧的发生、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7

威尔斯咖啡馆是科文特花园里一个咖啡馆,这里曾经是伦敦知识分子的聚集地。德莱顿就是其中的常客。

8

约瑟夫•艾迪生,英国散文家、诗人、剧作家以及政治家。

9

乔纳森•斯威夫特,英国-爱尔兰作家,讽刺文学大师,写《格列佛游记》的那个。他是神学院的博士。

10

亚历山大•蒲柏,英国 18 世纪最著名的诗人。

11

塞缪尔•约翰逊,英国作家、文学评论家和诗人。他编撰了著名的约翰逊字典,是英语发展上的里程碑。

我第一次听说博士的名字是在 1738 年五月,但那时我还未曾与他见面。那时候,蒲柏先生刚完成了他的讽刺诗的结尾 (就是以“十二个月来你就没在印刷品上露过两次面。”开头的那一篇 12) ,正在准备发表它。就在同一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约翰逊模仿尤维纳利斯13的写作风格发表了一首名为《伦敦》的讽刺诗。这首诗在城里引起了热议。许多有品位的绅士说,写下这首小诗的人是个比蒲柏先生更伟大的诗人。虽然有些恶意诽谤者说蒲柏先生非常妒忌那位作者,但他却为新对手的小诗给出了很高的评价;通过理查森先生得知了诗人的名字后,蒲柏先生告诉我说:“约翰逊很快就会闻名天下的14。”

12

出自蒲柏的名篇 Epilogue To the Satires

13

古罗马诗人,常讽刺罗马社会的腐化和人类的愚蠢。

14

原文是 that Mr. Johnson wou’d soon be deterré.这是蒲柏的原话。

直到 1763 年,我才正式认识博士。那一年詹姆斯•鲍斯韦尔先生15 ——一个出身名门,博学多才,有点小聪明16,而且偶尔会让我帮他修订即兴诗歌的苏格兰年轻人——在麦特酒馆里将我引见给了她。

15

1740——1795,英国著名文学大师,传记作家,现代传记文学的开创者。

16

原文是small wit

约翰逊博士——当我遇见他的时候——是个气喘吁吁的肥胖男人,衣着邋遢,不修边幅。我记得他带着一顶毛茸茸的短假发17,没有扎起来,也没有打粉18,而且相对于他的头来说,那顶假发实在是太小了。他的衣服铁锈样的褐色,有许多褶皱,而且少了不止一只纽扣。他的脸太圆胖了,远算不上英俊,而且还有着某些淋巴系统疾病留下的难看痕迹 19。他总是以一种反复抽搐的方式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头。事实上,我早就听说过他体弱多病的状况;这是蒲柏先生告诉我的,他不辞劳苦地详细打听了所有的事情。

17

原文是 Bob-Wig,专门指那种较短,有一点弧线的假发,类似娃娃头。当然那个时代的假发的发梢都是卷起来的。

18

那个时代的男士假发都要打粉,以便让假发变得特别的白。因此不打粉也会被视为不讲究仪表的行为。

19

约翰逊患有瘰疠。这是一种因结核菌入侵淋巴系统导致的皮肤出现核块的疾病,多出现在脖颈处。

那时候我已经七十三岁了,比约翰逊博士整整大了十九岁 (虽然我称他为博士,但实际上他要等到两年后才拿到博士学位) ,因此我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会对我表示出些许尊重;因此,虽然其他人都承认说自己有些怕他,但我却并不是太恐惧。当我询问他对我在自己的期刊杂志《伦敦人》上称赞他的字典20一事有何看法时,他回答说:“先生,我不记得自己读过你的杂志,而且也对那些思想粗浅之辈的意见没有多少兴趣。”虽然约翰逊的名声让我非常渴望获得他的赞许,但这种不礼貌的行为仍然激怒了我。我试着反唇相讥,告诉他,我很惊讶一个有见识的人会在从未读过的他人作品的前提下来判断对方的思想。约翰逊回答说:“为什么?先生,我可不需要在熟读了一个人的作品后才能判断他的成就有多么浅薄,毕竟他在向我发问的第一句话就急不可耐地提到了自己的作品。”我们就此成了朋友,但却在很多事情上争锋相对。有一次,为了附和他,我说我怀疑奥西恩21的诗歌并不是真迹,而约翰逊先生回答说:“先生,这并不会显得你的见解有何独到之处22;因为城里的所有人都察觉到这件事了,即便对于一个寒士街23的评论家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大发现。你还不如说,你很怀疑是弥尔顿写了《失乐园》。”

20

约翰逊编著了《英语大辞典》对英语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这也是他最重要的成就。

21 Ossian,此人有个更常见的中文名字叫“莪相”,但是这个译名实在过于奇怪,为了避免笑场所以选用了陆谷孙主编《英汉大词典》2 版的译名。此人据说是一个古代苏格兰传奇诗人,但真实性存疑。1762 年苏格兰人詹姆斯•麦克菲森发表的一系列举世闻名的史诗让公众知道了奥西恩这个名字。麦克菲森称这些史诗是他根据苏格兰当地的口头诗歌整理翻译的,相传均是奥西恩所作。但是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些诗歌是麦克菲森自己写的,假托奥西恩之名发表而已。主角与约翰逊在此处所讨论的正是这件事。

22

原文是 That, Sir, does not do your Understanding particular Credit.

23

原文是 Grub-Street,原本指是伦敦旧区的一条街道 (地名称为格拉勃街,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由于大批穷困潦倒的雇佣作家和低级出版商聚集此处,所以在英语中也引申为“蹩脚文人,二流作品”的意思。

从那之后,我经常遇见约翰逊,大多是在文学社 24的聚会上。文学社是在我认识约翰逊一年后,由约翰逊,议会上的演说家布克先生,时尚界的绅士伯克拉克,虔诚的民兵队长兰敦先生,著名画家 J•雷诺兹爵士,散文与诗歌作家高德史密斯博士,布克先生的岳父纽吉特博士,约翰•霍金斯爵士,安森尼•查米尔先生还有我一同创办的25。我们每周都会约一个天,通常是在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去索霍区杰拉德大街的土耳其结酒馆26里见面——后来,那座酒馆被卖掉了,并且改造成了一座私人的住处;在那之后,我们又将集会的场地迁到了萨克维尔大街的亲王酒馆,然后是多弗街的乐特里耶酒馆,接着是圣詹姆斯街上的帕斯罗酒馆以及撒切尔公馆27。在这些聚会上,我们一直表现得相当地和睦与宁静,这与我今天在文学与业余杂志联盟里见到的某些纠纷与混乱形成了不可思议的对比。考虑到我们都是些有着完全相反观点的绅士,这份宁静更显得不同寻常。约翰逊博士和我,还有其他人许多人,都是忠实的保王党28;而布克先生是辉格党人29,而且反对美国战争30,他在那一议题上的许多演说都得到了广泛的发表。而最不合群的是身为创始人之一的约翰•霍金斯爵士,他写过许多有关我们社团的歪曲传闻。约翰爵士是个非常古怪的人,有一次,他在聚会上拒绝支付自己的晚餐账单,因为他在家里通常不吃晚饭。后来他用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方式侮辱了布克先生,让我们都非常痛苦地表示了异议;那件事后,他就不再来参加我们的集会了。不过,他一直没有公开地与博士断绝关系,而且他后来还成了博士的遗嘱执行人;不过博斯维尔先生和另一些人还是有理由怀疑这一委派的真实性。文学社的其他后加入的成员包括,约翰逊博士早年间的朋友演员大卫•盖瑞克,托•沃顿与约瑟•沃顿,亚当•史密斯博士,《拾遗》31的作者帕西博士,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先生,音乐家伯尼博士,评论家马龙以及博斯维尔先生。盖瑞克先生是唯一一个在加入社团时遇到困难的成员;因为博士一直都喜欢批判舞台艺术以及与舞台有关的一切事物,即便他与盖瑞克先生有着深厚的友谊。事实上,约翰逊有一个极度奇怪的习惯,当所有人都反对戴维32的时候,博士就会向着他说话;而当所有人向着戴维说话的时候,博士就会反对他。但他由衷地喜欢盖瑞克先生这个朋友,对此我毫不怀疑,因为他从未像隐射福特那样嘲笑盖瑞克先生。虽然福特拥有喜剧的天赋,但他始终是个非常粗俗的人。吉本先生也是个不太受欢迎的人,他总是表现出一种惹人讨厌的嘲弄神情,就连我们这些非常景仰他的历史造诣的同伴也经常觉得被冒犯了。我特别喜欢高德史密斯博士,他是个非常在乎自己衣着,而且在成员们谈话说到精彩处总是插不上话的小个子;因为我也无法同样在谈话时展现自己。他非常嫉妒约翰逊博士,不过依然非常喜欢并尊敬对方。我记得有一次有个外国人——我猜是德国人——参加了集会;而在高德史密斯说话的时候,那个外国人突然发现博士准备要说些什么,由于将要说话的那位更加出名,于是那个外国人下意识地将高德史密斯当作了累赘,直率地打断了他的说话,并且喊着说:“安静,乔翰逊博士要说话了!33”这让高德史密斯一直非常地记恨。

24

THE LITERARY CLUB 此处特指约书亚•雷诺兹与塞缪尔•约翰逊在 1764 年 2 月创办的那个文学俱乐部,每两周 (最初是一周) 举行一次晚餐集会讨论艺术方面的问题。这是个在英国历史上非常著名的俱乐部,很多著名人物后来都参加过这个俱乐部的集会。

25

这九个人正是文学社最初的九名成员 (但是没有洛夫克拉夫特) ,其中约翰•霍金斯是当时闻名的作家,安森尼•查米尔是一名金融家和政治家。

26

原文是 Turk’s-Head,这个词的意思是一种海上水手用来装饰的环形绳结。这个酒馆是真实存在的,但所在的位置是格雷克街 (希腊街) 。

27

愿文是 The Thatched House,原意是茅草顶的房子,这里指伦敦的一处皇家宅邸。

28

high Tories,Tory 在处指 18 到 19 世纪支持皇室当权,试图保留原有政治结构反对议会改革的那一批人。这个词现在也用来指英国保守党。]_

29

Whig,最早出现在 17 世纪末 18 世纪初,反对君主制,拥护议会制度的党派,是现在英国自由党的前身。这个词是苏格兰语里“强盗,流氓”的意思。

30

指美国独立战争

31

“Reliques”,指 Thomas Percy 的 Reliques of Ancient English Poetry (《英国古典诗歌拾遗》) ,托马斯•帕西是爱尔兰 Dromore 地区的主教。

32

Davy,即盖瑞克先生的昵称,他的全名是 David Garrick

33

"Hush, Toctor Shonson iss going to speak!"

在这个群星闪耀的团体里,我得到了很大的容忍,但那主要是因为我的年纪,而非我的智慧或学识;因为我在这两方面完全比不上其他人。然而我与著名的伏尔泰的友谊一直让博士很恼火;因为他是个非常传统的人,而且曾经称那位法国哲学家是:“一个头脑敏锐但却缺乏文字功底贫乏的人。”34

34

原文是 Vir est acerrimi Ingenii et paucarum Literarum.这是约翰逊与法国政治家及记者费宏 (Fréron) 交谈时评论伏尔泰的原话。

鲍斯韦尔先生——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有点儿喜欢戏弄别人的朋友——经常取笑我笨拙的礼仪举止和过时的假发服饰。有一次,在稍微有些醉意35:的时候 (他有很大的酒瘾) ,他曾试图在桌子表面写一首即兴诗来讽刺我;然而由于缺少了在平时写作时的帮手,他犯了个糟糕的语法错误。我告诉他,他不该挖苦自己的诗歌源泉。还有一次,鲍兹(我们以前都这么称呼他)抱怨说我为《每月评论》准备的那些文章对于那些刚开始写作的作家来说太过苛刻了。他说我把所有有着远大志向的人全都从帕尔纳索斯的山坡36上推了下去。我回答说:“先生,你弄错了;那些没能坚持下去的人之所以会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们渴望提升实力37;而是想要将自己的弱点隐藏起来,并将自己无法获得成功的原因归结于第一个提到他们的批评家。”我很高兴看到约翰逊博士在这件事上站到了我这一边。在修订他人的拙劣诗歌这件事上,没有人比约翰逊博士更了解其中的痛苦;实际上,据说可怜的老瞎妇威廉斯夫人38的书里仅仅只有两行不是博士写的。有一次,约翰逊为我背诵了利兹公爵39的一个仆人创作的几行诗——那首诗逗乐了他,让他牢牢地记了下来。诗里描写的是公爵的婚礼,由于它与最近的一些傻瓜诗人所创作的作品在质量上是如此相似,我忍不住要把它们完整地写下来:

35

原文是 a little the worse for Wine,应该是指 a little the worse for Wear。

36

the Slopes of Parnassus,在希腊神话里,Parnassus 是缪斯的家,因此这个词也被引申为诗歌、音乐与知识的家园。

37

原文是 Want of Strength

38

poor blind old Mrs. Williams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 blind 是说真的瞎,还是只是说没有见识。

39

Duke of Leeds,这是一个英国贵族的头衔。

          

“利兹公爵会娶  "When the Duke of Leeds shall marry’d be

一个漂亮的好女人  To a fine young Lady of high Quality

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喔  How happy will that Gentlewoman be

那位淑女会获得利兹陪伴的恩泽。”  In his Grace of Leeds’ good Company."

我问博士,他有没有试过将这东西弄得像样一些;但他说他没试过,于是我自娱自乐地修订了它:

豪杰利兹迎新娘, When Gallant LEEDS auspiciously shall wed

贞洁美人家世长。 The virtuous Fair, of antient Lineage bred,

少女骄傲心意欢, How must the Maid rejoice with conscious Pride

可有郎君侧相伴。 To win so great an Husband to her Side!

我向约翰逊博士展示了这首诗,他说:“先生,你解决了韵脚,但这几行字里既没有诗意也没有智慧。”

能够讲述更多我所知道的那些发生在约翰逊博士身上——以及他的智者圈子里——的轶事总让我感到满足;但我是个老人了,太容易疲惫。当我努力试图回忆过去的时候,我似乎总在没有多少逻辑和连续性地东拉西扯;而且,恐怕我着重谈论一些其他人过去已经讨论过的事情上。如果读者们喜欢这些回忆,我或许会再谈论一些那个仅剩我还活着的年代里发生过的逸闻趣事。我记得许多与萨姆•约翰逊 40以及他的俱乐部有关的事情。即便博士死后,我也一直待在俱乐部里。我真诚地哀悼博士的去世。我还记得将军约翰•伯戈因先生41曾因为三票反对没有加入俱乐部——他的许多戏剧与诗歌作品在他死后得到了发表——这可能是因为他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在萨拉托加吃了败战的缘故。可怜的约翰!他的儿子就好多了,我记得他好像成了一个准男爵。但我已经非常疲倦了。我很老了,非常老了。是时候去打个午后小盹了。

40

就是塞缪尔•约翰逊

41

英国陆军上将、戏剧家,参加过美国独立战争

The End


本文创作于 1917 年。这是他重新开始文学创作后完成的第三篇小说 (或者说散文) ,前两篇是《坟墓》与《大衮》。本文于 1917 年 9 月发表在 United Amateur 上,使用的笔名是“Humphrey Littlewit, Esq.”。 这篇小说通常被当作是洛夫克拉夫特自我调侃的作品,也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他对那个时代的向往。

1917 年的洛夫克拉夫特刚开始摸索自己的故事风格,而且对于 18 世纪的新古典主义文学抱有浓厚的兴趣。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诗歌创作上 (他完成的诗歌中大概有一半的全都创作于 1915~1919 这四年间) 对于小说创作却不太上心,作品大多也都发表在一些业余爱好者创办的杂志上。但是他还是比较自负的,那些关于他喜欢把写信落款提前两百年假装古人的轶事也都始于这段时间(按照本文的叙述,他的确是两百年前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洛夫克拉夫特在这篇小说里提到的所有事情全都是由文字记录的(除了与他自己有关的那一部分。)

At the Mountains of Madness

疯狂山脉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Chapter I

由于科学家们在了解事情的原委前拒绝听从我的忠告,因此我被迫发表这篇声明。虽然我反对筹划中的南极考察活动——反对探险队展开大面积的化石搜寻活动;也反对他们针对远古冰盖进行大规模的钻探与融化作业——但我非常不愿意说明其中的理由。此外,即便我做出了警告,也可能徒劳无功,这让我更加不愿意吐露一字一句。

当我下定决心公开真相之后,必然会有人提出质疑;然而,如果我剔除掉那些看起来夸张荒诞又难以置信的部分,就没剩下什么了。目前尚未公开的照片——不论是普通摄影还是航拍——都能为我的叙述提供佐证,因为这些照片全都极其清晰形象。不过,依旧会有人表示怀疑,因为照片的拍摄距离实在太远,有可能是巧妙伪造的作品。而那些墨水绘画自然会斥为显而易见的赝品;虽然艺术方面的专家会发现这些绘画在技法方面显露出某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并为之困惑不解。

可是,到头来我必须指望少数科学领袖的判断与立场。一方面,他们在思想上有足够的独立,能够根据那些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证据权衡我提供的材料,或是借鉴某些原始同时也极度令人迷惑的神话传说;另一方面,他们也有着足够的影响力,能够阻止探险界针对那片疯狂山脉展开任何过于草率与狂妄的计划。像我与我的同僚这样背后只有一所规模较小的大学、相对人轻言微的小人物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在那些涉及到疯狂怪诞、或极具争议性的事情里给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这实在是件很不幸的事情。

更糟糕的是,从严格意义上说,我们并不是主要相关领域的专家。作为一个地质学家,我领导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探险队的全部任务只是借助我们工程系教授,弗兰克·H·帕波第,所设计的高性能钻探设备,在南极大陆的各个不同地点搜寻深层岩石土壤样本而已。除开这一领域,我从未想过要在其他方面做一名先拓者,但是我的确希望能利用这些新式的机器装置沿着以往南极探险家的线路,在不同的地点采掘到一些过去借用普通采集手段无法获取的新样本。

帕波第的钻探设备,与公众们从我们简报里所了解到的一样,极其轻巧便携,而且独一无二地将传统的喷水式钻探原理与小型圆岩钻原理结合在了一起,从而能快速地应对硬度不同的各种地层。钢制钻头,连接杆,汽油发动机,可拆卸的木质钻井架,爆破用品,电缆,移除废料用的螺旋钻以及五英寸宽、全部组合起来有一千英尺长的组合管道所有加在一起,连同必须的零部件,总重也只需要三架七条狗拉的雪橇就能拖动。这主要是因为大多数器件都是由轻巧的铝合金制作的。我们有四架经过特别设计大型多尼尔运输机。它们完全能够适应在南极必须面对的高海拔飞行任务,并且额外加装了帕波第设计的燃料保暖与快速启动系统。这些飞机能够将我们整支探险队从大冰架的边缘运送到内陆各个合适的地点。在抵达这些地点后,我们将有数量足够的拉橇犬可供驱使。

我们计划在南极洲度过一个季度——如果必须的话,也可以延长一些。考察期间,我们打算将勘探作业覆盖尽可能大的一块区域。勘探工作主要将在山区与罗斯海以南的高原地带展开——这些地区过去全都曾不同程度地被沙克尔顿、阿蒙森、斯科特和伯德1等人考察过。依托飞机,我们可以勘探一片很大的区域,能够确保观察到明显的地质特征变化。我们期待着能发掘到数量空前的地质样本——尤其是过去很少发现的前寒武纪地层岩石。我们也希望能收集到尽可能多样化且含有化石的上层岩石样本,因为这片充满了冰封与死亡的荒凉世界里所埋藏的、那些有关史前生命的历史对于我们了解地球的过去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现在大家都知道,虽然如今只有地衣、海洋动物、蛛形纲生物以及生活在北端边沿的企鹅还顽强地生活在南极大陆,但它曾一度位于温带、甚至是热带地区,拥有着繁茂的植物和动物生命;而我们则希望能进一步扩展这些信息,让我们的认知变得更丰富、更精确也更细微。我们会利用简单的钻孔作业寻找岩层中化石的迹象,然后用爆破的方法将孔扩大,以便获得大小与状况均合适的样本。

1

四人均是著名的南极探险家

由于我们需要根据上层土壤和岩石中反映出的信息来调整钻探深度,钻探作业被限制在裸露的、或近乎裸露的地表——也就是说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在斜坡和山脊上进行作业,因为较低矮的地区都覆盖着一到两英里厚的冰层。虽然帕波第设计了一套方案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将大量铜电极沉入分布密集的钻孔中,然后依靠汽油驱动的发电机向电极通电,融化一个限定区域内的冰层——但是我们不能将资源浪费在钻探那些太深太厚的冰川上。像我们这样的探险队只能试验性的使用帕波第的技术,无法真正将之投入大规模的应用,但是即将启程的斯塔克韦瑟-摩尔考察队准备正式运用这一方案——尽管在从南极返回后,我就已经向他们作出了警告。

在考察过程中,我们向《阿卡姆广告人》与美联社发送了许多无线电简报。探险回来后,帕波第与我也写了不少文章记录那次探险。通过那些频繁发送的无线电简报与我们的文章,公众对于密斯卡尼托克探险队已有所了解。我们这支队伍里包含了四位来自密斯卡尼托克大学的专业人士——帕波第、生物系的莱克、来自物理系并兼任气象学家的埃尔伍德,还有我这个代表地质系参加的名义上的总指挥——除此之外,队伍里还有十六个助理:其中七个是来自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硕士生,另外九个是老练的工程师。这十六人中有十二个能充当飞行员,除了两个之外其他人都能熟练地使用无线电发报设备。另外,他们中的八个,当然还包括帕波第、阿尔伍德和我都懂得如何利用罗盘和六分仪进行导航。我们的两艘船——加装有备用蒸汽机,并为应对冰雪环境而特别强化的木质捕鲸船——也备足了人手。

整次探险的费用都由内森尼尔·德比·皮克曼基金会和其他几笔专项捐款资助;因此,虽然没有在公众中引起广泛的注意,但我们依旧准备得非常充分。拉橇犬、雪橇、机器设备、营地物资以及五架飞机拆卸打包后的部件都被运往在波士顿港,并在那里装船。针对考察的目标,我们作出了非常充分的准备。近几年有许多极为卓越的先驱者曾涉足那片大陆,因此在筹备补给、饮食、运输以及营地搭建等相关工作时,我们参考了他们留下的极佳先例。另一方面,由于这些先驱者们的数量如此之多,而且全都声名显赫,导致我们这支探险队虽然准备充分,但却并未引起社会的关注。

和报纸上描述的一样,我们于 1930 年 9 月 2 日从波士顿港启航,沿着海岸从容南下,穿过巴拿马海峡,并沿途停靠在萨摩亚2与塔斯马尼亚岛的霍巴特3。在抵达霍巴特时,我们装载了最后一批补给。探险队中没有一人之前曾经去过极地地区,因此我们完全仰赖我们的两位船长——指挥着双桅横帆船阿卡姆号的海上组指挥官 J·B·道格拉斯,以及指挥着小型三桅船密斯卡托尼克号的乔治亚·索芬森。他们两人常年出没南极水域,都是经验丰富的捕鲸人。

2

南太平洋中部一群岛_

3

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岛东南部城市_

就这样,我们渐渐离开了人类居住的世界。太阳在北方天空中的位置变得越来越低,而每天停驻在地平线之上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在南纬 62 度,即将抵达南极圈的地方,我们遇到了旅途中的第一座冰山——它就像是张桌子,有着垂直的边沿。十月二十日,探险船驶入了南极圈,我们还为此适度地举行了一场雅致的庆祝会。大块的浮冰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自穿越热带后,逐渐下降的气温一直让我颇为焦虑,但我还是振作起来,等待着更加严峻的考验。我遇到了许多让我极其着迷的大气现象;其中包括一次极端栩栩如生的海市蜃楼——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那种现象——在蜃景里,远方的冰山变成了某些巨大得难以置信的城堡的城墙。

推开那些延伸得不宽、堆积得也不厚的浮冰,我们在东经 175 度、南纬 67 度的地方重新回到了开阔水域。十月二十六日早晨,一片坚实的陆地突然出现在南方的海面上。中午来临前,一条被冰雪覆盖的雄伟山脉就展现在了我们面前,并且从前方的视野的一端绵延贯穿到另一端。这让我们感到兴奋和激动。终于,我们遇到了这片未知的辽阔大陆,以及它那充满冰封死亡的神秘世界的边沿前哨。这条山脉无疑就是当年罗斯发现的阿德默勒尔蒂山脉。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绕过阿代尔角,沿着维多利亚地东岸继续航行,抵达在麦克默多海湾的岸边。按照计划,我们在南纬 77 度 9 分,埃里伯斯火山脚下建立了营地。

航行的最后一程给我们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并激起无穷遐想。雄伟而贫瘠的神秘尖峰始终阴沉地耸立在西面。正午时分的太阳低垂在北方天空中;午夜时分的太阳则擦着南面地平线上。那朦胧的淡红色阳光倾泻在白色的积雪、淡蓝色的冰层与水道以及巨大山坡上裸露在外的小块黑色之上。可怖的极地狂风时断时续地横扫过荒凉的山巅;在这些凛风的韵律中隐约夹杂着某种音乐般的狂野笛声。这种若有若无的笛声涵盖了一段非常宽的音域。它勾起了某些潜意识里的记忆,让我感到焦躁不安,甚至有些害怕。景色里的某些东西让我想起了尼古拉斯·罗列赫4所画下的那些怪异而令人不安的亚洲风景,甚至让我联想起了邪恶传说里有关冷原5的更加怪异、更加令人不安的描述。阿拉伯疯子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所编撰的那本令人恐惧的《死灵之书》里就出现过这些描述。后来,我感到非常后悔,觉得自己永远不该在学校的图书馆里阅读那本可怕的书籍。

4

Nicholas Roerich,Nikolai Konstantinovich Rerikh,十九二十世纪俄国著名画家、哲学家、旅行家、科学家,对藏学有深入研究

5

plateau of Leng,冷原,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一个地点,其位置在不同的作品中也在不断的变化

十一月七日,向西延伸的山脉暂时离开了我们的视野。我们经过了富兰克林岛;然后在第二天,远远地望见了前方罗斯岛上的埃里伯斯峰与恐惧峰,以及后面帕里山脉那长长的轮廓。巨大冰架那条相对低矮的白线已从西面一直延伸到了视野的东端,并且垂直抬高到了约两百英尺的高度——仿佛魁北克省的岩石峭壁一般——而那里就是我们这次向南航行的终点了。下午的时候,我们进入了麦克默多海峡,停泊在冒着滚滚浓烟的埃里伯斯峰的背风面。火山山峰陡峭地耸立在东面的天空下,大约有一万两千七百英尺高,看起来就像是日本绘画里神圣的富士山。而在它后面则是恐惧峰那幽灵般的白色山峰,海拔近一万零九百英尺。而今它已是座死火山了。

浓烟断断续续地从埃里伯斯峰的顶端涌出。年轻聪颖的丹弗斯——队伍里的一个硕士生——注意到了那些散布在积雪山坡上,看起来像是熔岩的东西。它们说明这座于 1840 年发现的山峰无疑就是坡6在七年之后写下的那首诗的真正源泉:

6:Poe,19 世纪美国著名小说家,其对洛夫克拉夫特有极大影响

————熔岩无休地奔腾。

在极地的终极的气候中

硫磺洪流自雅内克山奔涌而下————

在北方极地的国度中

随着雅内克山的奔涌阵阵轰鸣

丹弗斯读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书籍,而且谈论了不少关于爱伦·坡的事情。我也参与了其中,因为坡在他唯一一篇长篇故事——神秘而又令人不安的《亚瑟·戈登·皮姆》7——里描绘过南极的景色。在荒凉的岸边,以及远方高高的冰架上,大群滑稽的企鹅呱呱地叫着,拍打着自己的鳍状翼。同时我们还能看到许多肥胖的海豹,有的在水中游泳,有的则躺在大块缓缓漂移的浮冰上。

7

Arthur Gordon Pym,全名为 The Narrative of Arthur Gordon Pym of Nantucket (楠塔基特岛亚瑟·戈登·皮姆的故事),是坡生前留下的唯一完整的长篇小说。

午夜过后,探险队依靠小艇在九日凌晨艰难地登上了罗斯岛的陆地。我们带去了两条分别从两艘船上接下来的电缆,并且准备用双筒救生圈从船上卸下补给。虽然斯科特和沙克尔顿探险队过去也曾在这里登陆,但是当我们第一次踏上南极的土地时,心情依旧紧张而复杂。我们在火山脚下封冻的海岸上建立了一个临时性的营地,而探险队的总部依旧设在阿卡姆号上。我们卸下了所有的钻探设备、拉橇犬、雪橇、帐篷、食物、油罐、实验性的融冰设备、照相机——包括普通相机和航空相机、飞机组件,以及其他一些设备。除开飞机上的无线电设备,我们还卸下了三台便携式的无线电发报机——这样一来,不论我们去到南极大陆的哪个地方都能与阿卡姆号上的大型无线电设备保持联系。而船上的大型无线电设备则负责与外界联系,将探险简报转发给阿卡姆广告人旗下、位于马萨诸塞州金斯波特角的大功率无线电收发站。我们希望能在一个南极夏季内完成全部的工作;但如果无法达成这个目标,我们可以在阿卡姆号上过冬,同时派遣密斯卡尼托克号在海面还未封冻前航向北方获取下个夏季的补给。

由于新闻报纸已经报道了探险队的早期行动,我在这里就不必详述了——我们登上了埃里伯斯峰;在罗斯岛上的数个地点成功地进行了钻探作业,帕波第的钻机速度很快,即使是碰上坚硬的岩层也很顺利。此外,我们还对融冰装置进行了临时的测试;并且冒险带着雪橇和给养攀上了巨大的冰架;然后在位于冰架顶端的营地里完成了五架大型飞机的组装。登陆队伍——包括二十名队员和二十五只阿拉斯加雪橇犬——的健康状况出奇地良好。当然,我们也没有遭遇真正具有破坏性的低温气候或者是风暴。气温表的读数大多数时候都在华氏零度到华氏二十度8,甚至二十五度之上——在新英格兰过冬的经验已足以帮助我们应付这样的寒冷气候了。冰架上的营地是半永久性的,主要目的是贮存汽油、食物、炸药和其他物资。

8

摄氏零下十七度到零下三度左右

我们只需要四架飞机来运载实际的探险设备,因此将第五架飞机以及一名飞行员和两名船上的人员留在了贮存营地。这样一来,即使我们损失了所有用来勘探的飞机,还能靠第五架飞机返回阿卡姆号。按照计划,我们要在比尔德莫尔冰川后方,距离贮存营地南面六、七百英里的高原上建立另一座永久营地。因此,再过些时候,等到不再需要投入四架飞机运送设备时,我们会另外抽调出一到两架飞机作为交通工具,用来在贮存营地与这座永久营地间进行往返。尽管前人的报告都几乎完全一致地谈到了那些从高原上席卷而下的骇人狂风与风暴,但出于经济实力和作业效率的考虑,我们仍旧放弃了建设中转站的想法,决定碰碰运气。

我们在无线电简报里提到了那段惊险万分、长达四个小时的连续飞行——我们的中队于十一月二十一日飞越了西面耸立着巍峨山峰的雄伟冰架。旅途中,回应飞机引擎轰鸣的只有无法穿透的死寂9。大风只给我们带来了些许的麻烦。虽然遇上了一片不透明的浓雾,但无线电罗盘10帮助我们正确地穿越那片区域。飞临南纬 83 度到 84 度时,巨大隆起已若隐若现地浮现在前方,这时候我们意识到自己已经飞抵世界上最大的山谷冰川——比尔德莫尔冰川了。封冻的海洋此刻已逐渐让步给了褶皱多山的海岸线。我们终于真正进入了这片万古死寂的白色南终之地。就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我们看见了位于东面远处的南森峰11。它直插天际,几乎有一万五千英尺高。

9

原文是 unfathomed silences

10

飞机上使用的无线电导航仪表,它实际不是罗盘,而是一套根据已知位置的无线电台来指示方向的设备。

11

这里似乎有疑问,如果他们看到南森峰出现在东面,那么他们其实是在向着麦克默多海峡的西北方向飞。

我们成功地在东经 174 度 23 分、南纬 86 度 7 分的冰川上建立了南方营地。依靠雪橇和短距离的飞行,我们在许多地方上实行了快速高效的钻探与爆破;此外,十二月十三到十五日,帕波第与两名学生——格德尼与卡罗尔——费尽力气成功地登上了南森峰12。不过所有这些都已成为历史。虽然那片地区的海拔高度大约有八千五百英尺,可是通过一些试验性的钻探,我们发现某些地方的积雪与冰层仅仅只有十二英尺,再向下就是坚实的地表。因此,我们在许多过去探险家们从未想过要搜寻矿物样本的地方大量地使用了小型融冰装置、沉井钻孔以及爆破作业。通过这些方法,探险队获得了大量前寒武纪时期13花岗岩和比肯砂岩14。这些样本让我们确信这片高原与西面的大片陆地都是同源的,但是位于东面、南美洲下方的小块陆地则略有不同——当时我们认为那是一块从较大的陆块上分离出来的较小陆块,而冰封的威德尔海与罗斯海隔开了两片陆块的连接,但是伯德后来证明这是个错误的理论。

12

南森峰其实不在那里,而在距那里一千多英里的北方。洛夫克拉夫特可能将南森峰与马卡姆峰或者柯克帕特里克峰搞混了。

13

pre-Cambrian ,古生代第一个纪-寒武纪 (距今约六亿年) 之前的地质时代。

14

beacon sandstone,一种特殊的砂岩,常见分布于横贯南极山脉比肯超群中。

当钻孔发现砂岩后,我们就会进行爆破与开凿。在某些砂岩中,我们找到许多非常有趣的化石痕迹与碎片;特别是蕨类、海藻、三叶虫、海百合,以及舌海牛15与腹足类等软体动物——所有一切似乎都与此地的远古历史有着重要的联系。同时我们还发现一段奇怪的条纹状三角形痕迹。痕迹最宽的地方约一英尺。原来的痕迹已在一次深层爆破中碎成了三块板岩,不过莱克又将它们重新拼了起来。这三块碎片是在西面,靠近亚历山德拉王后岭附近的地方被发现的;作为一名生物学家,莱克似乎发现这段痕迹有着某些不同寻常且令人迷惑的地方,但是以我地质学家的眼光看来,那不过是沉积岩中合理而又常见的连锁效应而已。因为这些板岩不过是沉积层被挤压后形成的一种变质构造16——因为压力能够对已经存在的痕迹产生非常古怪的扭曲,因此我不觉得这些带条纹的痕迹应该值得我们过多的关注。

15

软体动物海牛的一种,类似陆地上的蛞蝓。

16

metamorphic formation,或称变质建造,指在原岩建造的基础上,经历不同程度变质作用的综合产物。

1931 年 1 月 6 日,我、莱克、帕波第、丹弗斯以及其他六个学生搭乘两架飞机飞越了南极点上空。期间,突然出现的高空强风让我们不得不进行了一次迫降,但幸运的是,那次强风没有发展成一场南极地区常见的风暴。如报纸上所记载的一样,这只是几次观测飞行中的一次,在其他几次飞行中我们都在试图辨认过往的探险家们从未抵达的地区里包含了怎样的地形特征。在这方面,最初的几次飞行观测都没有令人满意的结果,不过,这几次飞行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些观测南极蜃景的绝佳机会。那些蜃景都充满了迷幻色彩,富有极强的欺骗性,相形之下,我们在海上看到那次海市蜃楼只能算一个短小的前奏而已。遥远的山脉漂浮在天空中,犹如被施展了魔法的城市。许多时候,在低垂的午夜太阳所散射的魔法光芒中整个白色的世界会溶解消失在一片金色、银色与猩红交织的世界里——犹如邓萨尼勋爵17的梦境与他那喜好冒险的渴望。在多云的日子里,覆盖着积雪的地面会与天空之间交汇融合成白茫茫的一片,完全无法分辨出地平线,这给我们的飞行带来了非常大的麻烦。

17

Dunsanian,此词原意是指场景、作品风格等类似邓萨尼勋爵的小说的东西。邓萨尼勋爵,原名 Edward John Moreton Drax Plunkett (爱德华·普伦基特) 十九二十世纪英国爱尔兰作家,戏剧家。作品多富有奇幻色彩,因使用笔名“18 世纪的邓萨尼勋爵(18th Baron of Dunsany )”而得名。著名作品有《奇谭录》。

最终,我们决定执行原有的计划,调动所有四架勘探用飞机,向东飞行五百英里,并在那里的某处建立起一个新的附属营地。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先前的错误论断,仍旧认为那里是南极大陆上较小陆块分离的地方——因此,在那里获得的地质矿物是用来进行比较研究的理想样本。在那个时候,我们健康状况都很好——酸橙汁很好地平衡了菜单上固定不变的罐装腌制食品,温度也一直在华氏零度以上,因此我们不用穿上最厚重的皮毛衣物。那时是盛夏,如果我们加快速度、小心仔细,也许能在三月结束前完成工作,从而避免在南极度过一个单调冗长的冬季极夜。我们遭遇了几次西面刮来的狂烈风暴,但是埃尔伍德设计的原始飞机防风掩体与用厚重雪块堆建的防风墙帮助我们躲过了危险。此外,我们也用雪加固了营地的主要设施。探险队的运气之好,效率之高是在不可思议。

当然,外界知道我们的计划,而且也听说了莱克的固执己见。他对西面——准确地说,西北地区——有着一种古怪而又顽固地向往。他希望能在我们整体迁移到下一个营地前,对西面进行一次勘探。那些出现板岩上的条纹状三角痕似乎激发了他的想象,而且都是些令人担忧地激进而大胆的想法;他在这些条纹中读出了某些其与自然和地质时期之间的矛盾——这将他的好奇心激发到了顶点,并且让他渴望去那片向西延伸的地质构造上进行更多的钻探与爆破——因为我们挖掘出的那几块痕迹化石显然就产自那片地方。非常奇怪的是,他坚信这些痕迹是某种大型、未知而且完全没有被归类的大型生物留下来的,而且认为它们是高度进化的生物,然而发掘出这些痕迹化石的地层在地质史上已非常古老了——即便不真的是前寒武纪时期,也起码是寒武纪时期——这不仅排除了高等生物存在的可能性,甚至排除了任何比单细胞生物——最多到三叶虫——更高等的生命。这些碎片,以及它们上面奇怪的痕迹,肯定有五亿到十亿年的历史了。


Chapter II

莱克最终还是决定前往西北方向,进入那片人类从未涉足,也从未想象过的世界。我们用无线电简报通告的这次行动。我觉得,公众在读到这些报告后一定活跃地进行了许多想象。不过,我们并没有在简报里提起莱克的疯狂念头——他希望通过这次探险在整个生物学与地质学领域掀起一场彻底变革。一月十一日到十八日之间,他、帕波第以及其他五个人搭乘雪橇开始了初步的西进钻探之旅。旅途过程中发生了一起意外——在跨越冰盖上一条巨大的压力脊18时,队伍发生了混乱,因此损失了两条拉橇犬,同时也毁掉了继续前进的可能。不过,这次探险带回来了许许多多太古代的板岩;虽然那片岩层有着古老得难以置信的历史,但里面出土的痕迹化石却出乎意料的丰富,甚至连我也开始感到有些好奇。不过,在这些化石里留下痕迹的全都是一些非常原始的生命,与现有的科学理论并没有太大冲突,只不过这些化石痕迹里包括了所有明确属于前寒武纪时期的生命形式;因此当莱克要求我们暂停争分夺秒的勘探计划,调动所有四架飞机、许多人手以及全部用于探险的机械设备前往西北面展开另一次勘探时,我依旧不觉得他的请求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不过,我最终没有反对这个计划;但是,我也没有参加向西北方向前进的小分队——即便莱克希望我能够为他提供一些地质学方面的建议。待他们离开后,我、帕波第以及另外五个人会继续留在基地,拟定好向东转移的最终计划。为了做好准备,我们需要一架飞机前往麦克默多湾运输充足的汽油补给,不过这件事可以暂时等一等。我在营地里留下了一只雪橇和九条拉橇犬,因为不论什么时候,在这样一个死寂万古、完全杳无人迹的世界里,若是手边没有可用的交通工具将会是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

18

pressure ridges, 冰川在两侧受力挤压时形成的山脊结构。

大家应该都记得,莱克在指挥探险分队深入未知世界时,一直用机载短波无线电向外发报;我们留在南方营地的无线电设备与麦克默多海峡中的阿卡姆号都能接收他的简报,而且后者还负责用五十米的长波无线电将简报转播给外界。西北探险队于一月二十二日凌晨四时启程。仅仅两小时后我们就收到了他们的第一条无线电简报。莱克在无线电简报中称他们在距离我们大约三百英里之外的某地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融冰与钻探作业。六个小时后,我们收到了第二条非常令人兴奋的简报。报告里说他们开凿了一口较浅的竖井,并进行了爆破;狂热而卖力的工作最终换来了几块板岩碎片——这些碎片上包含了好几段奇特的痕迹,与最初发现的那块令人困惑的痕迹化石极其类似。

三小时后,一则短小的简报称他们迎着凛冽刺骨的狂风再度起飞了;于是,我发送了一条讯息反对他们进一步冒险,但莱克却草草地回复说为了发现新的样本,任何冒险都是值得的。这时,我意识到他已经兴奋得顾不上我的命令了。可是,虽然他们的草率冒险会危及到整个探险计划的成败,但我却无力加以阻止;一想到莱克的计划,我就觉得有些害怕——他正在义无反顾地深入一片变化莫测而又险恶不祥的白色世界。这片白色无垠里包含着无尽的风暴与无数从未被人类窥探过的秘密,而且一直绵延到玛丽皇后地和诺克斯地那未被勘探过的陌生海岸,广达一千五百英里。

接着,大约一个半小时后,莱克从还在飞行的飞机上传来了另一条让人无比激动的消息。这条消息将我的不安一扫而空,甚至让我开始后悔为何当时没能一同跟去:

“10:05 P.M,仍在飞行中。暴风雪后,观察到前方出现迄今为止见过的最高山脉。考虑到高原本身的海拔,目标可能与喜马拉雅山脉相当。大体位置在南纬 76 度 15 分、东经 113 度 10 分。目标延伸至左右两侧视野尽头。似乎观测到两座冒烟的火山口。所有山峰都是黑色的,无积雪。强风从山中刮来,无法进一步飞近。”

在那之后,我与帕波第以及其他所有人都屏息静候在收报机边。每每想到七百英里之外那座巍峨雄伟的山脉壁垒总能激起我们内心最深处的冒险渴望;虽然没有亲临现场,但我们依旧为自己的探险队成为这条未知山脉的发现者而感到高兴。在半个小时后,莱克再次送来了简报:

“莫尔顿的飞机迫降在了高原上的丘陵地带。无人受伤,飞机或许还能修复。在返航或进行下一步行动前,如有必要,将会把重要物资转移到另三架飞机上,但目前还不需要长途飞行。山脉高得无法想象。将搭乘卡罗尔的飞机,卸掉所有重物,靠近观测。完全无法想象。最高峰肯定超过三万五千英尺。超过珠穆朗玛峰。我与卡罗尔升空的同时,埃尔伍德正在用经纬仪计算山峰高度。有关火山峰的猜测可能有误,山峰的构造似乎有分层19。可能是前寒武纪板岩与其他地层混在一起的结果。峰顶轮廓很奇怪——看见规则的立方体附在最高的几座山峰上。在金红色阳光里,一切就像惊人的奇迹。像是梦里的神秘之地,或者一处门径,通往充满未知奇迹的禁忌世界。希望你能在这里进一步研究。”

19

指山脉是由于地层抬升的结果,火山一般不会是由于这种地质作用而产生的。

严格说来,那时候已经是休息时间了,我们这些听众却没有一个想要离开发报机,休息一会儿。麦克默多海峡那边的情况肯定也差不多,贮存营地和阿卡姆号也接收到了这些无线电简报;因为道格拉斯船长已经写好了贺词,对作出这一重要发现的全体成员表示了祝贺;不久,谢尔曼,贮存营地的报务员也祝贺了他们。当然,我们也为损坏的飞机感到遗憾,并且希望莱克他们能顺利修复那架飞机。接着,在 11 P.M.的时候,莱克又发来了另一条简报。

“与卡罗尔一同飞越丘陵中最高的地区。目前的天气状况下,不敢尝试飞越真正高大的山峰,但以后肯定有机会。向上爬升的感觉很可怕,在这个海拔很困难,但值得一试。巨大的山脉完全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后面的景色。主峰比喜马拉雅山脉要高,而且很古怪。山脉像是由前寒武纪板岩构成,明显混杂了许多其他的隆起地层。有关火山的猜想是错误的。山脉向两侧延伸,均超出视野之外。两万一千英尺以上的积雪全被风吹走了。那些最高的山峰上有许多古怪的山体构造。例如四面完全垂直的巨大扁方块结构,以及低矮垂直城墙组成的长方形阵列,像是罗列赫的绘画里那种攀附在陡峭山崖上的古老亚洲城堡20。从远处看非常令人印象深刻。飞近一些,卡罗尔觉得它们是由许多相互分离的较小碎块组成的,但可能只是风化的结果。大多数边缘都已经破碎,并且被磨圆了,好像在暴露在风暴和气候变迁中已长达数百万年一般。有些部分,尤其是靠上的部分似乎由浅色的石头构成,比附近地面颜色更浅一些,因此原来可能是晶体之类的构造。靠近之后发现许多岩穴洞口,其中一些有着非常规则的轮廓,正方形或是半圆形的。你一定得来看看。我好像看到有一座山峰的顶端耸立着一座城堡。山峰高度大约有三万到三万五千英尺。我们飞行在两万一千五百英尺的高空,极其寒冷。风呼啸着从山隘间穿过,在岩穴边进进出出,发出哨音和笛声。目前飞行还算安全。”

20

大概是指布达拉宫

在这之后的半个小时里,莱克发回了一连串的简报,并且向我们表达了他想去攀登其中一部分山峰的意愿。我告诉莱克,只要他能派来一架飞机,我就立刻前去与他会合。而在这之前,帕波第将与我一同规划出最佳的汽油补给方案——由于探险的目的发生了变化,所以我们必须计划好在何处、如何集中我们的补给。显然,莱克的钻探作业,连同飞机飞行,都非常需要一个新的营地。他打算把这个新营地架设在群山的脚下。向东迁移的计划被搁置了,至少在这个季度里无法实现。为此,我联系了道格拉斯船长,请他想办法离开探险船,驾着我们留在那里的一只狗队登上冰架。我们需要建立起一条穿越广袤未知区域的路线,将莱克所在的位置与麦克默多湾直接联系起来。

后来,莱克用简报告诉我,他决定把营地建立在莫尔顿迫降飞机的地方。飞机的维修工作已经就地展开。当地的冰盖非常薄,某些地方甚至可以看见黑色的地面。莱克说他会在进行雪橇旅行或攀登探险前,先对某些地点进行钻探和爆破。莱克还谈到了整幅场景所表现出的那种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壮丽与宏伟,那些巍峨而沉默的山峰如同直达天际的高墙一般矗立在世界的边缘,置身在群山的遮蔽下,他产生了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埃尔伍德用经纬仪测量了最高的五座山峰,计算出它们的海拔约为三万到三万四千英尺。地形上的表现出的风蚀特征显然让莱克觉得有点儿焦虑,因为那说明山间偶尔会出现极其猛烈的强风,甚至会比我们之前经历的任何风暴都要更加暴烈。而他的营地与那片突兀隆起、地势较高的丘陵之间只有五英里多一点的距离。他在简报里强调说,探险队要加快速度,尽早将这片陌生而奇特的地区勘探完毕——虽然相隔七百英里的冰雪荒野,但我仍在他的文字间察觉到了一丝下意识的警惕与不安。不过,靠着前所未有的速度与努力下,经历过一天的连续作业,并取得了举世无双的成果后,他终于准备去休息了。

早上的时候,我、莱克和道格拉斯船长在相隔遥远的三座基地里进行了一次三方无线电会议。通过协商,我们达成了一致。莱克将派遣一架飞机赶赴我们的营地,让我、帕波第以及另外五个人能够前往新营地与他们会合。此外,这架飞机还要尽可能地多带些燃油。但是剩下的燃油问题,得等到我们制定出向东迁移的计划后才能解决。不过这个问题可以等几天再讨论,因为莱克有足够的燃油来维持近期的营地供暖与钻探工作。不论如何,我们留守的南方营地最终肯定需要重新进行补给。但如果我们推迟向东迁移的计划,那么在下个夏季来临前,我们都不需要再用到南方营地。与此同时,莱克也必须派遣一架飞机去勘探出一条新的航线,好将麦克默多湾与新发现的山脉连接在一起。

按照计划,帕波第与我准备把南方营地关闭上一段时间。如果需要在南极洲过冬,我们可能会径直从莱克的营地飞到阿卡姆号上,而无需再经此中转。虽然一些锥形帐篷已经用冻硬的积雪加固过了,但我们最后还是决定把营地改造成一个永久性的小村落。由于备用帐篷很充裕,即便我们加入了莱克的探险队,新营地里也有足够的物资可供使用。我用无线电联系了莱克,告诉他再经过一天的工作和一夜的休息之后,我们就准备好向西北方向前进了。

可是,下午四点之后,我们的工作出现了多次中断——因为莱克发来了最为令人兴奋,也最为夸张离奇的消息。起初,他们的工作开展得并不顺利。他们驾驶飞机调查了营地附近所有接近裸露的岩石地表,但却没有发现莱克所寻找的那种属于太古代的原始地层。那些巨大的山峰上倒是有大量这类底层,但它们距离营地太远,只能让人干着急。他们瞥见的大多数岩石显然都是侏罗纪和早白垩纪科曼齐系21的砂岩,或者二叠纪和三叠纪时期的片岩,偶尔还有一些光亮的黑色裸露物——那应该是坚硬的板岩煤。这让莱克颇为沮丧,因为他想要搜寻的是五亿年前的化石样本。他很清楚,若要再发现那些留有奇怪痕迹的太古代板岩,他可能要驾着雪橇离开附近的小山丘走很远一段路,前往那些巍峨山脉的陡坡上做进一步的搜寻。

21

Comanchian, 原指白垩纪与侏罗纪交替的时期,现已弃用。

不过,从探险队的总体目标出发,他依旧决定在当地进行一些钻探作业;因此他竖起了钻进,并且留了五个人负责钻探,然后带着剩下的人继续架设营地和维修飞机的工作。附近能找到的最柔软的岩层是一块离营地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砂岩地表,于是那里就成了第一个采样点;钻探工作开展得非常顺利,甚至都无需太多的爆破工作。大约三个小时后,钻井组行进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型爆破,接着,营地里的人们听到了他们了高声叫喊。钻井组的代理领班——年轻的格德尼————一头冲进了营地,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他们炸开了一个洞穴。在此之前,他们通过钻探,发现最初的砂岩地表下有一条科曼齐系时期的石灰岩岩脉。石灰岩床里包含了丰富的小型化石,其中有头足类动物、珊瑚、刺海胆、石燕贝目生物22,此外偶尔还能看到硅化了的海绵与海洋脊椎动物骨骼——包括硬骨鱼、鲨鱼、硬鳞鱼23等等。单单这些发现就已经非常重要了,因为这是探险开始以来第一次发现脊椎动物化石;但不久之后,钻井的探头穿过了地层掉进了一个空洞里,这给了钻井组的队员新的激励,让他们更加兴奋起来。通过一次大规模的爆破,他们打开了这个隐藏在地下的秘密;透过一个大约五尺宽、三尺深的锯齿状开口,这群热切期待着的科考员们看到了一条低矮的石灰岩通道——这是五千万多年前,南极还是个热带世界时,涓涓的地下水脉磨蚀掏空出的洞穴。

22

spirifera,腕螺的一种,始于中奥陶世,至泥盆纪达于极盛,绝灭于晚侏罗

23

鲟鱼那一类的软骨鱼

这片被掏空的岩层只有七八英尺高,但在各个方向上都延伸得很远。洞穴里有轻微流动的新鲜空气,这说明它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地下隧道系统。洞穴的地面与顶端生长着许多的尺寸巨大的钟乳石与石笋,其中有一些已经上下相连,形成了石柱;但最重要的是,洞穴的地面沉积着大量的贝壳与骸骨——在有些地方,骸骨堆几乎阻塞了通道。这些骸骨全是从那些已经成为历史的古老森林里冲积下来的——这当中不仅有由树木般的蕨类与真菌组成的陌生中生代丛林;也有遍布着苏铁、棕榈以及原始被子植物的第三纪森林。骸骨堆积物里包含了很多白垩纪、第三纪始新世24时期的代表性化石,以及其他生物样本——它们的数量多得让人难以置信,即便最伟大的古生物学家穷尽一年的时间也无法将之完全清点和归类。软体动物、甲壳类的外壳、鱼、两栖动物、爬行动物、鸟类以及早期的哺乳动物——大的、小的,我们所知道的和我们所不知道的,无所不有。无怪乎格德尼会冲进营地大声高叫,也无怪乎人们会扔下手里的工作,冲进凛冽的寒风中,争先恐后地跑向那座耸立在雪地里的高大钻塔——那已经变成了一座新开启的大门,连接着地球内部与已经消亡的亘古。

24

公元前五千八百万年到五千万年。

待好奇心得到初步的满足后,莱克潦草地在记事本上写了一份简报,让莫尔顿跑回营地用无线电播报出去。这也是我收到的有关此次发现的第一份报告。报告里说,他们辨认出了一部分化石,其中有早期的贝类、硬鳞鱼和盾皮鱼的骨骼,迷齿亚纲类25和槽齿类26的残骸,巨大的沧龙27骨头碎片,恐龙的椎骨与骨板,翼手龙的牙齿和翼骨,始祖鸟的残肢,第三纪中新世28的鲨鱼牙齿,原始鸟类的头骨,以及其他原始哺乳动物骨骼——像是古兽马、剑齿兽、始祖马、真岳齿兽29还有雷兽30。但他们没有发现像是乳齿象、象、现代骆驼、鹿或牛科动物之类的近代生物;因此莱克推断最后出现的沉积作用应该发生在渐新世时期31,而这片掏空的地层已经在现在这种干燥、死寂而且无法进入的状态下保存了至少三千万年。

25

一类原始的两栖类,在石炭纪和二叠纪发展为两栖类的代表生物

26

一类出现在中生代早期的原始爬行动物

27

白垩纪肉食性海生爬行动物

28

两千五百万到一千三百万年之前

29

活跃在北美洲渐新世时期的常见偶蹄目食草动物

30

马的近亲,外表类似犀牛,生存于始新世早期至晚期

31

三千三百万年到两千三百万年前

另一方面,洞穴里还出现了许多非常古老的生物化石——这是种极不寻常的现象。根据夹杂在石灰岩里的典型化石——例如瓶状海绵32——进行推断,莱克认为这层石灰岩构造肯定形成于白垩纪科曼齐系时期,绝不会比这更早。但是洞穴里散落的化石中却出现了某些学界目前认为要比科曼齐系古老得多的生物,而且数量多得令人吃惊——其中有原始的鱼类、软体动物,甚至还有可以上溯到志留纪33或奥陶纪34的珊瑚。这种情况显然说明这一地区的生物史出现了某种异常而又独特的重叠,三亿年前的生物与仅仅只有三千万年历史的生物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至于这种生物史上的重叠在渐新世时期洞穴封闭之后又延续了多长时间,则完全无从猜测了。不论如何,更新世时期的可怕冰川终结了任何残留在这一地区、妄图能远远活过其应属的地质时期的原始生物——这也是五十万年之前的事情了,不过与这座洞穴的年纪比起来,它依旧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

32

Ventriculite,一种已灭绝的花瓶状的海绵,中文准确译名未知,其化石是白垩纪地层的指示物

33

四亿两千五百万年到四亿五百万年前

34

五亿年到四亿两千五百万年前

莱克并没有让第一条简报久留,在莫尔顿动身返回挖掘地之前,另一条简报就已经穿过雪地送到了营区里。在这之后,莫尔顿就一直守在飞机的无线电前,将简报与随后莱克差遣信使送来的一系列补充说明一一发送给了我和阿卡姆号,并让他们转播给外界。那些通过报纸跟踪探险进展的人应该还记得那天下午的报告在科学家之间引起多大的兴奋与骚动——也正是这些报告,在这些年后,导致了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的成立——让我不得不竭力劝阻他们的计划。在这里,我最好还是将莱克发来的简报以原件形式给出,我们营地的报务员麦克泰格已经将之从铅笔速记转译成了文本:

“福勒在爆炸后的石灰岩与砂岩碎片里找到了最为重要的发现。几条清晰的条纹状三角形印痕,与之前太古代板岩上的痕迹非常类似。说明留下这种痕迹的生物繁衍了六亿年,一直存活到了白垩纪科曼齐系时期,而且没有出现形态学上的改变,或是尺寸大小的改变。如果要说变化,科曼齐系时期的印痕明显比早前发现的印痕更加原始,或者退化。务必向媒体强调这次发现的重要性。其对于生物学的意义不亚于爱因斯坦对于数学和物理学的意义。记得附上我之前的工作与补充的推论。如我怀疑的一样,这似乎表明地球曾见证了整整一系列,甚至许多不同系列的有机生物。这些生物要比我们所知道的、从太古代的细胞进化而来的生物体系要早得多。它们早在十亿年前就已经高度进化与分化。当时地球还很年轻,任何生命形式或是普通的原生质结构都无法适应那种环境。那么,这些生物是在何时、何地以及如何完成它们的进化的呢?”

——

“之后。检查了大型陆生爬行动物、海生爬行动物以及原始哺乳动物的骸骨。发现骨骼上有奇怪的伤痕或创口。不同于任何已知的任何时期的掠食或肉食动物所造成的伤口。伤痕分两种——笔直、贯穿的孔洞,与明显由劈砍造成的痕迹。有一两例被利落切断的骨骼。带伤痕的样本不多。已派人去营地拿手电筒。准备砍断钟乳石,扩大地下的搜寻范围。”

——

“之后。发现奇怪的滑石碎片。约六英寸宽,一英寸半厚。与当地发现的地质构造完全不同——淡绿色,但没有明显的证据可以确定样本的形成年代。碎片出奇的规则和光滑,形状像是尖端破损的五角星,在内角和中央的表面有裂开的痕迹。表面完整的样本中央有光滑的小坑。想知道它的来源与风化方式。可能是水磨作用造成的奇特结果。卡罗尔用放大镜进行了研究,觉得能找到额外一些包含有地质信息的痕迹。表面规则地排列着一组小圆点。在工作时,狗表现得很不安,似乎很讨厌这些滑石。滑石肯定散发着某种特殊气味。等米尔带来光源后,就开始探索地下区域,之后再做报告。”

——

“10:15P.M.。重大发现。奥兰多和沃特金 9:45 带着光源在地底进行搜索时发现了一些巨大畸形的桶形化石,完全未知的品种;可能是植物,或者某种过度生长的未知海洋辐射动物35。矿物盐显然保护了生物组织。组织如皮革般坚韧,但某些部位依旧有惊人的弹性。样本的两端和周边有破损的痕迹。从一端到另一端有六英尺长,中间部分的直径为三点五英尺,两端的部分向内收缩了约一英尺。像是有着五条隆起脊状物的肉桶。样本侧面有破损,只剩下细小的茎杆,分布在桶的中部,脊状物的正中央。另外,在脊状物夹成的沟槽里还生长着奇怪的构造——是一种能像扇子一样折叠打开的梳状物,或膜翼。大多数都已破损,只有一个完整——完全展开后接近七英尺。这种结构让人想起某些出现在远古神话里的怪物,尤其是《死灵之书》虚构的远古之物。这些翼架似乎原本连有皮膜,依靠一个腺状管道组成的框架进行展开与合拢。在翼尖部分的管状物上有明显的微孔。身体的两端都已皱缩,无法猜测里面的结构,也想象不出上面原本还连接着什么东西。等回到营地后一定要进行解剖。无法确定样本是植物还是动物。许多特征显然非常原始。已派遣所有人手切断钟乳石,搜寻更多样本。另外,发现更多有伤痕的骨骼,但这些事情可以暂缓。管理拉橇犬方面有麻烦。它们无法忍受新发现的样本,如果不是我们把它们隔在远处,可能会冲上来撕碎这些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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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相对于两侧对称的高等动物而言,呈中心对称的原始动物。例如海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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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0P.M.注意,德尔、帕波第、道格拉斯。最重要的发现。我更愿意称之为空前绝后的发现。阿卡姆号必须立刻将之转播给金斯波特的无线电站。奇怪的桶形生物就是那种在太古代板岩上留下痕迹的生物。米尔、布德罗与福勒在地下距洞口约四十英尺的地方发现了一群样本。有十三个,或者更多。样品附近散布着古怪的圆润滑石碎片。这些碎片比最初发现的要小,呈星形,但除了某些地方外没有破损的痕迹。所发现的生物,有八个保存完好,附带了所有的器官。已经把所有的样本都搬到了地表。拉橇犬被隔开很远。它们无法忍耐这些东西出现在附近。准备进行细致描述,并精确传回。报纸必须准确报导此事。

“样本全长八英尺。带有五条脊状物的桶形躯干长六英尺,中央最粗处直径三英尺半,两端直径一英尺。暗灰色、柔软但非常坚韧。翼膜展开达七英尺,与躯干颜色相同,发现时保持折叠状态,能从脊状物之间的沟槽中伸展打开。翼骨架呈管状或一端粗大的腺体状,浅灰色,尖端有小孔。展开的翼膜有锯齿状的边缘。围绕躯干中央纬线,在每条尖端呈直角的脊状物中央有一组分叉的浅灰色柔软肢干或触手。发现时所有肢体都紧贴在躯干上,但展开后最长可达达三英尺。类似原始的海百合触手。单个茎杆直径三英寸,在延伸六英尺后分叉成五条更小的茎杆,而后继续延伸八英尺,再分裂成五条尖端渐渐收缩的细小触手或卷须——因此,最初的一条茎杆共分裂成了二十五条触手。

“躯干的顶端,有鼓胀的浅灰色颈部,似乎生有腮状器官。颈部以上是形态学的头部,五角星形的,淡黄色,类似海星,覆盖有三英寸长的坚韧纤毛。纤毛呈现出五彩缤纷的颜色。头部厚实而肥大,从一端到另一端大约两英尺。顶部正中央有裂口,可能是呼吸用的孔道。在五角星的每个顶端均向外延伸出三英寸长的淡黄色弹性软管。每条管道的末端都有球形的隆起。淡黄色的薄膜向后翻卷包裹在柄上,露出红色、带虹彩的晶状球体,显然是一只眼睛。另外,有五条稍长的淡红色软管从五角星形头部的内角中伸出来,并在终端形成同样颜色的囊状肿胀物。囊状物在受压会打开直径最大可达两英寸的钟形的孔道。孔道里排列着尖锐、白色的齿状附生物——可能是张嘴。所有软管、纤毛以及海星状头部的五个角在发现时都紧紧地贴伏着;软管和五角星形的角都粘在球状的脖颈和躯干上。所有的构造都惊人地柔软,但却及其坚韧。

“躯干底端的结构与顶端存在着对应关系,但底端的器官更加粗糙,而且有着不同的功能。躯干下端连接着球根状的伪颈,没有腮状的器官。再下面是淡绿色的五角星形肢体,肌肉发达,非常坚韧。五条肢体长四英尺,并且在尖端变得非常尖细。肢体根部直径七英寸,尖端直径两英寸半。肢体的尖端生长着淡绿色的三角形膜状物。每张膜上有五条经脉,长八英寸、底端宽六英寸。这是脚蹼、鳍或伪足。从十亿年前,到五千或六千万年前,岩石上的三角痕迹都是这种器官留下的。从海星状排列的肢体那五角形的五个内角中均延伸出两英尺长的淡红色软管,一样也是渐渐变细的,根部直径三英寸,尖端一英寸。尖端都有小孔。所有的部分都是皮质的,非常坚韧且极具弹性。四英尺长、带有脚蹼的肢体无疑是依靠某种方式来进行运动的,在海洋里,或是其他地方。当移动时,显示出这些部位的肌肉非常强壮。发现样本时,所有的肢体都紧紧地贴在伪颈和躯干的底端,和上端的情况一样。

“无法肯定地将之归类为动物或是植物,但目前倾向于动物。可能是经历了难以想象的高度进化后诞生的辐射动物,同时又残留了某些原始的特征。尽管局部表现出相互矛盾的特点,但它们与棘皮动物36有些类似。考虑到它们可能栖息于海洋中,很难解释躯干上的膜翼结构有何作用,但或许能用来在水中游动。肢体表现出的对称性更加类似于植物,因为植物才具备最基本的上下结构,而动物通常是前后结构。在进化的最早阶段,甚至在我们所知晓的、最简单的太古代原生质出现之前,任何有关起源的推断总让人觉得非常费解。

36

指海星一类的动物

“完整的样本不可思议地类似于某些远古神话里提到的生物。这意味着,这些古老的生物必定也曾生活在南极洲以外的地方。德尔和帕波第曾阅读过《死灵之书》,也看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根据《死灵之书》所画下的那些噩梦般的绘画。因此,当我提到远古之物37时,他们肯定会明白。据说它们因为一个玩笑、或是错误而创造出了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学者们一直认为是某些涉及非常古老的热带辐射动物的病态想象催生了神话里的这些概念。威尔马斯38所提到那些史前传说也如此——克苏鲁教团的附属物39,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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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der Things

38

《暗夜呢喃》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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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thulhu cult appendages

“这开启了广阔的研究领域。根据相关的样本推断,它们被埋在这里的时间大约为晚白垩纪或早始新世时期。大量的石笋压在它们上面。砍出一条路来非常困难。好在样本非常坚韧,能避免大部分的伤害。样品的保存状况非常完美,显然是由于石灰岩的作用。目前没有更多的发现,但稍后会继续搜索。眼下的任务是在没有拉橇犬的协助下,带着这十四个巨大的样本返回营地。狗叫得非常凶暴,不敢让它们靠近样本。留下三个人照料拉橇犬——九个人应该足够拖动三架雪橇了,但风向很不利。必须建立一条直通麦克默多湾的航线,并且开始运送物资。但我决定在进行休息前先解剖其中一只。真希望这里能有一个真正的实验室。德尔最好为自己阻挠西进计划的事道歉。先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然后又是这些东西。如果这还不是探险的重点,那真不知道还能有些什么。我们开拓了科学的疆域。祝贺你,帕波第,是你的钻头打开了那个洞穴。现在,阿卡姆号,请复述你的情况。”

我几乎无法用言语来描述自己与帕波第在收到这条简报后的心情。同伴们对于这件事的热情一点也不亚于我们。在简报从嗡嗡作响的收报机里传出来的时候,麦克泰格已经转译了一部分重要内容,待莱克的报务员停止播送后,他很快便将速记的内容转化成了整条讯息。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次发现带来的划时代的意义。等阿卡姆号上的报务员按照要求复述了描述部分的内容后,我立即向莱克发去了祝贺。随后待在麦克默多湾补给储藏站里的谢尔曼,以及阿卡姆号船长道格拉斯也都发出的祝贺。稍后,作为探险队的领队,我在阿卡姆号转播给外界的消息里加注了一些评论。当然,在这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下,我们已经顾不上休息了;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自己能尽快赶到莱克的营地。所以当他向我发来简报,称骤然到来的山间狂风使得短期内无法进行飞行时,我觉得非常失望。

但不出一个半小时,兴趣再次盖过了失望情绪。莱克送来了更多的简报,告诉我们他们成功地将十四个巨大的样本转移到了营地。搬运的工作非常辛苦,因为这些东西出乎意料的重;但九个人还是干净利索地完成了任务。随后,队伍中的一些人开始在距营地较远的地方修建一座雪砌的畜栏,以便可以把拉橇犬关在里面,更方便喂养。样本则被摆在营地附近冻硬的雪地上。莱克从中挑选了一只,准备尝试初步的解剖。

解剖工作似乎比想象的要困难。莱克最初挑选了一个强壮而完整的个体。可是,即便新建的实验室帐篷里有汽油炉供暖,所选样本的身体组织看起来也非常柔软,但它依旧如同皮革一般坚韧。莱克一方面想在样本身上打开必要的创口,另一方面又担心因为过度暴力搅乱他所要观察的精细结构,这让他非常犯难。的确,他还有七个保存得更完好的样本;但除非洞穴里还能找到更多的新样本进行补充,否则七个样本实在太少,让他没法不计后果地展开解剖工作。因此,他换了一个目标,拖走了一只被严重压扁、而且躯干的一条脊沟已经部分断裂的样本。虽然破坏得比较严重,不过样本在躯干两端起码还残留着海星状的身体结构。

结果很快通过无线电进行了报告,但却相当令人迷惑,也激起更多的好奇。由于解剖器械几乎无法切开这些不同寻常的身体组织,莱克没有办法获得精确或细致的结构,但得到的少量信息依旧让我们感到惊叹与迷惑。现存的生物学需要全面的修正,因为这种生物不是由现有科学已知的任何细胞发育生长而成的结果。尽管样本可能已经有四千万年的历史了,可莱克几乎没发现矿物交代40的迹象,内部的器官非常完整。似乎这种生物的组织器官天生就有那种如同皮革一般的坚韧、耐腐而且几乎无法被破坏的特性,这应该与某些完全超乎我们想象的无脊椎动物进化历程有关。起先,莱克发现的东西都是干燥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帐篷里的温度融化了什么东西。生物未受伤的一面开始散发出某种刺鼻且令人不快的有机蒸汽。那不是血液,而是一种粘稠、暗绿色的液体,但是显然有着和血液相同的作用。这个时候,所有三十七只拉橇犬都已被关进了营地附近还未完工的畜栏里,但即便相隔了一段距离,拉橇犬仍发出了疯狂地咆哮,并对这种扩散开来的刺鼻气味感到辗转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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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矿物取代生物体组织的位置进而形成化石的过程

临时展开的解剖工作得到了一些信息。但这些信息对于这种奇怪生物的归类没有起到任何的帮助,仅仅加深了它身上的神秘色彩。有关外露器官的猜测全都得到了证实,根据这些特征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归类为动物;但内部构造的检查却发现了许多植物才具有的特征,这让莱克陷入了无可救药的困惑。它具备消化和循环系统,并且能通过底端海星形结构上生长的淡红色软管排泄废物。草率地说,它们的呼吸系统需要氧气而非二氧化碳,而且还有奇怪的证据显示它们具备多个储藏空气的气室,并且有能力在至少两套发育完全的呼吸系统——腮与毛孔——之间进行转换。显然,它是两栖的,或许也能在没有空气的环境下进行长时间的休眠。发声器官似乎与主呼吸系统有关,但其表现出的反常特征暂时无法解释。几乎无法想象它们能做出音节清晰的发声或鸣叫,倒是有可能发出一种如同音乐般的、涵盖了宽泛音域的笛声。此外,肌肉系统也过度地发达。

它们的神经系统则非常复杂而且高度发达,让莱克感到骇然。虽然在某些方面依旧非常原始和古老,但这种生物有一组神经中枢与神经节,并且显示出极度特化的证据。它分为五叶的大脑惊人地发达,并且有证据显示它们有一套通过头顶坚韧的纤毛起作用的感觉器官——这与其他地球生物完全不同。或许,它有五种以上的感官,因此它的习性也无法根据任何现存的类似生物进行推断。莱克认为它们肯定某一种有着敏锐感官的生物,并且在属于它们的远古世界里有着精细的分工——非常像是今天的蚂蚁和蜜蜂。但是在繁衍后代方面,它们反而像是隐花植物41,特别像是蕨类植物。它们在膜翼的尖端有孢子囊,而且显然是从某类叶状体42或原叶体43发展而来的。

41

指不产生种子而以孢子繁殖的植物,包括藻类、地衣、苔藓和蕨类植物

42

指地衣等植物的生殖器官

43

原叶体是蕨类的一种生殖器官,既产生雄配子也产生雌配子

不过,如果想在这个阶段就对它进行命名,实在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它看起来像是辐射动物,但是显然又不仅仅只是辐射动物。它有一部分的植物特征,但四分之三的部分仍是动物结构。这种生物最早应该起源于海洋,它极具对称性的外形以及其他一些特征都明确地支持这一推断;然而我们却无法准确地推断出它们后来发生的演变。毕竟,那些膜翼结构说明它们可能也有飞行的能力。至于它们如何在一个刚刚诞生的地球上经历极其复杂的进化历程,并最终在太古代的板岩里留下自己的痕迹,仍旧是个无从推测的问题。这使得莱克异想天开地想到了那些关于旧日支配者的远古神话;在那些古老的神话里,旧日支配者从群星之中降临到地球上,并因为一个玩笑、或者错误而创造了地球生命;此外他还想到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英语系的一个民俗学同僚也曾提起过一些怪异的传说,声称某些外太空来的东西藏在偏远的山区里。

起先,莱克非常自然地认定前寒武纪岩板上留下的痕迹是由这些生物的还未高度进化的祖先留下来的,但他很快又推翻了这种太过浅显的理论,因为那些更加古老的化石反而有着更加先进的特征。若有什么不同的话,相比早期的痕迹化石,后期痕迹化石的轮廓并非更加先进,反而有些退化。伪足的尺寸已经缩小,而且整体形态也似乎变得更加粗糙和简单了。此外,莱克在检查的那具样本的神经系统与组织器官时,也发现了一些更复杂的器官结构在退化后残留下来的奇怪痕迹。样本身上萎缩与退化的痕迹多得惊人。而所有的疑问,都无从解答。于是,莱克回归到那些神话里,试图找到一个暂时的名字来称呼这些生物——开玩笑地将自己的发现称为“远古者”44

44

The Elder Ones

大约凌晨 2:30 的时候,莱克决定延后接下来的工作,暂时休息一会。他用一块防水布盖上了解剖过的样本,离开了实验室帐篷,并饶有兴趣地研究起那些完整的样本来。永不下落的南极洲太阳慢慢软化它们的组织。几个样本的头部和两三条软管开始出现舒展的迹象;但由于气温还在华氏零度以下,莱克不认为样本会快速腐烂。不过,莱克还是将未解剖的几具样本堆在一起,并盖上一张备用的帐篷挡住了太阳的直射。这样也有助于防止它们的气味传到拉橇犬那里。虽然拉橇犬被关在远处的雪圈里,而且雪墙也修建得越来越高,但它们表现出的不安与敌意确确实实给探险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越来越多的人仓促地加入到了堆高畜栏雪墙的工作中,人数已接近队伍总数的四分之一了。莱克也不得不开始用厚重的积雪压住帐篷帆布的底角,好让帐篷能撑过越来越强的寒风。而那片魁伟的山脉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极其狂烈的风暴。早前他们曾担心会有突发性南极风暴,而现在这种担忧变得更加明显了。在埃尔伍德的监督下,探险队采取了许多预防措施——所有的帐篷、新畜栏以及简陋飞机掩体朝向山脉的那一面都用积雪进行了加固。由于先前只是在空闲时间里用冻硬的积雪堆建了一个基座,这些后来加筑的掩体完全没办法堆到它们应有的高度;莱克最后只能把从事其他任务的所有人手都抽调了过来。

大约四点的时候,莱克终于结束了播报,并且建议我们休息一下。等到掩体墙再堆高一点的时候,他们全体组员也能歇一歇了。他用无线电与帕波第进行了一些友好的闲聊,并再一次称赞了那些性能极其出色并且帮助他完成这一惊人发现的钻探设备。我热情地对莱克表示祝贺,坦言他坚持向西勘探的举动非常正确。随后,我们一致同意等第二天早上十点再用无线电进行联系。如果那时候风暴过去,莱克将会派来一架飞机接走留在我营地里的队员们。就在结束联络前,我向阿卡姆号发送了最后一条消息,指示他们暂时不要向外界转播当天的新闻,因为所有的细节似乎都太过激进,在没有进一步的实证前,肯定会激起外界的质疑。


Chapter III

我猜,那天晚上我们一行人中没有谁能睡得很熟,或是睡上很长时间。莱克激动人心的发现与越来越猛烈的凛风都让人没办法安睡。即使在我们营地,风暴依旧无比暴烈,这让我们不禁开始怀疑莱克的营地里会是怎样一副景象,毕竟他们就直接坐落在那些无人知晓的魁伟山脉脚下,而那些山脉正是这场风暴的摇篮与源头。麦克泰格在早晨十点的时候醒了过来,并按照约定试图用无线电联系莱克,但西面紊乱的气流似乎产生的某种电气效应,阻断了无线电通讯。不过,我们仍然联系上了阿卡姆号。道格拉斯告诉我,他也曾试图联系莱克,但没有应答。他不知道风暴的事情,虽然风暴在我们营地里无休止地肆虐,但麦克默多湾里只起了一点点微风。

我们在无线电旁焦躁地等了一整天,并且不时地尝试联系莱克,但一直都没有结果。接近中午的时候,一阵极度狂烈的风暴从西面呼啸而至,让我们不由得当心起自己营地的安全状况来;但风暴最终还是消退了,只在下午两点的时候稍稍复发了一阵。在三点过后,外面已经非常安静了。于是我们加倍努力,希望能联系上莱克。考虑到他那边有四架飞机,每架飞机上都配置着一台极好的短波无线电,我们无法想象有什么寻常事故能破坏他们所有的无线电设备。然而冷酷的死寂依旧持续着。当我们意识到风暴的狂乱力量也曾他那里肆虐时,我们不由得做出了更多可怕的猜测。

六点的时候,我们的恐惧变得更加强烈、更加肯定起来。在与道格拉斯及索芬森进行无线电会议后,我决定采取行动展开调查。与谢尔曼以及另两个水手一同留在麦克默多湾贮藏站的第五架飞机状况良好,随时可以使用,而眼下的形势似乎也到了必须要动用它的时候。因此,我用无线电联系上了谢尔曼,命令他尽快驾驶飞机带上两名水手赶来南方营地与我们会合。此时的气候条件显然非常有利于飞行。接着,我们讨论了后续调查行动的成员名单,并最终决定全体出动,连同留在身边的雪橇与拉橇犬统统都带上飞机。虽然运载量很大,但我们用来运载笨重设备的大型飞机经过特别的定制,能够很好地完成任务。在此期间,我仍不时试图用无线电联系上莱克,但完全没有结果。

谢尔曼驾驶飞机于 7:30 起飞。水手冈纳森与拉尔森也搭乘飞机一同赶来汇合。飞行途中,他们进行了几次通报,表示一切顺利。三人于午夜时分降落到了我们的基地,随后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开始讨论下一步行动。搭乘一架飞机飞越南极荒原,沿线却没有任何营地提供引导,终究件非常冒险的事情,可是我们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因此没有谁想要退缩。凌晨两点的时候,我们完成初步的飞机装运工作,上床短暂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在四个小时内全都爬了起来,继续进行剩下的打包与装运工作。

一月二十五日,7:15A.M.,飞机航向西北方。麦克泰格负责驾驶,机上载着十个人,七条狗,一架雪橇,部分燃料和食物补给还有机载无线电等其他设备。当时的大气层很清晰,相当平静,温度较为适中。飞行的目的地是莱克之前提供给我们的经纬坐标,他的营地应该就在坐标附近。我们预计旅途过程中不会遇到太多麻烦,但真正让人担忧的是我们会在航行终点发现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发现——因为,所有发往莱克营地的呼叫都只换来一片死寂。

那段旅途长达四个半小时。飞行期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因为这段飞行在我的人生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它是一个标志,标志着我在五十四岁那年失去了一个平凡的心智在习惯了外部自然与自然法则后所获得的一切安宁与平和。自此往后,我们十个人——尤其是我与学生丹弗斯——将要面对一个潜伏着无数恐怖的可怕世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将它从我们的情感中彻底抹掉,而我们也竭力避免将它泄露给全人类。报纸已经刊登了我们在飞行过程中发送的简报,里面记录那段连续飞行的旅途,期间我们遭遇了两场变幻无常的高空烈风,还看到了一些奇怪的蓬松雪柱在风中滚动着穿越一望无际的冰封高原——阿孟森与伯德也曾记载过这样的景象。随后,我们遇到了一个问题,因为我们已经没法用媒体能够理解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感觉了,再后来我们不得不采取更严格的方式检查向外发送的报告。

水手拉尔森头一个看到了前方由丑恶尖峰组成的锯齿状山脉。他的惊呼让所有人都挤到了狭小飞机的舷窗边。虽然飞行速度很快,但那些山峰升高的速度却非常缓慢;这意味着那些山脉一定坐落无限遥远的远方,我们之所以能看到它们仅仅只因为它们高得超出了正常的想象。然而,随着我们的前进,那些山峰缓慢而阴森地耸向西面的天空;让我们能够分辨出那些裸露而荒凉的黑色尖峰。闪光的冰晶云组成了引人入胜的背景,映衬着这些山峰。看着它们矗立在南极洲微红色的光线中,我们有了一种奇幻的感觉。在这幅奇景里始终渗透着某种暗示,暗示着某些惊人的秘密与潜在的揭示。就仿佛那些光秃秃的如同梦魇一般的尖顶标志着一座可怖门径旁的立柱,指引着我们通往梦境里的禁忌国度,以及那些遥远时间、空间以及其他维度里的难解深渊。我不禁开始觉得它们是邪恶的——这是一片疯狂的山脉,而那些远方的山坡正俯瞰着某些该被诅咒的终极深渊。那些不断翻滚、仿佛散发着光辉的云彩暗含着某些无法言说的深意,像是在暗示超越世俗空间之外,模糊而又飘渺的彼方;同时又可怖地提醒着我们,这片杳无人迹又无法窥探的终南之地是一个绝对偏僻、孤立、荒凉并且早已死亡了千万年的世界。

年轻的丹弗斯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新的地方。他发现山体高处的轮廓规则得有点儿古怪——就如同完美立方体上的一部分。莱克也曾在报告里提到过这一现象。他说那些轮廓朦胧地像是罗列赫用巧妙而又奇异的绘画表现的、位于云雾缭绕的亚洲山脉顶端的原始寺庙遗址——我们看到的景象证实他的确所言非虚。十月份,第一次看见维多利亚地的景色时,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而这一刻,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此外,我还有些心神不宁,那太像是远古神话了;这片危险的国度与在原始神话里有着邪恶名气的冷原45太过相似,实在令人局促不安。虽然神话学者们认为冷原位于中亚;但人类——或者说人类的祖先——有着非常漫长的族群记忆。而其中的某些神话很可能发源于那些比亚洲——甚至比我们所知的世界——更加古老的地方,某些恐怖的土地、山脉与庙宇。少数几个胆大妄为的神秘主义者曾表示残破的《纳克特抄本》46起源于更新世47之前的世界,并且宣称那些皈依撒托古亚48的居民就如同撒托古亚本身一样,是与人类完全不同的存在。总之,冷原,不论它在哪个时空,都不会是一个我愿意涉足或靠近的地方,而我也不会喜欢一个与它类似的世界,一个曾孕育出莱克所提到的那些可疑的远古怪物的世界。在这一刻,我开始后悔自己阅读了那本令人嫌恶的《死灵之书》,后悔与大学里那位博学得甚至有些令人不快的民俗学者威尔马斯过多地讨论这些东西。

45

plateau of Leng ,一个寒冷干燥荒芜的高原,不同的故事里它的具体位置也不同

46

Pnakotic Manuscripts,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第一本神秘书籍 (1918 年《北极星》) 。在克苏鲁神话中,该书起源于人类之前,原始的抄本最初以卷轴形式存在。其前五章可能是由伟大种族所著,因为其包含了伟大种族的详细历史

47

始于一千八百万年前,结束于一万一千五百年前的地质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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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athoggua,一个长有黑色软毛,有如同蟾蜍般巨腹的旧日支配者。由克拉克·艾什顿·史密斯首先在他的终北之地 (Hyperborean ,我有时候也翻译成北方净土) 系列小说中创造出来。根据他的描述,在终北之地有一群长着黑色长毛的生物崇拜这位神明,故有文中一说。

当我们接近山脉并且渐渐分辨出丘陵地带起伏的轮廓时,逐渐变成乳白色的天顶中突然出现了一幅奇异的蜃景。而之前的后悔情绪无疑加剧我对于那幅蜃景的反应。过去数周里,我早已见过几十次极地蜃景。其中有一些也如与那幅出现在天顶的蜃景一样神奇,一样栩栩如生;但这幅蜃景却有着全新的晦涩含义,透露出一种险恶的象征意味。当我们头顶混乱的冰晶云间隐约浮现出那座由奇异高墙、堡垒与尖塔组成的错乱迷宫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蜃景里出现了一座雄伟的城市,城市充斥着人类不曾知晓也不曾想象过的建筑。那暗夜一般漆黑的巨石造物组成了无比宏伟的集合,无处不具现着对于几何对称法则的扭曲和倒错。那当中有许多截去了顶端的圆锥——上面如同梯田般层层叠叠,或是遍布凹槽,这些圆锥台上树立着高大的圆柱形长杆,长杆随处可见球状的隆起,并且在顶端常常修筑着一层层薄薄的扇形碟子;还有些突出在外、如同桌子一般的奇怪构造,像是用许许多多平板、圆形碟子或者五角星一个接一个堆叠出来的结果。那当中有混合在一起的圆锥与金字塔,有些独立存在,有些的顶端则耸立着圆柱体或者立方体或者被截去顶角、更加扁平的圆锥与金字塔,偶尔还会有由五座针一般的尖塔构成的奇怪组合。管子一样的天桥似乎将所有的疯狂建筑都连接在了一起。那些天桥位于不同的高度,但全都高得令人晕眩。这座复杂的迷宫巨大得让人恐惧与压抑。寻常的极地蜃景无外乎是一些较为狂野的景象,就像是北极捕鲸人斯科斯比于 1820 年看到并画下来的那种。然而,此时此刻,前方耸达天际的陌生黑色山峰,记忆里有关异样古老世界的发现,以及笼罩在莱克探险队上的可能的灾难厄运全都融合在了一起,我们所有人似乎都在那幅蜃景里找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与无比邪恶的征兆。

随后,蜃景渐渐解体,这让我感到颇为宽慰,虽然这个过程将各式各样如同梦魇一般的尖塔与圆锥短暂地化作了更加扭曲的形状,反而让人更觉毛骨耸然。整幅蜃景最终溶解消失在翻滚的乳白色。随后,我们再度望向地面,发现这段旅途即将抵达终点。陌生的山脉从前方令人目眩地拔地而起,仿佛由巨人修建的可怖壁垒。它们所呈现出那种怪异的规则轮廓变得令人惊讶地清晰起来,甚至不需要通过望远镜就能看见。此时,我们正在低矮的丘陵上方,并且望见一些黑色的斑点点缀在冰层、积雪以及高地的裸露土地之间。我们觉得那儿应该就是莱克扎营与钻探的地方。地势在五六英里外迅速抬升,形成一片更高的丘陵,形成了一道轮廓清晰的分割,将远处那甚至超过喜马拉雅山脉的可怕群山分离开来。最后,罗普斯——一个协助麦克泰格驾驶飞机的学生——对准左边地面上一块与营地差不多大小的黑色斑点降下了飞机。飞机降落的时候,麦克泰格用无线向外界发送了一条报告,这是探险队最后一条未经审核直接发送的报告。

当然,之后逗留南极的时间里,我们依旧发送了一些简短的报告,所有人都阅读了那些难以让人满意的报告。在着陆数小时之后,我们就谨慎地发回了一则消息,报告了我们发现的悲惨景象,同时很不情愿地宣布:前一天,或再往前的那个夜晚,刮起的可怖风暴彻底摧毁了莱克的探险队。确认有十一人死亡,年轻的格德尼失踪。人们原谅了这则粗略含糊的报告,因为他们觉得这起令人震惊和悲伤的事件肯定对我们造成了严重的影响。而当我们解释说狂风破坏性的力量使得十一具尸体遭受了严重的破坏,因而无法进行搬运时,人们也采信了我们的说法。事实上,我认为,虽然沉浸在悲痛、极度困惑以及紧紧摄住灵魂的恐惧中,但我们在具体事件上的报导并未出现失实。但那些我们不敢去提的东西里却隐含着惊人的深意;如果不是为了警告其他人远离那些无可名状的恐怖,我绝不会再提起那些东西。

那场风暴的确造成了可怕的破坏。即使没有遭遇另一桩意外,莱克的探险队恐怕也很难安然无恙地度过这场风暴。这场风暴,以及它掀起的细碎冰晶,肯定比我们探险队之前遭遇的任何状况都要危险。有一堵飞机防风墙似乎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几乎要被彻底粉碎了;而远处的钻井塔架则完全被狂风吹散了。被固定好的飞机以及钻探机械设备表面暴露出来的金属部分被风磨得程亮。尽管有积雪加固,仍有两座小帐篷被彻底地压扁了。所有暴露在风暴中的木头表面都变得坑坑洼洼,而原本刷在木头上的油漆也被系数剥去。雪地上留下的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此外,我们也没有发现任何完整的太古代生物样本。不过我们从一堆倒塌的巨型堆弃物里发现了一些矿物,其中包括几块淡绿色的滑石碎片。它们古怪五角星形的轮廓以及上面一组组由圆点构成的模糊图案引起了许多可疑的对比;与滑石碎片一同发现的还有些化石骨骼,上面都有那种典型的奇怪伤痕。

没有拉橇犬幸存。莱克等人在营地附近用积雪匆忙修建起来的围栏几乎被彻底摧毁了。破坏可能是狂风造成的,但围栏贴近营地的那一面——虽然没有迎风——却遭受了更严重的破坏,似乎说明困在里面的拉橇犬在向外跳跃或突破。莱克带走的三架雪橇全都不见了,我们觉得可能是狂风将它们吹到其他地方去了。留在钻井附近的钻探与融冰设备都遭到了严重损坏,没法进行回收,于是我们用被破坏的设备塞住了莱克炸开的那条通往古老过去、略微有些令人不安的通道。此外,我们还留下了两架状态最糟的飞机;因为剩下的组员里只有四个人——谢尔曼、丹弗斯、麦克泰格与罗普斯——能够驾驶飞机,而且丹弗斯精神过度紧张,不适合导航。我们带回了能够找到的所有书籍、科学仪器以及其他杂物,但还有许多的东西都被莫名其妙地吹走了。备用帐篷与保暖用的皮毛制品不是丢失了,就是被破坏得不成样子。

我们驾驶飞机进行大面积巡航。大约下午四点的时候,我们放弃了搜寻,认定格德尼已经失踪,并且将经过谨慎核查的消息发送给了阿卡姆号,供他们转播给外界;而我觉得我们成功地将报告书写得非常平淡与含糊。我们最多只向阿卡姆号提起我们带去的拉橇犬表现得非常焦躁,根据可怜的莱克之前做出的报告,我们都知道拉橇犬在靠近那些生物样本时会变得非常狂躁不安。但是,我想,我们并没有提起这些拉橇犬在奇怪的淡绿色滑石以及其他一些物件边嗅来嗅去时也表现出了类似的不安反应。这些散落在当地、会引起拉橇犬焦躁的东西中包括有科学仪器、飞机以及营地与钻井附近的机械设备。这些设备中的某些部件出现了松动,还有些部件甚至被什么东西移走了——如果是狂风完成了这些举动,那么这场风暴肯定有着古怪的好奇心和调查能力。

至于那十四个生物样本,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模糊淡化与之相关的事情。我们说过——我们只发现了一些已经损坏的样本,但是从破损样品身上获得的信息已足够证明莱克做出的描述的确非常完整,而且精确得令人印象深刻。要把个人情感排除在这件事情之外实在很困难——报告也没有透露我们发现了多少个样本,或者准确地说明发现的过程。在那个时候,我们一致同意,向外发送的报告需要谨慎对待,不能让人们觉得莱克队伍里的某些人已经精神错乱了——因为事情看起来的确让人觉得有些疯狂,我们发现六个残缺不全的怪物被竖直地埋进了九英尺厚的积雪下,而且这些冰雪坟墓还被堆建成了五角星形,并且印上了一组组由圆点构成的图案——那些图案与中生代或第三纪地层里发掘出来的那些古怪淡绿色滑石上的点阵一模一样。至于莱克提到的那八个完整的样本全都被风暴给吹走了。

此外,我们希望人们的心智能够保持平和;因此,虽然我与丹弗斯于抵达莱克营地的第二天驾机飞越了那片山脉,但我们从不谈论那趟可怕的旅途。事实上,只有一架最大限度减轻重量的飞机才有可能飞越一条如此之高的山脉,那条山脉仁慈地限制了参加探险之旅的人数,因此只有我们两个人目睹了恐怖的一切。等凌晨一点返回营地的时候,丹弗斯几乎已经歇斯底里了。不过他依旧紧紧地闭上了嘴,着实让人钦佩。我甚至都不用说服他别去展示我们在探险过程中画下的素描,以及我们装在口袋里带回来的东西。除了我们一致同意转达给外界的故事外,他没有多说一个字,而且还把探险途中拍摄的照片胶卷统统藏了起来,留作私下研究之用;所以,我现在要说的事情是全新的——就连帕波第、麦克泰格、罗普斯、谢尔曼以及其他组员也不知道。事实上,丹弗斯比我更加守口如瓶;因为他从不告诉我他最后看到的——或者他以为他看到的——东西。

众所周知,我们报告了驾机艰难攀升的过程。在报告里,我们证实了莱克的观点——这些巨峰的确是由太古代板岩以及另一些非常古老的褶皱地层构成的,而且自白垩纪科曼齐系中期以来,这些山峰就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同时,我们还对那些攀附在山崖上的立方体和壁垒状规则构造进行了一些寻常的描述;并且认定那些山坡上的岩洞应该是被流水溶解的石灰质岩脉;此外,我们在报告里推断说那些经验老道的登山者应该可以借由某些陡坡和山隘攀登并翻越这些山脉;最后,我们还在报告里宣称山脉那神秘莫测的另一边有一座与山脉本身一样古老、一样一成不变的超级高原——这座高耸入云、广袤无垠的高原海拔足有两万英尺。离奇怪诞的岩石构造从高原表面薄薄的冰层中穿透而出;而高原表面与那些最高峰的陡峭崖壁之间则绵延着逐渐平缓的低矮丘陵。

这部分报告从各方面来说都是真实的,而在营地里的人也对此非常满意。不过,我们在时间上撒了谎。我们离开了十六个小时——虽然报告说我们在那段时间里从事了飞行、着陆、勘测与岩石采集等一系列工作,但这个时间依旧比这些工作应当花费的时间更长一些——但是,我们谎称逆风环境延缓了我们的速度,因此没有引起怀疑。其他的事情都是真的,我们的确曾降落在山脉后方的丘陵地带。幸运的是,我们的故事听起来非常真实与平淡,因此其他人并没有产生重复探险的想法。如果真的有人打算这么做,我会用尽全力阻止他们——然而我不知道丹弗斯会有什么反应。在我们探险的时候,帕波第、谢尔曼、罗普斯、麦克泰格以及威廉森一直在忙着修复莱克留下来的、状态最好的两架飞机——因为有东西搞乱了它们的操纵系统,使之出现了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们决定在第二天清晨装载好所有的飞机,然后尽快返回之前的营地。虽然在路线上有所迂回,但这是抵达麦克默多湾最安全的路线;因为在这块万古死寂的大陆上笔直飞越一片完全陌生的荒原会带来许多额外的、不必要的风险。考虑到大量队员不幸罹难,钻探设备也悉数被毁,想要继续探险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那些我们未曾向外界透露的疑问与恐惧围绕着我们,让我们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荒凉死寂、孕育疯狂的极地世界。

众所周知,返程非常顺利,我们没有遇到更多的灾难。在经过一段快速、不间断的飞行后,所有的飞机于第二天晚上——一月二十七日——都抵达了之前设立的南方营地;二十八日,我们分两趟飞回了麦克默多湾,其中一趟在途中短暂停顿了一次。那次停顿很短暂,因为在我们离开南极大高原,飞越大冰架时,在狂风中飞错了方向。五天后,阿卡姆号与密斯卡尼托克号载着剩下的所有成员与仪器,破开逐渐变厚的浮冰从罗斯海启程。维多利亚地上那仿佛在嘲弄我们的群山若隐若现地耸立在西面,映衬着南极动乱的天空,并且将狂风呜咽的呼啸拧成一种如同音乐一般的笛声。这种音域宽广的笛音令我的灵魂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不出十四天,我们便将极地的最后一点儿征兆抛在了身后。能够顺利摆脱那片受到诅咒的、在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国度,让我们由衷地感谢上天。在那土地上,自物质最初在这星球那尚未冷却的地壳上翻滚、漫游的时候起,生命与死亡、时间与空间之间就在未知的时代里缔结下了邪恶而又亵渎神明的盟约。

回来之后,我们就经常阻挠南极探险,并且非常团结与忠实将某些怀疑和猜想埋在自己心底。就连年轻的丹弗斯,虽然已经精神崩溃,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退缩,或是向他的医生多说什么——事实上,如我之前所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某些东西,但是他甚至都不愿告诉我自己看到了什么,虽然我觉得如果他愿意吐露的话,会对他的精神状态大有裨益。虽然他看到的那些东西可能只是经历了先前的惊骇后,产生的虚幻余波,但如果他能说出来,或许可以解释很多东西,也让他得到舒缓和释放。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因为在某些罕见的、不可靠的瞬间里他朝我喃喃低语地说起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然而一旦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便会激烈地否认自己说过的一切。

劝服其他人远离那片白色的南方世界是件非常苦难的工作。此外我们的一些工作或许直接损害了原来的目的,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们本该明白,人类的好奇心是不会磨灭的,而我们之前宣布的探险结果已经足够吸引其他人怀着长久以来追寻未知的激情继续向前。莱克有关怪物的报告已经将博物学者与古生物学家的好奇心激发到了顶点,但是我们很聪明地没有展示那些从被埋葬的怪物上采集到的样本,以及在发现这些样本时拍下的照片。此外,我们也抑制住冲动,没有展示浅绿色滑石以及带伤痕的骨骼化石上令人困惑的地方。丹弗斯与我更是牢牢保管着我们从那边的超级高原上拍摄与绘制的图片,以及那些我们抚平后恐惧地检查完然后放在口袋里带回来的东西。

如今,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正在组建,而且比我们准备得更加周全。如果无人劝阻,他们将会深入南极的最深处,融冰开凿,然后他们会发现我们所知道的东西,而那东西可能会终结整个世界。所以,我没办法继续沉默下去——即便我因此再度提起那些位于疯狂山脉之后,最可怖也最无可名状的东西。


Chapter IV

一想到要让自己的思绪回到莱克的营地里,再次想起我们真正发现的东西——想起其他那些位于疯狂山脉之后的东西,就让我犹豫不决,倍感嫌恶。一直以来,我总在试图逃离那些骇人的细节,让那些模糊的映像取代那些真实发生的事情,以及那些无从回避的推论。我希望自己已经说的足够,能够简单地略过剩下的部分;略过莱克营地里的可怕情景。我之前已经提过那些被狂风蹂躏过的景象——残破的防风墙;错乱的机器;队伍里的拉橇犬所表现出的不同程度的焦躁与不安;消失的雪橇;探险队员与拉橇犬的死亡;格德尼的失踪;还有那六个以某种疯狂的方式被埋葬在积雪里的生物样本——虽然它们来自于一个已经死去四千万年之久的世界,尽管它们遭受了结构性的破坏,但它们的组织与器官依旧完好得不可思议。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提过一件事——在检查过营地里的动物尸体后,我们发现少了一只狗。当时,我们并没有深究——事实上,后来只有我与丹弗斯还记得这件事。

那些我一直回避的、但却非常重要的事情与尸体有关,也与某些难以察觉的细微之处有关——那些细微之处或许能够为看似混乱的场景提供一套毛骨悚然而又令人难以置信的解释。在此之前,我一直尽力让人们的注意力远离这些琐碎之处;因为那样会简单许多,也普通许多——只要将一切都归咎于莱克探险队里某些成员突然精神错乱就够了。从这种角度看,巍峨山脉间吹来的邪恶风暴一定猛烈得能将任何置身在这片神秘与荒芜中心的人逼疯。

当然,最为怪异反常的地方还是那些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不论是人,还是狗,所有尸体都处于一种可怕的扭曲状态,并且以某种残忍而又完全无法形容的方式被撕扯绞碎了。根据我们的估计,所发现的受害者全都死于绞勒或撕裂。很显然,是拉橇犬引发了这场灾难——因为那座匆忙修建起来的畜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说明有东西从内部暴力突破了雪墙。由于拉橇犬对那些可憎的古老生物样本表现出了极度的憎恶与仇视,畜栏被刻意修建在距离营地一定距离的外围,然而这一预防措施似乎毫无作用。由于那些拉橇犬被单独留在了可怕的狂风中,而且那些雪墙既不够高也不够结实,因此它们肯定受惊逃窜了出来——至于到底是因为风的作用,还是因为那些可怕的样本所散发出的微妙但却越来越浓烈的气味,已经没人能说得清楚了。

不论发生了什么,肯定非常毛骨悚然,而且令人憎恶。或许,我最好把自己的厌恶情绪搁在一边,直接说出最糟的部分——但在这之前,我要明白无误地陈述一个观点,基于第一手的观察材料,以及我与丹弗斯一同作出的最严格的推理,当时失踪的格德尼绝不会是制造我们所发现的恐怖景象的罪魁祸首。我已经说过,尸体都被可怖地绞碎了。现在,我必须补充说,其中有些尸体还曾被切割分离过。某些东西以最怪异、最冷血而毫无人性可言的方式完成了这些工作。而且人与狗的尸体上都出现了这种情况。不论是人还是狗,所有较为健全和肥胖的尸块都被切割、分离了大量的血肉组织,仿佛有一个细心的屠夫在处理这一切;而尸块周围还奇怪地撒着盐粒——这些盐粒应该是从飞机上破损的补给箱里拿出来的——这在我们的脑海里勾起了最为恐怖的联想。怪事还发生在一座简陋的飞机防风墙边。防风墙内的飞机被拖了出来,但风暴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因此没法做出可信的推断。一些从人类尸块上粗暴撕扯下来的衣物碎片散落在营地里,但却提供不了什么线索。在被毁的围栏一角,墙体挡住狂风的地方留下了某些非常模糊的痕迹,这些痕迹为我们提供一些模糊的想法,但那毫无用处——因为那些想法里显然与过去一周来、可怜的莱克一直在谈论的那些化石痕迹混杂在了一起。置身在那片疯狂山脉投下的阴影里,任何人都应当小心自己的想象力。

正如我在前面说过的一样,清点到最后,我们发现格德尼与一条狗失踪了。但在走进那座位于避风处的可怖帐篷前,失踪的其实是两个人和两条狗;不过,在调查过那些可怕的冰雪坟墓后,我们走进了毫发无伤的解剖室帐篷,并且看到一些恐怖的事情。帐篷里的场景与莱克停止解剖时的情况完全不同,因为之前摆在临时解剖台上、并且用防水布遮盖起来的远古怪物样本已经被移走了。事实上,后来在积雪里发掘出那六具被掩埋起来的生物样本时,我们已经认出了莱克解剖过的那个个体——它散发着一丝特别可憎的气味,而且是一块块拼接起来的。实验台上面,以及实验台周围,散落着一些别的东西——而我们很快就意识到,那是一条狗和一个人通过一种细致但却古怪而笨拙的方式解剖后留下的碎块。为了照顾生者的感受,我不会在此提到被解剖的人究竟是谁。莱克解剖用的器件都不见了,但我们发现了一些因为仔细清洗解剖器件而留下的痕迹。汽油炉也不见了,但在汽油炉原来的位置上,我们发现了一堆以某种古怪方式使用过的火柴。我们把解剖室帐篷里的人安葬在了另外十个人旁边,狗也安葬在了另外三十五条狗附近。此外,实验台上还有奇异的污渍,而一些带插图的书籍也被粗暴地撕扯开,散落在实验台的周围。但我们实在太过困惑,无从推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便是营地所有恐怖情景中最糟糕的部分。但还有一些事情也让人感到困惑。除开格德尼和一条狗外,八个保存完整的生物样本,三架雪橇、某些仪器设备、部分带插图的科学类与技术类书籍、文具、手电筒、电池、食物、燃料、加热设备、备用帐篷、皮毛衣物都失踪了,这都让我们毫无头绪。此外,令人困惑的事情还有:某些纸张上留下了一些边缘参差不齐的墨点;营地和钻井附近的飞机与所有其他的机械设备上都留有东西以古怪而陌生的方式摆弄与试验后留下的痕迹。队伍中的拉橇犬似乎非常憎恶这些被胡乱摆弄过的机器。营地里的食品贮藏室也被弄得一团糟:某些日常主食不见了;而且留下了一堆已被打开的罐头——那些罐头全都是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打开的,虽然不合时宜,但却依旧让人觉得非常滑稽可笑。随处散落的火柴也构成了另一个较小的谜团——在这些火柴中,有些是完整的,有些已经折断的,也有些被使用过。此外,我们还在附近找到了两三张帐篷帆布与一些皮毛衣物,这些东西都被古怪地撕开了,似乎为了进行无法想象的笨拙改造而留下的结果。因此,人类与拉橇犬尸体上留下的暴行,以及那些以极度疯狂的形式掩埋起来的残破古老生物样本,仅仅只是这场令人崩溃的疯狂行径中极小一部分。为了防止出现像是眼下这样的情况,我们小心地拍摄下了营地里发生的大部分疯狂情景;我们将这些照片用作证据,恳请正在准备的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放弃他们的探险行动。

在避风处发现那两具尸体后,我们的第一反应便是跑去拍摄那一排五角星形的疯狂坟墓,并再度打开它们。我们不由自主地注意到这些可怕坟丘的形状,以及它们上面的一组组圆点,像极了可怜的莱克所描述的那些奇怪的淡绿色滑石;随后我们在那一大堆矿石里也找到了一些滑石,进一步确定了两者的相似性。必须要说明的是,这些东西的整体形状令人憎恶地联想起了那些古老生物海星形的头部;而且我们一致认定,这种可憎的暗示一定对莱克他们过度兴奋却又极度敏感的心智产生了强烈的影响。

就目前谈到的部分而言,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将事情归结为莱克队伍里的某些成员——尤其是唯一可能幸存的组员格德尼——精神错乱后造成的结果;但我不会天真地认为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安于这个解释,不会产生某些疯狂可怕的联想——只不过健全的理智不允许我们将那些念头清晰构想出来而已。当天下午,谢尔曼、帕波第与麦克泰格在周边地区进行了一次细致的搜索巡航。他们拿着望远镜在地平线上搜寻格德尼,也搜寻各式各样下落不明的器物;但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他们报告说魁伟的山脉无穷无尽地向左右绵延开去,既看不到高度的变化,也看不到山体基本构造的变化。不过,一些山峰上的规则轮廓——立方体或壁垒状构造——要更加明显和醒目,愈发诡异地像是罗列赫所画下的那些位于亚洲山脉上的废墟。神秘岩洞散布在黑色无雪的山峰上,不论他们飞到哪里,都能看得到。

尽管目睹了如此之多的恐怖景象,我们仍旧怀有足够的科学热情与冒险精神去探索隐没在这片神秘山脉之后的未知国度。我们谨慎核查后发布的报告里提到了之后的安排。在经历过一天的恐惧与迷惑之后,我们于午夜时分安顿了下来——并且制定了一个试探性的方案,准备在第二天早晨,利用一架最大限度减轻重量的飞机带着航空相机和地质学设备进行一次或多次飞越山脉的航行。探险队决定由我与丹弗斯进行第一轮尝试,并且打算在早晨七点起飞;不过,强风延误了起飞的时间——这一点在发送给外界的简短报告里也提到了,直到九点才我们才起飞离开营地。

我已经在前面复述了那个含糊的故事。当初在经过十六个小时的探险,最终返回营地后,我也曾用同样的故事搪塞留在营地里的队员——并且转播给了外界。现在,我要做的就是为那些仁慈的空白填上我们在群山那边的隐匿世界里真正看到的东西——那些最终导致丹弗斯完全崩溃的东西。我希望丹弗斯也能坦白地说出那些只有他看见的东西——即便那可能只是神经质的幻觉——却也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他坚决反对这样做。我只能复述他后来喃喃自语的破碎片段——在我们体验过真实存在的惊骇后,逃上飞机腾空而起,飞越狂风肆虐的山关隘口时,这些东西曾让他无法抑制地大声尖叫。我会在声明的最后部分提到这些东西。我希望自己所揭露出来的事情——那些明显暗示着这个世界上还残存有某些古老恐怖的证据——能够阻止其他人深入南极内部——或者,至少能够阻止其他人深入窥探那片充满了禁忌秘密与冷酷荒芜的终极荒原之下的秘密——如果不能,那么不可名状可能也无法度量的邪恶将降临到我们头上,到那时这些后果都与我毫无瓜葛。

丹弗斯与我研究了帕波第在前一天下午飞行时写下的记录,并且用六分仪进行了观测,计算出最低的山隘就在我们右侧不远的地方,站在营地里就能望见。那条山隘的高度大约为海拔两万三千英尺到两万四千英尺。肯定了这一点之后,我们登上了减轻重量的飞机开始了那一趟发现之旅。我们的营地坐落在那片大陆高原上的丘陵地带,本身的海拔已有一万两千英尺;因此实际需要攀升的高度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高。不过,随着飞机的爬升,我们仍敏锐地感觉到空气逐渐变得稀薄,而气温也变得越来越刺骨;因为,为了保证能见度,我们必须打开舷窗。当然,我们也因此穿上了最厚的皮毛衣物。

那些黑暗而不祥的禁忌山峰耸立在满是裂隙的积雪与冰川之上。飞近之后,我们发现了更多攀附在山坡上,规则得有点儿古怪的构造;并且再度想起了尼古拉斯·罗列赫笔下的奇异亚洲风景。那些古老且严重风化的岩层完全证实了莱克的报告,说明这些山峰是在地球历史中某个非常古老的时期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耸立形成的——也许它们有五千万年以上的历史了。它们原来的高度,已经无从猜测了;但与这片奇特地区有关一切东西都说明当地的气候条件不利于大的变化,也会阻碍那些通常会使得岩石风化的气候过程。

但最令我们着迷和不安的还是那些散布在山坡上的立方体、壁垒结构与洞穴。丹弗斯驾驶飞机的时候,我用望远镜仔细研究了它们,并且进行了航拍;有时候,我会接替他的驾驶工作,让他腾出时间来用双筒望远镜看一看——不过我在航空飞行方面完全是个外行。我们看得很清楚,这些山体构造大多都是由淡色的太古代石英岩组成的,与广阔山坡表面分布着的其他岩石结构完全不同;但可怜的莱克几乎没有提到重点——这些东西的结构太过规则,甚至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在报告里说,经历过无穷无尽的亘古岁月,这些规则构造的边缘已经因为野蛮的风蚀作用破碎磨圆了;然而异乎寻常的牢固与坚硬保护了它们,免遭岁月的磨灭。那些构造上的许多地方,尤其是靠近山坡的部分,似乎与周围山坡表面的岩石是同一类岩石。这些奇异岩石构造在山坡上的分布与排列看起来像是安迪斯山脉上的马丘比丘遗迹49,或是牛津-费尔特博物院联合探险队于 1929 年在基什50发掘出的古老基墙;丹弗斯与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看到独立的巨大石块——当初莱克报告说与他一同飞行的卡罗尔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老实说,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让身为地质学家的我古怪地感到卑微与谦逊。火成岩常常会产生古怪的规则轮廓——像是爱尔兰岛上著名的巨人堤51;可是,虽然莱克曾怀疑自己看到了冒烟的火山锥,但这条巍峨山脉暴露在外在部分完全没有火山构造的迹象。

49

秘鲁境内前哥伦布时期的印加遗迹。马丘比丘是南美洲最重要的考古发掘中心

50

古代苏美尔城邦。位于今天伊拉克中部,Tall al-Uhaymir 附近,在巴比伦遗址以东

51

位于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西北的大西洋海岸,此地数公里长的海岸上分布了数万根六角形石柱,石柱连绵有序,呈阶梯状延伸入海。 巨人堤道被认为是 6000 万年前火山喷发后熔岩冷却凝固而形成的

这些古怪的岩石构造大多分布在一些奇异的洞穴附近。这些洞口的规则轮廓也让我们感到有些困惑,但却相对容易理解。和莱克所报告的一样,洞口的形状大多都近似于方形或半圆形;就像是天然的洞穴被神奇的大手塑造成了更加规则对称的形状。这类洞穴的数量极多,分布广泛,说明石灰石岩层中溶蚀出的无数管道已将整个地区变成了一片复杂的蜂巢系统。虽然搜寻时的匆匆一瞥无法看到洞穴更深处的情况,但它们里面显然没有生长钟乳石与石笋。洞穴的外面,与洞口相连的山坡表面,也似乎总是光滑而规则的;丹弗斯甚至觉得那些风化形成的裂缝与坑洼似乎形成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形状。营地里发现的恐怖与怪诞还徘徊在他的脑海里,以至于他觉得那些风化形成的坑洼隐约有些像是那一组组散布在古老的淡绿色滑石上、令人困惑的圆点;六座以疯狂样式堆建起来、埋葬着怪物的冰雪坟丘上也令人毛骨悚然地复制了那些圆点。

我们逐渐向上攀升,越过那些较高的山麓,沿着事先规划好的那条相对低矮的山隘继续向前飞行。随着飞机的前进,我们偶尔也会俯瞰下方的冰层与积雪,想象自己是否能依靠过去那些简单的登山装备爬上这些山峰。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发现想要爬上这些山峰远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困难;虽然一路上会遇到某些裂缝与其他险要的地势,但这些难关似乎不太可能能阻挡住斯科特、沙克尔顿或是阿蒙森52那样的雪橇队。某些冰川似乎表现出了不同寻常地绵延不断,逐步抬升向上,一直连接到那些裸露在狂风中的山隘。而等飞机靠近预期的山隘时,我们发现这里的地势也不例外。

52

三人均是著名南极探险家

即将绕过山巅,瞥见那片杳无人迹的世界时,我们内心的强烈的期盼几乎无法用文字来描述;虽然我们完全没理由认定山脉的那一边会与我们已经看过并且飞越过的这一面有什么本质地不同。这些屏障般的山脉,以及穿过丛丛尖峰望见的那片召唤着我们的乳白色云海,似乎暗含着一丝微妙纤细,无法诉诸文字的邪恶神秘。那更像是一种模糊的心理象征与审美联想——它们混杂着来自异域的诗篇与绘画,也糅合了那些藏在人们所回避的禁忌典籍里的古老神话。甚至连风的呼啸也带上了一股奇怪的、仿佛有意识般的险恶;有那么一瞬间,在这混合而成的声音里似乎也包含着了一种涵盖了广阔音域、如同音乐般的奇异哨声或笛声——就像是狂风横扫过那些无处不在的、足以引起共鸣的洞穴时所发出的呼啸。这种声音让我觉得隐约有些厌恶,并会产生不好的联想,这样的感觉就与我脑海里其他阴暗隐秘的印象一样复杂、一样无从确定源于何处。

在一段缓慢地爬升之后,根据膜盒高度计,我们已经达到了两万三千五百七十英尺的高空;那些还覆盖着积雪的山坡已经被远远抛在我们下方。到了这个高度,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裸露的暗色山坡,以及那些高低不平的棱纹状冰川的起点——然而结合上那些令人惊异与困惑的立方体与壁垒状构造,还有那些回荡着呼啸风声的洞穴,眼前的景象便多了一分反常、离奇甚至梦幻的意味。看着那一行高耸的山巅,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可怜的莱克在简报里所提到的那座山峰——一座巨大壁垒就耸立在它的最高处。它似乎在一片奇异的极地薄雾中若隐若现——也许,正是这种极地薄雾导致莱克早先错误地认为自己看到了火山作用。山隘阴森地浮现在我们的正前方。在两侧险恶隆起、呈现锯齿状的山崖之间,这条曝露在狂风中的山隘显得格外的光滑。而在那之后,是一片呼啸着旋风,并且被低垂的极地太阳所点亮的天空——这片天空正高悬在远处那个我们认为从未有人目睹过的神秘世界之上。

再向上飞行几英尺,我们便可望见那片世界。高速刮过山隘关口的狂风发出嘹亮的呼号,无法消除的引擎噪音也在轰鸣,除开高声尖叫外,丹弗斯与我几乎无法交谈。我们只得通过复杂的眼神相互交流。然后,我们向上最后攀升几英尺,让视线能够确确实实地越过那条最为重要的分界线,看到那片从未有人见过的、曾属于另一个古老且完全陌生的地球的秘密。


Chapter V

当扫清障碍,看见山隘后面的东西时,我觉得我们两个都怀着畏怯、惊愕甚至是恐惧的心情同时尖叫了出来,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在那一刻,我们肯定根据自己掌握的知识对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做出了某些较为正常的理论。可能,我们觉得我们看到的东西就像是科罗拉多州诸神花园53里那些风化形成的怪诞红岩;或者像是亚利桑那州沙漠里那些风雕刻出的、有着奇妙对称的巨石。我们甚至隐隐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只是另一幅蜃景,就像我们刚飞抵这片疯狂山脉时看到的那幅情景一样。事情必当如此,当双眼扫过那片被风暴凿刻的无垠高原,看到那幅难以置信的景象时,为了保护自己的心智,我们必须退缩回某些正常的、自然的想法——因为,我们看到了一片由巨大、规则而且极度符合几何对称原则的巨石造物组成的,几乎没有边际的迷宫。迷宫坑坑洼洼、支离破碎的顶端耸立在一片冰盖之上,而更多的部分则埋藏在冰川中——冰层最厚的地方大约有四十或五十英尺,而在有些地方则明显要薄得多。

53

the Garden of the Gods ,科罗拉多州一处奇特的红岩地貌

我无法用言语说明这幅可怕景象所造成的影响,因为它从根基上残忍地毁坏了我们所熟知的自然法则。这是一片海拔足足两万英尺高的高原,有着古老得可怕的悠久历史,而且在过去的至少五十万年时间里,这里气候一直不适宜生物生存;然而,在这片土地上却矗立着无数整齐的巨石构造,而且这些构造组成的迷宫如此宽广,一直绵延到我们视线的尽头——面对这样的情景,只有绝望地试图自我保护的心智才会去否认这一切不是由某些东西有意识地塑造完成的。在此之前,每每严肃讨论山体上那些规则立方体与壁垒构造的形成原因时,我们总认为那是自然作用的结果,并且排除了任何非自然作用的解释。否则还能如何呢?冰封的死亡一直统治着这片土地,而在这种未曾间断的统治降临之前的那段岁月里,人类这一物种几乎还未从大型类人猿的族群里分化出来。

然而,在无可辩驳的证据前,这个理由似乎出现了动摇。因为这座由方形、弧形与带角的巨石修建起来了雄伟迷宫所展现出的特征已经切断了所有能让人安定的退路。很明显,之前出现在蜃景里的亵渎之城有着一个客观存在而且让人无法逃避的真实原型。那令人憎恶的预兆终究还是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源头——最初看见那片山脉的时候,高层大气里一定漂浮着一层横向的冰晶云;而这片令人惊骇的巨石遗迹通过简单的反射定律将自己的形象投射到了山脉的另一边,投射到了我们的面前。当然,冰晶云扭曲、夸张了整幅景象,并且杂糅进了真实源头中不曾包含的东西;然而,当我们看到它的真实源头时,我们觉得它甚至比那幅遥远的幻景更加险恶,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这些巨大的石塔与壁垒岿巍得令人难以置信,与人类的作品完全不同。唯有这样的岿巍才能保护这些可怖的造物,让它们能够在这片荒芜高原上的风暴中屹立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年,却不至被完全湮灭。“世界之冠54——世界屋脊——”当我们头昏眼花地盯着下方这难以置信的奇景时,各式各样奇妙的词语从我们嘴里不断地跳出来。我再次想起了那些怪异可怕的原始神话。自我第一眼看到这个死寂的南极世界时起,那些神话就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里,从未真正离去。它们讲述了可怕的冷原,邪恶的米·戈——即那些出没在喜马拉雅山脉、令人嫌恶的雪人,《纳克特抄本》以及它上面关于人类出现之前的暗示,克苏鲁教团,《死灵之书》,还有终北之地传奇里的撒托古亚以及和这位神明一同出现的那些甚至比无定形的群星之卵55更加变幻不定的东西。

54

Corona Mundi,拉丁文,“The crown of the World”

55

Star spawn, 一个与克苏鲁相似但要小上很多的种族,克苏鲁的眷族

这座城市向各个方向无穷无尽地绵延开去,几乎看不到一点儿变得稀疏的迹象;事实上,当视线沿着城市与山脉交界处的那片逐渐变得低矮平缓的山麓边缘从一端移动到另一端的尽头的时候,我们发现建筑的密度完全没有变稀疏的迹象——只有一处地方例外,在我们所飞越的那条山隘左侧,杂乱的建筑群中夹着一条宽阔的空白地带。这意味着,我们所遇到的仅仅是某个巨大得无法想象的事物中有限的一角。山麓之上同样散布着石头建筑,但却稀疏得多。不过那些散落的建筑将这座可怖的城市与那些位于山脉另一侧,我们早就见过的立方体和壁垒构造衔接了起来,让那些攀附在山坡上的规则构造形成了这座城市的前哨与边沿。这一侧的山坡上同样分布着规则的构造与古怪的洞穴,而且它们的数量与分布范围一点儿也不比山脉另一侧稀少。

高大的墙体构成了这座不可名状的石头迷宫的绝大部分。这些墙壁位于冰盖以上部分的有十到一百五十英尺高,厚度约五到十英尺。绝大多数墙体都是由极其巨大的石块修建的——其中有暗色的原始板岩,花岗岩以及砂岩——大多数石块的尺寸为四乘六乘八英尺左右。但某些建筑似乎是由一整块不规则的实心前寒武纪板岩岩床直接凿出来的。城市里的建筑物大小不一,既有无数体积巨大、如同蜂巢一般的复杂结构,也有许许多多分散独立的较小建筑。那些建筑的轮廓一般倾向于圆锥形,金字塔形,或者层层叠叠的梯田结构;但也有许多建筑物的外形像是规则的圆柱,完美的立方体,拥挤在一起的立方体,以及其他的长方体形状;此外城市里还散布着一类带有棱角的建筑物——它们有着五角星形的平面结构,略微有些像是现代的碉堡或要塞。城市的建筑者使用了大量的拱形结构,而且相当精于此道;或许在这座城市的全盛时期,我们还能看到许许多多的穹顶。

这座杂乱的城市遭受了相当严重的风蚀。尖塔林立的冰盖表面散落着从高处垮塌下来的巨石与极为古老的岩屑。透过冰层中较为透明的地方,我们能看到这些巨型建筑物的下部。在那里,我们注意到了许多冰封的石桥——这些天桥悬跨在不同的高处,将林立的高塔相互连接起来。而那些裸露在冰盖之上的墙体也存在着许多破洞——在过去,这些地方一定也存在着同种样式的石桥。飞得更近些后,我们看到了不计其数的巨大窗户;有些窗户紧紧地闭着,盖在上面的木质遮板已经完全地石化了,但大多数窗户都空洞地敞开着,充满了不祥与险恶的意味。当然,许多废墟的屋顶都不见了,只剩下高低不平但却被风磨圆了边沿的高墙;而其他建筑——那些有着尖锐圆锥或角锥形状的高楼,或者那些被更高的建筑保护起来的低矮房屋——虽然遍布着坑洼与裂缝,却还保留着完整的轮廓。通过望远镜,我们能勉强看见一些横向的宽板上似乎雕刻着某种装饰——那些装饰中也出现了一组组奇怪的圆点。这样一来,那些出现在古老滑石上的圆点可能具备着更加重要的意义。

在许多地方,建筑物已完全垮塌成了一堆废墟,就连冰架都因为各式各样的地质作用被撕裂出深深的裂缝。而在另一些的地方,建筑中那些露出冰盖的部分已被彻底地磨蚀干净,只留下与冰盖表面平齐的残遗。我们之前看到的那条空白地带一头延伸到高原的内部,一头连接着一处位于山麓脚下的裂缝。那道裂缝位于我们进入高原时所穿过的山隘左侧,两者之间的距离大约有一英里。那条空白的长带上没有任何建筑,我们猜测这可能是一条大河的古河床。也许在第三纪时期——距今数百万年前——这条大河曾奔涌着穿过城市,灌进某座位于那条巍峨山脉下方、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地底深渊。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个充满了洞穴、深渊与地底秘密的国度,一个人类无法刺探的世界。

回顾起当时的感受,想起看着那些我们认定是从人类出现以前的亘古纪元里残存下来的可怖遗迹时所感受到的晕眩,我不禁怀疑,在那个时候,我们是如何强作镇定的。当然,我们意识到某些东西——年代史,科学理论,或者我们自己的感官——出现了可怕的扭曲;然而我们仍然能保持镇定,继续驾驶飞机,细致地观察所有事物,同时小心地拍摄下一系列照片,这对于我们和整个世界都很有帮助。就我而言,根深蒂固的科学素养提供起了很大的帮助;尽管我感到迷惑和畏惧,但是熊熊燃烧的好奇心占据了主导地位,敦促我去发掘出更多的古老秘密——我想知道那些修建并生活在这座雄伟城市里的生物长得什么样子;也想知道在它所处的那个时代——以及在其他那些生物能够如此密集地生活在一起的特殊时代里——这座城市与整个世界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

因为,这绝不会是一座普通的城市。它肯定在地球历史里某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古老章节里扮演着极为重要的核心角色——然而这一章节早在任何已知的人类种群步履蹒跚地离开类人猿家族之前就已经消失在地表灾变造成的混乱之中,仅仅只有那些最为晦涩与扭曲的神话才依稀记得它的存在。这座绵延铺展在高原上的城市能够上溯到第三纪时期,与它相比存在于神话中的亚特兰蒂斯、利莫里亚56、康莫尼亚、乌兹洛达隆57,乃至洛玛大陆上的奥兰欧58都像是今天才发生的事情;这座雄伟的都市完全能够与那些传说早在人类出现就已经存在的亵神之城相提并论——像是伐鲁希亚59、拉莱耶,奈尔大陆上的伊伯60还有阿拉伯半岛上的无名之城61。飞越那些光秃秃的荒凉巨塔时,我的想象力偶尔会摆脱一切束缚,漫无目的地在奇思怪想中游荡——甚至将内心中那些和莱克营地里的疯狂和恐怖有关的、最狂野的想象与这个早已失落的世界联系在了一起。

56

传说中沉入印度洋海底的一块大陆,其传说和亚特兰蒂斯传说类似,称其也曾孕育过超级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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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oriom 与 Uzuldaroum,二者皆是克拉克·艾什顿·史密斯所创作的终北之地系列小说 (Hyperborean) 中的城市。其中康莫尼亚曾是北方净土的权力中心,乌兹洛达隆在康莫尼亚陨落之后接替了其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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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玛与奥兰欧皆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杜撰,二者都曾出现在《北极星》一文中

59

Valusia,蛇人的第一个王国。出现在罗伯特·E·霍德华另一个野蛮人系列故事《库尔》 (Kull)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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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b in the land of Mnar,出自《降临在萨尔纳斯的灾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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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洛夫克拉夫特的同名小说《无名之城》

为了减轻重量,飞机的油箱并没有完全装满;因此我们在勘探时必须非常谨慎。即便如此,我们依旧驾驶着飞机俯冲到了风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高度,然后飞越了极为旷阔的地区——或者说,天空。绵延不断的山脉似乎无穷无尽,而与山麓接壤的城市似乎也望不到尽头。我们沿着山脉朝两个方向各飞行了五十英里,却没有发现这片由巨石与建筑组成的迷宫发生了任何明显的变化,就如同一具躺在永恒冰盖下的死尸。不过,我们仍旧观察到了一些引人注意的特色;比如那些留在河谷岩壁上的雕刻。在很久以前,那条宽阔的大河曾在岩壁间流淌,穿过山麓,涌入巍峨山脉下方的巨大空穴;而现在只有那些雕刻还残留在这里。在河水涌入深渊的入口处,陆岬被醒目地雕刻成了雄伟的门柱,然而门柱那带有脊线的桶形轮廓令丹弗斯与我产生了一种隐约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人颇为困惑同时也让人非常厌恶。

我们还看到了一些星形的开阔地——那显然是广场。此外,地势上的起伏变化也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城市中矗立着的陡峭山丘大多被掏空了,并且被改造成了一些杂乱无章的巨型建筑;但至少有两座小山没有被改造。其中一座山丘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风化,因此没法确定它为何会与众不同;另一座山丘上则矗立着一座奇妙的圆锥形纪念碑——那座纪念碑是用坚固的岩石直接雕刻出来的,略微有些像是佩特拉城62那古老河谷里的著名蛇塚63

62

埃多姆王国的一个古代城市废墟,在今天约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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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ake Tomb 蛇塚,佩特拉附近的一处古老墓穴,其内部有大量关于的蛇的雕刻

离开山脉向着高原内陆飞行时,我们发现这座城市的宽度并非像它的长度那样无穷无尽。飞行了大约三十英里后,怪诞的巨石建筑逐渐变得稀疏起来;再向内陆飞行十英里,我们便看到了一片连绵不断的贫瘠荒原,上面没有任何人工造物的迹象。在城市之外,一条宽阔、下凹的沟壑标示出了古河道的走向。荒原的地形似乎比城市更崎岖一些,而且微微向上延伸,并最终绵延进了西面的薄雾里。

在这之前,我们都没有着陆;但如果我们就此离开高原前,不去巨型建筑里一探究竟,显然是件无法想象的事情。因此,我们决定在航道附近的山麓上寻找一块平整区域进行降落,为随后的徒步探险做些准备。虽然那些逐渐抬升的山坡上散落着废墟,但通过低空飞行,我们依旧发现大量可供降落的地方。由于在折返营地时还需要再度飞越巍峨的山脉,所以我们选择了一块最靠近山隘的平地,并于 12:30P.M.左右成功地着陆在了那块平整坚实的雪地上。这一区域没有任何障碍,很适合快速且顺利地起飞。

由于徒步探险的时间不会太长,而且山麓上也没有高空强风,因此没有必要用积雪修建防风墙保护飞机;因此我们仅仅固定了着陆用的雪橇,并且为重要的机械装置做好防寒的保护。为了进行徒步旅行,我们脱掉了最厚重的航空皮衣,并带上简单的设备——包括便携式指南针、手持相机、少量补给、大笔记本和纸张、地质学用锤和凿子、样品袋、一卷攀爬用的绳索以及照明用的强光电筒和几节额外的电池;这些东西原本就带在飞机上,因为如果有机会着陆,我们就能拍摄地面照片;绘制地形学素描;并且从光秃的山坡、暴露的岩石以及岩洞里采集一些岩石样本。幸运的是,我们有额外的纸张,能够撕碎装进一个备用的样品袋里,并且像是猎狗追兔游戏64一样在深入迷宫的时候标注下自己走过的线路。只要洞穴系统里的气流足够平缓,那么我们就能用这种快速而简单的方法来代替寻常那种在岩石上凿下记号的老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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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英美儿童玩耍的游戏,充当兔子的人在前撒纸屑,充当猎犬的人在后追逐

我们踩着冻硬了的积雪,面朝乳白色薄雾里若隐若现的巨大石头迷宫,小心地向山下走去。此时的感觉几乎和四个小时前刚抵达那条幽深山隘时一样,充满了奇迹迫近时的激动与热切。的确,经过先前的空中巡航,我们的双眼已经熟悉了这座隐藏在山脉屏障之后、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秘密;然而,这些古老的石墙毕竟是在数百万年前由某群有思维与知觉的生物竖立起来的,而它们建成的时候,我们所知道的人类族群都还没有出现,因此当真的那走进这些高墙后,实际看到的景象——以及景象显露出的那种无比强烈的异样——依旧让我们感到敬畏,甚至可能还有些恐惧。由于海拔极高,空气稀薄,因此活动要比平常更困难些,但不论是丹弗斯还是我都发现自己能很好地适应这种负担,也觉得自己能够胜任任何可能需要展开的工作。没走几步,我们就遇到了一片已经被风化到和雪地齐平的废墟,而五十到七十码开外还有一座已经没了屋顶的巨大壁垒。那座壁垒还保留着完整的五角星形的轮廓,但墙体已经变得参差不齐,约有十到十一英尺高。我们朝着那座壁垒走了过去;而当最终切切实实地触碰到那些早已风化的雄伟石块时,我们觉得自己和那些早已被遗忘、通常也不会展现给人类族群的亘古之间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甚至是亵渎神明的联系。

这座壁垒呈五角星形,从一角到另一角约三百英尺长,由大小不一的侏罗纪砂岩修建而成。石料的平均尺寸大约在六乘八英尺左右。星形的五个凸角与五个凹角上对称地分布着一组大约四英尺宽、五英尺高的拱形望孔或窗户。窗户的底部距冰冻的地表约有四英尺高。透过孔洞,我们发现这座石头建筑的墙体足足有五英尺厚,建筑的内部空间没有残留下任何形式的隔间,不过内壁上残留着一些痕迹说明那上面曾有过带状分布的雕画或浅浮雕——事实上,早前飞过这座建筑以及其他类似建筑时,我们就做出过这种猜测。虽然这座建筑的下方肯定还有更多的结构,但现如今,深深的冰层与积雪已经将它们完全遮盖住了。

我们翻过一扇窗户,想描绘下那些几乎完全隐没的壁画雕刻,但却徒劳无功。不过,我们没有尝试打开被冰封冻的地板。通过先前的巡航,我们知道城市里还有许多封冻得不太厉害的建筑,甚至我们还可能在那些保留着屋顶的建筑里找到完全无冰的内部空间,并且一直抵达真正的地面。在离开壁垒前,我们小心地给它拍下了照片,并且试图弄明白它那种无需灰泥黏合的石工技术,但却完全摸不着头脑。我们很希望帕波第能在身边,因为他的工程学知识也许能帮助我们猜测出城市里的居民在久远得无法想象的过去修建这座城市以及它的边沿建筑时,是如何处理这些巨型石块的。

想抵达城市真正的边缘需要往山下再走半英里。这半英里路程,以及背景里高空气流在耸入云霄的尖峰中发出的徒劳而野蛮的嚎叫,将深深地刻印进我的脑海里,哪怕最微小的细节也不会漏下。除开丹弗斯与我外,任何人都只能在奇妙的噩梦里才能想象出那种视觉奇观。那座由暗色石塔形成的宏伟迷宫平躺在我们与西面翻滚涌动的白色雾气之间,它的轮廓如此怪诞,如此不可思议,以至于我们每到新的视角都会为看到的景象而折服。它是一座由坚硬岩石构成的蜃景。如果不是那些照片,恐怕我现在仍会怀疑是否真的存在这样的东西。大多数建筑的状况与我们检查过的那座石头壁垒类似;但是这些位于城市里的建筑所展现出的夸张外形却完全无法描述。

它有着无穷无尽的变化,非同寻常的厚实以及完全陌生怪异的异域风格。即便是照片也只能展现这些特质中的一两个方面。有些建筑的几何形状甚至在欧几里德几何体系里都找不到相应的名字——各种各样不规则的截断圆锥;形形色色不匀称而又令人不快的阶梯结构;有着奇怪球形鼓胀的长杠;一组组奇怪的破碎柱子;还有某些疯狂而怪诞的五角星结构或五条脊线结构。走近之后,我们还能透过冰层中某些透明的地方看到冰盖之下的模样,在那里许多管状的石桥在不同的高度上连接着那些散乱得令人疯狂的建筑。城市里似乎没有什么规则的街道,唯一露天的宽阔空白在左侧一英里开外——那无疑是古老的大河穿过城市,流进山脉的路线。

透过望远镜,我们还看到了大量安装在外部的横向宽板。宽板上残留着几乎已经磨蚀干净的雕画与一组组圆点。虽然大多数屋顶与塔尖难逃毁灭的厄运,我们依旧能勉强想象出这座城市过去的模样。整个看来,它曾是一个由扭曲的小巷与街道组成的复杂整体。所有的街道全都像是位于深深的峡谷底部,相较隧道而言,它们的差别只不过是顶端不像隧道那般完全封闭,而是悬垂着大量的建筑与拱形石桥。此时,它铺展在我们下方,映衬着西面的迷雾,若隐若现,就像是梦境奇想。南极那低垂在北端的太阳透过迷雾挣扎着撒出一点儿光辉;偶尔,更加浓密的遮挡也会拦住光线,将整个场景投进暂时的阴暗之中。那种景象以一种我不敢奢望能够描述的方式为眼前的一切增添了几分险恶的意味。就连我们完全感觉不到的狂风在身后巨大的山隘里发出的呼啸与低吟也仿佛带上了一种更加疯狂、甚至意味深长的恶意。走进城市的最后那一段路格外地崎岖与陡峭,一块巨石从山麓的边缘凸了出来形成了向下的通道,坡度的变化让我们怀疑这里曾经有过一段人造的梯台。虽然地面上全是冰雪,但我们相信,在冰盖的下方肯定有着台阶阶梯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

最后,我们终于走进了那座城市,爬上了倒塌的石头建筑。那些破碎坑洼的石墙无处不在,近得让人压抑,而它们让人觉得无比渺小的高度更让我们不寒而栗。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让我不由得再次为我们剩余的自制力感到惊讶。丹弗斯明显变得神经质起来,并且开始令人不快地胡乱揣测起发生在莱克营地里的恐怖事故——这让我愈发愤恨,因为他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某些结论,而这座源自可怖太古的病态遗迹所表现的许多特征愈发强加了这些结论。此外,这些猜测也诱发了丹弗斯丰富的想象力;在有个地方——一处满是石屑的小巷突然大角度转向的角落——他坚称自己在地上看见了某些让他不安的痕迹;而在其他一些地方,他会停下来仔细聆听一些想象中的声音——他说那些无法确定源头的声音是一种透过阻碍传来的如同音乐般的笛声,很像是风吹过那些山坡岩洞时发出的声响,但又有着一些令人不安的差别。四周的建筑设计与墙上依稀可辨的蔓藤花纹装饰里充满了五角星的形状,这些无穷无尽的五角星包含了一种隐晦的邪恶暗示,让我们在潜意识里开始确信,它肯定与那些修建并居住在这座不洁之城里的远古存在有关。

不过,科学与冒险的精神还未完全泯灭。我们机械地执行着原定的计划——从巨石建筑上出现的所有不同种类的岩石上采集合适的样本。我们希望自己能有一套完整的设备,这样就能更加准确判断这个地方的年代历史。我们没有在外墙上找到早于侏罗纪或白垩纪科曼齐系时期的岩石样本,也没有看到哪块石头的年代晚于上新世65。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游荡在一座被死亡统治的城市里——这种统治已经持续了至少五十万年,而且很可能更加漫长。

65

一千三百万年到两百万年前

行走在这座被巨石阴影笼罩着的迷宫里,只要遇到大小合适的孔洞,我们就会停下来,研究它们内部的情况,也看看能不能当作进入建筑的入口。有些孔洞的位置太高,超出了我们能够到的范围;而另一些则通向被冰雪封堵的遗迹——就像小山丘上那座没有屋顶的荒芜壁垒。有一个洞穴的内部很宽敞,充满了诱惑,但却通向一个似乎无底的深渊,根本找不到下去的方法。偶尔,我们会遇到一扇残存下来的窗户遮板。用来制作遮板的木头已经石化了。通过那些依旧可以辨认的纹理,我们对于这些木头古老得难以置信的历史有了深刻的认识。这些东西多数是中生代的裸子植物与针叶树——特别是白垩纪的苏铁植物——还有些显然是第三纪的扇叶棕榈和早期被子植物。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晚于上新世的东西。窗户遮板的边缘似乎安装过奇怪的铰链,虽然铰链已经消失很久了,但它们的痕迹依旧留了下来。这些铰链似乎有些许多不同的用途。有些遮板安置在窗户的外侧,有些则安装在深深的窗口内侧。所有的遮板似乎都卡在原来的位置上,因此那些可能是金属的固定物与拴扣虽然已经锈蚀了,但遮板依旧保留在原来的位置上。

期间,我们经过了一排窗户——它们安装在一个有着完整尖顶的雄伟五边形锥体建筑的外凸表面上。透过窗户,我们看到了一个保存完好的巨大房间。房间里有岩石铺设的地板。但房间太高了,不依靠绳索几乎无法进入。虽然带着绳索,但除非真的必要,否则我们不想费力气地去下降二十英尺,况且高原上稀薄空气本来就给心脏增添了额外的负担。这个巨大的房间可能是某种大厅或礼堂,我们的手电筒照出了许多清晰显眼而又极其令人吃惊的雕画。这些图案雕刻在宽大的横板上。而那些横板则排列在墙面上,横板与横板之间穿插着雕刻着常见蔓藤花纹并拥有同样宽度的另一类横板。我们仔细地为这里留下了标记,如果我们找不到更容易进入的地方,就从这里进去看一看。

不过,我们最终看见了最希望遇到的通道;那是一座大约六英尺宽、十英尺高的拱门,在拱门后是一座悬跨小巷的天桥。天桥距冰面的高度约为五英尺。当然,这样的拱道里通常都堆满了上方楼层垮塌下来的地板。但这座拱道的上层建筑依旧完好,因此我们能够通过它进入西面左手边的建筑——那是座由一连串长方形堆砌的梯台。小径的对面是另一座敞着的拱门,后面连接着一条古旧的走道。走道里没有窗户,却在孔洞上方约十英尺的地方有着奇怪的隆起。走道里一片漆黑,让整个拱道看起来好像是一口通向无尽虚空的深井。

成堆的碎石让进入左边那座巨大的建筑物变得更加容易,但是,在利用这次期待已久的机会前,我们仍旧犹豫了一会儿。虽然我们已经进入了这座充满了古老秘密的迷宫,但这座建筑属于一个古老得难以置信的世界,而这个世界的秘密正在变得越来越明白、越来越毛骨悚然——想要真真实实地踏入这样一座建筑,需要新的果敢与刚毅。不过,我们最终下定了决心,爬过瓦砾,走进了敞开着的入口。后方的地面上铺设着大块的板岩,似乎是一条又长又高的走廊的出口。而走廊两侧的墙上则刻满了雕画。

走廊的内部开着许多道拱门,我们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座有着许多房间、结构非常复杂的巢穴,于是决定用猎狗追兔那一套方法留下标记。在这之前,依靠手里的罗盘,并且频繁眺望身后那出现在高塔之间的巍峨山脉,已足够确保我们不会迷失方向;但是从这时开始,我们必须要采用一些人工的标记作为替代。于是,我们把额外的纸张裁到了合适的大小,装进丹弗斯携带的一个袋子里,并准备在保证安全稳妥的前提下,尽可能节约地使用它们。这个方法或许能够保证我们不会迷路,因为在这座古老的建筑物里似乎没有太强的气流。如果想更加稳妥,或者用完了所有的纸张,我们也能重新启用那种更安全、但更单调与缓慢的方法——在岩石上凿下记号。

在进行试探前,我们无法想象这趟探索之旅究竟能走多远。这些建筑物之间修建着频繁而紧密的连接,因此我们有可能通过冰盖之下的石桥从一座建筑物进入另一座建筑物。由于冰层似乎没有侵入这些厚实建筑的内部,因此只有小规模的垮塌和地质变迁产生的裂缝才能阻碍我们的脚步。我们之前遇到过许多冰层透明的地方,透过那些地方,我们发现封冻在冰层里的窗户全都紧紧地闭着,仿佛居民们离开这座城市时已经将所有的窗户统一关上,随后冰雪封冻了建筑中较为低矮的部分,并且一直保持到了现在。事实上,看到这些情况,我们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觉得这座城市并非是被突然降临的灾难给摧毁的,也不是因为逐渐衰落而荒废,生活在这里的居民似乎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远古时代里有意地关闭并放弃了这座城市。或许这里的居民们预见了冰雪的降临,于是全体离开了这座城市,搜寻另一个更加安全的居住地去了?在那时候我们没有时间去解释冰架构造中暗含的精确地文学条件。不过,这里显然没有冰川迁移的迹象。可能是积雪的压力起了作用,或者是大河里泛滥的洪水,抑或巍峨山脉中某些古老冰坝破裂后产生的融水最后造就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特别景观。加上些想象力,我们几乎可以构想出与这块地方有关的一切。


Chapter VI

这座隐伏着古老秘密的可怕巢穴,在历经过无穷无尽的岁月后,如今第一次回响起了人类的脚步声。虽然我们漫游了那座由远古巨石修建、犹如洞穴一般的复杂蜂巢建筑,但要连贯而详尽地叙述整个过程实在过于累赘。而且,大多数可怖的情节与启示都来自我们观察研究过的那些无处不在的壁画雕刻。利用闪光灯,我们拍摄了许多幅雕画。这些照片能够证实我们所揭露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可惜的是,我们身边没有更多的胶片。因此,在胶片用光后,我们在笔记本上用粗糙的素描画下了那些格外引人注意的东西。

我们进入的那座建筑物非常巨大,而且装饰得也非常精巧。这让我们对那一时期的建筑风格有了非常难忘的概念。虽然内部的隔墙不如外墙那样厚实,但建筑中较低矮的部分却保存得极好。整个建筑的最大特征就是如同迷宫一般复杂,而且每一层都会出现一些豪无规律的古怪变化;如果没有在身后留下撕碎的纸片作为标记,我们肯定会在一开始就完全迷失方向。我们决定先探索建筑物更加残破的上半部分,于是在这座迷宫里向上攀登了大约一百英尺,抵达了那些位于最高层的房间——那些残破的房间里满是积雪,屋顶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向着极地天空敞开的巨大空洞。建筑物内修建着许多带有横向棱纹的石头坡道,或者斜面,可供我们上下。这些建筑应该对应着我们经常使用的楼梯。旅途中遇到的房间,涵盖了任何人类能想象得到的任何形状与比例;从五角星形到三角形到完美的立方体。保守估计,房间的平均建筑面积约为三十乘三十英尺,高二十英尺,但也有更大的房间。在详尽地检查完上层建筑后,我们开始向下探索,一层又一层,深入那浸没在冰层之下的部分。很快,我们便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一个连绵不断的迷宫——这座迷宫由无数相互连接着的房间与通道组成,甚至可能能把我们领向这座建筑以外的无穷空间。身边所有东西全都显得无以伦比的巨大与厚重,给人以一种古怪的压迫感;这些古老石头建筑的各个方面——轮廓、尺寸、比例、装饰乃至结构上的细微差别——全都暗含着某种模糊但却与人类完全不同的意味。不久,我们便从墙上的雕画里了解到,这座可怕的城市已经存在有数百万年了。

我们不知道城市的建筑者们利用了怎样的工程学原理调整那些巨型的岩石,让它们能够保持在怪异的平衡状态,但拱形结构显然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们看到的房间全都是空的,没有任何便于携带的东西。这种情况让我们更加确信先前的结论——城市里的居民有计划地抛弃了自己的家园。几乎无处不在的墙面雕画构成了建筑装饰中最显著的特征。雕画通常都凿刻在连续不断的横向宽板上。这些横板的宽度为三英尺宽。除开雕画横板外,还有一种同样宽度的横板,这些横板上雕刻的是几何对称的蔓藤花纹。两种横板相互穿插,交替出现,一直从地板排列到天花板,占据了整个墙面。虽然我们也看到了其他的排列方式,但这种设计占了绝大多数。不过,我们也经常看到某块雕刻着蔓藤花纹的横板旁排列着一连串平整并且带有花边的圆角方框,方框里古怪地排列着一组组圆点。

我们很快就发现,这些图案所反映的雕刻技法非常成熟,创作者的技术也非常高超,其对于美学原理的把握更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然而,这些雕刻里的每一个细节都与已知的任何人类艺术传统完全不同。就雕刻的精细程度而言,我还从未见过能与它们相提并论的作品。雕画采用了很清晰的比例,复杂植物与动物上最微小的细节也表现得栩栩如生,令人惊讶;另一方面,常用的设计也显得精巧而又纷繁复杂。那些蔓藤花纹展现了雕刻者对于数学原理的深奥运用——这些花纹均由复杂的对称曲线与折角组成,而且每种基本元素的数量都是五的倍数。雕有绘画的横板都遵循着一种严格定形的传统,并且对图案的远近透视进行了一种奇特处理,尽管它们与我们之间存在着漫长地质年代所形成的巨大鸿沟,然而这些图画所具备的艺术感染力仍旧深深地打动了我与丹弗斯。这些雕画创作者在设计构图时采用的基本方法是将所描绘事物的横截面二维轮廓奇怪地并置在一起——这表现出一种能够分析事物的心理特征,完全超越了任何已知的古代人类族群。若是将这些作品与我们陈列在博物馆里的那些艺术品进行对比,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那些看过照片的人可能会发现与它们最接近的东西反而是那些最为大胆超前的未来主义者所提出的某些怪诞构想。

刻有蔓藤花纹的方框完全由凹陷的刻线组成。在未被风化的墙面上,这些刻线深度能达到一到两英寸。而那些刻有一组组圆点的圆角方框则会整个陷入墙面。这些方框内的平面会陷进墙面一英寸半的深度,而圆点部分则会再向下陷入约半英尺——那些圆点显然是用某种未知的远古语言与字母书写的铭文。带图案的横板采用的是下沉式的浅浮雕66,浮雕的背景通常距离墙面有大约两英寸的深度。我们发现有一些雕画残留着上色的痕迹,但是大多数雕画上的颜料早已在无穷无尽的岁月中分解剥离了。我们越研究这些了不起的技法,就越是钦佩这些作品。虽然这些雕画有着严格统一的创作规则,但我们仍能领会那些艺术家细致而精准的观察与绘图技巧;事实上,那些惯用的创作规则本身就在象征与强调事物的真正本质,或者用来表现所描绘物体之间的重要差别。我们发现,除开那些能够辨认的优点外,这些雕画里还藏着一些我们无法感知的东西。各处发现的痕迹都隐约暗示着一些象征与刺激——也许在了解了另一种精神背景或文化背景后,借助更全面的——或者完全不同的——感官,才能让我们了解那些更深层、也更强烈的意义。

66

原文是 countersunk low relief,其实是一种结合了浮雕和沉雕特点的雕刻工艺。创作者先将雕刻内容画在材料表面,然后凿掉没有内容的部分,然后再用浮雕的方式进一步细刻。这样制作的作品整体陷入材料内部,但有画面本身依旧是浮雕。国内似乎将这种方式归类为浮雕的一种

那些雕画的主题显然都源于创作者们在那个早已逝去的时代里的生活,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显然都是它们的历史。这个古老的种族对于历史有着超乎寻常的热衷与执迷——虽然只是巧合,但却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极其有利的环境——它们的执迷使得雕画为我们提供了叹为观止的丰富信息,也让我们忘记了其他考虑,一心想把它们拍成照片、誊写在纸上。在某些房间里会出现地图、星图以及其他一些尺寸较大的科学图案,随着这些图画的出现,雕画的排列方式也会跟着发生变化。这些科学图案为我们从刻有绘画的横板与墙裙上了解到的信息给出了简单而又可怕的证实。在说明它们到底揭露了什么信息前,我只希望自己的叙述不会在那些完全相信我的听众心中唤起过份强烈的好奇心,至盖过应有的理智与谨慎。如果我的警告反而更加诱惑人们向往那块充满了死亡与恐怖的过度,那实在是个悲剧。

高大的窗户与十二英尺高的厚实大门穿插在满是雕画的石墙之间。偶尔,我们也能发现一些残留下来、早已石化的木门或窗户遮板——那些木板全都被雕刻上了精巧的图案,并且进行了抛光处理。所有的金属固定物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完全锈蚀了,但是有些大门还保持在原来的位置上——当我们从一座房间进入另一座房间时,常常不得不将这些木门推到一边。有时我们还能发现一些装着古怪的透明薄片的窗框——这些薄片大多数是椭圆形的——但数目并不多。另外,我们还常常能看到一些非常巨大的壁龛,大多数都是空的,但偶尔也有一些用绿色滑石雕刻的奇异物件——有的已经破损了,有的可能是因为太微不足道所以没必要一并带走。房间里的其他孔洞显然与过去存在的某些机械设备有关——供暖、照明,等等诸如此类——许多雕画中也展现过这些东西。天花板一般是平整的,但偶尔也会镶嵌上一些绿色的滑石或其他地砖,但大多数装饰都已经掉下来了。有些地板上也铺设着类似的地砖,但绝大多数地方都是平整的石板。

我之前已经说过,所有的家具以及其他可以移动的东西都不见了;但雕画仍让我们对于这些响彻着回音、如同坟墓一般的房间里曾经摆放过怎样一些奇怪设备有了清晰的概念。冰盖以上的楼层里通常都堆积着一层厚厚的碎石与岩屑,但是越往下走,这样的情况就越少见。某些位置较低的房间和过道里只有些许沙砾般的灰尘,或是古老的积垢,还有些地方甚至像是新近打扫过一般干净无暇,充满了神秘气氛。当然,在出现裂缝和发生倒塌的地方,位置较低的楼层也与上方楼层一样杂乱不堪。由于我们所进入的这座建筑里有一片中央庭院——我们驾驶飞机时也在其他建筑里看到过类似的结构——所以建筑的内部并不是一片漆黑;所以,在位置较高的楼层里,除非要研究雕画的细节,否则我们会尽量避免使用手电筒。但是在冰盖以下的楼层里,光线会便变得非常昏暗;在那些贴近地面、结构错综复杂的楼层里,大多数地方几乎是漆黑一片。

行走在这座万古沉寂、绝非出自人类之手的迷宫里,我们产生了许多的想法与感受。如果要为我们的所思所想描画出哪怕最最基本的轮廓,任何人都一定会觉得那是由一连串难以捉摸的情绪、记忆与印象形成的令人困惑到绝望的混乱。即便我们没有在莱克的营地里遇见无法解释的恐怖情景;即便四周骇人的雕画没有过早地向我们解释那些真相;这个地方那完全令人骇然的古老与让人联想到死亡的荒凉就以压垮任何一个心智敏感的人了。至于究竟是谁在千百万年前,在人类的祖先还只是一群古老而原始的哺乳动物,在巨大的恐龙还游荡在欧亚大陆热带大草原时,修建并生活在这座可怕的死城里,我们一直心存疑虑与侥幸。直到那一刻,当我们来到一系列保存完整的雕画前时,事实再也容不下任何模棱两可的解释,甚至我们只是花了短短一瞬就意识到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如果要说我与丹弗斯之前私下没有想过这个答案,那未免太过天真了;可是我们一直小心地压抑住自己的想法,甚至都不曾向对方做出任何暗示。但是,在一刻,我们已再无任何仁慈的疑虑可供搪塞。

在这之前,我们一直绝望地试图寻找一个假设,并在心中坚持相信那些无处不在的五角形设计只是针对某种明显表现为五角星形的远古自然物产生的文化或宗教崇拜;就像是克里特文明会将神圣的公牛画进装饰图案里;类似的还有埃及的圣甲虫;罗马的狼与鹰;以及各种各样蛮荒部落挑选出来的动物图腾。但在那一刻,现实剥走了我们仅存的安慰,迫使我们明白无误地直面足以动摇我们理性的真相。看到这里的读者无疑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可直到如今,我仍几乎无法忍受将事实白纸黑字地写下来,也许我的确没有必要这么做。

那些早在恐龙时代就已修建并居住在这座可怖的城市里的生物并不是恐龙,它们与恐龙完全不同,但却比恐龙更可怕。恐龙只不过是一群年轻而又无脑的愚笨动物——这座城市的建筑者远比恐龙更加古老,也更加睿智。早在十亿年前;早在真正的地球生命还未进化成一团多细胞原生质之前;甚至早在真正的地球生命还未出现之前,它们就已经在当时的岩石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它们是生命的创造者与奴役者,毫无疑问,它们是——就连《纳克特抄本》与《死灵之书》这样的禁忌典籍也只敢胆怯暗示的——可憎远古神话的原型。它们就是伟大的“远古者”。早在地球尚且年轻的时候,它们就从群星之中降临到了这里——另一种对我们来说完全陌生怪异的进化历程塑造了它们的形体;而我们所生活的行星从未孕育过它们那样的力量。想想看,仅仅在一天前,我们还切切实实地看过它们具有数万年历史的残破化石——而且可怜的莱克及他的组员还亲眼见过它们的完整轮廓——所以,即便能够从人类出现以前的地质历史里了解到有关它们的零星信息,我们也没有办法将这些信息按照合适的顺序排列起来。在某些启示带来的第一轮惊骇后,我们不得不停顿下来,试图恢复镇定。而等我们开始系统的调查之旅时,已经是三点钟之后的事情了。陈列在我们最初进入的那座建筑里的雕画是年代较晚的作品——根据画中的地质、生物以及天文学特征,我们认为那些雕画有两百万年的历史。后来我们穿过冰下石桥,探索了一些其他更古老的建筑物。与在那些建筑物里发现的古老雕画相比,最初发现的雕画在艺术上的造诣显现出了衰落与颓废的迹象。我们曾探索过一座直接用实心岩床开凿而成的建筑,那座建筑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四千、甚至五千万年前——也就是早始新世67或晚白垩纪时期。在那座建筑里出现的浅浮雕在艺术上造诣几乎超越了我们在城市里遇到过任何雕画,仅仅只落后一个地方。后来,我们一致认定,那是我们探索过的最为古老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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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八百万千到四千万年前

我们拍摄的照片很快就会公之于众,如果没有那些照片作证,我绝对不会说明自己发现与推测出的东西,免得被人称为疯子。当然,在我们拼补起来的故事中,那些极其早期的部分——那些描述地球形成以前,这些有着星形头部的生物在其他星形,其他星系,乃至其他宇宙中生活的故事——能够被简单地解释为这些生物自己创造的奇妙神话;然而牵涉到那些故事的雕画里有时会出现一些特别的图案与简图,这些简图极其不可思议地像是人类在数学与天体物理学领域做出的最新发现,这让我不知该做何感想。待其他人看到我公布的照片后,自己去做判断吧。

当然,我们遇到的每组雕画都只讲述了一个连贯故事的某个片段,而且我们遇到的各个片段并不是按照这个故事的发展顺序依次出现的。某些巨大的房间里陈列的图案可以组成一个独立的单元,而在另一些地方,一部连续的编年史则需要占据一系列的房间与走道。最好的地图与简图都刻在一座地势很低的地方——那儿的位置甚至在古老的岩石地表之下,它是一座可怕的深渊——那个洞穴的尺寸大约为两百英尺乘两百英尺,高度越六十英尺高,无疑是某种类似教育中心的地方。有些主题会重复出现在许多不同的房间与建筑,非常引人注意——因为某些经历,种族历史中的某些阶段,以及某段历史的摘要显然会得到许多雕刻家或居民的喜爱。不过,有些时候,一个主题也会出现不同版本的叙述,这种做法显然有助于解决争端、调和分歧。

直到现在,我仍为我们能利用那一点点时间演绎推断出如此多的东西而感到惊讶。当然,即便是现在,我们也仅仅只有了一个最粗略的轮廓——而且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是通过研究当时采集的照片与素描获得的。也许,后来开展的那些研究正是导致丹弗斯最终精神崩溃的直接原因——这些研究唤醒了压抑的记忆与模糊的印象,加上他天生较为敏感,并且在最后瞥见了某些一直始终不愿意告诉我的东西,因而被压垮了。但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在尽可能充分了解那些信息之前,我们根本没办法明智地做出警告,而向世界发出警告则是我们的首要任务。有股力量一直在那片时空扭曲、自然法则怪诞陌生的未知南极世界里徘徊着,这使得我们必须中止进一步的探险工作。


VII

整个故事,所有已经解译的部分,最终会发布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官方报告上。在这里我将仅仅以一种没有条理而且杂乱无章的方式粗略的谈一谈那些极为重要的部分。不论神话与否,那些雕画讲述了它们的降临:这些有着星形头部的生物从宇宙空间降临到毫无生机的初生地球上——雕画不仅讲述了它们的到来,也讲述了其他一些外星生命在某些时期为了开拓生存空间而降临地球情形。它们似乎能够利用巨大的膜翼在星际空间的以太里穿行——这一发现古怪地印证了某位从事古物研究的同僚在很早以前告诉过我的奇特山区民间传说。这些生物大多都生活在海洋里。它们修建起了许多奇妙的城市,并且使用错综复杂、原理未知的能量设备与一些不可名状的敌人进行了可怕战争的情景。它们所掌握的科学技术显然远远超越了今天的人类,但它们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使用这些远比人类科技更加普及与复杂的设备。根据某些雕画的表述,它们曾在另一些星球上选择过高度机械化的生活方式,但它们放弃了那种生活方式,似乎是因为这种生活无法让它们得到情感上的满足。这些生物有着坚韧得超乎寻常的组织器官以及非常简单的生理需求,因此即便没有专门制造的设备,它们也能生活得很好——它们甚至都不需要衣物,只在非常少见的情况下装备一些保护措施抵御危险环境。

在海底,这些生物根据自己很久以前就熟练掌握的方法,使用能够找到的物质,创造出了最初的地球生命——起初,它们将这些生物当作食物,后来又有了其他的用途。在歼灭了各种来自宇宙的敌人后,它们又进行了一些更加复杂和精细的实验。在其他的星球上,它们也曾进行过同样的实验,并且不仅制造出了生活必需的食物,而且还创造了某种原生质般的多细胞肉块——在某些类似催眠的作用下,这些肉块能够将自己的组织临时塑造成各种各样的器官。于是,这些肉块成了理想的奴隶,能够在它们的社会里从事一些繁重的劳力工作。这些带有粘性的肉块无疑就是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在他那本可怖的《死灵之书》里悄悄提到的“修格斯”,然而就连那个阿拉伯疯子也没说这种东西曾经出现在地球上,人们在嚼食某种含生物碱的药草后才会在梦境里遇见那种东西。那些有着星形头部的远古者在这颗行星上合成了它们所需的简单食物,并且培育出了一大批修格斯。在这之后,它们开始允许其他一些细胞组织自由进化成其他形式的动植物生命,用于各种各样不同的目的,同时也消灭掉任何会造成麻烦的生物。

通过膨胀躯体,修格斯能举起极为惊人的重量。在它们的协助下,远古者们在海底修建的低矮小城逐渐演变成了巨大而又壮丽的石头迷宫,后来它们也在陆地上建造了更多类似的城市。事实上,在宇宙中的其他地方,具有极强适应性的远古者们大多都居住在陆地上,可能也因此保留了大量修建陆地建筑的传统。我们研究了所有出现在雕画中的古老城市,包括我们身处的这座万古死寂的城市,并且发现了一个令我们记忆犹新的巧合,然而我们至今都没有尝试去解释这个巧合,即便是自己在心里做出解释。虽然我们身边的这座真实存在的城市在历经岁月侵蚀之后只剩下了一堆堆奇形怪状的废墟,但是在那些浅浮雕里,这座城市里曾耸立着一簇簇细针般的尖塔,某些圆锥和角锥尖顶上曾有着精巧的装饰,那些圆柱形杆状建筑的顶端曾有着层层叠叠的扇形薄碟。这幅情景与我们即将抵达悲惨的莱克营地时看到的那场可怕而又不祥的蜃景一模一样。当时这座死城的扭曲影像越过无法窥探的疯狂山脉浮现在了我们无知的双眼前——然而作为蜃景的真正源头,这座死城的天际线早在千万年前就已经失去了那些特征。

远古者们的生活,不论是海中的生活,还是移居陆地后的生活,都足以写上几本大部头的专著。那些生活在浅水区的远古者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生长在头部五条触肢末端的眼睛,并且用非常普通的方法进行雕刻与书写工作——它们用一根尖细的小棍在防水的蜡质表面进行书写。而那些下潜到大洋深处的远古者,虽然拥有一种能散发出磷光的奇怪生物为自己照明,却仍然会利用头部顶端那些多彩的纤毛来补充视力上的不足——这些纤毛似乎具备一种令人费解的特殊感知能力——它们的存在使得所有远古者都能在遇到紧急情况时一定程度上摆脱对光线的依赖。随着深度的增加,它们的书写与雕刻方式也都发生了奇怪的变化。雕画描述了某些看上去像是用化学物在物体表面包裹覆盖的情景——可能是为了固定磷光——但浅浮雕无法向我们做更清楚地说明。在海洋里移动时,这些生物有时会依靠侧旁海百合一般的肢体进行游泳;有时则依靠底端带三角形伪足的触肢进行蠕动。偶尔它们也会利用两对或更多扇子一般可折叠的膜翼进行长距离的滑行。在地面上时,它们会利用自己的伪足进行短程旅行,但偶尔也会利用膜翼飞到极高的地方,或是进行长距离的飞行。由于海百合状的肢体有许多细长的分支,这使得这些肢体在肌肉与神经的调控下变得极端地精细、灵活、强壮与准确——这一特点确保了远古者们在从事各种艺术与手工工作时能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技能与灵巧。

这些生物坚韧得让人难以置信。即使海底最深处的可怕压力似乎也不能伤害它们。除开暴力因素外,似乎只有极少数远古者会死亡,而它们的坟地似乎也非常有限。根据雕画的描述,它们会将死者竖直地埋葬在带有铭文的五角星形坟丘里。看到这里,我与丹弗斯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了某些可怕想法——这让我们不得不再次停顿下来,等待心情恢复平静。另一些雕画显示,这些生物依靠孢子进行繁殖——正如莱克之前推测的一样,与蕨类植物类似——但是,由于它们有着异乎寻常的坚韧体魄与极为惊人的寿命,所以没有必要进行世代更替。除非它们要殖民新的地区,否则远古者不鼓励大规模产生新的原叶体68。幼体成熟得很快,而且需要接受标准高得显然完全超越我们想象的教育。知识与艺术生活占据着社会的主导地位,两者高度发达,并且产生了一套坚持传承了很长时间的风俗与制度。我将在随后的专题论文里对此进行更全面的详述。由于陆地与海洋的居住环境不同,这些风俗也会相应地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但是它们都具备着相同的基础与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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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thallia,prothallium 的复数。是蕨类植物繁衍后代的中间环。原叶体是由蕨类植物孢子发育而成的独立个体,它有性器官 (母体植物本身没有性器官,只能产生孢子) ,能够产生雌雄配子并受精形成合子,合子会吸收原叶体养分最终发育成新的蕨类植物个体

虽然能像植物一样从无机物中吸取养分,但它们显然非常喜欢有机食物,尤其是动物。生活在海底的时候,它们会吞食未经烹饪的海洋生物,但在陆地上,它们会在食用前进行烹饪。这些生物会追捕猎物,也会喂养肉用的兽群——宰杀动物时,它们会使用一种尖锐的武器。我们的探险队之前在化石骨骼上发现的奇怪伤痕就是这些武器留下的。另外,它们能奇迹般地耐受住任何寻常的温度,甚至能不需要保护就能在低于冰点的水中生活。然而,将近一百万年前,更新世的刺骨寒冷让陆地居民不得不开始使用某些特殊的设备,包括一些人造的热源。后来,致命的严寒似乎将它们全都赶回了海里。传说,在很早之前,飞越宇宙空间的时候,这些生物会吸收某些化学物质,然后变得几乎完全不需要进食、呼吸或取暖——但到了冰河时代,它们显然已经忘记了这些方法。现在看来,不管怎样,它们都无法依靠那些人造设备在这座城市里一直安然无恙地生存下去。

由于不需要配偶,而且身体结构比较类似植物,远古者不像哺乳动物那样有着组建家庭的生物学基础。但雕画显示它们依旧会组成类似大家庭的社会单元,根据画面上那些生活在一起的远古者所从事的职业与娱乐活动推断,这些团体是根据空间利用的舒适程度建立起来的,生活在一起的个体都有着相宜的趣味和习性。在布置家园的时候,它们会把所有的东西摆放在巨大房间的中央,将所有的墙面都空出来用于装饰。地上的居民使用一种可能依靠化学电的设备进行照明。不论是在水中还是在陆地上,它们都使用一些奇怪的桌子与椅子,还有一种像是圆柱形框架一样的躺椅——因为它们在休息和睡觉时都是站立着的,仅仅只将身体上触手折叠起来而已——另外,我们还在雕画里看到了一些搁架,上面摆放着一套套带有圆点、用铰链装订而成的平板——那应该是它们用的书籍。

远古者的政府显然非常复杂,而且很可能是社会主义社会,但是单单依靠我们所看到的雕画无法进行任何确定的推断。它们拥有大量的商业活动,不仅在城市内部中进行贸易往来,也会在不同城市之间进行商业交流——某些扁平且带有刻印的小五角星形物件被当作货币进行流通。我们探险队之前也发现了各种淡绿色的滑石,那些较小的样本可能就是这种货币的碎片。尽管在文化上已经是城市文明了,但它们还保留有一部分农业与大规模的畜牧业。矿物开采以及有限的制造活动也都有进行。远古者们经常旅行,但除开在种族扩张时期进行的大规模殖民运动外,它们似乎不太会永久性地移民定居到其他地方。个体在活动时不需要使用额外的辅助设备,因为不论是在水里、地上还是空中,远古者们似乎都能够达到惊人的速度。不过,它们会驱使那些能够负重的野兽为自己搬运重物——在海洋里,它们会驱使修格斯;而后来登上陆地之后,它们则会驱使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原始脊椎动物。

这些脊椎动物,与无数其他生物——不论动物还是植物,不论海生的、陆生的还是天上飞翔的——都是从远古者们所制造的生命细胞进化发展而成的。那些细胞在脱离了它们注意后,无约束地自行进化繁衍,从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生命。但这些生命之所以能不受管束地自由发展,主要还是因为它们没有与主宰地球的种群发生冲突。当然,那些带来麻烦的生物全都被远古者们不加思索地灭绝了。但最令我们感兴趣的还是某些年代最晚、技巧也最退化的雕画,雕画里描绘了一种蹒跚滑稽的原始哺乳动物——那些居住在陆地的远古者们有时把它们当作食物,有时则把它们当作娱乐用的小丑——而这种哺乳动物无疑已有了些许模糊的猿猴甚至人类特征。另外,还有一些雕画描绘了远古者们在建造陆地城市时的情形,它们驱使某种巨大的翼龙来搬运建筑高塔的巨型石块——现今的古生物学家对这种翼龙还一无所知。

远古者们在地表经历了各式各样的地质剧变和灾难,却近乎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虽然它们修建起来的第一批城市大多——甚至可能是全部——没有熬过太古代69,但它们的文明,或者说它们的历史传承却没有出现任何中断。它们最初降落在地球的南冰洋。它们降临的时候,月亮可能刚被地球从南太平洋上甩出去70。根据一幅雕刻在石墙上的地图来看,当时整个地球还位于水面之下。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们的石头城市逐渐出现在了南极以外的其他地方,并且散布得越来越远。在另一幅地图上,南极点附近已经出现了一块巨大的干燥陆地。显然,有一部分远古者在这片大陆上建造起了一些实验性的定居地,但整个远古者族群的主要中心还是转移到了最近的海底。年代较晚的地图反映了这片巨大陆块的断裂与漂移,同时也描绘了一些分离的小陆地向北移动的过程,所有这些都明显地论证了最近由泰勒、魏格纳与乔利等人所发展起来的大陆漂移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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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成形到 25 亿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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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依据的是 19 世纪末,乔治·达尔文在研究了地月系统的潮汐演化后提出的最早的月球形成理论。该理论认为月球是从地球分离出去而形成的,并提出太平洋盆地就是月球脱离地球时所造成的一个巨大遗迹。这一理论现在已被撞击假说取代

随着新大陆从南太平洋的海底隆起,一系列巨大的变故接踵而至。远古者的许多海底城市被彻底地毁灭了,然而这还不是最不幸的事情。没过多久,另一个种族,一个像是章鱼的陆地种族——可能就是那些出现在传说里、存在于人类之前的克苏鲁的眷族——从无垠的宇宙中降临到了地球上。它们对远古者发动了突然袭击,挑起了一场可怕的战争。一时间,远古者们被全数赶到了海底——考虑到陆地定居点的数量之前一直在增加,这一定是个巨大的打击。后来,双方达成了和解,克苏鲁的眷族能占有那片从海中升起的新大陆;而远古者则仍保留海洋与所有的旧大陆。它们新建了一批陆地城市——当中最为巨大的城市就在南极,可能它们将自己种群最初抵达的区域视为圣地。从这时起,事情回到了以前的模样,南极大陆再度成为了远古者文明的中心,而克苏鲁的眷族之前在南极修建的城市全都被远古者清除掉了。随后,在某个时期,位于南太平洋的那些大陆突然沉没了,一同淹没的还有那座恐怖的石城拉莱耶,以及所有从宇宙中降临到那片土地上的章鱼种族71。于是,远古者们再度统治了整个星球,只不过,这时的它们已经有了一些不愿提及的隐隐忧惧。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它们的城市已经散布到了全球的各个大陆与海洋——因此我会在即将发布的专题论文中推荐一些考古学家利用帕波第的钻探设备在一些广泛分散的地区进行系统的钻探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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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smic octopi,宇宙章鱼!

随着岁月的流逝,远古者们逐步从水底转移到了陆地上——不断出现的新陆块也促进了它们的移民,但那些位于海底的城市却从未彻底荒废。另一个促进它们向陆地转移的原因是修格斯。在海底生活需要使唤修格斯,但它们在培育和管理修格斯时却遇到了新的麻烦。远古者们在雕画里悲伤地承认,随着时间的推移,从无机物中创造新生物的技术已经遗失了,所以它们只能改造那些已经存在的生物。陆地上的巨型爬行动物很容易驯服;但海里的修格斯,不仅能依靠分裂进行繁殖,而且偶尔还会表现出非常危险的智力。一时间,这些东西已成为了非常严重问题。

过去远古者们一直都利用某种类似催眠的技术牢牢地控制着修格斯,令它们坚韧而又可塑的形体变成各种各样临时的肢体与器官;但到了这个时期,修格斯偶尔也能独立地表现出自我塑形的能力,并开始模仿过去那些依照远古者的命令而塑造出来的形状。它们似乎发展出了一个不太稳定的大脑,这颗大脑不仅独立而且有时候会变得非常顽固倔强。它们会附和远古者的愿意,却不总是遵循命令。雕画中的修格斯令我与丹弗斯充满了恐惧与嫌恶。它们通常只是一些粘性胶冻般不定形的块状物,看起来像是一堆泡沫组成的聚集体。当它呈球形时,平均直径约十五英尺。不过,它们的形状和体积总在一个不断地变化——抛出临时的附肢,或是形成某些用于模仿它们主人看、听与说话的器官——这个过程既可以是自发的,也可以遵循远古者的命令。

到了二叠纪中期,大约两亿五千万年前72,修格斯似乎变得更加危险和倔强了。居住在海洋里的远古者发动了一场真正的战争,试图镇压它们。一些雕画描绘了这场战争,也描述了那些被黏液包裹着的无头尸体——修格斯一般会这样对待它们捕捉到的受害者。尽管这些场景发生在距离我们无穷遥远的过去,但却依旧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远古者们利用一种能够将物质裂解成分子与原子的奇怪武器镇压了反叛的修格斯,并最终取得了完全的胜利。雕画显示,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在全副武装的远古者们面前,修格斯变得既温顺又沮丧,就像美国西部那些被牛仔们驯服的野马一样。但在反叛期间,修格斯展现出了新的能力:它们能够离开水体后继续存活了。不过,远古者并没有发展它们的这种能力——因为在陆地上,它们带来的用处远远抵不上管理它们的麻烦。

72

此处原文为 the middle of the Permian Age, perhaps one hundred and fifty million years ago, Permian Age,二叠纪应该为两亿八千万到两亿三千万年前,而非一亿五千万年前,洛夫克拉夫特在《超越时间之影》里也犯了类似的错误,不知原因为何。

到了侏罗纪时期,远古者遇到了新的麻烦——另一种新的来自外层空间的入侵者。这一次是一种半真菌、半甲壳类的生物——北方的某些山野传说也提到了同样的生物73,而在喜马拉雅山脉地区,它们被称为“米·戈”,或者可憎的雪人。为了与米·戈开战,远古者们准备在地球周围的外层空间展开突袭。这是它们登上陆地后第一次试图回到宇宙里;然而,尽管像很久以前一样做好了所有准备,它们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地球大气层了。不论它们曾掌握着怎样一些有关星际旅行的古老秘密,到了这个时期,远古者族群已经遗忘了那些知识。最后,米·戈将远古者赶离了所有位于北部的大陆。但是,它们似乎无力去打扰那些生活在海里的远古者。渐渐地,远古者们开始一点点缓慢地向它们最初的南极聚居地退缩。

73

见《暗夜呢喃》

研究过那些描绘战争的雕画后,我们好奇地发现,构成克苏鲁眷族与是米·戈的东西与我们所知道的、构成远古者的物质完全不同。它们能够进行某些变形与重组过程,而它们的对手却完全做不到这些,因此这些外星种族似乎源自宇宙空间中那些更加遥远的深渊。而远古者,除开它们非同寻常的坚韧躯体和极为独特的生命特性外,依旧是由物质74构成,因此肯定源自我们所知道的时空连续体——然而其的生物的最初起源就只能留给我们去焦虑地揣测了。当然,这种假设的前提是那些入侵外敌所具备的特异能力,以及与地球毫无关系的特质,并非是纯粹的神话。可以想象,远古者们可能创造了一个宇宙体系来解释它们偶尔的战败,因为对历史的兴趣与自豪显然是它们最主要的心理特征。耐人寻味的是,它们的编年史里并没有提到许多曾出现在某些神话里、先进而强大的种族——那些晦涩的传说里曾一再提到过它们强大的文化与高塔林立的城市。

74

此处用的是 material,而描述米·戈与克苏鲁眷族用的是“matter” (涵义更广泛) ,洛夫克拉夫特想表达的是,远古者依旧遵守基本的物理定律,因此是物质的(material),而米·戈与克苏鲁眷族能够不遵守某些物理定律(例如克苏鲁能够变形和重组,米·戈的形象无法被相机捕捉)因此并非完全物质的只是东西(matter)

许多雕刻而成的地图与场景极其生动地反映了这个世界在漫长地质年代中不断变化的情景。某些地方,现有的科学理论需要进行修正,而在其他一些地方,科学中做出的大胆猜测得到了极好的证实。我在前面说过,泰勒、魏格纳与乔利曾提出过一些假说,认为所有的大陆都是最初位于的南极一片巨大陆块破碎之后的产物。这一假说认为最早的南极陆块在离心力的作用下断裂,而后断裂的部分在一个严格来说具有粘性的地表上相互漂移远离,形成了今天的世界——像是非洲与南美大陆的轮廓线相互吻合;巨大山脉隆起与堆挤的方式都支持这一假说——不过这一假说在这个神秘的地方得到了最为醒目与直接的证明。

地图明显显示,在三亿年前或更久以前的石炭纪75,世界出现了巨大的隙缝与裂痕,并注定最后将非洲从原本欧洲 (这时还是远古神话中的伐鲁西亚) 、亚洲、美洲以及南极洲组成的联合大陆中分裂开来。而其他的图案已经能很好地区分现今的几个大陆了——其中最有意义的一张与我们身边这座巨大死城在五千万年前的建立有关——而在我们能发现的最晚期的地图里——其历史可能能追溯到上新世76——已经出现了一个与今天的地球非常相似的世界,虽然当时阿拉斯加与西伯利亚还相互连接着,而北美通过格陵兰与欧洲相连,南美则通过格雷厄姆地与南极大陆连接着。在石炭纪的地图上,整个地球,不论海底还是分裂的陆地上都标记着符号,象征了一座座远古者的巨型石城;但是在较晚期的地图中,远古者向着南极逐渐衰退收缩的迹象表现得非常明显。在最晚的上新世地图中,除开南极大陆与南美洲的尖端,远古者已没有任何的陆地城市了;而在海底,情况也差不多,最北端的城市大约在南纬五十度左右,更北的地方也没有留下任何象征城市的符号。远古者只研究过北方大陆的海岸线,至于北方世界的其他情况,它们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就连针对海岸线的研究也可能是它们利用扇子一般的膜翼进行长途飞行探险时完成的。

75

原文为 the Carboniferous world of an hundred million or more years ago,但是石炭纪应该为三亿四千八百万年到两亿八千万年前

76

一千三百万年到两百万年前

山脉隆起、大陆被离心力撕裂、陆地和海底地震以及其他一些自然原因都会导致城市的毁灭,像这样的记录非常常见。但我们好奇地发现,随着岁月的流逝,远古者们重新修复的城市越来越少。这座铺展在我们周围、巨大而又死寂的都市似乎是这个种族最后的文明中心。它始建于白垩纪早期。当时一场剧烈的地壳弯折运动彻底地毁灭了另一座位于不远处但却更加巨大的城市,于是远古者们在这里重新修建了一座新的城市。似乎这一片地区是远古者最为珍视的圣地,据说第一批抵达地球的远古者就定居在这个位置上,只不过当时这里还是一片远古汪洋的海床。我们能从雕画上认出许多有关这座新城市的特征,然而它沿着山脉向两侧分别绵延了足足一百英里,这已远远超出了我们飞行观测时所能达到的范围。从雕画上看,这里可能保存了一些神圣的岩石——它们是第一座海底城市残留下来一部分。然而经历过漫长的时期,随着地层的隆起与破碎,这些石头早已高高耸立,露出了海面。


Chapter VIII

当然,任何与我们身边这座城市有关联的事物都会让丹弗斯与我产生格外浓厚的兴趣,与非常古怪的敬畏。这里自然有着极为丰富的、针对当地历史的记叙;而我们也很幸运地在地面上错综复杂的石头迷宫里找到了一座包含着大量相关讯息的建筑。这座石屋的修建时间非常晚,虽然一条与之相邻的裂缝对它的墙面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但是这里仍保留下了许多技艺已经出现倒退衰落的雕画——这些雕画里讲述了一段有关这座城市的历史。这段历史的时间甚至要比我们根据那幅上新世时期的地图推断出的最后时间还要晚上许多。这是我们详细检查过的最后一块地方,因为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些东西,让我们有了一个新的而且更加迫切的任务。

可以肯定的是,我们那时正置身在世界上最奇异、最怪诞也最可怖的角落之一。这里无疑是现存所有陆地中最为古老的一块。而我们也愈来愈确信,这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高原肯定就是出现在传说中、甚至连撰写《死灵之书》的阿拉伯疯子也不愿提及的可怖冷原。这条巍峨的山脉有着惊人的长度——它起始于威德尔海东岸的路德维希地,差不多横穿了整个南极大陆。山脉中真正高耸的部分自东经 60 度、南纬 82 度起,到东经 115 度、南纬 70 度为止,在南极高原上划出了一道巨大的弧线——这道圆弧的凹处正对着我们的营地,而它朝海的末端则终结在狭长的冰封海岸之上——威尔克斯与莫森77都曾在南极圈的边沿瞥见过那些绵延的山丘。

77

二人均是南极探险家

然而,某些更加可怕、更加夸张的事物似乎令人不安地坐落在我们身边。我已经说过了,这些山峰甚至要比喜马拉雅山脉更加高大,但那些雕画告诉我,它们并不是地球上的最高峰。这个阴森而可怖的荣耀无疑要留给另一条山脉——半数雕画在表现那个地方时都会显得踌躇不安,而另外的雕画在表现那个地方时则会明显地显露出嫌恶与惶恐的情绪。似乎它也是这片古老高原的一部分——早在大地将月球抛向天空、远古者自群星之间降临到此后不久,这片土地就成为了第一块从海水中升起的陆地——远古者们似乎总因为某种模糊的、无可名状的邪恶而刻意回避那个地方。那些建造在这条山脉上的城市早在远古者的时代来临之前就已然风化崩塌,而远古者们发现那些城市似乎都是被突然遗弃掉的。科曼齐系时期发生的第一次剧烈的地壳弯折运动导致这片区域陷入了剧烈的动荡。在那个时候,一列令人恐惧的尖峰从最为骇人的喧嚣与动荡中拔地而起,直指苍穹——由此,地球也有了她最高、也最恐怖的山脉。

如果那些雕刻的比例是正确的,这些可憎尖峰的高度肯定远超四万英尺——比我们所飞越的那片令人惊骇的疯狂山脉要高大得多。它似乎自东经 70 度、南纬 77 度起一直延伸到了东经 100 度、南纬 70 度——具体位置就在距离这座死城不到三百英里的地方,如果没有那些朦胧的乳白色薄雾,我们面朝西方的时候,应该可以瞥见它位于远方、令人畏惧的尖峰。而玛丽皇后地那长长的南极圈海岸线上也一定能看到这条山脉的北段。

在逐渐衰落的那些日子里,一部分远古者会对着那片山脉做奇怪的祷告——但从未有哪个远古者靠近那片山脉,或是胆敢揣测那后面到藏着什么东西。人类的眼睛从未目睹过这些尖峰,而当了解了那些雕画所蕴含的情感后,我不由得祈祷永远不会有人看见它们。沿着威廉二世地与玛丽皇后地的海岸线,分布着许多山丘。这些山丘保护着世人,让人们无法靠近那片可怕的地方。而我也不由得感谢上天,因为从来都没有人想过要在那里登陆,想要攀登那些山丘。而今,我已不会像过去那样怀疑那些古老的传说与恐惧了,也不会去嘲笑那些出现在人类之前的雕刻家们所表达的想法——它们认为闪电偶尔会意味深长地停驻在每一座阴郁笼罩的巅峰上;认为在漫长极夜中,这片可怖山脉之中的某座尖峰会持续散发出一种无法解释的光芒照亮整个长夜。那出现在古老的纳克特传说里,位于冰冷荒原上的卡达斯也许有着非常可怕,非常真实的含义。

但近在我们眼前的这片土地,即便没有可憎到难以言语的地步,却与那片山脉一样离奇怪异。在这座城市建立后不久,城市旁的巍峨山脉成了安置重要神殿的地方。许多雕画都向我们展示了当时的情形——那些而今只剩奇怪立方体与壁垒状构造的地方,当时却有着无数怪诞而离奇的高塔直插天际;随着岁月的流逝,由流水磨蚀出的岩洞逐渐出现在庙宇附近,于是远古者们将洞穴改造了庙宇的附属物;再后来,这片地区的整条石灰岩脉被地下水完全地掏空了,因此这片山脉以及山脉后的山麓与平原下方出现了一个由相互连接着洞穴和坑道组成的复杂网络。许多雕画都记载了远古者探索洞穴深处的情况;也描述了它们最终的发现——一片藏在大地深处,如同冥河般不见天日的幽暗海洋。

这片漆黑的广阔深渊无疑是那条流经城市的大河经年冲刷的结果。过去,这条大河从西面那些无可名状的恐怖山峰间流淌而出,然后在远古者们的巍峨山脉脚下迂回流转,绕过整条山脉,最后在威尔克斯地上位于巴德地和托滕地之间的海岸线上灌进印度洋里。随着岁月的流逝,河水一点点地侵蚀掉了山丘脚下弯道处的石灰石岩层,后来,不断向下掏蚀的流水灌进了地下水系塑造出的岩洞里,与奔流着的地下水汇聚在一起,挖掘出了一个更深的深渊。直到最后,大河里的流水完全灌进了被掏空的群山,只留下一条淌向海洋的干涸河床。事实上,建立这座城市的时候,许多建筑就修建那条大河过去的河床上。远古者们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凭借长久以来对于艺术的敏锐感觉,它们在这条大河开始灌进无尽黑暗深渊的地方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将山麓上延伸出来的陆岬雕刻成了巨大而又华美的门柱。

这条大河无疑曾流淌在我们于巡航时所观测到的那条古河道上。河水之上曾横跨着许许多多的宏伟石桥。由于这一区域漫长历史中的各个阶段都有它的身影,因此它在不同雕画里的位置能够帮助我们确定画中场景的方位。依靠着这些帮助,我们才能在短时间内细致地画出一副标记好显著特征——像是,广场和其他重要建筑物——的地图,为进一步的探索指明方向。很快,我们就能在想象中复原整座雄伟城市在一百甚至一千万年前的模样,因为那些雕画已经精确地告诉了我们那些建筑、山脉、广场、郊区、风景以及繁茂的第三纪植被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想象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觉得到那肯定是一副神秘莫测而又超凡脱俗的美景,甚至让我几乎忘却了那种阴冷而又不祥的压抑感——然而这座城市所展现的那种人类无法想象的古老、厚重、死寂与偏远加上穿过冰川里透进来的微光带来了沉重的压抑,这种压抑一直紧紧地扼住我的灵魂,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然而,根据某些雕画的描述,原本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居民也明白这种压抑的恐惧牢牢掌握的感觉;因为我们看到过一些风格阴森却又一再出现的雕画,在这些雕画里,远古者们往往会做出一些因为恐惧而试图逃离某些东西的动作——至于它们到底在害怕什么,却从未被刻画进图画里,我们只知道这些东西往往都出现在那条大河里;而且雕画里亦会暗示这些东西是从西面那可怕的山脉里冲下来,漂过覆盖满蔓藤、摇曳起伏的苏铁森林,最后出现在远古者的城市里的。

在探险过程中,我们曾检测过一座修建年代较晚的建筑。正是雕刻在那座建筑里的退化雕画向我们预示了导致这座城市被荒置的最终灾祸。由于时局紧张、前途未卜,远古者们不像以前那样对雕刻艺术充满热情、干劲十足;但在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肯定还有许多同一时期创作的雕画;事实上,在那之后不久,我们就发现非常确定的证据,证明的确存在着其他一些同时期的雕刻作品。但这是我们径直遇上的第一组、也是唯一一组出自那个时代的雕刻。我们原本希望在稍后着手进一步的寻找;但是,我之前也说过,之后的情况让我们停止了的搜寻工作,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一个新目标上。远古者的雕刻工作终有停止的一天——因为当远古者们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长久地继续生活在这里时,它们别无他法,只能停止壁画的雕刻工作。当然,终结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击即是便是第四纪冰川期的到来——这次冰期带来的酷寒曾一度统治着地球的绝大多数地方,并且一直停留在不幸的地球两极,再也没有离开。在世界的其他地方,这次严酷的冰期也终结了传说中的洛玛与终北之地文明。

现在已经无法精确地断定南极大陆开始逐渐变冷的确切时间了。目前,我们认为冰河期始于距今五十万年前,但若是在两极,这场可怖灾祸的降临世间一定会早得多。眼下,所有定量的估计在一定程度都需要依靠猜测,但那些技法退步的雕画肯定远没有一百万年的历史,但这座城市被真正废弃的时代很可能远早于公认的更新世开端——按整个地表来测算,那大约在五十万年前78

78

目前地质学界已更改了更新世的年代划分,认为更新世始于两百万年前

在那些技法退步的雕画里,我们看到了许多严寒降临前的征兆。所有地方的植被都变稀薄了;远古者们的乡间生活也变少了。房间里开始出现供暖设备,冬季外出的旅行者们也开始裹上了某些保护性的织物。然后,我们看到了一系列带有边饰的圆角方形方框——在这些晚期出现的雕画里,早期那种连续不断的横板排布方式经常会出现中断,并且插入这种新出现的雕刻样式——根据这些圆角方框的描绘,越来越多的远古者开始向最近的、而且更加温暖的栖息地转移——其中一些逃到远离岸边的海底;而另一些则进入那些被掏空的丘陵,沿着地下由石灰岩洞穴组成的复杂网络,躲进了紧邻的黑暗深渊里。

到最后,似乎大多数远古者都移居到了与这座城市毗邻的深渊里。毫无疑问,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这片特殊的土地一直都被远古者们奉为圣地,但更主要的原因可能还是因为远古者们希望能够继续利用那些修建在满是洞穴的山脉上的雄伟庙宇;此外,这座广阔的陆地城市也能作为夏季居住地以及联系各个坑道的中转站继续使用下去。为了使两个聚居地之间的交通更加高效便利,它们对两地之间的通道进行了分类,并对已有的路线进行了改进——它们开凿出了无数隧道,将这座古老石头都市与下方黑暗的深渊直接联系了起来。经过极其深思熟虑地推敲后,我们在先前绘制的向导图上仔细地标记出了那些陡峭隧道的入口。根据地图来看,当时至少有两条隧道位于我们可以探索的距离之内——二者都在城市靠近山麓的地方:其中一条就位于前往古河道的方向上,距离我们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而另一条在相反的方向上,距离大约是前一条的两倍。

从雕画上看,地底深渊里似乎也有干燥的倾斜坡岸,但远古者依旧将它们的新城市建在了水底——这肯定是因为水底肯定更加暖和,而且温度的波动也更小。这片地下海似乎非常深,所以从地壳内部传来的地热可以确保它们能生活很长一段时间。虽然这意味着有它们要在水底度过一部分时间——当然,后来发展到完全生活在水底——但这些生物似乎相当适应这种生活,因为它们的鳃一直都没退化。许多雕画都反映了城市居民的水性——比如它们经常拜访那些居住在海底其他地方的同类;而且它们也很习惯在大河幽深的河底游弋洗浴。此外,对于一个早已习惯了漫长极夜的种族来说,地下世界的黑暗同样也不是什么障碍。

虽然那些讲述远古者在地下的海洋里修建新城市的雕画在风格上出现了明显的退化,但它们依旧如同史诗般宏伟壮丽。远古者们科学而系统地修建起了这座新城市——它们从满是洞穴的山脉中心开采出那些不会溶解的坚石,从最近的海底城市里请来了娴熟的工匠,并且依据最好的方案进行了建造。那些工匠们带来战胜全新挑战所需要的一切东西——不仅包括了能制作成磷光生物用来提供照明的原生质;也包括了修格斯的组织细胞——用来培育出举起巨石的血肉,以及为海底城提供负重用的牲畜。

最后,幽深的海底耸立起了一座无比巨大的都市。这座城市的建筑风格与地面上的古城非常相似,而且它的做工,相对而言,并没有显现出太多退化的迹象,因为远古者们在修建城市时采用了大量精确的数学理论。新培育出的修格斯生长得非常的大,而且表现出了非凡的智力。根据雕画上的描述,它们能飞快地接受和执行远古者下达的命令。此外,它们似乎能够模仿远古者的声音,与主人交流——如果可怜的莱克在解剖时推断正确的话,那应该是一种涵盖了宽广音域、犹如音乐般的笛声。到了这个时期,远古者们似乎更多地利用口头命令分配修格斯的任务,而不需要像过去那样用类似催眠的技术暗示它们的行为。即便如此,远古者们依旧牢牢地控制着修格斯。而那些散发出磷光的生物也运作得非常出色,深渊不像地表世界,没法在夜晚看到熟悉的极光,但那些发光生物无疑弥补了这一损失。

与艺术与雕刻装饰有关的工作仍在继续,但所使用的技法肯定出现了倒退。远古者们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落。在许多地方,它们采取了后来的君士坦丁大帝79也曾采取过的政策:它们将那些保存着优秀古怪雕画的巨石从地上城市搬运到了海里——这种做法就如同人类历史上的那位皇帝,在面对文明的衰落时,掠走了希腊与亚洲最好的艺术作品,将他的新拜占庭首都修建得辉煌壮丽,甚至比城中居民所能创造的辉煌更加壮观。但是,被转移的岩石雕画并不多,这无疑是因为远古者们在最开始并没有打算完全放弃地面上的城市。而等到它们真正彻底放弃这座地面城市的时候——极地肯定已经进入更新世很久了——而远古者们可能也已经习惯了那些已经衰落的艺术,并且对现状感到非常满意;或者,它们可能已经没法分辨那些古代雕画所表现出的卓越价值了。不论如何,即便远古者们带走了最好的独立雕像以及其他可以移动的物件,但它们肯定没有在我们周围这座万古沉寂的废墟里实施过大规模的雕画迁移工作。

79 Constantine the Great ,君士坦丁大帝,272—337 年,罗马皇帝。此人于 330 年将罗马帝国的首都从罗马迁到拜占庭,将该地改名为君士坦丁堡,并下令兴建学院,保存来自亚洲与希腊的各类古籍。这一举动使得许多民族的文化成果在原民族衰落之后仍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

之前已经说过,这些早已衰落退化的雕画所讲述的故事就是我们在有限时间内研究得到的最新成果。它们向我们描绘了当时的生活情景——远古者们夏季居住在地表的大都市里,冬季则返回地下海里的石城中;偶尔它们也会与那些远离南极陆岸的海底城市进行贸易活动。到了这个时期,远古者们肯定已经知道这座地表城市最终在劫难逃,因为在雕画里出现了大量严寒侵袭的征兆。植被在减少,冬季厚重的积雪即便到了盛夏也不会完全融化。蜥蜴类的家畜几乎已经完全死亡,甚至连哺乳动物也无法很好地适应严酷的气候。为了保证地表世界的工作能继续开展下去,远古者们不得不培育出了一类没有固定形体且出奇抗寒的修格斯——若是在从前,远古者们是不会愿意做这种事情的。到了这个时候,大河已变得了无生机,而海洋的上层水域也失去了大多数往日的住民,只剩下海豹与鲸鱼还在这里遨游。鸟类全都已经飞走了,只留下一些巨大而怪异的企鹅。

之后发生的事情,只能留给猜测了。地下海中的新城市又残存了多久?时至今日,它是不是仍犹如一具尸体般躺在永恒的黑暗里?那些地下水系最终是否也被封冻了呢?那些位于外部世界的海底城市又面临着怎样的命运呢?是否有部分远古者最后迁移到了冰盖以北的地方?现有的地质学知识里并没有提及它们的存在。那些可怖的米·戈是否依旧威胁着外部世界北方大陆呢?时至今日,又有谁知道还有些什么东西仍在地球最深处那无法探知的幽暗深渊里徘徊呢?这些生物似乎能够承受任何强大的压力——而那些居住在海边的人们偶尔会捞上一些奇怪的物件。难道真的就是杀人鲸造就了上一代探险家博克格尔文克所看到的那些出现在南极海豹身上神秘而又野蛮的伤口?

可怜的莱克所发现的那些样本并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这批远古者所处的地质环境说明它们生活在非常久远的年代,那应该还是地表城市发展的早期。根据所处的地质环境来看,它们肯定有至少三千万年的历史了。根据我们的猜想,在它们生活的那个时期,洞中的海底城,甚至就连洞穴本身,应该还未出现。它们肯定只会记得那些更加古老的景象;记得繁茂而且随处可见的第三纪植被;记得它们身边那座艺术发展兴盛繁荣的年轻城市;记得一条大河在巍峨山脉的脚下奔腾向北,一直流淌进位于远方热带的海洋里。

然而,我们仍止不住地去猜想与那些样本有关的一切——尤其那八个完整的样本,我们并没有在饱经可怕蹂躏的莱克营地里发现它们的踪迹。整件事情里总有一些不太正常的地方——像是那些我们一直努力认为是某些发疯的人所作出的离奇怪事——还有那些可怕的坟墓——那些不见了的东西——格德尼——这些远古怪物有着非同寻常的坚韧躯体,许多雕画也描绘了这个种族拥有许多诡异古怪的行为——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我与丹弗斯看到了太多的东西,而且也试图相信许多有关远古世界的秘密,并且准备对这些难以置信而又骇人听闻的秘密缄口不言。


Chapter IX

如之前所言,在研究过那些已经技法退化的雕画后,我们的行动目标发生了变化。这自然与那些在岩石里开凿的、通往黑暗世界深处的隧道有关。我们之前并不知道它们的存在,但在研究过那些雕画之后,我们开始迫切地想要找到这些通道,并通过它们抵达更深处的地下世界。从那些出现在壁画上的明显参照物来看,我们断定通过如果进入附近的任何一条隧道,只要再走上一英里陡峭的下坡,都能抵达巨大的深渊那不见天日同时也让人晕眩的崖岸;然后沿着那些由远古者们拓宽修整好的道路继续向下,就能抵达下方乱石丛生的陆岸,看见那片隐匿在地下、如同午夜般漆黑的海洋。一旦知道这些事情,我们便无法抗拒随之而来的诱惑,想要亲眼见证这座令人难以置信的深渊——然而,我们明白,如果我们想在此次探索中完成这一壮举,就必须立刻着手寻找那些向下的通道。

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而我们也没有足够的电池让手里的电筒一直亮下去。由于在冰盖下方的建筑里进行了大量的研究与抄誊工作,我们已经使用了至少五个小时的电池,而且几乎一直都在连续使用。根据使用干电池的经验,剩下的补给显然仅够使用四个小时的时间——不过,如果在那些比较容易通过同时也不太吸引人的地方只使用一只手电筒照明的话,我们也许能延长电池的使用时间。在这些巨大的地底墓穴里,如果没有照明的话,什么也做不了。因此,为了能顺利探索深渊,我们必须放弃继续解译壁画的工作。当然,在那个时候,我们已计划好再度造访这座城市,并且进行为期数天,甚至或许是数周,详尽透彻的研究与拍摄——因为,好奇早已战胜了我们内心的恐惧——只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必须加快步伐。

我们用来记录踪迹的碎纸片是有限的。虽然不愿意撕掉备用的笔记本或素描纸来补充碎纸片,但我们还是撕掉了一本大笔记本。如果情况变得更糟,我们还能通过在石头上画下标记的方法继续前进——当然,如果真的完全迷失了方向,只要时间允许我们来进行充分的尝试与纠正错误,我们也能一条一条通道地找寻出口,重返地面。所以,我们急切地朝着最近的那条隧道动身了。

根据用来绘制地图的雕画,我们距离最近的隧道入口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夹在我们与入口之间的建筑群虽然看起来好像重重叠叠,但很可能会留有一些通路,让我们即使在冰盖以下也能顺利抵达目的地。那个开口应该位于一座明显有着公共用途——可能用于举行某些仪式——的五角星形巨大建筑下方的地下室内。我们回忆了先前的航空勘测,试图确定这座建筑的位置。

但回顾在空中看见的景象时,我们没有想到类似的建筑结构。因此我们推测这座建筑的上层结构一定出现了严重的损毁,或者它也可能倒塌进了我们之前看到的冰层裂缝里。如果出现了后一种情况,那么隧道可能会被碎石完全堵住,而我们就必须去查看距离较近的另一条隧道——那条隧道在北面,不到一英里远的地方。横穿城市的古河道阻挡了我们继续向北寻找更多的隧道;事实上,如果两条位置较近的隧道都被堵塞住了,我很怀疑剩下的电池补给是否还够我们抵达北面另一条隧道——那条隧道距离我们的第二选择还有近一英里的路程。

依靠着地图与指南针的帮助,我们走过完整或破碎残缺的房间与走廊;爬上坡道,穿过上方的楼房与桥梁,然后向下重新回到地面;遇到被堵死的过道与成堆的碎石与瓦砾;有时还要快速地通过某些保存完好而且一尘不染的神秘小道。遇到死胡同,则折返回去 (同时拿走那些我们留在身后用于标示的小纸片) 。有时我们会经过一些开口的天井,看见外界的日光从这里倾泻或是渗透下来——一路上出现的雕画再三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其中的许多雕刻肯定包含了非常重要的历史故事。到最后,我们只有坚持日后必定重返此地的念头才能快步经过那些雕画,继续走下去。虽然如此,偶尔我们也会慢下来,打开我们的第二只手电筒。如果身边有更多的底片,我们肯定会稍作停留拍摄下某些浅浮雕,但是手工抄画这种浪费时间的记录方式无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到这里,我再次到了一个让我非常犹豫,或者让我更愿意含糊暗示而非直接陈述的部分。然而,我必须揭露后来发生的事情,说明我的确有理由要劝阻进一步南极探险。几经辗转,我们终于来到了一个与预期的目的地非常接近的地方——当时,我们刚穿过一座位于二楼的石桥,进入了一个显然由两堵墙面形成的夹角尖端,然后沿着一条破旧的走道向下前进。我们看到这条走道的两侧刻满了复杂而且显然带有仪式意味的晚期雕画——将近傍晚 8 点 30 分的时候,年轻而且嗅觉敏锐的丹弗斯首先闻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如果身边有一条狗,我想在更早些的时候我们就会收到这种警告。起先,我们无法准确地说出透彻纯净的空气里掺杂进了什么东西,但仅仅几秒钟之后,我们的记忆就对这种东西作出了极其明确的反应。让我勇敢地将这一切明白地陈述出来。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气味——这气味虽然细微而模糊,却绝不会被认错——因为当我们打开那座疯狂的墓穴,发现那具被可怜的莱克解剖过的样本时,也闻到同样的气味。

当然,在那个时候,这一启示并没有像现在说起来这样简洁明了。我们想到了几个可能的解释,并且犹豫不决地低声讨论了好一会儿。可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想在展开进一步的调查前先行退却,因为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们实在不愿意为任何事情停下脚步,除非我们知道灾难就在前面等着我。不论如何,那些应该猜到的想法实在太过疯狂,就连我们自己都不会相信。正常世界里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过,或许是毫无理性可言的本能在作祟,我们依旧调暗了手里亮着的电筒,放慢了脚步,谨慎地踮起脚走过越来越杂乱的地板,爬过堆堆石屑——那些技法退化、邪恶不祥的雕画在两侧的石墙上充满险恶意味地睨视着我们,而我们也不再关注它们的内容。

丹弗斯的眼睛与鼻子都比我敏锐,在经过几段部分被堵塞的拱道,走向位于底层的房间与走廊时,他同样抢在我的前面先注意到了地上的石屑的奇怪朝向。这些石屑的朝向看起来不像是经历过千万年的遗弃后所应该呈现出的样子,而当我们小心地将手电筒的光线调得更亮些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些痕迹,像是某些东西不久前穿过石屑时留下来的痕迹。虽然在杂乱散布的残砖碎瓦无法显示出任何明确的迹象,但在那些较光滑的地方,我们仍找到了一些重物留下的拖痕。有一会儿,我们觉得我们看到了几行平行的痕迹,就好象是几条滑道。这让我们再次停了下来。

也就在这次停顿中,我们同时闻到前面传来了的另一种气味。荒谬的是,这种不那么恐怖的气味让我们更加恐慌起来——它本来并不可怕,可是在这里,在我们所面临的情形下反而让人觉得极度的毛骨悚然起来——当然,除非那是格德尼——因为那种气味显然源自一种我们熟悉的普通燃料——我们每天都在使用的汽油。

在这之后,驱使我们继续下去的动机只能留给心理学家去解释了。我们知道制造了营地恐怖景象的东西肯定已经爬进了这座漆黑的远古坟墓,因此绝不应该怀疑眼下——或者至少是近期——无可名状的诡异情况。然而,到了最后,完全忘我的好奇心;或者焦虑;或者自我催眠;或者隐约将所有一切都归咎于格德尼所为的想法;或者其他什么东西起了作用,我们没有就此停下脚步。丹弗斯又开始喃喃自语地讲起他觉得自己在冰盖上方废弃小巷里看到过某些痕迹;讲起自己在小巷里看到那些痕迹后,曾隐约听到一种音乐般的模糊笛音从脚下未知的深处传来——尽管那声音像是山巅上狂风肆虐时岩穴所发出的共鸣,但莱克的解剖报告让这种声音也蕴含了某种更加意味深长的含义。而轮到我时,我则支支吾吾地念叨着我们发现莱克营地时的惨象——讲起那些消失了物件,讲起那个孤独幸存者到底会有多么难以想象的疯狂——他究竟是如何翻越那可怕的山脉,进入这片未知的远古石城的呢——但是,我们一直都没有试图让对方,甚至让我们自己,明白确切地相信任何东西。停下脚步的时候,我们关掉了所有的光源。一丝来自外界的光线渗透过深深的废墟照射进来,让环境不至于陷入完全的黑暗。随后我们机械地一步步前进,并时开时关地使用电筒照亮前方的道路。地面上凌乱的碎石在我们脑海里印下了一种始终无法摆脱的奇怪感觉,前方飘来的汽油味也变得愈发的浓烈。越来越多的乱石出现在我们眼前,阻碍着我们前进的步伐。紧接着我们便发现前方的路完全地被堵死了。我们证实了先前根据飞行时所看到的裂缝而作出的悲观预测——我们所进入的隧道是一条死胡同,甚至都不能抵达那座通向深渊的地下室。

站在被堵塞的隧道尽头,用手电筒发出的光线扫过那些雕刻着怪异图案的石墙,我们发现了几条被不同程度堵塞住的拱道;其中一条拱道里传来的汽油味完全掩盖了先前闻到的那种古怪气味——但我们仍能察觉出二者之间有着明显的不同。经过更仔细的检查,我们发现从那座拱门里延伸出了一条狭长但却没有覆盖着任何石屑的痕迹。从附近的状况来看,这条痕迹应该是在不久前留下的。不论那潜藏着的恐怖到底是什么,我们觉得自己已经发现了一条径直通向它的道路。因此,我想没有人会奇怪为何我们在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停顿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然而,即便有过犹豫,我们最后还是冒险进入了那座漆黑的拱道。可是,我们得到的第一感觉就是扫兴与失望。因为我们来到了一个内部空间呈标准立方体的大地下室——房间的边长约二十英尺,四周刻满了雕画,而地面散布着碎石。不过,我们却没有在这里发现任何大得可以让我们立即分辨出是在不久前才出现的东西。于是,我们本能地想要寻找到另一个出口,但却完全徒劳无功。然而,稍后不久,丹弗斯便凭借着他那敏锐的视力找到了一块有些异样的地方——在那儿,地面上散布的碎石似乎曾被某些东西打乱和移动过;于是我们将两只手电筒的光线均调到了最亮。凭借着手电筒的照明,我们看到了一些非常简单而细碎的小物件;尽管如此,我仍然很不愿意直白地说出那到底是什么——因为它暗示了一些事情。那里有一堆被粗略地平整过的碎石,而在碎石上还随意地散落着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另外,肯定曾有大量的汽油泼洒在这堆碎石的一角——因为即便是在海拔如此之高的超级高原上,那些汽油依旧留下一股刺鼻的浓烈气味。换句话说,这肯定是某种营地——其他一些东西,像我们一样,意外发现通向深渊的道路被阻塞之后,折返过来并在这里临时扎建的营地。

让我坦白一点。我们所看到的那些散落在石堆中的东西全都源自莱克的营地;其中有一些锡罐头——和我们在被蹂躏后的营地里看到的一样,全都以非常奇怪地方式被打开了;许多用过的火柴;三本带有插图并且或多或少被涂污了的书籍;一个空的墨水瓶以及带有绘画和说明的墨水瓶盒;一只被损坏了的钢笔;几块被奇怪裁剪过的皮毛衣物和帐篷帆布;一只包裹着使用说明的、已经用过了的电池;一只帐篷暖炉使用的匣子80;还散落着几张折皱了的纸。光是看到这一切就已经够糟了,但是当我们捋平那些皱折的纸张,看到那些涂抹在上面的东西时,事情变得更加可怖起来。之前在营地里发现的那些纸张上也有完全无法解释的圆点,这也许能让我们有所准备,然而,当我们置身在一座噩梦般的城市里,置身在一间存在时间远远长于人类历史的地下室中,再度看到那些圆点组成的图纸时,所产生的惊骇与恐怖仍旧让人无法承受。

80

a folder that came with our type of tent heater,没见过这个帐篷暖炉,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那种可以抽出来,用来装燃料燃烧的盒子

也许是发疯的格德尼在这些纸张上模仿了那一组组出现在绿色滑石上的小圆点,正如他在那疯狂的五角星形坟冢上留下的圆点一样;相应地,也许他也曾在路上仓促而简略地绘制好了草图——有些地方精确,有些地方则不太准确——他画出了城市的临近部分,并且从我们之前所经的路线之外的某个用圆圈表示的地方——比如我们在雕刻中看到的圆柱形高塔;或是在高空飞行时瞥见的巨大圆形深坑——一直寻找到了我们所在的这座五角星形建筑里,并曾尝试深入到它下方的隧道中去。

我必须重申,他也许在探索这座城市的时候就准备好了这些草图;因为这些摆在我们面前的图纸显然——和我们手里拿的地图一样——是从这座冰川迷宫中的某些晚期雕画上抄绘下来的。但它所仿制的雕画肯定不是我们曾见过和抄录过的那些。然而一个对艺术一窍不通、笨手笨脚的人不可能用这样一种怪异并且应当被诅咒的方式来绘制这些草图——虽然它们看起来绘制得有些匆忙和粗心,但是其中所体现的技法却可能要比任何它们所仿制的那些已经衰落退化的雕画更加卓越和高超——只有那些生活在这座死城的全盛时期的远古者才具备这样的技巧。

有人会说丹弗斯和我肯定已经彻底疯了,在看到这一切时居然还未拔腿就跑;因为我们的推测——尽管如此的疯狂无稽——却在这一刻得到了完全的证实。而我根本无需向那些阅读这些叙述的读者们详述我们的推测。也许我们的确疯了——难道我没提到那些可怕的顶峰正是疯狂山脉吗?但是,我想我能从那些悄悄跟踪危险致命的野兽穿越非洲丛林、拍摄照片、研究它们习性的人身上找到某种类似的精神——即便他们的举动远远不如我与丹弗斯这般极端与疯狂。虽然我们一时间被恐惧牢牢摄住,几乎动弹不得;然而,越来越强烈的好奇心和冒险精神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

当然,我们知道那些东西到过这里,我们也没有打算直接面对它们。但我们觉得它们一定已经走远了。到了这个时候,它们一定已经找到了另一个邻近的入口,走进了城市下方那个它们从未见过的终极深渊,甚至可能已经找到那些从逝去的过往里遗留下来、一直静静等候在终极深渊里的碎片和残迹。或者,如果那个入口也像这里一样,被碎石堵死了,它们可能会继续向北移动,继续寻找其他的入口。毕竟,我们记得,它们并不像我们这么依赖光亮。

回顾起那些时刻,我几乎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我们当时的心情——眼前的情况变化得太快,打乱了我们的期待。我们当然并不希望直面那些我们所恐惧的东西——然而我也不否认,我们可能暗怀着一种下意识的期盼,期盼能在一个有利而隐蔽的位置上观察到某些东西。可能我们仍未放弃窥探那片深渊想法,虽然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一个新的目标——也就是那张皱折草图上用巨大圆圈所标示出的地点。我们很快就意识到那个巨大的圆圈正是一座出现在最早期的雕画中的圆形巨塔,只是随着岁月的变迁,当我们航行飞过城市时,只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孔洞向着天空敞开着。虽然这些草图绘制得相当匆忙,但对于这座巨塔的描画仍让我们产生了某种感觉,认为它那掩埋在冰盖之下的部分仍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也许,它正代表着那些我们还未遇见过的建筑奇迹。根据那些描绘了这座巨塔的雕画看来,这座建筑肯定古老得令人难以置信——事实上,它是这座城市里第一批修建起来的建筑。那些雕刻在它内部的壁画,如果还保存着,无疑具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而且,它可能还完好地保留着一条通向冰盖的道路——这条道路应该要比我们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开拓出的路线要短得多,而且可能它们就是从那里下来,进入冰川下方的。

不论如何,我们仔细研究了这些可怖的草图——并在不久后亲自完美地证实了我们结论。我们折转回去,按着草图的指示,向着那个标示成圆圈的地方前进。赶在我们之前的那些无可名状的先拓者们肯定已经在这条线路上往返过一次了。因为邻近的通向深渊的另一处入口也在这个方向上,而且在更远的地方。一路上,我们一直节约地使用纸片在身后留下线索。至于这段旅途的详情,我并不必过多叙述————因为它与我们走进那条死胡同时的情况完全一样;只不过这条路虽然要经过一些位于地下的走道,但最后却会更加接近地面。一路上,我们时常能在脚下的残砖碎石中发现被扰乱的痕迹。当离开了汽油味笼罩着的范围后,我们再次断断续续地闻到了之前那种更加让人毛骨悚然也更加持久不散的气味。当离开先前过来时所走的那条线路后,我们开始偶尔用一只手电筒偷偷地扫过走道两边的石墙;但那些几乎无处不在的雕画里似乎并没有多表现出什么,事实上,那些雕画似乎是远古者们宣泄情感的主要方式之一。

大约下午 9 点 30 的时候,我们穿过了一条长长的拱道。此时,地面上的冰雪逐渐多了起来,似乎意味着我们距离冰盖的表层已经不远了;与此同时,走道的拱顶也渐渐地变得低矮起来。不久我们就看到了前方出现了明亮的日光。于是,我们关上了手电筒。似乎我们已经来到草图上那个巨大的圆形区域,而且我们与冰层表面之间的距离也已经不远了。走道的终点是一座拱门。相对雄伟的遗迹来说,拱门出乎意料的低矮,但就算我们还没走到它的面前,就已经能透过它看见后面的很多东西了。在那道拱门之后是一片巨大的圆形区域——这块地方的直径足有两百英尺,里面散落着大量的石屑,同时也分布着许多与我们之前所穿过的拱门一样的石门——大多数石门都已被堵塞住了。四周的石墙——在我们可以看得到的那些地方——都被醒目地雕刻成尺寸雄伟的带有图案的螺旋形宽板。由于直接暴露在外界恶劣的气候条件中,这些宽板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风化,但那些描刻在上面的壁画依旧展现出了卓越与辉煌的艺术成就,甚至远远超越了我们之前所遇到的任何雕刻。满是断壁残垣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雪,而我们则幻想着这座废墟那位于冰层下更深处的真正地面究竟呈现一副怎样的光景。

但这里最引人注目的东西还是遗迹内部残存下来的一条巨型石头坡道。这条坡道在遗迹的内部避开了那些拱门,以一个大角度的弯折引空旷的开口。它在巨大的圆形内墙上螺旋上升,仿佛与某些曾经攀附在巨塔外的结构相互对应,又像是古巴比伦的塔庙81。由于飞行速度太快,以及远景中混乱的塔内墙面让我们没有在高空中注意到这座极具特征的建筑,也导致我们不得不寻找另一条通向冰下的通道。帕波第也许能告诉我们究竟是何种工程学原理让它仍屹立于此,但丹弗斯和我就仅仅只能表示钦佩与惊叹了。巨大的石头枕梁与立柱随处可见,但是我们看到的东西似乎不足以支撑起这样的壮观景象。这座遗迹,从地面到现存的顶端,保存得极好——考虑它直接暴露在外接中,能维持这样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它的掩蔽在很大程度上保护了那些雕刻在墙面上、奇异而又令人不安的巨幅图画。

81 一种类似玛雅金字塔的建筑

走进这座被外界光线点亮的、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型遗迹底部,我们看到坡道攀附的那一面一直延伸到足足六十英尺、令人目眩的高处。它足有五千五百万年的历史了,而且无疑是我们见过的最为古老的建筑。回忆起飞行时看到的景象,我们意识到外面的冰川约有四十英尺厚;因为我们看到这座敞开的深坑时,它敞在一堆约有二十英尺高的破败建筑物顶端。它圆周大约四分之三的地方,被一行更高的废墟留下的巨大而弯曲的石墙遮挡保护住了。根据那些雕画,这座巨塔原来位于一座旷阔的广场中央,可能曾有五百到六百英尺高,并在靠近顶端的部分有横向阶梯状的圆形堆叠,而在最顶端的位置上还有一排针状的尖塔。大多数建筑物显然都更可能向外,而非向内倒塌——这是件幸运的事情,否则坡道可能会因此粉碎,而整个内部也会因此被堵塞。但事实上,坡道仍遭到了十分严重的破坏;而底部原本堵塞的拱门似乎也在最近被清理过。

我们没过多久就推测出,其他那些东西就是通过这里从冰盖上方进入建筑群内部的。所以逻辑上说,这里应该也能让我们爬出冰盖,虽然我们已在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标示用的纸片。塔顶的开口靠近山麓,距离我们停靠飞机的地方并不远;从这里抵达停靠飞机的地方需要走的距离不会比返回最早进入的那座巨大的梯形建筑更远。我们完全能以这里为起点进行任何接下来需要展开的、在冰川下方进行的探险工作。很奇怪,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仍在想着下一步的旅途——即便已经看到了那么多可怕的景象,猜想到了那么多恐怖的事情。接着,当我们小心地在旷阔地面上的碎石间寻找出一条通道时,我们看到了另一幅景象,让我们暂时忘记了其他所有的事情。

我们看到三架雪橇整齐地挤在远处坡道低矮的角落。由于之前一直在向外张望,我们直到此刻才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它们是从莱克营地里消失的那三架雪橇。由于过度使用,雪橇已经有些破旧——它们肯定在无雪的石头建筑里以及满是碎石的地表上强行拖拽了很长的距离,而且同样被搬运过许多无法通行的地方。这个时候,它们被小心而聪明地打包捆扎起来,上面摆着我们非常熟悉的那些东西:汽油炉,燃料罐,工具包,口粮罐头,显然塞满了书籍的防水帆布,还有其他一些包裹着其他不明物体的帆布——所有那些从莱克营地带过来的东西。

在地下室里发现了那些东西之后,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准备好看见这样的场景了。然而,其中一块防水布的轮廓依旧让我们觉得有些不安。当走上前去,揭开它的时候,我们才感到了真正的惊骇。看起来,那些东西与莱克一样,也会注意收集典型的标本;因为在雪橇上有两件冻硬、并且被完美保存下来的东西。那些脖颈周围的伤口涂着有黏性的黏合剂,显然是做了修补,而且物体还被小心地包裹起来,避免受到进一步的损害。雪橇上的东西是年轻的格德尼,以及那条失踪的拉橇犬的尸体。


Chapter X

许多人可能会觉得我们既冷酷又疯狂——因为在发现了如此令人悲痛的景象后,我们很快又想起了位于北边的隧道与隧道下方的地底深渊。但我并不是说我们在发现了格德尼的尸体后,立刻想起了之前的计划。之所以会再度想起地底深渊,是因为我们遇到了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让我们有了一连串新的猜测。那时候,我们为可怜的格德尼盖上了防水布,然后沉默地站在原地,陷入了迷茫。就在这时,一些声音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自离开冰原地表,告别了山风在极高处发出的微弱呼嚎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别的声音。虽然那个声音既熟悉又普通,然而在这个充满了死亡的偏远世界里,它的出现要比任何怪诞或惊人的声音更加出乎我们的意料,也更加让人紧张慌乱——因为它的出现再一次搅乱了我们心中所有关于宇宙万物的概念。

如果那种声音听起来像是一种覆盖了宽广音域、犹如音乐一般的奇异笛声——那么根据莱克的解剖报告,这会让我们想到同在这座死城里的那些东西——实际上,自从目睹了莱克营地的惨象后,过度紧张的我们每次听到狂风的呼号,都能隐约从中分离出这种可怕的声音;而那种声音与我们周围这片万古死寂的世界有着一种可憎的和谐与协调。一个属于其他时代的声音应该出现一座属于其他时代的墓园里。然而,我们听到的声音却粉碎了我们心中根深蒂固的一切观念。我们心照不宣地认为南极内陆是一个永恒不变、绝对没有任何寻常生命痕迹的荒原。然而,我们听到声音并不是那些源自远古地球、掩埋在溶洞里却依靠着超凡的坚韧体魄最终被扭转时光的极地太阳唤起的亵神之物所发出的惊人音符。相反,那个声音普通得让人觉得有些可笑。早在航行离开维多利亚地以及待在麦克默多湾营地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就已经熟悉了这种声音。然而在这里听到它的时候,我们依旧打了个寒颤,因为它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简单来说——那是一只企鹅发出的沙哑叫声。

那声音穿透了重重阻隔,从冰层下方的某些裂缝里飘了出来。其方向几乎正好与我们过来时的那条通道相对——而另一条通往地底深渊的隧道明显也在那个方向上。唯一可能的解释是,虽然这个荒芜世界的地表在漫长的时期内一直了无生机,但那个方向上却还有一只活生生的水禽;因此我们脑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去证实这个声音是否真的存在。事实上,那个声音一再反复,而且偶尔听起来有不止一只企鹅在鸣叫。为了寻找它的源头,我们走进了一条石屑较少的拱道。当外界的阳光逐渐消失在我们身后时,我们又开始在沿途留下更多的记号——为此我们带着奇怪的厌恶感撕掉了一块原来放在雪橇上的防水帆布,补充了我们用于留下记号碎纸片。

当脚下覆盖着冰雪的地面再度变成了一堆堆散乱的岩屑与碎石后,我们在石堆里清楚地辨认出了一些奇怪的拖痕;丹弗斯还发现了一个清晰的脚印——至于那是什么样的脚印恐怕无需我再多做描述了。企鹅叫声所指引的方向与我们依靠地图和罗盘画出的、通向北面隧道口的路线完全重合;接着,我们兴奋地发现了一条位于地面、无需翻越石桥的大道,而且前往地下的通道似乎也很畅通,没有阻塞。根据草图,那条隧道的起点应该在一座巨型金字塔式建筑的地下室里。回忆起飞过城市上空时看到的景象,我们依稀记得那座建筑保存得相当完好。亮着的那只手电筒一如既往地照出了大量沿着走道分布的雕刻,但我们并没有就此停顿,也没有检查其中的任何一幅。

突然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体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我们的前方。于是,我们飞快地打开了第二只手电筒。事后想来颇为奇怪,虽然我们早前曾害怕那些东西就藏在附近,但追寻企鹅叫声源头的时候,热情似乎已经盖过了恐惧。那些东西把它们的补给留在了巨大的圆形遗迹内,所以它们肯定做好了进行侦查——或者进入深渊——再折返回来的打算;然而,在那个时候,我们完全忘了要防备着它们,就好像它们根本不存在一样。这个蹒跚摇摆着的白色物体足有六英尺高,但我们似乎立刻便意识到那不是它们中的一员。它们要更大,颜色也要更深;而且根据那些雕画的描述,尽管它们有着结构怪异的海生触肢器官,但它们在陆地表面的行动肯定非常地迅速。但要说那个白色的物体并没有让我们感到惊骇,则也不尽然。在那一瞬间,一种原始的恐惧牢牢地抓住了我们,这种感觉甚至几乎要比那些东西所能带来的、发自理性的最糟畏惧还要强烈。紧接着,事情急转直下,那只白色的物体侧转走进了我们左边的一座拱门,加入了另两只一直在用沙哑叫声召唤它的同伴。那只是一只企鹅而已——是一种未知的巨型白化种,甚至要比已知帝企鹅中最大的个体还要大,白化的外貌与实际上目盲无眼的特征让它看起来颇为可怕。

我们跟着这只企鹅走进了拱门,并将手里的两只手电筒全都打开,照在这三只反应漠然、对我们毫不在意的企鹅身上。我们发现它们都是同一种未知的巨型白化企鹅,而且它们的眼睛均已退化消失。它们的大小让我们想起了远古者们曾在雕画里描绘过的某种古代企鹅,而我们也很快便推断出这些企鹅便就是那种古代企鹅的后裔。它们的祖先肯定撤退到了某些较为温暖的地下区域,并且因此幸存了下来。但地底永恒的黑暗中断了它们身体里的色素沉淀,并让它们的双眼萎缩退化成了两条无用的细缝。毫无疑问,它们现在的栖息地应该就是我们所寻找的深渊;而这也证明地底深渊依旧温暖,并且可以供生物栖息。这一发现让我们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同时也产生了些许不安的想象。

此外,我们有些好奇,这三只水禽为什么会冒险离开它们往常的领地?根据这座巨大死城所处的状态以及笼罩在城市上的死寂氛围来看,这里显然不是企鹅们通常的季节性繁殖地,而三只企鹅面对我们造访表现得相当淡漠,因此那些东西路过这里时也不太可能惊吓到它们。难道它们作出了某些攻击性的动作,或者试图获取更多的肉类补给?虽然我们的拉橇犬非常憎恨那些东西散发的刺鼻气味,但我们不确定企鹅是否会有同样的表现,毕竟它们的祖先与远古者们相处的更好——而且在深渊里,它们应该会一直保持着这种和睦的关系,只要远古者们还活着。随着追求科学的精神重新复燃,我们不由得有些遗憾,因为我们没办法用相机拍下这些反常的生物。随后,我们离开了这三只企鹅,向着那个肯定畅通无阻的深渊继续前进,任由它们在我们身后继续呱呱鸣叫。地面上偶尔出现的企鹅脚印让通向深渊的方向变得更加清晰与明确了。

不久,前方出现了一条没有拱门的走道。而走道两侧也没有任何的雕画。沿着这条冗长而低矮的走道继续向下,经过一段陡峭的下坡路后,我们确信自己离隧道入口已经不远了。随后,我们又经过了两只企鹅,并且听到前方不远处还有更多的叫声。然后,走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巨大而空旷的空洞,甚至让我们不自觉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那是一个完美的半球形空洞,显然是在地底深处。空洞的直径足足有一百英尺,洞顶离地面的高度约为五十英尺。围绕着半球的圆周底端分布有许多低矮的拱门;唯一一处打破对称、没有开凿拱门的地方敞开着一座如同巨穴一般、漆黑的弓形洞穴。这座洞穴的高度接近十五英尺,那正是通向地下巨大深渊的入口。

空穴凹陷的顶端分布着大量虽然已显退化但依旧令人印象深刻的雕画,仿佛就像是一座精妙超凡的远古穹顶。不远处,有几只企鹅在蹒跚摇摆地走动——虽然我们是陌生的访客,但它们却显得相当漠然,毫不在意。那条黑色隧道就在一段陡峭的下坡后隐约敞开着,隧道的入口凿刻着奇异的门柱与石楣作为装饰。站在那神秘的洞口前,我们隐约感觉到了一丝较为温暖的气流,甚至可能还夹杂着一些湿润的水汽。我们有些好奇,除了企鹅外,地下的无底空洞以及接临的蜂窝状高原与巍峨山脉里还隐藏着怎样一些生物?此外我们也想知道,可怜的莱克最早曾隐约看见的山顶烟雾,以及我们看到的那些环绕着山巅壁垒的古怪薄雾,是否就是蒸汽从地心深处、某些从未被人勘探过的地方沿着弯曲的隧道上升到地面后形成的。

进入隧道后,我们看到它——至少在最开始这一段——的宽度与高度大约都是十五英尺。两侧的墙壁,地板还有拱形的天花板都是由常见的巨石搭建的。墙壁上零星装饰着一些雕刻在圆角方框里的常见图案——全都显现出晚期衰落退化后的特点。隧道的整体结构与所有的雕画全都保存得极好。地面很干净,只留有一些石屑,石屑上显示着企鹅向外跑动的痕迹,与那些东西深入隧道的痕迹。随着我们继续深入,周围变得更暖和了;我们很快就解开了身上厚重衣物的扣子。我们怀疑隧道的深处是不是会出现岩浆运动留下的证据;也怀疑下方那个不见天日的海洋是不是热的。再走过一小段路,隧道里的铺设的石板变成了实心的岩石,但隧道的宽高仍保持着原有的大小,而且明显保留有着刻意凿刻规整后留下的痕迹。隧道的坡度不断变化,偶尔会出现非常陡峭的斜坡,但隧道的修建者已经在地面上刻出一道道沟槽。好几次,我们看到了一些开在侧旁的较小走道,但这些走道并没有记录在我们的简图上;不过它们并不会干扰我们折返回去的线路,相反我们很高兴能见到这样通向旁侧的走道——万一那些我们不希望遇上的东西从深渊里折返回来,这些走道也许能为我们提供一些躲避。走在隧道里,那些东西散发出的、无可名状的气味变得非常明显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仍冒险深入隧道的做法无疑是种自杀式的愚蠢行径;但是探究未知的诱惑,在某些人的心中,要远比大多数疑虑更加强烈——事实上,最初也正是这种诱惑将我们带到了这片极地荒原里。沿着隧道逐渐深入,我们看到了几只企鹅,并试着推测了一下我们还需要走多远的路。根据那些出现在建筑里的壁画,我们觉得只要走过大约一英里的下坡路就能抵达深渊的边缘,但是之前游荡时得出的经验告诉我们,那些壁画的比例并不完全正确。

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后,那种无法描述的气味开始变得极其强烈,而我们也仔细地记下我们经过的各个位于侧旁的洞口。这些洞口附近并没有弥漫着雾气,但无疑这是因为缺乏能让水汽凝聚起来的较冷空气。随着深度的增加,温度在迅速地上升。和预料的一样,不久之后,我们便遇到另一堆随便丢弃在地上、熟悉得令我们战栗的东西。那主要都是些皮毛制品和莱克营地里的帐篷帆布。但我们并没有停下来去研究这些织物被撕扯出的奇怪形状。而在这之后不远,我们便注意到那些通向侧旁的走道明显地增多了,而且也变得更高更大。我们推测我们可能已经进入那些较高的丘陵下方、裂缝密集分布的区域。那些东西所散发出的那种难以形容的气味这时奇怪地混进了另一种几乎一样令人不快的臭味——至于这到底是什么散发出来的,我们却无从推测。但我们猜想这可能是某些腐烂的生物,也许是一些未知的地底真菌。这时,隧道出现了惊人的扩张——这是雕画上从未提到过的。这条隧道突然扩宽、抬高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天然洞穴——大约七十英尺长,五十英尺宽。洞穴的旁侧有着许多巨大通道,通向神秘的黑暗之中。

虽然这个洞穴看起来像是天然形成的,但依靠两只手电筒细细查看后,我们发现它是由人工凿通一些位于蜂巢结构之间的阻隔后形成的。这些石头阻隔既粗糙又高大,而拱形的洞顶上也布满了钟乳石;但坚实的岩石地表却被仔细地平整抛光过,没有任何岩屑、碎石,甚至就连灰尘也反常地稀少。除了我们过来时的那条通道,这个洞穴里的所有通道都是向下离开这个洞穴的;这种奇怪的情况让我们陷入了徒劳的迷惑。而那种混合在先前气味中,新出现的古怪恶臭在这里变得格外地刺鼻;这种气味如此强烈,甚至掩盖了其他那些气味的踪迹。这个地方中包含的某些东西,以及它那经过抛光甚至几乎闪闪发亮的地面,比我们先前遇到过的其他任何可怕事物更让我们感到隐约地迷惑与恐惧。

不过根据通道最前端那规则的形状,以及通道附近分布着更多的企鹅粪便,让我们仍能从诸多大小相等的洞口中挑选出正确的线路。然而我们依旧决定,如果接下来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则要继续采用纸片留下踪迹的方法来进行探索;因为,这时当然已经无法仰赖留在尘土上的痕迹来留下线索了。随着我们继续前进,我们将手电筒的光柱照在了隧道两侧的墙上——接着,我们惊愕地停了下来,因为出现在通道墙面上的壁画已经发生了根本上的变化。当然,我们已经意识到在修筑这些隧道的时期,远古者们已经出现了极大程度地衰落与退化;而且,实际上,我们也注意到了身后那些雕画里的蔓藤装饰已经雕刻得颇为拙劣。但是,这时我们所看到的那些出现在洞穴深处的雕刻却突然发生了一种完全无法解释的改变——这些的雕刻,不论是从完成质量还是从基本特征上来说,都发生了极其巨大的变化,而且雕刻者的技艺也出现了极其严重,甚至是灾难性的衰落与倒退。我们完全无法根据之前看到的那些衰退痕迹推想出它们最后竟会倒退至如此的地步。

这幅严重倒退的新作品显得非常粗糙与拙劣,而且完全没有精细的细节。它的横板深深地陷入了墙内,浮雕最底层的深度与之前遇到的那些圆角方框相同,但浅浮雕的高度却矮了一节,并没有和周围的墙面平齐。丹弗斯认为这可能是二次雕刻的结果——某些雕刻家破坏了先前的雕画,并在上面重新雕刻了新的作品。从内容上来说,这幅作品完全是用来装饰的,上面描绘的图案也颇为普通常见。它由一系列简陋的螺线与折角构成,依旧遵循着远古者传统的五分法数学原理;然而它看起来却完全不像是对这种传统的继承,反而更像是一种拙劣的模仿。除了技巧之外,这些雕刻对于美感的把握出现了某些细微但却完全怪异反常的东西,这种感觉久久地徘徊在我们的脑海,挥之不去——丹弗斯猜测这可能是由于雕刻者费力替换原有壁画,重新雕刻而造成的。它有些像是我们所认识的远古者艺术,但却又有些令人不安的不同;这种混杂的东西让我总是不断地联想起那些按照罗马的方式凿刻出来的难看的巴尔米拉82雕刻。走在我们前面的那些东西也曾在这一列雕刻前逗留,因为我们在特征最明显的那一节雕刻下方的地板上发现了一截用完的电池。

82 Palmyrene 叙利亚中部的一个重要的古代城市,位于大马士革东北 215 公里,幼发拉底河西南 120 公里处。是商队穿越叙利亚沙漠的重要中转站,也是重要的商业中心。由于巴尔米拉后被罗马占领,并在提比略统治时期被并入罗马帝国的叙利亚行省,所以那里的雕刻也因此发生了一些变化

由于不能耗费太多的时间做进一步的研究,在匆促一瞥之后,我们便开始继续前进;不过,一路上,我们仍旧频繁地用手电筒照射两边的墙壁,看看是否还能发现更多的装饰变化。但是我们并没有发现那类东西。不过,由于路上有无数通向侧旁、地面平整过的走道,所以这里的雕刻大多都聚集在一起出现,而非分散在各处。我们看到与听到的企鹅变少了,但却隐约能听见一大群企鹅在地下遥远的深处不断地鸣叫。后出现的那种无法解释的恶臭刺鼻得令人憎恨,我们几乎都闻不出那些东西散发出的气味了。一股股翻滚的蒸汽表明温度的反差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而我们也越来越接近那巨大深渊边的黑暗海崖了。而后,在不经意间,我们看到前方抛光的地面上出现了某些巨大的东西——那些东西明显不是企鹅——于是我们立即打开了第二只手电筒,确保那些东西是完全静止的。


XI

我的叙述又一次来到了一处很难再继续下去的地方。事到如今,我本该因为这一切而变得坚强与冷酷;然而,有些经历与它所包含的暗示仍旧会给人带来深得无法再愈合的伤害,并且让我们更加敏感,让记忆重新翻出所有最初感受到的恐惧。正如前面提到的,我们看见前方抛光的地面上出现了某些东西;而我也许要补充说一句,几乎与此同时,我们鼻子也闻到那种无处不在的古怪恶臭突然变得无法解释地强烈起来,而且还明显混杂进了那些东西在不久前留下的、难以形容的气味。在两只手电筒的光亮中,我们看清楚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而我们之所以还敢继续靠近它们是因为,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我们已清楚地看见它们与我们在莱克营地里发现的那六只埋葬在可怕星形封丘之下的个体一样,再也无法伤害我们了。

事实上,它们和我们在营地里发现那几只样本一样残缺不全——但它们的身体下淌着一洼粘稠暗绿色的液体,说明它们是在不久前才变成这幅样子的。躺在这里的似乎只有四只,但根据莱克的报告,至少有八只赶在我们前面进入了这座深渊。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像这样发现它们,同时也不由得奇怪在这片位于地下深处的黑暗里到底曾发生过怎样的可怕争斗。

我们知道企鹅们会统一地发动攻击,用尖锐的鸟喙进行野蛮的报复;而且根据耳朵听到的声音,我们可以确定远处肯定有一个企鹅的繁殖地。难道它们打扰了这个地方,从而招致企鹅凶残的追赶?但地上的尸体并不支持这种推断,按照莱克的解剖分析,企鹅的尖喙几乎不可能在的这些坚韧的组织留下我们靠近后辨认出的骇人伤口。而且,我们觉得这些巨大的瞎子水鸟表现得不可思议地和平。

或者,它们之间发生了冲突,而不见了的另外四只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如果是这样,那么它们到哪儿去了呢?它们是否就在附近,即将对我们造成威胁呢?我们迈着缓慢的步子,极不情愿地向前挪去,焦虑地扫视着几处地面平滑的侧旁走道。虽然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但那些受惊的企鹅肯定是被这场争斗给赶进了它们惯常活动范围以外的地方。而且冲突开始的地方肯定在无底深渊里,在我们所听到的那群企鹅附近,因为这附近没有水鸟居住的痕迹。我们猜想,这里或许发生了一起让人毛骨悚然的冲突,较弱的那一方试图逃跑,折返回它们存放雪橇的地方,但追击者赶上了它们,并在这里结果了它们。我们甚至都能想象出那幅情节:这些可怕得难以形容的生物所恐怖一面争斗着,一面赶着一大群匆忙逃散、鸣叫着的企鹅,冲出了黑暗的深渊。

我说过,我们缓慢而又极不情愿地靠近了那些散落在地上、支离破碎的尸体。但我由衷地希望我们根本没有靠近它们,由衷地希望我们能以最快的速度逃出那条有着光洁地面的隧道;逃离那些模仿、嘲讽着先前作品的拙劣雕刻——我希望我们在看到随后发生的事情前,在某些永远不会再让我们自如呼吸的东西开始折磨我们的心智前,逃离那个地方。

我们将两只手电筒都照在了那堆平瘫着的东西上,随后我们就意识到了它们残缺不全的主要原因。虽然它们的身体上有撕扯、碾压、扭曲、割裂的痕迹,但最致命的伤口却是由斩首造成的。四具尸体那带有触肢的海星形头部都不见了;再靠近些后,我们发现它们的头部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残忍地撕去,或是掉了,而非寻常那样被砍掉的。它们刺鼻的暗绿色液体形成了一滩逐渐向四周扩散的浓浆;但浓浆的刺鼻气味却被后来出现的那种更加奇怪的恶臭给掩盖了;在这儿,这种气味要比我们一路上经过的任何地方更加刺鼻。一直走到那些瘫软尸块身边时,我们才明白那种无法解释的恶臭源自哪里——然后,几乎是在同时,丹弗斯想起了某些非常栩栩如生的雕画,那些雕画里描绘了远古者在二叠纪时期——即距今两亿五千万年前83——的历史。紧接着,丹弗斯爆发出了饱受紧张折磨的尖叫。而那声尖叫歇斯底里地回响在这条复刻着邪恶雕画的古老拱顶通道里。

83 原文为 one hundred and fifty million years ago,但二叠纪的实际时间应为两亿八千万到两亿三千万年前

仅在尖叫回响片刻之后,我也恐惧地尖叫了起来;因为我也看见过那些古老的雕画——那些雕画里描绘了包裹在可怕黏液里、瘫倒在地、残缺不全的远古者——它们是那场大规模镇压战争里被可怖的修格斯屠杀并吮吸成恐怖无头尸体的受害者——而此时,我不由得满怀畏惧地敬佩那些无可名状的古代艺术家所完成的工作。即便那些雕画描述的是早已逝去的远古事物,但它们依旧恶名昭彰、如同梦魇一般;修格斯的模样与作为,任何人都不应该目睹,任何生物都不该去描述。就连写下《死灵之书》的阿拉伯疯子也曾紧张地发誓说我们的星球上没有修格斯,只有那些服下迷幻剂的人才能在睡梦中想象出它们的存在。这些无定形的原生质能够模仿任何形状、任何器官、任何动作——它们是一团聚集在一起、带有粘性的肿泡——它们是直径十五英尺、有着无限可塑性与延展性的强韧球体——它们是听令的奴隶,是城市的建造者——它们越来越阴郁、越来越聪明、越来越适宜水陆两栖的生活、越来越懂得如何模仿它们的主人。老天在上!究竟是怎样的疯狂让那些亵渎神明的远古者愿意驱使与雕刻这样的东西?

此时,我与丹弗斯忍受着那些隐约飘散、只有最病态的幻想才能描绘其源头的恶臭;看着那些新近残留下来的、反射着多彩虹光的黑色粘液。这些黏液厚厚地包裹在尸体上,同时也闪闪发亮地黏附墙面上重新雕刻后的那一连串的圆点上。在这一刻,我们最为深刻地了解了广袤无穷的恐惧。我们不害怕那四只不见踪影的远古者——因为我们有理由相信它们不会再伤害我们了。这些可怜的恶魔!毕竟,在同类之中,它们并非恶魔。它们也是人,它们是另一个时代,另一种生物体系中的人。大自然朝它们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将来,如果某些疯狂、麻木或冷酷无情的人想在这片早已死去,或者仍在沉睡的,可怖极地荒野里进行挖掘的话,这个玩笑也会落在他们的身上——这就是它们悲剧的回归。它们甚至都不是野蛮的——说到底,它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呢?它们在寒冷里痛苦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陌生的时代——或许一群披着皮毛、狂怒咆哮的四脚动物正在攻击它们。而它们茫然地抵抗着那些疯狂的四脚野兽;同时也茫然地抵抗着一群包裹在奇怪装束与装备里、同样疯狂的白色猿猴······可怜的莱克,可怜的格德尼······还有那些可怜的远古者!直到最后,它们仍怀抱着追求科学的精神——置身在它们的处境中,我们的所作所为又会与它们有什么差别呢?这是何等的智慧!这是何等的坚持!它们面对的是怎样一副难以置信的情景啊!与那些出现在雕刻里的同族与先祖们所面对过的东西相比,它们的遭遇同样难以置信!不论是辐射动物,还是植物,还是怪物,还是自群星降临到这里的东西——不论它们是什么,它们是和人类一样有智性的生物啊!

它们翻越过冰雪覆盖的山峰——在过去,它们还曾在这些修砌着庙宇的山坡上顶礼膜拜;在这些生长着树木般蕨类植物的山麓间漫步,然而现在却只剩下冰雪与刺骨的寒冷。然后,像我们一样,它们发现了这座属于它们的死城与笼罩其上的诅咒。和我们一样,它们也从那些雕画上读到了后来的历史。它们试图与那些还可能生活在黑暗深渊里,自己从未见过的同族取得联系——到最后,它们又发现了什么呢?当我们看着那些包裹在粘液里的无头尸体,看着那些可憎的复刻雕画,看着它们一旁的墙上还带着新鲜粘液的一组组可憎圆点时,所有这些想法闪过了我们的脑海——我们知道是什么东西最终获得了胜利,它们一直栖息在那片满是企鹅的漆黑深渊下,无比巨大的水底城市中。此刻深渊里不祥地喷出了一股翻滚卷曲着的苍白薄雾,仿佛是在回应丹弗斯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当我们意识到可怖粘液与无头尸体的始作俑者时,极度的惊骇将我们变成了两尊缄默僵硬的雕像。直到后来,通过进一步的交流,我们才知道在那一刻我与丹弗斯的想法竟然完全一致。我们似乎在那里呆立了数千万年,可实际上,可能还不到十秒或十五秒种的时间。那可憎的苍白迷雾翻滚卷曲着向前涌来,仿佛正被更深处的某些巨大事物驱赶着——这时传来了一个声音,搅乱了我们刚刚想到的一切。这样,那个声音打破了施加在我们身上的魔咒,让我们能沿着之前的路线像是疯了一般飞奔过那些不知所措、呱呱鸣叫着的企鹅,跑向那座位于地面的死城,沿着冰下巨石修建的走道折返回那座空旷的圆形遗迹,疯狂而机械地猛冲上螺旋形的古老坡道,追寻那来属于外界的、理智的空气与阳光。

这个声音打乱我们脑中所想的一切;可怜的莱克在解剖报告里做过一些描述,因此我们立刻想到这是那些我们以为已经死了的东西。后来,丹弗斯告诉我,这也是他在冰层上方,小巷转角处隐约朦胧听到的声音;而且它也令人惊骇地像是我们在高山洞穴附近听到的狂风呼号。虽然有人可能会因此嘲笑我天真幼稚,但我必须再多说些想法——因为在这一点上,丹弗斯的感觉与我惊人地一致。当然,虽然平常阅读的书籍让我们俩有了那样的解释,但是丹弗斯的确曾暗示过一些奇怪的想法——他认为爱伦·坡,早在一个世纪前,写作《阿瑟·戈登·皮姆的故事》时,可能意外接触过某些禁忌的源泉。人们也许会记得,在那个奇幻的故事里曾出现过一个来源不明、但却有着不祥蕴意的可怕词语——这个词语与南极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小说里,那些生活在这块险恶之地深处,如同幽灵般的雪白巨鸟永远尖啸着:

“Tekeli-li!Tekeli-li!”

我得承认,我们觉得我们听到的这正这个声音。它是一种有着宽广音域、犹如音乐般的险恶笛声,从不断前涌的白色迷雾后传来突然传来。

早在那东西完整喊出这三个音符,或这说这三个音节之前,我们就已经飞一般地逃走了。但我们知道远古者的速度——只要它们愿意,那些躲过屠杀的幸存者能够在瞬间追上我们。然而,我们还隐约地怀有一丝侥幸——希望我们没有恶意的行为以及为了向同伴展示等原因,它们也许不会杀死我们,而是当我们当作俘,仅仅为了满足它们科学好奇心。毕竟,它并不害怕我们,所以它没有什么动机要伤害我们。而在这个时候,再找地方躲藏显然毫无意义。奔跑中,我们转过手电筒向后投去一瞥,看到那苍白的迷雾正在慢慢变淡。难道我们最终将会看到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远古者吗?这时,我们又听到了那种音乐般的险恶笛声——“Tekeli-li!Tekeli-li!”。可是,我们并没有看到追逐者,于是我们觉得那个东西可能受伤了。但是,我们不能冒险,因为它并不是在躲避其他东西,它显然是被丹弗斯的尖叫声引来的。时间太过紧迫,容不得半点疑虑。至于那些更加难以想象,更加不能被提及的梦魇——那些散发着恶臭、喷吐出粘液却从未有人见过的原生质山丘;那些征服了深渊,并派出它们的先遣者蠕动着探索山丘下的地道同时重新雕刻那些壁画的怪物——在哪里,我们已经无法再做猜想了。想到要将那只受伤的远古者——也许是个孤单的幸存者——留在这里,独自面对再度被抓住的危险与之后无可名状的残酷命运,让我们真正地感到了真正的痛苦。

感谢老天,我们并没有停下脚步。翻滚的雾气再次变浓了,而且越来越快地向我们涌来;那些被我们落在身后、似乎已经迷路的企鹅开始嘎嘎大叫,并表现出了真正地恐慌——考虑在到我们经过时,它们所表现出相对安静的混乱来说,这实在是个令人颇为惊异的表现。接着,我们再一次听到了那音域宽广的不祥笛声——“Tekeli-li!Tekeli-li!”。我们猜错了。那东西并没有受伤,仅仅只是在遇到那些倒在地上的同伴尸体,以及那些覆盖着粘液的铭文时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了解这到底有着怎样恶魔般的意味——但莱克营地里发现的葬礼说明它们对于死者是非常重视的。很快,我们的手电筒便揭示出前方就是那个汇聚着许多通道的空旷洞穴,能逃离那些被重新复刻的病态雕刻让我们颇感欣慰——甚至当我们不向后张望时,也能感到这种欣慰。这个洞穴的出现让我们意识到,如果交汇在这里的大型隧道能够迷惑身后的追逐者,那么我们也许能逃过它的追捕。有一些瞎眼的白化企鹅在这座空旷的洞穴里活动,而且它们显然也非常害怕这个即将赶上来的东西,甚至已经达到了不可理喻的境地。如果我们将手电筒的光线调到保证继续前进的最低限度,并一直笔直地照向前方,那些巨大鸟儿在迷雾中受惊发出的鸣叫也许会掩盖住我们的脚步声,遮住我们真正前进的方向,让追逐者失去方向。在这搅动着盘旋上升的雾气中,那条满是碎石、不太反光的主隧道与其他那些被极度抛光过的通道之间并没有非常明显的差别;根据我们的推测,虽然那些雕画里描绘的远古者有某些特殊的感官,能让它们在紧急情况下不太需要光线——但这种感官并不像视力那样完美,恐怕也难以快速地分辨不同通道间的差别。事实上,在穿过洞穴时,连我们都有些焦虑,唯恐在仓促间走错了通道。当然,我们决定必须笔直地向前跑回那座死城;因为在这些位于山丘下方,蜂巢状的迷宫里迷失方向的后果是无法估量的。

我们幸存了下来,摆脱了追逐者。这说明那东西的确选错了路,而我们则犹如神佑般幸运地跑进了正确的通道。单靠那些企鹅是无法拯救我们的,但在迷雾的帮助下,它们似乎做到了。只有最善良仁慈的好运才能让那翻滚的水汽在正确的时刻厚得恰到好处。因为那片迷雾一直都在不断移动,而且随时都有消失的危险征兆。而事实上,在我们离开隧道,摆脱那些令人作呕的壁画,逃进空旷的岩洞之前,这些水汽曾消散过短短的一瞬;而在调暗手电筒,混进企鹅群里希望躲过追逐之前,我们曾充满恐惧与绝望地向后瞥了最后一眼——虽然只是仅仅隐约一瞥,但这是我们第一次实实在在地看到了紧追在身后的东西。如果最后保护并遮蔽我们的好运是仁慈良善的,那么让我们看到这隐约一瞥的厄运就绝对是它的反面与大敌;因为快速闪过的隐约一瞥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恐怖梦魇的部分轮廓,并让这种恐惧自那时开始就一直纠缠着我们。

我们之所以会向后回望,可能仅仅只是一种猎物尝试确定追逐者及其追逐线路的久远本能;或者,这只是一个机械的反应,试图回答某个我们感官察觉到的、下意识的疑惑。在奔跑过程中,我们的全部注意都集中在逃跑这件事情上,显然无法去观察和分析某些细节;即便如此,我们的潜意识一定在奇怪我们的鼻子闻到的气味。接着,我们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虽然我们距离那些覆盖在无头尸体上的恶臭粘液越来越远,而身后一直在追赶的生物却在渐渐接近,但两种气味的浓烈程度却没有出现变化,这显然不合逻辑。靠近那些瘫在地上的尸块时,那种在不久前还无法解释的新臭味完全掩盖了其他的气味;但到了这个时候,那种恶臭应该在很大程度上要让位于那些东西所散发出的、难以形容的刺鼻气味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相反,后出现的那种更加无法忍受的恶臭不仅没有变淡,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浓烈,几乎到了让人窒息的程度。

于是,我们同时向后望了一眼;不过,那肯定是有一个人率先这样做,而另一个则下意识地跟着进行了模仿。当我们向后看去时——不论是因为希望看得更清楚一些原始本能;还是因为希望在调暗灯光混入前方企鹅群之前先晃花追捕者眼睛的下意识举动——我们将两只手电筒都调到了最亮,让光线完全穿透过身后暂时变薄的迷雾。就是这个愚蠢的举动!甚至俄尔甫斯84,或罗德的妻子85,也不曾因向后回望而付出如此致命的代价。那音域宽广、令人惊骇的笛声又出现了————“Tekeli-li!Tekeli-li!”

84 希腊神话中的一名雷斯诗人和音乐家。他深入冥界用音乐打动了冥王和冥后,希望以此带回爱人欧律狄刻。冥后答应了他的要求,但要求他在离开冥界前不能向后望,否则就会永远失去她。但当俄尔甫斯带着欧律狄刻最后走出冥界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于是永远地失去了爱侣

85 圣经中的人物。上帝打算毁灭罪恶的索多玛,派天使嘱咐罗得一家立即离开前往琐珥,不要回头。在离开城市时,罗得的妻子因好奇而向后望了一眼,于是被变成了盐柱

即便我无法忍受太直接的描述,但让我还是坦白地从我们所看见的东西说起;虽然,在那个时候,我们觉得这完全无法接受,即便只在我们两人间说起。读者所看到的文字根本无法表现那幅景象的恐怖。它完全地击垮了我们的心智,以至于我不禁怀疑我们为何还能残存一丝理智去调暗手电筒的灯光,去跑进那条正确的、通向死城的隧道。我们肯定仅仅依靠着本能继续前进——也许在这一点上,它做得比理性更好;但是,如果这就是拯救我们的东西,那么我们也为此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因为我们肯定已经没有丝毫理性可言了。

丹弗斯完全地崩溃了,后来我记得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听着他神志恍惚、歇斯底里地反复念叨着一些词语。在那些词语里,我只能发现纯粹的疯癫与毫无逻辑的片段。这些词句在企鹅叫声激起的尖锐回音中回荡;回荡着穿过前方的拱顶;回荡着穿过后方的拱顶——感谢上帝,我们身后已经空空荡荡了。他肯定并不是在一开始就在念叨着些——否则我们肯定不可能还活着,也无法那样漫无目的地狂奔。如果那个时候他紧张不安的反应出现丝毫偏差,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一想到这个就让我不寒而栗。

“南站下——华盛顿站下——公园街下——肯德尔——中央站——哈佛站——”86我很熟悉这个可怜的家伙反复念叨的东西。那是远在数千英里外,新英格兰的故土上,分布在波士顿市到剑桥市隧道里的一个个车站名字。然而对于我来说,这种念叨既支离破碎,也丝毫没有回家的感觉。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恐怖,因为我确切无疑地知道这种念叨究竟暗示着怎样一个可怖而又污秽的东西。在我们向后回望的那一刻,如果迷雾足够稀薄,我们曾指望自己会看到一个恐怖而又不可思议的东西飞快地靠上来;虽然危险,但我们起码清楚地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可事实上,身后的迷雾在那一刻的确变得阴险地稀薄,但我们所看到的东西却与我们之前的想象完全不同,而且远比我们的想象更加可憎,更加恐怖。那完全客观具现了奇幻小说家口中所说的“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与那最接近的、能够为人所理解的比喻是站在地铁月台上,看着一辆巨大的火车从隧道中向你急驰而来——看着那巨大的黑色前端阴森地从远处汹涌而来,上面闪耀着怪异的光彩,并且像是活塞填满气缸一般,塞满了巨大的地下通道。

86 这是马萨诸塞州交通局快速交通红线的运行路线

但是,我们并不是站在地铁月台上。我们正站在那堆散发着恶臭犹、如梦魇般的黑亮圆柱前进的道路上;看着那足足十五英尺大小、反射着多色虹彩的前端紧紧地贴着隧道渗涌上来,逐渐提升到匪夷所思的速度,推动着它前方那些来自深渊的苍白水汽螺旋翻腾,并使之再次变得浓密起来。那是一个可怖而又无可名状的东西,比任何地铁都要大——那是一堆无定形的原生质肿泡,闪着隐隐约约的微光。无数只眼睛犹如泛着绿光的脓泡在它的表面不断地形成和分解。而那填满整个隧道的前端向我们直扑过来,将前方慌乱的企鹅尽数压碎,蜿蜒滑过由它与它的同类清理得一尘不染、闪闪发光的地板。耳边依旧传来那怪异、犹如嘲弄般的声音——“Tekeli-li!Tekeli-li!”。最后,我们终于记起,这就是恶魔般的修格斯——远古者独力赋予了它们生命,赋予了它们思想,并赋予了它们可塑的器官与血肉。但它们却没有语言,只能借用那一组组原点来表达——同样,它们也没有声音,只能模仿它们过去主人的声音。


Chapter XII

丹弗斯与我记得自己走进了那座刻有壁画的半球形洞穴;也记得自己沿着先前的路线,穿行在死城雄伟的房间与走道里;但这些记忆像是梦境剩下的碎片——我们不记得当时的想法,不记得看到的细节,也不记得自己的肢体动作。仿佛我们漂浮在一个模糊的世界——或者空间——里,没有时间,没有因果,也没方向。巨大圆形遗迹中的灰色阳光让我们清醒了些许;但我们并没有再靠近那些掩藏起来的雪橇,也没有再看一眼可怜的格德尼与那条可怜的拉橇犬。他们已有了一座奇怪而又巨大的陵墓作为陪葬,而我希望直到这颗星球终结之时,他们仍不会受到任何打扰。

在挣扎着爬上雄伟的螺旋斜坡时,我们第一次感觉到了疲惫,可怕的疲惫。我们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这是我们在高原稀薄空气里奔跑的结果;然而,在重新回到那片有着天空和太阳的正常世界前,即使遗迹可能倒塌的疑虑也无法再阻止我们继续前进。我们最终爬上这座圆形遗迹离开了那段早已被埋葬了的岁月,这种选择隐约有些恰当的意味;因为在气喘吁吁地爬上六十英尺高的古老石柱时,我们曾浏览过身边那一长列记叙史诗的壁画。这些雕刻还完整地展现着那个早已死去的种族,在早期——它们未曾衰落时代里——掌握过的精妙技巧。这是五千万年前,由远古者们写下的道别。

最终从顶端爬出来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站在一堆倒塌的巨石上。在我们的西面耸立着一些弧形的石墙——那是一些更高的石头建筑风化倒塌后留下的遗迹。在东面,越过更多摇摇欲坠的建筑,我们可以瞥见巍峨山脉那寂静阴沉的尖峰。南面的地平线上,极地低垂的午夜太阳泛着红光,透过参差遗迹间的裂缝注视着我们。极地风景里这些相对较为熟悉的特征反而更加突兀地映衬了这座噩梦般的城市所展现出的可怖古老与死寂。头顶的天空中翻滚搅动着一片由纤细冰尘组成的乳白色云雾。凛冽的寒意牢牢地抓住了我们心魄。我们疲倦地放开了绝望地逃命时一直紧紧抱着的工具袋,重新扣上了厚重的衣物,跌跌撞撞地爬下巨石堆,穿过这片历经永恒岁月的巨石迷宫,回到了停泊飞机的山丘边。至于那些迫使我们夺路狂奔并最终从地底秘密与古老深渊的黑暗里逃离出来的东西,我们只字未提。

不出一刻钟,我们就找到了那段通向山丘的陡峭斜坡——那个可能埋着一条古老阶梯的地方。我们曾从这里走下来,走进这座噩梦般的城市。而这时,我们站在这里,抬起头就可以望见位于前方山坡上稀疏的遗迹间,属于巨大飞机的黑色身影。向上爬了一半路程后,我们停顿了一会儿,稍做喘息,并再次回望下方那座由难以置信的巨石建筑所组成的奇异迷宫,再一次看着它在未知的西面勾勒出神秘的轮廓。当我们这样看着时,远方的天空已渐渐退去清晨的朦胧;翻滚不休的冰尘向上攀到了天顶。它们仿佛在嘲讽我们,并且将外形逐渐变幻成某种奇异的图案,但是就连它也不敢将之表现得太过明确,或太过确定。

此刻,在这座怪诞的石头城市后方,显现出了一条无穷远的白色地平线。在那里,隐约地矗立着一排迷人的紫色尖峰,那针尖般的巅峰若隐若现地矗立在西面玫瑰色的天空下,仿佛梦境里的情景。从那些位于古老高原边沿上、微微闪光的山峰开始,那条扁平的古老河道横穿过高原,犹如一条不规则的暗色缎带。有一会儿,这幅场景所表现的、超越尘世的无穷魅力让我们屏住了呼吸,暗自叹服。但随后,隐约的恐惧悄悄地爬进我们的灵魂。因那条位于远方紫色边沿无疑就是那片被视为禁地的可怖山脉——那是地球上最高的山峰,也汇聚了地球上的邪恶;那里隐匿着无可名状的恐怖与太古时期的秘密;那些远古的雕刻家害怕刻画下这些山脉的真正含义,它们有意地回避这些山脉,并且向山脉祈祷;地球上从未有任何活物涉足此地,但不祥的闪电却经常造访这里,而在漫长的极夜中,奇怪的光辉会从这里发出,穿越整个高原——无疑,这就是那位于冰冷荒原上、令人畏惧的卡达斯的未知原型。甚至就连远古神话也只敢支支吾吾地提起那座位于可憎的冷原后方的城市。

如果这座史前城市里的地图与壁画讲述的都是实情,那条神秘的紫色山脉就在不到三百英里的远处;即便如此,它们精巧的尖端依旧轮廓清晰地显露在那道遥远的白色边缘上,仿佛一颗即将升入陌生天空的可怖异星所露出的锯齿边缘。它们的高度肯定令人叹为观止,无可比拟——直插进稀薄的大气层。只有气态的幽灵才能抵达这样高的气层——那些鲁莽的飞行家见过这些幽灵的身影,但在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坠落之后,几乎不可能再活着去讲述自己的见闻。看着它们,我紧张地想起某些雕画里描绘过的情景——想起那条大河从山脉那被诅咒的山坡上冲刷而下,裹挟着某些东西流淌进城市里——既然那些远古者将这条山脉雕刻得如此阴沉缄默,我想知道,它们的恐惧里又有几分理智,几分愚蠢?随即,我回忆起这条山脉的北端肯定就在玛丽皇后地上,甚至在那时,道格拉斯·莫森先生的队伍与它们相隔不到一千英里而已。我由衷地希望道格拉斯先生与他的手下不会有这种厄运,不会无意间瞥见那些被沿岸山脉所把守着的东西。这种想法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我当时过度紧张的状态——可丹弗斯看起来甚至更糟。

然而,早在经过那座巨大的星形遗迹,折返回飞机之前,我们的恐惧已经衰竭了;然而重新翻越巨大山脉的艰巨任务仍旧摆在我们面前。站在这片山麓往东望去,散落着废墟的黑色山坡陡峭地拔地而起,令人毛骨悚然,也再一次让我们回忆起尼古拉斯·罗列赫笔下奇异的亚洲绘画;而当我们想起那散发着恶臭的恐怖无定形物可能穿过那些空洞,蜿蜒扭曲地爬进最高处山巅时,我们丧失勇气陷入了恐慌,因为我们要飞机经过那些朝向天空、引起我们无穷联想的洞穴,更何况狂风会在洞穴变发出一种如同音乐般,有着广泛音域的邪恶笛声。更糟糕的是,我们清楚地看见几座山巅上腾起了一缕缕迷雾——早前可怜的莱克肯定将它错误地当成了火山作用的迹象;而我们则颤抖着想起了我们不久前逃离那团迷雾;想起了所有水汽的来源——那个栖息着无穷恐怖、亵渎神明的无底深渊。

飞机一切都好,我们笨拙地穿上了笨重的飞行用皮毛衣物。丹弗斯顺利地启动了引擎,接着顺利地起飞,爬升到了那座可怖城市的上空。脚下,巨大而古老的石头建筑延伸铺展,一如我们第一次看它们时的模样。而我们开始爬升、回转,观测风况,准备再度穿越山隘。在非常高的地方,气流肯定极度动荡,因为天顶的冰晶云在不断变幻成各种各样的奇异事物;但在两万四千英尺,即将穿越山隘的高度上,我们发现航行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当我们飞近那些突兀地山峰时,风发出的奇异笛声再次变得明显起来。我能清楚看见丹弗斯操纵飞机的双手在颤抖。虽然我只是个差劲的初学者,但我想在那个时候,若要驾驶飞机努力穿越山峰之间的那条危险通道,我比他会做得更好。而当我做着手势要交换座位,接替他的职责时,他也没有反对。我努力试图发挥出自己所有的技能和镇定,死死地盯着两侧山崖后面的远方淡红色天空——决意不再去关心山顶那一股股水汽,并希望自己像是那些离开塞壬87海岸的奥德修斯手下88一样,能有一双蜡封住的耳朵,将那些令人不安的呼啸赶出我的脑海。

87 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女海妖,以歌声吸引水手并使船只遇难

88 奥德修斯遵循女神喀耳斯的忠告,令人把他拴在桅杆上,并吩咐手下用蜡把他们的耳朵塞住。他还告诫他们通过死亡岛时不要理会他的命令和手势,最后成功逃离了塞壬的引诱

然而,丹弗斯虽然已从驾驶飞机的任务中解放出来,却仍无法保持安静,反而将神经绷紧到了危险的境地。我感觉他一直在左顾右盼,扭来转去,仿佛在回望身后那座逐渐远去的可怕城市;或是眺望前方遍布洞穴、粘附着立方体构造的巅峰;或是扫视两侧由覆盖着积雪、点缀着壁垒的丘陵组成的荒凉山峦;或是仰望阴云离奇密布、翻滚搅动着的天空。在这个时候,在我努力驾驶飞机试图安全通过山隘的时候,他那疯狂的尖叫差点将我们带进无可挽回的灾难中。这声尖叫击溃了我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牢固控制,导致我在那一瞬间开始无助而又紧张地胡乱摆弄起操纵杆来。但很快,我的意志战胜了慌乱,我们成功地穿越了山隘——然而,我恐怕丹弗斯也许永远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我说过,丹弗斯从不告诉我,在最后那一刻,究竟是怎样的恐怖让他如此疯狂地大声尖叫——我感到惋惜,最后的恐怖景象显然最终导致了丹弗斯的精神崩溃。当我们安全越过山脉,缓缓飞向营地时,我们曾在风的尖啸与引擎的轰鸣声中有几次高声大叫的对话,但和我们准备离开那座可怖城市时一样,大多数内容都是在发誓保守住所有的秘密。我们都同意,某些事情绝不应该让其他人知道,不应该让其他人讨论,哪怕一丝一毫——即使现在,如果不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斯塔克韦瑟-摩尔考察队,以及其他人再深入那片荒野,我决计不会吐露任何事情。这是绝对必要的,为了世间的和平与安宁,人类绝不该再涉足地球上某些死寂的黑暗角落,不该再深入某些未知的无底深渊;否则沉睡的异怪将会被重新惊醒,而残存下来的邪恶梦魇也将从它们黑暗的巢穴里蠕动扑出,迎接全新的疯狂征程。

丹弗斯一直都暗示说最后的恐怖景象仅仅是一幅虚无的蜃景。他声称,那幅恐怖景象与我们所飞越的那条回音呼啸、云雾缭绕、内部如同虫蛀般错综复杂的疯狂山脉没有任何关系,也与那些岩洞和立方石台没有任何瓜葛。那仅仅只是简单、古怪又异常可怕的一瞥——他借着天顶中翻腾云雾的反射,看见了某些位于西面那条就连远古者们也会感到恐惧并刻意回避的山脉之后的东西。这很可能只是先前紧张压力下产生的妄想;也可能是一天前我们在莱克营地附近看见的那团实际出现,但当时并未意识到与山后这座死城有关的蜃景所造就的错觉;但对于丹弗斯来说,那是如此的真实,甚至直到现在仍因它饱受折磨。

在少数时候,他会呢喃着某些支离破碎,不太可靠的事情,像是“黑暗的深坑”,“雕刻的边沿”“初原修格斯89”“没有窗户的五维实体”“无可名状的圆柱”“远古灯塔”“犹格·索托斯”“原始的白色胶冻”“外太空的色彩”“有翼者”“黑暗中的眼睛”“月亮阶梯”“初源,永恒,不朽”以及其他一些怪诞的概念;但当清醒过来,并且控制住自己的时候,他会否认所有的一切,并将之归结于他早些年阅读过的那些离奇而又可怖的书籍。的确,丹弗斯是我知道的少数几个胆敢从头到尾完整阅读那本满是虫蛀的《死灵之书》副本的人——这本书一直都被锁着,而它的钥匙则一直保管在大学的图书馆里。

89 the protoShoggoths,注意是复数哟

当我们飞越山脉时,天空里肯定满是水汽,动荡不安;虽然我没有去看天顶,但我能想象出它那旋转着的冰尘也许会转换成奇异的形状。我知道远方生动的景象偶尔能被反射与折射,并通过多层动乱的云层而扭曲夸张,而一个人想象力则会很容易补完了剩下的工作——当然,在那个时候,他的记忆没有时间将过去的阅读经历通通翻倒出来,因此丹弗斯也没有像后来这样呼喊出具体的恐怖事物。他永远不可能在那短暂的一瞥中看到这么多的东西。

在当时,他的尖叫完全是在重复一个来源极其明显,非常简单,同时也非常疯狂的词句:

"Tekeli-li! Tekeli-li!"

The End


后记:

本文写于 1931 年,Weird Tales 曾经拒刊此文 (只是因为它实在太长了) ,1936 年连载在 Astounding Stories(国内翻译叫《惊天传奇》)的二、三、四月刊上,并最后被无数次再版。

《疯狂山脉》是洛夫克拉夫特完成的第二长的小说,仅此于 The Case of Charles Dexter Ward ;同时大概也是第三长的发表作品 (另一篇和它差不多长的是学术论文 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 重新读了一遍 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发现没有想象的长,大约只有疯狂山脉的一半。by2011.3.11) 。S. T. Joshi 称此文是洛夫克拉夫特所创作的、决定性的为克苏鲁神话“去神话化”的作品。但姑且不论它是决定性的“去神话化”作品,还是克苏鲁神话本身就是“去神话化”的——《疯狂山脉》本身就是洛夫克拉夫特先生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就个人感觉来说,《疯狂山脉》不论是在艺术还是思想上都达到了巅峰,其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开创克苏鲁神话体系的《克苏鲁的召唤》。同时,洛夫克拉夫特在此文中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了“They were the men of another age and another order of being.”的思想,并在其后的作品中反复出现。所以说它“去神话化”也未尝不可。

观看以下消息可能损失理智,请注意:

1、2007 年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的朱利亚·克拉克和她的团队在南美洲的秘鲁发现了一种古代企鹅化石,其可能存在于 3500~4000 万年前,站立高度至少达 1.5 米 (约合 5 英尺) 体型远大于现存最大的帝企鹅。

2、2009 年,澳大利亚、英国、加拿大、中国、德国、日本和美国 7 个国家的科学家组成的国际研究小组在甘布尔泽夫山脉冰穹 A 的营地上进驻,派出两架飞机,使用雷达和航空测磁、重力传感器等对该山脉进行探测。探测结果表明,南极地区甘布尔泽夫山脉的形状和大小与欧洲阿尔卑斯山脉相似,冰川下可能会有河流和湖泊。

3、最后一条只看图,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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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is a farewell from the Old Ones, written fifty million years ago.

最后特别感谢:PeterGhostWolf、inthel、AoW、Evangelist、远古之风、Junous 等等协助翻译的同仁。

2014 年第一次完整校对。

校对的主要目的是改造长句,删繁就简,增加易读性。在保证忠实的情况下,对全文进行了完整的改造。

大概发现了十多处小错误和大约十一二处漏译。绝大多数错误与漏译的原因是看串行了 (所以漏译了很多个半句话) ,一部分错误是语法错误(主要是主语看错,或者定语看错),还有一部分漏译是因为原文实在太罗嗦,一个从句套两三个从句,根本不符合中文的语言习惯,只能选择性忽略。在修订过程中尽量将漏译做了补全。至于那种说了一堆话,还要在中间不厌其烦地强调“涵盖广泛音域,仿佛音乐般的邪恶笛声”这样的表述,只能选择性地删减了部分一再说过的修饰。否则翻译出来的句子,我自己都读不通。

Azathoth

阿撒托斯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Azathoth


漫长的岁月从世界上流逝而过,人们的心中失去了惊奇的能力。在灰色的都市里,丑恶而令人反感的高塔直刺天空,在它们的阴影中,没有人会梦见太阳、春天和鲜花盛开的草原。知识从大地上剥除了“美”,诗人只懂用模糊的双眼往自己的内心窥探、将扭曲的幻像歌唱。当这些事情真的降临、当童真的希望永远丧失的时候,有一个人抛弃人生,踏上寻求之旅。他寻找的,正是世界的梦想逃去之所。

这个人的姓名和住所都是属于清醒世界的俗物,微不足道、鲜为人知。我们需要知道的,只是他住在一个被不毛的黄昏永远笼罩的城市,那个城市被高高的壁垒围起。他日复一日地在阴影和混乱中劳苦,晚上回到住处、打开窗户之后,所面对的也不是原野或森林,而只是一个被所有窗口愚钝而绝望地凝视的昏暗庭园。他从窗户里只能看见垒壁和别的窗口,唯有把身体大大地探出窗外,才有可能望到在夜空中运行的微小星辰。一成不变的垒壁和窗口足可把一个经常做梦、读书的人迅速逼疯,因此这房客便夜复一夜地将身体探出窗外,望向高天,只为瞥见一眼那存在于清醒世界和灰色都市彼方的断片。他年复一年地仰望,甚至给那些缓慢运行的星辰取了名字,即使星辰遗憾地滑出视野,他依然在想像中将它们紧紧跟随。就这样,常人无法察觉的诸多秘密幻景终于能被他看见。一夜,巨大的鸿沟上架起了桥梁,萦绕着幻梦的天空越来越近,沉进那孤独的观星者的窗户、化入他周遭的空气,使他与难以置信的惊奇融为一体。

于是在他的屋内,飘浮着黄金尘埃的紫罗兰色暗夜奔涌而入,尘埃与火焰的漩涡从终极的虚空里喷出,又沉淀在来自世界彼方的芳香之中。催人入眠的大海涌了上来,在人的眼睛从未目睹过的阳光的照耀下,游弋在深不见底的漩涡中的奇异海豚和海中女仙现出身形。寂静的无限在入梦者身边缠卷而上,不需触碰从孤寂的窗口里僵硬地探出的身体,便将他轻轻卷起。在不可用人类的历法计量的许多天后,来自遥远领域的浪潮温柔地将他运进梦境——那正是他渴望的梦境、是人类已然失却的梦境。过了无数个周期,潮水只是体贴地让他留在绿色太阳照耀的岸边安眠,那岸边有盛开的莲花的芬芳、有红色的水生植物装点。

The End

Beyond The Wall of Sleep

翻越睡梦之墙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咱可真想要睡上一觉。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第四幕,第一场)

我时常在想,人类中的大多数是否会刻意停顿下来,去回想那些偶然出现在梦境里的重要蕴意,或者回想那个它们所依附的隐晦世界。我们夜间梦境的绝大部分或许不过是些依照清醒时的经历而产生的奇妙虚影——但弗洛伊德也曾用他的童年象征主义学说反驳过这种论调——因为有某些东西并不在此列。它们脱俗而又飘渺的特质无法用普通寻常的观点进行解释,而它们所带来的、让人隐约觉得兴奋与不安的影响也可能会让人短暂瞥见一片属于精神的领域,这片领域的重要性一点儿也不亚于现实生活,却被一道几乎无法翻越的屏障隔离在现实生活之外。就自身的经验而言,我无从质疑他的理论——也许,当人们失去了尘世间的意识后,便会旅居在另一个与我们所知的生命形式完全不同的无形生命中,而当我们醒后却只会留下些许最为细微与模糊的记忆。我们也许会从这些模糊而又破碎的记忆里推论出许多东西,却无从证实。我们也许只能猜想,在梦境里,生命、物质还有活力,这些人类所知道熟悉的东西,并不一定是恒定不变的;而时空也并不像我们清醒时所认知的那样存在着。有些时候,我相信,这种更缺少实在感的生活是一种更加真实的生活,而我们在这颗水陆相间的小星球上所度过的空虚时光则是次要的,或者仅仅只是一种视觉现象而已。

1900 年 1 月冬天的一个下午,当那个人被带到州立精神病院时,我刚从充满了此类思绪的年少幻想中清醒了过来。当时我正在医院里担任实习医师,而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事情从那时起便一直困扰着我。根据记录,这个人名叫乔•斯莱特,或者乔•斯拉德。他有着典型的、卡茨基尔山区居民所具有的外貌;是早期殖民地的农夫血统所留下来的子孙中的一员。那些古怪而又令人反感的居民在那些少有旅行者来往的偏远山区里与世隔绝地生活了几乎三个世纪之久,因而已经衰落到了某种野蛮而退化的地步,远不如那些当年幸运地定居在人口稠密地区的同胞兄弟们那么文明先进。这批古怪的居民简直就是南方人口中的“白垃圾”1的真实写照。他们没有什么法律与道德可言;而他们普遍的精神状态可能也要比生活在其他地区的美国本土居民糟糕得多。

1

white trash,美国 (尤其在南部和中西部) 称呼下层白人的绰号

乔•斯莱特是被四名警惕地监视着他的州警送进精神病院的,据说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但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显然没有出任何危险的性情。虽然有着远超过一般身材的个头与稍显健壮的骨架,但那双湿润的小眼睛却流露着黯淡而又困倦的忧郁;无心打理也从未刮过的发黄胡须也长得稀稀拉拉;就连厚厚的下唇也一同无精打采地垂着——所有这一切都让他那张荒唐可笑的面孔看起来无害而愚蠢。他的年龄不详,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既没有家庭记录也没有固定的家庭成员;但从他前方的秃顶与牙齿脱落的情况来看,首席外科医生认定他的年纪应该在四十岁上下。

我们从医疗记录与法庭文书上得知了所有能收集到的与这个男人有关的信息:这个人是个流浪汉、猎人,设陷阱捕捉野兽营生。在他那些原始朋友的眼里,他一直表现得很奇怪。他总是习惯晚上超过正常作息时间之后才入睡。而当他从梦中醒来的时,他时常会用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谈论起一些未知而又陌生的东西——那种举动极为怪异,甚至会让那些没有想象力的平民大众也感到畏惧与恐慌。不过,这并不是说他组织语言的方式非同寻常,因为他只会使用那些在他在日常生活里使用的低贱方言;但他叙述时所用的语调与讲述的内容却如此神秘而疯狂,以至于没人能够毫无惧色地听完他的叙述。他自己往往也会像他的听众一样感到恐惧与困惑。但是,在清醒后的一个小时内,他就会忘记自己说过的所有事情,或者至少是所有那些导致他说出这些事情的东西;并且重新回到迟钝而又有点儿亲切和蔼的寻常状态,和其他那些山地居民没什么两样。

但随着年龄的增加,他在黎明时分的反常行为似乎也跟着逐渐变得频繁与暴力起来;后来——在他被扭送至精神病院的一个月前——这一行为演变成了一场令人震惊的悲剧,并最终导致他被当局逮捕拘留。事发的前一天下午,他在狂饮过威士忌之后沉沉地睡了过去,但等到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他极为突然地清醒了过来,并发出了极其恐怖且不同寻常的嚎叫声。这叫声使得邻近的几个人纷纷赶到了他所居住的小屋边——那是一间杂乱肮脏的地方,他与一个和他自己一样污秽不堪的家庭一同居住在里面。接着,他冲进了雪里,高高地挥动着手臂,开始连续地向空中跳去;同时高呼着他决心要前往某个“屋顶、墙面、地板上都有光芒,且响着响亮奇怪音乐的大屋子”。两个中等身材的人试图制止他,但他用狂乱的力量与愤怒抵抗着,尖叫着说出了他的意愿,迫切想要找到并杀死某个“大笑、摇动并发亮的东西”。终于,在突然一拳暂时击倒一个试图制止他的人之后,他陷入了一种恶魔般的嗜血狂喜之中,残忍地尖叫着他要“跳向空中,烧掉所有阻止他的东西。”

此刻,他的家人与其他邻居纷纷恐慌地逃走了,当他们鼓起勇气折返回来时,斯莱特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团肉酱般无法辨认的东西——在一个小时前,那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没有哪个山地居民敢去追他,而且似乎他们也乐于让他冻死在外面;但过了几天后,他们在一个早晨听见他在一条遥远的山谷里发出的尖叫声,于是他们意识到斯莱特不知怎么地设法活了下来,于是这群人便决定无论如何也必须要将他驱除出去。就这样,那些山地居民拿起武器,组成了一支搜寻队。但随后不久,在当地颇受不欢迎的州巡警队偶然发现这只搜寻队,在询问过他们之后,一位警官加入了搜寻者的队伍,并将他们的原定目标 (不论之前是什么) 演变成了由治安官组织的治安维持队。

在搜寻队出发后的第三天,他们在一棵大树的空心树干里找到了不省人事的斯莱特。随后,他被带到了最近的监狱,等他恢复意识之后,来自奥尔巴尼的精神病医生立即为他做了检查。他向这些精神病医生讲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他说,他有一天下午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喝了很多酒,然后便睡了过去;然后他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满手是血地站在自己小屋前的雪地里。他邻居皮特•斯莱特残缺不全的尸体就在他的脚边。由于恐惧,他茫然地跑进了树林里,试图逃避那个看起来肯定是由他犯下的命案。除此之外,他似乎一无所知,即使质询者们做出专业的问讯也没能带出更多的事情来。

那天晚上,斯莱特安静地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除了某些表情的改变外,并没有流露出特别奇怪的特征。但看守病人的巴纳德医生觉得自己在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光采,那气弱无力的嘴唇几乎无法察觉地抿紧了,仿佛他已做下了某个理性明智的决定。但当他们开始询问问题时,斯莱特再度沉入山区居民常有的那种空白而茫然的状态,只能反复地说他前一天所说过的话。

第三天的早晨,那个人的精神疾病第一次发作了。在睡梦中显示出一些不安之后,他突然陷入了狂暴的状态,力大无穷,甚至需要四个人才能将他捆在约束衣中。精神病医生们纷纷仔细地聆听着他所说的话,因为他家人与邻居口中那些富有启发性但大多数时候都相互冲突、语无伦次的故事大大地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心。斯莱特最多胡言乱语了十五分钟,滔滔不绝地用他那边远地区的方言讲述某些光组成的雄伟大厦,空间的大海,奇怪的音乐以及幽暗的山脉与河谷。但他谈论的大多数内容都与某个燃烧着的神秘存在有关——他说那个东西摇晃着放声大笑地嘲弄着他。这个巨大而模糊的存在似乎对他做过一件可怕的坏事,以至于他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杀掉它从而成功复仇。他说,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要飞过虚空的深渊,烧尽一切堵在他路上的东西。他这么说着,直到最后,他的叙述嘎然而止了。他眼中疯狂光芒逐渐熄灭了,他呆木而奇怪地看着那些问询者,并开口询问他为什么被绑着。巴纳德博士解开他身上的皮马甲,并成功地说服斯莱特——为了自己着想——先披上它,并且直到晚上之前都没有再把马甲要回来。接着,那个人开口承认,他的确会有时候说一些奇怪的事情,但他完全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在一两个星期内,他的精神疾病又发作了多次,但医生们并没有从中了解到更多的东西。最后,他们开始思索斯莱特梦境的源头到底是什么,因为既他不懂书写又不能阅读,而且也从未听说过任何传奇或神话故事,因此他能拥有如此华丽绚烂的想象力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由于此人只能依靠他自己的简单语言来进行疯癫而又不适宜的表述,所以他肯定不是从任何已知的神话或传奇故事获得这些想象的。他既不能理解也无法解释那些自己在胡言乱语时所提到的事情;他声称自己经历过那些事情,但实际上,他不可能从任何寻常谈话或与他相关的交流中学习到这些东西。精神病医生们很快便一致认定那些异常的梦境就是这种麻烦的根源;这些梦境是如此栩栩如生,因此即便在清醒过来后,它们仍然能够短暂地完全掌控住这个低贱平民的头脑。后来,按照正式的程序,法院开庭审理了斯莱特谋杀邻居一案,然后以精神错乱为由宣告斯莱特无罪,并将他押送到了我供职的这所精神病院进行治疗。

我之前已经说过,我是个经常思索梦境生活的人,从这一点上,你们或许能想象当我完全确认了他的病情属实后,便会多么渴望去研究这个新来的病人。他似乎也从我身上感觉到了某些友善与亲切,这无疑与我那无法掩饰的兴趣以及询问他时温和礼貌的态度有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精神病发作——而我在一旁屏息聆听他描述那些混乱而又壮阔的图景——时能认出我来;不过当他安静下来时,他依然知道我是谁。这个时候他会坐在他房间里那扇带铁栏的窗户边,用稻草与柳条编着篮子,可能还会为他再也无法享受的山区自由生活而消沉憔悴。他的家人从未要求来见他;也许他们按照落后的山地居民一直遵循的方式,找到另一个新的临时首领。

渐渐地,我越来越对乔•斯莱特所构想的那些疯狂奇妙幻想感到好奇,这种感觉甚至到了难以抗拒的地步。这个人的语言与智力水平都低下得可怜;可他口中的那些鲜亮而宏大的幻想——虽然只是一些野蛮、片段的梦话——却是一颗出众的,甚至极为优秀的,大脑才能构想出来的图景。我经常自己问自己,一个生活在卡茨基尔的野蛮人如何能够依靠他那迟钝的想象力在脑海里营造出这些幻想呢?为何这些幻想的内容都暗中显示出一个天才才能创造出的智慧火花?斯莱特如何能构想出他在癫狂的胡言乱语时咆哮着描述的那些有着无上光辉与无比巨大空间的灿烂国度?我越来越相信这个在我面前畏畏缩缩的可怜人身上可能发生了某些不仅混乱而且我无法理解的事情;而这些事情肯定也远远超出了那些比我更有经验但却更缺乏想象力医学和科学同僚的理解范围。

然而,我却无法从这个人身上提取任何信息。我的整个研究结论就是:斯莱特游荡在某种半有形的梦境生活中,或是漂浮着穿过灿烂而巨大的河谷、草甸、花园、城市以及充满光芒的宫殿——对人类来说这个世界不仅旷阔无边而且完全陌生未知;在那个世界里他并不是一个农民或野蛮人,而是一个举足轻重而且有着多彩生活的生物。他能够在那个世界里骄傲地昂首阔步,仅仅只有某一个致命的敌人才能阻挡他的去路。这个敌人似乎是一个可以看见、但却虚无缥缈没有实体的东西,它不以人形出现——因为斯莱特从未称它为人,也没说它不存在,而是称呼它为“东西”。这个东西曾对斯莱特做过某些非常可怕但却说不清楚的坏事,以至于这个疯子 (如果他真的疯了的话) 一直渴望着要复仇。斯莱特曾间接提到过他们的所作所为,从他的描述来看,我猜那个发光的东西与他平起平坐不分上下;而且在他的梦境里,他自己也与他的敌人一样是一个发光的东西。他曾频繁地提到自己会飞越无垠的空间,并烧掉一切阻挡在他路线上的东西——这种说法也为我的猜测提供了佐证。然而,他却在用一些完全不搭调的乡野土话来描述这些概念。这一情况让我不禁的觉得如果那个梦境世界真的存在的话,那么在那个世界里,口头的语言并不是用来传达思想的媒介。那个梦境里的灵魂是不是就居住在这个卑微的身体中,正绝望地挣扎着用愚笨凡人那简单而笨拙的舌头讲述它无法描述的事情呢?我是不是正面对着那些能够解释这个谜团的智慧思绪呢?——只要我能够发现并解读它们的话。我并没有向那些年长的医师说起这些事情,因为中年人总是多疑的,他们愤世嫉俗,拒绝接受新的想法。而且,精神病院的院长在不久前还曾用他那如同父亲对待孩子般的方式提醒我过度操劳了;提醒我的大脑需要休息。

长久以来,我一直都相信人类思维的基础仍是由原子或分子的运动,而且能够像是光、热以及电力那样转化为电磁波或辐射能量。这种想法过去曾让我反复思考人类是否能够进行心灵感应;或者通过合适的设备进行精神交流。在上大学的时候,我曾准备过一系列用来传输与接收的装置——这些装置有些像是在无线电发明之前、用于无线电报的早期笨重设备。我曾与一个同伴测试过这些东西,但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不久之后,它们便与其他一些古怪玩意和科研成果一同打包收藏了起来,以待将来可能会用到。

而现在,由于窥探乔•斯莱特梦境生活的渴望变得越来越强烈,我再次找出那些设备,并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让它们重新工作起来。当它们再度运转起来后,我没有错过任何测试它们的机会。斯莱特每一次爆发,我便会将发送机安置在他的前额上,然后将接收器安装在我自己的额头上,持续地进行微调寻找各种假象中的脑波波长。但是,即便这种传输过程真的成功实现了,我也完全不知道那些思想会在我的大脑里唤起怎样的思维回应。不过,我十分肯定地相信,我能够察觉并解读它们。因此,我继续进行我的实验,但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它们的实际目的为何。

那件事情发生在 1901 年二月二十一日。时隔多年当我再度回忆起这件事情,我意识到它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真切。可是,虽然芬顿医生将这一切都归结于我那活跃的想象力,但有时候我仍会怀疑这种结论是否是正确的。我记得他怀着极为和蔼与耐心的态度听完了我的叙述,但在那之后,他却给我开了一份精神药物,并为我安排了一次为期半年的假期——让我在随后的那个星期便启程离开精神病院。在那个至关重要的晚上,我陷入了极端的焦躁与慌乱之中。因为尽管乔•斯莱特一直都接受着极好的护理,但他却毫无疑问地在慢慢死去。也许那是他怀念的山区自由生活在作怪,或者也许他脑中的混乱已经变得太过激烈,以至于他那有些迟钝身体已经跟不上了;但不论如何,这具衰弱躯体里的生命火焰已渐渐熄灭。他昏昏欲睡地迎来了自己生命终结的时刻,当夜幕降临时,他陷入了忧虑的睡眠之中。

当他入睡的时候,我没有像平常那样用皮带给他捆上约束衣,因为我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已经非常虚弱了,即便在他去世之前,再一次精神失常地清醒过来,他也不可能作出任何危险的举动。但是,我仍将他的头与自己的头连接在了我那台宇宙“收音机”的两端,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试图能在余下的这段短暂时光里收到来自梦世界的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信息。有一名护工与我一同待在房间里,他只是个平庸的普通人,完全不知道那台设备的作用,也没有询问我的想法。随着时间逐渐流逝,我看见他的头笨拙地垂了下来,陷入了睡眠之中,但我没有去打搅他。那个健康但却即垂垂将死的野蛮人有节奏地呼吸着,仿佛催眠曲一般,让我在不久之后肯定也跟着陷入了小憩。

接着,一段奇异的抒情曲调将我唤醒了过来。四面八方都回荡着和弦、颤动与和谐的心醉神迷,与此同时,在我那令人陶醉的视野中爆发出一番由无上美景构成的宏大场景。我似乎漂浮在空中,而我的四周无数由鲜活火焰构成的高墙、立柱与横梁正在光辉灿烂地燃烧着。它们一直延伸向上,直到那笼罩在无限高处、壮丽得难以言喻的穹顶边。与此同时还有其他一些场景混杂在那幅富丽堂皇的雄伟景象中,更确切地说,它们如同万花筒般旋转着不时取代这幅壮丽的景象。在那之中,我瞥见了旷阔的平原与优美的河谷,高大的山脉与诱人心动的岩穴。所有这一切都覆盖着我那双愉悦的眼睛所能想象出的每一种使得风景更加可爱动人的元素,可却又不仅仅如此,它们完全由某种散发着光辉、虚无缥缈而又柔顺可塑的东西组成的,既像是意识构建的想象又像是实实在在的物质。当我凝视着这一切时,我察觉到自己的大脑控制着这些诱惑迷人的变化;因为每一幅出现在我面前的景象全是我那变化着的念头所最希望看到的景象。在这极乐的国度里,我并没有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踌躇,因为每一幅景象,每一个声音对我来说都是熟悉的;就如同它们在无数个万古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一样,它们同样也将会一直永存下去。

这时,那由我兄弟所散发出的灿烂光晕靠了上来,与我展开了对话。我们用灵魂交谈,无声但却完美地相互交换着思想。这是一个迈向凯旋胜利的时刻,因为我的同伴终于即将逃脱那段可耻的周期性奴役;他永远地逃脱了被奴役的命运,并且准备追上那个可憎的压迫者,哪怕抵达以太虚空中最为遥远的地方,紧接着它会造就一场燃烧着的宇宙复仇,撼动群星。我们如此漂浮了一小会时间,接着我留意到我们周围的物体开始出现了轻微的模糊与黯淡,仿佛某些力量正在将我召回地球——那个我最不希望去的地方。那个靠近我的东西似乎也感觉到了同样的变化,因为,它逐渐将谈话引向结尾,自己也准备着退出这个场景,并开始以一种比其他物体略慢的速度逐渐从我的视线中消散开来。我们又交换一些思想,我从中得知了那个发光的东西与我一样,都会被召回并继续忍受奴役——但对于我那由光芒组成的兄弟,这将是最后一次了。行星上那具令人感到遗憾的外壳已几乎被耗尽了,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的同伴将能自由地沿着银河追向那个压迫者,经过位于这边的群星,奔向无限的疆域。

接着一阵清晰明确的惊动突然将我与那充满光芒并且正在逐渐消退的场景隔离了开来。当我看到躺椅上那个垂垂将死的人还在踌躇地活动着的时候,我面带愧色地清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乔•斯莱特的确醒了,但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清醒过来了。当我更加仔细地看过去时,我看见他那灰黄色的面颊泛着一种从未表现过的色彩。他的双唇也是如此,看起来不同寻常地紧紧抿着,仿佛被一个比斯莱特更加强大的人格所控制着。他的整张脸开始变得紧张,虽然闭着双眼,可他的头却无休止地摆动着。我没有叫醒睡着的护工,但却重新摆正了额头那个连接着心灵感应“收音机”、被稍微拨弄乱了的头套,试图抓住任何梦游者可能传达出的任何信息。接着,同一个瞬间,他的头迅速地望向了我这个方向,并且狠狠地瞪大了眼睛。这幅景象让我头脑一片空白,只能死死地继续盯着。那个曾是乔•斯莱特——那个生活在卡茨基尔山区的野蛮人——的人用那双明亮而且不断鼓胀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那眼睛的蓝色似乎也微微地变深了一些。在他凝视的目光中既没有狂热躁动的情绪,也看不出衰落退化的迹象,我毫不怀疑地确信我所见到的那张脸之后有活跃着一个极有条理的心智。

在这种目光的交错中,我察觉到有一种稳定存在的外部力量正在影响着我的大脑。我闭上了眼睛,试图更加专注地集中思绪,接着作为这种积极努力的奖赏,我长久以来寻找的精神讯息终于传抵了我的脑海。每一个传递的念头都飞快地在我的脑海里被塑造成型,但却并没有使用到任何实际的语言,只不过对我来说,那些存在于概念和表达之间的联系是如此的紧密,以至于我似乎是通过普通的英语对话而了解到这些讯息的一般。

“乔•斯莱特已经死了,”一位来自睡梦之墙另一侧的存在用它那足以使灵魂呆若木鸡的声音说到。我睁大的眼睛看到那个奇怪的恐怖之物在痛苦地咳嗽,可那双蓝色的眼睛却仍旧平静地凝视着,他的面容也依旧显得聪慧而又富有活力。“他死掉更好,因为他不适合承载宇宙实体活跃时的心智。他这具令人不快的躯体无法协调虚无的宇宙生活与实在的行星生活之间的转换。他更像是动物,而非人;然而,由于他的不足,你发现了我,但宇宙与行星上的灵魂的确不应该会面。在四十二个你们所谓的地球年里,他一直是我痛苦的根源,每日囚禁着我。当你在无梦的睡眠中获得自由时,你会变成与我一样的东西。我是你充满光的兄弟,与你一同漂浮在光辉灿烂的山谷里。我不能向你这个清醒时的尘世化身谈起有关真正的你的事情,那是不被允许的,但我们都是广阔空间里的流浪者,漫长岁月中的旅行家。明年,我可能会定居在你称之为古老过去的埃及,或是距今三千年之后、名叫赞禅的残酷帝国。你与我曾一同漂流在那些围绕红色大角星旋转的众多世界之中,也曾居住在那些骄傲爬行在木卫四上的昆虫哲人体内。俗世对生命与它所能达到的范围了解得实在太少了!的确,为了它的安宁,它不该了解得太多!。我不能说起有关压迫者的事情。在地球上的你们已在不经意间地感觉到了位于遥远世界里的它——虽然你们对那一切毫不知情,但你们却为那座闪烁的灯塔命名为大陵五2,恶魔星。我为了找到并战胜压迫者而徒劳地努力了无穷的岁月,一直被躯体这种累赘拖累妨碍。今晚我将带着公正与燃烧着灾变与复仇,如同复仇女神一般降临。在天空中,靠近恶魔星的地方寻找我的身影吧!我不能再说下去了,乔•斯莱特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了,这具尸体的大脑已经不能如我所愿地活动了。你是我在这颗星球上唯一的朋友——唯一一个能从这具躺在长椅上的可憎躯壳中察觉到我,并进而寻觅我的灵魂。我们会再次见面的——也许在猎户之剑3的绚丽迷雾中,也许是距今亿万年的另一具躯体中,那时候太阳系应该已经被一扫而空了。”

2

英仙座β星,它其实是一个双星系统,是典型的食双星

3

猎户座的一个星群,由三颗星组成位于著名的“猎户座腰带”下方

这个时候,交互的思绪突然中断了,梦游者——或者我该说那个死人——灰白色的双眼如同死鱼一样变的浑浊起来。我有些恍惚地跨过去,走到了躺椅边,碰了碰他的腰,但却发现那已经冰凉了。他厚厚的嘴唇也半张着,露出野蛮人乔•斯莱特那令人厌恶的腐臭牙齿。我打了个寒颤,拉过毯子盖住了他那张令人害怕的脸,然后叫醒了护工。接着我离开了那间病房,安静地走到了我自己的单间。一种无法解释渴望催促着我立刻入睡——而睡眠中那些梦境的内容则是我不应当记住的。

至于故事的高潮?怎样一些简单清楚的科学故事才能自夸说能达到这样的修辞效果?我仅仅写下了某些对我来说应该是事实的东西,让你们自己随意解释它们。我之前已经承认,我的上级,老医生芬顿认为我所叙述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他发誓说我只是因为精神紧张而崩溃了,并且迫切地需要一段长长的全薪假期——事实上他的确也十分慷慨地为我安排好了这样一段休假。他以他的职业名誉向我保证,乔•斯莱特只是一个低劣的偏执狂患者,他那些离奇的想法肯定来自于天然传承下来的民间故事——即使在那些最为衰落的社群里,这些故事也一直在流传着。这就是他对我说的话——然而,我依旧无法忘记那晚当斯莱特死后,我在天空中看到的景象。为了避免你们认为我是个存有偏见的目击者,我必须在这段声明的最后加入另一个人写下的话,也许这会提供你们所期望的故事高潮。在这里,我将逐字逐句地引用著名天文学权威,盖瑞特•P•瑟维斯关于英仙座新的描述:

“1901 年 2 月 22 日,位于爱丁堡的安德森博士发现了一颗令人惊异的新恒星。这颗星距离大陵变星不远。在这个位置上之前没有任何可见的恒星。在二十四小时内,这颗新星变得极为明亮,甚至亮过五车二4。在一个星期内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在之后的几个月内它很难继续用肉眼辨别。”5

4

御夫座中的一颗双星

5

这是一颗真实存在的超新星,于 1901 年出现并在同年被 Felipe Rivera Parra 最早发现,在爆发时,该新星的亮度一度达到 0.2 等,之后逐渐黯淡到 12 至 13 等星

The End

Celephais

塞勒菲斯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Celephais


在梦中,库拉尼斯 (Kuranes) 看到了座落在山谷中的城市、看到了彼方的海岸、看到了能将大海一览无余的积雪的峰顶,还看到了涂着华丽的色彩、扬帆出港、航向遥远的海天相接之地的桨帆船。在梦中,他得到了库拉尼斯这个名字,当醒来之后,别人自会用另外一个名字称呼他。他在梦中取了新的名字,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所有家人都已去世、孤身一人生活在数百万冷漠的伦敦群众中的他来说,能和他说上话、唤起他的记忆的人并不会很多。他已经失去了财产和土地,也不在乎世人对他所行之事的看法——他只是喜欢做梦、然后把梦写下来。无论他把写下来的梦给谁看,换来的都是嘲笑,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只为自己而写,最后就什么都不写了。他脱离世间越远,看到的梦就越美妙,这样的梦就算想写下来也是徒劳的。库拉尼斯不是一个有现代精神的人,他的想法也完全不像其他作家那样。其他那些作家一直想从“人生”身上剥除“神话”这件绣花长袍,让丑恶的躯体——让那肮脏的“真实”裸露在人们面前,但库拉尼斯所追求的,却只是“美”。在事实和经验中,找不到美的存在——得知这一点之后,他就开始在空想和幻想中寻求。于是他发现了,“美”就存在于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就存在于朦胧的记忆中,就存在于幼时听到的故事、做出的梦里。

很少有人知道,在我们小时候所见的幻象、所闻的故事中,究竟包含着多少惊奇。因为,当我们在童年时代听到故事、做了梦之后,我们只能在头脑中形成半实半虚的印象,而当我们长大成人、试图回忆那些印象时,我们已被“人生”这剂毒药搞得迟钝而乏味了。尽管如此,我们之中有些人依然能在夜晚看到奇异的幻影——看到充满诱惑的山丘或花园、看到在阳光之下歌唱的喷泉、看到能俯视低吟的大海的金色悬崖、看到向沉睡的青铜或岩石之城延伸出去的平原、看到如虚似幻的英雄们骑着穿有华丽马衣的白驹前进在树影深邃的林间——但我们却知道,我们会在这种时候扭头离去,在自己变得聪明、同时也变得不幸之前,离开那些通往奇妙世界的象牙门扉。

童年时代的库拉尼斯非常突然地看到了他的“旧大陆”。他在自己出生的宅邸里做了那个梦——那是一幢爬满常春藤的石建大宅,他之前的十三代先祖都生活在这里,库拉尼斯自己也希望在这里结束人生。在一个洒满月光的芬芳夏夜,库拉尼斯偷偷从家里跑出,穿过花园、走下台阶、经过耸立在庭院里的大橡树,踏上那条长长的、白色的道路,走向村庄。村庄看起来非常老旧,到处都是虫蛀的痕迹,就像开始残缺的月亮;库拉尼斯想知道,在村里小屋的尖顶之下隐藏的究竟是沉睡,还是死亡。街道上的草长得有长矛那么高,路两旁所有屋子的窗户玻璃就像是被打碎了似地,朦胧一片。库拉尼斯没有在此逗留,他就像被召唤一样径直走向自己的目标。他不敢违背这召唤,因为他怕这召唤可能像自己清醒时感到的冲动和渴望那样,只是一种幻象,无法将他导向任何地方。然后,他走过村庄,走上那条通往悬崖的小路,从悬崖上能看见海峡。他终于走到了大地的尽头——在那里,无论村庄还是世界,忽然全都掉进了无声的、无尽的虚无。前方只有绝壁和深渊,渊面空虚黑暗,就连破碎的月亮和隐约的群星也无法将它照亮。在信念的驱使下,库拉尼斯越过绝壁、跳进深渊,他感到自己正在飘浮着下落、下落、下落;在深渊里存在着黑暗、无形、尚未被做出的梦,也存在着微微闪亮的球体,那想必是已经被做出的梦的一部分。除此以外,更存在着一种有翼的、不停嗤笑的东西,它们看起来仿佛正在嘲笑全世界一切做梦的人。接着,在他前方的黑暗中好像出现了一个裂口,通过裂口,他远远地看到了下面那座座落在山谷中的光辉灿烂的城市、看到了辽阔的大海和天空,也看到了头戴雪冠的高山巍峨地屹立在岸边。

库拉尼斯刚瞥了一眼那座城市就醒了。但他知道,自己刚才瞥见的,乃是座落在位于塔纳利亚 (Tanarian) 丘陵之后的欧斯·纳尔盖(Ooth-Nargai)山谷中的城市,塞勒菲斯(Celephais)。在那个早已远去的夏日午后,从奶娘那里逃开、望着飘在村子附近悬崖上的云朵、终于在温暖的海风中睡去的他的灵魂,已在宛如永恒的一个小时里拜访了那座城市。当大人们找到他,把他叫醒并带回家的时候,他抱怨道,自己刚乘上金色的桨帆船,正要向那位于海天相接之处的诱惑之地扬帆远航。如今,他正和当初被叫醒时一样愤愤不平——经过四十年疲惫不堪的岁月,他终于又找到了他那座瑰丽绝伦的城市。

但是,在三天后的夜里,库拉尼斯又去了塞勒菲斯。和以前一样,他首先来到那个不知是睡着还是死去的村庄,然后无声地在深渊里飘落。此时裂口再次出现,他便看见了城市里闪耀的光塔、看见了优雅的桨帆船在碧波中投锚、也看见了阿阑 (Aran) 山上的银杏树在海风中摇荡。可这次库拉尼斯不再只是看看而已,他就像肋生双翼一样慢慢地向葱荣的山丘上落去,最终轻轻地站到了草地上。——他确实回到了欧斯·纳尔盖山谷、回到了辉煌的塞勒菲斯。

库拉尼斯走下铺满清香的草丛和鲜艳的花朵的山丘,走过那座架在泛着泡沫的纳拉克萨 (Naraxa) 河上的小木桥——很久以前他曾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桥上。当走出沙沙作响的森林之后,他就到了通往城市大门的巨大石桥之前。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和过去丝毫无差,大理石的城墙没有一点变色,立在城墙上的雅致的青铜雕像也没有失去一点光泽。当库拉尼斯看到城墙上的哨兵也像以前那样年轻时,便知道他无须为自己熟知的事物可能消失而颤抖。他穿过青铜的城门、进入城市,走在铺着缟玛瑙的路面上,商人和骆驼驭手们向他打着招呼,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在用绿松石建成的纳斯·霍尔塔斯(Nath-Horthath)的神殿里也是一样,那些戴着芝兰花冠的祭司告诉他,在欧斯·纳尔盖没有时间的概念,这里的人可以永葆青春。然后,库拉尼斯通过树着立柱的街道,走到面朝大海的城墙,那里聚集着贸易商、水手以及从海天相接之地来的古怪的人。他久久地伫立在那里,忘情地望着那座灿烂夺目的港口,港中的波涛闪烁在未知太阳的光辉之下,从遥远的国度越过大海而来的桨帆船轻快地破浪而行。他同样忘情地望着在岸边巍然矗立的阿阑山,它低处的山坡上有绿树摇曳,而那高耸入云的峰顶却覆盖着皑皑白雪。

在库拉尼斯心中,乘桨帆船出海、去探访那些产生过许多奇妙传说的遥远国度的愿望愈发高涨,于是他再次去寻找那名很久以前曾允诺过让他乘船的船长。这个名叫阿提布 (Athib) 的船长还像以前那样坐在香料箱上,仿佛不知道自己度过了多少岁月一般。就这样,两人划着小船,转搭到停泊在港里的一艘桨帆船上,向桨手发出命令,起锚航向波浪直通天空的塞雷纳利亚(Cerenerian)海。他们在大海的浪花上航行数天后,抵达了海天相接之处的水平线;在这里,桨帆船没有停下,而是轻轻地浮起,直飞向飘浮着绵软的玫瑰色云朵的天空。远在翱翔高天的桨帆船的龙骨下方,被仿佛永不黯淡、永不消逝的阳光照耀着,大地无远弗届地铺展开来。库拉尼斯能够看到,地上到处都是陌生的国度和河流、到处都是美丽无匹的城市。终于,阿提布告诉他,旅程即将结束,天上马上就要吹起西风,把桨帆船送到缥缈的天岸、送入那座用粉红色大理石筑就的云城塞拉尼安(Serannian)的港口。然而,就在塞拉尼安最高的石雕塔楼刚刚映入眼帘之际,从空中某处突然传来了声音,接着库拉尼斯就在伦敦的一个阁楼里醒了过来。

自那之后,库拉尼斯花了好几个月,枉费心机地寻找瑰丽的塞勒菲斯、寻找能在天上飞翔的桨帆船。梦把他带到了许多绚丽多彩、闻所未闻的场所,可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他,怎么才能找到位于塔纳利亚丘陵之后的欧斯·纳尔盖。有一夜,他飞过漆黑的山脉,看见许多相隔遥远的营火,还有一种毛糁糁的异样生物的大群,领头的生物正在摇着铃铛。其后,他就进入了这个丘陵密布的国度中的最遥远、最荒凉、最人迹罕至的地方,在这里发现了一道沿着山脊和山谷的走向蜿蜒曲折、其自身古老得可怕的石砌墙壁或长堤,它极其庞大,很难想像是出自人类之手,无论往哪边看都望不到头。当灰色的黎明降临之时,库拉尼斯已经越过这道墙壁,踏上一片有着许多古雅的庭园和樱树的土地,而当太阳升起之后,他更是看到了红白两色的美丽花朵、碧绿的树叶和草坪、洁白的小路、如钻石般闪耀的小溪、蔚蓝的池塘、饰以雕刻的桥梁,以及有着红色尖顶的宝塔。看到如斯美景,库拉尼斯沉浸在至纯的喜悦之中,甚至暂时忘记了塞勒菲斯的事情。但他很快又想起自己的目的,为了向这片土地上的居民打听去塞勒菲斯的路,他沿着洁白的小路走向有红色尖顶的宝塔,可一路上碰到的只有小鸟、蜜蜂和蝴蝶。在另一夜,库拉尼斯走上一条没有尽头的、潮湿的螺旋石阶,来到高塔上的一扇窗户之前,从窗户里可以俯瞰被满月照耀的广阔平原、以及平原上的河流。沉默的城市从河岸的堤坝边向陆地扩展开来,他觉得自己过去就曾知晓这座城市的特征、或称布局。库拉尼斯想,如果顺着这螺旋石阶一直走上去,会不会直接到达欧斯·纳尔盖;此时,恐怖的极光从地平线彼方的遥远之地激荡而起,照亮了早已在久远的年代中化作废墟的城市、照亮了芦苇丛生的淤塞河流,也照亮了覆盖在这片土地上的死亡。自从凯纳拉托利斯 (Kynaratholis) 王从被征服之地归国、招致诸神的复仇以来,死亡已经在这里沉淀很久了。

就像这样,在寻找非凡的塞勒菲斯、寻找能把他带向空中的塞拉尼安的桨帆船的历程中,库拉尼斯目睹了许多奇妙的事物。曾有那么一次,他在冰冷不毛的冷原 (plateau of Leng) 上见到了一位独自住在史前的岩石修道院中的大祭司,那位大祭司的脸上戴着黄色的丝制面具,其样貌难以形容——库拉尼斯好不容易才从他手里逃脱。在这段时间中,他越来越无法忍耐那打断了夜晚的白昼的凄凉,为了把睡眠的时间多延长一会,他开始吸毒。大麻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可以把他送到没有实体存在的空间,在那里,光辉的气体正在研究“存在”的秘密。有一种紫罗兰色的气体告诉他,这个空间处在“无限”之外;这气体从未听说过“行星”或“生物”这类东西,它好像只把库拉尼斯视为一个从拥有物质、能量和万有引力的“无限”的世界来的“他者”。现在的库拉尼斯无比渴望回到光塔林立的塞勒菲斯,为此他加大药量,终于用尽钱财,没法继续购买毒品。最后,在一个夏日,他离开阁楼,无意识地漫步在街上,不知什么时候就过了桥,走到房子越来越少的地方。于是,库拉尼斯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他遇到了一队骑士,为了把他永远地带到塞勒菲斯,他们特意从彼方前来造访。

这些英俊的骑士骑在五花马上,身穿闪亮的铠甲,铠甲外还披挂着饰有奇怪纹章的金丝战袍。他们为数极多,看在库拉尼斯眼里,简直就是一整支军队;但骑士们的领袖却告诉他,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向他表示敬意——因为他在梦中创造了欧斯·纳尔盖的缘故,他将被永远奉为该地的主神。骑士们给了库拉尼斯一匹马,让他走在整个队列的最前头,接着,这一行人就威风堂堂地穿过萨里郡 (Surrey) 的丘陵,朝库拉尼斯和他的先祖们出生的地方前进。说起来很不可思议,不过骑士们仿佛是在逆着时流而行:当他们在黄昏下通过村镇的时候,经常能看见只有乔叟(Chaucer)或更早之前的人才能看到的房屋、聚落,有时还能看见别的骑士带着寥寥无几的随从骑马经过。随着天色变得越来越暗,队伍前进的速度也不断加快,最后快得令人惊异,竟像是在飞翔。在黎明前的昏暗中,队伍到达了库拉尼斯梦里那座不知是睡着还是死去的村庄,这里也是他度过童年的地方。可现在这座村庄是活的,早起的村民听到骑士们的座骑从街上疾驰而过的蹄声,便彬彬有礼地目送他们转向那条通往梦之深渊的小路。库拉尼斯以前只在夜里进过深渊,他想看看白天的深渊是什么样子,于是,当队伍接近断崖边缘的时候,他就急切地凝神观瞧。正当他们驱马登上通往悬崖的坡道时,从东方某处闪现出金色的光辉,给一切景象的边缘都镶上一圈耀眼的光芒。深渊现在变成了一团充满玫瑰色和天蓝色的混沌的光彩,不可见的歌者正在狂喜中尽情欢唱。在歌声中,库拉尼斯和随同的骑士们一起,越过断崖的边缘,在灿烂的云朵和辉映的银光里优雅地飘落。他们几无穷尽地飘了下去,胯下的马儿就好像在金砂上飞奔那样,不停地踢踏着以太;终于,光耀的雾霭逐渐散开,展露出更加辉煌的空间——在那里,库拉尼斯看到了瑰丽绝伦的塞勒菲斯、看到了彼方的海岸、看到了能将大海一览无余的积雪的峰顶、看到了涂着华丽的色彩、扬帆出港、航向遥远的海天相接之地的桨帆船。

从此,库拉尼斯就统治了欧斯·纳尔盖及其周边所有的梦之国度,他在塞勒菲斯和云城塞拉尼安交替处理政务,直至今日。在他的统治下,一切都美满而幸福——不过,在印斯茅斯 (Innsmouth) 的断崖之下,海峡里的波浪却嘲弄着一具流浪汉的尸体,黎明时分,他从半荒废的村庄里踉跄地走出,掉落悬崖;波浪嘲弄着他的尸体,把它推上爬满常春藤的特雷弗塔(Trevor Towers)附近的石滩。特雷弗塔已经被一位开啤酒厂的富豪买了下来,这肥胖而又无礼的富豪正在享受买下绝嗣贵族家的地产的乐趣。

The End

Cool Air

寒气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你问我为何会害怕遇到寒冷的气流;为何在进入一间冰冷的房间时,我会比其他人颤抖得更加厉害;为何当夜间的寒冷悄然渗进秋日温和的暖意时,我似乎会表现出恶心和排斥的表情?有些人认为我厌恶寒冷,就如同其他人厌恶那些恶心的气味一样。对此我并不否认。而我接下来所要做的就是向你叙述那段我有生以来遇见过的最为恐怖的情形,并留给你自己去判断这究竟能不能为我的怪癖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

人们一直都幻想恐怖与黑暗、与死寂、与孤独之间存在着某些纠缠不清、难以割裂的关系,但这是错的。我也曾在喧闹都市中的一座简陋而又普通的出租公寓里发现了它的存在。当时正午的阳光正明亮刺目,而我身边还站着一位平凡无奇的女房东与两个健壮的男人。那是 1923 年的春天,我在纽约只找到了一些枯燥乏味且收益菲薄的杂志社工作,因而也就再拿不出任何像样的租金。为此我只得开始在一家家廉价的隔板房之间飘荡,试图寻找到一个环境尚且干净、家具配备还能让人接受,而且价格也算合理的房间。就这样,事情很快便发展到我只能在各种不同的糟糕处境中择一将就了。但在这之后不久,我又在西十四号大街找到了一间新的房子,比起之前体验过的那些地方来说,这里要让我舒心得多。

那个地方是一座用红棕色砂岩修建的四层大楼,显然是近四十年才修建起来的建筑,里面还安装着不少木制品与大理石。这些东西所展现出的那种已经污损的荣光说明它曾经属于那些有品位的富裕阶层,但如今已经衰落了。那些又高又大的房间里装饰着让人难以忍受的墙纸与华丽得荒唐的灰泥屋檐;不过房间的地面却都很干净,日用织物的更换也算规律,还能让人接受,热水也不是经常性地变冷或停掉,所以我准备把它当成了一个暂时能够接受的寄居场所,直到我再找到一个能够真正安顿下来的地方为止。女房东名叫赫雷罗,是一个衣着邋遢、几乎像是长着胡子的西班牙女人。不过她并没有说长道短地来烦扰我,也没有因为我居住的三楼大厅的电灯最近被烧坏了的事情而指责啰嗦;屋子里的其他租户也与人们所期望的那般安静与不善交际,他们大多数都是西班牙人,社会地位也只比那些最粗俗野蛮的人稍微高上一点。只不过,房间下方大街上汽车往来的喧闹声构成了一个极其让人恼火的问题。

在那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之前我己在这里住了约么有三个星期的时间。一天晚上大概八点钟的时候,我听到地板上传来了液体滴溅的声音,并且突然意识到自己正闻着一股刺鼻的氨水臭味。当我环顾四周时,突然发现天花板已经被浸湿了,正在往下滴水;渗水的地方显然是从靠街的一个墙角那里开始的。因为急于从源头上堵住渗漏,我匆忙跑进地下室告诉了房东太太,并且得到了她的保证,说那个问题很快就会被解决。

“是穆兹医生,”她冲在我前面奔向楼上,一面大声地对我说:“他又在摆弄他的药了。他病得太重没办法治好自己——而且一直病得越来越重——但他又不让别人来帮他。他的病非常奇怪——整天用带臭味的水洗澡,而且不能变的很激动,总是冷冰冰的。他所有的工作都在房子里进行——他那间小房间里摆满了瓶子和设备,而且他不像其他医生那样工作。不过他以前很出名——我在巴塞罗那的父亲曾经听说过他——而且在不久前他才帮意外受伤的水管工治好了一条胳膊。他从来不出门,只待在楼上。我家小孩伊斯特堡会给他送去食物、换洗衣服、药品还有那些化学品。老天!这都是那家伙用来保持低温的铵盐。”

而后,赫雷罗夫人爬上通向四楼的楼梯,离开了我的视线。于是我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氨水已经不再滴落了,等我清理干净那些被浸湿的地方、打开窗户透透气时,我听到房东太太那沉重的脚步声在我头顶响起。除开一些像是某种汽油发动机发出的声响外,我还从没有听到过头顶上传来穆兹医生的响动;因为他的脚步既轻柔又文雅。有一会儿,我不由得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特殊苦恼正在困扰着这个人,或者他那顽固地拒绝外来帮助的举动是否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毫无根据的怪癖。我当时只是简单地觉得,那些曾在世界上声名显赫后来却潦倒衰落的人总会有无穷无尽的苦恼。

如果不是那天上午我坐在房间里撰写文章时突然心脏病发作,我也许永远也不会认识穆兹医生。以前曾有医生跟我说过这种病发作起来会有多危险,所以我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可浪费了;想起房东太太提到过楼上的病医生曾帮助了那个受伤的工人,于是我拖着身子来到了楼上,无力地敲响了位于我房间正上方的木门。一个奇怪的嗓音从门后右边的某个地方传了出来,回应了我的敲打声。他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询问我的名字以及有什么事情。当我向他说明来意后,挨着我面前这扇的门右边的另一扇门打开了。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冰冷的空气。虽然那时正是六月下旬、天气最热的时候,可当我跨过门槛走进那间宽大的公寓房间时,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虽然周围贫穷而肮脏,可这间房间却显现出了令我惊异的富丽堂皇与高雅品位。一张折叠的长椅此刻正当作沙发摆在一边,而那些红木家具、那些奢华的壁挂、那些古老的绘画,以及那些满满的书柜都预示着这是一位绅士的书房,而非一个暂居寄宿的卧室。我这时才明白那个位于我房间正上方的厅室——那个赫雷罗夫人口里所谓的“摆满了瓶子与机器的小房间”——不过是这位医生的实验室罢了。而他主要的起居生活都在这个相邻的宽敞房间里进行,这里便利的壁橱与相邻的宽大浴室足够他藏起所有的衣服和那些粗陋实用的东西。很显然,穆兹医生是个出身显赫、有修养同时也很有品位的人。

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并不高,但身材的比例却很匀称。他的身上穿着某种裁剪得完美而又合身的礼服,一张彰显着高贵血统的脸上流露着一种骄傲但却并不狂妄自负的神情。他的脸庞上围着一圈铁灰色的络腮胡子,一副老式的夹鼻眼镜架在一只鹰钩鼻上,遮挡住了那双突出的漆黑眼睛。那只鼻子给人一种像是摩尔人的感觉,而其他的地方则显然都是凯尔特人的特征。高高的前额上,一头浓密而又修剪整齐的头发优雅整齐地分作两拨,说明他有严格按时请理发师的习惯;而整副样子则说明他是一个极其聪明而且也有着良好血统与教养的人。

就这样,我在那股冰冷的气流中看到了穆兹医生,同时也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抵触情绪。可是我却无法从他的外貌上找出任何端倪来说明我的反感情绪为何。也许是那偏铅灰色的肤色与冰凉的触感让我有些反感,但考虑到他疾病缠身的状况,这也是可以理解与原谅的;只是那种冰冷的触感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里是如此的怪异,而这些怪异的感觉则总会带给人厌恶、不安甚至是害怕。

但是,很快由衷的钦佩之情就令我将那些反感的情绪忘在了脑后。尽管医生那毫无血色的苍白双手冰冷而又颤抖,但他高超的技术同样也立刻彰显无遗。仅仅随意一瞥,他便立刻明白我的需要,并且以专家的熟练手法一一完成。他用一种空洞、冷淡但却优雅顿挫的古怪声音安慰着我,他告诉我他是死亡不共戴天的仇敌,并且一生都在致力于进行一项得以阻碍和根除死亡的奇怪实验,为此他投入了自己的所有财富,并且因此疏离了所有的朋友。他心中似乎有着某种狂热的善意,当他聆听我的胸腔并混合起某些他从那个略小的实验室里拿来的合适药剂时,医生的漫谈达到了近乎喋喋不休的地步。显然,他也发现在周围这个邋遢的环境里,能找到一个有着良好出生的人进行交流是一件相当稀有的新鲜事。甚至他都逐渐将话题转移到了记忆中那些他经历过的美好时光上。

他的声音虽然有些奇怪,但起码能令人宽慰;可当那些句子温文尔雅地从他嘴中流出时,我甚至都无法察觉到他的呼吸。他试图靠谈论他的理论和实验将我的注意力从这些古怪的地方转移开。我还记得他巧妙地安抚了我的情绪,坚持告诉我意志和意识要比有机的躯体更加强大,因此即便躯体受到了最严重的损伤与缺陷,甚至某些特殊的器官丧失了活力,只要躯体原本是健康的而且得到了小心的保存,就可以通过某些能够增强自我意志和意识的科学方法来保持神经系统的活性。他半开玩笑地说,也许某天他会教我如何在没有心脏的情况下继续生活——或者至少保持自己的意识。但他现在正被一些疾病的并发症所困扰,需要非常精确的理疗方法,其中也包括保持低温。任何显著的温度升高,如果持续时间较长,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他居所的低温——大约华氏 55 度或 56 度1——全靠着一台氨水制冷系统来维持,我经常在下方房间里听到的汽油发动机声正是它的泵工作时发出的声音。

1

约摄氏 14 度

我很快便放下了心中的疑虑,离开了那个寒冷的地方,并成为了这位才华横溢的隐居者的忠实追随者。在那之后,我经常穿着厚厚的外套大衣去拜访他,听他讲述那些秘密的研究以及那些近乎可怖的研究成果。当我查看起那些罗列在他书架上那些古老得令人惊讶的异端典籍时,不由得有些颤抖。但我必须得说,在他的帮助下,我几乎已完全治好了身上的疾病。他似乎并没有对中古史学家所书写的咒语嗤之以鼻,因为他相信这些神秘的咒语包含有罕见的精神刺激作用,因而会对那些机体脉搏已经消失的神经系统产生奇特的作用。他讲述的有关巴伦西亚地区、托里斯医生的事迹打动了我:那位医生曾与他一同进行过早期的实验,并且在十八年前的大病中细心地照料过他——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病痛就一直在他身上纠缠不去。托里斯医生在拯救了他的同僚后不久便向他终生抗争的仇敌屈服了。也许是太过疲劳的缘故,穆兹医生只是低声地讲述了一些事情——但并没有讲得太具体——他只是说那种治疗方法极其非同寻常,中间的某些过程和场面恐怕也不会受到那些年老而保守的加伦派2医生的欢迎。

2

加伦,古罗马医学家、解剖学家与哲学家。

时间一周周过去,我惋惜地发现,正如赫雷罗夫人所言,我的新朋友的身体状况的确在缓慢但却无容置疑地变糟。他铅灰的面色变得越来越糟,声音也开始变得愈发的空洞和模糊,他的肌肉活动以变得不那么协调了,就连他的精神与意志力的恢复和活力也比不上之前了。对于这种令人悲伤的变化,他却似乎一点儿也察觉不到。渐渐地他的表情与谈话中呈现出一种阴森可憎的讽刺意味,这使得我又重新感觉到最初我曾感觉到的那种难以捉摸的厌恶感。

他开始变得奇怪而又反复无常,并且喜欢上了异国的香料与埃及的薰香,直到最后弄得他的房间闻起来就像是帝王谷3里那些埋葬着法老的地窖一般。同时,他对寒冷的需求也越来越强烈。在我的帮助下,他扩大了自己房间的氨气管道,调整了那些气泵与制冷机的进料口,让温度能保持在华氏 34 度或 40 度的水平——甚至到了后来更降低到华氏 28 度。当然,浴室与实验室则没那么寒冷刺骨,否则水可能会结冰,而某些化学反应也可能无法正常进行。与他毗邻的租户开始抱怨那些从两侧相接的门内扩散出来的刺骨寒气,所以我又帮着他装上了厚重的挂毯来消除这些麻烦。某种越来越强烈的恐惧似乎牢牢地摄住了他,这种恐惧强烈得超乎寻常,甚至有些病态。他不停地谈论起死亡,可当我们温和地提到像是安葬与葬礼安排这类事务时,他却又空洞地大笑起来。

3

埃及的一处河谷,因埋葬着埃及第 17 王朝到第 20 王朝期间的 64 位法老而得名。

最重要的是,他开始变成了一个令人不安、甚至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同伴;然而,出于对他悉心治疗的感谢,我也无法把他留给他身边的那些陌生人,只得裹着特别为此买的厚重外套每天为他打扫房间,并专注于他的各种需要。我同样还为他买了不少东西,并且总为某些他从药商和实验室供应处订购的某些化学品倍感困惑与惊讶。

他的房间周围似乎弥漫着一种无法解释但却越来越强烈的恐慌气氛。我曾说过,整个房子都笼罩在一股发霉的气味里;但那味道在他的房间里却变得更加难闻——即便这间房间里使用过各种薰香和香料,而且还弥漫着他独自药浴时散发的那股刺鼻化学品味道。我觉得这肯定和他身上的疾病有关,而当我思索着究竟什么样的疾病会产生这样的结果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赫雷罗夫人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总在胸前画十字,并且毫不客气地把他留给了我去照料;甚至都不让她的儿子伊斯特堡再去为医生跑腿。当我暗示他去找其他医生看看时,他便大发雷霆,仿佛遭到了戏弄。显然,他很担心强烈的情绪活动对身体造成的影响,可他的意志与动力却变得更强硬了,而且拒绝老实地躺在床上。他早前生病时的困倦这时已经被他强烈的决心所取代。他似乎要奋起抵抗死亡,即便疾病这古老的敌人已经抓住了他。到最后,他甚至放弃了一直以来奇怪得仿佛程序般的饮食习惯。似乎仅只有精神力还在支撑着他,使他免于完全地崩溃。

他开始书写一些长长的文档并小心地密封起来,要求我在他死后将它们转交到那些他罗列出的人手上——大多数的信件都是寄往东印度的,但也有一封投寄给了某个法国医生——这个医生曾经声名显赫,只是目前大家都一致认为他已经死了,而且还流传有一些有关他的、极其令人难以置信的传闻。于是,我烧掉了那些没有拆封和不能送达文件。与此同时,他的面容和声音也开始变得令人恐惧,甚至就连他的存在都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九月的一天,一个赶来维修他台灯的人意外瞥见了他,结果导致自己癫痫发作;以至于修理工后来强烈要求把他完全隔离在自己的视线之外。说也奇怪,这个人曾经历过一次可怕的世界大战,却从未像那天那般惊骇过。

然后,到了十月中旬,最为恐怖的事情出乎意料地突然降临了。一天晚上,大约十一点的时候,制冷机的泵突然发生了故障,于是在三个小时内,利用压缩氨气制冷的过程完全停顿了下来。穆兹医生重重地敲打着地板召我立刻上来。而我只能在他用一种干枯、空洞得难以言述的声音大声诅咒时,绝望地试图修理好泵损坏的地方。然而,我半吊子的努力却毫无用处;直到我从邻近的一家通宵营业的车库里领来一位技工时,我们才得知等到早上能弄到一个新的活塞前,我们什么事情也干不了。那位垂死的隐士所爆发出的狂怒与恐惧迅速扩张到了一个怪异离奇的程度,就仿佛要将他即将倒下的躯体撕得粉碎。后来一阵痉挛令他飞快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冲进了浴室里。当他再次摸索着走出来时,脸上已经紧紧地缠上了绷带,而我亦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眼睛了。

公寓房间里的寒意开始明显地逐渐褪去。等到早晨 5 点的时候,医生退到了浴室里,命令我为他找来所有能在通宵营业的药店与自助餐厅弄来的冰块。当我每次气馁地从外面折返回来,将收获的战利品放在紧闭的浴室门前时,总能却听到浴室里传来无休止的泼溅声,以及一个含混的声音在嘶哑地咆哮说:“我要更多——更多!”最终,温暖的白昼到来了,商店也一个个开始营业了。我让伊斯特堡在我寻找一个泵用活塞时帮忙搜罗更多的冰块,或者在我寻找冰块的时候去找一个活塞来。可是由于他母亲的命令,他完全地拒绝了我的请求。

最后,为了腾出时间去努力寻找一个泵用活塞,并雇佣些能干的技工来装好它,我只得雇佣了一个我路过十八号大道转角前往一家小商店为病人寻找冰块时遇到的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来继续我手头的工作。我一轮又一轮拨打着徒劳无用的电话,面红耳赤地询问过一个又一个地方,搭乘地铁和汽车四处奔走。而当自己意识到时间就在这些饿着肚子、气喘吁吁的工作间悄悄溜走时,我几乎变得和生病的隐士一样怒不可遏。大约中午的时候,我在远离市中心的地方找到了一家合适的日用品商店。然后等到大约下午 1:30 的时候,我带着所有必需的设备和两个强壮老练的技工回到了我租住的公寓前。我觉得我已经尽力了,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然而黑暗的恐怖已然先我一步。公寓已经陷入了大骚乱,在人们畏怯地喋喋不休中,我听见有人压低声音不停地祷告。空气里飘荡着恶魔般的气味,当房客们发现这臭味是从医生那紧闭着的门下方散发出来时,他们开始捻着手里的念珠埋头祈祷。我雇佣的那个流浪汉似乎在他第二趟将冰送过来后就尖叫着、发疯了一般跑了出去;也许仅仅是他过于好奇的结果。当然,他并没有锁上自己身后的门;但现在这门却似乎已经被人从里面栓死了。除了一种缓慢、无法形容的模糊水滴声外,门里再没有其他任何声音传来。

尽管我灵魂深处仍被恐惧噬咬着,但在简短地与房东太太以及两个技工商量过后,我建议撞开大门;不过房东太太在门外通过细线用某种方法扭开了门后的钥匙。在走进那扇门前,我们打开了那一层楼的其他所有房间的门,并把所有的窗户都推到了顶端。然后,我们用手帕捂着鼻子,颤抖着进入了南面那间被午后温暖的太阳所照亮的被诅咒的房间。

一条暗色、带有粘液的痕迹从打开着的浴室门后延伸出来,一直延伸到大厅的门前,然后又折返回了桌子那边,最后在那里汇聚下一小洼可怖的粘液。一只可怕的手曾用铅笔盲目地在一张被严重弄污的纸张上潦草地写过什么东西,正是这些潦草笔记匆忙地叙述了最后的遗言。然后,那条痕迹延伸到了长椅上,最后以一种难以言述的方式结束了。

至于长椅上的东西,或者说长椅上曾有过什么东西,我实在不敢再提。房东太太和两个技工疯了一般狂奔出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冲向最近的警察局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们那语无伦次的故事;而我则根据那张黏糊、脏污的纸上所写的内容猜测出的事情经过。接着,我划燃了一根火柴将它烧成了灰烬。在午后金黄的阳光中,伴着下方十四号大街上汽车与卡车传来的喧闹声,那些令人作呕的文字所记载的内容几乎让人无从相信,然而我承认,在当时我的确相信了那上面的一切。至于现在,我自己是否仍会相信它们,我已经完全不知道了。那是一些最好不要再去妄加揣测的东西,我只能说,我痛恨再闻到氨气的气味,而一遇到明显的寒冷气流就几乎会昏厥过去。

那恶臭的潦草笔记上写着:“到此为止了,没有冰块了——那个人看了一眼,然后跑掉了。每分钟都在变得更暖和,血肉已经无法再维持下去。我想你知道——我说过的,意志与神经系统还有保存完好的身体能够在器官停止工作后仍能继续运作。这是个好理论,却不能一直持续下去。我没有预见到会发生逐渐的恶化。托里斯医生知道这件事,但那次惊吓杀死了他。他没有办法忍受那些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当他留意到我的信,并将我带回来时,他必须在一个黑暗而奇怪的地方找到我。可是器官永远也无法再工作了。事情必须要按我这样来做——人工地保存好一切——_你是知道的,十八年前的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The End

Ex Oblivione

来自遗忘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Ex Oblivione


最后的时日迫近了。就像拷问者让小小的水滴不停滴在受害者身体上的一点那样,生活中各种丑恶的琐事把我逼得快要疯狂。因此,我热爱睡眠中那光辉的避难所,在梦里,我能找到自己一直在人生中空虚地寻找的些许美丽,漫步在古老的庭园和充满魅惑的森林之中。

有一次,微风香柔,我听到南方的呼唤,在未知的群星下开始了倦怠的、无尽的航海。

有一次,细雨飘降,我棹着一条孤舟,在不见阳光的地底顺流而行,最后到达了一个异世界。在那里,有着紫色的薄暮、虹彩的凉亭,以及不谢的玫瑰。

更有一次,我走过黄金的山谷,树林和废墟在山谷中投下阴影。在山谷尽头是一面高耸的垒壁,枯萎的藤蔓为它穿上绿衣。垒壁之上,镶嵌着一扇小小的青铜门扉。

我花很多时间走过山谷,又在神秘的微明中久久伫立。在那里,巨树扭曲成荒诞的形状,在树与树之间,是延伸开来的灰色地面,地上散布着盖满青苔、属于被埋没的神殿的石头。不知何时,我的梦幻 (fancies) 已经抵达终点,站到了覆满藤蔓的垒壁、站到了青铜小门之前。

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清醒世界里那阴惨的、一成不变的时日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容忍。我想,鸦片带来的安宁应该可以使我常常漫步在这山谷和阴影婆娑的树林之中,而后又想,怎样才能让这里成为我永恒的居所,使我再也不必爬回那无聊而又灰暗的浊世?我盯着高耸垒壁上的那扇小门,感到门后有着铺展开来的梦幻国度,人一旦踏入,就再也不会归还。

此后,每晚一入睡,我就努力寻找那枚能打开覆满枯藤的垒壁上的门扉的钥匙,这钥匙被极为巧妙地藏了起来。我告诉自己,存在于垒壁之外的国度不仅更为恒久,而且还会更加可爱、更加绚烂多彩。

就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在梦之都扎卡利昂 (Zakarion) 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纸草。在这张纸草上写下文字的梦境贤者们过去曾经生活在这个城市,他们因为太过智慧而无法在清醒的世界里生活。纸草记载了很多幻梦世界的事情,它也提到了黄金的山谷、神殿旁神圣的树林,以及镶有青铜小门的高耸垒壁。我一看到这段文字,就立即明白它能解决折磨着我的困扰,于是我把这张泛黄的纸草读了很久很久。

关于那扇不可能通过的门扉之后的东西,有些梦境贤者用华丽的文笔记载了各种奇景,也有些人记下了自己看到的恐怖和幻灭。我不知该采信哪种说法,所以越来越渴望进入那片未知的土地,亲自看个明白。怀疑和秘密是最具蛊惑性的事情,无论会遇到怎样的恐怖,在平庸的生活带给我的苦闷面前都不算什么了。所以,当我学会能打开门锁的秘药的制法之后,就决定在下次清醒的时候服用它。

昨夜,我吞下药,飘入金色的山谷和阴影婆娑的树林。当我到达那古旧的垒壁之前时,看见青铜小门稍稍打开了一点,从门对面射来的炽烈的光,古怪地将扭曲巨树和埋没神殿的顶端照亮。我轻快地向前飘去,心中满怀着对那进去了就不能再归还的国度中的荣耀的期待。

可当门扉大开,药与梦的魔力把我推进门中的时候,我知道所有的美景和荣耀都已终结;在我眼前展开的国度里,没有陆地也没有海洋,只有白色、虚无、无人,同时又无边无涯的空间。因此,我感受到的愉悦比曾经期望过的任何愉悦都强,对现在的我来说,人生只宛如短暂而孤寂的一个小时,我摆脱了这恶魔般的人生,再次融入了故乡的无限、融入了水晶般的遗忘。

The End

Facts Concerning the Late Arthur Jermyn and His Family

关于已故亚瑟·杰尔敏及其家系的事实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Facts Concerning the Late Arthur Jermyn and His Family


Chapter I

人生是丑恶的,但在“真实”那恶魔般的暗示下,我们有时会在自己所知的人生背后,窥见比人生本身还要丑恶千倍的东西。科学已经被各种冲击性的事实所困扰,最终它恐怕会使人类这个种族——如果我们的确是一种孤立的生物——彻底灭绝。因为,假如那些科学还无法推测的恐怖被一齐解放,人类的头脑将绝对无法承受。如果我们知道我们这些人类的本性的话,恐怕都会像亚瑟·杰尔敏 (Arthur Jermyn) 爵士一样做吧。一天晚上,亚瑟·杰尔敏把油浇满全身,点着了自己的衣服。没有一个人去把他烧焦的残骸碎片捡进骨灰瓮,也没有一个人去树起介绍他生平的纪念碑。他死后,人们发现了一些文件和装在箱子里的东西,但所有人都希望把看到的东西彻底忘记,甚至还有些认识他的人决不承认他曾经存在于世上。

亚瑟·杰尔敏在见到从非洲送来的箱子里的东西后,就跑到荒地上自焚而亡了。使他自尽的,并不是异常的容貌,而是箱子里装的东西。常人如果长成亚瑟·杰尔敏那个样子,多半是活不下去的,但亚瑟·杰尔敏既是诗人又是学者,他不在乎自己的长相。他的曾祖父罗伯特·杰尔敏 (Robert Jermyn) 爵士是著名的人类学家,因此亚瑟从小就学富才高,而五代前的当主韦德·杰尔敏(Wade Jermyn)更是最早踏足刚果一带的探险家,他把自己对刚果的部族、动物、古老习俗的渊博知识写了下来。事实上,韦德的求知欲近乎疯狂,他对“史前时期在刚果的白人”这个主题进行了奇特的考察,并将结果著作成册,以《对非洲各部族之考察》(Observations on the Several Parts of Africa)一名出版,因而被称为奇人。这位不知恐惧为何物的探险家最后于 1765 年被送进了亨廷顿(Huntingdon)的精神病院。

疯狂在杰尔敏家的所有人身上都存在着,人们不禁要庆幸,杰尔敏家的成员不是很多。杰尔敏家没有旁系,亚瑟是最后的嫡子。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在东西送到时亚瑟所行之事的意义,就根本无从得知了。杰尔敏家似乎没有一个长相正常的人——总是有点怪异,亚瑟是最丑的一个,但从家藏的祖先肖像画中可以看出,在韦德之前,祖先的容貌还是很端正的。疯狂也的确是从韦德那一代开始发源,他在向为数甚少的朋友讲述关于非洲的不可思议之事时,会一边欣喜一边颤抖。这种疯狂正表现在他收集了很多普通人根本不会搜集、也不会保存的纪念品和标本上,也表现在他以东方的隐居方式隔离了自己的妻子上。根据韦德的说法,他的妻子是葡萄牙商人的女儿,和他在非洲相识,她好像很厌恶英国的风习。在韦德第二次、也是最长的旅行后,把妻子和在非洲生下的幼子一起带回英国,她跟着韦德进行了第三次、也是最后的旅行,从此就没有回来。据说这位夫人的脾气十分恶劣,所以就连家里仆人也没有一个清楚地见过她的容貌。在她居住于杰尔敏家的短暂时间里,一直待在宅邸最遥远的一翼,由丈夫亲自照料。事实上,除此之外,韦德对别的事情都不闻不问,即使是去非洲的时候,除了一个从肯尼亚来的肮脏的黑人妇女,他也不允许别人照顾自己的幼子。而当杰尔敏夫人去世、韦德归国之后,他的儿子更是由他独自照料。

但韦德爵士向人讲述的东西,特别是他在茶叙时讲述的东西,都让朋友们觉得他已经陷入了疯狂。在十八世纪那种理性的时代,有识之士认为谈起刚果月色下异常的景象和怪奇的场面,是一种不智之举——拥有巨大墙壁和立柱的被遗忘都市遍处倾颓、爬满藤蔓,潮湿而沉默的石阶通往地下的宝库和深不可测的黑暗墓穴;而他们认为更加不智的,乃是谈起可能正生活、潜藏在这种地方的生物——那都是些丛林和亵渎的古代都市杂交的产物,就连普林尼 (Pliny) 也会用怀疑的笔调来记录它们。那些生物也可能是些巨大的类人猿,它们占据了这座濒死的、拥有墙壁、立柱、穹顶和诡异雕刻的城市。可韦德爵士最后一次回国后,每当在“骑士脑袋”(Knight’s Head)酒店三杯下肚,就会开始用令人害怕、非比寻常的热情吹嘘自己在丛林里目睹的东西,以及只有他知道的部族在可怕的废墟里生活的情状。因为他最后提到了那些生物的事情,所以就被送进精神病院。他的精神越发不正常,就算被关在精神病院的铁窗里也没有露出丝毫悔意。自从儿子长大以后,他就越来越讨厌自己的家,最后竟仿佛对家感到恐惧。他几乎就住在“骑士脑袋”里,被精神病院收容后,他好像是为了自己得到保护,而表示出一些隐晦的谢意。三年后,韦德爵士去世。

韦德·杰尔敏的儿子菲利普 (Philip) 是个格外异常的怪人。他强壮的身躯与父亲相仿,但那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容貌和品行则完全不像。即便菲利普没有像一些人害怕的那样,遗传了父亲的疯狂,但他头脑很笨,还会短暂地出现无法控制的暴力倾向。他身材矮小却力大无穷,而且敏捷得难以置信。在继承了父亲的头衔十二年后,他与一名猎场看守之女结婚,人们传说那女子有着吉普赛血统。然而,儿子降生之前,菲利普就以一名普通水手的身份加入了海军,别人已经对他的癖性和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完全无法忍受了。对美战争结束后,人们听说菲利普给一名从事非洲贸易的商人当了船员,他攀登的技巧和力气深受好评。但在船只停泊在刚果海岸的一个夜晚,他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菲利普·杰尔敏爵士的儿子使这名门的命运发生了奇特而致命的改变。长得高挑英俊、尽管身材有一些轻微的怪异,但却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东方式优雅,罗伯特·杰尔敏开始了他那学者和研究者的人生。他是第一个将那位疯狂的祖父从非洲带回来的浩如烟海的藏品加以科学分类和研究的人,也正是他使杰尔敏这个名字在民族学界变得和在探险界一样著名。1815 年,罗伯特爵士与第七代布莱特罗姆 (Brightholme) 子爵的千金结婚,生下了三个儿子。最初和最后生下的两个儿子身心俱残,从未在人前出现过,身为科学家的罗伯特为了抚平哀痛,投身于工作,对非洲内陆进行了两次长时间的远征。1849 年,他的次子——仿佛是结合了菲利普·杰尔敏的粗鲁和布莱特罗姆家的傲慢一般、人皆生厌的涅维尔(Nevil)和一个粗俗的舞女私奔了,但翌年罗伯特归国后原谅了他们。后来,丧妻的涅维尔带着年幼的儿子阿尔弗雷德(Alfred)一起住回杰尔敏家,这个阿尔弗雷德就是亚瑟·杰尔敏的父亲。

据朋友们说,这一连串的不幸也许就是罗伯特·杰尔敏爵士发疯的原因,不过,引发悲剧的却可能只是一则单纯的非洲民俗传说。已入老龄的学者罗伯特开始搜集位于祖父和他自己都曾调查过的地区附近的、一个名叫恩伽 (Onga) 的部落的民间传奇,希望它能为韦德爵士那荒唐无稽的故事——居住着怪异杂种生物的失落都市——提供解答的方向。在他祖先留下的奇妙文件中有着某种连贯性,也许那疯子正是受到当地原住民神话的刺激,才产生了这样的想像力。1852 年 10 月 19 日,探险家塞缪尔·西顿(Samuel Seaton)带着自己从恩伽部落搜集的笔记的原稿,前来杰尔敏邸拜访。他觉得某些讲述了被白神支配、居住着白色类人猿的灰色都市的传说,对民族学家来说会很有价值。在交谈中,西顿大概说得更详细,但真相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这正是一连串丑恶悲剧的开端。当罗伯特·杰尔敏离开书斋的时候,他身后扔下了探险家被扼死的尸体,而在被逮捕之前,他还杀害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包括从未在人前出现过的那两个和私奔的那一个。涅维尔·杰尔敏虽然被杀,可却成功地守住了自己两岁的儿子,这幼子显然也包含在老人那疯狂的杀人计划之中。罗伯特对自己的行为一直没有任何解释,只是不断尝试自杀,他在被关押两年后死于脑溢血。

阿尔弗雷德·杰尔敏爵士在他四岁生日那天接受了准男爵的爵位,但他的脾性却从未与这爵位相称过。二十岁那年,他加入了一个歌舞剧团,三十五岁时抛妻弃子,和马戏团一起开始了美国之旅。他最后的结局令人作呕:在马戏团养的动物里有一头巨大的、颜色比同类淡的雄性大猩猩,这头出奇温驯的野兽的表演很有人气。阿尔弗雷德·杰尔敏对这头大猩猩异常着迷,经常隔着铁栏杆与它对望,最后,他训练这头大猩猩的请求得到允许,而他的成果令观众和团员们都大为惊叹。在芝加哥的时候,一天早晨,大猩猩和阿尔弗雷德·杰尔敏进行了一场非常机灵的拳击比赛的练习,大猩猩用力过大,伤到了这名业余驯兽师的身体和尊严。至于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地球最棒秀”的团员都不愿提起。他们没想到,阿尔弗雷德·杰尔敏爵士竟会发出一声刺耳的、非人的尖嚎,用两手把粗笨的敌人压到地板上,用力咬向对方长毛的喉咙。大猩猩开始只是自卫,但没有忍耐太久;当职业驯兽师赶来想做些什么的时候,准男爵的身体已经剩不下可以辨认的部分了。

Chapter II

亚瑟·杰尔敏是阿尔弗雷德·杰尔敏爵士和一个出身不明的剧团歌手所生的儿子,那位丈夫兼父亲抛弃了他的家庭之后,母亲把自己的儿子带到杰尔敏家;没有一个人反对他们住下来。这个女人对贵族的尊严并非一无所知,她让自己的儿子接受了家财允许的最高等教育。杰尔敏家的财产现在已经见了底,就连邸宅也无钱修理,只能放任荒废。可年幼的亚瑟却对这幢老旧的宅子及其中的一切相当倾心,和杰尔敏家的其他成员完全不同,他是个诗人和梦想家。在他那些曾听说过韦德·杰尔敏那位无人见过的葡萄牙妻子的亲戚里,有人说拉丁民族的血统现在显现出来了,但大多数人都只是嘲笑亚瑟对美的敏感,他那歌舞剧团出身的母亲也从未得到社交圈的承认。亚瑟·杰尔敏有着诗人般的纤细,这颇令人惊讶,因为他的容貌粗野不堪。杰尔敏家大部分人的长相都有一些让人隐约觉得不快的地方,这种丑怪在亚瑟身上特别醒目。他的容貌很难描述,不过可以说,他的表情、他五官的配置、他奇长的手臂,这些都会让初次见面的人对他生出厌恶之情。

就像是补偿他的容貌一般,亚瑟·杰尔敏的精神和个性十分出众。博学多才的亚瑟摘取了牛津大学的最高荣誉,他似乎能借此扭转他家族在智性上的口碑。他的气质与其说是科学家的,不如说是诗人的,他想利用韦德爵士那怪异而又妙不可言的收藏,继续自己先祖对非洲民俗和遗物的研究。他那富有想像力的精神觉得,疯狂的探险家坚信自己找到了史前文明,于是编出了种种讲述沉默的丛林都市的、荒诞的传说和记录。他对丛林中的混血种族这种不可理解、不可名状的存在有着一种恐怖和魅力并存的独特感情,为了找到这种奇想的可能依据,他进行了考察,结果在自己的曾祖父和塞缪尔·西顿从恩伽搜集来的资料中发现了光明。

1911 年,等母亲去世后,亚瑟·杰尔敏爵士决定最大限度地调查一番。为了筹集必要的资金,他卖掉了一部分庄园,一俟整装完毕,他就去了刚果。比利时当局给他安排了一队向导,他在恩伽和卡里里 (Kaliri) 度过了一年时间,获得了远超期望的成果。在卡里里部落有一位叫姆瓦努(Mwanu)的酋长,他不仅博闻强记,而且还对古老的传说投注了全部的智慧和兴趣。这位老人证实了杰尔敏听到的所有传说,而且还把自己所知的、关于石砌都市和白色类人猿的传说告诉给他。

据姆瓦努所说,那灰色的都市和混血的生物早就被好战的努班固 (N’bangu) 族埋葬,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努班固族在破坏许多建筑、杀光那些生物后,就把他们的目标——被剥制的女神运走。这是一位白色的类人猿女神,她被那些怪异的生物顶礼膜拜,因为根据刚果的传说,她曾是君临于那些生物之上的公主。姆瓦努不清楚那些像猿猴一样的白色生物是什么东西,但他认为,可能就是那些生物建造了那座已被毁灭的城市。杰尔敏从这些话里推测不出任何事情,他不断追问,最后听到了一个关于被剥制的女神的无比生动的传奇。

类人猿公主被从西方来的伟大白神娶为妻子,一起在都市统治了很久,随着儿子的诞生,三人一起离开了都市。其后只有神和公主两人回来,公主在这里死去,她神圣的丈夫把公主制成木乃伊,奉祀在巨大的石室中,使人崇拜,然后就独自离去了。在此,传说产生了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说,此后没发生任何事情,被剥制的女神变成了部落间霸权的象征,因此努班固族就把女神运走了。第二个版本说,神最后又回到了都市,并在安置于墓穴中的妻子脚下死去。第三个版本则说,成人——也许是成猿或成神,要看具体情况——后的儿子回来了,他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不管在这荒诞离奇的传说背后有着怎样的真实,可以肯定,它的大半内容都是那些富有想像力的黑人编造出来的。

此后,亚瑟·杰尔敏不再怀疑韦德爵士记载的丛林都市的真实性,1912 年初,当都市的废墟逐渐被发现时,他也没有特别惊讶。这都市的规模极其夸张,散落各地的石头告诉人们,这决不是什么黑人的村落。可惜的是,人们没有找到哪怕一件雕刻,由于探险的装备所限,他们也无法清除挡在可能通往韦德爵士记载的地下洞窟的通路上的障碍物。在这段时间中,他也曾找当地的酋长们谈过关于白色类人猿和被剥制的女神的事情,但姆瓦努已经不愿向欧洲人提供更多的信息了。刚果的商贸代理——比利时人瓦尔海伦 (M. Verhaeren) 也曾隐约听过被剥制的女神的传说,虽然不知其所在,但他宣称自己可以找到。他说,昔日强大的努班固族现已对阿尔贝国王的政府矢盟输忠,只要一点说服,就很可能让他们交出以前抢来的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女神。因此,在回到英格兰的途中,亚瑟·杰尔敏有好几个月都充满期待,只要那件拥有无可比拟的民族学价值的遗物一到,他就能将自己的曾曾曾祖父所写下的最无稽的事实——同时也是他所知的最无稽的传说——加以证实。当然,住在杰尔敏家附近的农民们可能还知道他们的祖先在“骑士脑袋”里亲耳听到韦德爵士讲述、然后流传下来的更加无稽的传说。

亚瑟·杰尔敏耐心等着瓦尔海伦把东西装箱送来,他利用这段时间仔细检查了他那疯狂祖先留下的笔记。他开始觉得自己和韦德爵士很像,于是不仅调查了韦德从非洲带回来的东西,也找出了他当年的私人用品。至于那位独自过着隐居生活的神秘妻子,要说逸话倒是有不少,可却没有一件具体的东西能说明她在杰尔敏邸过着怎样的生活。杰尔敏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她留下的痕迹消除得这么彻底,他认为丈夫的疯狂是主要原因。他想起,人们说他的曾曾曾祖母是一位在非洲经商的葡萄牙商人的女儿。她自身的体验以及对黑暗大陆肤浅的知识,可能会令她嘲笑韦德爵士关于非洲内陆的见解,韦德也许对她的嘲笑感到难以容忍。她会死在非洲,可能也和非得证明自己所说为真的丈夫把她强拽过去有关。在沉溺于这些设想的时候,杰尔敏不禁会微笑,因为他那两个死于一世纪半以前的奇怪祖先所做的事情都只是徒然。

1913 年 6 月,瓦尔海伦来信,说他已经找到了被剥制的女神。这比利时人断言道,那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东西,他这个外行人无法分类。他写道,那到底是人还是猿,只有交给科学家去判断了,而且,因为物品的残缺,判断起来会非常困难。岁月的流逝、刚果的气候,特别是极其外行的剥制处理,都对木乃伊的保存非常不利。在那生物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刻有纹章并上了锁的小空盒,这东西大概属于被努班固族袭击的不幸旅行者,后来被当作护符一类的东西挂到了女神的脖子上。在写到木乃伊的面孔时,瓦尔海伦开始了异想天开的比较,他觉得很奇怪,那东西的脸和自己的通信对象颇像,但他只是把这当成一个玩笑,更多的文字都浪费在对科学的兴趣上了。信中说,被剥制的女神会在一个月后送到。

箱子里的东西被送到杰尔敏邸,是在 1913 年 8 月 3 日的下午。箱子一到,就立刻被运至罗伯特爵士和亚瑟用来摆放从非洲带回的东西的大房间,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只能从仆人的述说、以及事后对东西和文件的调查来推测了。在各种各样的证词中,要属年迈的管家索姆斯 (Soames) 的最为可信。根据这位值得信赖的人士的说法,在开箱前,亚瑟·杰尔敏把所有人都赶出房间,然后锤凿之音很快响起,这说明他没有拖延开箱时间。接下来是一段静寂,索姆斯也难以判断具体时间。大约在小一刻钟后,传来了只可能属于亚瑟·杰尔敏的极其恐怖的尖叫,他从房中飞奔而出,就像被什么丑恶的敌人追着一样,向玄关跑去,表情非常可怕。当他快要走到大门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急忙跑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仆人们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楼梯,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主人。他们闻到地下室里飘来油的气味,接着在地下室通往中庭的门那边发出了声响。一位马僮看见亚瑟·杰尔敏从头到脚都闪着油光、冒着油味,偷偷离开房子,消失在宅邸周围的黑色荒地中。其后,在无匹的恐怖中,所有人都目睹了亚瑟·杰尔敏的终结。从荒地上冒出火苗,腾起火焰,焚烧人体的焰柱直冲天空,杰尔敏的家系从此就不复存在了。

亚瑟·杰尔敏烧焦的残骸碎片没有被收集起来埋葬的理由,正是人们后来发现的东西,特别是箱中的东西。被剥制的女神干枯萎缩、满是虫蛀,令人作呕。它肯定是某种未知的白色类人猿,但体毛比有记录的任何类人猿都少,而且,外观——令人难以置信地——接近人类。在这里详加描述可能会引起读者的不快,所以只写出它最显著的两个特征。这两个特征无论是和韦德爵士的非洲探险笔记对照,还是和白神与类人猿公主的传说对照,都可憎地完全相合:其一,挂在木乃伊脖子上的有锁黄金小盒上的纹章正是杰尔敏家的纹章,其二,木乃伊干瘪的面容——瓦尔海伦半开玩笑地说很像的面容——对敏感的亚瑟·杰尔敏来说,是如此清晰、可怕,充满反常的恐怖,因为他自己正是韦德爵士和那位神秘妻子的曾曾曾孙。皇家人类学学院的成员烧掉木乃伊,把小盒扔进深井,甚至还有些人决不承认亚瑟·杰尔敏爵士曾在世界上存在过。

The End


(你们觉不觉得本文有一种自传的意思……)

From Beyond

自外而来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我对发生在我最要好的朋友,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的变化感到无比恐惧。两个半月前,他向我讲述了自己研究形而上学与物理学的目的,而当我怀着敬畏,甚至几乎是恐惧的心情劝告时,他却变得怒不可遏起来,并且将我赶出了他的实验室与房子。于是,从那天之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他。不过,我知道他这些天几乎一直都把自己关在阁楼的实验室里,面对着那台该被诅咒的电子仪器,每日茶饭不思,甚至连仆人们都不见;但是我却没想到短短十周的时间能够将一个人改变成如此的模样。看到一个原本身体肥胖的人突然变得骨瘦嶙峋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如果看到他原本因肥胖而松弛下垂的皮肤变得泛黄或灰白;看到他眼窝深陷,眼圈乌黑,眼睛里闪烁着不祥的光芒;看到他前额隆起皱纹,静脉鼓起,双手抽搐颤抖,这种感觉就变得更糟糕了。况且,他现在邋遢得令人生厌,穿着疯狂混乱,发梢尚黑可发根已变得花白,那张过去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也留起了不加修理的白胡子——所有这些东西积累起来的印象实在令人惊讶。可就是在我被逐出房子数周后,这幅模样的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就在夜间带着他那不算清晰的字条来找到了我;也正是这幅模样的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一面手持蜡烛颤抖着邀请我走进这座远离本艾文伦特大街的老房子,一面鬼祟地打量着自己肩头,仿佛是在害怕这座古老孤寂的大宅子里某些看不见的东西的幽灵的模样。

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进行科学与哲学方面的研究根本就是个错误。这些东西应该统统留给那些呆板、毫无人情味可言的研究者,因为它们只会带给那些感情丰富、富有激情的人两种悲剧性的选择:如果他在自己的追寻之路上失败了,他将会感到绝望;而倘若是他成功了,他所需要面对的将是既说不出也想象不到的恐怖。蒂林哈斯特曾经一度是失败、孤独以及忧郁的牺牲品;可是现在,透过我那令我厌恶的恐惧,我知道,他现在已经沦落为成功的猎物。在十周以前,当他突然向我讲起那些他觉得自己将会发现的东西时,我的的确确曾警告过他。但他那时正处在一个激动甚至过度兴奋的状态下,虽然说话的声音还保持他一贯爱卖弄学识的口气,却更透着高亢和不自然的腔调。

“我们究竟对我们身边的世界和宇宙了解多少呢?” 他说,“我们获得感觉的方法少得可怜;我们对周遭事物的见解更是无限地狭窄。我们只能看见那些被构造成能被看见的东西,而对它们的根本本质却一无所知。透过五种软弱无力的感官,我们自命自己能理解这个无限复杂的宇宙;然而另一些存在却有着更加广阔、更加强大、甚至能探知完全不同领域的感官,它们所看到的东西或许与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有着天壤之别,甚至它们也许能够看到并研究整个物质世界、能量世界乃至生命世界。这些世界也许就近在咫尺,而我们的感官却从未发现过它们。我一直都坚信那些怪异、无法触及的世界就存在于我们近前。而现在,我相信我找到了一种方法来打破障碍。我没有开玩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那台靠近桌子的机器能产生一种波动作用于那些存在于我们身体之内却未被我们意识到的感官——那些已经萎缩、退化掉的残余。这种波动能够为我们展现许多人类从不知晓的景象,甚至还有好几种我们所知道的有机生命体从不知晓的景象。我们将会看到那些狗儿究竟在对着黑夜里的什么咆哮;我们将会看到,午夜之后,那些猫儿究竟在竖起耳朵倾听什么。我们将会看到这些东西,而且我们还能看到那些从未有活物能够目睹的东西。我们将无视时间、空间甚至是维度的存在;我们将勿需肢体上的移动就能凝视万物的初源。”

当蒂林哈斯特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曾劝戒过他。因为我知道他将会因此倍受惊吓,而不是感到娱乐。但他是个顽固的狂信徒,并因此把我赶出了他的房子。而现在他仍旧是个狂信徒,但他渴望说话的欲望战胜了他对我的愤慨,于是他以命令式的口吻写了一张字条给我——我甚至都认不出那信上的字迹。他原本是我的朋友,现在却突然变成了一个令人胆寒的怪人。而当我走进他的住所时,那些似乎正潜行在一切阴影里的恐怖开始逐渐影响我。他十周之前所说过的话语、所信仰过的事物此刻似乎就具化在那烛光点亮的小小光圈之外的黑暗里。而房子主人那空洞、异样的声音更令我嫌恶。我希望他的那些仆人能在近旁。而当他提到仆人们在三天前都仓促地离开了时,我格外地希望自己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可这些仆人们离弃他的主子之前居然没有去告知一个可靠的朋友——比如我,这似乎有些不合情理,至少对于老格雷戈里来说是。自从那次蒂林哈斯特在暴怒中将我逐出房子之后,我所有有关蒂林哈斯特的消息都是从老格雷戈里那里听到的。

然而,很快,所有的恐惧均屈服在我那愈来愈强烈的好奇和惊奇面前。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我尚且只能妄自揣测;但我敢肯定,他将向我透露某些惊人的秘密或发现。过去,我曾过分地反对他进行那种超自然的窥探;而现在,既然他显然已经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成功,我也几乎一同分享了那他高涨的情绪。只不过,他为了获得胜利而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可怖地逐渐显现出来了。我跟随着这个男人颤抖的手里那摇曳的烛火,向上穿越过这间房子里空旷的黑暗。电灯似乎已经关掉了,当我就这件事问起我的领路人,他则说这是为了某个特定的目的特意关掉的。

“那可能太多了……我不敢……”他继续喃喃低语到。我特别留意到了他那喃喃低语的新习惯,因为那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自言自语。当我们走进那间位于阁楼的实验室时,我看见那台可憎的电子仪器发散着一种阴沉而又不祥的紫色光辉。它正连接着一个强大的化学电池,但整个电路上似乎并没有电流通过——因为我记得在实验阶段时,这东西在运转时会发出劈啪与咕噜的声音。蒂林哈斯特嘟哝着回答了我的疑问,说那种持续的光辉是一种我不能够理解的电学现象造成的。

他让我坐在那台机器的左边,靠近它的地方,而后打开了一个位于一组围成圆冠的灯泡下方的某个开关。那种我熟悉的劈啪声又开始了,而后转变成一种嘎嘎作响的声音,并最后转变成一种嗡嗡的声响。那种嗡嗡的声响如此轻柔,仿佛又重新回归到了寂静之中。与此同时那紫色的光辉随着声音的变化变得明亮起来,然后再次黯淡下去,然后转变成一种暗淡而怪诞的颜色,一种我既无法描述也无法区分的混合色彩。蒂林哈斯特一直注视着我,并留意到了我迷惑的表情。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低声地说。“那是紫外线。”他古怪地偷笑着我的惊讶。“你以为紫外线是看不见的吧,它的确是——单你现在的确能‘看’到它,还能‘看’到许多原本看不见的东西。

“听我说,这个东西制造的那种波动正在唤醒我们身体里沉睡的数千种感官。这些感官是亘古以来、我们从一些分散的原子进化到人类有机体的这一进化历程里继承下来的。我已经看到了真相,而现在我试着将它展现给你。想知道那看起来像是什么样子吗?我会告诉你的。”这时蒂林哈斯特直接正对着我坐了下来,吹灭了蜡烛,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我的眼睛。“你现有的感官——我猜最先是耳朵——会得到许多模糊的感觉,因为它们与那些沉睡的感官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然后才会轮到其他的感官。你已经听说过松果体1了吧?我要大声嘲笑那些肤浅的内分泌学家,还有和他们一路的那些容易上当、一副暴发户嘴脸的弗洛伊德主义者2。我已经发现了,松果体是诸多感官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感官。它最后能产生类似视力的感觉,并为大脑传输去可见的图案。如果你是个普通人,这样你就能了解到它的大部分情况……我是说了解来自‘外面’的信息。”

这是你获得它大部分的方法……我是说得到大部分来自外面的迹象。”

1

松果体,脊椎动物大脑中存在的一个内分泌腺体,位于脑部中央两半球之间,主要分泌褪黑激素调制动物的睡觉和觉醒等“生物钟”的功能。许多人相信这是人类体内已经退化的第三只眼。

2

弗洛伊德在心理学研究时将松果体看做一种简单的内分泌腺体

我看着这间有着倾斜的南面墙壁、空旷巨大的房间。此刻,一些寻常眼睛无法看见的光线昏暗地点亮了这里。远处的墙角里全是阴影,而整个地方都呈现出一种朦胧的虚幻感。这种不真实的感觉模糊了房间的本来面目,并将想象引导向象征和幻影的方向。在再次开口前,蒂林哈斯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渐渐开始幻想着自己正置身于某些巨大且难以置信的神庙之中。这些神庙里供奉着某些已经消失许久的神明;或是置身在某些模糊的巨大建筑之中,在那里不计其数的黑色巨型石柱从一片潮湿的石板上拔地而起,直达我视野之外云雾缭绕的高处。有一会儿,这些图像变得非常栩栩如生,但这一切渐渐让路给一个更加恐怖的感觉:那是一种置身在既听不见也看不见、无穷无尽的空间里所感受到的那种完全、绝对的孤寂。那里看起来是一片虚空、什么也没有,而我却感觉到一种孩子般的恐惧。这股恐惧迫使我从屁股口袋里抽出那把一直带在身边的转轮手枪——自从那夜在东普罗维顿斯被打劫后我就保持这这个习惯。这时,在远方那最遥远的地方,某种声音轻柔地滑进了现实。那声音轻微地振颤着、无比的模糊,却明白无误地带着音乐的韵律。但这声音却蕴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疯狂特质。就是这种疯狂的特质使得那音乐带来的冲击对我来说更像一种施加在全身上下的一种轻微的折磨。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听到有人在刮擦毛玻璃。与此同时,四周渐渐出现了某种像是寒冷气流的东西。这种感觉显然是从那遥远声音传来的方向传过来的。当我屏息等待的时候,我意识到那声音和风正在逐渐加强。这些感觉给了我一种古怪的想法——好像我被绑在一对铁轨上,一辆逐渐靠近的巨大火车头马上就要碾过来了。我开始对蒂林哈斯特说话,而当我这么做的时候,那些不同寻常的感觉突然消失了。我又仅仅只能看见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只能看见那泛着微光的机器,还有这个昏暗的公寓。我发现自己几乎下意识地拔出了那柄转轮手枪,而蒂林哈斯特冷淡地对着它咧嘴嘲笑。但从他的表情来看,我肯定他所看到、听到的就算不会更多也至少和我所经历的一样多。我低声向他讲述我所经历的事情,而他则让我继续尽可能的保持安静和敏感。

“不要动。”他警告到。“因为在这些光线里,就像我们能看到那些一样,我们也能够被看到。我已经说过仆人们已经离开了,但我没有告诉你他们是怎么离开的。就是厄普代克夫人,那个头脑迟钝的管家,就在我警告过她之后,她还是打开了楼下的电灯。然后那些线路开始共振。那一定可怕极了,尽管我是在另一个角度上看到、听到这一切的,但我在这上面都能听到她的尖叫。再后来,在房子各个地方发现那些空空如也的衣服堆也够吓人的了。厄普代克夫人的衣服就在大厅的电灯开关附近,所以我才知道她当时干了什么。它捉住了他们。但是,只要我们不移动,我们就非常安全。记住!我们在和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世界打交道,而在那里我们几乎是无依无靠……所以,别动!”

他所揭示的事情以及突然接到的命令混合成一种强烈的震惊施加在我身上,使得我陷入了一种肢体麻痹的状态。而在我的恐惧中,我的脑海里再次向那些感觉——那些蒂林哈斯特口里所谓的“外面”传来的感觉敞开了大门。此刻我进入了一个声音与运动变化组成的混乱漩涡里,令人困惑的图案出现在我眼前。我能看见这间阁楼那模糊不清的轮廓。但在空间中的某些位置上,似乎有一段由无法辨识的形状或云雾组成的翻滚沸腾的圆柱。这圆柱从我右边、头顶上的某个位置穿透了固体的屋顶,延伸向空中。这时,就像原来的感觉一样,我瞥见了那座神庙。但这一次,那些石柱耸立进了一片由光芒组成的飘渺虚无的海洋里。自那光海里发出一道足以令人目盲的光束,沿着我早前看到的那个云雾缭绕的圆柱所在的路径照射下来。在那个景象之后,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变成了万花筒。在一大堆景象、声音以及无法确定的感官感觉所组成的混乱中,我感觉自己好像要被瓦解,或者以某种方式失去自己应有的固态形体一般。我一直都对一个明确而清晰的瞬间记忆犹新: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一片奇怪的夜空,那天空里充满了旋转着的闪光球体。当这幅景象退却消失之后,我看见一个由无数发散着光芒的恒星所组成的星座或是银河。这座银河或星座有着一个固定的形状,那正是一副扭曲了的、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的脸孔。在另一个时候,我感觉到某些有生命的巨大物体擦过我的身边,甚至偶尔走或者飘过我那本应该是固态的躯体。我觉得我看见蒂林哈斯特正看着它们,就好像他那受过更好训练的感官能直接看得见它们的形象。我想起他曾说过的松果体,不由得好奇他透过这种奇异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

突然之间,我获得了一种更加广阔的视野。在那片光影交织的混乱之上出现了另一幅图案,虽然模糊,但却能持久存在且保持稳定。那景象的确在某些方面有些熟悉。因为视野中所有那些不同寻常的部分全叠加在那些寻常见到的、地球上的景象之上。那就好像是坐在剧院里,看着电影投影到一块事先绘画过的银幕上一般。我能看见阁楼里的实验室;能看见那台电子仪器;也能看见坐在我对面,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那副难看的模样。但是所有那些未被我熟悉的事物所占据的空间里,没有哪怕一小点是空的。无数无可名状的形状,不论是否是活的,都以一种令人厌恶的无序状态混杂在一起,而在每一个我所熟悉的事物周围全都是无数怪异而陌生的存在。那就像是所有我所熟悉的事物全都进入了一个由其他陌生事物构成的世界,或者反之。最初出现的那些活动着的东西都是漆黑的、水母般的怪物。它们随着那机器所传出的震动一同松软无力地抖动着。而现在,他们的数目已经多得令人厌恶。我恐怖地看着它们重叠;它们是半流体的,有能力穿越彼此,也有能力穿越那些我们平常认为是固体的东西。这些东西永不停歇,但似乎永远都怀着某些险恶的目的漂浮在附近。有时,它们似乎在吞噬彼此。那些攻击者会突然冲向它的猎物,并在顷刻将后者从我的视野中消抹除去。我战栗着意识到我可能知道那些不幸的仆人是如何从这个世界里消失的了。而即便当我努力去观察这个一直存在在我们身边,原本无法看见,现在却以新的方式展现在我眼前的世界的其他性质时,我始终无法将它们排除在我脑海之外。但蒂林哈斯特却一直注视着我,并开始对我说话。

“你看见它们了?你看见它们了?你看见那些在你附近漂浮,砰然下落,穿越你一生的每个动作的那些东西了吗?你看见那些人们认为只有纯粹空气和蓝色天空里的生物了吗?难道我没有成功地打破障碍吗?难道我没有向你展现那些任何活人都从未目睹过的世界吗?”我听着他的尖笑穿越那些可怖的混沌,看着他那张疯狂的脸令人厌恶地挤到了我的脸前。他的眼窝变成了燃烧着火焰的深渊,它们死死地盯着我,包含着在我看来仿佛是势不可挡的憎恨。而那台机器却仍可憎地嗡嗡作响。

“你以为这些胡乱挣扎着的东西让那些仆人消失了?蠢材,它们是无害的!但那些仆人的确消失了,不是吗?你曾经试图阻止我;你曾在我需要每丝每毫鼓励的时候阻碍我;你害怕那宇宙的真相。你这该死的懦夫,但我已经抓住你了!究竟是什么将那些仆人从这个世界消抹掉了?究竟是什么使得他们尖叫得如此大声呢?……不知道?是吗?你很快就会一清二楚了。看着我——听清楚我要说的——你以为真的有时间和光亮一类的东西吗?你想象过那些比如形状或物质一类的东西吗?让我来告诉你,我曾深入你那小脑瓜无法想象的深渊。我曾看见那无限的边界之外的世界,我曾召来那丛群星而来的恶魔……我曾驾驭着那些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散播死亡和疯狂的黯影……空间属于我,你听见了吗?那些东西正在追猎我——那些吞噬和瓦解的东西——但我知道如何避开它们。是你,它们得到的将会是你!就像它们得到那些仆人一样……激动人心吧,我亲爱的先生?我曾告诉你移动是很危险的,我告诉你别动,这是在拯救你——拯救你去看到更多的景象,让你能更多地听我所要说的话。如果你动一动,它们在老早以前旧已经抓住你了。不要担心,它们不会伤害你,它们没有伤害那些仆人——那些可怜的混蛋只是因为看到了那些东西才叫得如此大声的。我的宠物们并不漂亮,因为它们来自一些审美标准……完全不同的地方。但我向你保证,蜕变不会让你感到丝毫疼痛——但我想让你见见它们。我几乎就能看见它们了,但我知道该如何停止。你不是很好奇吗?我一直都知道你算不上一个科学家。颤抖吧,哈,带着焦虑颤抖着去看那我所发现的终极的事物吧!为什么你不动一动呢?这个时候?试试看?好吧,不用紧张,我的朋友,因为它们已经来了……看呐,看呐,诅咒你,看啊……它就在你的左肩上……”

接下来的我所需要叙述的就十分简短了,而且可能与你从报纸上读到的记述别无二致。警察听到一声枪响从老蒂林哈斯特的房子里传出来,并在那里发现了我们——蒂林哈斯特已经死了,而我也不省人事。他们逮捕了我,因为当时那把转轮手枪正在我手上,但三个小时后他们又释放了我。因为他们发现蒂林哈斯特死于中风,而我那一枪直接射向了那台有害的机器。那时那台机器正无药可救地散落在实验室的地板上。我没有透露太多我所看见的东西,因为我怕法医会怀疑;但根据我含糊给出的叙述,医生仍旧认为我,毫无疑问地,被那个嗜杀且怀恨在心的疯子催眠了。

我希望我能相信医生的话。如今我不得不去想象,去琢磨我四周的空气和头顶的蓝天。如果我能打消这些念头,那将对我紧张不安的神经大有裨益。可我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人独处,也从未感到轻松过。有时,即使在我困倦的时候,一种被追踪的、令我毛骨悚然的感觉仍会带着彻骨的寒意向我袭来。而我之所以无法相信心理医生的解释,完全是因为一个简单的事实——警方声称那些仆人们是被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残忍地谋杀了,可是他们的尸体却从未被人发现过。

The End


译者后记:

本为写于 1920 年,1934 年出版。洛夫克拉夫特先生早期作品之一。

一直以来评论家对《From Beyond》评价不高,部分甚至认为是一篇很拙劣的小说……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很喜欢这篇文章——主要是它够科幻——这是我最喜欢的洛夫克拉夫特先生的短篇小说之一。

另外,由于这篇文章是我在旅行期间翻译的,手边没有字典和文曲星,有些词可能拿捏不准,做得比较粗糙,望大人们指正。

PS:记得,很多年前——我读高中的时候——《科幻世界》里刊登过一篇文章,讲的是一个有十只眼睛的小孩,人们可以通过读取他的脑电波看到世界的真相……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异曲同工阿,有谁记得这篇文章的题目么?

另外:特别鸣谢在重庆时,一位不知名的 MM 在翻译过程中给与的协助。

He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遇见他的时候是一个不眠的夜晚。那时我正绝望地游荡在城市的街道上,试图挽救自己的灵魂与梦幻。来到纽约是个错误的决定。这座城市里的古老街道没完没了地蜿蜒扭曲着,连接了无数早已被人们遗忘的庭院、广场与码头,而那些巍峨的现代高塔与尖顶则如同巴比伦城一般阴森地耸立在亏缺的月亮下。虽然我也曾在那些街道交汇的拥挤迷宫里寻找过令人酸楚的奇迹与灵感,但置身在亏缺月亮下的高塔尖顶之间时,我只感受到一种恐怖而压抑的感觉,这种感觉恐吓着我,威胁要彻底掌控我,禁锢我,消灭我。

美好的幻想是一点点破灭的。初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曾站在横跨水面的雄伟大桥上欣赏过它在日暮时分的风景。我看见那些难以置信的尖峰与棱锥如同花朵一般、亭亭玉立地高耸在层层叠叠的紫色雾气中。雾气轻轻涌动,与天空中燃烧着金色云彩以及最早升起的几颗星辰嬉闹在了一起。而后,在波光粼粼的潮水上,窗户一扇接一扇地透出了灯火,渐渐点亮了这座城市。无数提灯在潮水边摇曳着,闪烁不定。低沉的号角吹响了奇异的和音。于是,整座城市变成了梦境世界里的璀璨苍穹,仙子乐曲中的甜美芬芳,像是汇聚了卡尔卡松1、撒马尔罕2、黄金国3以及一切仿佛存在于传说中的辉煌城市所拥有的美好奇迹。稍后,我被领着穿过了那些古老的小径。在我的想象里,它们是如此的可爱——在那些狭窄、曲绕的小巷与走道两侧耸立着一排排乔治亚式的红色砖墙建筑,那些竖着立柱的门廊正对着往来的闪亮轿车与嵌板车厢4,而在门廊的上面装着小格子窗的楣窗则闪闪地眨着眼睛——意识到长久以来一直向往的事物就在眼前,我兴奋地涨红了脸。在这种最初的兴奋中,我觉得自己真地发现了某些珍宝——并终有一日会因此成为一位诗人。

1

Carcassonne,法国南部城市,其旧城区内有据称是欧洲现存的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城堡

2

Samarcand,准确称呼应该是 Samarkand,或者 Samarqand (乌兹别克斯坦的叫法) ,是乌兹别克斯坦的第二大城,也是中亚地区最著名的古城之一

3

El Dorado,此处为西班牙文,即西班牙在南美洲殖民时从当地印第安人听来的那个著名传说

4

原文是 panelled coaches,大概是指市内有轨列车的老式车厢,也可能是指封闭式的马车车厢

但是,等待我的却不是成功与幸福。在刺目的日光下,城市仅仅显露出了它污秽肮脏、古怪异样的一面。那些攀缘蔓延的石块在月光下或许还流露着些许可爱与古老魔力。但在耀眼的日光之下,它们就像是象皮肿5一样令人作呕。混乱喧闹的人潮拥挤在如同水槽般的街道上。他们是一些黝黑矮胖、面孔冷漠、眼睛狭小的陌生人,一些既没有梦想也与周边景物毫无联系的狡黠外来者。对于一个有着蓝色眼睛并在内心深深热爱着整洁茵绿小径与洁白新英格兰村庄的老派人士来说,他们毫无意义。

5

因血丝虫寄生产生的一种病变现象。患者皮肤和皮下组织增生,皮皱深化,皮肤增厚,并变硬粗糙,外观似大象皮肤,故有此名称

因此,我没有寻见自己期待的诗篇,只感受到了令人战栗的空白与无法言喻的孤独;最终,我察觉到了一个可怖的真相。过去甚至没有人胆敢低声说出这一事实——这是秘密中秘密,是不能低声言及的秘密——人们一直认为这座城市乃是旧纽约留下的有知觉的永续,就像是伦敦之于旧伦敦,巴黎之于旧巴黎,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它已经死透了。甚至,它的尸体都没能得到妥善保存,一些异样的东西正在它躺卧的尸体上生机勃勃地孽生繁衍——这些东西与活着时的它没有任何关联。在发现了这一切后,我再也无法安稳地入睡了;但是,我依旧设法寻回了些许认命后的平静与安宁,因为我渐渐养成了习惯,学会在白天时远离街道,仅仅在入夜后才冒险走到户外去——在一天中的这段时候,黑暗会唤起些许如同鬼魂般徘徊不去的过往,而那些古老的白色门框也让人回忆起了那些曾经从它们中间穿行而过的健壮身躯。在这样的安慰下,我甚至还写了几首诗,并且始终压抑着渴望返回家乡、融入我熟悉的人群的念头,免得自己像是个失败者一般卑贱狼狈地爬回家去。

于是,在一次不眠的夜间散步时,我遇见了那个人。当时我正走在格林威治村6里的一处隐匿而怪诞的庭院中——由于自己的无知和愚蠢,我将住所安置在了那一地区,因为我听说那里是诗人与艺术家天然的家园。那里的古老小径与旧时住宅,以及小块意想不到的庭院和广场,的确让我颇为高兴;可我随后便发现那些所谓的诗人与艺术家只不过是些大嗓门的僭妄之辈,他们的古怪行径庸俗艳丽、华而不实,而他们的生活便是否定一切真正称得上诗篇与艺术的纯粹美丽。但是出于对那些可敬古迹的热爱,我依旧住了下来。我幻想着它们全盛时期的模样,幻想着格林威治还只是个宁静村落、尚未被城市完全吞噬时的景色;而在黎明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当那些寻欢作乐者全都悄悄溜走之后,我常会沿着它们间的神秘蜿蜒独自游荡,忧郁地沉思着肯定经由好几代人沉淀积累下来的古怪奥秘。这让我的灵魂得以存活,并给予了我些许梦境与幻想,容我大声呼喊出了深藏其中的诗句。

6:the Greenwich section,美国纽约市西区的一处地名,自 1910 年左右,这里聚集了大批的艺术家和诗人,是各种激进思想与文艺潮流的重要发源地。聚居在此地的人大多是反传统的,所以实际上和洛夫克拉夫本身的观念格格不入

我在八月的一个多云的夜晚遇见了那个男人。当时是凌晨两点,我正行走在一系列相互独立的庭院中;过去,这些庭院曾属于一处由风景秀丽的街巷交织而成的、绵延不断的道路网,可如今只有穿过建筑物之间的漆黑走道才能抵达这些地方。我从一些含糊的传闻里得知了它们的存在,并意识到它们肯定不会标注在现今的地图上;但这种遗忘却让我愈发喜爱向往这些地方,于是我怀着加倍的热切搜寻起了它们的踪影。而当我找到它们后,我的渴望再度翻了一倍;我从它们的排列方式中察觉到些许线索,并模糊地意识到这些庭院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还有许多类似的地方正藏在别处。那些阴暗而沉默的相似场地可能正暗暗地楔在没有窗户的高墙之间,或是荒废破旧地躺在某座公寓后面,抑或躲藏在某些拱道后的无灯黑暗里。一群群说着外语的陌生人没有泄露它们的存在;或者那些鬼祟拘谨、所作所为见不得光也不能公之于众的艺术家们正默默看守着这些地方。

虽然我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但那个男人依旧对着我说话了。当我专注于研究几级铸铁栏杆台阶之上、带门环的大门时,从花饰楣窗中透出的苍白光线模糊地照亮了我的脸,而他也因此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与表情。不过,那个男人的脸却藏在阴影里,他戴着一顶宽檐帽,不知为何,这件帽子的样式与他身上那件过时了的斗篷倒是非常相称;不过,在他向我说话之前,我已然有些惴惴不安了。他的身形非常纤细,消瘦得就像是具尸体;他的声音也令人惊讶地轻柔与空洞,但却又不是特别的低沉。他说,他好几次注意到我在周围游荡;并推测我与他一样热爱着那些旧时残留下来的痕迹。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从事着类似的探险研究,并且挖掘出了许多有关当地的知识——任何一个明显是初来乍到的新面孔都不可能获取这样深深埋藏起来的知识——所以,我怎能拒绝这样一个人所提供的指引呢?

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借着从一扇孤单阁楼窗户里漏出来的黄色光线短暂地瞥见了他的面孔。那是一张上了年纪的面孔,样貌颇为高贵,甚至有几分英俊;此外,这张面孔还显露出了些许高贵的血统与的修养——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地方,这些品性实属罕见。可是,尽管他的面孔让我觉得非常欣喜,他流露出某些特点也让我感到几乎同等程度的焦虑与不安——可能是因为他太苍白了,或者是因为他太过漠然、面无表情,抑或是因为他那种与这片地区格格不入的模样;总之,在他的面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轻松或自然。不过,我依旧跟随着他;因为,在这段枯燥的日子里,只有不断寻访旧时美景、挖掘古老秘密才延续我灵魂的生命。此外,这个人也在追寻着同类的东西,而且他的探索远比我更加深入,所以我觉得这次相遇便是命运的恩惠。

午夜里的某些东西让这个穿着斗篷的男人一直沉默寡言。他领着我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可除了必不可缺的言语外,他没再多说一个字;他只用最简短的解说介绍那些古老的名称、日期与变迁,并且绝大部分时候仅只用手势为我指明行进的方向。就这样,我们挤过狭小的缝隙,踮着脚穿过走廊,攀登翻越过砖墙,甚至还曾手膝并用地爬过了一条低矮的石头拱道——尽管我试图留意自己的地理位置,但这条蜿蜒扭曲、永无止尽的拱道却抹去了一切关于地理方位的记忆。我们看到的东西全都非常古老,绝妙非凡——至少,当我借着些许散射的光线欣赏这些景色时,它们看起来是这样的。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些摇摇欲坠的爱奥尼柱式立柱7;那些带沟槽的扶壁柱8;那些瓮头铁栅栏9;那些灯火摇曳的楣窗;还有那些精美装饰的扇形顶窗。随着我们在这座充满陌生古迹、无穷无尽的迷宫里越行越深,这些事物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古色古香,越来越奇妙陌生起来。

7:Ionic columns,希腊古典建筑中使用的三大柱式之一

8:fluted pilasters,常见于古典建筑或简单结构建筑(例如厂房)中的一种建筑结构,是一种部分柱体紧靠墙体、或嵌在墙内只露出半边柱体的立柱。主要是用来增加墙体的强度

9:urn-headed iron fence-posts,为了美化把尖刺装饰成瓮形的栅栏,这个词是我造的 (因为不知道学名叫什么)

我们没有遇见任何人,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有光亮的窗户也越来越少。我们最早遇见的街灯是烧油的,上面雕刻着样式古老的菱形花纹。后来,我注意到有些街灯换成了蜡烛;直到最后,当向导用他戴手套的手牵着我走进一座没有光亮的可怕庭院,穿过一段完完全全的黑暗,来到一扇开在一面高墙上的狭窄木门前时,我们走进了一段残遗下来的小巷,此时我才发现,这条巷子是靠着每隔七户便在门前挂一盏灯笼的方式来照明的——那些马口铁灯笼是古老得不可思议的殖民时代样式,有着一个锥形的尖顶与四侧开口的炉身。这条小巷陡峭地向着山上延伸过去——我还以为在纽约这片地区已没有这样陡峭的山坡了——巷子的上端被一座私人宅邸那爬满常青藤的围墙直直地堵住了。借着天空中模糊的光亮,我能看见那堵围墙后面露出了一座苍白色的圆顶阁楼,以及些许摇曳不定着的树梢。围墙上留有一扇小巧的拱门,拱门的弧度很低,并且安装着布满饰钉的黑色橡木大门。接着,那个男人向前走去,用一把笨重的钥匙打开了木门。进入拱门后,他又领着我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走了一段路——似乎是走在一条碎石铺设的小路上——然后终于来到了一座房屋正门前的几级石头台阶边。随后,他为我打开了大门。

我们走了进去,紧接着一股因严重发霉腐朽散发出的恶臭扑面而来。我顿时觉得有些头昏。那肯定是几世纪的污秽与腐烂所孽生的恶果。招待我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这种气味,因此我也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谦恭有礼些。在他的引领下,我登上一段弧形楼梯,接着穿过一座大厅,然后走进了一间房间。进入房间后,我听见他跟着走了进来并转身锁上了房门。随后,我看见他拉开了遮在三扇小格玻璃窗上的窗帘——借着微亮的天空,我能勉强看清楚那些窗户。在这之后,他走到了壁炉饰架边,拿起了燧石和钢刀点着十二叉枝形大烛台上的两根蜡烛,然后做了个手势示意可以开始一段言语轻柔的谈话。

在微弱的光辉中,我发现我们正处在一间布置考究、空间宽敞的书房里。书房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上叶,内部布置着嵌在墙内的书架,奢华的三角楣饰10,惹人喜爱的多利安式飞檐11,以及一座雕刻华丽、摆放着卷轴与瓮坛的壁炉饰架。在拥挤的书橱上方每隔一段距离便悬挂着一幅做工精细的家族画像;画像里的人物都蒙着一层神秘莫测的晦暗,并且与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不容置疑的相似之处。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可以坐在一张雅致的齐本德尔式方桌12旁的椅子上。随后,他来到的方桌的对面,准备坐下。但在入座之前,房间的主人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是有些窘迫;接着,他缓缓地脱下了手套、宽檐帽与斗篷,站在那里露出了一套仿佛戏剧演员般的行头。他的打扮完全像是个乔治亚时期中叶13的人,不仅头上留着辫子14,脖子旁围着花边,还穿着齐膝马裤与绸缎紧身裤,以及一双我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老式搭扣鞋。接着,他慢慢地坐进了一张靠背装饰着镂空七弦琴图案的椅子里,开始专注地看着我。

10:原文是 doorway pediments,特指西方房间装修时安装在房门上方、稍稍往外凸出的装饰物 (通常是三角形的,故有此名) ,但我不知道国内具体的术语叫什么

11:a delightful Doric cornice,多利安式是古希腊常用的柱式之一

12:Chippendale table,Chippendale 是一类兴起于 18 世纪的西式家具,由名匠托马斯•齐本德尔开创,并由他的儿子小托马斯•齐本德尔继承发展的流派。作品以华丽的雕饰与镂空闻名,非常名贵

13:18 世纪下半叶

14:受到中国和北美土著的影响,欧洲和北美的男士在 18 世纪到 19 世纪初也流行过一段扎辫子的习惯

脱掉帽子后,他的面孔看起来非常衰老——在这之前,我几乎没有察觉到这点——但我觉得自己在刚遇见他时感到忐忑不安并不是因为这种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古怪的长寿样貌。当他最终开始说话的时候,那种小心压低嗓音说出的、柔和而又空洞的声音总是颤抖不已;有些时候,我很难听清楚他的话语,不过我一直抱着一种惊奇、警惕与有些怀疑的兴奋情绪仔细聆听着——而且那种兴奋的情绪每时每刻都在增强。

“您瞧,先生”招待我的主人说。“在您这般有智慧又好古玩的人跟前,我虽然性情古怪,倒也不必为这身装束道歉辩解。回想当初那段快活日子,我既不需知晓他人习俗,也不必改从他人服饰与礼仪。若不是刻意张扬,我这嗜好也不会冒犯什么人。能保住祖上的乡间地产实属幸事。先后曾有两座城市想将之据为己有。早先,一八零零年后,格林威治便修到了附近,后来,一八三零年前后,纽约也伸到了此处。但家族希望附近保持早前的情形。其中有许多缘由;而职责如此,我亦不能怠慢。容我从头说起。一七六八年有个乡绅继承了这片土地。此人曾研究过某些技艺15,也寻着了某些发现。其间的研究与发现皆与此地有密切牵连,故需严密守护。如今,我愿将这些技艺与发现所产生之部分古怪功效展示于你,切记紧守秘密,勿要传扬;好在我尚能识人,不至怀疑您的兴趣与忠诚。”

15:原文是 sartain arts,对比后面的文字看起来是 certain 的方言发音

他停顿了下来,但我只能跟着点了点头。我曾说过,自己有些警惕与怀疑。然而对于我的灵魂而言,没有什么会比纽约城在日光下展露出的有形世界更加致命。因此,不论他是一个没有恶意的怪人,还是掌握危险技艺的凶徒,我都没有选择,只能跟随他继续下去,看看他能展示些什么秘密,并满足我旺盛的好奇。所以,我继续听了下去。

“——祖上——”他继续轻声地说,“拥有人类意志中某些非凡特质;此特质无疑可以驾驭自我与他人之举止,亦能作用于自然,掌握一切事物与力量之变化,更可支配诸如元素及维度等常人以为超越自然之物。在我而言,他曾藐视诸如时空等伟大事物之圣洁,也曾赋予那些个杂种印第安人举行的仪式以古怪用途。这些个杂种印第安人曾居于此处丘峦之上。当年此处修建屋宅之时,他们一度暴躁如雷。每每满月之时,印第安人便执意进入此地。若是寻得机会,他们每月必翻墙入院,行鬼祟之事。如此反复,也延续了好些年月。六八年,那乡绅刚到此处便撞见他们在行鬼祟之事。他在一旁见证了此事,随后便与这些个印第安人做了交易,允诺他们自由出入自家院落不受阻碍,但必须将他们所为之事其中本由说于他听。这些个印第安人便告诉他,有些仪式是自他们祖上学来的,有些却是自两议会时代16的一个荷兰人那里学来的。那乡绅颇为恶毒,我想他定然拿许多糟糕至极的朗姆酒招待了这些个印第安人,有意无意,得知内情后不出一周,便只剩乡绅一人掌握这些秘密了。先生,你便是头个听说这里有秘密的外人。若你不这般热衷于过往事物,我也不会透露于你;若是我——用那力量——过多干预,或被撕裂也未可知。”

16:原文是 the time of the States-General。States-General 有好几个意思,比较可能是指荷兰在 15 世纪到 1796 年实行的立法系统。最早在纽约地区定居的就是荷兰人 (当时名叫新阿姆斯特丹) ,后来被英国人占领,而后荷兰又在 1673 年短暂夺回过一段时间

他逐渐健谈起来,熟悉地说起了那些发生在另一个时代里的事情,而我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时,他继续说。

“但你也该晓得,先生,——那乡绅——很有学识,而自那些个杂种奴才手里弄来的秘密相较起来不过九牛一毛而已。他去过牛津,学了好些东西;也在巴黎与一个上了年纪的炼金术士兼星相学者谈过许多。总之,他慧眼明察,明白世界不过是由我等凭借智力创造的轻烟;乡野村夫或许无力掌握其中奥秘,可智慧之人却能将之吸进呼出、吞云吐雾,就像是上好佛吉尼亚烟草。凡是我等想要的,便将之留在身旁;凡是我等不愿的,便将之驱离除去。我不说这全是真的,可也真到足够偶尔为我等提供一幅绝妙景象。我知你想见见其他时代的风景,比你所思所想更妙的风景;如此,待我展现给你时,万勿恐慌。来窗户边,莫要出声。”

在这间弥漫着异味的房间中较长的那一面墙上开着两扇窗户,房间的主人拉起了我的手,领着我来到了其中一扇窗户边。初次接触他未带手套的手指,我感觉有些寒冷。他的肌肤虽然干燥而结实,却给人冰块般的感觉;我几乎想要甩开他的引导。可是,我旋即又想起了现实的可怕与空洞,于是只能任由他领着,鼓起勇气准备好面对出现在我眼前的任何东西。来到窗边后,他拉开了黄色丝绸窗帘,引导着我的视线望向外面的黑暗。起先,除了无数在远方跃动着微小光点外,我什么也没看见。而后,房间主人的手开始轻微而又难以擦觉地活动起来;紧接着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阵电光17,仿佛是在回应他的动作一般。随后,我看到了一片繁茂树叶汇成的海洋——那些树叶清洁纯净,未受污染,而那普通人期望看见的屋顶海洋更是毫无踪影。我看见哈德逊河在自己的右侧居心叵测地闪耀着粼粼的波光,看见一片旷阔的盐沼在无数胆怯萤火那繁星一般的点缀下反射着病态的朦胧光亮。接着,电光消失了,身边年长巫师那蜡像般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个邪恶的笑容。

17:原文是 heat-lightning,即热闪。指距离遥远,看起来像是天空或云层短促发光的闪电

“此乃我之前的年代——亦是那乡绅之前的年代。让你我再试一回。”

我有些晕眩,甚至比看到这座该诅咒的城市展现出的无数可憎现代事物时更加晕眩。

“老天啊!”我低声说,“任何时间都行?”他点了点头,露出了那些黄色牙齿脱落后留下的黑色牙根。我紧紧抓住了窗帘,免得跌落下去。但他用冰冷而可怕的爪子扶住了我,再一次做起了那些难以察觉的手势。

接着,电光再度闪现——但这次出现的不再是完全陌生的风景。那是格林威治,过去的格林威治。其中的几处房顶,或是几排屋宅,现在依旧看得见。但这个格林威治却有着可爱的茵绿小巷、动人的葱翠田野以及几处青草繁茂的公园。那片盐沼依旧在远方闪动着微光,但在更远的地方看见了当时纽约所拥有的全部尖塔;三一教堂、圣保罗教堂、红砖教堂18高高地俯视着它们的姐妹,木柴燃烧的烟雾汇拢成一团模糊的薄霾笼罩在整个景象上。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倒不是因为景象本身,而是因为我的想象恐怖地在脑海里浮现出了无数的可能。

18

Trinity and St. Paul’s and the Brick Church 这三座教堂代表早期纽约的范围,前两者属于曼哈顿区,后者属于皇后区

“你能,你敢,走得更远些吗?”我怀着敬畏继续问到。我觉得他也显露出了片刻的敬畏,但随后又咧嘴邪恶地笑了起来。

“更远?我所见所闻必叫你魂飞魄散,呆若石塑!回去,回去——往前,往前——瞧,你缺乏智慧,定会因此呜咽哭泣。”

他一面低声咆哮着,一面再度做起了手势;天空中出现了一道新的电光。这电光要比之前的两次闪电更加刺眼。因此我在整整三秒钟的时间里短短地瞥见了那幅无比混乱的景象。但这几秒钟内看见景象将永远在睡梦中折磨我的神经。我看见满是飞虫的天空中飞行着奇怪的生物;而在这些生物之下,有一座由巨型石头梯台组成的可憎黑色城市;在这座城市里,蔑视神明的金字塔纷纷野蛮地拔地而起,耸向天空中的月亮;无数窗户间透出邪恶的火光。我看见,这座城市的居民,那些肤色发黄、眯着眼睛的人类穿着橘黄与赤红的袍子,令人嫌恶地拥聚在空中回廊间,疯狂地舞蹈着。与之相伴的有狂躁半球铜鼓敲击出的怦怦声,放荡响板19碰撞出的哒哒声,以及嘶哑号角吹出的癫狂嗥叫,这些绵连不绝的凄凉曲调如同不洁的沥青海洋中的波浪一般起伏摇曳。

19:原文是 obscene crotala,crotala 这个词本来特指一种在古希腊时期,科律班忒斯 (崇拜西布莉的祭司,这也是为什么会有 obscene 一词) 在宗教舞蹈上使用的打节拍的乐器,类似快板之类的乐器。这里做了一点引申

我说,我看见了这景象,并用心灵的耳朵听见了那座与之相伴的刺耳杂音融汇聚集的亵神深穴20。这座死尸般的城市曾用在我的灵魂深处激起过许多恐惧,但这幅景象令人惊骇地唤起了整座城市能带给我的全部恐惧。虽然房间主人曾要求我保持安静,但我忘记了这些禁令,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尖叫,仿佛我的神经已经崩溃,周围的墙壁正在颤抖。

20:原文是 the blasphemous domdaniel,Domdaniel 出自《一千零一夜续》,是一座位于突尼斯附近的大洋底部的洞穴大厅的名字。据说邪恶的魔法师、精魂、精灵会在这里聚会。但是我不记得这个洞的中文名字叫啥了

这时,电光消散了,我看见房间的主人也在颤抖;我高声的尖叫让他暴跳如雷。他的面孔如同毒蛇般扭曲变形,同时又隐约浮现出了一些震惊的恐惧。他踉跄了几步,像我之前一样抓住了窗帘,疯狂地扭动着他的头颅,像是一只正被猎杀的动物。上帝才知道他带来了什么,因为当我高声尖叫的回音逐渐消散之后,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个声音带来了残酷恐怖的蕴意,我仅仅只能依靠已经麻木的情绪才能保住自己的理智与意识。那是一阵从锁着的房门后的楼梯上传来的持续、鬼祟的吱呀声,就像是赤脚或蒙着皮肤的蹄子踏在上面时发出的声响;随后在微弱烛光下闪闪发亮的黄铜门闩发出了一阵小心谨慎同时又目的明确的嘎嘎声。老人一面摇晃着先前抓住的黄色窗帘一面伸手抓住我,隔着满是霉味的空气向我啐了一口,从喉咙里咆哮出了些话语。

“满月——你这该死的——你……你这瞎叫的畜生——你唤来了它们,它们现在冲我来了!那些个穿鹿皮鞋的脚——死人——是上帝的惩罚,你们这些个红魔鬼,我不曾在那朗姆酒里下毒21——我不是保全了你们那邪巫术22么?——你们自个要喝个烂醉,诅咒你们,你们硬要怪罪那个乡绅——松手,你们!莫要动那门闩——我这没你们要的东西——”

21:原文是 Gad sink ye, ye red devils, but I poisoned no rum o’ yours

22:pox-rotted magic

这时,房门嵌板后传来了三声缓慢而又从容不迫的敲打声。疯癫的巫师嘴角泛起了白沫。他的恐惧变成了面色铁青的绝望,这给他留出些许余力再度将狂暴的怒气对准我;他蹒跚地向着我支撑身体的桌子边缘走了一步,伸出想要抓住我。但与此同时,他的右手依旧紧紧地抓着窗帘。于是,窗帘越拉越紧,最后终于从高处的支架上扯了下来;在此之前,明亮的天空已预示了这是一个满月之夜,因此当窗帘落下来时,满月的光辉顿时如洪水般涌了进来了。在那灰绿色的光辉中,蜡烛立刻黯淡了下来,接着,腐烂的外表开始在房间中扩散显露了出来——嵌板里爬满蛀虫,地板弯曲下沉,壁炉饰架老旧破损,家具摇摇晃晃,壁毯破烂不堪。接着,这种腐烂的外表也蔓延到了老人的身上。不知是月光照耀的原因还是因为老人的本身恐惧与愤怒,当他倾身迈步,伸出秃鹰般的爪子试图撕碎我的时候,我看见他迅速地枯萎了下去,变得黝黑起来。只有他的眼睛还保持着完整。虽然双眼周围的面颊逐渐焦黑、皱缩,但那眼睛却越瞪越大、放射出了执着的白炽目光。

急促的敲门声再度响了起来。这一次显得更加执着,并且夹杂上了金属撞击的声响。那个面朝着我的焦黑东西如今仅剩下了一具镶着眼睛的头颅,却依旧趴在下陷的地板上无力地向着我蠕动,并偶尔饱含着不死者的恶意、软弱无力地吐出些唾沫。门外的敲打开始迅猛地袭向腐坏的嵌板,将它们破裂开来。我看见一柄印第安人战斧劈穿了裂开的木头,露出了闪亮的刃口。我没有动,因为我根本动弹不了;只能晕眩地看着房门破裂成碎片倒塌下来。接着一团巨大没有确定形状的漆黑事物瞪着饱含恶意的闪亮眼睛涌了进来。它密集地倾泻了进来,就像是洪水般的焦油冲破了腐朽护岸堤,扩散开来,翻到了一张椅子,冲下方流过了桌子,穿过房间,来到了那具依旧瞪着我的发黑头颅边。接着,它在那头颅边汇拢了起来,将头颅完全吞没了进去,接着逐渐退去;顺带裹走了那具已经看不见的战利品,却没有碰我分毫。随后,它再度流回了黑色通道,向下淌过了看不见的楼梯,像之前一样发出了咯吱作响的声音,只是越来越远了。

这时,地板终于支撑不住垮塌了下去。我喘着气滑进下方漆黑的房间。厚厚的蛛网让我觉得透不过气来,几乎要在恐惧中完全昏迷过去。绿色的月亮依旧透过窗户放射着光辉,告诉我大厅的门是半开着的;我从满是石膏的地板上站了起来,扭着身子试图从下陷的天花板间脱逃出去,这时,一股可怕的黑色洪流从那中间扫了过去,而那洪流里还闪动着几十只明亮的眼睛。它正在寻找通向地窖的门,当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后,它便消失在了那里面。这时,我觉得低层的地板也像上方房间一样逐渐向下倾塌,期间上面传来了一声破裂声,然后某个东西的西面窗户垮塌了下来。我觉得那肯定是圆顶阁楼上的窗户。在残骸中重获自由后,我冲过了大厅,奔到了前门;却发现自己无法打开它。于是我抓起了一只椅子,打破了一扇窗户,不顾一切地爬到了无人照料的草坪上。此时,月光正在足足一码高的野草上翩翩起舞。围墙很高,所有的门全都锁着;但我在墙角堆起了许多箱子,并设法爬到了顶部,抓住了高处安置着的一个巨大石瓮。

在精疲力竭之余,我看见周围只有陌生的高墙、窗户与古老的复折式屋顶。我来时的那条陡峭小巷已经不见了踪影,尽管月光明亮,但仅剩一点的景象也迅速地消失在河流里涌起的薄雾中。突然,我抱着的石瓮开始松动,仿佛是感受到了我致命的晕眩;接着,我的身体向下扎进了未知的命运中。

发现我的人说,虽然身体多处骨折,但我肯定爬了很长一段路——因为一条血迹一直延伸到了他不敢去看的地方。聚集的雨水很快便抹去了这条通向我苦难之地的痕迹。报告只能说我是从某个未知的地方逃出来的,这个地方的入口就在佩里街后面的某个漆黑小院里。

我再也没有尝试折返那些黑暗、阴沉的迷宫,也不会指引任何神智正常的人前去那里——假如我真能指引出一条路的话。我不知道那个古老的东西是谁,或是什么;但我需要重申,这座城市已经死了,并充满了无法料想的恐怖。我不知道他去了何处;但我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新英格兰地区那些夜晚吹拂着芬芳海风的纯净小巷中。

The End


本文写于 1925 年 8 月,后来发表在 26 年 9 月的 Weird Tales 上,是洛夫克拉夫特居住在纽约时创作的众多短篇小说之一。

1924 年 3 月,洛夫克拉夫特因为要与格林结婚而搬家到了纽约。但是由于生计和环境等等问题,他很快就开始厌倦纽约的生活——本文便是集中了体现他对于纽约的怨念。同时,他也在本文里也借主角之口讲述了厌恶纽约的主要原因:缺乏古典美感的现代化景观,以及大批的非白种人移民(这一点直接触及了他的种族主义观点。)

在创作这篇小说前,洛夫克拉夫特也有过一段类似的夜游纽约的经历。根据 S.T.Joshi 的记录,洛夫克拉夫特花了整整一个夜晚的时间在旧纽约闲逛,然后在第二天早晨 7 点搭渡轮到了新泽西州的伊丽莎白市,并在该市的公园里写下了此文。

PS:2011 年的时候,西班牙和美国合拍了一部有点文艺的反穿越电影《午夜巴黎》 (Midnight In Paris ) 。所以,这就是洛夫克拉夫特版的《午夜巴黎纽约》……

Herbert West—Reanimator

赫伯特•韦斯特————尸体复生者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Chapter I From the Dark / 来自黑暗

早在大学时期我就结识了赫伯特•韦斯特,而且在那之后就一直与他保持着朋友关系。然而一谈到这个人我就觉得毛骨悚然。我感到害怕并非仅仅因为他在不久前突然神秘地失踪了。我畏惧的是他所投身的事业——早在十七年前,我们还在阿卡姆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医学院里读大三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受过这种强烈的恐惧了。在那个时候,他与我有密切的来往,而且他的那些实验所展现出的奇迹与邪恶也让我深感着迷,我是他最亲密的同伴。而现在,他已经失踪了,他的魅力也已经消散了,但我所感受到的恐惧却变得更加强烈了。记忆与那些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永远都比现实更让人不寒而栗。

我仍然记得我们共同经历的第一起可怕事故,那是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最为惊骇的时刻。实际上我非常不愿意再提起那件事情。我之前已经说过,那时候我们还在医学院里学习。当时韦斯特提出了许多疯狂的理论试图解释死亡的本质,并且宣称人类能够通过技术手段战胜死亡。这些理论让他成了个臭名昭著的人物。他的观点本质上全都是用机械论来解释生命的本质,并且也提出了一些在自然的生理活动中止后通过化学反应继续维持人类器官运转的方法。但这些观点被当成了笑柄在教员与其他同学间广为流传。他试验了各种赋予生命的方法,杀死了大批兔子、天竺鼠、猫、狗与猴子,并尝试复活它们。到后来他已经成了学院里惹人嫌恶的公害。在这些试验中,他曾好几次观察到那些理论上已经死亡的动物出现了生命迹象;而且其中的许多起例子都表现出了非常激烈的反应;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为了完成这项技术——假设它真的能够完成的话——他必须穷尽一生的时间去进行相关的研究。此外,他发现为了进行更加专业、更加深入的研究,自己必须使用人类样本进行试验,因为同样方法用在不同的生物身上时会得到不同的结果。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第一次与校方有了冲突,并且最终导致像是医学院院长这样的高层人物出面中止了他后续的研究计划。颁布禁令的那位院长正是仁慈且博学的艾伦•哈斯利博士,所有生活在阿卡姆的老居民都应该记得他后来为抵御伤寒瘟疫所做出的杰出贡献。

但是我一直对韦斯特的理想容忍有加。我们经常在一起探讨他的理论,那些理论几乎能够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分支与结论。按照海克尔1的理论所有生命都只是化学过程和物理过程的结合,所谓的“灵魂”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之中,因此我的朋友相信人为复活死者成功与否的关键仅仅只与尸体内组织器官的状态有关;只要尸体尚未开始腐烂,研究者就能采用合适的方法就能让一具有着全套完整器官的尸体重新变成我们所知道的“活”的状态。然而韦斯特也清楚地意识到,即便只是死亡很短的一段时间也会使得敏感的脑细胞出现坏死,而这些轻微的坏死肯定会对被复活生物的精神与智力造成损伤。所以他最初的设想是寻找一种药剂能够在死亡真正开始前恢复身体的活力,但动物试验的一再失败让他意识到自然的生命活动与人工创造的生命活动会相互排斥,无法融合。于是他开始挑选那些非常新鲜的样品进行时间,选择在样品的生命刚刚结束时立刻往血管里注入自己配制的药剂。但这样的举动让教授们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因为他们觉得韦斯特在这些试验里所使用的样本并没有真正死亡。但他们并没有停下来去理智而又仔细地检查整个试验过程。

1

Haeckel,恩斯特•海克尔,德国生物学家,博物学家和哲学家,他在进化论的发展过程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他的观点大多是机械论的。

被学院勒令停止研究后没多久,韦斯特便告诉我他决定想办法弄一些新鲜的人类尸体来研究,此外他还透露说,他仍在秘密地进行那些不能公开尝试的试验。他与我讨论过一些获得尸体的途径与方法,其中的很多内容都相当可怕,因为在学院里我们甚至都没有获得过属于自己的解剖标本。他注意到,每当太平间缺少尸体的时候,便会有两个本地的黑鬼带着些尸体来填补空缺,而且从未有人过问过这件事情。在那个时候,韦斯特是个矮小、瘦削、带着眼镜的年轻人,有着精致的五官、精致、黄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与柔和的声音。听这样一个人谈论克莱斯特彻奇公墓与波特墓地哪个更容易得手一些,实在让人觉得有些阴森神秘。我们最后选中了波特墓地,因为差不多所有埋在克莱斯特彻奇公墓里尸体都被涂过防腐香油;那会破坏韦斯特的研究工作。

那个时候,我被他的研究给迷住了。我非常热心地协助他的工作,并且协助他做出各种决定。我不仅考虑了尸体来源的问题,还想到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从事我们阴森可怕的研究。在位于麦铎山另一侧的那座废弃的查普曼农舍里建立实验室就是我的主意。我们把农舍里位于地面上的那一层改造成了一个手术室和一个实验室。两个房间都挂上了黑色窗帘来掩盖我们在午夜进行时分的工作。虽然那个地方离周围的公路都很远,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也没有别的房子,但预防措施仍是非常必要的;如果那些夜间在游荡的人说自己看到了奇怪光亮,那么必然会给我们工作带来灾难。我们一致同意,如果有人发现了我们的工作场所,我们就告诉他那是个化学实验室。我们慢慢地给那座邪恶的科学小屋配上了各种原料,其中一部分是从波士顿买来的,还有些是从学校里悄悄借来的——所有的原料都经过了伪装,确保除开专家外没人能认出来——我们也备好了铁锹和铁镐,打算往后在地下室里挖掘坟墓埋藏试验后剩下的样本。以前在学院里我们会使用焚化炉处理尸体,但它太贵了,我们这种未得到授权的实验室不可能供得起那样的设备。但尸体总是会带来诸多不便——即使韦斯特在公寓中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开展秘密实验后剩下的小天竺鼠尸体也需要小心处理。

我们像是食尸鬼一样跟踪着本地的死讯,因为我们对样本有着非常特定的需要。我们需要的是死后立刻下葬的尸体,而且不能经过任何防腐处理;死者最好没有任何致畸的疾病,并且必须保留了所有的器官。所以因意外而丧生的死者是我们最好的选择。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打听到合适的尸体;但是我们依旧在不引起任何怀疑的前提下尽可能频繁地向停尸房和医院打听消息,并且假装是学校委托我们来咨询的。我们发现在许多情况下,医学院总能获得一些优先选择的权力。因此,我们觉得等到夏天——学校只开设短期课程的时候——我们最好还是待在阿卡姆城里。后来,我们总算走了运;因为有一天我们听说波特墓地里下葬了一具接近理想的尸体;有个身体结实的年轻工人那天早上在萨摩斯池塘里淹死了,于是人们用镇财政的拨款安葬了他,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延误,人们也没有对尸体做防腐处理。当天下午,我们就找到了新的坟墓,并且决定在午夜的时候展开行动。

虽然那个时候的我们还不像后来那样对墓地怀有特殊的恐惧,但我们在那个漆黑的午夜里所做出的事情仍然让我觉得颇为厌恶。那天晚上,我们带着铁锹和油灯去了墓地——虽然在那个时候手电筒已经得到了大规模的投产,但还没有今天的钨丝电筒这么让人满意。挖开坟墓的过程非常缓慢,而且肮脏——如果我们是艺术家而非科学家的话,那肯定有一种阴森恐怖的诗意——当铁锹最终碰到木头的时候,我们都松了一口气。而等到松木棺材完全露出来后,韦斯特爬进了坟墓,打开了盖子,然后拖出了里面的尸体,接着将它支了起来。我俯下去,将尸体搬出了坟墓。然后我们两个人又卖力地把坟墓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整件事情让我们觉得提心吊胆,我们所获得的第一具战利品那僵直的躯体与毫无表情的面孔更让我们觉得慌张,不过我们仍然想办法抹掉了所有的痕迹。在拍实了坟堆上的最后一锹土后,我们将试验样本装进了一只帆布袋子,然后带着它朝着位于麦铎山另一侧属于查普曼的老农舍走去。

回到老农舍后,我们将试验样本搬到了一张临时搭建起来的解剖台上。在明亮的电石灯的光线中,样本看起来并不算阴森可怕。那是个身体壮实但显然缺乏头脑的年轻人——身体健康、平凡无奇的那一种。他有着高大的身材、灰色的眼睛和棕色的头发,就像是只没有什么精明思维的健康动物,而且很可能也有着最为简单和健康的生活方式。眼睛闭上的时候,它看起来不像是死了,反而更像是睡着了;但我朋友的专业诊断很快就确定了试验样本的状态。我们终于拿到了韦斯特渴望已久的东西——一具非常理想的人类尸体——而他只需要将经过精心计算、理论上对人类有效的溶剂注射进尸体就可以了。这个时候,我们变得极度紧张起来。我们知道这次试验几乎没有可能获得完全的成功,但尸体可能会因为部分复活而产生一些怪诞的结果,这让我们不免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人类个体的生命活动一旦停止,那些非常精细的大脑细胞就会立刻开始坏死,所以我们最担心的还是尸体复苏后的心智状况与情绪冲动。此外,我个人依旧相信一些传统的,关于人类“灵魂”的古怪概念,并且满怀敬畏地觉得从死亡中归来的人可能会向我们透露某些秘密。我想知道这个平静的年轻人在那个活人无法抵达的世界里看到了什么,也想知道他——如果完全复活过来的话——会说些什么。但我并没有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好奇幻想中,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依旧享有与我的朋友相同的唯物论观点。不过,在整个过程中,我的朋友要比我冷静得多,他将大量液体注入尸体手臂上的一条静脉,并立刻包扎好了伤口。

等待的过程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但韦斯特从未表现过半点犹豫。他不时地用听诊器检查样本,而且泰然地接受了失败的结果。大约四十五分钟之后,尸体仍然没有一丁点生命的迹象。于是他失望地宣布自己的药剂没有效果,并且决定在抛弃自己努力获得的可怕奖品前抓住机会更改药剂中的一个成分后再试一次。那天下午出发盗取尸体前,我们已经在地窖里挖了一个坟墓,按照计划,我们必须在黎明的时候将试验后的尸体填进去——因为房子里虽然装了一把锁,但我们仍然不愿意冒哪怕一丁点风险,免得有人发现房子里的恐怖景象。况且,即便我们能够将尸体留到第二天晚上再做试验,样本肯定也一点儿也不新鲜了。所以,为了赶在将处理尸体前再进行一次试验,我们将那位沉默的客人留在黑暗中的桌子上,提着房子里唯一的电石灯去了相邻的实验室,开始专注地配置起新的药剂来;韦斯特以一种近乎狂热的苛刻监督了整个称重与测量过程。

可怕的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而且完全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当时,我正将一些东西从一只试管倒进另一只试管里,而韦斯特则忙着摆弄那盏我们用来在没通煤气的屋子里替代本生灯2的酒精喷灯,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刚离开的那个漆黑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了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如同魔鬼般的尖叫。我们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就算是从突然打开的地狱深渊里传出来的该被诅咒的苦难嚎叫也不会比我们所听到的可憎的混乱声音更加难以描述。那不可能是人类的声音——那不是人类应该发出的声音——我与韦斯特像是受到惊吓的动物一样冲向了最近的窗户,压根就没有去想自己不久前做过的事情,或是我们可能发现的东西;我们打翻了试管,油灯还有蒸馏器,最后跳出了窗口,朝着那片漫天星辰照耀着的乡间夜色跑去。当我们发疯一般地逃向城市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曾大声地尖叫了起来;但当我们真正跑进市郊的时候,我们克制住了自己的神色——表现得就像是两个豪饮作乐时忘了时间,正跌跌撞撞赶着回家的狂欢者。

2

一种将煤气和空气充分混合实现完全燃烧,达到很高温度的实验室加热设备,也叫做煤气喷灯

我们没有分开,而是一同回到了韦斯特的房间里,然后点着灯压低声音讨论到黎明时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冷静了下来,对整件事情也有了理性的解释,并且策划好了后续的调查计划。于是我们在白天睡了一觉——并且翘掉了当天的课程。但那天晚上,报纸上两桩毫无关联的新闻再度让我们辗转反侧起来。其中一则新闻提到查普曼那座废弃的老农舍发生了不明原因的火灾,并且被烧成一堆废墟——我们意识到这肯定是因为我们打翻了灯。另一则新闻则声称是有人在波特墓地试图挖开一座新修好的坟,但却失败了,坟地上留下一些抓扒泥土的痕迹,但却没有铁锹动土的迹象。这让我们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我们非常小心地拍实了那座坟丘。

而在那之后的十七年里,韦斯特经常会回头张望,抱怨说自己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而现在,他失踪了。

Chapter II The Plague-Daemon / 瘟疫恶魔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十六年前的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夏天。那年夏天,伤寒如同一只从魔王宫殿里阔步走出来的恶毒魔鬼3般在阿卡姆城中狞笑肆虐。如今再回顾起那一年,绝大多数人最先想到的就是那场凶恶的天灾,因为真正的恐怖一直扑打着它的蝠翼盘旋在克莱斯特彻奇公墓里重重叠叠的棺材堆上;但是,我在那段时候经历了一件远比伤寒瘟疫更加让人恐惧的事情——而现在,赫伯特•维斯特已经失踪了,知道那件事情的人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3

a noxious afrite from the halls of Eblis。Eblis 和 afrite 均为阿拉伯神话里的魔鬼 (正确的拼写应该是 Iblis 和 ifrit) ;前者 Eblis 相当于伊斯兰教神话里的“撒旦”;后者 afrite 是类似《一千零一夜》中那种被关在瓶子里的魔鬼或精灵

那年暑期,韦斯特与我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医学院里从事一些毕业后的工作4。在那个时候,那些尝试复活死者的试验已经让我的朋友变得声名狼藉了。因此当不计其数的小动物被他以科学的名义屠杀后,我们那位富有怀疑精神的院长,艾伦•哈斯利博士,下令禁止了那项恐怖的研究。但那也仅仅只是表面上的中止而已;韦斯特仍然在他阴暗的公寓房间里继续进行着某些秘密的试验,并且在一个让人难以忘记的可怕夜晚从波特墓地偷走了一具人类尸体,并且将它带到了一座位于麦铎山另一侧的废弃农舍里。

4

原文 post-graduate work,从前后文来看应该是一些受校方雇佣在学校里从事的短期实习、志愿者之类的工作

当时,我与他在一起。我看着他将那管他觉得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恢复生命的化学与物理过程的药剂注射入了尸体静止的血管。事情有一个非常可怕的结果——我们刚开始几乎被吓得精神错乱,但后来却觉得那是因为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而韦斯特在那之后落下了一种逼人发疯的错觉,他总觉得有东西在侵扰和猎杀他。那具尸体并不是特别的新鲜;显然,想要让复活者拥有正常的心智,尸体必须非常的新鲜;随着老房子被大火烧毁,我们也没办法再把它重新埋进土里了。如果我们能知道它最后有没有被埋进土里,事情可能会好一些。

经历过那件事后,韦斯特在一段时间里停止了自己的研究;但热情最终还是慢慢地回到了这个天生的科学家身上,他开始重新纠缠学院里的老师,恳请他们提供一间解剖室和新鲜的人类样本,好让他继续那项他自认为无比重要的研究。不过,他的请求全都落空了;因为哈斯利博士的禁令执行得非常坚决,而且其他教授也都赞成领导者的决定。在他们看来,那些有关复活技术的理论基础只是一个狂热的年轻人所作出的幼稚奇想而已——韦斯特是个身体瘦削、头发发黄的年轻人,有着一双带着眼镜的蓝眼睛与柔和的声音,这幅模样很容易让人忽略他那冷酷无情的头脑所蕴含的非同寻常——近乎恶魔般——的力量。我知道现在的他和那个时候没有区别——因此我感到不寒而栗。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面孔变得越来越坚定,但却没有显出老态。现如今,塞夫顿精神病院里发生了那桩不幸的灾难,而韦斯特也失踪了。

在我们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里,韦斯特曾因为一场口头争论极不友好地顶撞了哈斯利博士。然而由于好心的院长谦恭得体,那场争论反而让他陷入了难堪。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不需要也没有理由延缓那项无比伟大的研究工作。当然,在毕业之后,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投身进那项事业,但他却希望趁着自己还能使用大学里的优秀仪器时开始研究工作。由于那些恪守传统的老头们一再忽视自己在动物试验中取得的奇怪结果,并且始终坚持否定复活技术的可行性,作为一个讲究逻辑的年轻人,韦斯特感到了难以言表的厌恶与困惑。只有在真正成熟之后,他才能理解“教授-博士”这类人在思想上自我设限的习惯——那是可悲的清教徒思想一代代熏陶出的结果;这些人心地仁慈,有良心,某些时候还会表现得文雅而和蔼,但却总是偏执,狭隘,束于传统,而且缺乏广阔的眼界。时代对于这些不够完整,但却有着高尚灵魂的人要仁慈得多,他们所能犯下的最糟糕的罪恶仅仅只是太过胆怯而已,而他们面临的最终惩罚也只是因为在知识理论上犯下的错误遭到大众嘲笑——像是托勒密的地心说,加尔文主义5,反达尔文主义,反尼采主义以及各种各样遵守安息日的行为6与禁奢令7。年轻的韦斯特尽管有着非凡的科学知识,却对和善的哈斯利,以及他那些博学的同僚没有什么耐心;他渐渐地产生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愤恨,同时渴望用一种令人惊讶,富有戏剧性的方法向那些头脑愚钝的卓越人物证明自己的理论。和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沉溺在精心构思的白日梦里,想象着复仇和胜利,想象着自己宽宏大量地原谅了那些对头。

5

Calvinism,指十六世纪法国宗教改革家加尔文的基督教观点。他因此创立了后来的归正宗。早期的美国清教徒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加尔文主义的影响。需要说明的是,加尔文主义和后来的归正宗并非洛夫克拉夫特所说的“在知识理论上犯下的错误遭到大众嘲笑”,它现在仍是新教的主要派别之一

6

基督徒不必守安息日 (马太福音第十二章)

7

指通过各种法律限制商品 (尤其是奢侈品) 流通的行为,历史上有过大量类似的法令,原因各异,但本质都是尝试用行政命令控制经济规律,因此大多不能得到长久的执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场瘟疫狞笑着走出了地狱里的噩梦洞穴,致命地降临到了阿卡姆城。当它开始蔓延的时候,我与韦斯特刚从大学里毕业,但却仍然参加了学校的夏季课程,做一些额外的工作,所以当瘟疫以魔鬼般的狂暴速度在城里爆发时,我们俩正好就在阿卡姆。虽然没有拿到行医执照,但我们已经有了学位,因此当患者数量开增加的时候,我们被立刻派到了公共卫生行业里。当时的情况几乎已经失控,接二连三的死亡已经频繁得超出了本地葬礼承办商的处理能力。许多尸体在没有经过防腐处理的情况下就被匆匆下葬了,甚至就连克莱斯特彻奇公墓的停尸窖里也临时摆满了装着未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的棺材。这一情况触动了韦斯特,他常常感到讽刺,那里有如此多的新鲜样本,却没有一具适合他去进行那些被学院禁止的研究!我们工作得非常劳累,糟糕的精神状态和紧张的神经让我的朋友变得病态地阴郁起来。

另一方面这些让人悲伤消沉的工作也让那些温文尔雅,始终反对韦斯特的敌人们感到心烦意乱。学院只能暂时关门,医学系教员中的所有医生都去协助对抗伤寒瘟疫了。在所有人当中,哈斯利博士的无私奉献尤其令人尊敬。他全身心地将自己的高超技艺用在了那些因为太过危险——或者看上去不可能被治愈——而被人们放弃的病人身上。不出一个月,无畏的院长就变成了一个众人称道的英雄,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名气,依旧硬撑着继续工作,免得自己因为身体疲劳和神经衰竭而彻底崩溃。看到自己的敌人如此坚毅,韦斯特也流露出了一些敬意,但这让也他更加坚决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惊人理论。趁着医学院与市政卫生规章制度一片混乱,有天晚上,他想办法将一具才死亡不久的尸体带到了大学的解剖室,当着我的面给尸体注射了经过修改的新配方。那具尸体真地睁开了眼睛,但仅仅只是用一种极度恐惧神情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随后又变回到了没有丝毫生气的状态,而且再没有任何方法能够重新唤醒尸体。韦斯特说那具尸体不够新鲜——夏天炎热的空气让尸体太容易腐败了。在焚化尸体的时候,我们两个几乎被抓了个现行,这让韦斯特意识到在学院的实验室里再度进行胆大妄为的非法试验并不是个非常明智的主意。

八月份的时候瘟疫发展到了顶峰。韦斯特和我差点送了命,而哈斯利博士则在 14 日不幸去世了。学生们都参加了在 15 日匆忙举行的葬礼,并且买了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大花圈——不过相比富有的阿卡姆居民与市政当局献上的悼念品来说,那个花圈根本不值一提。葬礼几乎变成了一场公共事件,因为院长生前的确是个公认的好人。葬礼后,我们这些学生都觉得有些消沉,于是去商业区的酒吧里待了一个下午。虽然主要对手的去世让韦斯特产生了些许动摇,但他依旧提到了自己那恶名昭著的理论。而那些理论让我们都觉得有些不寒而栗。随着夜幕逐渐降临,大多数学生都回家去了,或是忙其他事情去了;但韦斯特说服我协助他“好好利用这个晚上”。韦斯特的女房东在大约凌晨两点的时候看到我们回到了韦斯特的房间,并且注意到我们两个是架着另一个人回来的;她告诉她的丈夫,我们几个显然吃了一顿大餐而且还喝了酒。

那个尖酸的妇人显然说对了;凌晨 3 点的时候,韦斯特的房间里传出了一阵尖叫,吵醒了房子里的所有人。当楼里的居民破门而入的时候,他们看到我们两个不省人事地躺在满是血污的地毯上,身上有被殴打,抓伤,虐待的痕迹,身边全是韦斯特放在房间里的瓶子和仪器设备,但全都被打破了。敞开的窗户说明了袭击者的去向,但许多人都觉得有些困惑,因为那个袭击者显然是从二楼纵身跳到草坪上,然后顺利地逃走了。他们还在房间里找到了一些奇怪的衣服,但当韦斯特清醒过来后,他说那并不是陌生人留下来的,而是他从其他病人那里收集来的衣服。他需要用这些衣服来做细菌分析,研究病菌的传播过程。他命令其他人尽快把衣服投到宽敞的壁炉里烧掉。在面对警察的询问时,我们一直表示不知道新近结交的朋友的身份。韦斯特紧张地说,他是我们在某个商业区酒吧里遇到的一个意气相投的陌生人,但具体的地方已经记不清楚了。我们之前聊得很高兴,因此我与韦斯特都希望警方不要追究那位粗暴好斗的朋友。

但那天夜里还发生了一起震惊整个阿卡姆的案件——对我来说,这件事情要比瘟疫本身要可怕得多。克莱斯特彻奇公墓发生了一起可怕的杀戮;一个守夜人死了,是被爪子杀死的。死者的死状非常恐怖,让人难以开口描述,但却让人怀疑是人类所为。有人曾在午夜后见过死者,当时他还活着,但黎明时人们只发现了不忍言说的凶案现场。警方询问了相邻的波尔顿镇上一家马戏团的经理,但对方发誓说从未有野兽从笼子里逃出来过。那些发现尸体的人注意到现场有一条血迹一直延伸到了停尸窖里,然后在停尸窖大门外的水泥地上还有一小洼血迹,接着又有一条更模糊的血迹延伸进了树林里,但这条血迹很模糊,追踪一段后就完全消失了。

第二天晚上,魔鬼们在阿卡姆城的房顶上跳起了舞来,异常的疯狂在风中嚎叫着。这座热病8肆虐的城市似乎被诅咒了,有人说那是比瘟疫更可怕的诅咒,有人传说那是这场瘟疫具现而成的魔鬼。某个不知名的东西闯进了八座房子,传播着血腥的死亡——那个游荡在外面,暴虐成性而又寂静无声的怪物留下共计十七具支离破碎,不成样子的尸体碎块。有几个人在黑暗里隐约看到了凶手的模样,他们说它是白色的,像是只畸形的猿猴或者具有人形的邪魔。它并没有在攻击后就立刻离开,因为有时候它会感到饥饿。那个东西杀死了十四个人;另外还有三具临时停放在房子里的病人尸体也一同遭了殃——他们在杀戮开始之前就已经死了。

8

伤寒病人会持续性地发烧

第三天晚上,警方带领着几支搜捕队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校园附近科恩街上的一座房子里抓住了那个怪物。他们非常细致地组织好了这次行动,通过驻守在电话亭里的志愿者保持了密切的联络。当有人在大学区报告说听到一扇百叶窗边传来抓挠声后,电话网络很快就将消息传播了出去。依靠着公共警报与各种预防手段,在人们赶到现场前只有两个人遇难,抓捕过程也没有出现重大的伤亡。那个东西在被一颗子弹击中后终于停了下来,但却没有死。随后人们在紧张与嫌恶中将它送进了附近的医院。

因为它曾是个人。尽管它有着令人作呕的眼睛,沉默无声的猿猴般模样还有魔鬼般的凶狠,但很显然它是曾是人。他们包扎了它的伤口,然后将它押送到了塞夫顿的精神病院。十六年来,它在那里一直用头撞击贴着软垫的单间墙壁——直到最近,那场灾难发生后,它在一个没人愿意提起的情形下逃走了。最让阿卡姆的搜索者恶心的是,当他们将怪物的脸洗干净后,他们发现那张脸让人难以置信地像是三天前下葬的那位博学多才,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烈士,大众的恩人,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医学院院长,已故的艾伦•哈斯利博士。

然而,在整件事情中,我与如今已经失踪的赫伯特•韦斯特所感受到厌恶与恐惧远比其他人更加强烈。如今,我想起这件事时仍会不寒而栗;甚至比那天早晨我听到韦斯特透过包扎着的绷带嘀咕着说“该死的,还是不够新鲜。”时颤抖着更加厉害。

Chapter III Six Shots by Midnight / 午夜枪声

在只用一颗子弹就足够的情况下,突然对着目标射出转轮手枪里全部六颗子弹的举动似乎有些不合常理,但赫伯特•韦斯特生命里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不合常理。例如,我们很少看到一个刚离开学院的年轻医生必须想办法向其他人掩饰自己挑选工作与住家地点的基本要求,但赫伯特•韦斯特就是这样的人。从密斯克托尼克大学里获得学位后,为了缓解生活花销上的窘境我与他开始像普通的医疗行业工作者一样开张了,但我们非常小心地隐瞒了自己选择那座房子当作住宅与办公室的真正原因——因为它是个非常偏僻,而且非常靠近波特墓地的地方。

不愿透露秘密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们也不例外;因为我们准备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一项显然非常不受欢迎的事业,而这项事业要求我们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表面上,我俩都是医生,但私底下,我们在追求更加伟大、更加可怕的成就——因为对赫伯特•韦斯特来说,生活的根本意义就是探寻那些阴暗的、被视为禁忌的未知领域,他希望在那里能够找到生命的秘密,为墓园里的冰冷肉体赋予永恒的生命。这样的工作需要许多奇怪的材料,其中就包括新鲜的人类尸体;为了获得这些必不可少的东西,我们必须生活在一个不会受到打搅,同时又接近那些非正式下葬的坟墓9的地方。

9

过去美国在安葬死者时通常会进行防腐处理,只有非正式的情况下才会将死者直接掩埋

我们俩是在医学院里认识的,而且在那个时候,我是唯一理解和同情他所做的那些恐怖试验的人。渐渐地,我变成了他形影不离的助手,因此等到从医学院毕业后我们俩选择继续共事。想要找到一个能够同时容纳两名医生的好地方并不容易,但依靠着大学影响力,我们最终在波尔顿找到了实习的机会。那是个工业城市,距离学院所在的阿卡姆城不远。那里的波尔顿毛纺厂是密斯卡托尼克河谷地区最大的工厂,当地的医生都不太喜欢接待那些说着各式各样语言的工人。我们非常仔细地参观了许多房子,最后选择在靠近帕德街街尾的一座破旧小屋里安顿了下来;那座房子距离最近的邻居也隔了有五个门牌号码10,但却与波特墓地只隔了一片草坪。一条非常浓密的南北向森林带在草坪中段穿过,将它划分为两段。虽然我们希望能靠得再近些,但那些靠得更近的房子都在墓地的另一侧,完全不在工厂区的范围内。不过,我们并没有感到气馁,因为从我们住的房子到那片能够获得邪恶实验材料的地方是一片空地,没有人居住。虽然路有些长,但我们能不受打扰地将那些不会发出声音的样本拖回房子里。

10

原文是 five numbers from the closest neighbour,大概是这个意思

实习刚开始,我们工作量就大得惊人——来访的病人多得足以让大多数年轻的医生都感到欣慰,却会让那些兴趣在别处的学生感到厌烦和负担。工厂里的工人大多都有些暴躁的倾向;除开寻常的医疗工作外,那些频繁的冲突和暴力的斗殴也极大地增加了我们的工作量。但我俩真正关心的是我们在地窖里布置好的秘密实验室——那间实验室安装了电灯与长桌,凌晨的时候,我们经常会在那儿用注射器将韦斯特调配好的各类药剂注射进从波特墓地中挖出来的尸体;韦斯特疯狂地试验着各种各样的组合试图找到某种东西能够重新激活已经被我们所谓的“死亡”终止了的生命活动。对于不同种类的动物所需要的药剂肯定也是不同的——对天竺鼠能够生效的液体不一定能对人类生效,甚至针对不同的人种也需要较大的调整。

试验需要的尸体必须非常新鲜,否则最轻微的脑部组织坏死都会使得尸体无法完美地复活。事实上,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获得新鲜的尸体——韦斯特在学院里进行秘密试验的时候曾经用过一些非常可疑的方法来获得尸体。那些部分复活或者不完美复活的产物远比复活失败更加可怕。自从在阿卡姆城麦铎山上那座废弃的农舍里进行过第一次魔鬼般的试验后,我们一直都能感觉到某种徘徊不去的危险气氛;韦斯特这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虽然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个镇静、专注于科研的工作机器,但他也经常坦白说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跟踪自己,让他觉得不寒而栗。他隐约觉得自己被跟踪了——这是一种精神紧张导致的心理妄想,而另一个无法否认的可怕事实是我们通过试验复活的样本中至少有一个还活着,这更加强了他的妄想——那个令人恐惧的肉食生物还被关在塞夫顿的软垫单间里。至于另一个被复活者——我们第一次试验所创造的生物——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它的命运。

生活在波尔顿的那段时间里,我们的运气不错——在那儿要比在阿卡姆城里更容易获得试验样本。我们刚安顿下来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听说有人因为事故丧生了。于是,我们在葬礼举行后的当天夜里就将尸体偷了出来。韦斯特药剂让尸体睁开了眼睛,并且露出一副非常惊恐的表情,然后就失效了。那具尸体少了一条手臂——如果它保存得更完美些的话,我们可能可以获得更大的成功。从那时起到第二年一月份,我们又弄到了三具尸体;一具完全失败,一具出现了肌肉活动,还有一具的表现相当让人毛骨悚然——它坐了起来,并且发出了声音。然后,我们的运气变糟了;葬礼的数量大幅减少,而那些下葬的尸体也病得太厉害,或者严重残缺因此无法使用。但我们依旧在系统地追踪所有的死讯,并且尽力掌握每一位死者的具体状况。

然后,在三月的一个夜晚,我们非常意外地获得了一具并非来自波特墓地的试验样本。在波尔顿,盛行的清教徒思想使当局将拳击定性成了非法的活动。于是工厂工人们经常会在缺乏正规管理的情况下偷偷摸摸地来上一两局,而且赛场上偶尔也会也引入一些下流卑鄙的手段。那个晚冬的夜晚就有过一次这样的比赛,而且显然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两个胆小的波兰人找到了我们,语无伦次地低声恳求我们做一次非常秘密但又非常紧急的出诊。我们跟着他来到了一个废弃的谷仓,看见一群吓坏了的外国人正盯着一具安静躺在地上的黑色躯体。

参赛的一方是基德•奥伯恩——一个有着非常不像爱尔兰人的鹰钩鼻的粗笨年轻人,此刻他正在一边哆嗦——与他做对手的是“哈莱姆黑烟11”,巴克•罗宾逊。我们赶到的时候,那个黑鬼已经被打翻在地,而经过短暂地检查后,我们意识到他可能得永远地那么躺着了。他是个惹人厌恶,有些像是猩猩的家伙,手臂长得惊人,让我更觉得那应该被称作前腿。他的脸让我联想到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刚果秘密,以及一轮奇异月亮下传来的咚咚鼓声。那具尸体活着的时候肯定更加糟糕——但这世上有着许多丑恶之物。恐惧笼罩在那群可怜的人头上,因为他们不知道如果事情曝光的话自己究竟会得到怎样的法律制裁;而当韦斯特提议让他来悄悄地处理掉这件事情时,他们都非常感激——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因为我很清楚他想要做什么。

11

“The Harlem Smoke”. Harlem 是曼哈顿的一个黑人聚居区

当时,明亮的月光正照耀着无雪的地面。但我们给尸体做好了伪装,然后扛着它走过了荒废的街道与草地。在不久之前的那个可怖夜晚里,我们也在阿卡姆城里扛着一个类似的东西做过类似的事情。我们没有走正门,而是穿过房子后方的空地来到了后门前,然后带着样本进入了后门,直接下楼去了地窖,然后做了些前期工作,为寻常的试验做好了准备。我们很害怕警察会突然出现在大门前,不过我们之前已经计算好了时间,并且避开了那一区的唯一一个巡警。

试验没有获得任何值得一提的结果,只是让人觉得疲倦不堪。虽然我们带回来的样本看起来颇为可怕,而我们也往那条黑色手臂里注射进了各种各样的药剂,但它却完全没有反应;因为过去的药剂全都是根据白人配置的。随着时间逐渐接近黎明,事情暴露的风险变得越来越高,于是我们像处理其他样本一样处理了那具尸体——将它搬过草地,拖到树林靠近波特墓地的那一侧,然后尽我们所能地在冻硬的土地上挖了个坟墓将它埋了进去。虽然那个坟墓并不深,但却和用来埋前一具样本——就是那个坐起来发出了些声音的样本——的坟墓一样好。在昏暗的提灯光线里,我们小心地用叶子和死藤盖住了尸体。我们很确定警方肯定不会进入这样一座浓密而又阴暗的森林里进行搜寻。

第二天,我开始担心起警方的反应来,因为一个病人向我提起了一些有关非法斗殴致人死伤的传闻。韦斯特更有其他的事情需要担心,因为那天下午他被召去治疗一个病人,结果却陷入了非常危险的境地。一个意大利女人因为弄丢了自己的孩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而且还发展出了一些其他的病症。考虑到她的心脏一直不太好,这是个非常需要警惕的情况。失踪的是个五岁大的小男孩,清晨的时候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直到午饭时候还没有回来。但仅仅因此就变得歇斯底里似乎有些愚蠢,因为那个男孩以前也经常从家里溜出去;不过意大利农民都非常迷信,而在那个女人看来,不论是事实还是一点点征兆都会让她感到心神不宁。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女人死了,她的丈夫气得发了疯,并且想要杀掉韦斯特,因为很多人都指责他没能救下那个女人。当时的情况非常可怕。他抽出了一把匕首12,但却被朋友给架住了。韦斯特离开的时候,他一面野蛮地尖叫着,一面诅咒着,发誓要报仇。在这样的痛苦中,他似乎已经忘掉了逐渐低垂的夜色和仍然失踪的孩子。有人提议去树林里搜索,但大多数家族里的朋友都忙着打理那个死去的女人和不断高声尖叫的男人。总之,韦斯特感受到了极为巨大的压力。警方的消息和那个发疯的意大利人让他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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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是 stiletto,但是对普通人来说这个东西和 Dagger 几乎没有区别,硬要说区别的话,stiletto 是专门设计用来戳刺的,不用来切割,在某些极端情况下甚至不需要开刃,而 Dagger 既可以戳刺,也可以切割

我们在十一点的时候上床休息了。但我睡得并不好。波尔顿这个并不大的镇子有着令人讶异的精良警力,而意识到前一天晚上的事情暴露后会引起多大麻烦,我就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这可能意味着我们必须关门歇业了——甚至我和韦斯特都可能会因此坐牢。那些流传在外,有关斗殴的传闻让我心烦意乱。三点钟后,月光照进了我的眼里,但我只是翻了身,没有起身去拉窗帘。这时,我听到后门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

我静静地躺着,觉得有些头晕,但不久后就听见韦斯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房门。他披着睡衣与拖鞋,手里拿着转轮手枪和手电筒。那只转轮手枪让我意识到他更担心那个发疯的意大利人,而不是警察。

“我们最好还是两个人一起去。”他压低声音说。“总之我们得去看看。那可能是个病人——就像那些总是想从后门进来的蠢货。”

所以我们踮着脚下了楼,却始终觉得揣揣不安。我们有非常正当的理由感到恐惧,但深夜这个古怪的时间段本身就会让人觉得有些不安。嘎吱嘎吱声依旧在继续,而且还变得更加响亮了。当我们走到门边时,我小心地拉开了门闩,然后猛地打开了门。如流水般照耀进来的月光为我们清晰地勾勒出了一个轮廓,也就是在这个瞬间,韦斯特做了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尽管他的举动很有可能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甚至会让警方调查到我们的头上,但我的朋友依然猛地举起了转轮手枪,冲动而又毫无必要地对着那个深夜访客连开了六枪——所幸我们俩的农舍实在太偏远了,这个举动才没有导致任何恶果。

因为那个访客既不是那个意大利人也不是警察。那个阴森耸立在鬼魅的月光中轮廓是个巨大而又畸形的东西,一个只会出现在梦魇里的东西——那是个几乎四足着地的墨黑色鬼怪,有着玻璃样的眼珠,满身结块的污血,还挂着些许泥土,树叶与蔓藤。他闪闪发亮的牙齿间还有一截可怕的雪白色的圆柱形东西,而那个东西的末端是一只小小的手。

Chapter IV The Scream of the Dead / 死者尖叫

一个死人发出的尖叫声让我对赫伯特•韦斯特医生产生了强烈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恐惧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当然,死人高声尖叫的情景本就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因为这显然不是什么普通寻常的事情,更不会让人觉得愉快;可实际上我已经有过好几次类似的经验,甚至有点儿习以为常了;但这一次我之所以感到恐惧完全是因为当时的情况非常特殊。我之前也说过了,让我感到恐惧的并不是那个死人。

长久以来,我一直担任着赫伯特•韦斯特的伙伴与助手。他所从事的科学研究工作远远超过一个普通乡村医生的日常工作范畴。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波尔顿开始实习工作时会选择一座靠近波特墓地的偏僻房子当作工作和生活的居所。简单来说,韦斯特唯一感兴趣的就是秘密研究生命活动的种种表现与终结,从而希望能够使用某些刺激性的药剂将死者重新复活。为了进行那些令人恐惧的试验,他必须不断地收集非常新鲜的人类尸体;之所以需要使用新鲜的尸体是因为最轻微的器官衰竭也会对大脑结构造成无法挽回的破坏,之所以需要使用人类尸体是因为我们发现复活不同种类的生物需要使用不同成分的药剂。我们曾经杀死并试验了几十只兔子和天竺鼠,但这些摸索全都没有头绪。韦斯特从未真正地成功过,因为他始终没办法保证尸体足够新鲜。他所需要的是刚刚丧失生命力的尸体——因为这种尸体身上的细胞全都是完整,没有腐败,因而能够再次接受刺激并重新恢复我们所知道的那种生命活动。如果我们反复注射药剂的话,这种起死回生的人工生命甚至有可能会一直延续下去,但我们发现这类药剂对活着的普通生物没有作用。为了保证人工复苏的生命活动能够顺利进行,我们必须消灭样本的生命活力——因此样本必须非常新鲜,同时又必须是死的。

早年间在阿卡姆城密斯克托尼克大学的医学院里学习时,我与韦斯特第一次生动地意识到生命完全是物理与化学作用机械集合的结果,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开始了这项可怖的研究了。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但韦斯特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变老——他依旧还是那个金发碧眼、带着眼镜、声音轻柔、胡子刮得很干净的瘦小男孩,只有那对冷酷蓝色眼睛里偶尔泛过的闪光能够显露出他变化——在那些可怕研究所带来的压力下,他的性格正变得越来越冷酷,越来越狂热。我们经常会经历一些极度毛骨悚然的事情;不完美的复活会带来可怕的结果,那些埋在墓园里的东西会在调配好的各种生命药剂地做用下显露出极不正常同时也缺乏大脑指挥的病态举动。

在所有部分复活的试验样本中,一个发出了令人精神崩溃的尖叫;另一个猛地爬起来,打昏了我俩,随后制造了几起大屠杀并最终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还有一个——一个可怕而又令人嫌恶的非洲人——从自己浅浅的坟墓里爬了出来,并且犯下了一起可怕的罪行——韦斯特不得不开枪射杀了它。我们一直没办法弄到足够新鲜的尸体,能让复活者神智清楚,所以始终都只能创造些不可名状的恐怖怪物。想到还有一个,或者两个,怪物,依旧活在这世上就让我们觉得心神不宁——那种想法如影随形地困扰着我们,直到最后韦斯特在非常可怖的情况下彻底失踪了。但当我们在波尔顿镇的偏僻农舍的地下实验室里听到那声恐怖的尖叫时,我们的脑里仍然思索着寻找新鲜试验样本的事情,因而并没有在意自己的恐惧。韦斯特比我更加急切地想要找到新的试验样本,因此我偶尔觉得他在看到体格强壮、身体健康的人时会隐约露出贪婪的神色。

1910 年 7 月,在获取试验样本方面,我们的运气又变糟了。我回伊利诺斯州与父母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而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发现韦斯特露出了非常奇怪的得意神情。他兴奋地告诉我,他试着用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看待问题,而且找到了一种很有希望保证尸体新鲜程度的方法——那就是用人工方法来保存尸体。我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他在研究一种极不寻常的新型防腐药剂了,因此并没有为这一进展感到惊讶;但当他向我解释了具体的细节信息后,我觉得有些困惑,不知道这样一种药剂能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什么帮助——因为试验样本的腐烂变质大部分都发生在我们拿到样品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接着,我意识到,韦斯特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个矛盾;所以他制造这种防腐药剂并非是为了解决眼前问题,而是为了解决未来可能遇到的问题,因为他相信命运会带我们找到一些刚刚死去、尚未埋葬的尸体,比如早在几年前我们就因为波尔顿的地下拳击塞得到了那个黑鬼的尸体。况且命运已经向我们招过手了。因为地窖里的秘密实验室里多了一具在绝不可能会有一丁点儿腐烂的尸体。韦斯特一直不愿意去预测这次复活的结果,也不愿意去推测他能否唤醒复活者的心智与思想,但这一次试验应该会成为我们多年研究的里程碑。他没有急着用那具新尸体做试验,而是一直等到了我回来,这样我们就能以我们早已习惯的方式一同分享这一奇观了。

韦斯特向我讲述了他获得样本的过程。这是一个非常健壮的样本;他是个穿着得体的外乡人,刚坐火车抵达波尔顿,并且准备去波尔顿毛纺厂里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穿过镇子的路很长,因此当旅行者在我们的农舍前停下来询问去工厂的路时,他的心脏有已经负担不住了。虽然韦斯特建议他使用药物促进心脏跳动,但他拒绝了,并且在片刻之后突然跌倒在地停止了呼吸。可以想见,对于韦斯特而言,这具尸体几乎就是天降的礼物。在简短地谈话中,陌生人已经明确地表示波尔顿镇上没人知道他的到来,而搜索过他的口袋后,韦斯特发现他的名字叫做罗伯特•莱维特,来自圣路易斯,因此显然不会有家庭成员立刻发现他已经失踪了。如果我们没能复活他,那么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试验。我们能把试验样本埋在房子与波特墓地之间的那座茂密的森林里。如果他复活了,我们会变得声名远播,而且永远被人们铭记。所以韦斯特毫不迟疑地将防腐的药剂注射进了尸体里,确保它能新鲜地保存到我回来后再进行试验。但韦斯特所提到的心脏问题让我有些担心,因为那可能会导致试验失败,但韦斯特似乎并不太在意。他希望自己最终能获得以前从未获得过的结果——恢复死者的心智,将它变成一个正常的活物。

因此,在 1910 年 7 月 18 日的夜晚,韦斯特与我一同来到了地下实验室里,看到了那具静静躺在炫目弧光灯下的白色躯体。防腐药剂的效果好得不可思议,我出神地盯着那具躺在台子上的健壮尸体。它已经躺了两个星期了,但却没有一点点尸僵的迹象。我甚至靠上前仔细看了看它是否真的像韦斯特所保证的那样的确已经死了。随后我发现他所说的的确不假;同时也想起在使用复活药剂前我们必须仔细检查死者是否还有生命迹象,因为如果原有的生命活力还存在的话,药剂是不会生效的。当韦斯特开始进行准备工作时,新试验的复杂程度让我感到有些惊讶;这些程序是如此的复杂,以至于他完全不信任那些双手没有自己灵活的人能够做好这些工作。在告诫我不要接触尸体后,他先将一种药物从尸体手腕上之前注射防腐药剂时留下的针孔旁边注射了进去。他说这种药物能够中和防腐成分,并且让尸体进入自然松弛状态;以便随后注射的复活药剂可以正常地生效。稍后,死者的肢体出现了一些轻微的颤抖和改变,于是韦斯特用一个枕头样的东西猛地捂住了死者还在抽搐的脸,直到尸体完全安静下来,可以实施复活后才停止下来。那个面色苍白的狂热分子针对毫无生命迹象的尸体又做了一些例行性的检查,然后满意地撤了回来,最后将精确定量的生命药剂注入了死者的左手手臂。那份药剂是当天下午准备的,比起大学里我们刚开始摸索这项研究时所使用的药剂,这份药剂要细致精确得多。这是我们使用过的第一具真正新鲜的试验样本,我无法描述在等待结果时感受到的那种令人摒息的疯狂悬念——我们第一次有了理由去期待那具尸体会张开嘴说出某些有逻辑的话语,或许它会告诉我们它在无法逾越的深渊的另一边究竟看到了什么。

但韦斯特是个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并且将意识全都归结为身体活动产生的现象;所以他不相信死者会告诉自己那些存在于死亡这道屏障之后的深渊与洞窟里还藏着什么令人恐惧的秘密。在这一问题上,我并非完全赞同他的看法。我模模糊糊、出于本能地保持着我的祖先们流传下来的原始信仰;因此当我看着尸体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敬畏与胆怯的期待。此外,我也没办法摆脱那晚我们在阿卡姆城里的那座废弃农舍里第一次进行试验时留下的阴影——没办法忘掉那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尖叫。

片刻之后,我就意识到这次试验肯定获得了部分的成功。一丝色彩很快就浮现在了尸体那白垩色的脸颊上,并且在那茂密的黄棕色胡茬下奇怪地扩散开来。韦斯特将手按在了尸体的左手手腕上,试图找到它的脉搏。随后,他突然用力地点了点头;几乎在同时,倾斜在尸体上方的那面镜子上出现了一些雾气。随后,尸体出现了一些肌肉痉挛的迹象。接着我们听到了一声呼吸,并且看到了胸口出现了起伏。我看着那双紧闭着的眼睛,并且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些颤抖。然后,它睁开了眼。那眼睛是灰色的、镇定、而且鲜活,但依旧没有灵气,甚至都没有好奇的神色。

我突然间有了个奇怪的念头,便靠近它渐渐红过来的耳朵轻声问些问题;试图在它的记忆还未褪去之前询问有关其他世界的情形。虽然后来发生的可怖变故让我彻底打消了那些想法,但是我还记得自己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因为我在它的耳边重复了好几次。我问它,“你到过哪里?”。我不知道它究竟有没有回答,因为那对饱满的嘴唇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非常确信自己在那一刻看到它薄薄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形成了一些像是发声的嘴形,我觉得那应该是“直到现在”13——如果那个短语真的有任何意义或联系的话。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在那一刻我感到了一阵狂喜,因为我确信我们已经达成了一个伟大的目标;这是第一次有一具复活了的尸体能够在理性的指挥下说出清楚的词句。接着,尸体的下一个举动再度证明了我们的伟绩;毫无疑问,复活药剂第一次获得了彻底的成功,第一次让死者获得了有理性的人造生命——至少在当时是这样的。但随着成功一同到来的是最为令我胆寒的恐惧——但是,我害怕的并不是那具尸体说出的话语,我害怕的是刚才就发生在我眼前的那件事情,是那个与我同享事业前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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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是 only now

因为那具非常新鲜的尸体终于恢复了完全的意识,并且显出了恐惧的神色。记忆里那些活着时最后经历的情景吓得它瞪大了眼睛,并伸出双手疯狂地挥舞着,像是在与空气展开殊死搏斗;接着,它在突然间静止了下来,最终彻底瓦解崩塌,再也无法复原了。但是,在最后时刻,它高声尖叫着喊出了那句永远回响在我脑里的话。

“救命!滚开,你这该死的黄毛小鬼——别拿那该死的针对着我!”

Chapter V The Horror from the Shadows / 阴影里的恐怖

许多人都曾讲述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发生的可怕事情,而出现在报纸上的就更多了。其中有些事情会让我觉得晕眩,还有些事情会让我因为极度反胃而抽搐,更有些事情会让我感到不寒而栗,并且越过肩头回望身后的黑暗;然而尽管我见识了其中最可怕的事情,但我仍然觉得自己能说出一件比那一切更令人恐惧的事情——一个隐藏在公众认知之外、违反自然法则、让人惊恐同时又难以置信的恐怖故事。

1915 年的时候,我在佛兰德斯14的一个加拿大军团里担任军医,并被授予了中尉军衔。在那个年代有千千万万的美国人早在政府参战前就已经陷进了这场浩大的战争,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员。我并非是主动参军的。当广受尊敬的波士顿外科手术专家赫伯特•韦斯特医生应征入伍时,作为他不可或缺的助手,我自然也跟着进入了军队。韦斯特医生曾经迫切地渴望参加一场大战,成为一个战地外科医生,因此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理会我的反对,拖着我一同投入了战场。事实上,我很乐意让战争隔断我俩的合作关系;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讨厌与韦斯特来往,也讨厌与他一同行医治病,这当中有许多缘由。但当他前往渥太华通过一位同僚的影响力获得了医疗工作的委任令,并且被授予少校军衔后,他认为我应该继续用我那寻常的才能去辅助他的工作,而我没办法反驳他傲慢的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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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荷兰、比利时交界的军事重地,此地因为一战时期的一首诗《在佛兰德斯的战场上》而闻名,此诗的作者凑巧也是名加拿大军医

我之前说过,韦斯特医生在入伍参战这件事情上表现的非常热切,但我并非是暗示他天生好战,或是担心社会文明的安危。他永远都是一台冰冷而又聪明的机器;一台身体瘦弱、金发碧眼还带着眼镜的机器;而且我觉得他经常在暗地里嘲笑我偶尔表现出的好战热情,以及我对那些懒散的中间派所做出的指责。但是,在两军严阵以待的佛兰德斯,有一些他想要的东西,而为了获得这些东西,他必须弄到一个军方的职务作为伪装。没有多少人会想要他所寻找的东西,这些东西与医疗科学中的一个离奇分支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一直在暗中从事相关领域的研究,并且已经获得了许多令人惊异——偶尔也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成就。事实上,他需要的是大量刚被杀死的人类尸体——被肢解成各种模样的人类尸体。

赫伯特•韦斯特想要新鲜的尸体是因为他将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复活死者的事业当中。虽然那些在他迁往波士顿后帮助他迅速建立起自己名声的上流客户并不知道他暗地里从事的研究;但我却对这些事情了若指掌。早在阿卡姆城里的密斯克托尼克大学医学院读书的时候,我曾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助手。早在大学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了那些恐怖的试验,最初的研究样本是各种小动物的尸体,后来就变成了通过各种令人惊骇的途径获得的人类尸体。他会向死物的血管里注射进一种药剂,如果那些尸体足够新鲜,它们就会做出奇怪的反应。为了寻找到合适的配方,他曾遇到过很多麻烦,因为他发现不同的生物都需要不同的刺激药物,因此他需要为每一种生物进行专门的配置。当回顾那些部分失败的成果时,他会感到恐惧在不断蔓延;不够完美的药剂与不够新鲜的尸体都会产生不可名状的东西。一些试验失败后的产物依旧还活着——其中一个被关在精神病院里,而其他的都失踪了——而想起那些只存在于想象当中实际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时,他虽然还能保持着一贯的麻木冷淡,也不免偷偷打起寒颤来。

韦斯特很快就意识到尸体的新鲜程度是用来衡量一具样本是否有用的基本要件;也正因为如此,他尝试过许多令人恐惧同时也违反自然伦理的临时手段来收集尸体。当我们还在医学院里读书的时候,以及在工厂城市波尔顿刚开始实习的时候,我对他非常崇拜和着迷;但随着他搜罗尸体的方法变得越来越大胆,我开始感受到了彻骨的恐惧。我不喜欢他查看健康活人时的眼神;再后来就有了那次发生在地窖实验室里、让我觉得毛骨悚然的试验,我发现他使用的那具样本在他进行试验前的例行检查时还是个活人。那是他第一次让复活的尸体具备了理性的思维;而这一次用可憎的代价换取来的成功让他变得彻底地冷酷无情起来。

在那五年的时间里,他为了获得新鲜的尸体试用了许多我不敢言说的方法。出于纯粹的恐惧,我依旧跟随着他,并且目睹了许多人类根本不敢去叙述的景象。渐渐地,我意识到赫伯特•韦斯特远这个人远比他做出的各种行径更加可怕——因为我开始领悟到那种他曾有过的一心想要延长生命的科学热情已经悄悄腐化成了一种病态而又残忍的好奇以及对于阴森恐怖情景的暗暗欣赏。兴趣变成了一种可憎而又乖僻的沉迷,那些残忍而又令人厌恶的病态事物让他上了瘾;他会冷静而又兴灾乐祸地看着那些会把最健康的人当场吓死或恶心死的人造怪物;在那张苍白的知性面孔下面,他已经成了一个用试验作诗却难以取悦的波德莱尔15——一个统治着无数墓穴却阴沉倦怠的埃拉伽巴路斯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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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fastidious Baudelaire of physical experiment,那个 physical experiment 似乎应该是指和人体有关的试验。波德莱尔,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主张表现丑恶的美,代表作就是《恶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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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languid Elagabalus of the tombs. 埃拉伽巴路斯,罗马帝国塞维鲁王朝的皇帝,以私生活糜烂著称

面对危险时,他毫不畏缩;犯下罪行时,他无动于衷。我觉得当他证明了自己的观点,让复活的生命了具备理性思维后,这种疯狂发展到了顶峰,他开始试图征服全新的领域——用人工方法复活从尸体上分离的一部分肢体。他有了一些全新的疯狂想法——他试图证明从自然的生理系统上分离出来的器官细胞与神经组织也有着独立的生命力;并且实现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初步成果——他利用一只很难描述的热带爬行动物所产下的一些即将孵化的卵创造了一些能够人工喂养并且不会死亡的组织器官。他迫切地想要证实两个生物学方面的命题——其一是在缺乏大脑控制的情况下,脊髓与各种神经中枢能否表现出任何的自我意识和理性行为;其二是除了细胞的物质联系外,用手术方法从一个活体生物上分离出的各个部分之间是否存在某些无形的连接。所有这些研究都需要大量刚被杀死的新鲜人类尸体——而这就是赫伯特•韦斯特参加一次世界大战的原因。

真正难以言说的鬼怪事情发生在一所位于圣埃洛伊战线后方的战地医院里。那是 1915 年三月下旬的一个午夜。我至今仍然怀疑整件事情只是一场精神错乱的可怕噩梦。当时韦斯特在一座谷仓模样的临时建筑的东侧房间里整理出了一个私人实验室,声称他要用那个实验室研究一种颠覆性的全新方法治疗目前完全不可能恢复的伤残人员。在那个地方他就像是在血淋淋的肉铺里工作的屠夫一样——他处置和归类某些东西时表现出的轻率随意让我难以适应。虽然他的确为伤员做过几次奇迹般的手术;然而最让韦斯特得意的却是那些不那么公开也不那么仁慈的事情。战场上充满了各种糟糕透顶的嘈杂声音,可当韦斯特从事那些工作时经常会传出更加奇怪的响动,让他不得不找大量的理由来解释那些声音。在所有那些声音,最经常出现的是转轮手枪的射击声——在战场上这种声音没什么奇怪的,但在一座医院里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韦斯特医生并不打算长久保存自己复活的样本,更不打算让更多人见到它们。除开人体组织外,韦斯特也使用了许多他为了这一古怪目的特意培育的爬行动物胚胎组织。相比人体上的材料,这些胚胎组织能更好地维持那些没有器官的组织碎片的活力,这也是我的朋友使用它们的主要动力。他将一满满大桶爬行动物细胞组织摆在了实验室阴暗角落里的一座奇怪的孵化炉上,并且盖好了盖子,让那些东西在桶子里自由膨胀,令人毛骨悚然地生长与繁殖。

那天夜里我们得到了一具非常优秀的新样本——一个身体健壮同时也非常聪明,拥有敏锐神经系统的男人。讽刺的是,他就是那个曾帮助韦斯特获得军队职务的军官;但在那个时候他已经成了我们的助手。此外,他过去也曾在韦斯特的指导下秘密研究过一些尸体复活的理论。这个人就是少校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爵士17,我们部门最出色的外科手术医生。司令部得知前线战事吃紧的时候便匆匆地将他派到了圣埃洛伊防区。过来的时候,他搭乘了勇敢的罗纳德•希尔中尉驾驶的飞机,结果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却被敌军击落了。当时的情况非常惊人和可怕;希尔的尸体已经无法辨认了,而那位著名的外科手术医生的头几乎被割了下来,但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完好。韦斯特贪婪地抓住了那具曾经是他的朋友与同行的尸体;回到试验室后,他割下了尸体的头部,并将其放进那个装着多汁爬行动物组织的可怕大桶留作将来的试验材料,然后他又将剩下的尸体摆上手术台,准备进行接下来的试验。看到这一切,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向尸体注射了新的血液,然后将没有了头部的脖颈上的某些静脉、动脉、以及神经纤维连接了起来,然后从一具穿着军官制服尚未进行辨认的尸体上移植了一块皮肤盖住了那个可怕的创口。我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他想看看这具非常完好的尸体在没有头部的情况下能否表现出任何智力方面的行为,能让我们认出那还是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爵士。作为一个曾经学习过尸体复活技术的学者,如今他所留下的这具沉默的躯干就要被可怖地唤起来证实他所学习过的那些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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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jor Sir Eric Moreland Clapham-Lee, D.S.O.,那个 D.S.O.似乎是个头衔的缩写,但我也不知道具体指什么

时至今日,我依旧觉得自己还能看见那天韦斯特在不祥的电灯灯光下将他的复活药剂注射进那具无头尸体的手臂的情景。我无法描述那幅情景——如果我想要描述当时发生的事情,我肯定会昏厥过去,因为那个疯狂的房间里充满了让人觉得阴森恐怖的东西,粘稠的地板上覆盖着几乎能没过脚踝的血液和人类尸体残块,远处阴暗角落里亮着一盏不断闪烁着的蓝绿色鬼火,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畸形爬行动物组织则摆放在鬼火上不断烘烤着,恣意生长,冒出一个个气泡。

试验样本有着非常优秀的神经系统。韦斯特对它进行了反复的观察。大多数事情都在预料之中;当尸体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抽动时,我看到韦斯特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我觉得他已经准备好用这次试验来证明那个他越来越坚信的观点了——既意识、理智与个性能够在没有大脑的情况下独立存在——人体中不存在一个连接着各个系统的核心灵魂,它仅仅是一台具备神经系统的机器,其中的每一个部分都或多或少是独立完备的存在。有了这一成功的证明,韦斯特就能将生命的秘密从神话那一栏里剔除出去了。没过多久,尸体开始更加剧烈地抽动起来,而且在我们贪婪地注视下开始以一种恐怖方式挣扎起来。我看见它的双臂令人不安地扭动着,它的双腿伸直了,各种肌肉都收缩紧绷地表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扭动姿态。接着,那具无头的东西猛地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做出了一种明显绝望无助的姿势——这种有智性的绝望表现显然足以证明赫伯特•韦斯特提出的所有理论了。显然,神经系统在回忆那个人临死前的最后举动;挣扎着想要从一架即将坠毁的飞机里逃出来。

随后发生的事情,恐怕我永远都没法确切地知道了。德军毁灭性的炮火突然将我们所在的建筑夷为了平地,而我经历的那些事情可能完全是惊骇导致的幻觉——谁能否认呢,毕竟韦斯特和我是唯一被证实活下来的人。韦斯特在失踪之前也曾这样认为,但有些时候他又觉得那并非幻觉;因为我们俩同时产生幻觉是件非常古怪的事情。我经历的事情非常简单,但它背后的含义却颇为引人注意。

我看到那具躺在桌子上的尸体突然坐了起来,开始漫无目的地摸索着四周,让人毛骨悚然,随后我们听到了一个声音。我不应该说那是人类的声音,因为它太可怕了。但那个声音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也不是它传达的信息——因为它仅仅只是尖叫着说,“跳,罗纳德,看在上帝的份上,跳!”

真正可怕的是它的源头。因为声音是从笼罩着黑暗阴影的可怕角落里的那只盖着盖子的大桶里传出来的。

Chapter VI The Tomb-Legions / 墓穴军团

一年前,赫伯特•韦斯特医生失踪的时候,波斯顿的警方曾细致地盘问过我。他们怀疑我隐瞒了某些事情,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我不能告诉他真相,因为他们根本不会相信我。事实上,他们知道韦斯特牵扯进了某些普通人根本不会相信的活动;因为那些可怕的复活试验的规模在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扩大到了无法完美掩盖的地步;但最后发生的那场令人魂飞魄散的灾难包含了一些魔鬼般的离奇幻想,甚至让我也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事情。

我并不是韦斯特最亲密的朋友,仅仅只是他信任的助手。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而且我从一开始就参与进了他所从事的恐怖研究。他花了很长时间尝试完善一种药剂——只要将这种药剂注射进那些刚刚死去的尸体的血管里,就能够赋予尸体新的生命;这项工作需要大量新鲜的尸体,因而也需要研究者从事一些极度违反自然的活动。但某些试验造成的结果却更加令人惊骇——大量可怕的已经死亡的血肉被韦斯特复活成为了一些漫无目的、令人作呕的愚蠢活物。这是最常见的结果,如果想要复活死者的心智,试验样本必须绝对新鲜,确保精细的脑细胞不会出现腐败。

这种对新鲜尸体的需求摧毁了韦斯特的道德观念。那种样本很难获得,因此有一天他将一个依旧活着而且颇为健壮的人当成了试验样本。在经过一翻挣扎,并且被注射过强效生物碱后那个人变成了一具非常新鲜的尸体,随后的试验取得了短暂但却难忘的成功;但韦斯特的灵魂也因此变得支离破碎、麻木不仁起来。当他看见那些有着敏锐大脑和健壮体格的人时,他那双冷酷的眼睛偶尔会流露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算计眼神。到了后来,我开始害怕韦斯特了,因为他也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其他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但却注意到了我的恐惧;在他失踪后,人们又基于这一点做出了许多荒唐可笑的推测。

事实上,那个时候,韦斯特比我还要担惊受怕;这种恐怖的追求让他过上了鬼鬼祟祟的生活,每一处阴影都让他感到恐惧。有时候,他害怕警察找上门来;但在其他时候,他更担心一些深层的、难以捉摸的东西,他会略微提到某些被他注射过药剂并且获得了病态生命的难言之物,它们获得的生命并没有消失。他通常会用一把左轮手枪结束自己的试验样本,但有几次他的动作却不够快。第一具试验样本逃走后,它的墓穴上出现了爪子挖土的痕迹;还有一位阿卡姆城的教授的尸体犯下了许多起食人惨剧,人们最终抓住了它,并且不明就里地将它扔进了塞夫顿的精神病院,关押了十六年。其他可能幸存下来的试验结果都不宜再被提起——因为韦斯特的科学热情后来逐渐堕落成了一种不健康的古怪狂热,他不再复活整个的人体,反而开始用自己的技术复活一些独立的尸体碎块,或者一些与非人类的有机质连接起来的残缺肢体。在他失踪之前的那段日子里,这种试验变得更加残忍和令人作呕了;我甚至都不想去暗示大多数试验的内容。我们两个人都以手术医生的身份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更加放大了韦斯特的那一面。

对于自己的试验样本,韦斯特抱有一种非常模糊的恐惧,我特别能够想象到那种复杂的情感。其中一部分原因仅仅是因为知道这些无可名状的怪物是真实存在的;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害怕在某些情景下,它们会对自己造成伤害——那些失踪的试验样本加重了这种恐惧。在所有存活的试验样本中,韦斯特只知道其中一个的下落,就是那个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可怜怪物。除此之外还有些更加捉摸不定的恐惧——1915 年,我们在加拿大军队里进行了一个古怪试验,并且产生了一个非常离奇的结果。在一场激烈的战争中,韦斯特复活了少校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爵士,一个对韦斯特的试验有所了解而且有能力重复这些试验的人。他的头被割了下来,韦斯特想通过这种方法研究躯干是否存在类似智性的意识。在一颗炮弹彻底摧毁整座建筑的瞬间,试验获得了成功。躯干做出了智性的举动;难以置信的是,我们很厌恶地确信实验室阴暗角落里那颗与身体分离的头发出了清晰可辨的声音。某种意义上来说,那颗炮弹是仁慈的——但韦斯特迫切地希望我们两个是仅有的幸存者。过去,他常常会思索一个了解复活技术的无头医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其中的一些猜测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在失踪之前,韦斯特住在一座充满高雅格调的古朴大宅里。那座房子能够俯瞰到波士顿的一座墓地。他选择这座房子纯粹是因为它的象征意义和一些奇异的美学原因,因为坟地里的大多数墓穴都是殖民地时期下葬的,因此对于那个想要寻找新鲜尸体的科学家而言没有多少用处。他从外面找来工人秘密建造了一个地窖当作试验室,并且安装了一个巨大焚化炉用来安静并彻底地处理掉那些病态试验或者邪恶娱乐活动留下来的尸体、碎块以及对戏仿自然生命的人造物。在挖掘这座地窖的时候,工人们发现了一些非常古老的石制构造;这座建筑肯定与老墓地有关,但它实在藏得太深,因此与人们知道的那些葬在坟地里的坟墓完全对应不上。在经过一番研究后,韦斯特觉得它肯定是某些位于埃弗里尔家族墓地下方的秘密隔间——在 1768 年后,那片墓地里就没有再新建过任何坟墓。他研究那些铁锹与锄头挖出来的潮湿盐渍墙面时,我也在那儿,而且兴奋地想要揭露出埋藏了几个世纪的墓穴秘密;但这一次——有史以来一次——韦斯特心中那种新近发展起来的胆怯心理战胜了天生的好奇,他违背了自己堕落的本性,命令其他人不要再去碰那座石头建筑,并且用灰泥把它封了起来。所以在直到那个恐怖夜晚降临前,它一直留在地下室里;它的一部分还构成了秘密实验室的墙壁。我之前提到了韦斯特的堕落,但必须补充说那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上的无形变化。表面上看,他和之前完全一样——镇静、冷酷、瘦削、有着一头发黄的头发,戴着眼镜的蓝眼睛,依旧是一幅多年来似乎从未变过的年轻面孔。就算是在思索那具留有抓扒痕迹的坟墓,或是偷偷往后张望,甚至回忆起那个依旧在塞夫顿精神病院的栅栏后面啃咬、拍打的食肉怪物时,他似乎仍然很镇定。

赫伯特•韦斯特出事的那晚我们都待在共用的书房里,他的视线始终好奇地在报纸与我之间来回切换。褶皱的报纸上刊登的一条奇怪头条吸引了他的注意。十六年后,一只难以言说的巨爪似乎终于落了下来。五十英里外的塞夫顿精神病院发生了一件恐怖而又难以置信的事情,这让临近的街区倍感震惊也让警方颇为迷惑。在那天的凌晨,一伙人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医院的场地,随后领头的人叫醒了在场的员工。他是个让人害怕的军人,说话的时候嘴唇一动不动,而且他的声音是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大黑箱子里发出来的,几乎像是腹语术一样。他毫无表情的面孔非常帅气,几乎是容光焕发的英俊。但当大厅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时,负责人却觉得有些害怕——因为那是一张蜡做的脸,上面镶嵌着玻璃做的眼珠。这个人肯定经历了某些难以言说的事故。替他领路的是一个更加高大的人——那是一个看起来颇为令人嫌恶的大汉,那张略带蓝色的脸有一大半似乎被都某种未知的疾病给侵蚀了。领头的人声称要带走十六年前从阿卡姆城送来的某个食人怪物。在要求被拒绝后,他打了一个信号,并立刻引起了一场令人惊讶的暴动。那些魔鬼们击败、踩踏、啃咬了所有没有逃走的人;整起事件中有四人死亡,而且那只从阿卡姆送来的食人怪物也逃走了。回忆起这起事件的时候,那些受害者们都歇斯底里地发誓说那些人的行为不像是人类,更像是一些被那个蜡脸领头人引导的、无法想象的机器人。等到援助人员抵达的时候,那一群人以及他们前来索要的疯子全都不见了。

从读到这条新闻到当天深夜,韦斯特一直坐在那里,几乎像是瘫痪了。等到深夜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起来的时候,而他也恐惧地惊跳起来。由于所有的仆人都睡在阁楼里,所以我去开了门。正如我对警察说的那样,街上没有马车,只有一群模样古怪的人扛着一个巨大的方盒子。接着,其中一个人咕哝出了一个非常不自然的声音“快递——货款已付”,然后他们将那个大盒子放在了走廊上。在那之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迈着有些蹒跚的步伐走了出去。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并且产生了一个古怪的感觉——我觉得他们转身走向了那片与房子相邻的古老墓地。当我关上门的时候,韦斯特走下楼来,看着盒子。它是个两英尺的方形,上面正确无误地写着正确的名字与目前的地址。货物标签上写着“圣埃洛伊,佛兰德斯,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六年前,在佛兰德斯,那座被炮火击毁的医院倒塌的时候,克拉彭-李医生的无头躯干以及分离开的头部——那个或许还曾发出过清晰声音的头部——全都被埋进了医院的废墟里。

韦斯特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兴奋。他的神色变得更加吓人了。他飞快地说,“就到这了——不过,我们得烧掉——这个东西。”于是,我们抬着那个东西走到了试验室里——听着,我不记得其中的许多细节——你能想象出我当时的精神状态——但,如果有人说我放进焚化炉的那个东西是赫伯特•韦斯特的尸体,那肯定是个恶毒的谎言。我们没有打开的那个木头箱子,而是把它直接塞进了炉子里,然后关上了炉门,然后通了电。直到最后,盒子里都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在我们两个人中是韦斯特最先注意到地窖紧靠着古老石头墓穴的那一侧涂抹的灰泥掉落了下来。我当时想要逃跑,但他阻止了我。然后,我在墙上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小洞。墓穴里吹来的冰冷阴风,然后我闻到了埋骨地深处腐烂泥土的味道。那里面没有人声音,但那个时候电灯突然熄灭了,接着我借着地下世界的某种磷光看到了一群东西的轮廓。它们悄无声息地忙碌着,只有疯狂——或者某些更糟的东西——能够创造那样的轮廓。那些轮廓中有些是人类的形状,有些则类似人类,有些与人类有一部分相似,还有些则完全不像是人类——那是一群离奇怪诞的混杂组合。它们安静地从有几百年历史的石墙上搬走了砖头,一块接着一块。接着,当洞口变得足够大时,它们排成一列进入了试验室;领在最前面的那个有着一个蜡做的英俊头部。一个排在领头后面,眼里透着疯狂的怪物抓住了赫伯特•韦斯特。韦斯特没有抵抗,甚至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然后,它们冲了上来,在我的眼前将韦斯特撕成了碎片,并且带着那些碎片重新走进了那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畸形怪物的地下墓穴。那个有着蜡制头部的领头带走了韦斯特的头。他穿着一件加拿大军官的制服。在他的头从视线里消失最后消失的那一刻,我看见那双位于眼镜之后的蓝色眼睛里令人毛骨悚然地燃烧着最初的那一丝丝显而易见的疯狂神情。

早晨的时候,仆人们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我。韦斯特失踪了。焚化炉里只有些不可辨认的灰烬。警探们询问我了,但我能说什么?他们认为发生在塞夫顿的悲剧与韦斯特没有什么关系;也与那些搬运木头盒子的人没有关系——实际上,他们认为根本没有什么木头盒子和搬运木头盒子的人。我向他们提到与试验室相邻的墓穴,但他们指着完好无损的灰泥墙壁大笑了起来。所以,我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们暗示说我是个疯子,或者一个凶手——或许我的确疯了。但如果那该诅咒的墓穴军团不是这样悄无声息的话,我或许就不会疯了。

The End


译者注:

本文创作于 1921 年年末或者 1922 年年初,最早以连载的形式发表在了 1922 年 2 月刊到 7 月刊的业余爱好者杂志《自酿 (Home Brew) 》上。本文是洛夫克拉夫特第一次提到密斯卡托尼克大学这个虚构的学校。

很多评论者认为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于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洛夫克拉夫特在文中也混合了许多类似的桥段,但究竟是对《弗兰肯斯坦》的模仿还是借鉴了“科学怪人”这一小说类型化叙事就不得而知了。

洛夫克拉夫特并不喜欢这个故事,之所以创作它是因为杂志社答应给他每章 5 美元的稿费 (在当时这点稿费在当时也不算多,不过当时他也只是刚开始创作的业余作家) 。由于是连载故事,所以洛夫克拉夫特不得不在每一章的开头都写上一段前情提要之类的内容,这使得整个故事完整发表出来的时候,给人一种非常罗嗦繁复的感觉,而且每个章节之间的联系也很松散,更像是五个小故事的合集。因此它是公认的洛夫克拉夫特创作过的很糟糕的作品。

本文真正引起大众关注是因为 1985 年斯图尔特•戈登将它改编成了著名的恶趣味 B 级片《活跳尸》 (及其后续) ,并为现在枝繁叶茂的僵尸大家族添加了一个重要的成员。因此本文经常也被认为是现代僵尸文化的源泉之一。

History of the Necronomicon

《死灵之书》的历史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注:本文为所有标注的斜体字,皆为阿拉伯文的音译


《死灵之书》原名《阿尔•阿吉夫》 ————阿拉伯人常用“阿吉夫”这个词指那些出现在夜晚,被怀疑是恶魔们的哭嚎与咆哮的声音(也指那些晚间由昆虫发出来的声音。)

此书由也门萨那1的一位名为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的疯子诗人编著。据说此人在倭马亚王朝2(大约公元 700 年前后)享誉盛名。他曾走访过古代巴比伦的遗迹以及一些位于孟斐斯城3地下的秘密地点,并在阿拉伯南部的大沙漠独居了十年的时间,古时候人们称那片地方为“魯卜哈利”,即"虚空",而现在人们称那里为"达哈玛",即"深红"。据说那片沙漠里生活着许许多多恶灵守卫与致命怪物。那些自称曾经穿越过这片沙漠的人常常会讲述出许多沙漠里出现的难以置信的怪异奇景。在晚年的时候,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定居到了大马士革4,并在那里完成了《死灵之书》的编写工作,随后于公元 738 年死亡(也有人称他消失了)。书中记载了许多恐怖且自相矛盾的事情。生活在 12 世纪的传记作家伊本•赫里康声称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最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个看不见的怪物抓住,然后被活生生地吞噬掉了,有一大群被吓得目瞪口呆的路人目击了此事。有许多事情都能体现他的疯癫。此人自称见过埃雷姆5——传说中的千柱之城,而且还在某个无名沙漠小城的地下发现了一个比人类还要古老的种族所留下的令人震惊的秘密与历史。然而,他终究只是个默默无闻的穆斯林,崇拜着某些他称之为“犹格•索托斯”与“克苏鲁”的未知存在。

在公元 950 年前后,《阿吉夫》一书已经在当时的哲人们之间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但这些传播都在暗中展开,并未公开。君士坦丁堡的希欧多尔•勒塔斯将其翻译成了希腊语,并命名为《死灵之书》。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有些实验者受它的鼓动进行了一些可怕的尝试,最后牧首米哈伊尔6下令查禁并焚烧了此书。从此之后关于它的传闻一直晦暗不明。但是中世纪,1228 年,奥洛斯•沃尔密乌斯编译了一份拉丁文译本。这份译本曾两次印刷出版——其一是 15 世纪的哥特字体版 (有证据证明是在德国印制的) ,其二则是 17 世纪版(可能是在西班牙印制的)。两个版本都没有任何的识别标志,只能根据内文的排版印刷方式来推测印刷的时间与地点。在拉丁语译本出现后不久,1232 年罗马教皇格列高列九世查禁了此书的拉丁语版本与希腊语版本,这也引起了部分人的注意。根据沃尔密乌斯所做的序言记载,此书的阿拉伯文原版早在他那个时期就已经遗失。有人曾在某个塞勒姆镇居民的图书馆里看到过此书于 1500 年至 1550 年间在意大利印制出版的希腊语译本,但 1692 年那座图书馆被付之一炬,而从此之后就再无人见过。迪伊博士曾将此书译为英语,但从未付印,现存的文本只有从他的手稿里复原的一部分残本。其拉丁文版本尚有副本留存于世。其中,大不列颠博物馆里锁藏了一本 15 世纪印行的版本;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中存放了一本 17 世纪印行的版本;另外哈佛大学怀德纳图书馆7,阿卡姆镇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图书馆,以及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图书馆中则各保存有一本 17 世纪印行的版本。可能还有为数众多的副本仍被秘密的收藏着。据称一位著名的美国百万富翁收藏了一本 15 世纪印行的版本。另一个真假不明的谣传宣称,塞勒姆的皮克曼家族保留有 16 世纪的希腊文本;即使这个谣传属实,该书也与艺术家 R•U•皮克曼于 1926 年早些时候一同失踪了。大多数国家和所有有组织的教会分支都严格查禁了此书。阅读此书会导致可怕的后果。相对较少的一部分公众知道,罗伯特•W•钱伯斯8的早期小说《黄衣之王》就是从这本书的传言中得到的灵感。

The End


1Sanaá, in Yemen, 萨那,今也门首都

2Ommiade caliphs:略为查了一下,这是一个 AD656 到 AD749 继位的哈里发。他是穆罕默德的孙甥 (大概,我看不懂阿拉伯文,所以这句话不确定)。 哈里发:伊斯兰教职称谓,中国穆斯林也做“海里凡”讲,为阿拉伯语音译,意为“代理人”或“继位人”。出自《古兰经》中有“我必定在大地上设置一个代理人”的经文,穆罕默德及其以前的众先知即被认为是安拉在大地上的哈里发。该词后被用于指称穆罕默德逝世后继任伊斯兰教国家政教合一领袖的人

3Memphis:古埃及城市。位于今尼罗河三角洲南部,上下埃及交界的米特·拉辛纳村。其名称起源于第六王朝 (约 BC2345-BC2181) 国王佩皮一世的名为 Men-nefer 的金字塔,希腊人讹称为孟斐斯。传说此城由第一王朝第一法老美尼斯所建,原称“白城”。

4Damascus:今叙利亚首都

5Irem:又称 Aram, Iram, Irum, Irem, Erum, Ubar, Wabar,也称千柱之城 (City of a Thousand Pillars) 阿拉伯半岛上的一座遗失的城市(或者是指该遗失城市的周边区域)。Iram 是阿拉伯语的音译,此地传说位于阿拉伯半岛南端,可能自公元前 3000 到公元 1 世纪有人曾在此定居。根据传说它与沿海地区、中东乃至欧洲地区的人们进行贸易,最后变得非常非常富有。但是现代历史学尚未发现这个城市存在的证据,也可能只是神话故事。《古兰经》中说 Iram 居住着عاد部族。不过这座城市真正引起西方文化的注意是它出现在了《一千零一夜》中。

6Michael:该词也有米迦勒之意。历史上查无此人 (至少不出名) 。

7Widener Library 这个词我觉得还是意译吧。

8Robert W. Chambers 本文唯一确切可考的人名。洛夫克拉夫特先生在最后 KUSO 了他朋友一把。


附注:

我查了一下那个写传记的 Ebn·Khallikan 不是伊波恩,只是 Ebn 这词类似而已。

翻译《敦威治恐慌》翻译晕了,找了篇短点的材料翻译。你可以从这材料里清楚的看到爱手艺大人写文不分段的恶习。另外,这东西虽然说是材料,也只能说是爱手艺大人的设定,是他胡诌的,不能当真。

这个东西原来也有译文,但是和现行流通的大多数译文材料一样,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注释,以至于大家都看着一个个英文人名地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重新译 (其实基本是校对工作……) 了一遍。

另外:由于很多人转贴的这东西的译文时,不知背景如何,有的以为是国外人整理出来的,有的以为是 YY 的,更有甚者当其为真实事件。以讹传讹,传得一塌糊涂。所以特地在这里声明一句,本文由 H.P.Lovecraft 于 1928 年 (好像是这年,忘记了) 撰写,并于 1938 年出版。

PS:呃,这个问题我不想说,但是还是提一句。我姑妄说之,你姑妄听之就好。

最近常有人议论《死灵之书》的真伪等等问题,大有要把它找出来阅读一遍才尚罢干休的味道。个人私下以为,实在有些过激了……个人的观点说吧: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死灵之书》”是不存在的,历史中的确会有其他《死灵之书》存在的可能,但是它肯定不会是那本必须要人抛弃一切希望的恐怖书籍。

(其实《死灵之书》并不能说是本魔法书或者咒语集,洛夫克拉夫特笔下它只是一本记载旧日支配者事迹行为以及其宇宙秘密,并附带提供与旧日支配者会面方法的书籍。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想看这书……硬要说看的话,我其实觉得《纳克特抄本》或者《阿撒托斯之书》更值得一看……被拍飞……)

再 PS:因为我要准备研究生复试,所以最近比较忙。于是想找个苦力,帮忙为 levelworm 做一下 Pickman‘s Model 的校对工作……我校对了一半

Hypnos

休普诺斯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Hypnos


致 S.L.

“睡眠是深夜中不祥的冒险,人们每天都大胆无畏地上床睡觉,这只能是出于对危险的无知,否则,对我们来说,这份勇气就真的无法理解了。”

         ——波德莱尔 (Baudelaire)1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慈悲的诸神,那就请让我永远停留在睡眠的峡谷之间,既摆脱意志的力量,也摆脱由人类那狡猾的头脑制出的药物的有效时限吧。死亡是慈悲的,因为从来没有人能从那里回归,但是那些从最深处的夜之洞窟回来的人会得到知识,因此变得枯槁,他们将再也无法安眠。我实在是个白痴,因为我被毫无意义的狂热驱使,一头扎进人类决不应理解的神秘,而我那不知该称为愚者还是该称为神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引导着我,先我而行,终于孤身进入恐怖之中:这恐怖也许正是我自己的恐怖。

还记得,我是在一个火车站里遇到他的,当时他正被粗俗而好奇的群氓包围,失去意识,不断抽搐,裹着极少几件黑衣的躯体奇怪地硬直着。我想他应该快四十岁了,虽然苍白的脸庞上已经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那张椭圆形的脸依然可称端丽,他那浓密而鬈曲的头发,以及曾经漆黑一片的胡须,现在都混进了白色。他的额头洁白如潘特里科斯 (Pentelicus) 山2的大理石,前额的高耸和宽阔都宛如神祗的雕像。激起我身为雕刻家的热情的事实是,他简直就是一尊由古希腊人雕刻、从神殿废墟中挖出的法乌恩(Faun)3像,以某种方式被带到我们这令人窒息的生活里,在严酷的时代中饱受寒冷和压迫。当他那双凹陷的、巨大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睁开时,我立即明白,这双眼睛一定能看到超越正常知觉和现实的国度中的荣耀和恐怖——那是我在梦境的幻想中一直无果地探求的国度。我也明白,他一定能成为我——这个从未拥有过朋友的人——唯一的朋友。我一边摆脱人群,一边请他到家里来,教授给我无可计测的神秘,他无言地同意了。在这之后,我发现他的声音简直就是音乐——属于低沉的维奥尔(viol)4和水晶般的天球的音乐。我们经常在夜晚长谈,而在白天,我雕了许多胸像和象牙雕像,这是为了把他的各种表情永远保存下来。

我们俩的研究和活人能够想像的世界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不可能在这里描述。我们追寻的东西与广大而骇人的宇宙相关——在这种宇宙里,只有模糊的实体和意识存在,这些东西所在的地方比物质、时间、空间更加深邃,我们怀疑它们只会存在于某种梦境之中——这是特别罕见的、超越了梦境的梦境,普通人决不会做这种梦,即便是想像力非常丰富的人,终其一生也只会做一两次。我们清醒时了解的世界正是从这种宇宙中诞生,正如肥皂泡从小丑手中的吸管里吹出一样,只有当小丑心血来潮地吹出肥皂泡时,人们才会讥讽几句,除此以外,他们和这种宇宙没有任何联系。有识之士倒是能猜出一点这种宇宙的事情,但他们大多都选择了无视。当贤哲们试图解释梦的时候,神会嘲笑他们。当拥有东方人眼睛的那个人5宣称所有时间和空间都互相联系时,人们会嘲笑他。可即使是拥有东方人眼睛的那个人也仅止步于推测,我希望得到比推测更多的结果,便和我的朋友共同努力,最后取得了部分成功。然后,我们把自己关在古意苍然的肯特郡 (Kent) 的一座老庄园邸宅的房间里,做了各种尝试,嗑了各种新式毒品,见到了或者恐怖、或者禁忌的梦。

接下来,在长达数日的时间里,我被各种折磨煎熬,这些痛苦的折磨我甚至难以描述。至于那些在渎神的探险中学习、目睹的东西,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讲说,就连表达一些象征或暗示也不可能。因为我们的探险自始至终只限于感觉的范畴,这些感觉与任何正常人类的神经系统能够接受的印象都毫不相干。虽然是感觉,但在其内部却有着难以置信的时间和空间的要素,它们位于感觉的最深处,绝无明确的存在可言。根据我们的体验,如果非要用人类的语言描述我们的普遍状态,就是突破飞翔;在启示的所有阶段,我们精神的某一部分都会大胆地逃离一切现实存在,在骇人、黑暗、蕴含恐怖的深渊的空虚中疾驰,偶尔穿破一种清楚可认的、典型的障壁,这种障壁就像浓密而令人不悦的云朵或蒸汽一般。在这种脱却肉体的黑暗飞翔中,我有时独行,有时和朋友在一起,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朋友经常飞在我前方很远之处。虽然没有肉体,但我却能理解他在那里,并对他的模样留下图像化的印象:这时的他总是被不可思议的光笼罩,发出金色的光辉,拥有诡异的美感。他的面容年轻得反常、他的眼睛像是在燃烧、他的额头宛如奥林匹斯的诸神、他的头发和长髯会拉出阴影。

我们没有记录经过的时间,因为对我们来说,时间无非是微不足道的幻影。我终于觉得一件事十分反常,那就是我们为什么没有变老。我们谈论的内容真可说是罪孽深重,时常包含着恐怖的野心——就算是神或恶魔,恐怕也不敢奢望那样的发现和征服,而这些计划都是我们在窃窃私语中制订的。我只是谈到它们就浑身颤抖,而且也不敢清晰描述。只有一次,我的朋友把他不敢说出口的愿望写在了纸上,我把那张纸烧掉,瑟瑟发抖地望向窗外闪烁的星空。我提示一下——我只能提示一下——,他企图获得我们能够观测到的宇宙、甚至是更广阔领域的支配权,地球和群星都能被他随心所欲地操纵,一切活物的命运都将掌握在他的手中。我可以肯定——我发誓——,我没有那么极端的野心。我朋友所说、所写的任何与我说的这些相反的事情,都是错误的。要想获得这样的成就,就必须独自一人在不可言说的领域中进行不可言说的战争;没有人禁得起这样的压力。

有一夜,从未知空间发出的风旋转着,不由分说地把我们带进那超越一切思考和实体的无尽虚空。我们感觉到的东西几乎能使人发狂,但却丰富万分,得到无穷感知的我们欢欣雀跃,现在我已经失去了当时的一部分记忆,就算是能记起来的部分,也无法解释给别人听。我们疾速突破一道又一道浓密的障壁,我想我们已经到达了比我们所知的最远之处还要遥远的国度。当突入这片全新的、令人敬畏的以太大洋时,我朋友见到了一张记忆中的年轻面容,它漂浮在遥远的前方,放出光芒。他陷入危险的狂喜;这时那面容突然模糊起来,迅速消失,我几乎立即发现,有一道无法突破的障壁挡在了面前。这道障壁和其它的基本相同,但更为浓密;尽管处于非物质的领域,不过,硬要说的话,它类似于粘粘糊糊、又冷又湿的团块。

虽然引导着我的朋友顺利越过,但我似乎没能突破那道障壁。我刚想再努力一次,靠药物带来的梦就终结了,我在邸宅的房间里醒了过来。这时我才看到,我的朋友横躺在对面的角落里,还没有恢复意识,苍白的身体一动不动,正在做梦。月亮把金绿色的光投到他身上,他那张仿佛是大理石所雕的面容憔悴得近乎怪异,可却有一种狂野的美。过了一会,那躯体颤动起来,慈悲的上天啊,但愿我别再听到,也别再看到这样的事情——我的朋友突然发出狂叫,在短短一瞬间之中,他那沉淀着惊恐的黑眼睛究竟映出了怎样的地狱,我无法用言语形容。我只能说,我立即昏了过去,但我的朋友却恢复了意识,为了摆脱恐怖和孤独,他摇晃着我,直到把我弄醒。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主动去梦之洞窟探险。我这位越过障壁的朋友戒慎恐惧地警告我,绝对不要再踏入那些国度。他不敢告诉我他看见了什么,但他明智地建议,必须尽可能地减少睡眠,即使依靠药物也在所不惜。在失去意识、被难以名状的恐惧吞没之后,我发现这建议完全正确。每当落入短暂但不可避免的睡眠,我都觉得自己变老了,而我朋友变老的速度更是快得令我愕然,他现在皱纹满面、白发苍苍,看起来十分丑陋。我们的生活习惯也已完全改变,在此之前,就我所知,我的朋友是个遗世独立的隐者——他从未对我说过他的本名和出身——,可现在他却非常害怕孤独。他害怕一个人在夜里独处,就连几个人在他身边也无济于事。唯有狂欢和庸俗的喧闹才能为他带来安宁,但凡是年轻人或小伙子的集会,我们几乎没有不去的。我们的容貌与年龄似乎很容易遭到嘲笑,我极其愤怒,但我朋友觉得这至少比孤单一人要好。他特别害怕在星光闪烁的时候独自出屋,倘若非得出屋不可,他就会偷偷摸摸地窥视天空,好像要在天上寻找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不会总窥视一个地方——因季节而异,春夜看向东北天空的低处,夏季移到接近天顶的地方,秋季是西北,冬季是东方,在凌晨的时候更形害怕,不过在冬至之夜,他倒完全不会感到恐怖。仅仅用了两年,我就知道他在怕什么了,因为他总是窥视一个特定的位置,还会随时间推移变换方向:他所窥视的地方,恰是北冕座 (Corona Borealis) 闪耀光辉之所。

我们俩如今身处伦敦的斗室,寸步不离,每天都在探索非现实世界的神秘,但从不加以谈论。我们拼命嗑药,竟日神经紧绷,因此变得衰老而虚弱;我朋友的头发越来越稀,胡须也已雪白一片。我们从漫长的睡眠中解放的时候已是惊人地少,面对阴影,我们能做到一次最多只屈服一两个小时——这阴影目前已变成最可怕的威胁。时光流逝,雾霾和阴雨的一月来临,我们的钱所剩无几,很难买到药物,我早就把雕像和象牙胸像全部卖光,也没钱再买新的材料;就算有材料,我也没有雕刻的精力了。我们痛苦非常。在一个夜晚,我朋友呼吸沉重地昏睡过去,我怎么也没法把他叫醒。当时的景象至今仍鲜明地刻印在脑海——听着雨打屋檐的声音,我们两人身处寒冷而阴暗的阁楼。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我觉得自己似乎也听到了我们放在梳妆台上的手表的滴答声,正在这么想的时候,从远处的屋邸那边传来百叶窗吱嘎作响的声音,雾和空间包裹了城市的一切噪声。而最糟糕的,还是我那躺在躺椅上的朋友的呼吸:他的呼吸十分沉重、平稳而凶险,我的朋友正在难以想像的、遥远得可怕的禁忌之世界里彷徨,这规则的呼吸仿佛正在一刻一刻地计量着他那超乎寻常的恐怖和苦闷。

守望的紧张是难忍的,我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信马由缰,塞满了各种印象和联想。不知从哪传来了时钟敲响的声音,我们的钟根本不能报时,所以肯定不是我们的钟发出的。我病态的想像力把这当成无聊彷徨的出发点,时钟——时间——空间——无限——,当我的想像重新回到现在这个地方时,我觉得,在屋檐、雾、雨、大气层的彼端,我朋友所惧怕的北冕座已从东北方冉冉升起,虽然肉眼看不见,但那些排成半圆形的星辰现在一定在无限的以太深渊中煌煌闪耀。同时,尽管我的耳朵热狂而敏感——药物强化了听力,使耳边一片嘈杂——,可我还是清晰地听到了新的声音。那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低沉而不祥的声音,久久不散。它听起来像在低吟、在吵闹、在嘲笑、在呼唤——发出声音的方向,正是东北方

可是,令我的躯体麻痹、在我的灵魂上烙下永不能抹除的恐怖烙印的,并不是那遥远的低吟;令我发出惨叫、全身疯狂地痉挛,致使其他房客和警察破门而入的,也不是那传来的声音。这不是因为我听见了,而是因为我看到了。在漆黑一片、房门紧锁、连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暗室里,竟有一道恐怖的金红色光束从黑洞洞的东北角射来。这光束驱走一切黑暗,直射到我那正昏睡着、一动不动的朋友头上。正当我的朋友越过障壁、投身于在最深处隐藏着恶梦的禁忌之洞窟时,一张既光辉又奇异的、记忆中的年轻面容被可怕地复制过来,我知道,这面容就存在于梦里,而这梦和深不可测的空间及被解除了枷锁的时间相关。

同时,我目睹到我朋友的脑袋开始抬起,那双凹陷的、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在恐怖中睁开,带着阴影的薄嘴唇也大张开来,仿佛他要发出的哀嚎极其可怕,以至于根本叫不出口。在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身体,只能见到那张返老还童、发散光芒的脸——那脸既苍白又年轻,它所带来的至高、猛烈、粉碎大脑的恐怖,比天地间任何东西曾带给我的恐怖都强得多。遥远的声音逐渐接近,但它却不是任何一种言语。我顺着那张记忆中的面容的疯狂视线,沿着那道光束看去,发现光束和低吟来自同一个地方。那一瞬间,我也看见了我朋友疯狂的双眼所看见的东西,顿时在癫痫中陷入痉挛,狂叫着跌倒在地;把其他房客和警察引来的,正是这狂叫。不管怎么努力,我也没法说出我究竟看见了什么,以及那张僵硬的脸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肯定看见了很多,但我永远不会告诉别人。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自己——从不知餍足地嘲笑着的沉眠之主休普诺斯 (Hypnos) 那里、从夜空、从知识和哲学带来的疯狂野心那里保护自己。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既是因为奇诡而可怕的事件剥夺了我的理性,也是因为一切都已归于遗忘,如果没有疯狂,那这一切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人们说,虽然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但我从未有过什么朋友,我这悲惨的人生只是被艺术、哲学和疯狂充满而已。那一夜,即便别的房客和警察不停安慰我、即便医生给我投放镇静剂,也没有人能够理解,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怎样的恶梦。他们没有对我那受尽折磨的朋友表现出半点怜悯,但他们在躺椅上发现了某个东西,因此就把让我作呕的称赞加到我头上。如今我在绝望中抛弃所有名声,连续几个小时地枯坐,我头顶变秃、胡子变灰、皮肤干皱、中风、整个人变成药罐子、全身衰弱不堪,只是一味地朝他们发现的东西崇拜、祈祷。

他们不承认我卖掉了最后一尊雕像。被那道光照过之后,变得冰冷、石化、无声的东西,让他们非常着迷。那正是我朋友——我那落入疯狂和破灭的朋友——现在的样子;这大理石雕像犹如神祗一般的头部仿佛只可能出自古希腊人之手,它的青春超越了时间,颊上生着美髯、唇边带着微笑、额头宛如奥林匹斯之神、头发浓密而鬈曲。他们说,这雕像肯定是我根据萦绕于心的面容雕刻而成,那是我自己二十五岁时的面容。可在大理石的台座上,却只有一个用阿提卡字母刻成的名字——“ΥΠΝΟΣ” (休普诺斯) 。

The End


译注:

1: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 ,19 世纪法国现代派诗人。引文出自格言集《火箭》(Fusées),第 9 节

2:在雅典附近,盛产大理石

3:罗马神话中的森林小神,常与希腊神话中的潘 (Pan) 或萨提尔(Satyr)混同

4:一种中世纪弦乐器,现代提琴的前身

5:爱因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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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bid

伊比德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Ibid


“就如伊比德在著名的《诗人列传》中所说……”

           ——摘自某学生的作文

将伊比德误认为《诗人列传》 (Lives of the Poets) 的作者,可算是一个广为流传的错误。就连很多有教养的人也抱持着这种错误观点,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在这里做一下澄清。顺便说一句,本文中的一切常识性错误均由 Cf.,即康弗(Confer)负责。另一方面,伊比德的杰作,就是那著名的《前揭书》(Op. Cit.),这本书将涌动在希腊-罗马式表达法中的意义深刻的暗流作了归纳性的总结,所表现出的敏锐值得钦佩,考虑到作者在撰写这部著作时已是垂垂老矣,这种敏锐就更加令人惊讶。——所有近代书籍中错误的来源,都能追溯到一篇虚假的报告,那就是冯·施维因寇普(Von Schweinkopf)的纪念碑式名著《意大利东哥特族的历史》(Geschichte der Ostrogothen in Italien)(1),此书认为伊比德出自罗马化的西哥特族,属于随阿特拉夫(Ataulf)(2)一起于公元 410 年定居于皮亚琴察(Placentia)的游牧民中的一员。对这种观点的反对意见不管多强都不算过分;在冯·施维因寇普之后,利特尔维特(Littlewit)1 (3)和贝特诺耶(Betenoir)2都用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伊比德显然是当时仅存的、真正的罗马人——而且,也是在那堕落、退化和杂交的时代中的最后一位真正的罗马人。他就像吉本笔下的波伊提乌斯——“他是最后一位真正的罗马人,就算加图和西塞罗再世,也会将他视为同胞”(5)。伊比都斯正如波伊提乌斯(6)、以及他那个时代中几乎所有的显赫之士那样,也出身自伟大的阿尼奇乌斯家族(Anician),其族谱能精确地、引以为豪地追溯到共和时代的所有英雄。他的全名——遵循当时的风俗,既冗长又浮夸,完全丢掉了古代罗马人那质朴的三名法原则——根据冯·施维因寇普的研究3,是盖乌斯·阿尼奇乌斯·玛格努斯·弗里乌斯·卡米路斯·埃米利亚努斯·科尔涅里乌斯·瓦勒里乌斯·庞培乌斯·优利乌斯·伊比都斯(Caius Anicius Magnus Furius Camillus Aemilianus Cornelius Valerius Pompeius Julius Ibidus),而根据利特尔维特的意见4,其名中的埃米利亚努斯(Aemilianus)要换成克劳狄乌斯·德奇乌斯·优尼亚努斯(Claudius Decius Junianus)。不过,贝特诺耶的见解5却与他人完全相左,他认为伊比都斯的全名应该是玛格努斯·弗里乌斯·卡米路斯·奥勒里乌斯·安东尼乌斯·弗拉维乌斯·阿尼奇乌斯·佩特罗尼乌斯·瓦伦提尼亚努斯·埃吉都斯·伊比都斯(Magnus Furius Camillus Aurelius Antoninus Flavius Anicius Petronius Valentinianus Aegidus Ibidus)。


作者原注:

1:《罗马与拜占庭——对遗物的研究》 (Rome and Byzantium: A Study in Survival) ,沃基肖版,1869 年,第 20 卷,598 页

2

《古代罗马对中世纪的影响》 (Influences Romains dans le Moyen Age) ,丰迪拉克版,1877 年,第 15 卷,720 页(4)

3:引自普罗科皮乌斯 (Procopius) 的《哥特人》(Goth),x.y.z.(7)

4:引自约尔南德斯 (Jornandes) 的《穆拉特抄本》(Codex Murat),xxj. 4144(8)

5:引自《帕基》 (Pagi) ,50–50(9)

这位杰出的评论家兼传记作家于公元 486 年出生在刚刚由克洛维 (Clovis) (10)结束了罗马治权的高卢。虽然罗马和拉文纳一直在争夺伊比都斯诞生之地的荣誉,但无论如何,他肯定是在雅典接受了修辞学和哲学训练——可以看出,一个世纪前提奥多西(Theodosius)那场镇压的影响明显被后世肤浅地夸大了。512 年,在东哥特王提奥多里克(Theodoric)的隆恩下,伊比都斯开始在罗马教授修辞学,并于 516 年和一位名叫庞皮利乌斯·努曼提乌斯·波巴斯特斯·玛尔凯利努斯·狄奥达玛图斯(Pompilius Numantius Bombastes Marcellinus Deodamnatus)(11)的人共同就任为执政官。526 年,提奥多里克逝世,伊比都斯也正式从公职退休,开始着手撰写他的那部名著——他那纯正的西塞罗体文风,就像克劳狄乌斯·克劳狄亚努斯(Claudius Claudianus)的韵文那样,表现出了卓越的古典文学功底(克劳狄亚努斯是活跃在伊比都斯之前一个世纪的作家)。但他很快又被召回公开舞台,以宫廷修辞学家的身份教导提奥多里克的外甥提奥达图斯(Theodatus)读书。

当维提吉斯 (Vitiges) 篡夺了东哥特王位的时候,伊比都斯也遭到贬黜,一时身陷囹圄;但随着贝利撒留(Belisarius)率东罗马军队入城(12),他很快就得到了恢复自由和荣誉的机会。在哥特军队围困罗马期间,他一直英勇地协助守城,其后又跟着贝利撒留的鹰帜,前往阿尔巴(Alba)、波尔多(Porto),甚至肯图切拉(Centumcellae)。当法兰克人对米兰的围城(13)结束后,伊比都斯被博学的达提乌斯(Datius)主教选为陪伴,随他一起前往希腊,并于 539 年和他一起暂住在科林斯。约 541 年,他到达君士坦丁堡,在那里受到查士丁尼(Justinianus)及其外甥查士丁二世(Justinus II)的宠遇。提贝里乌斯(Tiberius)和莫里斯(Maurice)两位皇帝则对他的高龄和不朽贡献深表敬意,——特别是莫里斯,伊比都斯把他的家谱上溯到古代罗马,尽管他实际上生于卡帕多奇亚(Cappadocia)的阿拉比苏斯(Arabissus)。在诗人 101 岁的时候,莫里斯为了表彰他的贡献,指定他的著作为帝国修辞学校的标准教材,这一荣誉让老修辞学家的心胸无法承受,他很快就在靠近圣索菲亚教堂的私邸中平静地去世了。时为公元 587 年,九月的卡伦戴日(Kalends)的前六日(14),享年 102 岁。

伊比都斯的遗体被送回仍然动乱不堪的意大利,埋葬在拉文纳郊外的港村克拉塞 (Classe) 。但遗体却被伦巴底王国的斯波雷托(Spoleto)公爵(15)挖出并大加嘲弄,他把伊比都斯的头盖骨做成酒杯,献给了他的主君奥萨里斯(Autharis)(16)。这头骨杯此后就在伦巴底国王的手中充满自豪地代代相传,直到 774 年,法兰克王国的查理曼大帝攻陷伦巴底首都帕维亚,头骨杯才被蹒跚的狄西德利乌斯(Desiderius)劫走,落入法兰克征服者之手。800 年,教皇利奥三世就用这个头骨杯当香油碗,将查理曼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曼把它带回首都,放在爱克斯教堂(Aix la Chapelle),稍后又把它赠给了撒克逊教师阿尔昆(Alcuin)。804 年,阿尔昆去世,他的亲属就把头骨带到了英格兰。

征服者威廉 (William the Conqueror) 在某修道院的壁龛里发现了这珍贵的头盖骨:阿尔昆那些虔诚的亲属把它安置在此(阿尔昆以为这头骨属于一位用祷告歼灭了伦巴底人的圣徒[*6])。威廉对这古代的头盖骨备加崇敬,可是,克伦威尔(Cromwell)麾下那些粗野的士兵们却于 1650 年破坏了爱尔兰的巴里罗修道院(Ballylough Abbey)——1539 年,在亨利八世破坏英格兰的修道院时,头盖骨被一位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秘密送到这里——,这可敬的圣遗物也遭到了下流而粗暴的对待。


作者原注:

[*6]:在冯·施维因寇普的著作于 1797 年问世后,人们才开始逐渐将“圣伊比德”重新当成罗马修辞学家看待。

头盖骨被一名士兵“因了解而哭泣的”霍普金斯 (Read-'em-and-Weep Hopkins) (17)掠为己有,很快,他又为了交换一口弗吉尼亚产的烟草而把它给了“歇息在耶和华怀中的”斯塔布斯(Rest-in-Jehovah Stubbs)。斯塔布斯在 1661 年送他的儿子塞鲁巴别尔(Zerubbabel)去新英格兰寻找时运(因为他认为王政复辟时期的气氛对一个虔诚的年轻自由民不利),就在这时,他把“圣伊比德”——不,厌恶天主教的斯塔布斯更愿依清教徒的说法称他为“伊比德兄弟”——的头盖骨给了儿子,当成一种驱邪的护符。在塞勒姆(Salem)登陆的塞鲁巴别尔找了一个靠近镇上水泵的地方,建了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并把它放在挨着烟囱的碗柜里。他的夫人不仅对“每家碗柜里都有一个骷髅”这句俗语安之若素,甚至还把每晚跟头骨接吻当成了一种义务。然而,塞鲁巴别尔也未能对王政复辟时期的那些恶习完全免疫:他染上了赌瘾,终于在一次赌博中把头盖骨输给了从普罗维登斯来访的自由民以拜尼土·迪克斯特(Epenetus Dexter)。

这头盖骨被藏在迪克斯特的家里,就是地处普罗维登斯北部,座落在现在的北主街 (North Main Street) 和奥尔尼街(Olney Street)交叉处的那幢宅子(18);然而在白人殖民者和印第安原住民的战争、即所谓“腓力王战争”(King Philip's War)中,纳拉干西特人(Narragansetts)的酋长卡诺切特(Canonchet)于 1676 年 3 月 30 日袭击了这幢宅邸。这精明的酋长一眼就看出头盖骨那庄严而高贵的特质,于是立即把它赠给了住在康涅狄格州,正在和他商谈结盟的佩科特人(Pequots),以表诚意。4 月 4 日,殖民者们抓住了卡诺切特并迅速将其处死,可伊比德那质朴的头盖骨却从此开始了辗转流浪。

佩科特人业已在先前的战争中变得衰弱,因此无法给予正在遭受打击的纳拉干西特人任何支援。1680 年,他们以两盾的价格把这杰出的头盖骨贱卖给了奥尔巴尼的荷兰毛皮商佩特鲁斯·范·斯恰克 (Petrus van Schaack) ,这荷兰人能读懂头骨上差不多被磨平的伦巴底小写体(Lombardic minuscules)题词,遂认定了它的价值(他对古文书学竟有如此高深的造诣,这或许可以从一个侧面解释新尼德兰毛皮商在十七世纪执北美牛耳的原因)。那几不可见的、宛如尺蠖一般扭曲的文字,写的正是“Ibidus rhetor romanus”(罗马修辞学家伊比都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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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说来可悲,就在 1683 年,一个法国商人让·格里耶尔 (Jean Grenier) 从范·斯恰克那里偷走了这件圣遗物。此人乃是狂热的天主教徒,从小就在母亲膝下被教导,要尊敬“圣伊比德”。格里耶尔对圣遗物被新教徒占有这件事感到义愤填膺,在某天夜里用斧头砍碎了范·斯恰克的脑袋,然后就带着战利品向北方逃去;可他却死在混血儿船夫米凯尔·萨瓦德(Michel Savard)手上,神圣的头盖骨也被夺走。目不识丁的萨瓦德并不认识这是谁的头骨,他只是把它和自己那些相似的藏品放在一起,这些藏品都是晚近的产物。

萨瓦德于 1701 年去世,他再度混血的儿子皮耶尔 (Pierre) 在与索克族(Sacs)和福克斯族(Foxes)印第安人的几名使节以物易物的时候,把头盖骨和其它东西一起交换给了对方。这圣遗物此后就在族长的圆锥形帐篷外面挂了一个世代,直到被一个在威斯康星的格林贝(Green Bay)开设交易所的殖民者查理·德·朗格拉德(Charles de Langlade)发现为止。德·朗格拉德出于对圣物的崇敬,花费不少玻璃珠,从印第安人那里赎回了它;此后,头盖骨就在人们手中不停转手交易。随着买主的脚步,它有时出现在温尼贝戈湖(Lake Winnebago)畔的殖民地里,有时出现在门多塔湖(Lake Mendota)畔的部族聚落中。最后,在 19 世纪初叶,它落到一个叫所罗门·朱诺(Solomon Juneau)的法国人手里,此人在位于梅诺米尼河(Menominee River)岸边、密歇根湖(Lake Michigan)畔的密尔沃基(Milwaukee)的新开设的交易所里买到了它。

后来,头盖骨又被卖给某个名叫雅各·卡波切 (Jacques Caboche) 的殖民者,1850 年,他在和一个新来的殖民者汉斯·辛梅尔曼(Hans Zimmerman)赌赛象棋或扑克时,把头盖骨输给了对方。辛梅尔曼一直把头盖骨当啤酒杯使用,直到有一天,他被杯中之物的咒语蛊惑,把酒杯扔到了他家门口台阶下的草地小道上。结果,头盖骨掉进了一个土拨鼠洞,等他酒醒去找的时候,已经再也找不到了。

许多世代过去,这位盖乌斯·阿尼奇乌斯·玛格努斯·弗里乌斯·卡米路斯·埃米利亚努斯·科尔涅里乌斯·瓦勒里乌斯·庞培乌斯·优利乌斯·伊比都斯,罗马执政官、诸皇帝的宠臣,同时也是罗马天主教会圣徒的神圣的头盖骨,就随着城市的发展,渐渐被埋没在土中。起初,土拨鼠们把它视为神灵从上界送来的圣物,用黑暗的仪式膜拜它,但当这些大自然的掘洞者在入侵的雅利安人的猛攻下败北的时候,它们也就对它弃之不顾了。下水道通了过来,但它只是经过头骨旁边。房屋一幢接一幢地建起——共计二千三百零三幢,甚至更多——,最后,在一个命运之夜,一件非比寻常的大事发生了。玄妙的自然因灵魂的迷醉而震颤,它就像在这个“容器”所盛的饮料中搅起泡沫一样,把高贵者贬落尘埃,将低贱者抬上高位——呵,看哪!当玫瑰色的黎明降临、密尔沃基的市民们起床的时候,发现过去的草原已经变成了高地!整片广阔的地区都被高高地抬起,经年埋藏在地下的奥秘终于重见光明。就在那里,就在断陷的车道之中,那通体纯白、平稳地镇座着的东西——那神圣的、有如执政官一般庄严的东西,正是伊比德的头盖骨的穹顶啊!

The End


S. T. 约西 (S.T.Joshi) 的注解,译自《洛夫克拉夫特未收录诗文集第二卷》(H.P.Lovecraft Uncollected Prose and Poetry II),死灵之书出版社(Necronomicon Press)出版,1980 年

(1):虚构的作者及著作。

(2):此人是劫掠了罗马的阿拉里克 (Alaric) 的妹婿。

(3):此名显然与洛夫克拉夫特的笔名汉弗莱·利特尔维特 (Humphry Littlewit) 有关。当然,著作亦属虚构。

(4):虚构的作者及著作。顺便,用法语说的话,“…au Moyen Age”要比“…le Moyen Age”更好一些。

(5):摘自《罗马帝国衰亡史》第 39 章。

(6):波伊提乌斯的全名是阿尼奇乌斯·曼利乌斯·托尔克瓦图斯·塞维利努斯·波伊提乌斯 (Anicius Manlius Torquatus Severinus Boethius) 。

(7):东罗马历史学家。这里可能是指他的《战记》第五至第七卷,记载与哥特人作战的部分。

(8):六世纪的哥特历史学家。引文出处为虚构。

(9):可能为虚构。“《帕基》 (Pagi) ”也可能是《拉丁语颂词集》(Panegyrici Latini)的误写,但该书中并没有言及此时代的部分。

(10):486 年,克洛维率领法兰克族攻杀了“西罗马帝国高卢行省”的最后一位统治者锡亚格里乌斯 (Syagrius) 。

(11):“Deodamnatus”相当于英语的“god-damned”。

(12):536 年。

(13):538 年。

(14):这是罗马人的计时方式,相当于 8 月 27 日。

(15):伦巴底人于 575 或 576 年占领斯波雷托。

(16):伦巴底王。584-590 年在位。

(17):关于清教徒的命名法,可以参见洛夫克拉夫特的下述文字:“‘颂神者’巴朋 (Praise-God Barebones) 是克伦威尔反叛议会的领导者暨狂热成员,他儿子的命名比父亲更进一步,叫‘如果耶稣基督没有为你而死你要有多该死’(If-Jesus-Christ-had-not-died-for-thee-thou-hadst-been-Damned)!他儿子从小就叫着这么长的名字长大,在取得博士学位之后,朋友们终于决定用简名来称呼他,就是‘该死的巴朋博士’(Damned Dr. Barebones)!”——摘自《业余作者集》(The United Amateur)杂志 1915 年 9 月号,世评栏(Department of Public Criticism)。

(18):“ (约瑟夫·库尔温) ……在奥尔尼街上买了一座屋邸,因此获得了普罗维登斯的自由民资格。这座屋邸位于格里高利·迪克斯特(Gregory Dexter)家北邻,就建在奥尔尼巷(Olney Court)——当时叫城镇街(Town Street)[注:即主街]——以西的斯坦帕斯岗(Stampers' Hill)上。1761 年,在此新建了更大的邸宅,该建筑至今尚存。”——摘自洛夫克拉夫特,《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第二部,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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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the Vault

地窖中

献给 C·W·史密斯,小说的主要情节皆来自他的建议

原著: 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普罗大众们在接触其他事物时似乎往往习惯于做出一些朴素和正常的联想。可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这种联想更加荒唐的事情了。如果有人提起在新英格兰的田园乡村里有一个神经粗大、笨手笨脚的乡下丧葬承办商因为粗心在一座坟墓里遇上了一件倒霉事,普通读者所能想到的不过是一段欢快又怪诞的喜剧。可是,只有老天才知道,这个在乔治•布奇死后我才能够说出来的平淡故事还有着某些特别的地方。与这些特别之处相比,我们所知道的某些最为黑暗的惨剧也变得轻松和容易接受起来。

1881 年的时候,布奇遇到了事业的瓶颈,接着换了份工作。然而除非避无可避,否则他绝不会谈论这个话题。他以前的医师,再一年前过世的戴维斯医生,也不愿意提起这件事。大多数人只知道布奇在派克谷墓地的停尸窖里非常倒霉地摔了一跤,并且在那里面被锁九个小时,最后只得用上非常粗鲁和暴力的方法才逃了出来。他的苦恼和惊吓全都是因为这件事。虽然这些事情全都是真的,但那一天还发生了另一些更加骇人的事情。过去,他在醉得胡言乱语时曾经悄悄地向我说起过整件事的经过。由于我是他的医生,所以他才愿意向我说起这些事情,也可能是他觉得在戴维斯死后需要再找个人来倾诉自己的秘密。说到底,他是个单身汉,又没有任何亲戚。

在 1881 年以前,布奇是派克谷地区的丧葬承办商。我听说过他的一些作为。要是放在今天,那全都是些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起码在城市里没人会相信;倘若派克谷的居民知道这位丧葬承办商在面对某些极富争议的问题时如此忽略伦理道德,恐怕也会打个寒颤——例如,尸体身上那些被棺材盖遮着的地方往往就没有昂贵的寿衣了,而他也并非总会一丝不苟、庄重肃穆地将那些毫无生机的死者摆好姿势、放进棺材里。很显然,布奇是个懒散、迟钝、在殡葬行业里很不受欢迎的家伙;不过,我依旧觉得他不是个坏人。他只是性情毛糙,举止粗鲁而已——正如那件很容易就能避免的意外所暴露的那样,这是个轻率、粗心、酗酒过度的人,而且缺乏那一点儿能够将大多数普通人挡在某条底线之外的想象力。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讲述布奇的故事,因为我不是个会说故事的人。不过,我觉得我应该从 1880 年那个寒冷的 12 月说起。那时候地面都冻住了,因此掘墓工们只能等到第二年春天才能开掘新的墓穴。幸运的是,村里的居民并不多,在那个月过世的人就更少了,所以布奇将所有待安葬的尸体全都停进了那座古老的独栋停尸窖1里。在恶劣的天气里,丧葬承办商瞌睡得厉害,而且比以往更加粗心大意了。他从不去装钉那些难看的薄板棺材,也不去理会地窖大门上的生锈门锁。在开关地窖大门时,他总是显得非常的不以为意。

1

原文是 the single antiquated receiving tomb。Receiving tomb 特指一种修建在墓地附近,用来停放尸体的地窖。与停尸间不同,这种地窖通常用于长期停放尸体,通常是在冬季土地冻结无法开挖时,作为储存尸体的场所。后来随着挖掘技术的进步,这种设计已经逐渐消失了。

最后,春季融雪的时候终于到来了。人们费尽力气为冬天里被冷酷死神带走的九位居民挖好了墓穴。虽然布奇很讨厌从地窖里迁出尸体并将它们入土安葬的工作,但他依旧选择在四月里的一个阴沉的早晨开始了这项工作。不过,一场大雨让他的马受惊了,于是他在快中午的时候停了下来。这时候他仅仅只安葬了一位死者。那天下葬的是墓穴位置靠近地窖的达瑞斯•派克,一个九十岁的老头。布奇打算第二天先下葬小老头马修•费纳,他的墓穴也地窖边上;不过这件事情被拖延了三天,直到 15 日耶稣受难节才正式开始实施。布奇不是个迷信的人,所以他并完全没有理会这个特殊的日子;但是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再也不会在意义非凡的周五2做任何重要的事情。可以肯定的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彻底地改变了乔治•布奇。

2

耶稣受难节是复活节的前一个周五

4 月 15 日那个星期五的下午,布奇备好了马和马车,准备转移马修`费纳的尸体。他后来承认,那个时候他不是太清醒;不过在那个时候他还不会像后来那样为了忘记某些事情而喝得烂醉如泥。他只是觉得昏昏沉沉、心不在焉,并且惹恼了他那匹感官敏锐的马——当布奇粗暴地把马拉到地窖边时,马开始嘶鸣,反复刨着地面,并且甩起头,就和上一次下雨受惊时一样。那天的天色很晴朗,不过刮着大风;因此打开铁门进入山腰的地窖时,布奇很高兴他能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其他人或许不会喜欢一个潮湿恶臭而且胡乱摆着八具棺材的地窖;但那个时候的布奇没有这么多顾虑,他关心的只是把正确的棺材放进正确的坟墓里。他还没忘记汉娜•比克斯比的亲戚的指责和辱骂——那些人在搬家的时候想把汉娜的棺材一同迁移到城里去,打开墓穴却发现汉娜墓碑下埋着的却是凯普威尔法官的棺材,后来结果可想而知。

虽然地窖里的光线很昏暗,但布奇仍然看得很清楚,他没有错拿阿萨夫•索耶的棺材,虽然那两具棺材看起来非常相似。实际上,那原本就是为马修•费纳准备的棺材;但由于它实在做得太薄太粗糙,而布奇没来由地回忆起了那个小老头在自己破产的五年里曾经如何友善和大方地对待自己,不由得产生了些许奇怪的伤感情绪,所以他最后还是没有用那具棺材。他尽全力为老马特做好了一具棺材,并且非常节约地留下了那具不用的棺材,然后并且在阿萨夫•索耶死于急性热病后将之派上了用场。索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有许多传闻都说他是个几乎毫无人性的恶毒小人,而且还固执地记恨一些真实或幻想出来的事情。对他而言,把这样一具粗制滥造的棺材安排给索耶用,布奇没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他推开了那具棺材,开始继续寻找费纳的棺材。

当他认出老马特的棺材时,一阵大风突然关上了地窖的门,让地窖变得更暗了。大门上狭窄的气窗只能透过些极为微弱的光线,而头上用来通风的烟道根本漏不进光线来;所以他只能跌跌撞撞地在长棺材间令人毛骨悚然地摸索着,走向门闩。在阴森的微光中,他晃了晃生锈的门把手,然后推了推铁门,并且奇怪地发现面前的厚重大门突然变得如此难开了。在微光里,他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并且大声地嚷了起来,就好象外面的马能够为自己做些什么,而不是毫无同情心地嘶鸣。那个一直忽略的门闩显然是坏了。粗心大意的丧葬承办商被困在了地窖里,他的疏忽害了他。

这件事情发生在下午三点三十。布奇是个迟钝而又现实的人,所以他没有花多少时间大声嚷嚷;他转身开始摸索起那些他记得是放在地窖一个角落里的工具。虽然我很怀疑布奇会被地窖里恐怖与诡异而感到哪怕一丁点儿害怕,但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他被困在了一个远离人们日常活动范围的地方,这让他感到极度的恼火。他白天的工作被很不幸地中断了,而且除非有哪个闲逛的人碰巧路过,否则他可能要地窖里待上整整一晚或者更长的时间了。他很快就摸到了那一堆工具,并且从当中挑选出了一只锤子和一把凿子。随后,布奇经过一具具棺材,回到了门边。空气已经变得极度污浊起来,但当布奇凭着感觉开始敲凿那只已经锈蚀了的笨重门闩时,他并没在意这些细节。他很希望自己有一盏提灯,或者一只蜡烛;但地窖里没有这些东西,所以他只能在几乎看不见的情况下笨拙地进行尝试。

随后他绝望地发现门闩完全没有松动的迹象,起码他不能在既没有工具也没有照明的情况下完成这项工作。于是,布奇四下瞥了瞥其他可能的出口。那座地窖建在半山腰,所以头顶上那条狭窄的通气烟道要穿过好几英尺泥土才能通联到外界,因此完全不能作为逃生的出口。不过,如果他干得再卖力一些,门楣上方那扇开在砖砌墙面里的像是狭缝一样的气窗应该能够扩大成一个出口;因此他一面盯着气窗,一面思索着可以够到那里的方法。地窖里没有像是梯子一样的东西,而放棺材的壁橱也都布置在两侧和后方的墙壁——布奇通常懒得用它们来装棺材——它们也没办法提供一个能让他爬到门上方的落脚处。只有那些棺材似乎是可以一用的垫脚物,因此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布奇立刻开始计划起来该如何把棺材按照最佳的方式堆放起来。按照他的估计,三个棺材的高度应该就能让他够到门上方的气窗;但如果能够堆上四个,接下来的工作会容易许多。那些棺材都很平整,能够像木块一样堆起来;所以他开始计算如何用现有的八个棺材堆出一个四个棺材高而且可以攀爬上去的平台。当他考虑这些事情时,他不由得希望自己当初能将这些东西做得更结实一些。至于他是否曾希望那些棺材里没有存放尸体,恐怕布奇就没有想得那么多了。

最后,他决定将三具棺材并排放在一起,一端靠墙当作基底,然后在上面搁上两层,每层都并排放置两具棺材,最后再将最后一具棺材放在顶端,当作平台。这种排列方法能让他尽可能轻松地爬上去,同时又有足够的高度。不过,他打算只用两具棺材来支撑上方的结构,仅将第三具棺材当作爬上去的垫脚物。万一逃脱的通道需要更高的垫脚物,他还能将第三具棺材摆在最上面增加高度。所以地牢里的囚徒在微光里忙碌了起来,他几乎没有做什么仪式就搬动了那些静悄悄的尸体,一具棺材接着一具棺材地堆起了他的小号通天塔。其中的几具棺材在压力下裂开了,所以他准备将马修•费纳那具结实的棺材堆放在顶端,这样他在打理气窗时就能站在一个尽可能稳固的平面上。在昏暗中,他只能凭感觉去挑选正确的棺材,事实上他几乎是误打误撞地选对了棺材,因为他不经意地将那具棺材放在了第三层的另一具棺材边,然后在某种古怪意志的作用下又摸到了它。

最后,他堆好了高塔,然后坐在自己可怖造物最底层的阶梯上,休息了一下自己酸痛的手臂。随后,布奇带着自己的工具小心地爬上了高塔,站在了最高一层的顶端。这时,气窗刚好和他的肩膀平齐。窗口的边框全是砖头的,而且他确定自己能够凿出一个能让自己穿过去洞。当他开始抡锤子的时候,外面的马跟着嘶鸣了起来,那声音有些像是在嘲笑,又有些像是在鼓励。但不论它的意味如何,那都与布奇面临的状况相得益彰;因为那些砖石结构虽然看起来很容易对付却出乎意料的牢固,这无疑是对凡人自负妄想的嘲弄,同时也意味着布奇需要所有可能的激励。

待到夜幕降临后,布奇依旧在卖力地敲打着气窗。到了这个时候,新聚集起来的云团已经遮挡住了月亮,所以他很大程度上只能凭着感觉行事了;虽然工作进展得很缓慢,但气窗底部与顶部扩大的开口给予了他不小的激励。布奇相信,等到午夜时候,他就能从地窖里逃出去了。他并没有思索什么离奇恐怖的念头,因为他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样。他没有理会那些因为时间,地点,以及他踩在脚下的那些东西而产生的压抑想法,而是冷静地开凿着石头砖墙。当碎石弹到脸上时,他会大声地咒骂;而当有岩屑惊扰到越来越紧张的马,让它柏树林里踱步时,他又会哈哈大笑。后来,洞口变得更大了,甚至能让他不时地试图从洞穴里钻过去。而当他活动的时候,脚下的棺材开始摇晃起来,发出了破裂的声音。他发现自己不需要将脚下的棺材垫得再高一些就能钻过凿开的洞口;因为等到他把洞口凿到合适的大小时,通道底边的高度正好在合适的位置上。

等布奇最终觉得自己可以钻过气窗的时候,至少已经是午夜了。虽然休息了很多次,他仍然大汗淋漓,而且疲惫不堪。布奇爬到了地面,坐在最底层的棺材上,积蓄些力量,准备钻过气窗跳到地面上。饥饿的马反复地嘶鸣,几乎有些不祥了,他开始隐约希望马会停下来。奇怪的是,近在眼前的逃生出口却让他高兴不起来。他几乎不想继续用力开凿了,因为他早年间的懒惰生活养出了一身肥肉。当他重新爬上那些开裂的棺材时,布奇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体重;特别是当他爬上最高处的棺材时,他听到了很响的开裂声,那预示着所有的木头都裂开了。虽然他用上了最结实的棺材当作平台,但他的打算似乎仍然落空了;因为当他爬上那只棺材时,腐烂的棺材盖就裂开了,让他摇摇晃晃地踩进了另一块他根本不愿意去想的地方。破裂的声音,或是涌进开阔空间的恶臭吓坏了外面的马,它甚至都没有嘶鸣,而是直接发出尖锐叫声,拖着嘎吱作响的货车,疯狂地冲进了夜色里。

陷在骇人处境里的布奇突然发现自己站的位置太矮了,没法轻易地爬上扩大的气窗;但他依旧鼓起了力气决定全力一搏。他抓住了孔洞的边沿,将自己拉了上了,这时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古怪地拖住了他双脚的脚踝。紧接着,他突然慌张起来。在这个晚上,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恐惧;因为虽然他费力挣扎,却始终没办法摆脱那个抓着他的东西。那个东西没有丝毫的放松。挣扎造成了严重的伤口,可怕的疼痛沿着他的小腿窜了上来;恐惧与坚定的唯物主义信念在他脑里混搅在一起,他坚信那只是破掉的木头棺材碎片、松散的钉子或者其他东西困住了他。或许他尖叫了。至少,他开始不由自主地疯狂踢脚和扭动,而他自己也几乎半晕过去了。

本能指引着他扭动着穿过了气窗,然后笨重地摔在了潮湿的地面上。他似乎没法走路。在渐渐浮现的月光下,他拖着自己流血的脚踝爬回了坟墓的小屋;他愚蠢而匆忙地往前爬去,手指抓进黑色的土壤里,但他的身体反应却慢得令人发狂,就像人在被噩梦中的幽灵追逐时一样。但是,显然没有东西在追他,因为当小屋的看门人阿明顿听到门外传来软弱无力的抓挠声,并打开房门的时候,布奇还活着,而且只身一人。

阿明顿帮助布奇躺到一张闲置的床的外侧,并且让他的小儿子埃德温去找戴维斯医生。那个饱受折磨的人已经完全清醒了,但却没有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来;仅仅只是嘀咕着说“噢,我的脚踝!”,“放手!”或者“关在坟墓里”。随后,医生带着他的医药箱赶了过来,干净利落地询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脱掉了病人的衣服、鞋子与袜子。两只脚踝的跟腱部分都被可怕地撕裂了。检查过伤口后,老医生起先觉得颇为困惑,但很快就变得惊恐起来。他的问题渐渐脱离的医学的范畴,而当他包扎布奇受伤的部位时,双手一直在颤抖;他包得很快,就好象希望尽快将那些伤口全都藏起来一样。

作为一个公事公办的医生,当戴维斯开始不遗余力地试图从虚弱的丧葬承办商那里挤出整段恐怖经历中的每一个细节时,这种满怀敬畏、甚至有些险恶不祥的反复询问渐渐让人觉得有些怪异了。他非常迫切地想知道布奇能否确定——完全确定——摆在那一堆棺材顶端的那具棺材里究竟躺的是谁;想知道布奇是如果选择的,如何在昏暗中确定那就是费纳的棺材,以及如何区分那个有些类似但做工粗糙用来装恶棍阿萨夫•索耶的棺材。费纳的棺材会这么容易开裂吗?戴维斯在村子里做了许多年的医生,他自然参加了那两人的葬礼,事实上他也曾在两人重病时照料过他们。在索耶的葬礼上,他就曾奇怪那个恶毒的农民为何会直直地塞进一个和小个子费纳的灵柩那么相似的棺材里。

整整两个小时后,戴维斯医生离开了,并且告诫布奇要一直坚称自己的伤口全都是被松动的钉子与开裂的木板给划伤的。他还补充说,除开这种解释还可能会有什么解释呢,或者又有谁相信其他的说法呢?但是他也建议布奇最好还是尽可能地少谈论这件事,也不要让其他医生来处理伤口。在这之后,布奇一直严遵医生的建议,直到他最后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我;而当我看见那些伤口——那些古老发白的伤口时我觉得他的做法是非常明智的。在这件事后,他一直有些跛,因为他的大肌腱受了很严重的损伤,但我觉得最严重的伤口还是在他的心里。他抛掉了那种冷淡而又充满逻辑的思维方式,变得担惊受怕起来,而且再也没有恢复过来,说起话来也不那么连贯了;当有人提及像是“星期五”,“坟墓”,“棺材”和其他一些不那么容易引起联想的词时,他的反应实在让人觉得可怜。他那匹受惊逃走的马最后还是回来了,但被吓坏的布奇始终没有恢复过来。他换了生意,但有些东西似乎一直在折磨着他。那可能仅仅只是恐惧,也可能混合进了某种为过去的愚蠢行径的而感到懊悔的古怪、陈旧的情绪。自然,他酗酒的行径让原本会缓和抚平下来的局面变得更严重了。

那晚离开布奇的小木屋后,戴维斯医生拿了一盏提灯去了停尸窖。月光照料在散落的砖头碎块与毁坏的地窖正门上,大门的门闩从外面很容易就推开了。在解剖室经历的严酷锤炼后,医生的心智已经非常坚定了,他走进了地窖,四下里看了看,眼前的景象与周围的气味让他从生理与心理上全都感到恶心反胃。他曾高声尖叫了一次,随后又猛抽了一口凉气,变得之前惊叫时更加恐慌起来。接着,他从地窖里逃了出来,跑回了小屋里,打破了自己行业里的所有规矩。他摇醒了自己的病人,飞快地对着他说了一连串令人发抖的耳语。这些话像是硫酸一样严重地灼烧了还在困惑中的病人。

“那是阿萨夫的棺材,布奇,就和我想的一样!我知道他的牙齿,他上颚的门牙掉了——老天在上,永远不要像其他人展示那些伤口!尸体已经毁坏得很严重了,但如果我看过任何的脸——哪怕是尸体的脸——上有那样的恶毒……你知道他是个多么记仇的人——他当初在和雷蒙德发生过一点边界纠纷,结果在三十年后最终毁掉了老雷蒙德,还有去年八月他是怎么踩住那只咬过他的小狗的……他就是魔鬼的化身,布奇,我觉得他以眼还眼的愤怒甚至能战胜死神。老天,那种愤怒!我可不想让他把怒气对准我!

“你为什么这么做?布奇?他是个无赖,我不怪你给他一个劣质的棺材,但你总是做得太过份了!节省点是没错,但你知道费纳是个多么矮小的人。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没办法忘掉那幅景象。你踢得很厉害,因为阿萨夫的棺材已经落在地上了。他的头摔破了,所有的东西都散架了。我见过那种景象,但有件事实在太吓人了!以眼还眼!老天,布奇,你这是活该。那头骨让我反胃,但另一件事情更加让我害怕——你为了把他塞进马特•费纳的劣质棺材里,居然把他的脚踝也锯掉了!

The End


译者后记:

本文写于 1925 年 9 月 18 日,最早发表在 1925 年 11 月份的业余爱好者杂志 Tryout 上。洛夫克拉夫特在本文开篇时提到的查尔斯•W•史密斯 (C•W•史密斯) 即是《Tryout》的主编和发行人。本文的故事大部分都属于查尔斯•W•史密斯的点子(从被锁在地窖里到从气窗逃脱)仅仅只有逃脱后的情节来自洛夫克拉夫特的创造。

这个故事最初被《诡丽幻谭》拒稿,后来才转投给了 Tryout,根据洛夫克拉夫特的记录,《诡丽幻谭》的编辑认为这篇小说过于阴森和恐怖,不能通过审核,但最后在德雷斯的建议下,洛夫克拉夫特于 31 年又将本文投稿给了《诡丽幻谭》,并且最终得以在 1932 年的 4 月刊上。

In the Walls of Eryx

厄瑞克斯之墙

原著:肯尼斯·斯特林 & 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在试着休息之前,我将留下这些记录,为必须提交的报告做好准备。我所发现的事情实在太过奇特,与过往的一切经验与预期都完全相左,因此它的确值得我进行非常仔细详尽的描述。

我于地球时间 3 月 18 日 (行星历法 VI,9 日) 抵达金星基站。在被分配到米勒手下的大组后,我拿到了属于我的设备——并对钟表做了调整以适应金星稍快的转速——然后进行了例行的面罩训练1。两天之后,我便获得了开展工作的资格。

1

原文为,the usual mask drill

我于 VI,12 日拂晓时分离开了晶体公司位于新星地2的驻地,沿着安德森从空绘制出的南进路线开始探索。由于丛林在大雨过后往往变得几乎无法通行,探索工作进展得很不顺利。湿气让纠缠在一起的蔓藤与攀缘植物变得如同皮革般坚韧;以至于有时候需要用小刀切割上十几分钟的时间才能切断这些坚韧的植物。临近中午的时候,周围的环境干燥了些——植被开始变得柔软而又富有弹性,也更容易用小刀对付了——但就算这个时候我仍无法以较快的速度前进。卡特式氧气面罩实在太过笨重——仅仅穿上一半的装备就足以让普通人精疲力尽了。有着海绵式贮存器而非储气管的迪布瓦式面罩能够提供相同质量的空气却只有前者的一半重。

2

Terra Nova

晶体探测器似乎一直运转正常,稳定地指向安德森在报告中提到的那个方位。亲和性原理3真是奇妙——这可一点也不像是老式“占卜棒”4那类粗劣的冒牌货。在方圆一千英里的范围内肯定存在着一处巨大的晶体堆积区,不过我猜想那些该死的人形蜥蜴肯定一直在监视看守着那块地方。它们或许觉得我们人类来到金星只为搜寻这些东西实在是愚蠢又可笑;就像我们看到它们不论何时只要看到一小块晶体便立刻匍匐跪倒在泥土中,并将这些晶体供奉在自己神庙中的高台上时,同样也会觉得愚蠢而可笑一样。我希望它们能换个新的宗教,因为除了祷告之外,它们拿这些晶体毫无用处。除非是牵涉到了它们的宗教体系,否则它们愿意让我们拿走任何想要的东西——即便它们明白,它们能够用这些东西换取足够支配它们星球与地球的权力5。可我已经厌倦了绕开主要堆积区,仅仅只在丛林的河床上搜寻散落晶体的工作。有时候,我迫切地想要求地球方面派遣一支强大的军队彻底清扫赶走这些披着鳞片的家伙。大约二十艘飞船运送来的部队便足以完成这一任务。人们不该仅凭它们的“城市”与塔楼就将这些该死的东西作智慧生物。除了修建建筑——以及使用剑与毒飞镖——它们根本不会别的技能,而且我也不相信它们的“城市”会比一座蚁丘或海狸修建的水坝更有意义。我甚至怀疑它们是否有真正的语言——所有那些宣称它们能够通过垂到胸前的触须进行心灵交流的传说在我看来像是毫无道理的胡言乱语。人们全都被它们直立行走的姿势给误导了;那不过是一种偶然产生的类似地球人的生理特征而已。

3

principle of affinity,一种杜撰的用于寻找矿藏的勘探方法

4

一种用来探测地下水源等地下物藏的迷信方法。探察者手持分叉棒或摆钟等器具走过所测地段,并观察所用器具的摆动,来推断地下的藏物

5

原文为 and even if they learned to tap them for power there’d be more than enough for their planet and the earth besides

我很想在不用提防它们鬼祟尾随、也不用躲避该死飞镖的情况下,堂堂正正地穿越金星的丛林。在我们开始采集晶体之前,它们的表现还算不错,但现在它们肯定算得上是一群非常让人讨厌的麻烦了——不仅会投射飞镖,而且还会切断我们的水管。我渐渐意识到它们肯定生长着与晶体探测器类似的特殊感官。还从未有人听说它们会骚扰——在很远的距离上狙击——一个没有携带的晶体的人类。

大约下午 1 点的时候,一只飞镖几乎将我的安全帽打落,而且有一会儿我觉得自己的一只氧气瓶也给打穿了。我没有听到这些狡猾的魔鬼发出任何声音,但当我意识到它们时,已经三只人形蜥蜴正在接近我。我用火焰枪扫了个圈,干掉了它们。虽然它们身上的颜色与丛林混合在一起,但我依然能观察到这些移动着的爬虫。其中一只足有八英尺高,长着好象是貘一样的奇怪鼻子。另外两个则平均有七英尺高。这些爬虫之所以还能坚守住自己的领地完全是因为它们有着绝对的数量优势——即便喷火枪发射出的一团火焰也能让它们陷入骚乱。它们能够在这颗行星上占据统治地位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但这儿没有任何比那些蜿蜒蠕行的阿克曼6与思蛞拉7,或是飞行在其他大陆上的图卡8更加高级的生物——除非戴瓦理昂高原上的地洞里还隐藏着其他的东西。

6

akman

7

skorah

8

tukah

大约两点的时候,我的探测器转向了西面,标示出了一堆位于右面的孤立晶体堆。这与安德森的报告相符,于是我相应地调整了自己的路线。前进的路变得更艰难了——不仅仅是因为地面开始逐渐向上抬升,而且动物与肉食性植物也变得更多了。一路上,我不停地猛力挥砍着附近的乌戈洛特9,并狠狠地踏在思蛞拉上。而我的皮衣则被四面八方喷溅攻击向我的达拉10弄得满是污渍。由于迷雾的存在,光线变得更加糟糕,而且似乎丝毫不能晒干地上的泥泞。我每走一步就会陷进去五六英寸,而我每次将脚拔出来时,总会看到一些令人作呕的帕波11。我希望有人能针对这种环境开发出一套更安全点的穿着装束,而不单单只是穿一件皮衣。衣物肯定会被腐蚀;但某些纤细的金属丝织物就不会被撕裂了——像是这类耐腐蚀的记录卷轴——有时也能派上些用处。

9

ugrat

10

daroh

11

blup

我在 3:30 的时候吃了些东西——如果说让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药片滑过我的面罩送进口中也能算得上进食的话。在这之后不久,我注意到周围的景色出现了极其显著的变化——鲜艳、看起来充满恶意的花朵转变了色彩,变得如同幽灵一般。一切事物的轮廓开始有节奏地闪闪发亮起来,明亮的光点逐渐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并以同样缓慢而稳定的拍子偏偏起舞。在那之后,气温似乎也开始随着一种充满了韵律的奇怪鼓点开始上下波动。

整个世界似乎开始随着一种深沉、规律的脉动一同悸动起来。这种脉动似乎充满了空间里的每个角落并且同样流过我的身体与大脑。我失去平衡感,开始变得令人难以置信地头晕目眩起来,甚至当我闭上眼睛用双手捂住耳朵时也无济于事。不过,我的大脑依旧清醒,接着在几分钟内我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终于遇到了一株奇怪的蜃影植物。有许多人曾提到过有关这些植物的故事。安德森也曾警告过我,并且提供了非常类似的描述——有着表面粗糙多毛的茎杆、钉子一般的叶子、以及带着杂色斑点的花朵——它们散发出的、能够催生出梦境的气体甚至穿透现存的任何面罩。

回想起三年前贝利的遭遇,我陷入了暂时性的恐慌,开始在这个疯狂、混乱的世界里跌跌撞撞地奔跑冲撞起来。而植物散发出的气体编织围绕在我的身边。接着,理性忽然回到了我的大脑里,同时我意识到自己所需要做的事情仅仅只是离开这些危险的花朵;冲着远离这些脉动源头的方向,随意盲目地劈砍出一条道路来——不论有什么东西似乎在我身边打转——直到安全地离开这些植物的影响范围为止。

虽然所有事物都在危险地旋转着,我仍试图寻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在我的面前砍出一条通路来。我的前进路线肯定不是笔直的,因为在我似乎花了好几个小时才脱离这些蜃景植物那弥漫在四周空气里的影响。渐渐地,翩翩起舞的光线开始消失了,幽灵般闪耀着光辉的景色也逐渐变成了坚实的固态场景。当我完全清醒过来之后,我看了看手表,却惊讶的发现时间才到 4:20。虽然我之前觉得自己似乎经历了无穷漫长的时间,可整段体验实际上却只持续了半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

然而,任何耽搁都是令人厌恶的。而逃离那株植物则让我延误了不少时间。此刻,我继续沿着晶体探测器所指示的方向,朝着上山的方向继续推进,把每一分力气都用在争取时间上。丛林依旧繁盛茂密,但却少了动物的踪迹。有一回食肉花吞下了我的右脚,并且紧紧地咬住了它,让我不得不用小刀砍断了花朵;并在把它扔到一边前切成了碎片。

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看到丛林的植被开始变得稀疏起来,等到五点钟的时候——在经过一条由树木般高大的羊齿植物与低矮灌木组成的植物带后——我遇到了一片铺满了苔藓的旷阔高地。我前进的步伐也因此大大地加快了。而探测器颤抖的指针也让我意识到,我一直所寻找的晶体已经相对地接近了。这块晶体有些奇怪,因为大多数散布的、蛋形的椭球形晶体通常只会出现在丛林溪流之类的地方,而不是无树的高地上。

地面开始向高处攀升,最后形成了一个明确的冠状顶部。我于 5:30 抵达了这一地区的顶部,发现眼前平铺开了一片非常宽广的平原。平原非常的空旷,而周边的森林则分布在非常遥远的远处。毫无疑问,松川12五十年前在空中绘制地图时曾标示了这片高原,在我们的地图上它被称为“厄瑞克斯”或“厄瑞克利安高地”。但让我心跳不止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细节,它位于这处高原正中心不远的地方。那只是一个光点,它在雾气中闪闪发亮,从那被水汽遮挡变暗的黄色阳光中聚焦出一道极富穿透性的冷光。那无疑就是我寻找的晶体——或许它还没有母鸡蛋大,所蕴含的潜在能量却足够为一座城市提供一年的供暖。而当我凝视着远处那道光线时,开始理解那些可悲的人形蜥蜴为何会如此崇拜这些晶体了。然而,它们却对这些晶体所蕴含的能量没有任何的概念。

12

Matsugawa,这应该是个日本名字,但具体怎么翻译不是特别清楚

我飞快地向前跑去,试图尽快获得这份不期而遇的奖赏;而当结实的苔藓变成了点缀着小撮野草与蔓藤也极其可憎稀薄泥浆时,我变得极为恼怒起来。但我依旧在泥泞毫不在意地奔跑,溅起大片泥浆——几乎没有想到去注意周围是否有鬼鬼祟祟的人形蜥蜴。毕竟在这种开阔地区,我不太可能被它们伏击。当我继续前进时,前方的光点似乎变得更大、更明亮了,同时我也开始注意到它形状有着某些奇异的地方。很显然,这晶体属于品质最好的那一类,所以我每溅起泥浆向前迈进一步,就越觉得洋洋得意。

从这里开始,我必须非常仔细地记录自己的报告,因为在这之后我所说的内容将包括一部分从未有人预料到的——但却不幸地能够确证的——事实。我在越来越强烈的渴望中狂奔向前,一直来到距离那块晶体大约一百码之内的距离上——我发现,这块晶体坐落在一块有些隆起的地面上,在这无处不在的泥浆中看起来有些古怪——接着突然之间一种压倒性的力量集中了我的胸口与拳头上的指关节,并将我向后推进了泥泞里。这次跌落溅起了一大片泥浆,甚至九年柔软的地面与泥泞的野草蔓藤也未能避免我陷入茫然晕眩的境地。我仰面躺了一会儿,惊愕得完全无法思考。接着,我跌跌撞撞、近乎机械地站了起来,开始擦掉皮衣上的泥浆与浮渣。

我甚至都无法对我所遇到的东西形成哪怕最模糊的概念。我之前并没有看见任何能够给我如此一击的东西,即便当我再度爬起来之后,我仍未看见四周存在有这样的东西。难道我仅仅只是在泥泞里滑倒了?但我酸痛的指关节与疼痛的胸口却让我无法做出这样的猜测。或者这完全是某些隐匿起来的蜃影植物造就的幻像而产生的意外事故?这似乎也不太可能,因为我并没有产生常见的典型症状,而且因为这里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供那样一株典型而显眼的植物作为隐藏。若我是在地球上,那么我会怀疑这里是不是有一处政府为了隔离禁区而设置的 N-Force 壁障,但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这种想法显得极为荒唐可笑。

当我最后站起来时,我决定采取更小心仔细的态度来调查这件事情。我握住小刀尽可能地前伸,好让它首先接触那种奇怪的力量,接着我再次走向那块闪耀着的晶体——准备在深思熟虑之下一步步地接近它。当走到第三步的时候,我突然停住了,因为刀尖显然触碰到了一个固体表面——一个我的双眼无法直接观察到的固体表面。

在短暂地畏缩之后,我重新鼓起了勇气。伸出了我带着手套的左手,亲自证实了我面前的确存在着一块看不见的固体物质——或者能够给我一种触碰到固体实物的幻觉。通过移动自己的手,我发现这堵屏障实实在在地向各个方向延伸,有着几乎玻璃般的光滑,并且没有摸到任何由分块堆砌而生接合处。于是我鼓起了勇气,继续进一步的实验。我除掉了手套,开始空手测试这块物体。它似乎坚硬而光亮透明,相比周围的空气,它显得有些古怪的冰凉。我竭力睁大眼睛寻找这块障碍物的任何痕迹,但却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我也无法寻找到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堵透明的屏障对前方的景物产生了折射作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太阳发光的倒影也说明它并不不具备反射的能力。

愈发强烈的好奇逐渐取代了其他的感觉,因此,我尽可能地扩大了检查工作。通过双手的摸索,我发现这堵屏障从地面一直延伸到了我无法触及的高处,并且似乎无限地向两侧延伸。它似乎是某种墙一类的东西——但它的目的与构成它的材料却完全超出了我的推测范围。于是,我再一次想起了蜃影植物想起了它引起的奇怪梦境,但稍加推理后又将这种想法抛出了脑外。

接着,我用刀猛烈地敲击着屏障,并且用自己沉重的皮鞋踢它,然后试图解读因此而发出的声响。这种回响似乎中有些许水泥或混泥土的感觉,但我双手的触感似乎更像是玻璃或金属。可以确定的是,我遇到了某些与之前经历完全不同的东西。

下一步合服逻辑的举动便是大致弄清楚这堵墙的尺寸。高度问题虽然较难处理,但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可是墙的长度与形状或许能够更快地得出结论。我伸直了双手,贴近屏障,然后侧身逐渐向左面移动——同时非常小心地注意我面对的道路。在走过几步之后,我发现这面墙并不是笔直的,而是某个巨大圆形或椭圆形的一部分。接着,我的注意力被某些完全不同的东西给吸引住了——某些与依旧放置在远处、我一直追寻着的晶体有关的东西。

我之前提到过,即便从较远的地方望过去,也能发现那块闪光的物体所在的位置有些不太确定的奇怪——在一块从泥泞中鼓起的小包上。现在,在大约一百码的距离上——尽管有着吞没一切的雾气,我仍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小包究竟是什么。那是一具尸体,身上穿着晶体公司的皮衣。他仰面躺着,而氧气面罩则半埋在几英尺远的泥地里。在他的右手压在自己的胸口上,还痉挛般地紧紧握着那块引领我到此的晶体——那是一块大得难以想象的椭球体,大到死人的手几乎无法完全握住它。即使在这个距离上,我仍旧能注意到这具尸体的时间并不算久。几乎看不见腐烂的迹象,这让我想到,在这种环境下,这样的状况意味着他才死了不到一天的时间。不用多久,那些可憎的范洛夫蝇13就会成堆地聚集在这具尸体的旁边。我不由得开始好奇他究竟是谁。可以肯定的是,他并非与我经同一趟旅途抵达金星的。这肯定是那些在长途巡回任务中失踪的老职员中的一个,他或许没有查看过安德森的数据报告,而是凭借自己的力量,独自抵达了这个奇特的区域。而此刻,他躺在那里,了却了一切烦恼,只有巨大晶体闪耀出的光线从他紧握的手指间泄漏出来。

13:farnoth-flies

我站在那里充满困惑与焦虑地盯了足足五分钟的时间。一种奇怪的恐惧侵扰着我,令我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想要逃走的冲动。眼前的景象并不是那些鬼祟的人形蜥蜴造成的,因为那个人手里依旧紧握着他发现的晶体。那么这会不会与眼前这面看不见的墙有关系呢?他在哪里找到了那块晶体?早在这个人死去之前,安德森的仪器就曾明确地标示出这个位置上有一块晶体。接着,我开始觉得这堵看不见的屏蔽有着某些邪恶的意味,并带着寒颤从它面前退开了几步。然而,我知道,由于这桩不久前才发生的悲剧,我必须快速且彻底地探索出眼前这堵无法看见的神秘事物。

突然之间我的思想被扭回了正面对的问题之上——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或许可以测试这堵墙的高度,或者至少能发现它是否一直延伸到不确定地高处。我抓起了一把泥浆,直到它完全排尽了水分,变成粘着的一块,然后对着这面完全透明的屏障向着高空投出了这块泥土。大约十四英尺高的地方,泥块击中了一块看不见的表面,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声音,然后立刻以令人惊讶的速度破碎溅开,向下渗流成无法看见的流水。显然,这堵墙非常高大。第二把泥以一个更加大的角度扔了上去,击中了大约距离地面十八英尺高的地方,并如同第一次一样消失不见了。

接着,我打算使出全身的力气试图将第三块泥团扔到尽可能高的地方。我等待着泥浆中的水逐渐流尽,然后尽可能地将它挤干,然后以一个极其陡的角度扔了出去。这个角度实在太大,以至于我有一阵子担心它根本就不会击中那堵透明的表面。然而,它最终却翻越了透明的屏障,落在对面的泥泞里,溅起了一大片泥浆。最后,我对于这面墙的高度有了一个大概的概念,因为翻越的高度显然在约二十或二十一英尺的高处。

想要攀上这面足足十九或二十英尺高、玻璃般平坦的垂直高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接着,我继续绕着屏障前进,希望发现一扇门,或者发现它的终点,或者某种障碍物。这面看不见的东西是不是最后构成了一个环形,或是别的形状?或者,它仅仅只是一个弧形或半圆形?按照我的决定,我继续向着左面绕圈,同时在看不见的表面上上下移动着双手,希望发现某些窗户或其他小的孔洞。在开始前,我在泥泞里提出了一个大洞,试图借此标示出我的位置,但却发现脚下的泥浆太稀,没法留下任何记号。但是,我仍通过远处一棵与一百码外的闪亮晶体在同一直线上的巨大苏铁植物对自己出发的位置进行了近似的定位。等我完全绕行了一圈之后,就能知道这座屏障到底有没有大门或裂口。

在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进展,直到后来,我依据透明屏障的曲率意识到这是一座直径约有一百码的环形围墙——如果它的轮廓是规则的话。这意味着,那个死人所躺的位置几乎就在与我出发地正对的最远端。难道他是刚进入或刚走出这座围墙?这个问题我很快就能够确定了。

一路上我贴着屏障缓慢地逐步移动,却并没有找到任何大门、窗户或是裂口,但我仍觉得那具尸体应该是躺在屏障内的。靠近些看时,那个男人的面容表情似乎隐约有些让人不安。我发现他的表情,以及那圆瞪的玻璃状双眼里似乎有某些令人担忧的东西。等到我非常接近他的时候,我相信这具尸体是德怀特——我并不认识他,但是去年在驻地的时候曾有人将他指出给我。他手中的晶体显然是一份奖赏——这是我见过的个头最大的单个样品了。

当我摸索的左手在看不见的墙面上摸到一个转角时,我距离尸体非常的近——要不是有那扇屏障——我甚至能够摸到他。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这里有一个三英尺宽的开口,并且从地面一直延伸到了我够不着的高处。这入口上没有门,也没有任何铰链之类的痕迹预示着这里曾存在着一扇大门。我并没有迟疑,而是直接向前走了两步,走向那具伏倒在地的尸体——他就躺在我所进入的走廊右侧的转角边。这里似乎交叉着一个没有大门的走廊。发现这圈巨大围墙的内部被分割成了不同的区域让我涌起了全新的好奇心。

翻过尸体进一步检查时,我发现他身上并没有任何伤口。但这并不令我感到意外,因为那颗晶体说明他并没有遭到土著爬虫的攻击。当我进一步寻找可能的死因时,我发现尸体脚边的氧气面罩。事实上,这说明了很多问题。若是没有这类装置的辅助,人类只能金星的大气中呼吸最多三十秒的时间,而德怀特——如果这真是他的话——显然丢失了他的面罩。也许这是由于他粗心扣带的原因,如果是那样的话,氧气瓶的重量会让皮带松开——有着海绵式储气罐的迪布瓦式面罩就不会遇见这种问题。摆脱笨拙面罩后的半分钟时间实在太短,根本不够人蹲下重新带上他的保护面罩——或者在那个时间大气中的氰14含量异样的高,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可能他正忙于欣赏到手的晶体——不论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它的。他显然刚把这块晶体从他上衣的扣带里拿出来的,因为那个口袋并没有扣上纽扣。

14

剧毒气体

接着,我开始将试图将那块巨大的晶体从死去的勘探者手中解放出来——但由于尸体的僵直,这桩工作变得非常困难。这个椭球形的晶体比人的拳头还要大,并且在逐渐西沉的太阳下如同活物般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当接触到晶体那闪光的表面时,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拾起这块珍宝的举动会将那原本施加在之前所有者的厄运转嫁到我身上一般。然而,这种轻微的不安很快便消失了,接着,我小心将晶体装进皮衣口袋里。我有不少缺点,但从来都不包括迷信。

将安全帽盖在他死板而僵直的脸上后,我再度站了起来,后退穿过那扇看不见的入口,来到这座巨大围墙的门厅。然后,我再度燃起了对于这座奇特建筑的好奇心,并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它的建材、起源与目的。我不敢相信是什么人竖立起了这座建筑。我们的飞船首次抵达金星是在 72 年之前,而所有的人类造物全都建造在新星地。而且,人类目前的知识也无法建造出这种建筑所使用的完全透明、无折射作用的实体。史前人类造访金星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所以我只能认为这是一座当地建筑。难道在那些人形蜥蜴统治金星之前,这里曾存在着一个高度进化但最终被完全遗忘了的种族?尽管它们能精巧地修建起一座城市,但是很难将那些伪爬虫生物与任何类似这样的东西联系起来。在非常久远的过去,这里肯定存在着另一个种族,而这座奇怪的建筑可能是它们最后的遗迹。或者,在将来的勘探过程中是否有可能发现有着类似起源的其他建筑呢?实在很难猜测这样一座建筑的用途——但它那奇怪而且看起来非物质的建筑材料似乎暗示着它有着宗教方面的用途。

在意识到自己无法解释这些问题之后,我所能做的便只有亲自探索这座看不见的建筑了。我很确信这些各式各样的房间与走廊全都铺展在这一片似乎绵延不断的泥泞平原之上;而可我相信它们的设计与样式可能会让我得出某些意义重大的结论。所以,我摸索着穿过门道,缓缓地侧身走过那具尸体,开始沿着走廊向内部区域前进——或许,那位躺在地上的死人就是从这里出来的。不久,我开始研究起之前离开的过道。

我在朦胧的日光中如同一个盲人般摸索着,缓慢地向前移动。很快,走道便出现了突然的转弯,开始以逐渐收缩的曲线向着中心螺旋前进。偶尔,我会触碰到另一条与所在走道相交汇的无门通道,甚至还曾遇到了几处两、三、四条交叉走道交汇的路口。当遇到这种路口时,我总是选择最向中心的路线,因为这似乎延续着我曾走过的那条通道。若是要穿过岔路,然后返回主要区域,检查这些分支的话,将会消耗大量的时间。我几乎无法描述这种怪异的经历——置身一个怪异的行星上,处在一座被早已被遗忘的双手所竖立起来的隐形建筑中,沿着看不见的走道一直走下去。

最后,我跌跌撞撞地摸索到了走道的尽头——那是一片相当大的开阔空间。当我四下摸索过之后,我发现我正在一个直径大约十英尺长的圆形房间里;根据尸体的位置与某个遥远的森林地标,我断定这间房间位于这座建筑物的中心,或是靠近中心的地方。除了我进入时的那条走道之外,这里还有这另外五条走道;不过我凭借站在入口处瞄准远处尸体与地平线上一株奇怪乔木而确定了我所进入的那条走道的位置。

这间房间里没有什么可供区分的东西——仅仅只有哪里都能看得到的稀薄泥浆。为了验证这一块地方是不是有任何屋顶之类的遮蔽,我向上扔出了一团泥浆重复了之前做过的实验,并立刻发现这里并没有任何形式的遮盖。即便那里曾经有过某种遮蔽,也肯定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倒塌了,因为我移动的双脚并没有触碰到任何因破瓦残砾或散落碎块带来的阻碍。当我这样思索的时候,另一个清晰得有些古怪的念头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这座显然有着漫长历史的建筑本就应该不会有任何形式的破损,不会出现墙面的裂缝,也不会有其他破损崩塌的特征。

它究竟是什么?它曾经是什么东西?它是由什么材料修建的?为何这些玻璃一般光滑同时又均匀得令人困惑的墙面上感觉不到任何块状材料在修建堆叠时产生的接痕?为何它的内部与外部都没有门的痕迹?我只知道它是一座圆形、没有屋顶也没有大门的建筑,并且是由某种坚硬、光滑、完全透明、既不折射也不会反射光线的材料修建起来的。这座建筑的直径大约有一百英尺,内部修建有许多走道,而且在它的中央还有一个较小的圆形房间。除此之外,我直接的探索并没有得到任何其他信息。

此刻,我注意到西面的太阳已经沉得非常低了——遥远的地平线上聚集着一片被云雾遮敝着的树林,而那轮金红色的圆碟则漂浮在这片树林上方那一洼猩红与橘黄的色泽之中。很显然,倘若我还希望能在入夜前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入睡的话,就必须要加快脚步了。当我依靠着不同寻常的运气,避开人形蜥蜴的攻击,第一看到这块闪闪发亮的晶体时,我便决定要安顿扎营在高地边缘稳固而又生满苔藓的区域过夜。我一直坚持认定,我们该两人或更多人结伴同行,这样就有人能在睡觉的时候担当警戒,但由于夜间极少发生袭击事件,所以公司并不关心这些意见。而这些长着鳞片的可恶爬虫似乎无法在黑夜中视物——即便拿着奇怪的照明火炬也是如此。

找出进来时经过的走廊之后,我开始折返走向建筑的入口。进一步的探索可以等到第二天。凭着全身感觉、记忆以及平原上小片隐约模糊的野草丛作为指引——我尽己所能地摸索着穿过了螺旋形的通道,接着很快便再次接近了那具尸体。这个时候,已有一二只范洛夫蝇在那张被安全帽盖住的脸孔上盘旋了,这让我意识到腐烂已经开始了。怀着无用本能带来的强烈反感,我抬起手试图赶走这些清道夫的先锋——接着,一件怪异而又令人愕然的事情出现了。我的手臂触碰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这意味着——尽管我非常小心地沿路绕回——可我仍没有回到尸体横躺着的那条走道里。反之,我在一条与之平行的走道里,我无意在途中拐错了一个弯,或是在身后错综复杂的通道里误入了一条岔路。

于是,我决定继续前进,希望能找到一扇通道抵达前面的出口,但稍后不久我便遇到了一堵空无一物的高墙。所以,我需要回到中央房间,再度挑选一条新的路线。我无法准确地说清楚,自己到底是哪里走错了路。我向地上扫了一眼,希望由于某些奇迹地上还留着更够为我指引方向的脚印,但接着便立刻意识到那些稀薄的泥浆只能将脚印保留很短的一段时间。在返回中心的时候,我并没有遇到太多的困难,接着我开始再一次仔细思索通向外界的道路。之前,我尽可能地选择右侧的通道。而这一次,我必须在某处选择一条较为靠左的岔道——至于是在哪里换道,我可以在行动的时候再做决定。

当我第二次摸索着前进的时候,我非常确信自己选对了正确的线路,并且明白无误地记得是在哪个地方拐进了左边的岔道。我沿着走道螺旋形的前进,并非常小心地没有走进别的岔路。然而,我很快便厌恶地发现自己在一个非常远的距离上经过了尸体;这条通道显然在某处伸出了外墙,远远地延伸到了围墙的外面。寄希望于这条走道会通向某个我尚未探索到的入口,我又继续向前走了几步,但却再一次碰上了一道坚实的屏障。显然这座建筑的设计要比我所想象的更加复杂。

这时候,我陷入了长长的思考:一方面我可以再度返回中心,重新开始;另一方面我也可以试着去寻找一条能够通向那具尸体的侧向走道。但,如果我选择第二方案,那么我便要冒着打乱脑海中有关自己具体位置的图像的风险;因此,我最好还是不要进行这种尝试,除非我能想出某些方法在自己身后留下一条可被直接观察到的痕迹。可是,要如何留下痕迹则却是件非常棘手的事情,为此我不得不绞尽脑汁地去思索可能的解决方案。我周围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在周围的环境里留下记号,而我也没有什么可供撕碎的东西——或者说,撕扯细分成碎片的东西。

我的钢笔无法在这堵看不见的墙壁上留下痕迹,而我自己也不能用宝贵的食物片为自己留下一条记号。即便我愿意节约地使用这些食物片,也根本没有足够的量供我使用——除此之外,小药片会很快沉没在这片稀软的泥浆中,最好完全从视线里消失。我翻遍了口袋只找到一本老式的笔记本——尽管纸张在这颗行星的大气中腐烂得很快,不过这种笔记本在金星上的非正式场合仍常被使用到——我可以撕碎这本笔记本上的纸张,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标记物了。耐腐蚀的记录卷轴所使用的坚韧金属薄片显然无法撕裂,我的衣服也不能用来撕碎当作标记。在金星这种危险的环境中,我没有办法安全地省出一部分坚韧的皮衣用来撕碎当作标记,而大气环境也让我排除了脱下外衣的想法。

我试图把泥浆挤干然后在看不见的光滑墙壁上留下污迹,却发现它们和我之前进行高度测试时扔出几把泥浆一样很快便渗流滑落,消失在视线里。最后,我掏出了自己的小刀试图在幽灵一般的玻璃质墙面上划出一道痕迹——这种记号虽然不会有效到能从远处一眼便可看到,但至少能通过手的触而摸辨认出来。然而,这种做法同样毫无用处,因为刀刃甚至无法在这种令人迷惑的未知物质上留下哪怕最细微的痕迹。

当尝试留下记号的所有努力均告失败之后,我在挫败中重新折回了圆形的中央房间。返回这处房间似乎要比寻找一条明确、预先确定的路线离开这里要容易得多。我在重新返回中央房间时没有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困难。这一次,我在记录卷上记下了我所经过的每一个转弯——为自己画下了一幅粗略的想象路线图,并且记下了所有的分岔路。当然,在所有一切都需要依靠触摸来感知的情况下,这是一件缓慢得令人发疯的工作,而且存在着无限出错的可能性;但我相信从长远来看,这是值得的。

当我抵达中央房间的时候,金星那漫长的黄昏正在逐渐走向深处,但我依旧希望能在入夜之前回到平整的外面。我将之前的记忆与新绘制的图示进行了对比,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了我最初犯下的错误,所以再度信心满满地沿着看不见的走廊开始前进。我这次选择的路线要比之前的计划更加偏左;同时,我也努力地在记录卷轴上记下了所经过的每一个转弯,以免我再次走错了路。在越来越浓密的阴暗中,我只能看见尸体模糊的轮廓——它此刻已经被一团由范洛夫蝇组成、令人作呕的乌云所包裹笼罩。无疑,在不久之后,生活在泥浆里的希非克里格便会冒着泡从平原上渗流过来,完成剩下可怖工作。我怀着一种抗拒的心情逐渐接近了那具尸体,但就在我准备经过它的时候,一阵突然而至的碰撞让我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误入歧途了。

这时,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迷路了。这座建筑实在太过复杂,没办法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找到出路,若希望从中这座迷宫里逃脱的话,我可能必须要进行一些更加仔细的核对与验证。不过,我依然渴望能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回到干燥的地面上;因此,我再次回到了中央房间,开始了一系列颇有些盲目的试验与错误——并用电灯我的电灯进行标注。当我使用电灯的时候,我颇感兴趣的发现它也不会在我周围的透明墙壁上产生反射——甚至都不会产生最细微的闪光。然而,我对此已有准备;因为太阳始终没能在这奇怪的材料上形成一个闪光的倒影。

当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我仍然在四下摸索着。浓厚的雾气挡住了大多数的恒星与行星,但位于东南面、标志着地球的发光蓝绿色星点却依然清晰可见。这时地球刚转过面来,若用望远镜望去肯定能看到一幅壮丽的景象。当水汽暂时稀薄的时候,我甚至能看到位于它旁边的月球。这时已经无法看见那具尸体——也就是我唯一的路标了——所以我在经过几次错误的尝试后便笨拙地返回到了中央房间里。事已至此,我只能放弃睡在干燥地面上的念头了。直到第二天天亮之前,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所以我最好还是把这里弄得舒服一些。躺在泥浆里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在穿着皮衣的情况下,却还能忍受。在之前的探险中我曾在更加糟糕的环境中入睡,而且极度的筋疲力竭将会帮助我征服内心的抵抗情绪。

所以,我身处在这座奇怪的建筑中,蹲坐在中央房间内的软泥里,借着电灯的光芒,在自己的记录卷轴上写下了上述记录。眼下这个古怪而又前所未闻的困境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幽默与滑稽。我在一座没有门的建筑里迷路了——在一座我看不见的建筑里!毫无疑问,我将会在明天的早些时候成功离开这里,然后于下午近傍晚的时候带着晶体回到新星地。它无疑是个美人——即使在电灯微弱的灯光下也散发着令人惊异的光辉。我直到这一刻才刚再把它拿出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尽管疲惫异常,但睡意却来得很慢,所以我详细地将发生的事情记录了下来。现在我必须停下来了。在这里,那些该被诅咒的土著居民对我造成不了什么危险。我现在最不喜欢的东西就是那具尸体——但幸运的是,我的氧气面罩让我摆脱了那些最坏的影响。我将非常节省地使用氯酸盐罐15。在吃过几片食物片后就入睡。往后再多吃些。

15

一种通过加热等手段能释放出氧气的化学品

VI,13 日 下午

事情要比我想象的要麻烦得多。我依然被困在建筑里,而且我若希望今晚能在干燥地面上休息的话,我就必须快速而明智地展开行动。昨夜,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入睡,以至于我直到中午才醒过来。如果不是穿过薄霾的刺目阳光,我可能会睡得更久。尸体的情况已经变得相当糟糕——大群希非克里格在它身边蜿蜒蠕动,而由范洛夫蝇组成的云团依旧笼罩在它的周围。有着东西将安全帽从他的脸上挪开了,而它的模样最好还是不要去看的好。当我想起这幅情景时,我愈发的清醒自己拥有一张氧气面罩。

最后,我晃动身子,把身上的泥浆擦干,然后吞下了几片食物片,接着将一罐新的氯酸钾放进了氧气面罩的电解室。虽然氧气罐的消耗速度并不快,但我仍希望能有更充足的补给。在睡过一觉后,我的感觉好了很多,并且希望能在短时间内离开这座建筑。

查询过草草写下的笔记与草图后,我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些走道有多么复杂,同时也意识到我有可能在寻找出路时犯下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我凭借景物的位置作为指导,在六条离开中央房间的走道中挑选了某一条当作自己进来时的通道。而当我正好站在入口时,五十码开外的尸体与遥远森林中的一株奇特鳞木恰好在一条线上。但现在,我意识到这种依靠景物位置来确定方位的方法可能不够准确——由于尸体的位置较远,所以当我站与自己最早选择的出口相邻另两个出口上向外张望时,它在地平线上标示出的方位只有极其微小的变动。而且,我所选择的那株鳞木与地平线上的其他鳞木比较起来也并没有十分清晰明显的差别。

在验证过这件事情之后,我懊恼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确定三条走道中的哪一个才是正确的出口了。难道我之前尝试离开建筑的时候曾穿过了几组不同的弯道?这一次我能够确认这件事情了。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我无法寻找到出路,但却能够留下一个记号。虽然我不能脱下自己的衣服,但我能脱下自己的安全帽——因为我有一头浓密的头发;这个标记物很大,也非常轻,完全可以一直保持在稀软的泥浆上让我定位。于是,我脱下了这个近乎半球形的设备,并将它摆在一条走道的入口——三条我必须尝试的走道中最靠右的那一条。

接着,我需要假设这是正确的走道,并且沿着它一直走下去;重复那些我依稀记得的转弯,并查询与记录下笔记。如果我没能离开这里,那么我将系统地穷举出所有可能的变化;如果这也失败了,那么我将继续用同样方法尝试相邻的入口——甚至尝试第三个入口,如果必要的话。这样下去,我迟早会不可避免地撞到那条能够离开这里的正确线路,但在这之前,我必须要耐心。即便情况再糟,我也不太可能因为无法及时从这里脱身而不能在干燥的地面上过夜。

短期的探索结果让人感到非常泄气,不过在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内,我已通过这种方法排除了位于右边的开口。这条通道似乎分岔成一系列尽头是堵死的通道,而且每条通道的尽头都与尸体之间有着非常遥远的距离;很快我便意识到,完全没必要继续先前下午摸索游荡的经历。不过,像过去一样,我发现要摸索着回到这座中央房间倒是非常的容易。

大约下午 1 点的时候,我将自己的安全帽放置在了相邻的第二个入口处,同时开始探索在它之后的走道。起先,我觉得我认出了这些转弯,但不久之后我却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系列完全陌生的走道里。我无法靠近尸体,而且这一次似乎也与中央房间断开了联系,虽然我觉得我已经记下了自己走过的每一步。在我粗糙的图例中似乎有着某些难以捉摸的扭曲与交错,但是它们都太细微精妙,让我感觉难以把握;同时我开始逐渐变得愤怒与沮丧起来。当然,耐心最终还是占了上风,我意识到我的搜索行动必须变得更加详细、不屈不挠,并且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两点钟的时候,我依旧徒劳地游走在古怪的走道中——频繁地摸索着自己的道路,并交替留意着我的安全帽与尸体的位置,并在我的卷轴里匆匆写下记录,但我的信心却在逐渐衰退。我诅咒着那些将我拉入这座隐形迷宫的愚蠢及无所事事的好奇心——思索着,倘若我将这东西抛在一边,仅仅从尸体上拿走晶体便立刻返回的话,我现在已经安全地待在新星地中了。

突然,我意识到自己或许能利用手里的小刀在看不见的隐形墙壁下挖出一条隧道来,而这将是一条通向外界的捷径——或者通过地洞抵达某条通向外面的走道。我没办法知道这座建筑的地基有多深,但无处不在的泥浆意味着这里除了地面外不会存在着地板一类的东西。面对着那具遥远且越来越恐怖的尸体,我开始用宽阔,锋利的刀刃狂热地挖掘起通道来。

这些近乎液体的泥浆约有六英寸厚,而在那之后泥土的密度便开始急剧地增大。下方的泥土似乎有着不同的颜色——那是一种浅灰色的粘土,有些像是金星北极地区才会出现的地层。当我继续向下靠近那座看不见的屏障时,我发现地面变得越来越坚硬了。每当我掘开下方的粘土,流动的泥浆便会立刻涌进露出来的洞口,但我穿过这些泥浆,继续挖掘。如果我能在这些透明的墙下挖掘出某种通道的话,这些泥浆是无法阻止我蠕动着穿过通道的。

然而,向下挖掘了大约三英尺之后,泥土的硬度严重地阻碍了我的挖掘工作。这些泥土坚韧得超过了我之前遇到过的任何东西,即便是在这颗星球上也从未碰到如此麻烦的情况,不仅如此,它们还异乎寻常的沉重。我必须用小刀劈砍削切这些紧紧塞满的粘土,而那些被我弄下来的碎片搬动起来像是结实的石头或是小块的金属。直到最后,劈砍与削切也变得毫无用处起来。我不得不在没有接触到墙体下沿的情况下,停下了手头的工作。

这段持续了一个小时的工作最后证明既挥霍又毫无用处,因为我不仅为此消耗了大量精力,而且还被迫额外吞下了一片的食物,并为氧气面罩补充了一罐额外的氯酸盐罐。这让我日间的探索工作陷入了停顿,因为挖掘工作让我变得精疲力竭,根本无法行动。在清理掉双手与手臂上最糟糕的泥浆后,我靠着看不见的墙壁坐了下来,背对着那具尸体写下了上述的笔记。

那具尸体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堆翻腾扭动的害虫堆——臭味引来一些出没在远处丛林里、粘糊糊的阿克曼。我注意到许多生长在平原上的艾菲草也向着这堆东西伸出了吸取腐尸的触角;但我怀疑它们是否能够得着这块腐肉。我希望这气味能引来一些像是思蛞拉之类真正的肉食动物,因为那个时候,它们或许能觉察到我的存在,并扭动着穿过这座建筑向我袭过来。像是那样的生物有着一种颇为古怪的方向感。当它们过来时,我能看着它们的行动,并记录下它们大致走过的路径——假如它们没能找到一条通向我的连续路线的话。但即便是这样也对我颇有裨益。因为我只要抵达其中的一个地点16,便能很快地走完剩下的路。

16:此处原文为 When I met any the pistol ,疑似笔误

但我几乎无法希望遇上那么多事情。既然记录笔记让我休息了一会儿,稍后我将继续摸索一些出路。只要我回到了中央房间——这应该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将会尝试最左边的开口。毕竟我还有可能在黄昏的时候逃到外面去。

VI,13 日 夜

新麻烦。逃脱这座迷宫将会变得异常困难,因为这座迷宫里还有某些我从未怀疑过的东西。我将度过另一个休息在泥泞中的夜晚,而明天我还将继续依靠我的双手去摸索。我休息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并于四点钟开始继续摸索起来。大约十五分钟后,我抵达了中央房间,并将我的安全帽移到了第三个可能的出口上。刚走进这个入口时,我似乎找到某些越来越熟悉的东西,但在不出五分钟之后,一幅惊骇得让我难以形容的景象令我突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我看见四五只可憎的人形蜥蜴出现在了平原远处的森林边。由于距离遥远,我看的并不清楚,不过我仍感觉它们停下了脚步,对着树林里做了些手势,在那之后,又有足足一打的蜥蜴加入了它们。这只壮大起来的队伍开始径直向这座看不见的建筑走了过来,而当它们接近的时候,我非常仔细地打量着它们。我还从未在丛林雾气蒸腾的阴影外靠近观察过这些东西。

它们给人的感觉像是爬行动物,不过我知道这仅仅是一种相貌上的相似,因为它们与地球上的生物没有任何共通之处。当它们靠得更近些时,这些生物就看起来不那么像是真正的爬行动物了——只有它们扁平的头部以及布满黏液的绿色蛙类皮肤给人以这种感觉。它们依靠着自己古怪而粗壮的后腿直立行走,而它们吸盘踏在泥浆里发出非常奇怪的声音。出现在这里的都是它们种群中比较普通常见的个体,大约七英尺高,胸前有着四条长长的绳索般的触须。这些触须的动作——如果福格、埃克伯格与简塔的理论是正确的话——意味着这些东西正在进行活跃的对话——我之前曾有些怀疑这种说法,但此刻我却更加倾向于相信这是正确的了。

我抽出了自己的火焰枪,准备进行一场艰苦的战斗。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手里的武器能够给我一定程度上的优势。如果这些东西熟悉这座建筑,它们会穿过这座建筑走向我,这样也能够为我引领出一条出去的道路,就好象我能利用那些肉食性的思蛞拉一样。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会攻击我;因为即便它们没有看见我口袋中的晶体,它们也能用自己特有的奇异感官勘探出这块晶体的存在。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它们并没有攻击我。相反,它们散布开去,绕着我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它们与我之间的距离暗示着,它们正在逐步贴近那座看不见的墙壁。它们站成一个圆圈好奇但却无声地盯着我,摇摆着它们的触肢,并且有时摇晃着它们的头部,用自己的上肢做着手势。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其他的蜥蜴逐渐从森林走了出来,并向前走来加入了这个奇怪的群体。那些靠近尸体的蜥蜴简单地看了尸体几眼,但却没有去打扰它。尸体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副非常骇人的景象,但那些人形蜥蜴似乎对此无动于衷。偶尔,会有一只蜥蜴用它的上肢或触肢赶走范洛夫蝇,或是砸扁一直蠕动着的希非克里格或阿克曼,或是用腿上的吸盘踩住一簇向外伸出来的艾菲草。

我回瞪着这些怪异、出乎意料的入侵者,不安地思索着它们为何不立刻攻击我,甚至一时间丧失了继续寻找出路的精力与意志。我软绵绵地斜靠着所处通道中的隐形墙壁上,放任自己的惊讶逐渐交融汇聚成一系列最为荒唐古怪的猜测与幻想。数百个之前曾让我感到茫然与困惑的谜团此刻突然全都具备了一种全新的不祥意味,为此我感到了一种强烈而尖刻的恐惧,这不像是我之前经历过的任何东西,并为此感到不寒而栗。

我相信自己知道这些可憎的生物为何会期望地徘徊在我的周围。我也相信自己最终意识到了这座透明建筑的秘密。这座诱人深入的、并最终囚禁住我的透明建筑,还有那个在我之前曾被囚禁此处的人最后留下的尸体——所有这些东西开始获得了一种充满威胁的邪恶意味。

我并非是因为一系列普通的不幸与灾难而被困在这些盘根错节的无顶透明走道中。远非如此。毫无疑问,这个地方是一座真正的迷宫——这是一座由这些可憎生物精心设计建造起来的迷宫,而我却严重地低估了它们技术与心智水平。之前,在意识到它们不可思议的建造技巧后,我不是曾怀疑过这些事情么?这座建筑的目的非常明显。它是一个陷阱——一个用来捕捉人类的陷阱,并有着一颗椭球形晶体作为它的饵料。这些爬虫,在对抗采集晶体者的战争中,转变得更具策略了,并且开始利用我们的贪婪来对抗我们自己。

德怀特——如果那具渐渐腐烂的尸体真的是他的话——便是这座陷阱的牺牲者。他之前肯定曾被困在里面,并且没能成功地找到自己的出路。缺少饮水无疑将他逼疯了,或许他同时还用尽了氯酸盐罐。或许他的面罩并不是因为意外才滑落的。在这种情况下,自杀是很有可能的。为不面对一个缓慢而痛苦的死亡,他可能有意拿下了面罩,让致命的大气立刻完成它的工作。但他所处的位置却有着一种可怖的讽刺意味——他没能发现那个距离自己仅仅只有几英尺远、完全能够拯救他的出口。只需要多搜索一分钟的时间,他便能安全地离开这里。

而现在,我和他一样被困在了这里。不仅被困着,而且还有一圈奇怪的爬虫注视着我,嘲笑着我所面临的困境。这种想法逼得人发疯,而当我完全意识到这一点时,一种突然降临的恐慌牢牢地抓住了我,让我开始在看不见的走道里漫无目的地狂奔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我已完全变成了一个疯子——在看不见的高墙间跌跌撞撞、磕磕绊绊,最终像是一团气喘吁吁、毫无心智、流血受伤的肉块一般最终倒塌在泥浆之中。

摔倒让我清醒了些许,所以当我挣扎着站起来时,我能重新注意到其他的事情,并运用自己的理智了。环绕周围的旁观者全都在用一种古怪不规则的方式摇晃着它们的触须,似乎暗示着某种狡猾、怪异的微笑。当我爬起来时,我握紧了拳头野蛮地冲他们摇晃着。但我的手势似乎加剧了它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欢笑——有少数几只笨拙地用它们绿色的上肢模范着我的动作。意识到羞愧后,我努力汇集着自己的才能开始对眼下的情况进行判断。

归根结底,我的处境并不像德怀特那样糟糕。不像他,我知道眼下是怎样一副情形——我早已得到了预先的警告。我已经证明出口最后是可以抵达的,也不会重复他那因丧失耐心的绝望而导致的悲剧。那具尸体——或者说那具骷髅,它很快就会变成那样——会作为指示一直标志着我所寻找的出口,而且只要我长时间并足够聪明地探索下去,顽强的耐心肯定终会将我带到那座出口前。

然而,我也有着自己的劣势,即这些包围在我身边的爬虫恶魔们。既然我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陷阱的用意——意识到它所使用的隐形材料意味着某种超越地球上任何事物的科学技术——那么我将不再会看低对手的心智与手段。即便有着火焰枪,我也许仍会在逃跑的时候遇到麻烦——不过,在长距离的较量上,勇敢与快捷无疑对我有利。

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先抵达外面——除非我能引诱或刺激某些生物冒险走向我。当我准备好自己的火焰枪,清点自己充足的弹药时,我突然想到该试验一下火焰在这隐形墙壁上的效果。我是否忽略了一种可行的逃脱方式呢?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座透明壁障会发生化学反应,可以想象的是,或许火舌能像是切割奶酪一样切割开这些坚硬的墙面。于是我朝着面对尸体的方向,在一个很短的距离上小心地启动了火焰枪,同时用手中的小刀去触碰火焰炙烤的地方。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看到火焰碰撞在表面上,然后四散开去,这时我意识到这种希望变得渺茫起来。只有一段漫长而又单调的搜寻才能将我从这里带出去。

所以,我吞下了另一片食物片,并将另一罐氯酸盐放进了面罩的电解室里;接着退回到了中央房间,开始重新向外前进。我不断地对照着自己的笔记与草图,并添加上新的笔记——我一次接一次地拐进错误的拐弯,却一直绝望地蹒跚前进,直到下午的光线变得非常昏暗为止。当我坚持摸索寻找出路时,我不时地望向那一圈一言不发、紧紧盯着我的嘲弄者。不时会有一小部分爬虫折返回森林里,而又会有另一些爬虫走来取代它们的位置。我愈发思索它们的策略就愈发讨厌它们,因为它们向我暗示了少许这些生物可能的动机。这些魔鬼可以在任何时候进入建筑并发起攻击,但它们似乎更乐意看着我挣扎着从这里逃脱出去。我只能推测它们非常喜欢这种景象——这让我为将来落入它们手中后的遭遇感到加倍地不寒而栗。

当天色黑下来后,我停下了搜索的步伐,坐在泥浆里准备休息。现在我正靠着灯的光亮在卷轴上记录,过一会儿,我会试着睡上一小会。我希望能在明天逃离这里;因为我水壶里的水不多了,而洛可片可以替代饮水,但效果很糟糕。我不敢尝试稀泥中的水分,因为在蒸馏之前,没有任何泥浆地中的水分是可以引用的。这也是我们为何需要修建那么长的管道连接黄土地区——或者当这些魔鬼切断我们的管道时,不得不依靠雨水的原因。氯酸盐罐的数量也不多了,我必须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氧气消耗。下午早些时候尝试挖掘隧道的工作,与后来沉浸在恐慌中的逃跑,均消耗了大量宝贵的空气。明天我将会将运动量降低到最低的限度,在我碰上这些爬虫并着手对付它们之前,不能太过剧烈的运动。在返回新星地的途中我还需要一罐充足的氧气。我的敌人依旧近在咫尺;我能看见一圈它们所使用的绿色火炬围绕在我的周围。这些光亮如此恐怖,让我总是保持清醒。

VI,14 日 夜

又一整天的探索工作,依旧没有找到出路!我开始有些担心饮水的问题,因为中午的时候我的水壶就已经干掉了。下午这里下了一场暴雨,我回到中央房间拿回了用做记号的安全帽——把它当成碗收集了大约一品脱17的水。我喝掉了其中的大部分,只留下很少一部分存储在我的水壶里。洛可片对于抵抗真正口渴没有太大帮助,我希望夜晚时候能有更多的雨水。我将安全帽底朝天地摆放着,希望能收集到任何的降水。食物片的量也不算太充盈,但还没有到值得危险的低限。从现在开始我需要减半自己的供给。氯酸盐罐是最让我担心的问题,因为即便没有剧烈的运动,一天无止境地摸索所消耗的量也多得危险。在节约氧气,同时越来越口渴的情况下,我感到很虚弱。当我降低食物消耗后,我将会觉得更加虚弱。

17按美制湿量计算约 473 毫升

这座迷宫有着某些该死的——某些离奇怪异的特征。我敢发誓我通过图纸排除了某些岔道,然而我每一次尝试都会发现某些与之前我认为已经确定了的假设不同的东西。我从未意识到在丧失了视觉地标后,我们会变得如此迷失。一个盲人或许能做得更好——但对于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视觉才是最重要的感官。所有这些毫无用处的神游带来了更深的气馁与挫败。我能理解可怜的德怀特的感觉了。他的尸体现在只剩下一具骷髅,而希非克里格、阿克曼与范洛夫蝇都已经离去了。艾菲草正在将皮衣剪成碎片,它们比我想象得要长得多,生长得也快得多。从始至终,长着触须的凝视者都在轮换,它们幸灾乐祸地站在平展周围,嘲笑着我,享受着我的悲惨遭遇。如果第二天我没有倒毙的话,我肯定会发疯的。

然而,我只能继续坚持下去,别无他法。德怀特如果多坚持一分钟,他就能离开这里了。新星地的人员在不久之后便可能开始寻找我,虽然这才是我离开的第三天。我的肌肉痛得厉害,躺在这些令人作呕的泥浆中,我似乎完全无法休息。昨天夜里,虽然精疲力竭,我依旧只能断断续续地入睡。而今晚我的恐惧丝毫没有消退。我活在一个无穷无尽的梦魇里——摇摆在清醒与入睡之间,然而既没有完全地清醒也没有完全地入睡。我的手在颤抖,眼下,我没法写太多。那一圈微弱的火炬光芒看起来毛骨悚然。

VI,15 日 傍晚

实质性的进展!看起来情况不错。非常虚弱,直到天亮前没有睡多久。我在中午打了个瞌睡,但却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没有下雨,口渴让我感到非常虚弱。额外多吃了一片食物片,保证我继续搜索下去,但没有水,帮助不大。有一次,我大胆到试了一点泥浆中的水,但这让我剧烈地呕吐,甚至比之前更加干渴。必须节省氯酸盐罐,所以我几乎因为缺少氧气而窒息。不能走得太多,不过计划在泥浆里爬行。大约下午两点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认出了某些走道,并且实质性地接近了尸体——或者说那具骷髅——比我第一天开始尝试的任何时候都要近。我曾经错误地走进了一条死路,但在图示与笔记的帮助下重新回到了走回了主要道路。这些速记的问题在于实在太多了,它们写满了三英尺的记录卷轴,我必须长时间的停息来去整理它们。

由于干渴、窒息、精疲力竭,我的大脑很虚弱。我无法理解所有我写下的东西。这些可憎的绿色东西一直盯着我,用它们的触须嘲笑着,有时它们会做出手势,让我觉得它们在分享某些我无法感觉到的可怖笑话。

三点钟的时候我真真实实地获得了进展。根据我的笔记,我发现一处之前从未进入过的入口;而当走进这个入口后,我能迂回地爬向被野草缠绕的骷髅。这条路线是螺旋形的,非常像是我第一次抵达中央房间时走过的路线。每遇到一个岔路或是路口,我都尽力选择那条似乎与最初路线最吻合的方向。当我绕着圈逐渐接近那可怖的地标时,那些围在外面的观看者似乎加强了它们那神秘的手势与讥讽的无声嘲笑。显然,它们可怖地在我的前进之路上发现了某些值得发笑的地方——毫无疑问,它们察觉到了我在任何情况下与它们相遇时都是无助的。我很乐意将它们抛在一边,任由它们沉浸在自己的欢笑里;因为虽然我意识到自己极度虚弱,但我仍能指望火焰枪以及大量的额外弹药逃离这个可憎的爬虫方队。

希望高涨,但我依旧没有试图站起来。最好还是继续爬行,我最好节省体力准备与这些人形蜥蜴的遭遇。我的前进速度非常缓慢,错误进入某些死胡同的可能性很大,但尽管如此我似乎仍在逐渐地爬向那只剩骸骨的目标。这种景象给了我新的力量,我暂时不再担忧自己的疼痛,自己的干渴,自己贫乏的氧气罐补给。那些生物都聚集在入口周围——做着手势、跳跃着、用它们的触须嘲笑着。很快,我意识到,我必须面对围绕在屏障之外的全部敌人——可能还有它们从森林里赶来的增援部队。

此刻我距离骷髅只有几码的距离。我停了下来,在面对并从那一大群恶毒的生物中突破出去之前留下这些叙述。尽管它们数目众多,我确信最后一丁点力气将会它们统统赶走,因为这把火焰枪的打击范围是非常巨大的。接着我会在高地边缘的高燥苔藓上扎营,等到早晨的时候疲倦地穿过丛林走回新星地去。再看到活人与人类的建筑时我会觉得非常高兴。那只骷髅的牙齿非常恐怖地闪烁着,对着我龇牙大笑。

VI,15 日,夜晚

恐怖与绝望。再次陷入迷惑。在进行过之前的记叙后,我继续接近那具骷髅,但是在突然之间,我遇到了一堵阻碍的墙。我再一次被欺骗了,并且显然回到了三天之前的地方,我第一次试图离开迷宫时所作出无用尝试而抵达的地方。我是否大声尖叫我已经不记得了——也许我太过虚弱,无法发出声音。我仅仅只能长时间头晕目眩地躺在泥浆里,而那些绿色的东西仍在外面蹦跳、嘲笑着,做着手势。

在一段时间后,我恢复了意识。干渴、虚弱与窒息很快便侵蚀着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我将一罐新的氯酸盐罐装进了电解室——不顾一切,毫不考虑返回新星地时的需要。新鲜的氧气使我振作了一点,也让我能更加留意周围的情况。

似乎我与可怜的德怀特的距离要比第一次进入死胡同时要稍微远一些,于是我迟钝地思索着自己可能在另一条稍微远一些的通道里。由于这一丝昏暗的希望,我费尽力气拖着自己向前爬去——但在几英尺之后,我与之前的情形一样,遇到了死胡同。

于是,这就是终点。三天的时间我哪里也没有去。我的力量已经消失。我很快就会因为干渴而发疯,而我再也没有足够的氧气罐供我返回了。我虚弱地思索着为何这些梦魇般的东西为何会如此拥挤地挤在入口,嘲笑着我。也许这正是嘲弄的一部分——让我觉得自己抵达了一个它们明知不存在的入口。

我的痛苦不会持续太久,但我决定不像德怀特那样速速了断。他呲牙嘲笑的骷髅正向着我——那些在吞噬他皮衣的艾菲草中的一束摸索着将那个头骨对向了我的方向。空洞的眼窝令人毛骨悚然地盯着我,甚至比那些可怕的蜥蜴更加让人恐惧。它给那死亡、呲露白齿的嘲弄增添了一份可怖的意味。

我应该静止地躺在泥地里,尽可能保存我的所有力气。这份记录很快就能完成了——我希望它能抵达并警告那些在我之后的人。在我停止书写之后,我会休息更长一点时间。接着,等到天色太暗,那些可怕的生物无法看见的时候,我会聚起最后的力量,努力把这份卷轴扔出墙外,越过中间的走道,扔到外面的平地上。我会小心地把它扔到左边,那样它就不会砸中那群蹦跳嘲笑着的包围者。也许它会永远消失在稀软的泥浆里——但也许它会掉落在某些广阔的草丛里,并最终回到人类手上。

如果它的确保存了下来并有人阅读了它,我希望它不仅仅只会警告人类小心这个陷阱。我希望它能教会我们的种群放弃那些闪光的晶体,让它们停留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上。它们只属于金星。我们的星球并不真的需要它们,我相信当我们试图占有它的时候就已经冒犯了某些晦涩而神秘的法则——某些深埋在宇宙玄秘之中的法则。我们谁能说清楚,是怎样一些阴暗、强大而又广泛散布着的力量在刺激这些爬虫生物如此奇怪地守护着这些东西呢?德怀特与我已经付出了代价,就好象其他那些已经或者即将付出代价的人一样。但,也许这些零星的死亡仅仅只是一场更加浩大的恐怖的前奏。让我们将金星留给那些仅仅只属于金星的东西。


我现在已经非常接近死亡了,等到黑夜降临的时候恐怕我已经没有力气将卷轴扔出去了。如果我做不到,我猜那些人形蜥蜴或得到它,因为它们或许能认出这是什么。它们不会希望任何人收到有关这座迷宫的警告——它们也不会知道我的信息也在为它们的利益做出请求。当终点临近的时候,我对这些生物更加亲和了。在宇宙的尺度下,谁能说哪个种族更加高等,或者更接近宇宙范围内生命的标准呢?——它们还是我们?


在我最后的时刻,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颗巨大的晶体。它在垂死的天空放射出的红色光线中残酷而险恶地闪着光。跳跃着的群体注意到了它,接着它们的手势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发生了变化。我奇怪它们为何会聚集在入口周围,而不是集中在更近的距离上——在那堵透明的墙后面。


我渐渐僵硬不能写下更多了。东西在我周围回旋,但我还没有丧失意识。我能把这东西扔出墙吗?晶体还在发光,但黄昏已经深了。


黑暗。非常虚弱。它们还在门前跳跃嘲笑,并且点燃了可怕的火炬。


它们走了吗?我梦见我听到声音……天空中的光。


卫斯理.P.米勒,A 组负责人报告

金星晶体公司

金星新星地 VI,16 日

我们的职员 A-49,来自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市马歇尔大街 5317 号的肯塔·J·斯坦费尔德,早先于 VI 月 12 日离开新星地,依照探测器的指示进行一次短期勘探。任务原定于 13 或 14 日返回。但于 15 日晚仍未出现,所以侦察机 FR-58 号连同五名随行人员在我的命令下于下午 8:00 出发携带探测器沿路搜寻。在早前的读数中指针没有显示任何变化。

根据指针的指示来到厄瑞克利安高地,一路开启强探照灯搜寻。三倍射程的火焰枪与 D 型辐射桶能够驱散任何普通规模的敌对土著势力,或是任何危险的肉食性思蛞拉集群。

当飞越厄瑞克斯高地的空旷带时,我们看到了一群移动的光源。我们知道那是土著的发光火炬。当我们接近时,它们离散进入了森林。大约共计 75 只到 100 只的规模。探测器显示晶体在它们应在的位置上。低空飞行掠过这一地点时,我们的灯光照射出了地面上的物体。我们看到被艾菲草缠绕的骷髅与十英尺外完整的尸体。飞机下降靠近尸体,但机翼一角碰上了某座看不见的障碍物。

徒步接近尸体时,我们遭遇了一处光滑的隐形屏障。这令我们极为困惑。触摸着靠近骷髅时,我们摸到了一个入口,在那个入口之后,是一处空地以及另一个通向骷髅的入口。骷髅虽然已经艾菲草撕碎衣物,但在身边拥有公司编号的金属安全帽。这是职员 B-9,库尼克部门的弗雷德厄理可·N·德怀特,他于两个月前在一次长期任务中离开了新星地。

在这具骷髅与完整的尸体之间似乎有着另一座墙,但我们能轻易地认出第二个人便是斯坦费尔德。他左手持有一份记录卷轴,右手持笔,似乎在死之前写下了某些东西。看不见任何晶体,但探测器显示在斯坦费尔德周围存在某个个体巨大的样本。

我们在接近斯坦费尔德的过程中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但最后成功了。尸体依旧有余温,在它的身边有一块巨大的晶体,已被稀泥浆覆盖。我们立刻研究了左手的记录卷,并根据它的资料采取了某些措施。卷轴内容中的长篇叙述已在卷首给出;继续的主要描述我们均已证实,并附在此处解释我们发现的事情。记叙的后部分显示出了记叙者已精神衰弱,但没有道理怀疑它的主题内容。斯坦费尔德显然死于干渴、窒息、心脏过劳以及心理沮丧的综合作用。他的面罩仍在原位,尽管罐中含量低于警戒线,但仍稀薄地产生氧气。

我们的飞机受到了损伤,所以我们发送了无线电并调遣安德森与修理飞机 FG-7,全体救难人员,以及一系列爆破材料。等到早晨的时候,FR-58 已被修复,携带者两具尸体与晶体跟随安德森返回。我们会把德怀特与斯坦费尔德葬在公司的墓园,并在下班返回地球的航行中将晶体运往芝加哥。之后,我们将采取斯坦费尔德的建议——在他报告中更理智更健全的早期部分提到的建议——调遣足够的军队将土著完全扫清。有了一个安全的场合后,我们几乎能弄到任何数量的晶体。

下午,我们非常小心地研究了这座隐形的建筑,或者说陷阱,并在长绳的协助下探索了这座建筑,并为我们的档案馆准备好完整的图样。建筑的设计令我们印象深刻,需要保留物质的样品以供化学分析。所有这些知识在攻占土著各式各样的城市时候将有可能用上。我们的 C 型金刚钻能够钻入这种看不见的材料,救难人员现在正在安装炸药准备进行一次彻底的爆炸。等我们完成的时候,没有什么会被留下。这座巨大的建筑显然会威胁到空中航线与其他可能的交通线路。

之所以认为这座迷宫的设计令人印象深刻,不仅仅是因为德怀特充满讽刺意味的命运,也因为斯坦费尔德落下了同样的命运。当我们试图从骷髅前往第二具尸体的时候,我发现在右边没有入口,但马克海姆在第一个内部房间中发现了一个入口,大约距离德怀特十五英尺,距离斯坦费尔德五英尺。在这个入口之后是一道长厅,直到全面探索之前,我们并没有仔细探索这条长厅,但在这座大厅的右边有另一条走道直接引向尸体。斯坦费尔德只要穿过身后的入口,走二十二或二十三英尺就能抵达外面——但他在精疲力竭与绝望之余忽略了这个入口。

The End


1936 年 1 月,一个名叫 Sterling 的高中生将一份科幻故事的草稿送给了 Lovecraft。后者在收到草稿后以朋友的身份对草稿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改写与扩充,合作成了一篇完整的小说。不过,这部小说在 Lovecraft 生前一直被拒,所以并没有得到发表,直到他去世两年后才在 1939 年 10 月刊的 Weird Tales 上得以发表。

Attached Image

由于 Sterling 的原稿已经失踪,所以无从知道 Lovecraft 做出了何种改动,不过普遍认为发表的小说,也就是这一版,为 Lovecraft 改动后的版本(根据 Joshi 的说法是这样的。)

由于原稿并非 Lovecraft 所做,所以这部小说成了他写作生涯中唯一一部涉及到未来生活、行星开发、人类外星殖民等元素的科幻小说;也是一部基本上与克苏鲁神话,或者 Lovecraft 常见小说主题完全隔绝开来的小说。

小说的内容非常细致,例如作者注意到了“对钟表做了调整以适应金星稍快的转速”,“行星历法”,电解式的氧气供应设备等非常细节问题——当然由于时代所限,对于金星恶劣的环境依旧估计不足——不过这也很可能是来自 Sterling 的创作。

另一方面这部小说也表达了 Lovecraft 的某些思想,即,他认为技术发达、高度开化后的民族 (通常是白种人,这可能是种族偏见,但也是社会现实) 容易失去与古老神秘事物的联系,而那些看似落后未开化的民族,在某些方面却与这些古老神秘事物有着紧密的联系。不仅在这里,他在与 Bishop 一同创作的《丘》中也有类似的表现。

另外,这篇故事主人公的名字 Kenton J. Stanfield ,据说其实是仿照了 Kenneth·J·Sterling,而中间很多奇怪生物的名字则出自当年与 Lovecraft 本人打笔战的评论家或朋友,甚至他自己的绰号……

这篇文章翻译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比我想象的长……而且中间还停工了一段写了篇小说,耽搁许久请见谅。

其实我觉得这个应该发在缪斯区而不是 COC 区,这文和 COC 的差距实在太大……

Medusa’s Coil

美杜莎的卷发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 吉莉亚·毕夏普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文包含大量种族歧视的词语 (原文就是如此,我最后说这个问题) ,阅读者请端正心态,自行考虑是否阅读。


Chapter I

前往开普吉拉多1的路上需要穿越一片我不太熟悉的乡间田野。临近傍晚的时候,阳光逐渐转变成了金色,带上了近乎梦幻般的感觉,而我也意识到,如果自己还想在入夜前抵达镇里,就必须得找准方向才行。我不想等到天黑后还在这片位于密苏里州南部的荒凉低地里游荡闲逛,因为这儿的路况非常糟糕,而且我驾驶的还是一辆敞篷车,完全无法抵御十一月的寒风。此外,黑云正在地平线上堆积增厚;因此,我扫视着那一条条横跨在旷阔褐色田野里、灰色与蓝色的长长阴影,希望能瞥见几座房屋,好让我询问到需要的信息。

1

Cape Girardeau,密苏里州的一座城市,实际上并不是一个海角,而是一座内陆城市

这是一片偏僻而又荒凉的野地。不过,我最终还是注意到自己右侧靠近小河的树丛里探出了一座房屋的屋顶;它距离公路大约有半英里的路程,我觉得沿着公路再走上一段或许就能遇到某条通往那里的小径或车道。由于没有看见更近些的住房,我决心碰碰运气;让我高兴的是,没过多久,路边的灌木便分开了,露出一座大门的遗迹。这是一座雕刻过的石头大门。它的门柱上爬满了干枯的死藤,它的入口里阻塞着低矮的树丛————这也解释了我为何没能在远处发现这条小路。我意识到自己没办法将汽车开进去,于是只能够将它小心地停在大门的旁边——那儿有一株茂盛的常绿植物,如果下雨的话,它能够为汽车遮挡些雨水——在安排妥当之后,我沿着长长的小路朝着那座屋子徒步走了过去。

暮色渐渐低垂。可能是先前那种笼罩在车道与大门上、险恶而又衰败的氛围诱导了我的情绪,走在长满灌木的小径上,我产生了一种清晰而又不祥的预感。根据那些雕刻在古旧石柱上的装饰,我猜这里曾经有一座显赫一时的庄园;此外,我还能清楚地辨认出那些种植在车道两侧的椴树————那原本是一幅值得夸耀的景观,可现如今一些椴树已经死掉了,另一些则被埋没在恣意生长的灌木从里,毫不起眼。

随着我不断跋涉向前,苍耳与荆棘开始拉扯我身上的衣物,而我也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有人居住在这个地方。我会不会空跑一趟?有那么一会儿,我想调头回去,沿着公路再走远些。这时,我注意到前面有一座屋子,这激起了我的冒险精神与好奇心。

那座被森森树木环绕着的破败建筑似乎有着某种挑逗他人注意的魅力,因为它述说着一个早已逝去的时代,以及遥远南方风情,所曾有过的优雅与宽敞。这是一座典型的种植园木屋,保留着十九世纪早期的经典样式,两层半高,并且修建有一座宽敞的爱奥尼式2门廊————那些门廊立柱向上伸展着,触碰到了房子的阁楼,同时也支起了一座三角形的门楣。房屋腐朽得非常厉害;有一根巨大的立柱已经腐烂倒塌了,而原本修建在高处的阳台或走廊也垂了下来,显得岌岌可危。我猜,过去这附近应该还修建着另一些的建筑。

2

起源于古希腊的建筑风格。纤细秀美的立柱是这种风格的典型特征。同时它也是希腊古典建筑的三大柱式之一

当我一步步登上宽大的石头阶梯,走向低矮的门廊与安装着扇形顶窗的雕花大门时,我的情绪明显变得紧张起来。我想点一支烟————可在发觉周围全是干燥易燃的草木后,我又停了下来。虽然确信房子已经荒废了,但在敲门示意前我仍不忍粗暴地打破它的庄严气势;因此,我费力地拉起了锈迹斑斑的铁门环,小心地叩了几下。接着,整座房屋似乎也随着敲击声一同摇晃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没有人应门,不过我再次敲响那个咯吱作响的笨重玩意——一方面试图惊起任何可能居住在废墟里的人或物,此外也试图驱散那种邪恶不洁的死寂与荒凉。

我听见有只鸽子在靠近河边的某个地方悲伤地咕呤,似乎还隐约听见了流水的声音。恍惚间,我抓住了古旧的门闩,试着晃动它,并最终径直推了推装饰着六块嵌板的巨大房门。几乎在同时,我意识到门并没有上锁;虽然大门已经卡住,而且铰链也发出了一连串刺耳的吱呀声,但我依旧推开了房门,走进了那座宽敞而阴暗的大厅。

可是,我一踏进大厅就后悔了。倒不是因为我在那座满是灰尘而且还摆放着阴森的帝王式家具3的昏暗大厅里遇见了一大群幽灵;而是因为我在踏进大厅的同时意识到这里并没有被废弃。宽阔的弧形楼梯传来了吱吱呀呀的声响,然后我听到了某些东西蹒跚摇晃着缓缓走下楼梯时发出的脚步声。接着,在一个瞬间,衬着那扇耸立在楼梯平台上的巨型帕拉第奥式窗户4,我瞥见了一个高大而佝偻的身影。

3

the ghostly Empire furniture,Empire 应该是指新古典主义第二阶段的设计风格。这是一种于十九世纪早期兴起的家居艺术风格,一度风靡欧洲大陆与北美

4

the great Palladian window,Palladian 是一个意大利建筑师,同时也指一种于十八世纪早期兴起、发扬帕拉第奥思想的建筑风格

最先涌现的恐惧很快便消散了。待到那个身影走下最后几阶楼梯时,我已准备好问候房间的主人了————虽然,我已经闯进了他的私人府邸。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见他伸手在口袋里找出了一根火柴,来到楼梯脚边一张摇摇晃晃的壁台5前,点亮了摆放在上面的小煤油灯。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终于看清楚了那个佝偻着的身影。他是一位很高大同时也很瘦削的老人;身上的装束与他那张不修边幅的脸一样凌乱不堪,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保持着一副绅士的表情。

5

console table 一种中国比较少见但西方常用的家具,不知道准确的称呼,是一类靠墙 (通常固定在墙上) 的窄桌,形状有些类似长凳,主要用来放置油灯或花瓶等装饰品

我没有等他开口,而是立刻为自己贸然闯入的行为作出了解释。

“请原谅我这样冒失地闯进来,我刚才敲门时没听到答应声,还以为没人住在这里。我原本只是想问问去开普吉拉多的路————最快到那里的路。我想抢在天黑前赶到那里,不过现在,当然——”

等我停下来的时候,那个男人说话了;和我预料的一样,他的言谈语气显得非常有教养,并且带有一种温润柔和的腔调————那是一种显然比他的居住地更加偏南方的口音。

“好吧,您得原谅我没能及时回应你的敲门。我很少和别人来往,也不经常盼着有人来拜访我。起先,我以为你只是好奇而已。后来,你第二次敲门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回应了,但我的身子不是太好,不能走得太快。脊椎神经炎————很麻烦的病。

“虽然您打算在入夜前赶到镇上————可是,你显然没办法赶到那里了。我猜你是从大门那边过来的——你走的路并不是去镇上最快和最好的路。你应该在离开大门后遇到的第一个路口左拐——你遇到的第一条真正往左的路。在那之前你会经过三四条供马车和推车走的小路,但你不会错过那条真正的公路,因为公路右边有一棵特别大的柳树正对着那条路。然后,等你拐上那条路,还需要再经过两条公路,然后在和第三条公路交叉的路口向右拐。在那之后——”

这些复杂的方向让我感到无比困惑————在一个对当地情况一无所知的外乡人看来,这些事情的确很容易混淆——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打断了他的话。

“请等一等!我之前根本没来附近,也只有一对普普通通的车前灯来看路,我该怎么在漆黑一片的时候跟着这些指示走下去呢?另外,我觉得过一阵子就有风暴了,而且我开的还是辆敞篷车。看起来,如果我想今晚抵达开普吉拉多会非常麻烦。事实上,我觉得我今晚还是不要去镇上为好。我不想给您增加负担,或是别的什么事————但考虑到现在情况,您能留我在这里过夜吗?我没什么要求——不需要晚饭或别的什么。只给我留个角落睡到天亮就行。我没问题。我能把车留在外面——不论怎样,一点点潮湿的天气没什么大碍。”

当我突然提出自己的要求后,我看到老人的脸上那种平和淡然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怪、惊讶的神色。

“睡————在这儿?”

面对我的请求,他似乎很惊讶,于是我重复到。

“是的,为什么不呢?我想您保证,我不会带来任何麻烦。我还能做些什么呢?这一带我人生地不熟,夜晚时路复杂得像是迷宫。我打赌,不出一个小时,外面肯定是倾盆大雨······”

这一次房屋的主人打断了我的话。而当他说话的时候,我从他深沉、悦耳的嗓音中察觉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特质。

“外地人————那是自然,不然你也不会想要睡在这里;而且根本不会来这里。现如今,其他人都不会来这里了。”

他停顿了下来,而他的只言片语似乎透露出一种莫测的神秘感,这让我逗留下来的意愿变得愈发强烈起来。这个地方肯定有着某种诱人探究的东西,而弥漫在四周的发霉臭味似乎也掩盖着成千上万的秘密。此外,即便只有一盏小油灯散发的微弱光线,我依旧注意到身边的一切全都显得极端古老破旧。我感到了令人悲哀的寒意,并且满怀遗憾地看到这里没有任何可供取暖的地方;但我的好奇心依旧非常强烈,因此我仍然极度热切地想要留下来,了解一些与这位隐居者————以及他的阴森住所——有关的事情。

“尽管如此,”我回答道。“周围也没有可以帮忙的人了。但我很想找个地方待到天亮。另外————如果人们不喜欢这个地方,是不是因为这里太破落了?当然,我猜要花一笔钱才能维持这样一片地产,但如果负担太重,你为什么不找个小一点的住处?为什么一直要待在这里——忍受所有的辛苦和困难?”

对方似乎并没有将我的话当作一种冒犯。他非常严肃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如果你真的想待在这里,你当然可以住下来————在我看来,不会有什么损害。至于我——我待在这里是因为我必须留在这里。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守护这里的某些东西——某些牵扯住我的东西。我倒是希望自己有钱,有资金,也有雄心将这座房子和周围地产保持体面。”

我的好奇心更强烈了,我打算相信房间主人的话;当他示意我上楼时,我跟着他缓缓地上了楼。此时的光线已经非常暗了。外面传来的微弱唰唰声让我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大雨已经开始了。只要有个避雨处我就非常高兴了,而这里更让我倍感兴奋————因为这座房子与房子的主人似乎透着某些秘密。对于一个无可救药地热爱着那些怪诞事物的人来说,没有比这座房子更合适的歇脚处了。


Chapter II

屋子的主人将我安顿在二楼拐角的一个房间里。相比房子的其他地方,这儿显得略微整洁一些。走进房间后,他放下了自己手里的小油灯,然后又点亮了一盏稍大一点儿的油灯。看到房间的陈设品味与整洁程度,还有整齐摆列在墙架上的书本,我觉得自己并没有猜错————这的确是一个有着良好教养与高贵品味的绅士。毫无疑问,这座房子的主人是个性格古怪的隐居者,不过他也有着自己的个人操守以及学习知识的兴趣。待他示意我坐下后,我开始泛泛地闲谈起来,同时欣慰地发现对方并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相反,能遇上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似乎让他觉得非常高兴,甚至在谈论私人话题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回避的意思。

我从谈话中得知,他名叫安东尼·德·鲁西,来自一个历史悠久、声势显赫同时也极有教养的家族。他的祖上是路易斯安那州的种植园主。在一个世纪以前,他的祖父————家族中较小的孩子——移民到了密苏里州南部,并按着祖上的作风,挥金如土地建立了一座新的庄园;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另一座大种植园的协助下,工人们修建起了这座立柱林立的府邸以及它周围整个庄园。如今府邸后方的平地已经被河流侵袭了,可在当时,那片平地上的小木屋里一度生活着两百多个黑奴6。夜晚时分,黑奴们会歌唱嬉笑,同时弹奏起手里的班卓琴;每当人们听到这些声音的时候,就能极其透彻地了解那种文明与社会秩序所蕴含的迷人魅力——令人哀伤的是,这种情景如今已经消逝了。在宅邸的前方,护卫庄园的橡树与柳树参天耸立,常年灌溉与修整的草地仿佛是宽阔的绿色地毯,鲜花夹道的板岩小路弯弯曲曲地从草地间穿过。在那个时代,这个被称为“河畔庄园”的地方曾是一个田园般的可爱家园;而房屋的主人还能回忆起许多从最好的时代残遗下来的痕迹。

6

原文用了 negroes 这个很不友好的词

此时,雨渐渐变大了。厚厚的水帘击打着破败的屋顶、墙壁与窗户,透过数千个裂缝与缺口送进点点雨滴。湿气从某些不知名的地方渗进来,滴落在地板上。越来越强的狂风不停地摇晃着外面腐朽、铰链松动的百叶窗。但我并不在意这些事情,甚至都没想过外面停在树下的敞篷跑车,因为我看到一个故事正在慢慢显露出来。被勾起回忆后,房屋的主人并没有带我查看入睡的地方;反而开始回忆起那些更古老同时也更美好的岁月。很快,我意识到,我会得到些许线索————透过这些线索,我或许能弄清楚他为何会独居在这座古老的庄园里,而他的邻居们又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个令人厌恶的地方。当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非常悦耳动听,而他的故事很快便出现了转折,让我顿时睡意全无。

“是啊————我的祖辈在 1816 年修建了河畔庄园。1828 年的时候,我的祖母在这里生下了我的父亲。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的话,他已经有一百多岁了,不过他死的时候还很年轻——非常年轻,甚至我只能勉强记住他的样子。那是 64 年的事——他死在内战里。他是美国南部邦联盟路易斯安那州第七步兵师7的士兵,因为他是在老家入伍的。我的祖父因为年纪太大没能参战,不过他最后活到了九十五岁,而且帮着我母亲带大了我。他们把我照料得很好——我以他们为荣。我们一直有着很强的传统观念——很强的荣誉感——我的祖父决心按照家族传统抚养我长大,就和德·鲁西家族的其他人一样——我们的传统一代接一代的传下来,一直可以追溯到十字军时代。内战结束后,我们并没有完全破产,而且还设法过上了非常舒适的生活。我在路易斯安那州一家不错的学校里完成了学业,后来又去了普林斯顿继续深造。后来,我为种植园找到了可以盈利方案——不过,你也看到了,它现在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

7

Seventh Louisiana Infantry C.S.A. 其中 C.S.A.是 Confederate States of America (南方联盟) 的简写

“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去世了。两年之后,我的祖父也死了。在这之后,我一直过的很孤单;85 年,我娶了一个住在新奥尔良的远房表妹。如果她还活着,事情可能会不太一样了,但她在我儿子丹尼斯出生时就死掉了。所以,我只有丹尼斯可以依靠了。我没有再娶,而是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儿子身上。他很像我————也像德·鲁西家族里的其他人——肤色浅黑,又高又瘦,淘气的脾气。我按着祖父教育我的方式教育了他,但在荣誉问题上他倒是不需要多加指导。我估计着,那是他天生的一部分。从没见过这样的神气十足的孩子——等他十一岁的时候,我必须费劲力气才能让他别去参加西班牙战争8。充满浪漫主义的年轻淘气鬼——满脑崇高的想法——放到现在,你可以说他像是个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教会他别与黑鬼婊子混在一起。后来,我把他送进了我曾读过的学校,后来也送他去了普林斯顿。他是 1909 届的学生9

8

1898 年的美西战争,美国为了夺取西班牙的加勒比海殖民地进而控制加勒比海而发动的战争

9

He was Class of 1909. 不确定这个是 1909 级还是 1909 届

“后来,他决定要做个医生,并且去哈佛大学医学院读了一年的书。这个时候,他想起要保留家族内部的古老法兰西传统,要求我把他送去了索邦神学院10。我答应了————并且觉得非常骄傲,不过我也知道,等他走后,我肯定会过得非常孤单。老天在上,我真希望我没有那么做!我觉得,即便到了巴黎,他也会是个非常安分老实的孩子。他在圣雅克街有个房间——很靠近他在拉丁区的学校——不过根据他的书信还有他朋友的说法,他根本没有和那些狗杂种11了断联系。他认识的大多是些从国内过去的年轻人——一些的正经的学生和艺术家,他们更加专注自己的工作,而不是胡乱发表看法或者将整个镇子刷成红色。

10

Sorbonne,1253 年罗伯特·德·索邦在巴黎创建的大学,它是巴黎大学的前身,不过到文中所述的时代,它已经改名成“巴黎大学”了

11

原文是 gayer dogs,不知道具体指啥

“不过,当然也有许多人处在正经学者与恶棍12之间的分界线上。审美家————还有颓废艺术家,你知道的。在生活与感官上的实验者——波德莱尔13那一类的小伙子。单纯的丹尼斯遇上了许多这样的人,也对他们的生活进行深入的了解。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疯狂的圈子和教会——假冒的恶魔崇拜,假冒的黑弥撒14,诸如此类的事情。我怀疑如果这些事情大体上对他们造成了很多伤害——他们中的大多数可能会在一两年里完全忘掉它们。他在学校里认识的几个同伴中有一个人最沉迷这些奇怪事物——而且,我还认识这个人的父亲。新奥尔良的弗兰克·马什。拉夫卡迪奥·赫恩15、高更16以及梵高的信徒——就是个“黄色年代”17的标准缩影。可怜的家伙——在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成为伟大艺术家的料子。

12

原文是 devil

13

十九世纪著名现代派诗人,写《恶之花》的那个

14

一种恶魔崇拜中举行的活动,通常效仿天主教的弥撒仪式来赞颂撒旦

15

十九世纪作家,现代怪谈文学的鼻祖。“小泉八云”这个名字可能更加熟悉些

16

法国后印象派画家,与梵高、塞尚并称“后印象派三杰”

17

原文是 the yellow ’nineties. 指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此时维多利亚时代的风尚正逐渐转变为更为流行的英国摄政时期风格,并掺杂了法国的影响。当年,颓废主义盛行一时,现代艺术开始萌芽。颓废与艳情的风格大行其道。1894 年创办的杂志 The Yellow Book (黄面志)就是对这一时代最好的诠释,也是“黄色年代”这个名字的由来

“在巴黎,丹尼斯的那群朋友里,马什是年纪最大的。他们经常见面————一起谈论在圣克莱尔学院的事情,之类的事情。丹尼斯在信里经常提到他,而当他提起马什参加的神秘主义者团体时,我也没发现会有什么特别的危害。似乎有个牵涉到古埃及与古迦太基魔法的团体在左岸18的波希米亚人19间风行过一段时间——他们假装自己寻回了那些被掩盖的、有关失落非洲文明的真相,实际上却全是些无意义的东西——大津巴布韦20,还有那些位于撒哈拉沙漠阿哈加尔高原上的阿特拉斯死城21——还有许多关于毒蛇和人类头发的胡言乱语。至少,那时候,我觉得是胡言乱语。丹尼斯经常引述马什的话,说些古怪的东西,说美杜莎蛇发的传说背后还掩盖着一些事情——还说后来托勒密王朝22产生的有关贝蕾妮丝23的神话里也隐瞒了一些东西——我知道那个神话,传说她为了拯救成为自己丈夫的哥哥而献上了自己的头发,而她的头发后来升上天空,变成了后发座。

18

指巴黎的塞纳河南岸,文化氛围非常浓厚的区域

19

实际上指是吉普赛人,法国人管吉普赛人叫“波希米亚人”;但实际上吉普赛人和波希米亚人还是有一定的区别的

20

指位于津巴布韦东南面的一座城市遗迹,目前的考古发现认为它是铁器时代晚期津巴布韦王国的都城

21

the dead Atlantean cities in the Hoggar region of the Sahara,考虑到后面地理说明,这里的 Atlantean 应该是指 Atlas 而非亚特兰提斯

22

亚历山大曾将部将托勒密·索特尔留在埃及担任总督。待亚历山大死后 ,托勒密其他一些部将互相混战,最终占据埃及,并正式称王建立了托勒密王朝

23

Berenice,埃及法老托勒密三世的妹妹 (托勒密三世后来又娶了她,皇室内部婚姻什么的。) 约在公元前 243 年的时候,托勒密三世远征叙利亚。她向神祈祷保佑丈夫平安归来,并把头发剪下来奉献在女神阿佛罗狄忒的神庙。传说女神将她的头发放在了天空之中,变成了后发座

“我觉得丹尼斯起先并没有太在意这些事情。直到那天晚上,他在马什房间里参与奇怪仪式的时候遇见了那个女祭司。热心参加教派活动的大都是些年轻人,但教派里领头的却是一个年轻女人。他们管她叫‘坦尼特-伊希斯24’————就把这个当做是她的真名吧——最近拥有这个名字的这个肉身——叫马瑟琳娜·贝达德。据说,她是夏姆侯爵25的左撇子女儿26。在玩上这种更加有利可图的魔法游戏前,她似乎曾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艺术家,也是一个艺术家模特。有人说他曾经在西印度群岛生活过一阵子——我猜是马提尼克岛——不过,她很少谈论关于自己的事情。有些时候,她会竭力展现朴素、神圣的一面,不过我觉得有社会经验的学生不会将那当作一回事。

24

Tanit-Isis, Tanit 是迦太基侍奉的女神,Isis 是古埃及的母性与生育之神

25

Marquis de Chameaux,法语读音似乎是这样的

26

原文是 the left-handed daughter,不知是不是另有所指,不过西方世界过去一直认为左撇子是邪恶的

“但丹尼斯不是个有社会经验的人。他用了十页信纸向我描述他发现的女神。如果我能意识到他的单纯,我或许会做点什么,但我一直没想到那种狗崽一样的迷恋会有多么认真。我荒唐地相信,丹尼斯心中过分灵敏的个人荣誉感与家族自豪感会始终保证他远离那些最严重的问题。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他的信件开始让我觉得紧张了。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提到马瑟琳娜;开始谈论他们是如何‘粗暴、愚蠢地’将她介绍给自己的母亲与姐妹。他似乎没有问过这女人任何有关她个人的问题。我相信,这个女人让他对她的身世,对神圣的预示,对人们蔑视她的举止产生了充满浪漫传奇色彩的念头。到了最后,我发现丹尼斯已经切断了与同伴的所有联系,将大量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个勾魂的女祭司身上。在她的特别要求下,他没有把他们持续约会的消息告诉自己以前的同伴;所以在那儿,没有人想到要阻止这段恋情。

“我猜,她肯定觉得丹尼斯非常富有;因为他有着一个贵族的气度,而且某个阶层的人觉得所有贵族模样的美国人都是有钱人。不管怎样,她可能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能够和一个真正中意的年轻人订下真正的婚约27。当我紧张到公开给出意见时,已经太晚了。丹尼斯已经按照法律程序迎娶了那个女人,并且写信告诉我,他会放弃自己的学业,将那个女人带回河畔庄园来。他说她做出了很大牺牲,并且辞去了魔法教派中的领袖职位,说她今后仅仅做一个安静的淑女——将来变成河畔庄园的女主人,变成德·鲁西家族里的一个母亲。

27

原文是 In any case, she probably thought this a rare chance to contract a genuine right-handed alliance with a really eligible young man. 那个 right-handed alliance 不明白具体所指,猜测可能是结婚的委婉说法

“好吧,先生,我尽可能地接受了这件事情。我知道那些久经世故的欧洲人和我们这些老一辈的美国人有着不同的标准————不管怎么说,那个时候,我对这女人一无所知。或许,她是个江湖骗子,但为什么一定会变得很糟呢?我觉得,在那段时候,我一直在用尽可能天真简单的态度看待整件事情,主要是为了孩子着想。很显然,聪明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要他新迎娶的妻子遵守德·鲁西家族的传统,我就只能对丹尼斯听之任之。我想给那女人一个机会证明她自己——有些人担心她或许会损害家族的利益,或许并非如此。所以,我并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要求丹尼斯反悔。事情已成定局。我做好了准备,欢迎孩子回家——不管他带了个怎样的人回来。

“在接到他们告诉我婚事的电报后,我又等了三个星期,他们就回来了。马瑟琳娜的确很漂亮————我一点也不否认这一点——我能意识到孩子是如何在她面前变得越来越蠢的。她的确给人一种有教养的感觉。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她肯定还是有一部分优良血统的。她的年纪似乎是二十岁出头;中等体格,很苗条,不论是姿势还是动作都像是一只雌虎一样优雅。她的肤色是较深的橄榄色——像是有年头的象牙——她的眼睛很大,也很暗。她有着小巧、古典匀称的面容——但她不够整洁,不符我的品味——最奇怪的是,她有着一头深黑色的头发,我从未见过那样深黑色的头发。

“我能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自己的魔法团体里引入头发这个主题,因为她有着一头浓密茂盛的头发,所以肯定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点子。这个女人的头发有些卷,让她看起来像是奥博利·比亚兹莱28笔下的东方公主。那头发覆盖在她的背上,一直垂到膝盖,而且还会在光线下闪闪发亮,就好象它们有着某种独立的、邪恶的活力。每当看到和观察那头长发时,就算没有别的暗示,我也会私下里联想到美杜莎或是贝蕾妮丝。

28

十九世纪末的英国著名插画家,他的作品有典型的唯美主义与颓废主义风格。风格夸张华丽,线条简洁流畅,人物大多脸小发多并且会夸张的变形。通常他只使用黑白两色作画,使画面形成强烈的对比

“有时候,我觉得那头发在轻微的移动,试图自己编织成明显的绳索或线条,但那可能完全是幻觉。她会不停地梳理自己的头发,而且似乎还会在上面涂抹某种药剂。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一个特别异想天开的古怪念头——我觉得,她的头发其实是活的,她必须用某种奇怪的方法来喂养它。不过,这都是些胡话——不过,这也让我在她和她的头发面前觉得有些拘谨。

“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特别喜欢她。不论我怎样努力去适应,都没法完全消除隔阂。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但问题的确存在。她身上有些难以捉摸的东西,总是让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厌恶。任何事情,只要与她有关,都会让我不由自主地产生病态、恐怖的联想。她的肤色让我想起了巴比伦、亚特兰提斯、利莫里亚29甚至远古世界里的某些可怕王国;她的眼睛偶尔会让我感到惊讶,就好象是那是某种邪恶森林动物,或者动物女神,的眼睛。那眼睛看起来古老得不可思议,不可能是完完全全的人类;她的头发————那种浓密、过度生长、充满异国情调、油亮发光的黑色——会让人觉得战栗发抖,就好象看到了一条巨大的黑色蟒蛇。她肯定也注意到了我不由自主地表现出的态度——虽然我竭力掩饰这种情绪,而她也在竭力掩饰自己看穿我的事实。

29

神话中一个沉没在印度洋海底的大陆

“不过丹尼斯的迷恋却有增无减。他不停地讨好她,每日都显得过分的殷勤,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儿不太舒服。她看起来也有着同样的感情,但我觉得她必须刻意努力才能达到丹尼斯表现出的热情与夸张。一方面来说,我觉得这个女人可能因为我们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富裕而觉得有些不高兴。

“总的来说,这是件坏事。我能感觉到悲伤的暗流正在渐渐形成。丹尼斯还被他那狗崽一样的爱慕迷得神魂颠倒,而且他渐渐与我疏远了,因为他觉得我很害怕他的妻子。这样的事情持续了好几个月,我觉得自己连唯一的孩子也失去了————在过去的四分之一个世纪里,这个孩子一直是我思考与活动的中心。我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我不是特别高兴——哪个父亲不是这样呢?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在头几个月里,马瑟琳娜似乎是个好妻子,我们的朋友也大方地接纳了她,没有疑问也没有闲言碎语。不过,我总是很紧张,害怕在他们结婚的消息传播开后会有巴黎的年轻人写信谈论他们的关系。尽管女性的爱是秘密的,但这种秘密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事实上,早在丹尼斯带着她在河畔庄园安顿下来时,他就给少数几个极为亲密,同时也最为信任的朋友写过信。

“我的健康问题变得越来越糟糕。渐渐地,我常常用这个当作理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的脊椎神经炎开始加重了,它一直困扰我到现在————不过这也成了一个绝佳的借口。丹尼斯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或者,他根本对我这个人,还有我的事务与习惯,不感兴趣。他变得这么冷漠让我觉得很心疼。我睡得越来越少,整夜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我对这个新进门的儿媳妇深感厌恶,甚至隐隐还有些恐惧。这肯定不是因为她那些神神秘秘、老掉牙的胡话,因为她已经将那些东西完全抛弃了,再也没有提起过。她甚至都不再绘画,虽然我知道她曾一度对艺术有所涉足。

“奇怪的是,和我一样为此感到局促不安的居然只有那些仆人们。房子周围的黑鬼在面对她的时候都会表现出一种阴沉恼怒的态度。不出几个星期,他们就辞职离开了,只有少数几个和家族有着深厚联系的仆人还愿意留下来。留下来的那几个————老西比乌和他的妻子莎拉,厨子黛利拉,还有西比乌的女儿玛丽——都尽可能表现出礼貌得体的样子;但是他们明显都是因为职责原因才听从女主人吩咐的,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喜爱情绪。我们的白人司机,麦加锡,会傲慢地夸赞她,而不表现出敌意。不过,也有个例外。那是一个据说是一百年前从非洲来的、很老很老的祖鲁女人30。她在自己居住的那个小屋里担任领头人的角色,是家族赡养的一个老仆人。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女主人走近她,老索芙妮斯巴总会表现出敬畏的模样。有一次,我还看见她在亲吻女主人走过的地面。黑人们都是些迷信的动物,我怀疑马瑟琳娜可能会为了消除仆人们明显的厌恶情绪而向他们说了她那一套神神秘秘的胡言乱语。”

30

Zulu,非洲的一个民族,非洲南部班图族的一支


Chapter III

“我们就这样过了一年半的时间。到了,1916 年的夏天,事情出现了变化。六月中旬的时候,丹尼斯的老朋友,弗兰克·马什,寄来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自己患上了神经衰弱,想要去乡下修养一段时间。信封上盖的是新奥尔良的邮戳————因为在精神崩溃刚开始的时候,马什就从巴黎赶回了家里。这封信非常直接,同时也非常礼貌地请求我们邀请他去做客。当然,马什知道马瑟琳娜也在这里;而且非常礼貌地问候了她。听到他的病情后,丹尼斯觉得很悲伤,并且立刻写信邀请他来一次不限期的拜访。

“马什很快就过来了————我非常惊讶地发现他有了很大的变化,和我早些时候见到的他完全不同。在以前,他是个瘦瘦小小,发色很淡的年轻人,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和尖尖的下巴;可我这时看到的马什却是一副长期酗酒的模样。他的眼皮浮肿,鼻头毛孔粗大,嘴唇周围满是厚厚的胡茬。这情况让我完全不知道该做何感想。我觉得他肯定自甘堕落,堕落得非常严重,变得像是兰波31、波德莱尔32或洛特雷阿蒙33那样的人。不过,他还是非常乐意说话的——就和所有的颓废派艺术家一样,他面对颜色,气氛,以及事物的名称时往往表现得非常精细敏感;他是个令人钦佩也极为有活力的人,而且在生活和感觉中的许多鲜为人知的模糊领域里都有着大量的、有知觉的体验——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忽略像是那样的领域,有时候甚至都不知道还存在着这样的领域。这可怜的年轻人——要是他的父亲还活着,好好管管他该多好!多么有才华的孩子啊!

31

阿尔蒂尔·兰波,19 世纪法国著名诗人,早期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超现实主义诗歌的鼻祖。另一方面他举止奇怪,穿奇装异服、留长发、言语粗野,甚至挑选有同性恋倾向的诗作寄给自己的朋友

32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恶之花》的作者

33

康莫特·德·洛特雷阿蒙,1846 年出生,法国诗人。他是深度语言谵妄症的病人,同时也是一位超现实主义大师

“马什的拜访让我觉得非常高兴,因为我觉得这件事能让房子里的气氛变得正常些。那是当时的首要任务;我之前也说过,有马什在身边是件很高兴的事情。他是我见过的最真诚、最深刻的艺术家,我确信,除了对美的观察与表达之外,他不会对世上的任何事情表示一丁点的关心。当他看到,或者创造,一个精美的东西时,他的眼睛会扩张,直到虹膜几乎扩张出的了眼眶————让他那张虚弱、纤细、粉笔般苍白的脸上只留下两个神秘的黑洞;而那两个黑洞就通向某个我们完全无法猜测的神秘世界。

“可是,当他过来的时候,他没有多少机会展现这种性格;他告诉丹尼斯,自己已经非常疲劳了。他本有机会成为某种古怪却又成功的艺术家————就像是富塞利34,戈雅35,斯密36或者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37一样——但却在突然之间放弃出局了。这个充满了寻常事物的世界不再向他展现那些他认为是美的东西——可是对他而言只有美才足够强大、足够刺激,只有美才能唤起他创作的能力。他过去也经常遇到这种困境——所有颓废派艺术家都会遇到这种困境——但这一次,他没法再寻找到任何新的、奇怪的、外在的感官刺激或体验为自己提供必要的幻想,去展现新的美丽或富有刺激性的冒险期盼。他就像是迪尔塔勒38,或者德·泽森特39,正走在他人生轨道上最为坎坷波折的位置上。

34

Henry Fuseli,十八世纪中叶到十九世纪初的瑞士籍的英国画家。作品有异国情调,独创性和色情味道

35

Francisco Goya,西班牙画家,浪漫主义艺术早期代表人物。此人特别喜欢将恶人画成魔鬼的样子,喜欢在画中讽刺宗教和影射政府

36

Sidney Sime, 英国插画家,以幻想与讽刺的主题最为出名,曾为邓萨尼勋爵的小说绘制插画

37

Clark Ashton Smith,洛夫克拉夫特的朋友,也是非常出名的小说家与画家。尤以幻想风格的插画见长

38

Durtal,出自法国作家作家乔里-卡尔·于斯曼 (Joris-Karl Huysmans) 的小说三部曲:Là-basEn RouteLa Cathedrale(那里,在路上,大教堂)中的主角;个人对这个系列不太了解,只知道这个人物是个自传性的角色,有作者的自我反思的意味

39

des Esseintes,出自乔里-卡尔·于斯曼的另一部小说《逆天》 (À rebours,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译名,也有翻译成《逆流》或者《逆反》的。) 。这本小说用奇怪的方式详细描述(更确切地说是罗列)了一个名叫德·泽森特的古怪隐士的各种品味与内心生活。这本书和这个人物形象可以称得上是颓废派文学的终极典范

“马什过来的时候,马瑟琳娜不在家里。对于马什的拜访,她似乎并不热心。那个时候,一些住在圣路易斯的朋友恰好也来看望她与丹尼斯,而马瑟琳娜也不愿意回绝他们的邀请。当然,丹尼斯依旧决定待在家里接待他的客人;但马瑟琳娜却独自赴约去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开,我希望这次分离能有利于驱散那种让孩子一直发蠢的恍惚。马瑟琳娜一点儿也不急着赶回来,在我看来,她还在尽己所能地延长外出的时间。作为一个溺爱妻子的丈夫,丹尼斯的表现比我预料的更好些。他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情绪。而当他与马什谈论起过去的日子,并努力鼓舞这位审美家的时候,他变得更像是过去的自己了。

“反倒是马什更加急着想要见到那个女人;或许他觉得马瑟琳娜的奇异美貌能够帮助他重新唤起对于事物的兴趣,让他再度开始艺术创作————或者,他觉得马瑟琳娜过去领导的那个魔法教派所宣扬的神秘主义理论中的某些状态有助于他度过难关。他不会有什么更无耻的打算,我了解马什的个性,所以我绝对肯定这一点。就算有着各种各样的缺点,但他至少还是个绅士——而当我第一次听说他想来这里是因为他乐愿接受丹尼斯的款待时,我的确安心了不少——他没有理由不接受这样的邀请。

“最后,马瑟琳娜还是回来了,我觉得马什因此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他没有试图让马瑟琳娜谈论那些她早就明确抛弃掉的奇异事物,但是却因为强烈的钦慕之情而牢牢地盯着她在房间里的每个举动。那是一种藏不住的情绪————他的眼睛就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再次古怪地睁大了。然而,面对他持续不断的仔细端详,马瑟琳娜似乎不怎么高兴,反而显得有些不安——不过,这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没过几天,这种感觉就消散了。他们两个的关系又变得融洽了,说起话来热情友好而又滔滔不绝40。我注意到马什会在自以为没人注意的情况下长时间注视她;而我也在想她那种神秘的风度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唤醒作为艺术家,而非原始人,的马什。

40

原文是,though this feeling of hers wore away in a few days, and left the two on a basis of the most cordial and voluble congeniality

“事情的发展自然让丹尼斯觉得有些恼怒;不过,他知道马什是一位很有荣誉感的客人。作为志同道合的神秘主义者和审美家,马瑟琳娜和马什自然会有许多可以讨论的东西和兴趣————而像他这样或多或少有些传统的人是没办法插话的。他没有针对任何人,仅仅只是后悔自己的想象力太有限、太传统,不能加入马瑟琳娜与马什的谈话。但这个时候,我倒是能经常看到自己的儿子。由于妻子在忙别的事情,他终于有时间记起自己还有个父亲——有个准备好帮助他走出任何迷茫与困惑的父亲。

“我们经常坐在阳台上,看着马什和马瑟琳娜坐在马背上沿着车道来来回回,或者在以前位于房子南面的庭院里玩网球。他们大多数时候都用法语交谈,马什的身体里虽然只有不到四分之一法国血统,可说起法语来却比我或者丹尼斯流利得多。马瑟琳娜的英语,通常在文法上不会有什么错误,在口音上也学习得很快;不过能重新使用母语,她显然很高兴。当我们看到他们是多么融洽的一对时,我注意到丹尼斯的面颊和喉咙的肌肉绷紧了————但在面对马什的时候,他依旧是个非常有待客之道的主人;而在面对马瑟琳娜的时候,他依旧是个非常体贴的丈夫。

“这些事情通常都发生在下午;因为马瑟琳娜起得非常晚,而且会在床上用早餐,并且需要花上大量的时间打扮后才会走下楼来。我从不知道有人会在化妆、健美、发油、药膏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上花费这样多的时间。也只有在早晨这段时候,丹尼斯才能与马什真正碰面,坦诚相见地保持他们之间的友谊————虽然嫉妒已经让两人间的关系变得有些紧张了。

“不过,有一天上午在阳台上说话的时候,马什提出个建议,让事情走到了尽头。我本因为神经炎躺在床上,但最后还是设法下了楼,坐到了前厅靠近长窗户的沙发上。丹尼斯和马什就在外面;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内容容。他们在谈论艺术,以及那些能够震动艺术家,令他们创造出真正艺术的环境元素;那些离奇古怪、变化无常的环境元素。此时,马什突然将话题转向了个人的请求————他肯定在开始时就已经想好了。

“‘我想’他说,‘没有人能说清楚一些场景或物件中包含了什么东西能让某些人获得美学上的刺激。当然,从根本上说,这肯定和个人背景中潜在的精神联系有些关系,因为没有两个人有同样的敏感与反应。对于我们这些颓废派艺术家来说,所有的普通事物都已不具备任何情感或者想像力方面的意义,只是我们对同一个超凡之物的反应却不尽相同。举个例子,就拿我来说······’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到。

“‘我知道,丹尼斯,我能对你说这些事情是因为你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淳朴头脑————清澈、精致、客观,等等所有一切。你不会像世界上那些过分细致、贫弱的人误解我的话。’

“他又一次停了下来。

“‘实际上,我觉得我知道该怎样让自己的想象力再次复苏。早先,我们在巴黎的时候,我就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了,但现在我已经很确定了。是马瑟琳娜,老朋友————那张脸,那头长发,还有它们勾起的一些画卷。那不是视觉上的美丽——不过,上帝作证那已是美丽至极了——我说的是一些奇怪、独立的东西,一些无法做出确切解释的东西。你知道吗,在最近几天里,我已经感觉到了这样一种刺激,这种刺激是如此的强烈,老实说,我觉得我能超越自己——只要我能在她的脸庞与头发刺激、编织我想象的时候抓住颜料与画布,我就能创作出真正可以被称为杰作的作品。那东西有种奇异的、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感觉——与马瑟琳娜所象征的模糊远古事物融合在一起。我不知道她对你说了多少她自己的事情,但我确信你知道许多事情。她以某些绝妙非法的方式联系上了外······’

“说话的人停顿了下来,肯定是因为丹尼斯的表情出现了些许变化,因为继续开始说话前两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吃了一惊,因为我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公开发展到这种程度;我想知道自己的儿子对此作何感想。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于是我拉长了耳朵开始明明白白地有意偷听起来。这时马什说话了。

“‘当然,我知道你在嫉妒————我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意味着什么——但我发誓,你没必要这样想。’

“丹尼斯没有说话,于是马什继续说了下去。

“‘老实说,我永远也不会爱上马瑟琳娜————即便是在最活跃的场合里,我也没法和她成为一对热诚的朋友。该死的,为什么前几天,我觉得自己像个伪君子一样和她喋喋不休地说话。

“‘事情很简单,她的某个方面不知怎地催眠了我————用一种非常奇怪、难以置信甚至隐约有些害怕的方式催眠了我——就好像她的其他方面以更加普通的方式催眠了你一样。我在她身上看见了一些东西——或者,从心理学角度更准确地说,我透过她、或者越过她看到了某些东西——一些你根本没见过的东西。这些东西从那些早已被人们遗忘的深渊里来带了包含无数形状的浩瀚盛宴,让我想要画下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但当我试图清晰地想象出它们的形状时,这些轮廓就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了。别误会,丹尼,你的妻子是一件瑰丽美妙的事物,是宇宙力量的辉煌焦点,如果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被称得上是神圣的,那么她绝对也是其中之一!’

“在这个时候,我开始看清了形势,因为马什在陈述时抽象古怪的话语,加上他此时对马瑟琳娜的大加赞赏,肯定缓和、安抚了丹尼斯这样始终为与他结交成朋友而感到自傲的人。马什自己显然也注意到了变化,因为当他再度开口时,他的话语变得更有信心了。

“‘我必须要画下她,丹尼斯————我必须画下那头发——你不会后悔的。那头发有着某些超越凡物的东西——某些不仅仅是美丽的东西——’

“他停顿了下来,此时我也想知道丹尼斯在想些什么。事实上,我想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马什的兴趣真的只限于艺术吗,或者他和过去的丹尼斯一样仅仅只是迷恋上了马瑟琳娜?我想起,他们上学的时候,他也曾嫉妒过我的儿子;而我隐约觉得现在也是这种情况。另一方面,他们谈到艺术刺激时,里面的某些内容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地真实;因此我越是思索,我越倾向于相信这些话。丹尼斯似乎也是这样,虽然我听不清楚他低声回应的话语,但所产生的结果却说明他的回应是积极肯定的。

“我听到了有人拍打对方背脊的声音,接着我听到了马什感激的话语————那听起来像是我很久以前记得的那个马什。

“‘非常好,丹尼;我说过了,你不会后悔的。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帮你办到一半了。当你看到它的时候,你会变得完全不一样的。我会将你带回你过去到过的地方————惊醒你,甚至某种意义上拯救你——但你现在还没法看到这一切。只要记住我们过去的友谊,不要觉得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老伙计了。'

“当我看见他们两个人一同吸着烟,手挽着手穿过草坪时,我困惑地站了起来。他奇怪、近乎不祥的安慰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抚平了某些焦虑,同时也涌起了其他的担忧。不论怎么想,我都觉得这是件很糟糕的事情。

“不过,事情仍然只是个开始。不久,丹尼斯便腾出了一个有天窗的阁楼,而马什则将各种各样的绘画工具搬了进去。新活动让所有人都表现得很兴奋,而我也有可以高兴的事情————至少那种阴郁的紧张气氛渐渐被打破了。马什很快便开始了自己的绘画工作,而我们也表现得非常严肃——因为我们明白,马什将这件事视为非常重要的艺术行为。丹尼和我过去经常安安静静地在房子里走动,就好象某些神圣的事情正在发生一般——而且我们知道对于马什来说,这的确是非常神圣的事情。

“但是,我立刻注意到,对于马瑟琳娜来说,事情却有些不一样。不论马什对于作画的持有怎样的态度,她的态度却非常明显。只要有可能,她便会对那个艺术家流露出明白而平凡的迷恋之情,此外,她也会对丹尼斯的爱慕举动表露出厌恶————只要她敢这么做。奇怪的是,这种差异在我眼里要比在丹尼斯眼里鲜明得多。我努力试图计划周全,好让孩子在事情完全明朗前能心里好过一些。只要有帮助,就没必要让他对这件事情这么感兴趣。

“最后,我决定让丹尼斯避开这种令人不快的情景。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足够代表他的个人意向了。早晚有一天,马什会完成那幅画然后离开这里。我相信马什有着自己的荣誉感,所以我不觉得事情会变的更糟。等事态平息,马瑟琳娜彻底忘掉她这段新的迷恋后,丹尼斯又会有充足的时间与她共处了。

“因此,我给居住在纽约、负责营销与理财的经纪人写了一封长信,并且编造了个理由将丹尼斯送了过去。我让经纪人写信给他说目前的事务急需我们中的一人前往东部————当然由于我久病在家,因此他便成了唯一的人选。按照计划,等到他去了纽约就会接到许多看似可信的事务。这样一来,我想要他忙多久就忙多久。

“计划非常完美,丹尼斯完全没有起疑,立刻便出发去了纽约;马瑟琳娜、马什和他坐在车上,将他送到了开普吉拉多,然后他坐上了下午开往圣路易斯的火车。天色快黑的时候,马瑟琳娜和马什回到了家里。当麦加锡将车开进马厩的时候,我能听到他们在走廊上说话的声音————当时我正坐在之前那些靠近客厅长窗户的椅子上,就是我偶然偷听到马什与丹尼斯谈论肖像画时所坐的位置。这时,我决心要偷听他们的说话,因此便轻轻地走到了前厅,躺在了靠近窗户的沙发上。

“起先,我什么也没听到,但随后便传来一阵拖动椅子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短暂明显的呼吸声,以及马瑟琳娜因为自尊受伤而发出的口齿不清的惊叫声。然后,我听见马什用一种紧张、几乎是拘谨正式的声音说:

“‘若是您不是太累的话,我今晚很乐意继续工作。’

“马瑟琳娜说话时还是一副受伤的语调,就像之前惊叫时一样。和过去一样,她用英语回答说。

“‘噢,弗兰克,你真的只关心这些东西吗?总是工作!难道我们不能只是在这美好的月光里坐一坐吗?’

“马什显得很不耐烦,虽然他竭力表现出艺术家的热情,但那之下也显露出一种明明白白的轻蔑情绪。

“‘月光下!老天啊,多么廉价的多愁善感呐!像你这样一个被别人视为高雅而有教养的人肯定会执着于那些永远逃不出廉价小说的粗野空话!艺术就在你的手肘边,你却不得不想到月亮————那东西廉价得就像是杂耍秀里的聚光灯41!或者,也许那东西让你想起了人们于五朔节在奥特伊42巨石柱周围跳舞的情形,那些眼睛鼓起的粗人曾经是多么吓人地瞪着你!但,并非如此——我想你已经忘掉这些事情了。德·鲁西夫人再也不会举行阿特拉斯魔法与蛇发仪式了!只有我还记得这些古老的事物——那些自坦尼特神殿里流传下来,并且回响在津巴布韦堡垒后的事物。但我不会被那些记忆所欺骗——这些东西已经编织进了我画布上的事物中——那东西将会捕捉奇迹,具现七万五千年的秘密······’

41

原文是 cheap as a spotlight at the varieties! 怀疑 the varieties 是 the variety show

42

Auteuil,法国旧城,今成为巴黎的一部分

“马瑟琳娜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似乎混合了复杂的情绪。

“‘廉价多愁善感的是你!你很清楚,最好不要去理会那些古老的东西。如果我唱诵那些古老的仪式,或者得试图唤起那些隐伏在犹格斯、津巴布韦和拉莱耶里的东西,你最好还是小心点。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理智点!

“‘你毫无逻辑。你想要我对你的宝贝画作感兴趣,可你却从不让我看你在画些什么。你总是盖着那张黑布!那是在画我————我觉得就算让我看到画也没什么了不起······’

“这时,马什插嘴了,他的声音非常古怪,显得冷酷而又紧张。

“‘不,不是现在。在适当的时候,你会看到它的。你说那画的是你————是的,它是的,但它又不仅仅如此。如果你知道了,你可能就不会这样不耐烦了。可怜的丹尼斯!我的上帝,真是耻辱!’

“当他们的话语发展到几乎热火朝天的时候,我的喉咙突然变干了。马什到底在说什么?突然间,我看见他停了下来,独自走进了房子。我听见前门传来了砰的一声,然后听见他一步步走上了楼梯。同时,我也能听见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了马瑟琳娜气愤又沉重的呼吸声。我觉得有些恶心,于是悄悄溜开了。我意识到在稳妥地召回丹尼斯之前,自己必须先查清楚一些事情。

“那晚过后,房子里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了。过去,马瑟琳娜一直活在奉承与恭维之中。就她的性格来说,马什那几句粗鲁直率的冒犯实在难以承受。她在房子里已经没有任何生活乐趣了,因为可怜的丹尼斯一走,她就脾气撒在了所有人身上。等她发现房子里已经没人愿意和她争吵的时候,她就会去老索芙妮斯巴的小屋,找那个祖鲁老女人说话打发时间。阿婆索芙妮是唯一一个愿意低声下气讨好她,让她满意的人。我又一次无意间偷听到他们的说话,我发现马瑟琳娜在低声谈论‘古老秘密’与‘未知的卡达斯’而那个黑鬼则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来来回回的反复摇动,不时发出口齿不清的敬畏与钦佩的声音。

“但不管怎样,她依旧对马什摆出一副狗崽似的奉承模样。与马什说话时,她的声音会变得闷闷不乐、满怀怨气;可另一方面,她却越来越顺从马什的要求。对马什而言,事情就变得非常方便了。因为只要他想画画,他就能要求马瑟琳娜摆出想要的姿势来。看到马瑟琳娜的配合,他努力地想要表现出感激的模样来,但我觉得我能从他小心翼翼表达出的礼貌中察觉到一些别的东西————某种不以为然,甚至是讨厌憎恶的情绪。至于我,我会明明白白地表现出对马瑟琳娜的憎恶情绪!我完全没必要把自己在那些天里的态度描述成像是‘讨厌’之类较为温和的词语。当然,我很庆幸丹尼斯已经走了。他的来信不如我想象的那样频繁。而信里也流露着紧张与担忧的迹象。

“八月中旬过后,我从马什的言语里猜到那副肖像画已经快完成了。他似乎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不过马瑟琳娜的脾气倒是稍微变好了一点儿————想到自己即将看见那幅肖像画,她似乎变得有些自负起来。我依然记得马什说自己不出一周就能完成所有工作的那天。马瑟琳娜明显地欢快起来,但却依旧恶毒地看了我一眼。她盘绕的头发似乎也明显地箍紧了她的头。

“‘我要第一个看那幅画!’她突然说。接着,她对马什笑了笑,然后说,‘如果我不喜欢,我就会把它撕成碎片!’

“当马什回话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奇怪表情。

“‘我不能担保符合你的口味,马瑟琳娜,不过我发誓那将会是宏伟壮丽的杰作!不是我想要获得多少赞誉————艺术本身就会带来赞誉——而这件东西就会带来赞誉。你们只要等着!’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我觉得这幅画的完成并非意味着解脱,反而会带来某种灾难。丹尼斯也没有写信给我,我在纽约的经纪人说他打算去乡下旅游。我不由得怀疑这件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这些东西混合起来多么奇怪————马什和马瑟琳娜,丹尼斯和我!这些最终的反应又会怎样相互作用呢?当我的恐惧变得太强烈时,我试图把这一切当作是疾病带来的结果,但这不是个能让我满意的解释。


Chapter IV

“结果,八月二十六号,周二的时候,事情爆发了。那天,我按着往常的时间起了床,用了早餐,但没有吃多少,因为我的脊椎很痛。那个时候,脊椎病让我吃尽苦头,有时候疼痛会强烈到无法忍受的地步,让我不得不吃些鸦片剂来缓解。除了仆人,楼下没有其他人,但我能听见马瑟琳娜在自己的房间里走动。马什睡在阁楼靠近自己工作室的房间里,他起得很晚,在中午前很少露面。大约十点钟的时候,疼痛变得更加厉害了,因此我服用了双倍剂量的鸦片剂,然后躺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昏睡之前,我听见马瑟琳娜在我头顶上走来走去。可怜的家伙————要是我当时知道的话!她肯定在那面狭长的镜子前走动,来回欣赏自己。她就是这个样子。从头到尾都是无用功——为自己的美丽得意洋洋,就像她总会为丹尼斯送给她的任何小小奢侈品而感到得意洋洋。

“直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才醒过来。一看到长窗户外的金色阳光和狭长影子,我便意识到自己睡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身边没有人。周围的所有东西上似乎都笼罩着一种不太自然的寂静。不过,我觉得自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嗥叫,断断续续的疯狂嗥叫。那声音隐约有些熟悉,让我觉得有些迷惑。我没太在意这种心理上的预兆。话说回来,我从一开始就有些惶恐不安。我做了些梦————甚至比我几星期前做的梦还要糟糕——那天我梦见了某些溃烂的黑色现实。整个地方弥漫着恶臭的气味。后来,我觉得肯定是某些声音在我服药昏睡的那段时间里飘进了我毫无知觉的大脑。不过,我的疼痛倒是缓解了许多;于是我毫无障碍地站起来,走了几步。

“紧接着,我便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马什与马瑟琳娜可能还在骑马,但厨房里应该有人准备晚餐了。可是,房间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远处微弱的嚎叫,或者说哭泣;我拉动了老式的绳铃,想要召唤西比乌,可没有人回应。接着,偶然间,我抬头看见天花板上扩散着一团污渍————一团鲜红色的污渍。那肯定是透过马瑟琳娜房间的地板渗下来的。

“一瞬间,我忘掉了背部的疼痛,匆匆忙忙地跑上了楼,想搞清楚出了什么事情。我跑进了安静的二楼走廊,挣扎着想要推开被湿气扭曲变形的房门;这个时候,世间万物从我的脑海里闪过,而其中最令人毛骨悚然却是一种可怕感觉————我想到了时机成熟的险恶时刻,想到了那个预料之中、无可避免的结果。我突然意识到,我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某些不可名状的恐怖正在聚集;某些深邃、广大的邪恶在我的屋檐下找到了一个立柱点,而它只会带来血腥与悲剧的结果。

“门最终被我推开了,我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后面的大房间————外面大树的枝桠挡住了窗户,因此房间里非常阴暗。一进门,某种模糊的邪恶气味便飘进我的鼻子。一时间,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种气味里瑟瑟发抖。随后,我打开了电灯,瞥见了黄蓝斑纹地毯上那幅难以用言语描述、简直是亵渎神明的景象。

“有一具尸体面朝下倒在一大滩粘稠的黑色血泊里。尸体赤裸的背上有着满是血污的脚印。血溅得到处都是————墙上、家具上、地板上。当我看到这一切时,我的膝盖摇晃了起来,因此我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一张椅子边,倒坐在上面。那明显是人类的尸体,但我却没法在短时间里辨认出它是谁;因为它没有穿衣服,而且它的头发被人用一种非常粗鲁的方式从头皮上剥走了。然后,我注意到它的肤色是很深的象牙色,于是我意识到这肯定是马瑟琳娜。而那个留在她背上的鞋印让整件事情变得更加恐怖可憎起来。我甚至想象不出,在我睡在下方房间的这段时间里,那儿到底发生了怎样一起古怪又令人厌恶的悲剧。当我抬手想擦一擦自己满是冷汗的额头时,我看见自己的手指上满是粘稠的血液。我打了寒颤,然后意识到这肯定是从门把手上沾来的——那个不知名的杀手在离开房间后肯定拉着把手把门关上了。似乎,他把凶器带走了,因为房间里看不到任何可以行凶的器具。

“当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地板上时,我注意到了一串粘乎乎的脚印,就好象有人踏过尸体,往门边走了过去。此外,地面上还有一条血迹。我很难说清楚这条血迹是如何形成的;那是一条较宽的、连续不断的血迹,就好像某条大蛇蠕动爬行后留下的痕迹。起先,我以为那肯定是凶手拖着某些东西离开时产生的痕迹。接着,我注意到有些脚印似乎是踩在血迹上的,因此我被迫相信那是凶手离开时留下的。或许有某种会爬动的东西与受害者和杀手在同一个房间里,并且在凶手杀人之后抢先一步离开了房间————可那会是什么呢?当我自问这个问题时,我觉得自己听到那种模糊、遥远的哀嚎声突然变大了。

“最后,我摆脱了恐惧带来的精神恍惚,再度站了起来,开始顺着脚印跟了出去。我完全猜不到凶手的身份,也不知道为何看不见任何仆人。我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去马什的阁楼房间去看一看,但在完全意识到这个念头前,我已经顺着血迹走到了那里。他会是凶手吗?难道他在病态环境带来的压力下发了疯,突然变成了杀人狂?

“血迹延伸进阁楼走廊后就变得模糊了。那些脚印走进暗色的地毯后,也几乎中断消失了。不过,我依旧能辨认出那个先离开房间的东西所留下的奇怪痕迹;而这条痕迹径直延伸向了马什工作室那扇紧闭的大门,并且从门下方的正当中穿了过去,消失了。显然,它过来的时候,房门正敞开着,所以它穿过门槛,进到了房间里面。

“我觉得一阵恶心,抓住把手试了试,却发现房门没有锁。推开门后,我在非常昏暗的北窗光线下停了一会儿,想看清楚究竟有怎样新的噩梦在等着我。显然有个人躺在地板上,于是我摸到了枝形吊灯的开关。

“但当灯光亮起的时候,我看清了那幅恐怖的景象————那是马什,可怜的家伙——紧接着,我看到还有个东西正蜷在通往马什卧室的敞开房门前,死死地瞪着眼睛。于是,我的视线离开了地板与地板上的恐怖景象,像是疯了似的盯着那个东西,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那是个乱糟糟的东西,眼神凶恶,身上裹着已经干掉的血液,手里拿着一把邪恶的大砍刀。我记得,那原本是工作室墙上的装饰品。然而,就在这个可怕的瞬间,我认出了它。我以为它应该在一千英里外的地方。那是我的儿子丹尼斯——或者说,那个深受打击、疯子般的家伙曾经是丹尼斯。

“看到我,那个可怜的孩子似乎恢复了些理智————或者至少恢复了些记忆。他站了起来,开始摇晃起自己的头,就好象要摆脱某种包裹在他身上的影响。我说不出话来,但挪动着嘴唇想要发出些声音来。我又瞥了一眼地板上的尸体——那尸体躺在在一面盖着厚布的画架前,身上似乎缠着一卷黑色、仿佛绳子般的东西。那条奇怪的血迹就一直延伸到了它的面前。我视线的移动似乎在孩子混乱的大脑里产生了什么影响,因为他突然用沙哑的低语声说起话来。而我很快便弄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必须杀掉她————她是魔鬼——所有魔鬼的大祭司——地狱的子民——马什知道,他试图警告我。老弗兰克做得好——我没有杀他,但在我意识到前,我已经准备好杀他了。但我走到这里,杀了她——然后那该被诅咒的头发——’

“我恐惧地听着,丹尼斯哏住了,停顿了下来,然后又说话了。

“‘你不知道————她的来信变得很奇怪,所以我知道她肯定爱上马什了。后来,她几乎不给我写信了。马什却从未提到过她——我觉得肯定出事了,觉得应该回来查一查。我不能告诉你——你的做法会打草惊蛇。要让他们出其不意。我今天中午回来——坐着出租车回来,把房子里的仆人都打发走了——我没赶走那些农民,因为他们在小木屋里听不见这儿的事情。我让麦加锡去开普吉拉多帮我拿些东西,明天再回来。我让所有黑鬼上了老汽车,让玛丽开着车把他们带到奔德村度个假——告诉他们我们要去郊游,不需要帮助。我让他们最好整晚与西比乌叔叔的堂兄待在一起。西比乌叔叔的堂兄会把他安排到食堂里。’

“这时,丹尼斯的话变得断断续续起来,我只能竖起耳朵领会他的话。这时,我觉得自己又听见那种狂野遥远的哭嚎,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事情的原委才是最重要的。

“‘我看到你睡在前厅,赌你不会醒来。于是安静地走到楼上,去寻找马什,还有······那个女人!’

“当他避免说出马瑟琳娜的名字时,丹尼斯打了个寒颤。此时,远方的哭喊突然变得响亮起来,同时,我看见他的眼睛也一同鼓胀起来。那哭喊声中隐约的熟悉感这时变得非常强烈起来。

“‘她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因此我去了工作室。门是关着的,不过我可以听见里面有声音。我没敲门————我径直闯进去,发现她正在为马什摆姿势,身上什么也没穿,不过那该死的头发全都盖在她身上。她用尽一切向马什抛媚眼。马什摆的画架位置侧对着们,所以我看不见他画了什么。当我出现的时候,他们非常震惊,马什甚至吓掉了他的画笔。我气得发了疯,命令他必须让我看看肖像,不过他立刻冷静下来了。他告诉我,画已经快完了,但还需要一两天的时间——说我到时候就可以看见画像——她——还没有见过那幅画。

“但这骗不了我。我走上去,不过在我看见画之前,他就用天鹅绒窗帘盖上了画。为了防止我看到画,他已经准备好和我打一架了,但————她——她——居然走上来,站在了我一边。她说我们应该看看那画。弗兰克害怕地紧张了起来,当我试图拿走窗帘的时候,他给我了一拳。我和他打了起来,似乎把他给打昏了。然后,那家伙的尖叫声几乎也把我给吓昏了。她自己已经把窗帘给拉开了一半,看到了马什画的东西。我四下看了看,看见她疯了一样跑出房间——然后,我看见那幅画。

“到了这个地步,我看见那孩子的眼里满是疯狂。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会用那把大砍刀砍我。但他停了片刻,他镇定了下来。

“‘啊,老天————那个东西!不要再看到她!把它和窗帘一块烧了,扔进河里!马什知道——他警告过我。他知道那是它——是那个女人——是花豹43;或者是戈耳工44,或者是拉弥亚45,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真实表现。自从我在他巴黎的工作室里遇见她时,他就试图向我暗示这些。以前,他们会害怕地在她身后闲言碎语,我觉得他们对她有偏见——她催眠了我,叫我没法看清那些明白的事情——但这幅画抓住了所有的秘密——抓住了整个巨大可怕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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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是 leopardess,leopard 豹子一词的女性形式。不知有无深意。或许是巧合,但圣经中有一句话:耶利米书 13:23,古实人岂能改变皮肤呢?豹岂能改变斑点呢?若能,你们这习惯行恶的便能行善了 (古实人就是指非洲黑人,这句话是本性无法改变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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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rgon,指希腊神话中的蛇发三姐妹,美杜莎是其中一个,另两个是尤瑞爱莉和丝西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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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mia,希腊神话中的人首蛇身的女性怪物。其过去是利比亚的女王,由于她与宙斯偷情。赫拉便将她变成了半人半蛇的怪物,同时夺走并杀死了她所生的孩子。拉弥亚因此发疯,开始吞食儿童。她也算是西方神话中的经典形象

“‘上帝啊,但弗兰克是个艺术家!自伦伯朗46以后,还没有人创出这样伟大的作品!要烧掉它简直是一种犯罪————但要留下它却是更大的犯罪——就好象让——她,那个恶魔——再活着也是一种令人痛恨的罪孽一样。在我看到它的瞬间,我便意识到——她——是什么,意识到她在那个恐怖秘密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那是从克苏鲁与旧日支配者47所统治的时代里流传下来的秘密,在亚特兰提斯沉没的时候,这个秘密几乎已经被遗忘了,但还是半死不活地残留在隐秘的传统、寓言神话以及鬼鬼祟祟的午夜秘教仪式里。你知道她是真实存在的。那不是什么伪造的东西。如果这是假的,那真是老天开恩了。它是先哲们从不敢提起的古老恐怖阴影——是《死灵之书》里暗示的东西,是复活节岛巨像象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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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 17 世纪著名荷兰画家。他创作了六百多幅油画,接近四百幅蚀版画,以及两千多幅素描,被认为是欧洲艺术史上最杰出的画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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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是 the Elder Ones,联系下看应该是这个意思

“‘她觉得我们无法看破————她虚伪的外表会瞒住我们,让我们背叛自己不朽的灵魂。她对了一半——她本可以最后抓住我。她只是——等着。但弗兰克——好弗兰克——胜过我许多。**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并且画了下来。**当她看到那幅画的时候,她尖叫着逃掉了。我一点也不怀疑。它还没有完全画完,但老天在上,那已经够了。

“‘这时,我意识到我必须杀死她————杀死她,以及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那是一种人类血脉无法承受的污染。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但如果在看那幅画前就烧掉那幅画,你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我从墙上拿了大砍刀,没有管昏迷不醒的弗兰克,摇摇晃晃地走到她的房间里。那时后他还在呼吸,我知道,感谢老天,我没杀他。

“‘我发现她在镜子前编她那该死的头发。她转向我,像是疯狂的野兽,而且开始不停地说她又多么恨马什。实际上,她曾经爱过他————我知道她爱过他——这只会让事情更糟。有一会儿,我下不了手。她差一点就催眠了我。然后,我想起了那幅画,所以咒语被破坏了。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出咒语失效了,而且肯定也注意到了大砍刀。她就好象是发了疯的丛林野兽,我从没在其他东西上见过那副模样。她像是豹子一样张开爪子跳了过来,但我也很快。我挥起了大砍刀,然后事情就结束了。’

“丹尼斯不得不再一次停了下来,我看到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渗了出来,流过溅在脸上的血液。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沙哑着喉咙继续说话了。

“‘我说事情结束了————但老天!有些事情却才开始!我觉得我自己战胜了撒旦的军团,于是用脚踩在了我刚才消灭的东西的背脊上。这个时候,我看见那些亵渎神明的黑色头发!那些编织起来、粗野无比的头发开始自己扭曲蠕动了起来!

“‘我或许知道那东西。古老的神话里都说过了。那该死的头发是活的,杀掉生物本身并不会杀死那些头发。我知道我必须烧掉它,所以开始用大砍刀将它割了下来。老天,那是恶魔的杰作!坚韧————就像是钢丝——但还是想办法做到了。那一大束编织起来的头发在我手里挣扎扭动时,真是让人憎恶。

“‘等到我砍掉,或者说拔下,最后一束头发的时候,我听见房子后面传来可那种古怪的哭声。你也听到了————它现在还断断续续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桩地狱一样的事情里肯定出了什么变化。我好像知道那是什么,但就是想不起来。最初听到它的时候,我就紧张了起来,害怕地扔掉了割断的头发。然后我更加害怕了——因为,我一松开手,那头发就转向我,开始用它的一端恶毒地攻击我。它给自己打了个结,就好象是某种怪异的头部。我挥起了大砍刀,它就躲开了。然后,等我喘过气来,我看到那个可怕的东西像是一条大黑蛇一样在地板上爬动。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当它消失在门外时,我想办法振作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我跟着那条宽宽的血迹,我看见它上了楼。它把我带到了这里——我向天发誓,我看见它进了门,像是疯了的响尾蛇一样攻击昏迷中的马什——就跟它袭击我一样。最后,它像是蟒蛇一样缠住了他。他开是清醒过来,可是没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那可憎的、蛇一样的东西就已经缠住了他。我知道它包含了那女人的所有憎恨,但我没有力气松开它。我试了,但它太强大了。甚至大砍刀也不行——我没法自由地挥舞它,否则我就会把马什砍成碎片。所以,我看见那些可怕的卷发绷紧了——它在我面前勒死了可怜的弗兰克——而且,从始至终,我都能听见那种从后院田地里的某个地方传过来的含糊、可怕的嚎叫。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我用天鹅绒帘子遮住了那幅画。希望再也不会有人拉开它。那东西必须被烧掉。我没法把那些头发从弗兰克可怜的尸体上拉开————它们就像是蚂蟥一样吸在他身上,似乎也丧失了活动的能力。就好象那种蛇一样的头发好像非常喜欢保存它杀死的人——它爬在他身上——抱着他。你可能需要将它和可怜的弗兰克一并给烧了——但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忘记在灰烬中查看它的结果。那东西,还有那幅画。它们必须都烧掉。为了这世界的安全,必须烧掉它们。’

“丹尼斯可能还会嘀咕许多的事情,可远处的哭嚎声突然变得响亮起来,过早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直到此刻,我们才意识到那究竟是什么————因为一阵转向西面的大风最终带来了清晰明确的词句。其实我们早该意识到的,因为我们以前也曾听那个人念叨过这些东西,而那些哭嚎听起来的确很像是她的声音。那是满脸皱纹的索芙妮斯巴,那个一直阿谀奉承马瑟琳娜的祖鲁老女巫。她正在自己的小木屋里哭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哭嚎宣告着这场噩梦般的恐怖悲剧已经完结了。我们俩都能听到她嚎叫的一些词语,也知道某种将这个粗野的女巫与继承了古老秘密的其他传人联系起来的、原始而隐秘的纽带已经彻底断裂了。这个老女人使用的某些词语暴露了她与魔鬼般的远古传统48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

48

原文是 daemonic and palaeogean traditions,palaeogean 是洛夫克拉夫特一贯用来替代 paleogene (地质学中的早第三纪) 的词

“‘呀!呀!莎布·尼古拉斯!呀-拉莱耶!N’gagi n’bulu bwana n’lolo! 呀,唷,可怜的坦尼特小姐,可怜的伊希斯小姐!库鲁主人49,从水里出来,带走你的孩子————她死了!她死了!那头发已经没了夫人,库鲁主人。老索芙妮知道!老索芙妮在老非洲的大津巴布韦里带走了黑石头!老索芙妮在月光下的鳄鱼石边跳舞,尼班加斯50抓住她,把她卖给船上的人!没有坦尼特!没有伊希斯!没有女巫在大石头边点燃篝火!呀,唷!N’gagi n’bulu bwana n’lolo! 呀!莎布·尼古拉斯!她死了!老索芙妮知道!’

49

原文是 Marse Clooloo,Marse 是 master 南部黑人用语,Clooloo,后来被认为是克苏鲁的另一个名字————当时作者有没有这个意图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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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l’ Sophy, she done dance in de moonshine roun’ de crocodile-stone befo’ de N’bangus cotch her and sell her to de ship folks!,联系上下文 N’bangus 可能是个名字,或者指某种人,暂时音译

“哭嚎还没有结束,但我能注意到的就只有这些了。丹尼斯脸上的表情说明这些哭嚎让他想起了某些可怕的事情。他握紧了手上的大砍刀。这可是不是好事。我知道他很绝望,于是想要夺下砍刀,免得他再做出什么事情来。

“但这时已经太晚了。脊椎有严重问题的老年人没有多少力气。我们进行了可怕的扭 ,但他没花多少时间就自我了断了。他可能也想要杀我,我不太确定。他最后喘着气说必须消灭任何与马瑟琳娜有关系的东西,不论是血缘上的,还是婚姻结合的。”


Chapter V

“在那一刻,我并没有完完全全地疯掉————在之后的几分钟,几小时里,也没有发疯——直到今天,我依旧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能保持清醒。躺在我面前的,是我儿子的尸体——他曾是我唯一珍惜过的人——在十英尺外的地面上,那张被厚布盖着的画架前,是他最好的朋友的尸体。那具尸体上还缠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怖卷发。在楼下还有那个怪物女人被剥掉头皮的尸体——我几乎愿意相信与她有关的任何怪事。我觉得头晕目眩,不知道那个有关头发的故事到底有多可信——就算我此时神志清醒,也没有办法去分析故事的合理性,因为从阿婆索芙妮的小屋里传来的阴森嚎叫让我根本没法静下心来思考问题。

“要是我足够聪明,我就应该完全听从可怜的丹尼斯的建议————立刻烧掉油画和缠在尸体上的头发,不带半点好奇——但在那个时候,我太惊慌失措了,没办法聪明地听从他的建议。我猜我在孩子面前嘀咕了些蠢话——然后我想起夜晚即将来临,而仆人们明天早上就会回来。很显然,你永远也没法解释清楚这样的悲剧,所以我知道我必须把事情掩盖起来,编造出一个合理的故事。

“缠在马什身上的头发格外可怕。当我从墙上拿下一把剑撩拨它的时候,我几乎觉得它缠得更紧了。我不敢去碰它————我越是看它,就越觉得它是个非常恐怖的东西。有件事情让我吓了一跳。我不想去提它——不过那件事情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这些头发的确需要喂养——比如,马瑟琳娜以前就一直用奇怪的油脂涂抹在它上面。

“最后,我决定把三具尸体都埋进地窖里,再撒上一些保存在仓库里的生石灰。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干完了这些地狱般的可怕的工作。我挖了三个坟墓————我儿子的坟墓与另外两个离得很远,因为我既不想让他靠近那个女人,也不想让他靠近她的头发。我没能把那些卷发从可怜的马什身上弄下来,这让我觉得有些愧疚。想要将他们三个拖进地窖是件非常麻烦和讨厌的事情。我用毛毯将那个女人和那个可怜的家伙,还有他身上的头发,裹起来搬运了到楼下。然后,我还得从仓库里拿出两桶生石灰来。上帝一定赐予了我力量,因为我不仅顺利地拖走了他们,而且还填上了三座坟墓。

“我将一些石灰用在了粉刷血迹上。为此,我不得不拖来一架梯子,掩盖好前厅被血渗透的天花板。然后,我几乎烧掉了马瑟琳娜房间的全部东西,接着再洗刷墙壁、地板还有那些笨重的家具。我也清洗了工作室,还有通往工作室的血迹与脚印。从始至终,我都能听见老索芙妮在远处哭嚎。肯定是魔鬼让她的声音变成了那副模样。不过,她总会嗥叫一些奇怪的事情。所以,那天晚上,田里干活的黑鬼并没有受惊吓,也没有起疑。我锁死了工作室,并且把钥匙放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我又在壁炉里烧掉了所有弄脏的衣服。天亮的时候,房子已经变得相当正常了,随意瞥上去肯定察觉不到异样。但我不敢去碰那张被厚布遮盖着的画架,于是决定晚些时候再处理它。

“就这样,仆人们第二天回来了。我告诉他们所有的年轻人都去了圣路易斯。田里干活的人似乎没有看到、听到任何事情,等到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老索芙妮斯巴也不再哭嚎了。在那之后,她变得像是斯芬克司一样难以捉摸,而且再也没有说过那天她那颗阴郁沉思的女巫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后来,我假装丹尼斯、马什和马瑟琳娜回了巴黎,并且安排了某个不太引人注意的经纪人从巴黎给我寄信————寄回来的都是一些我事先安排好的、模仿他们笔迹书写的信件。我花了很多功夫欺骗各式各样的朋友,或者在他们面前保持沉默,我也知道许多人都偷偷怀疑我隐瞒了实情。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我收到了马什和丹尼斯的死讯;后来,我说马瑟琳娜去了一家修道院。马什是个孤儿,而他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朋友也因为他的怪僻行为很少和他来往,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件非常幸运的事情。如果我足够聪明,能烧掉那幅画,卖掉种植园,并且不再依靠自己过度紧张、已经动摇的脑袋处理各种事务,那么我受到的伤害或许能得到很好的修复。你也看到了,我的愚蠢给我带来了怎样的结果。收成越来越糟——工人也一个个离开了——房子渐渐衰落了——我也成了个隐士,而且还成了许多古怪乡野故事里的主角。现如今,没有人会在入夜后来这儿了——实际上,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来。这也是为什么我会知道你是个外地人。

“我为什么还待在这里?我没法把全部的原因都告诉你。有些位于正常现实的最最边缘的东西与它紧紧地绑在一起。如果我没有看那幅画,事情或许不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因该听取可怜的丹尼斯的劝告。在那个恐怖的夜晚过去了一个星期后,我去了工作室————我的确是打算烧掉它的,不过我先看了一眼——那一眼改变了一切。

“不————告诉你我看到什么东西是没有意义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你稍后可以亲自去看看;不过时间和潮湿的环境已经造成了些影响。我不觉得它会伤害到你——如果你想看一看的话——不过,对我来说则是另一回事。我很清楚它意味着什么。

“丹尼斯说得没错————虽然没有完成,但那幅画依旧是自伦伯朗以来人类艺术领域中的最为伟大的成果。起初,我瞥了一眼,紧接着就知道可怜的马什对自己颓废派人生哲学的评价的确非常到位。他对于绘画的贡献就仿佛是波德莱尔51对于诗歌的贡献——而马瑟琳娜就是那柄开启他内心城堡,解放他天分,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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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最著名的法国现代派诗人,就是写《恶之花》的那个

“当我拉开遮盖的时候后,那东西几乎让我目瞪口呆————在我隐约意识到整个东西的全貌前就已经目瞪口呆了。要知道,它不完全是幅肖像画。当马什示意说自己并不单单只是画了马瑟琳娜时,这个说法实际上非常字面意义上的‘不单单只是画了马瑟琳娜’,他还画下来自己透过马瑟琳娜,看穿马瑟琳娜,后发现的东西。

“当然,她也在画里————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画的关键——但她的形象只在一个非常巨大构图里占据了小小的一点。她全身赤裸,只有头发交织成的恐怖罗网旋绕在身上。整个身子半坐半靠在某种长凳或者无背沙发上。长凳上雕刻着不同于任何已知装饰风格的图案。她的一只手中放着一盏形状古怪可怕的高脚杯,高脚杯里溢出我直到今天也无法准确描述颜色的液体——我甚至都不知道马什是从什么地方拿到的颜料。

“人物和长凳都位于画面左手边的前景里,我一生里从没见过的那样怪异的场景。我觉得画里有些许模糊的暗示表明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脑里散发的某种思绪,可是画里也有些截然相反的暗示————仿佛她只是场景自身构想出的一幅邪恶图画或幻觉。

“我没法告诉你场景是朝外展开的,还是朝内展开的————不知道那些地狱般的巨大拱顶是在外面看见的,还是在里面看见的,或者它们事实上只是雕刻的石头,并非仅仅只是一种病态的,如同真菌一样的树木枝桠。整个东西的几何形状疯癫错乱——许多锐角与钝角全都混在了那个东西上。

“上帝啊!噩梦里的形状全都漂浮在那魔鬼般的永恒微光中!亵渎神明的事物潜伏在各处,朝周围睨视,与那女人一同进行女巫的拜鬼仪式,将她当作大祭司!黑色多毛的东西,不像是山羊————长着三条腿、鳄鱼头颅、背脊上还生长着一排触须的野兽——扁平鼻子的伊吉潘52在一个图案里跳舞——埃及的祭司知道那图案,并且说它是被诅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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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自希腊神话,这个名字的意思是“Goat-Pan”,有人认为它就是潘神,也有人认为它和潘不同。但不论如何,它的形象依旧是半人半羊

“但那幅画描绘的场景并不是埃及————那场景比埃及还古老;甚至比亚特兰提斯更古老;比传说中的姆大陆更古老,比神话里隐约提到的利莫里亚更古老。那是这世上所有恐怖的终极源头,而这些充满象征意义的图案极尽清晰地表明了马瑟琳娜是那场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觉得那肯定是不该提及的拉莱耶——那座由来自其他星球的生物修建起来的城市,马什与丹尼斯过去经常在暗地里悄悄谈论的东西。从图画上看,整个场景似乎沉在很深的水里——但画上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能自由自在地呼吸。

“所以————我只能瑟瑟发抖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直到最后,我看见油画上的马瑟琳娜正用那双圆睁着的可怕眼睛狡诈地看着我。那可不是迷信——马什的确用这幅由色彩和线条组成的交响乐捕捉到了她可怕生命活力中的某些东西,所以,她依旧闷闷不乐、双眼圆瞪、满怀怨恨,就好像她还活着,并没有躺在地窖里的生石灰下。然而,最可怕的却是——几缕由赫卡忒53生下的、如同毒蛇般的头发抬了起来,伸出了画布的表面,爬进了房间,向我摸索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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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神话中的一位女神,她被认为与十字路口、通道、光、火、月亮、巫术等领域有关。她可能是一位起源于小亚细亚的舶来神。她与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有非常多的相似之处,因此后世常将她们混为一谈

“从这时起,我明白了最后、最终的恐怖。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守卫与囚犯,永远都不能离开这里了。她那样的东西衍生出了最初的、讲述美杜莎和戈耳工的隐晦传说。它在我惊恐万分的心智里捕捉到了某些东西,并且把那些东西变成了石头。我再也无法逃脱这一缕缕蜷曲起来、如同毒蛇一样的东西————那些画在油画里的东西,那些埋在酒桶附近、石灰层里的东西。我想起有些故事说死人的头发实际上是永生不灭的,即便埋葬了几个世纪之后依旧如此,但这已经太晚了。

“自那时起,我的生活就只剩下了恐惧和奴役。我一直隐隐害怕那些藏在地窖里的东西。不到一个月,黑鬼们开始嘀咕说入夜后酒桶附近会爬着一条黑色的大蛇,还会嘀咕说它的尾巴会非常奇怪地指向六英尺外的另一个地方。最后,我决定把地窖里的东西全都移动到地窖的另一边去,因为不管我怎么劝说,都没有一个黑鬼愿意靠近看见过蛇的地方。

“接着,田里干活的农民开始传说每天午夜过后都会有黑色的大蛇爬进老索芙妮斯巴的小屋。有一个人还为我指出了它爬过的痕迹————不久,我发现阿婆索芙妮开始神神秘秘地溜进大房子的地窖,在那个其他黑人都不会靠近的地方来回走动,喃喃低语地念叨上好几个小时。上帝啊,那个老女巫死的时候,我居然很高兴!老实说,我觉得她在非洲的时候,可能是个主持某种古老可怕传统的女祭司。她肯定活了快一百五十岁了。

“偶尔,我觉得我能在夜里听见某些东西在房间里滑动。楼梯那里————地板松动的地方——会有奇怪的声音,我房间的门闩也会响动,就好象有东西用力推门一样。当然,我总是把门锁着。有几天早晨,我似乎在走廊里闻到了某种像是发霉的恶心臭味,此外我还在地板上的灰尘里看到一条模糊的、绳子一样的痕迹。我知道我必须守住画里的头发,如果它发生了什么事,这房间里的东西肯定会展开一场可怕的报复。我甚至都不敢自杀——因为对于那些从拉莱耶里出来的东西来说,生和死都掌握在它手中。我要是有所疏忽,有些东西便会立刻惩罚我。美杜莎的卷发抓住了我,它永远都不会变化。年轻人,如果你还在乎你不朽的灵魂,就不要将秘密与终极的恐怖混为一谈。”


Chapter VI

当老人说完自己的故事时,我注意到小油灯里的油早已烧干了,较大些的油灯也快烧完了。我知道,这时肯定接近拂晓了;而我的耳朵告诉我,风暴已经平息了。老人的故事让我觉得有些晕眩,我几乎不敢去看门————唯恐自己会看到房门向内顶着,仿佛有某些某些不可名状的东西正在推它的样子。我说不出自己最大的感受究竟是什么——完全的恐惧?难以置信?还是某种热切、病态的好奇?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等待房子的主人出声打破沉默。

“你想看看————看看那东西吗?”

他的声音非常低,同时也显得有些犹豫,然而我发现他显得极端地诚恳。虽然各式各样的情绪交杂在了一起,但好奇依旧占据了上风;于是我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站了起来,点燃了附近桌子上的一只蜡烛,一面高举着它一面打开了门。

“跟我来————楼上。”

想到要穿过满是霉味的走廊,我觉得有些恐惧。但诱惑压倒了疑虑。地板在我们脚下吱呀作响。路上,我觉得自己在靠近楼梯、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瞥见了一条绳索般的模糊痕迹,这景象让我打了个寒颤。

通向阁楼的楼梯摇摇晃晃、吱呀作响————甚至有几阶木板已经不见了。因此,我必须睁大眼睛注意脚下。不过,我反而觉得有些高兴,因为这让我有理由不去四下张望。阁楼走廊一片漆黑,遍布着密密的蛛网与厚厚的灰尘,仅仅只有一条反复踩踏出的小路通向走廊深处左侧的房门。我注意到了一些厚地毯腐烂后留下的残余,这让我想起了几十年前踩在它上面的双脚——想起了那些脚,还有那个没有脚的东西。

老人领着我径直穿过了那条踩出的小路,来到了尽头的房门前。他在生锈的门闩前摸索了一会儿。意识到那幅画已近在眼前时,我内心的恐惧感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可是,此时此刻,我已经不敢后退了。随后,房子的主人将我领进了那间荒废的工作室。

烛光很昏暗,不过已经足够展示绝大多数的重要特征了。我注意到了低矮倾斜的屋顶,加大的大天窗,满屋的古董收藏,墙上挂着的战利品————以及最最重要的,那副摆放在地板中央、盖着厚布的大画架。德·鲁西走向了那副画架,将满是灰尘的天鹅绒帘子挪到了一边,示意我安静地靠上来。想要遵循他的吩咐需要很大的勇气,尤其当我在摇曳的烛光中看到房间主人在望向揭开的画布后猛地瞪圆了眼睛,我便更加焦虑起来。不过,好奇心再度征服了一切,我走到了德·鲁西的身边。然后,我看到了那幅该诅咒的东西。

我没有因此昏厥过去————但没有人能够想象到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稳住自己的身子。不过,我的确尖叫了起来,但当看到老人脸上的恐惧神色时,我立刻停了下来。正如我预料的一样,画布已经蜷曲翘起了,上面生长着霉斑。疏于照顾加上潮湿的环境让画布变得有些凹凸不平;但即便如此,我依旧能够寻见画卷里那些潜伏在不可名状的场景内容与反常扭曲的几何观念中的可怖暗示——那些有关无限广大的邪恶外界54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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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是 evil cosmic outsideness

正如老人所说的一样————那是一个有着拱顶与立柱的地狱,地狱里混杂着黑弥撒与女巫的拜鬼仪式——我完全无法想象这幅画还需要加些什么东西进去才能算是完美的成品。虽然画布出现了腐烂,但这仅仅只是让那种因邪恶象征手法与病态暗示所产生的强烈恐怖变得更加毛骨悚然而已,因为图画上那些最容易受到影响的部分恰恰就是自然界——或者那宇宙之外的国度所戏仿的自然界——中容易腐朽、瓦解的部分。

当然,这一切中最为恐怖的还是马瑟琳娜————当看到那些肿胀、褪色的血肉时,我产生了古怪的幻想——或许画布里的肖像与那躺在地窖下方生石灰里的人物也有着某种隐晦、神秘的联系?或许石灰并没有毁掉那具尸体,而是将它保存了下来——但它能保存下那双眼睛吗,那双暗含嘲弄意味、正在油画上的地狱里闪闪发光的恶毒黑色眼睛?

此外,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那个肖像上的其他特征————德·鲁西并没有将描述这些特征,但丹尼斯可能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些特征才会萌生大开杀戒的想法——毕竟他们都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马什可能注意到了这些特征,或者那个天才画家只是在不知不觉中画下了那些特征——其中的真相已经无从得知了。不过,看到这幅画之前,丹尼斯和他的父亲可能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特征。

而那如同流水般的黑发则远比其他事物更加恐怖————虽然这些头发覆盖下的身体已显现出了些许朽烂,**但那些画布上的头发却没有一丁点腐坏的迹象。**我听到的所有特征全都得到了反映。根本不是人类的头发,那是一股绳索般、略有些蜷曲、隐约泛着油光、蜿蜒流淌、如同毒蛇般阴险黑暗的洪流。每一个不自然的缠拧与盘卷都反映着它那邪恶而又独立的生命力。而长发向外翻转的末端还隐约勾勒着不计其数、如同爬虫头部的轮廓——这些暗示太过明显,绝不可能是幻觉或巧合。

这些亵渎神明的东西如同磁石一般吸引注了我。我觉得孤立无援,同时想起了那些关于戈耳工的神话————传说,它们的凝视会将所有观看着变成石头,此时此刻,我对这种说法一点儿也不感到诧异。接着,我看见那东西出现了变化。那些斜眼睨视着的肖像出现了明显的移动,腐烂的下颌张开了,让那厚厚的如同野兽般的嘴唇展露出一排黄色的尖牙。那凶恶的眼睛中的瞳孔睁大了,甚至就连眼睛本身也向外鼓凸了出来。还有那头发——那该诅咒的头发!它们开始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婆娑摇曳起来,那些蛇一般的头部全都转向了德·鲁西,振动着仿佛准备攻击一般!

我丧失了理智。在没有意识到自己举动的情况下,我抽出了身边的自动手枪,将一匣子十二颗子弹送进了那张令人惊骇的油画。画布立刻被撕成了碎片,甚至连火焰也从画架上倾倒下来,噼啪地掉落在覆盖着厚厚灰尘的地板上。然而,虽然那个恐怖的怪物被撕碎了,另一个却怪物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那是德·鲁西,在看到油画毁坏后,他发狂的尖叫声几乎与图画本身一样恐怖。

“上帝啊!你干了什么!”那个疯狂的老头子口齿清楚地尖叫了起来。他用胳膊猛地抓注了我,开始将我拉出房间,拖向咯吱摇晃的楼梯。在惊惶中,他扔掉了自己的蜡烛;但此时已接近破晓,些许微弱的灰色光线透过灰尘覆盖的窗户照进了屋里。我一路上磕磕绊绊,却没能让房间的主人放慢片刻。

“快跑!”他尖叫了起来。“想要活命就快跑!你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我真不该将整件事情都告诉你!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做————**那画对我说过话,它告诉我了!**我必须要守卫保管它——现在最糟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她和她的头发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天知道它们想要干什么!

“快跑,年轻人!老天在上,趁着还有时间我们必须从这里逃出去。如果你有辆车,快带着我一起逃到开普吉拉多去。它或许最后还是会抓住我,不管我在哪里,不过我得和它斗上一番。快出去————快!”

当我们跑到一楼的时候,我注意到房子后面传来了一种缓慢、古怪的捶击声,紧接着又传来了房门重重关上的声音。德·鲁西没有听到那阵重锤,但却被其他的声音吸引了注意。紧接着,他发出了我曾听过的,人类喉咙所能发出的,最为恐怖的尖叫声。

“噢,上帝————上帝——那是地窖的门——她来了——”

此刻,我仍然在绝望地试图挪开生锈的门闩,推动巨大前门上弯曲下垂的铰链————我几乎和房子的主人一样惊惶慌张,因为我听见那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正从这座该诅咒的房子后部的某个未知房间里传了过来。夜晚的雨弯曲了橡木门板,笨重的大门卡住了,甚至比前一晚,我暴力打开它的时候,更加难以撼动了。

那个渐渐靠近的东西踩在了房子某处的木板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似乎压垮了那个可怜老头的最后一丁点理智。他像是发疯的公牛一般咆哮了起来,松开了紧抓着我的手,冲向右边,穿过一道敞开着的大门,跑进了别的房间————我觉得那可能是一间前厅。紧接着,当我拉开正门,准备逃跑时,房子里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随即我便明白了过来——他肯定是从一扇窗户里跳了出去。我跨过下陷的门廊,沿着杂草丛生的长长车道惊慌失措地狂奔了起来。一路上,我觉得自己始终都能听到那种死气沉沉、毫不动摇的脚步声——但它并没有跟着我,这种沉闷的声响只是反复不断地从大门后满是蛛网的前厅里传了出来。

在那个阴云密布的十一月拂晓,借着灰白的天光,我莽撞地冲进了废弃车道上丛生的荆棘与灌木,穿过垂死的椴树与怪诞丑陋的矮栎,奋力往前逃去。期间,我只回头看了两眼。第一眼是因为我闻到了一股辛辣呛人的气味,接着我想起了德·鲁西落在阁楼工作室里的蜡烛。这个时候,我已经离公路不远了。站在路边的高处,我能清楚地看见远处耸立在环绕树木之上的房子屋顶;和我预料的一样,滚滚的浓烟正从阁楼天窗里涌出来,袅袅地升上铅灰色的天空。我不由得感谢起了造物的力量,火焰会净化这个古老的诅咒,并将它从这个地球上彻底地剔除干净。

但片刻后的第二眼让我看见了另两个东西————这两个东西将我之前获得的些许安慰一扫而空,并为我带来了永远也无法彻底恢复的极度惊骇。我之前说过,我此时正站在车道的高处,能远远地望见身后种植园的大部分地方——其中不仅包括那座房子与房子周围的树木,还有河边一些早已废弃、部分被水淹没的平地,以及我之前匆忙跑过的几个满是野草的小路弯道。在后面这两个地方,我看了一些东西——或者说,我觉得自己看见了些东西——不过,我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否认那些东西的存在。

我之所以会回头看第二眼,是因为我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尖叫声。而当我向后望去时,我能注意到房子后面死气沉沉的灰色沼泽上似乎有人影在移动。在这个距离上,人影已经非常小了,不过我仍觉得那有两个影子————追逐者与被追逐者。我甚至觉得自己看见那个落在后面、光秃赤裸的身影飞快地赶了上去,并且抓住了前面那个穿着暗色衣服的身影——它追了上去,牢牢地抓住,然后粗暴地将猎物拖向正熊熊燃烧着的房子。

但我没有看到最后的结果,因为此时视野里较近处的变化扰乱了我的注意————我看见身后不远处一丛沿着废弃车道生长的灌木出现了细微的晃动。毫无疑问,那些野草、那些灌木、那些荆棘全都在轻轻的摇晃——可是没有风能够让它们做出这样的摇晃;那种摇摆就好象有某种敏捷的巨蛇正沿着地面、目的明确地蜿蜒扭动着向我追来。

那便是我能承受的极限了。我顾不上撕裂的衣物与流血的擦伤,连滚带爬地疯狂奔向大门,跳进停在那棵大常青树下的敞篷车里。车里凌乱不堪,被雨水给浇透了;但发动机并没有受到影响,因此我顺利地发动了汽车,然后朝着车头正对的方向盲目地冲了出去。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一心只想着要逃离那片充满了梦魇与恶灵的地方————尽可能快地从那里逃出去,一直逃到耗尽汽油为止。

我沿着公路逃出了三四英里后,在路边遇到了一个农夫。他向我打了个招呼————那是个亲切友善、头脑淳朴简单、说起话来慢吞吞的中年人。我知道自己的模样肯定非常奇怪,不过我还是非常感激地停了下来,准备向他问问路。那个人爽快地告诉了我前往开普吉拉多的路,并且问我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为什么会在清晨时分开车赶路。我觉得还是少说为好,于是仅仅说了个大概——我告诉他自己在夜晚遇上了大雨,只能躲进附近的一家农舍里避雨,雨停后在寻找自己汽车时又在灌木丛里迷了路。

“在一家农舍里避雨?哈,那会是谁家的房子?这附近只有吉姆·费里斯家的房子,那还是在巴克尔溪另一边,沿着路要走上二十英里才到。”

我打了个颤,思索着这又意味着怎样的新含义。接着,我问指路人是否看到过一座破旧的庄园大屋,并且告诉他种植园的古旧大门就毗邻着路边,在我们身后不远的地方。

“外地人,你能记得那地方真是奇怪!你以前肯定来过这里。不过那座房子已经没了。五六年就烧掉了————而且他们还说了许多关于它的奇怪故事。”

我打了个寒颤。

“你说的是河畔庄园————老头子德·鲁西的房子。十五、二十年前那里就出过怪事。老头子的儿子从国外娶了个女人回来,有些人觉得那女人来历很古怪。她的样子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后来,那个女人和他家小子突然就不见了,后来老头子说他儿子在世界大战的时候死掉了。但有些黑鬼也说过奇怪的事情。最后,周围都传说那个老头子爱上了那个女人,所以他把那个女人连同自己的儿子都杀了。另外,肯定还有一条黑蛇在那附近活动,不知道这说明了什么。

“后来,五六年前的时候,老头子也失踪了,那房子也给烧掉了。有些人说是他自己放火烧掉的,烧的时候他就在里面。那是一个早晨,而在那之前的夜晚也下过雨————就和今天一样——许多人都听见田地那头传来了老德·鲁西的尖叫声,非常吓人的尖叫声。等大家停下手里的活,赶过去查看的时候,他们看到那房子已经冒烟了,一眨眼就烧起来了——不管有没有雨,那地方都跟团火绒似的。从那以后就再没人见过老头子,不过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传说那条大黑蛇的鬼魂还在周围游荡。

“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好像知道那个地方。你没听说过德·鲁西家族吗?你估计年轻人丹尼斯娶的那个女人有什么麻烦?所有人都怕她,也都恨她,可就是说不出为什么。”

我试着理清思路,但却几乎无法思考。那座房子在几年前就已经烧毁了?那么我在哪里,在什么样的环境中,过了一夜呢?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就在我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我瞥见自己的外套袖子上粘着一根头发————一根短短的灰色头发,一根属于某个老人的头发。

后来,我驾车离开了,没再多说什么。不过,我的确向那个农夫表示,那些流言错怪了那个可怜的老种植园主,他承受了很多痛苦。我澄清了一些事情,告诉他如果要怪罪的话,河畔庄园的麻烦应该怪罪那个女人,马瑟琳娜————在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尽力做出与自己无关的样子,就好象是从某些远方朋友那里听来的可靠传闻一样。我告诉他,那个女人不适合密苏里州的生活,丹尼斯娶她为妻实在是件很不幸的事情。

我没有透露更多的内情,因为我觉得德·鲁西家族,以及他们珍视并引以为豪的荣誉感和崇高而敏感的精神,并不希望我说得太多。老天在上,虽然没有乡野农夫猜到他们古老而纯洁的名声引来了怎样的深渊魔鬼————远古亵神鬼怪中的戈耳工,但他们已经承受得够多了。

我也不应该把另一些让人憎恶的内情告诉邻居们。那晚招待我的古怪房子主人没办法亲口说出这件令人憎恶的事情————不过,他,和我一样,肯定也从可怜的弗兰克·马什留下的那幅失落的杰作里发现了这些细节。

如果让他们知道内情,那就太恐怖可憎了。虽然隐约含糊,但天才的眼睛却绝不会看错,河畔庄园曾经的女继承人————那个该被诅咒的、至今仍用可憎的蜷曲长发笼罩、缠绕着焦黑地基下填满生石灰的坟墓里的艺术家骸骨的戈耳工或拉弥亚——是津巴布韦最早的祈怜人55的子孙。难怪她与老女巫索芙妮斯巴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因为,即便那只是血统中占有一点点比例,很容易瞒过其他人,但马瑟琳娜依旧是个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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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是 the scion of Zimbabwe’s most primal grovellers,groveller 有可能是指黑人参加宗教仪式匍匐拜倒的样子,但是不太确定这个推断

The End


因为之前在写一篇小说,所以空了一段时间没有翻译。原来上星期就能发的,结果去上海开会了,最后只能弄到现在才发出来。

原来我想翻译成《美杜莎的发梢》 (之前也是这么建议的,因为读着顺口) 。但是综合来看“卷发”应该更准确一些。


译者后记:

本文写于 1930 年五月,发表于 1939 年的 Weird Tales 上。它是洛夫克拉夫特与毕夏普合作的最后一个故事 (比《丘》稍晚一点) 。

从整体上来说,这个故事比较中规中矩的,不算出彩,也不算太糟。但相对前两个故事来说,这个故事总是不受人待见————最主要的问题在于它表现出了严重的“政治不正确”————也就是种族歧视的问题。

我看过一个评论,它能代表大多数 (西方) 读者的心理。评论的大体意思是:

他丫的看到了活的头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邪恶仪式,看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各种怪物,结果最后你居然TMD觉得最最糟糕的居然是娶了一个有黑人血统的混血儿?

在讨论洛夫克拉夫特这个人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刻意回避“洛夫克拉夫特是个种族主义者”这个话题。即便谈起,也往往会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种族主义正大行其道”之类话题加以辩白 (我就这么说过,而且说了好几次) ;但实事求是的说,即便在那个时代里,洛夫克拉夫特的种族主义倾向也是非常严重(而且是带有刻意倾向的)。很不幸本文就是他这种思想聚集爆发的例子(居然还是和别人合作的作品,很有夹带私货的嫌疑)。

为了缓解这个问题,德雷斯在出版这个故事时对最后一段做出了改写。将结尾变成了:

“…though in deceitfully slight proportion, Marcelline was a loathsome, bestial thing, and her forebears had come from Africa.”

······即便那只是血统中占有一点点比例,很容易瞒过其他人,但马瑟琳娜依旧是个野兽般污秽而又令人憎恶的家伙,而且她的祖先来自非洲。

(1970 年出版 THE HORROR IN THE MUSEUM 时使用的仍然是这个结尾。而最初做出修改时可能是在 40 年代。)

当然,这个修改同样得到了很多病诟。最明显的问题在于,他仍然没有解决种族歧视的问题,不过改得更隐晦了而已 (甚至更糟了) 。

Memory

记忆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翻译:玖羽

原文:Memory


在尼斯 (Nis) 的山峡中,被诅咒的亏月洒下惨淡的光辉,它绵软的双角顶过大箭毒树那致死的毒叶,划出光亮的细线。在峡谷深处、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从未被目睹过的东西在蠢动;两侧的山坡上葳蕤着杂草,恶毒的藤蔓与匍匐植物爬行在宫殿废墟的础石之间,轻柔地缠上倾颓的立柱和怪异的独石,拉拽起那些由早已被遗忘的手铺下的大理石地板。破败的庭园里,小猿猴在参天大树间跳来跳去,而在地下深处的藏宝库中出没的,只有扭动的毒蛇和无名的鳞族而已。

庞大的石堆在湿漉漉的绿苔下沉睡,那曾经强固的石墙如今已变成了这样。它的建造者们曾把全部人生都奉献给它,它至今仍高尚地履行着职责:一只灰色的蟾蜍在下面安了家。

撒恩 (Than) 河从峡谷底部流淌而过,粘稠的河水中丛生着水藻。它从隐秘的泉眼中流出,又往地下的洞穴流入。所以,峡谷的精灵既不知它的水为何是红的,也不知它究竟流向何处。

出没于月光中的神怪向峡谷的精灵搭话:“我已经很老了,忘记了很多事情。是谁垒起了这些石头?告诉我他们的行止、他们的容貌,以及他们的名号。”精灵回答:“我乃是‘记忆’的精灵,我精通那些过往的知识,但我也已太老,我不了解那些生物,就像我不了解撒恩河的水一样。我已忘却他们的行止,因为那只是如白驹转瞬过隙;我对他们的容貌稍有印象,他们颇似那些在树梢间跳跃的小猿。不过,他们的名号我倒是清楚地记得,因为那名号恰好和这条河的名字押韵。那些存在于往昔的生物名叫‘人’。”

于是,神怪飞回了光辉惨淡的月亮,而精灵则专心致志地望着一只在破败庭园里的参天大树上栖息的小猿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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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Nyarlathotep

奈亚拉托提普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Nyarlathotep


奈亚拉托提普……伏行的混沌……我在最后……我将述说,倾听虚空……

我记不清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但那肯定是几个月之前的事。当时所有人都紧张得可怕,无论政治还是社会都在遭遇剧变,再加上许多骇人听闻的现实危险,这些都加剧了人们的不安。其中,有的危险仿佛威胁着一切,有的危险仿佛只能来自最为恐怖的恶梦中的幻想。我记得每个人的脸上都苍白着、充满了担忧,他们轻声念叨着警告和预言,但却没有一个人胆敢公开重复,或者承认自己曾听到这些话。这片土地上弥漫着令人震惊的罪恶,身处从群星之间的深渊里吹来的寒风中,人们只能躲在阴暗、偏僻的角落,瑟瑟发抖。季节的规律似乎也已被恶魔的力量改变——即使是秋天也依然暑热异常;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世界,不,这个宇宙可能已经脱离了已知诸神、已知力量的控制,如今支配着宇宙的,是未知的诸神、未知的力量。

就在这个时候,奈亚拉托提普从埃及来到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但他一定有着古代埃及人的血统,那形貌看起来就像一位法老。所有的埃及农民见到他都会跪拜,但没人能说出其中的理由。他说,自己乃是从二十七个世纪的黑暗中重生,而且他所听到的信息并非来自这星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奈亚拉托提普走遍了文明的国度,这位黝黑、纤瘦、不祥的奈亚拉托提普无论到哪里,都要购买许多玻璃或金属制的奇妙器具,并把它们组合成更加奇妙的东西。他发表了许多科学方面的长篇阔论——其中包括电学和心理学——,每次演说都把观众震惊得哑口无言。很快,他就为自己赢得了煊赫的高名。人们一边颤抖着,一边建议旁人亲眼看看奈亚拉托提普;然而,凡是奈亚拉托提普所到之处都会失去安宁。在深更半夜里,常常响起被恶梦魇到的尖叫,以至于尖叫前所未有地成了一个社会问题。现在,智者们甚至考虑禁止人们在午夜睡眠,指望通过这种手段,在苍白色的、可怜的月光投到绿色河水——那流过桥下、流过在病态的天空下倾颓的尖塔的绿色河水——之中的时候,能够将那响彻整个城市的绝叫降低一些音量。

我还记得奈亚拉托提普来到我们这座巨大、古老、充斥着无数犯罪的恐怖之城时的事情。我的朋友告诉我关于他的事,同时还告诉我,他所揭示的信息有着强烈的魅力和诱惑。这激起了我的热情,我饥渴地想从他那里学到无比深奥的神知秘识。朋友说,奈亚拉托提普所揭示出来的东西甚至远远凌驾于我最狂热的空想之上,在黑暗的房间里,屏幕上投射出来的是除奈亚拉托提普之外无人胆敢承认的预言,他擦出的火花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即使他们从来没有被吸引过视线;此外,我还听到一种流传甚广的传言说,认识奈亚拉托提普的人能够看到旁人看不到的景象。

那是一个闷热的秋夜。在叫人透不过气的房间里,我越过躁动不安的群众、越过无数级台阶,望着奈亚拉托提普。而在屏幕映出的阴影上,我看到了废墟中仿佛被遮盖住的形体,在累累的残垣之后,是许多黄色的、邪恶的面孔。我还看到了世界抵抗黑暗的样子;那世界围绕一个黯淡、冰冷的太阳苦苦挣扎,它旋转着、翻搅着,竭力抵抗来自无限宇宙的毁灭之波。这时,火花在观众的头顶以惊人之势闪烁,使头发悚立起来,投下怪异的、用语言难以形容——但可以说,似乎是蹲坐在人们头顶上——的阴影。因为我比别人都要来得冷静和有科学头脑,所以我便用颤抖的声音咕哝着指摘道:“这是骗术”、“是静电反应”。奈亚拉托提普于是就撵走所有观众,把我们赶下高得目眩的台阶,赶到湿热、无人的街道上。为了安慰自己,我尖叫着:“我害怕,我决不能害怕”,还喊了其它一些话。我们大家发誓,这座城市依然丝毫不变地存在着,甚至还比以前更具活力,而当路灯的光开始暗下去时,我们就一遍遍地诅咒电力公司,还互相嘲笑对方那古怪的表情。

可以肯定,我们从那绿色的月亮中感觉到了什么。我们开始在月光的指引下前进,在无意识中慢慢地组成了一支奇妙的队伍。我们行进的样子,就好像知道目的地一样——尽管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目的地在什么地方。突然,我们发现路面上的石块变得松动,在石块的缝隙里长着草丛。我们看到了过去曾经跑过电车的缺失而锈蚀的铁轨,还有一辆只剩空窗的电车孤单、残破地横倒在一边。当我们向地平线上远望的时候,发现已经看不到河岸边的第三座塔,只有第二座塔那塔尖的剪影在夜幕中破碎不堪。接下来,我们分成数列纵队,每一列似乎都要朝不同的方向前行;其中一列消失在左边狭窄的小巷里,只留下一阵可怕的呻吟回荡在耳畔。另一列走进了杂草丛生的地铁入口,他们一边走下去,一边疯狂地嚎叫、哄笑。至于我所在的队伍,则像被吸走似地往郊外远去。前进在一望无际的旷野里,我感到一阵与这酷热的秋天完全不符的恶寒。不仅如此,当我们大步走进这黑暗的原野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被邪恶的、反射着地狱般月光的积雪包围,那没有足迹、怪异莫名的积雪被吹往一个方向的风分为两部,造出两道闪耀的雪墙,而中间则是黑暗的深渊。我们觉得远方似乎立着极细的列柱,于是就像梦游似地缓缓走进深渊。我徘徊在队伍后方,对那被月光染绿的雪堆上的黑色裂口惧怕不已。我想我听见了我的同伴消失时那令人不安的哀号的回响,但我自己也已经不剩多少力气。就好像有人在远方向我招手一样,我在巨大的雪堆上半滑半走地行进,一边颤抖一边恐惧,就这样被吸进无法想像的、不可见的漩涡。

我想要尖叫,想要沉默地陷入谵妄,但我却只能述说那些神祗的事情。风像一个恶心而灵敏的影子那样回旋,既是手又不是手的东西在翻弄着它。在这充斥着腐烂造物的恐怖暗夜中,在已经死亡、长满名为城市的溃疡的诸世界的尸体上,回旋的风把人搅得头晕目眩。这冥府之风吹过苍白的群星,让它们颤抖着黯淡下来。越过世界与世界之间,隐约浮现出了如巨怪一般的幽影,那些若隐若现的影子是不净的神殿的立柱——这立柱座落于构成宇宙基盘的无名岩石之上,高高地矗立,超越光与暗的领域,直达于难以仰止的太虚;就在这座隐藏在宇宙之中的、令人作呕的墓地里,从超越时间、超越想像的黑暗房间中传来了疯狂敲打巨鼓的声响,以及长笛细微、单调、亵渎的音色。应和这可憎的敲击和吹奏,那些庞大而黑暗的终极之神——那些盲目、喑哑、痴愚的蕃神们——正缓慢地、笨拙地、荒谬地跳着舞蹈。而它们的魂魄,就是奈亚拉托提普。

The End


摘自 1920 年 12 月 14 日写给 R.克雷纳 (Rheinhart Kleiner) 的信,“阿卡姆之屋”刊《洛夫克拉夫特书信选》第一卷,自日译文译出

《奈亚拉托提普》是恶梦——它是我自己做的梦,只有第一段是在完全清醒时写下来的。最近我的心情就像被诅咒了一样难受——好几周都被头痛和眩晕困扰着,而且持续约三小时之久,就算我竭尽全力,也只能做一件事 (现在感觉较好了) 。这是我的老毛病了,可最近眼睛又出了问题,因为神经和肌肉痉挛,看不清细小的铅字,这症状持续了数周,真的是很危险。因此,我心情非常压抑,甚至还做了恶梦中的恶梦——我从十岁以来就没再做过那么逼真的梦——,梦里混杂着不祥的氛围和压迫感,在我写的幻想故事里也只能朦胧地反映出那种感觉。

在半夜做梦之前,我正和布希 (Bush) 那家伙的愚蠢的“诗”搏斗,直到困倦不堪,然后我就精疲力尽地躺在躺椅上睡去。一开始,我觉得周围弥漫着一种无可言喻的不安——这种不安静静地、可怕地笼罩了世界。我穿着鼠灰色的旧睡衣,坐在椅子上读着萨缪尔·拉夫曼(Samuel Loveman)写来的信,那信看起来是难以想像地逼真,信纸是薄薄的 8.5×13 英寸纸,全信,直到末尾的署名,都用紫罗兰色的墨水写成——其内容十分不祥。梦里的拉夫曼这么写道:

“如果奈亚拉托提普来到普罗维登斯,请您一定去见一见他。他极其可怕——是超越仁兄想像的可怕——,但同时也非常棒。我就像被附身了一样,几小时都不愿离去。托他给我看的东西的福,我现在都还颤抖不已。”

我以前从没听过“奈亚拉托提普”这个名字,但我却知道他说的是谁。与其说奈亚拉托提普是个奇术师,不如说他是个演说家;他在礼堂里高谈阔论,每次公开演说都会引起恐怖的街谈巷议。公开演说由两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放一部可怕的——然而是预言性的——电影,这电影在放映时采用了某些科学性的电装置,仿佛是一种非比寻常的试验。当我收到信的时候,我想起,奈亚拉托提普已经到了普罗维登斯,而且他就是那覆盖一切众生的冲击性恐怖的元凶。我还想起,那种可怕的畏惧让人们全都交头接耳说,不要接近奈亚拉托提普。可是,拉夫曼在梦中的信却让我坚定了决心,于是我就出门上街,准备去见奈亚拉托提普。

我梦到的细节无比鲜明——比如,我系领结的时候怎么也系不上——,然而也无比恐怖,所以很多地方我就不细写了。从家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人们在夜暗中缓缓挪动着脚步,所有人都一边害怕地低语,一边走向同一个方向。我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尽管恐怖,但也充满向往,我见到了那伟大的、冥冥而不可说的奈亚拉托提普,听了他的演讲。那之后发生的事基本上都写在随信一同寄给你的故事里了。从雪原上的黑色裂口里掉进深渊之后,我和曾经是人的 (!) 影子们一起,像被卷进漩涡似地被大风吹着猛烈旋转;然后我就醒了。故事的结尾是我从文学效果考虑,为了烘托气氛才加上的。掉进深渊的时候,我疯狂地大叫着(我想我实际应该叫出来了,不过姑妈没听到),接着,周围的景象就突然消失了。当时我非常痛苦——脑袋一跳一跳地疼,还耳鸣——,但只有一股冲动从心头涌出——一定要写,把这种颤栗的气氛写下来,保存下来——,我这么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开了灯,开始胡乱地写着。我在写的时候根本没考虑内容,稍稍停笔之后,我把头洗了一下。当完全清醒后,我依然能记得梦的内容,但已经失去了那令人毛骨悚然——那不祥的未知之物实际存在——的真实感。当我重头读过文章的时候,不禁对它的连贯性感到吃惊——那就是我随信一同寄去的手稿,当时还没有第一段,内容只有三个词不一样。我庆幸自己在当时那种潜意识状态下把它写了出来,如果我事后再写的话,就会失去那种原始的颤栗,毋宁说,那就只是在意识到恐怖的情况下所进行的艺术创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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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ld Bugs

老臭虫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1、本文是纯粹的现实主义小说,不包含任何幻想元素

2、考虑到本文故事本身并不特别,故尝试了新的翻译风格 (惯用的风格看着可能会比较无聊) 。但由于风格问题,及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因此采取了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如有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


希恩的弹子房坐落在芝加哥牲畜围场【注 1】中心的一条偏僻小巷里。它可不是个好地方。那儿的空气里充斥着一千种味道,就跟柯勒律治【注 2】印象中的科隆似的。太阳那饱含净化力量的光芒很少光顾这里。无数人形动物【注 3】在这里昼夜出没。廉价雪茄与香烟制造的刺鼻烟雾从他们粗糙的嘴唇里飘摇漫出,与气味混杂的空气争夺地盘。但希恩保存下来的东西依旧很受欢迎;这也是有道理的——如果有人愿意费力气去分辨环绕在这里的混合臭味,他就能轻易地发现其中的原因。除了烟雾和叫人作呕的狭窄【注 4】外,这里还弥漫着一种香味。在过去,全国各地都很熟悉这种气味,但现在仁慈的政府颁布了一条法令,英明地将它驱逐进了生活的偏僻角落【注 5】——这种气味代表了又坏又够劲的威士忌——在如今这美好的 1950 年,它已经是一种珍贵的禁果了。

【注 1:Chicago’s stockyard district,即 Union Stock Yards,芝加哥市内一片集中进行肉类屠宰加工的区域。始建于 1865 年,并一直运转至今,数十年来一直是全美肉类加工业的中心。】

【注 2:Coleridge,可能是指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他是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英国诗人和评论家。此人曾经在德国旅居,并且写过一首名叫《Cologne (科隆) 》的诗来表达他对科隆的糟糕印象。】

【注 3:human animals,应该代指粗鲁、没有教养的人。】

【注 4:原文是 sickening closeness 】

【注 5:原文是 the back streets of life 】

在芝加哥的地下酒精毒品交易网里,希恩是公认的中心。像他这样的人有着某种体面的地位,就连那些在当地管事的邋遢官员在面对他时也会表现得客气一些;但这事在不久前有了例外,有个家伙没有理会他的体面地位——这人和希恩一样肮脏龌龊,但却没他那么重要。人们管这个家伙叫做“老臭虫”。他简直就是这个声名狼藉的地方里最声名狼藉的家伙。许多人都在猜测他过去是个什么人;因为在喝醉之后,他说话的方式和措辞会让人觉得有些惊奇;不过,他如今是个什么人,倒不那么难猜——因为“老臭虫”完美地代表了那些被叫做“流浪汉”或者“破产佬”的可怜虫。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大家只知道有天晚上,他疯了似的冲进了希恩的地盘,满嘴白沫地嚷嚷着索要威士忌和大麻;为了拿到货,他答应做些零工来偿还,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弹子房里闲荡。他靠着擦洗地板,清洁痰盂和酒杯,以及其他一百多项繁重的杂活来换取酒精和毒品——这些都是保证他神智清醒,并且继续生活下去的必须品。

他不怎么说话,就算说话也大都是些底层社会里的寻常黑话;不过,偶尔,在灌下特别多的粗威士忌并被酒精彻底点燃后,老臭虫会突然吐出一连串没人听得懂的复杂词语【注】以及一些零零散散的响亮诗句和散文——因此,许多常客觉得这个家伙曾经见识过一些更加美好的日子。有个老主顾——一个来这儿避风头的银行债务人——会定期找他聊上几句;他曾大胆地表示,根据老臭虫说话时的语气来推断,这个家伙最风光的时候可能是个作家,或者是个教授。但只有一条线索能够确实地揭露出老臭虫的过去——那是一张他经常随身带着的褪色照片——照片上有个尊贵又漂亮的年轻姑娘。有时候,他会从自己破破烂烂的口袋里摸出这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在它上面的棉纸,一连盯上好几个小时,就连表情都会变得难以形容的悲伤和温柔。肖像照上的姑娘可不是那种底层社会的居民能够结识的类型,那是个有教养的上等人, 他特别高,大约有六英尺,但他佝偻着的肩膀偶尔会让人忽略这一事实。他有着脏兮兮的白色头发,头顶斑斑秃秃的,从来没有梳过;瘦长的脸上长着皮癣一样的粗胡茬,而且那胡茬似乎一直保持着竖直的状态——他从不刮胡子——胡子也从不会长成一团体面的胡须。他过去可能有过一副高贵的模样,不过可怕的挥霍生活带来的糟糕影响已经上那张脸上挤满了褶子。他一度发福得厉害,可能是在中年的时候;可现在却瘦得吓人,脸颊还有浑浊的眼睛下全都垂着松松垮垮的紫色皮肉。一句话,老臭虫的模样可不怎么让人愉快。

【注:原文是 polysyllables,准确的意思应该是“拥有多个音节的词”】

老臭虫的脾气也和他的模样一样古怪。大多数时候,他真的就像是个穷困潦倒的可怜虫——会为了五分硬币,一瓶威士忌或者一卷大麻做出任何事情——但在极少数时刻,他也会展现出那些对得上自己名字的特质。在这些时刻,他会挺直腰板,凹陷的双眼里也会悄悄地亮起某种光彩。他会在举手投足时展现出罕见的风度,甚至还会有几分高贵的模样;就连周围那些整日泡在酒精里的家伙也会从他身上嗅到某种高人一等的气味——当那些酒鬼打算像往常一样对这个可怜的笑柄与苦力拳打脚踢时,这种骄傲的自我优越感往往会让他们有所迟疑。

偶尔,他还会表现出充满讽刺意味的幽默精神,说出一些被希恩的顾客们视为愚蠢而又荒谬的话语。但这种魔法消散得很快,老臭虫很快就会回到原本的模样,继续没完没了地擦洗地板,清倒痰盂。弹子房的人原本可以将老臭虫当作理想的奴隶来使唤,但有一件事情却让他们倍感不快——当私酒贩子们诱骗年轻人喝下第一口酒时,老臭虫总会做些不合时宜的举动。每到这个时候,那个老人就会暴怒又激动地从地板上爬起来,喃喃不清地说出些威胁和警告的话来,尝试劝阻那些新手不要尝试,将他们从“放任自流”【注】的道路上拉下来。他会唾沫横飞,勃然大怒,滔滔不绝地爆出许多夹杂着复杂词语的意见与古怪的誓言。一种叫人恐惧的坚定让他变得生龙活虎,在拥挤的房间里,往往会有不止一个被药品折腾着的家伙会在这种坚定的神色前微微一颤。但要不了多久,他那被酒精软化的脑袋就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像个傻瓜似的咧嘴笑着再次拿起拖把或是清理用的抹布。

【注:原文是“seeing life as it is”. 】

我相信希恩的大多数固定客户都不会忘记年轻人阿尔弗烈德•特雷弗出现的那天。他可是条“大鱼”【注 1】——一个既富有又精神而且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力求最好”【注 2】的年轻人——起码,这是希恩的“跑腿”,皮特•舒尔茨,的看法。舒尔茨在威斯康星州小镇阿普尔顿的劳伦斯大学里撞见这个年轻人的。这家伙的父亲,卡尔•特雷弗,是个律师,还是荣誉市民;而他的母亲,那个出嫁前名叫埃莉诺•温的女人,是个名气大得叫人羡慕的女诗人。年轻人阿尔弗烈德是个优秀的学者兼诗人,却像个孩子似的不负责任——这让他成了希恩“跑腿”的理想猎物。他是个金发碧眼的英俊小生,被惯坏了的小孩;精神勃勃,迫切地想要试试好几种他只在书里读过,或是从别人那里听说过的,放荡机会。在劳伦斯大学里,他是冒牌兄弟会“塔帕塔帕基”【注 3】里的杰出成员,在兄弟会那些狂野又愉快的年轻嬉闹者里,他是最狂野最愉快的一个;但这种大学里的、不成熟的轻浮却没能让他感到满足。他从书本里了解到了更深沉层次的恶行,所以他渴望亲自体会它们。在家里,他必须自我压抑,或许这种压抑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他滑向狂野的倾向;因为特雷弗夫人有某些特别的理由要刻板严格地训练自己的独子。在年轻的时候,她曾与另一个男人订过婚,因此也对男人自我放纵带来的可怕后果有了深刻又持久的印象。

【注 1:原文是“find”,本意是有价值的发现】

【注 2:“go the limit”】

【注 3:原文是 the mock-fraternity of “Tappa Tappa Keg”, “Tappa Tappa Keg”源自一句俚语“Tappa Tappa Kegga”,大概的意思是指那些不会喝酒但却吹嘘自己酒量了得的人。但我不确定洛夫克拉夫特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后,这个词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里提到的那个未婚夫是年轻的加尔平,他曾经是阿普尔顿镇最杰出的儿女中的一员。依靠着自己卓越的心智,他在青年时期就获得了许多荣誉。他在威斯康星州州立大学里赢得了响亮的名声,二十三岁后回到阿普尔顿镇在劳伦斯大学担任教授的职务,结识了阿普尔顿镇最美丽、最杰出的女儿,并将钻石戒指戴上了她的手指。在一段时间里,一切都朝着幸福的方向发展,然后风暴毫无预兆地突然降临。罪恶的习惯逐渐显现在年轻的教授身上,这些习惯可以追溯到好多年前他在林地隐居期间喝下第一口酒的那个时候。有人检举他的行为给他教导的几个学生的道德与习惯造成了危害,而他只能匆匆辞职才逃过这起卑鄙的指控。婚约也破裂了,加尔平搬去了东边,开始了新的生活。据说他在纽约大学寻到了一个教师的职位,但没过多久,阿普尔顿镇的居民们就听说他被纽约大学非常不光彩地开除了。后来,加尔平将时间都花在图书馆和讲台上,就各式各样与纯文学有关的主题编写书籍、进行演讲,总是展现出自己天才般的一面。那是种卓尔不凡的天份,甚至有时候,公众似乎都想要宽恕他过去犯下的错误。他在自己的演讲里慷慨激昂地捍卫维庸、坡、魏尔伦与奥斯卡•王尔德【注 1】,就像是在捍卫他自己。在这段如同小阳春【注 2】般的光辉时刻里,有人传说他与帕克大道上某个颇有修养的家族订下了新的婚约。然后,一切都毁了。和最终的耻辱对比起来,其他的事情根本算不上什么。原本还有人愿意相信加尔平已经改过自新了,但他不光彩的举动粉碎了所有人的幻想;那个年轻人抛掉了自己的名字,逃离了公众的视线。偶尔,有些闲话会提到他,说他和某个名叫“康瑟尔•哈斯汀”的人有些关联——那个人为戏院和电影公司操提供剧本,由于这些剧本透着一股学究派头与深度,因而引来了一定程度的注意;但哈斯汀很快也从公众的视线里消失了,加尔平最终成为了父母在警告和教育子女时提到的一个名字而已。埃莉诺•温没过多久便嫁给了一个律师新星,卡拉•特雷弗,而她用过去那位未婚夫所留下的记忆为自己的独子取了名字,并将他当作一个道德警示来教育那个英俊又固执的年轻人。可现在,尽管有过那么多教育和指引,阿尔弗烈德•特雷弗还是走进了希恩的弹子房,准备喝下自己的第一口。

【注 1:全都是文学创作者,全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注 2:原文是 Indian summer 指暮秋进入初冬那段时间里出现的短暂温暖天气,后来也用来形容晚期的兴旺,或者回光返照般的兴旺时刻。】

“老大,”舒尔茨一面带着自己的年轻猎物走进弥漫邪恶臭味的房间,一面大声嚷嚷着。“来见识见识我哥们阿尔•特雷弗,劳伦斯大学的【注】——就是威斯康星、阿普尔顿那个,你知道的。也是个棒小伙——他老爹是那镇上一大公司里的律师,他妈是个文学天才。他想见识一下她那样的生活——想知道真正闪光的饮料尝起来怎么样——你记住他是我伙计就好,把他招待好了。”

【注:原文是 bes’ li’l’ sport up at Lawrence 读了半天才猜不出是什么】

当特雷弗,劳伦斯以及阿普尔顿这些词语闯进空气中时,闲人们似乎嗅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感觉。也许那只是但桌球台上撞球咔嗒碰撞的声响,或者后堂那块神秘领地里嘎啦嘎啦的玻璃声音——或许仅仅是那样,加上脏抹布在某扇昏暗窗户上摩擦时发出的奇怪沙沙声——但有许多人觉得房间里的某个人咬了咬自己的牙齿,抽出了一阵非常尖利的呼吸声。

“很高兴认识您,希恩,”特雷弗说话的声音既安静又有教养。“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过我是个生活的学徒,不想错失任何体验事物的机会。有些诗也讲述过这些东西,你知道的——或者,你可能不知道,不过那没什么。”

“年轻人,”这里的业主回答说。“想要看清生活,你可来对了地方。我们这儿全都有——真正的生活,以及一段好时光。他妈的政府,如果它愿意,它能让大家都好过些。不过,如果有人觉得想来点什么,它也没法阻止这样的要求。伙计,想来点什么——痛快喝一顿,可可精【注】,还是别的什么货色?只要你想要,没有我们弄不到的。”

【注:coke,可卡因的别称。】

在这个时候,那些熟客们注意到拖把单调又有规律的拖洗声停止了。

“我想要点威士忌——那种上好的老式黑麦酒!”特雷弗热情地大声回应到。“我告诉你,我很在行,在读过以前那些人有过的快活时光后,我讨厌再喝水。不给嘴里灌点什么,我都没法去读阿那克里翁【注】那一类的东西——而且我的嘴想要灌点比水强烈得多的东西。”

【注:Anacreontic,古希腊的著名抒情诗人,以歌颂爱情、美酒和狂欢的诗句最为出名。】

“阿那克里翁——那是什么玩意?”几个熟客抬头看了一眼,年轻人的话稍稍越过了他们的理解范围。不过那个欠着银行债务、正在避风头的家伙告诉他们,阿那克里翁是条快活的老狗,活在很多很多年前,那时候全世界都和希恩的弹子房一样,而那条老狗用诗句写了许多他有过的快活时光。

“让我想想,特雷弗,”债务人继续说。“舒尔茨说你妈也是个搞文学的人,不是吗?”

“是啊,该死的”特雷弗回答说,“可她一点儿也不像老提安【注】!她就是那种永远都在无聊说教的人,想要把所有的乐趣都赶出我们的生活。最矫揉造作的那种——听说过她没有?她一直用埃莉诺•温当作笔名写东西,那是她结婚前的名字。”

【注:原文是 Teian,没认出来是谁。】

这时,老臭虫手里的拖把突然倒在地上。

这时,一张摆着瓶子与玻璃杯的盘子被推进了房间里。“啊,这时你要的,”希恩快活地说。“老式黑麦威士忌,上等货,和你在芝加哥别处能找到的一样火爆。”

酒保给他倒了一杯褐色液体。在液体散发的气味中,年轻人的眼睛亮了起来,而他的鼻孔也跟着蜷缩起来。这杯液体让他觉得恶心,它与他从家族那里继承的一切优雅个性完全不同;但品尝生活的决心依旧提醒着他,他必须拿出点勇气来。可没等他尝第一口,突如其来的事情打住了他的举动。老臭虫从之前蜷曲的位置跳了起来,冲向吧台前的年轻人,猛地撞在他举起玻璃杯的双手上。几乎在同时,他操起了自己拖把打向装着瓶子与玻璃杯的盘子,将其中的东西洒在地上,变成一滩芳香液体、破瓶子与玻璃杯混合成的混乱。好几个人,或者说好几个曾经是人的家伙,跪倒在地板上,低头去舔那滩洒出来的液体,但大多数人依旧没有动,看着这个在酒吧里做苦工的流浪汉做出前所未见的动作。老臭虫在惊讶的特雷弗面前站直了身子,用一种温和又有教养的声音说:“别这样,我曾也和你一样,我喝了它。现在,我是这副样子。”

“你在说什么,你这该死的老蠢货?”特雷弗嚷嚷了起来。“你为什么要阻止一个绅士享用他的乐趣?”

此刻,希恩从惊愕中恢复了过来,走上前去用一只大手抓住了老乞丐的肩膀。

“这是最后一次,老鬼!”他凶狠地大声嚷道。“如果有个绅士想在这里喝一杯,老天在上,他就该喝一杯,你不该打断他。现在,给我滚出去,不然我亲自把你踢出去。”

但希恩却估计错了,他没有异常心理学方面的知识,也低估了神经刺激的效果。老臭虫就像马其顿步兵使用标枪一样挥起了自己的拖把,立刻在身边清出了一块空地,同时高声叫喊出了各式各样的零碎引语,在那些语句中有一句话明显重复了好几遍,

“……贝利亚诸子,呼出傲慢与醇酒。”【注】

【注:原文是“ . . . the sons of Belial, blown with insolence and wine.”Belial,出自希伯来圣经中的一个词,后来被犹太教和基督教文献引申为一个恶魔。】

房间里乱作一团,人们高喊嚎叫着,纷纷为自己引起的不祥征兆感到恐惧。在混乱之中,特雷弗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随着冲突变得越来越剧烈,他缩到了前边。“他不能喝!他不能喝!”当老臭虫说光了引语,或是从引语中挣扎出来时,他开始咆哮。听到骚乱的警察立刻出现在门前,但他们并没有立刻制止打斗。特雷弗已经被吓坏了。那种试图从邪恶一面审视生活的渴望已被彻底地打消掉了。他开始热切地靠向新出现的蓝大衣【注】。他思索着,若是能逃出去,搭上一辆回阿普尔顿的火车,那么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相当全面的有关挥霍与放荡的教育。

【注:指警察,原文是“the blue-coated newcomers”】

突然,老臭虫停下了手里的“标枪”,静静地站住了——他站得笔直,这地方的居民们从未见过他站得这样直。“啊,凯撒,将死之人向您致意!”【注】他高声喊道,然后直直地倒在了散发着威士忌味道的地板上,再也没有起来。

【注:“Ave, Caesar, moriturus te saluto!”,这是古罗马时期角斗士进入大竞技场时的向皇帝问候的语句。】

随后的情景深深烙进了小特雷弗的脑子里。那画面已模糊了,却根深蒂固地烙在那里。条子从人群里分开了一条路,详细地向每一个人询问了事情的经过以及地板上的死人。当他们问询的时候,希恩格外配合地回答了他们的盘问,却没能试探出任何和老臭虫有关的、有价值的信息。接着,那个银行负债人想起了那张照片,于是建议该看一看那张张照片,并且在警局里归档用来鉴明身份。一个警察在那具眼睛已经浑浊的尸体边蹲了下来,找到了那张给棉纸裹着的硬纸片,然后传给了其他人。

“是哪个小妞!”当看到那张漂亮的脸蛋时,一个醉醺醺的家伙抛了个媚眼,但那些还算清醒的人并没有那样做。他们怀着些许尊敬和窘迫看着那张纯洁优雅的面孔。似乎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人知道为何一个嗑药堕落的流浪汉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张肖像照——所有人都是,除了那个银行负债人,他此时正不安地看着闯进来的蓝大衣。他对老臭虫的了解要比别人略微深一点儿,能够看到老臭虫躲在彻底堕落下的模样。

随后,照片传给了特雷弗。那个年轻人变了变脸色。在最初惊讶过后,他重新将棉纸包在了照片上,像是要为照片挡住这地方的肮脏。然后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专注地盯着地板上的尸体,看着它极高的身高,还有那贵族模样的面孔。生命的悲惨火焰似乎已经从那上面烧尽了。当被问到时,他匆匆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不知道照片上是谁。他补充说,它太古老了,想象不出还有谁会认出它来。

但阿尔弗烈德•特雷弗没有说实话,许多人都猜到了,尤其在他提出要照料尸体,并确保它被下葬到阿普尔顿的时候。在他家图书室的壁炉架上悬挂着一幅与这张照片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在这一生中,他一直都知道并敬爱着照片上的人物。

因为那张和蔼又高贵的面孔正是他自己的母亲。

The End


本文写于 1919 年 6 月,后来在 1959 年阿卡姆出版社出版 The Shuttered Room and Other Pieces 时将之收录其中。

当时,洛夫克拉夫特的朋友阿尔弗德·加尔平声称想在禁酒令 (1920) 生效前尝尝酒精的味道,作为一个滴酒不沾的禁酒主义者,洛夫克拉夫特即兴创作了此文向朋友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文中的加尔平 (Galpin) 指的就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朋友,而那位与老臭虫订婚又取消的埃莉诺·温是加尔平高中时期的一位同学。

Out of the Aeons

超越万古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 哈泽尔·赫尔德

译者:竹子


Chapter I

(手稿原件来自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卡伯特考古学博物馆已故馆长理查德·H·约翰逊博士的遗物)

生活在波士顿的居民——或者那些居住在其他地方但却留意相关新闻的读者——恐怕很难忘记发生在卡伯特博物馆里的怪事。报纸新闻把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木乃伊与那些与这具木乃伊关系密切、且年代久远的骇人谣言,以及在 1932 年风行一时的病态兴趣与狂热崇拜,还有那年 12 月 1 日发生在两个闯入者身上的可怖结局全都联系在了一起,将它们看作一个难解的谜团,并将它与那些历史上的著名谜局相提并论——像这样的谜团会如同民间故事一般世代相传,并会围绕其衍生出一系列骇人听闻的猜测与推论。

同样,某些蛛丝马迹似乎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当局在阐述这一系列恐怖至极的事件时,刻意掩盖了某些非常重要同时也骇人得难以言说的东西。在这些令人不安的暗示中,最早出现的当属有关那两名死者的报导——人们发现其中一具尸体的情况被非常唐突地删减忽略了——此外,跟进的报导也没有提及博物馆随后将那具木乃伊撤出展厅、进行加工修饰的古怪举动。通常来说,这样的新闻应该会有所提及才对。而让人们更觉惊讶的是,那具木乃伊此后再也没有被重新放回展览柜里。甚至在举行专业的标本剥制展览时,馆方声称那具木乃伊严重腐坏,已不适再度展出的借口看起来也极为苍白无力。

身为这间博物馆的馆长,我自然能够揭露出所有被掩盖的事实,但在有生之年里,我都不会再去提起它们。某些关系到这个世界乃至这个宇宙的事情还是不要让大多数人知道为好。我不会违背我们——包括博物馆员工、医生、记者与警方——在那段恐怖时期里一致认定的这一信念。然而,考虑到这些事情在科学与历史研究中有着无可比拟的重要意义,似乎也不应该将它完全掩盖下去,不留丝毫痕迹——因此,我为那些严肃慎重的学者留下了这份叙述。我会将它与各种各样待我死后需要进行检查与核实的文件放在一起,将它的命运交给我的遗嘱执行人去考量。上个星期遇到的某些威胁与其他一系列不同寻常的事情让我相信自己——与博物馆里的其他工作人员一样——正处在某种危险之中;我们已招来了几个秘密教团的敌意——这些分布广泛的神秘教团中不仅有亚洲人与波西尼亚人,还有混杂了其他一些神秘的狂热信徒——所以,可能不久之后就需要我的遗嘱执行人来展开工作了。

遗嘱执行人补注:约翰逊博士于 1933 年 4 月 22 日突然、颇为离奇地死于心力衰竭;同月中旬,博物馆的标本剥制师1温特沃思·莫尔失踪;同年 2 月 18 日,在该事件中主导并指挥进行解剖工作的威廉·迈诺特医生在暗处被人刺伤,并于次日死亡。

1

将动物皮张连同上面的毛发、羽毛、鳞片等衍生物一同剥下,然后往其中填充特殊物质,制成标本的工作者。

我想,这一系列恐怖事件的真正开端始于——早在我担任馆长之前的——1879 年。那年,东方航运公司将一具恐怖而又令人费解木乃伊送到了博物馆里。它的发现过程古怪得不可思议,充满了险恶的意味;因为它来自一座来历不明同时也古老得难以置信的地穴,而这座地穴则座落在太平洋海床中一小块突然抬升隆起的土地上。

1878 年 3 月 11 日,当波江座货轮从新西兰的惠灵顿港驶向智利的瓦尔帕莱索时,船长查尔斯·韦瑟比发现了一座没有标注在任何航海图上的新岛屿。这座新岛屿明显是由于火山作用而形成的。它非常突兀地耸立在海面上,像是一个截去了顶角的圆锥。船长韦瑟比率领了一只登陆队登上了这座岛屿——一路上,他们注意到崎岖的山坡上有着大量因为长期浸没海底而留下的痕迹。而当登陆队抵达岛屿顶端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些新近造成的破坏——像是由一场地震引起的。散落的碎石之中有着大量显然经过人工塑形的石头,而在经过短暂的检查后,他们发现这里曾修建这着某些极其巍峨雄伟的史前巨石建筑——在太平洋中的某些小岛上也发现过类似的建筑——对于考古学来说,它们是一个永恒的谜团。

后来,那些水手走进了一座非常巨大的石头地穴——根据他们的判断,这座地穴原本应该被掩埋在地底深处,并且是某一座更加宏伟的建筑当中的一部分——而他们后来发现的那具可怖骇人的木乃伊就蜷缩在这座地穴的角落里。地穴四周墙面上的雕刻以及其他一些因素让水手们在短时间内陷入了极度恐慌的境地,可在这之后,尽管触碰这具木乃伊只会让他们感到恐惧与恶心,但这群登陆队员依旧鬼使神差地将它搬运到了船上。发现尸体的时候,近旁还有一个由未知金属铸成小圆筒——仿佛它曾被塞进了尸体的衣服里。圆筒里有一卷蓝白色的薄膜,和那个圆筒一样,这卷膜状物的性质也完全未知,但是薄膜上用无法辨识的灰色颜料书写着一些奇怪的符号。此外,在地穴那旷阔的巨石地板中央还有一些迹象表明那儿曾有一道活门,但登陆队却没有足够有力的设备去推动它。

当时刚刚建立起来的卡伯特博物馆注意到了罕有的几条有关这次意外发现的报导,并立刻开始了索取那具木乃伊与圆筒的程序。皮克曼馆长以个人名义去了一趟瓦尔帕莱索,并在那里雇了一艘纵帆船,试图出海搜寻那座发现了这些东西的地穴,但最终却无功而返。航海记录中所提到的那个位置上空无一物,唯一清晰可辨的只有绵延无际的辽阔海面;这让搜寻者们意识到地震——这股之前将小岛高高推出海面的力量——再度将小岛拖回了那片它已沉寂过无穷岁月的深水黑暗之中。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那扇无法打开的活门所下掩藏着怎样的秘密。然而,岛屿上找到的木乃伊和圆筒却保留了下来——前者甚至被当作展品,于 1879 年 11 月上旬被摆放进了博物馆的木乃伊厅里。

卡伯特考古学博物馆是一间几乎没有任何名气的小型机构,专业从事古老与未知文明残留遗迹的收集工作,并不属于艺术博物馆的范畴。它位于波士顿市高档住宅区灯塔山地段的中心——就在弗农山大道上靠近乔伊街的地方——博物馆过去曾是一座私人府邸,改作为博物馆后又在后方加盖了一间侧厅。在过去,周围那些朴实无华的邻居们曾一度以这座博物馆为荣,但最近发生的可怕怪事却让它背上了不受欢迎的狼藉声名。

这座宅邸由布尔芬奇2设计,于 1819 年落成。而博物馆的木乃伊厅就安设在建筑的二楼西侧——许多历史学家与人类学者都认为这里有着全美国最丰富的木乃伊收藏,事实上他们的确有充分的理由作出这种结论。这里保存着各类典型的埃及木乃伊样本——从最早的塞加拉3标本,到八世纪科普特人4最后试图延续古埃及传统而制作的干尸;除此之外,大厅里还保存着其他文明制作的木乃伊,例如不久前在阿留申群岛上发现的古印第安人干尸;还有考古学家掘开满是废墟的灰烬后,在悲惨的空洞里找到的、包裹在灰泥中的庞贝人;以及世界各地在进行开矿与其他挖掘工作时偶然寻获的天然木乃伊——死亡来临前的最后挣扎让它们以一些非常怪诞的姿势被埋葬了起来,也让它们中的一部分看起来颇为令人讶异——总之,任何能想象到的此类事物博物馆里都有收藏。当然,在 1879 年的时候,木乃伊厅的收藏要远不及现在这样丰富;可是,即便如此,当时的馆藏依旧非常可观。但是,那具在水手们登上短暂露出海面的小岛后、从巍峨的古老地穴中找到的骇人遗物却一直都是这间展厅里最引人注意的亮点与最不可思议的谜团。

2

查尔斯·布尔芬奇,1763-1844 年,美国建筑师,是早期美国国会大厦的建筑师。

3

Sakkarah,埃及境内一个古代大型墓地,自埃及第一王朝起即有贵族在此下葬。其境内有全埃及最古老的金字塔 。

4

Coptic,这个词其实是由于几种文字间转译而产生的误会,它最早源于希腊语中的 Aegyptus,就是指罗马统治下的埃及。目前已泛指埃及人,尤其是古埃及人与其他外民族逐渐融合后产生的新民族。

这具木乃伊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所属民族不详。死者保持着一种蜷缩起来的古怪姿势。他的脸被爪子一般的双手半掩着,下颌突出向前,皱缩的面孔上保持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神情——鲜有观看者在面对这样骇人的神情时还能保持镇定自若。死者的双眼紧闭着,眼睑紧紧地盖在鼓胀凸出的眼球上。它的脸上还留有一点点头发与胡须,而所有的毛发均变成了晦暗的中性灰色。尸体的质地介乎革质与化石之间,让那些试图研究它是如何防腐保存的专家们颇为费解。它身上许多地方都被岁月与腐朽逐渐磨蚀了。此外,某些奇怪织物的残片依旧紧紧地粘附在尸体上,而且这些破片上还隐约留有着一些陌生的图案。

这具干尸会让人觉得无比恐惧与憎恶的原因似乎很难解释清楚。一方面,它会带给观看者一种难以捉摸又无法形容的奇怪感觉,让人感到无穷无尽的古老与完全彻底的陌生,仿佛像是站在边缘俯瞰着黑暗而可怕的无底深渊一般;但最重要的还是它那张下颚突出、满是褶皱、半掩着的脸孔上残留着的恐惧神情——那是一种歇斯底里般的疯狂恐惧。当深陷在令人不安的神秘与徒劳无用的揣测中时,像这样无比强烈、甚至不可能出现在人类面孔上的神情会在不知不觉中将类似的情绪传递进参观者的内心。

由于博物馆一贯避世孤立的风格与始终保持低调的策略,这件从某个早已失落的古老世界里残留下来的遗迹并没有像是“卡蒂夫巨人”5那样引起大范围的轰动,可即便如此,它依旧迅速地在那些时常造访卡伯特博物馆、并且具有一定鉴别能力的学者中生产了一种不祥的名气。在上个世纪,粗俗浮夸的作风还没有像而今这样在学术界大行其道。自然,各式各样的学者都极力试图将这件让人恐惧的东西鉴定归类,但却从未有人获得成功。许多在学者之间广泛流传的理论都谈到了某个曾繁衍在太平洋地区的早期文明——像复活节岛上的雕像,还有波纳佩岛6与南马都尔7上的巨石建筑都可以认为是这一文明留下的遗迹;另一方面,那些学术杂志则罗列出了各式各样、时常自相矛盾的猜想——认为过去可能存在一块大陆,而大陆上的高山就是现在耸立在美拉尼西亚与波利尼西亚海域上的无数群岛。然而,分摊到这个假想中的、早已消失的文明——或大陆——上的资料却多种多样,千差万别,一时间让情况变得令人困惑与滑稽起来;不过,学者们仍能从某些流传在大溪地及其他岛屿上的神话中发现了一些令人惊异的相关暗示。

5

美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人类学骗局之一。1869 年一支施工队在施工的时候挖掘出了一具身长 3 米的巨人石化体,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但随后证实该巨人由一名叫乔治·霍尔的纽约无神论者为了取笑一名基督教牧师而特别制作的赝品。

6

Ponape,一座位于西太平洋上的小岛

7

Nan-Matol,波纳佩东部海岸的一座废弃的古城

于是同时,那只被细心保存在博物馆藏书室里的古怪圆筒,与装在它里面的那卷写满了陌生神秘符号的卷轴,也得到了相应的关注。毫无疑问,它们与木乃伊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因此,所有人都意识到,只要能揭开这两件东西所包含的秘密,那么那尊令人战栗的恐怖尸骨所包含的谜团便很有可能会迎刃而解。这只圆筒大约高四英寸,直径七分之八英寸,由一种古怪地闪着棱彩的金属制成——这种物质无法通过任何化学分析进行鉴定,而且似乎在任何反应物前均保持惰性。圆筒有着一个严密切合、由相同材质制作的盖子;筒身上有着一些雕刻出来的图案——显然带有装饰的性质,可能还有某些象征意味——而常见的图案似乎都遵循着某种古怪陌生、似是而非、难以描述的几何学原理。

而圆筒里装着的那只卷轴同样神秘莫测——那是一卷难以鉴定的蓝白色薄膜,卷在一只与圆筒材料类似的纤细金属杆上。薄膜完全展开后约有两英尺长。完全无法分析的灰色颜料所书写——或者说涂抹——下的巨大粗体神秘符号沿着一条窄线从卷轴的中央延伸向下;这些符号的模样与语言学家及古抄本学者们所知的任何文字体系都完全不同,尽管博物馆将它的副本发送给了相关领域中的每一个专家,却依旧完全无法解译它的内容。

的确,有少数几个在神秘学及巫术文献方面有着精深造诣的学者发现其中部分神秘符号与某些非常古老、晦涩的秘传文本中描述或引用的一些远古记号隐约有着些许相似之处——像是那本据说从终北之地流传下来的《伊波恩之书》;以及所谓的比人类更加古早的《纳克特抄本》;还有那本令人畏惧且早已查禁、由阿拉伯狂人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死灵之书》。然而,所有这些相似之处都充满了争议;由于学界普遍对神秘学方面的研究评价不高,所以博物馆当时并没有将这些神秘文字的副本转交给神秘学领域的专家传阅。倘若,那个时候他们真的这么做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可能会大有不同;事实上,任何翻阅过那本由冯·容兹所著的、令人骇然的《无名祭祀书》的读者都会立刻发现一些极具意义的关联。然而,在这个时期,这些读过这本可怖亵渎之书的人却极其罕见;而且,从杜塞尔多夫8发行的原版 (1839 年) 被查禁后,到 1909 年金色妖精出版社在删节后再版的布莱德维尔译本(1845 年)9发行前,这份文献的副本数量稀少得令人难以置信。事实上,当时没有任何神秘学者,或是远古秘传学识的研究者,注意到了这只古怪的卷轴,直到最近那些预示着最终恐怖的轰动性新闻大量爆发出来的时候,才引起了此类学者的关注。

8

德国一城市

9

原文为,Bridewell translation,Bridewell 是一英国城市,据称《无名祭祀书》的德文版《Unausprechlichen Kulten》在这里被翻译成了英文版的《Nameless Cults》由于译者不明,故一直用地名做此版本的名称。


Chapter II

因此,这具可怖的木乃伊在博物馆里平静地度过了半个世纪。这段时间里,这件阴森恐怖的东西逐渐在当地有教养的波士顿人之间有了些许名声,但仅此而已;而那只小圆筒与里面的卷轴——在近十年毫无进展的研究之后——已完完全全被人们遗忘了。由于卡伯特博物馆一直低调保守,所以也没有什么记者或特稿作家想到进入这个平凡无事的地方寻找激起普通民众兴趣的材料。

但 1931 年春天,一笔稍微有些引人注目的买卖将博物馆推到了新闻栏的醒目位置——那年,博物馆买下了一些在法国阿维若行省10那座恶名昭彰、几乎已经消失殆尽的弗奥斯弗兰姆城堡11废墟下的墓穴里发现的奇怪物件,以及几具被不可思议地保存下来的尸体——紧接着,媒体的大肆宣传侵入了安静的博物馆内。《波士顿支柱报》无愧于它“火速一线12”的宗旨,立刻派来了一个周日特稿记者准备报导此事,并打算夸大其词地将整间机构大致描述了一番,一同衬填进新闻里;可这个名叫斯图亚特•雷诺兹的年轻人却偶然看到了那具无名木乃伊,并且发现它远比自己的主要工作——这些近期购得的货物——更有可能引起大规模的轰动。他知道查斯霍德上校13以及路易斯•斯潘塞14等作家曾就消失的大陆以及失落远古文明的问题做出过许多假设,而且他本人就非常喜好这些设想;所以这种偏好,加上一丁点一知半解的神智学知识,让雷诺兹对于任何太古时代的遗物——比如这具无名木乃伊——格外地留心。

10

Averoigne,这是一个最早由克拉克•A•史密斯虚构的法国行省。他写了一系列关于这个地方的故事。它的原型可能是奥维涅 (Auvergne)

11

原文是 Château Faussesflammes

12

原文是 hustling,是一个双关语。hustle 这个词本身有“尽快达到某个地方,尽快完成某事”的意思,但在俚语里 hustling 又有“欺诈,在赌博中出千”的意思。

13

Colonel Churchward ,即 James Churchward,1851~1936,出生于英国的神秘主义作家,发明家与工程师。他早年曾在太平洋地区旅行,并在 1926 年他 75 岁的时候出版了 The Lost Continent of Mu: Motherland of Man,他在书中提到了一块存在太平洋的,被称为“Mu”的大陆。然而,这种学说至今无法得到证实。

14

Lewis Spence,1874~1955,苏格兰记者,致力于关注苏格兰民间传说、不列颠神话以及亚特兰蒂斯传说,他曾发表过一系列的文章讨论关于亚特兰蒂斯的问题。

对于博物馆来说,那位记者实在是个惹人厌烦的角色。他在博物馆里连续不断地问了很多问题,可这些问题却并非全都足够机智聪明;此外,他还永无止尽地要求移动那些装在箱子里的东西,方便他能从许多不同寻常的角度拍摄取景。当进入地下室藏书间后,他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审视研究起那只奇怪的金属圆筒与里面的薄膜卷轴,从每一个角度拍摄下它们的影像,并且想办法为每一份由古怪神秘符号书写的文本拍下照片。同样地,他还希望查阅任何与远古文明及沉没大陆有关的书籍——坐在藏书室里花了三个小时留下记录各种笔记,直到他赶着前往剑桥15希望能看一眼怀德纳图书馆里那本被查禁同时也让人憎恶的《死灵之书》 (如果图书馆真的许可他这么做的话) 时才舍得离开。

15

Cambridge,这里是指哈佛大学所在的剑桥城,怀德纳图书馆就是哈佛大学里的图书馆。当然那里保存有《死灵之书》是杜撰的。

四月五日,那篇文章被刊登在了《周日支柱报》上,并且密密麻麻地塞满了许多与木乃伊、圆筒以及那只写满神秘符号的卷轴相关的照片。《支柱报》佯装为了自己那些心智并不成熟的广大客户便利,特意用一种幼稚而又格外自以为是的风格记叙了所有的事情。从夸张、失实以及耸动视听等方面来说,这篇文章的确是那种能够挑动民众心中愚蠢、浮躁兴趣的东西——结果,七嘴八舌的人群开始蜂拥而至,盛况空前地挤进了庄严肃穆的走道,目光呆滞茫然地盯着一件件展品。

不过,一同到来的也有一些机智聪慧、颇有学者风度的访客。尽管文章本身天真幼稚,但那些照片却吐露了部分实情——而且许多有着成熟心智与宽广学识的人偶尔也会看一看《支柱报》。我记得十一月份的时候曾来过一个非常古怪的访客——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缠裹着头巾、蓄有浓密胡须的男人。他面孔木讷,古怪地没有任何表情;笨拙的双手还套着滑稽的白色连指手套。此外,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不自然,像是费劲力气才能说出话来。这个男人自称“斯瓦米•查古拉普夏16”,并且留下了一个地址——那座房子位于肮脏的伦敦西区。这个怪人在神秘学领域的知识渊博得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这张卷轴上那些神秘文字与某些存在于失落远古世界里的符号——某些他自称近乎直觉般知晓的符号——之间存在的相似之处似乎深刻而严肃地影响了他。

16

Swami Chandraputra,Swami 是梵语也有,大师、梵学家等意思,所以这个名字也可以翻译做“查古拉普夏大师”;此人实际上是用外星躯体返回地球的伦道夫•卡特。

六月的时候,木乃伊与卷轴的名声已扩散到了距离波士顿非常远的地方,而博物馆也收到了神秘学家与神秘事物研究者从世界各地发来的询问以及索取照片的请求。对于我们这些工作人员来说,这完全算不上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因为我们是一间科学研究机构,对那些狂热的梦想家毫无好感;可即便如此,我们依旧礼貌地回覆了所有的问题。这种一问一答式的回复带来了许多后果,其中之一便是新奥尔良的神秘主义者依蒂安劳伦•德•马里尼17在他所编撰的《神秘学综述》上刊登了一篇颇为学术性文章;此文声称那只彩色圆筒上的某些古怪几何学图案,以及薄膜卷轴上的某些神秘文字,与冯•容兹那本被查禁的可憎《黑皮书》18,或者说《无名祭祀书》,里重现的某些有着可怖含义的象形文字完全一样。 (而这些象形文字全都是从某些远古时期留下的巨石,或是狂喜的学者与狂信徒组成的隐秘团体所举行的仪式,上抄誊下来的) 。

17

Etienne-Laurent de Marigny

18

the Black Book

同时,德•马里尼还回忆起了冯•容兹的惨死——那还是 1840 年的事情,就连冯•容兹那本可怖的典籍也刚在杜塞尔多夫出版发行了一年——并且附注上了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甚至显得有些可疑的信息来源。但最重要的是,他强调说,冯•容兹所提到的许多故事都与博物馆里的这些东西有着大量的联系——而且冯•容兹也正是用这些故事将自己再现出来的大部分可怖象形文字相互关联了起来。无法否认,那些明确提到一只圆筒与一张卷轴的故事清晰地表明它们的确与博物馆里的展览品有所关联;然而,它们是如此令人屏息地夸张荒诞——甚至包含了漫长得令人无法置信的时间跨度,以及某个失落的远古世界里的种种荒诞怪形——让人更容易去钦佩这些奇想,而非相信故事本身。

民众肯定对这些故事极为赞赏,因为各种各样的杂志上都刊登着故事的副本。带有插图的文章一夜之间纷纷涌现在街头巷尾,讲述——或者自称在讲述——那些记载在《黑皮书》里的传说;详细说明那具木乃伊的恐怖之处;比较圆筒上的图案及卷轴上的神秘文字与冯•容兹的再现出的符号有何异同;并且纵情幻想那些最离奇古怪、最具轰动效应、最疯癫荒谬的理论与猜想。参观博物馆的游客数量短时间翻了三倍。有关这一问题的信件纷至沓来,数量之多甚至远远超过了正常水准——而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显得空洞愚蠢、完全没有必要——这一情况也证明博物馆在极广的范围内引起了人们的兴趣。显然,对于那些富于想像的人来说,这具木乃伊以及它的起源甚至足以与经济萧条来带的影响相匹敌,成为 1931 年到 1932 年的主要话题之一。就我个人来说,这种狂热的轰动带来的主要结果便是让我亲自阅读了那本由冯•容兹编写、后经金色妖精删节出版的可怖典籍——在经过仔细阅读之后,我感到头晕目眩、嫌恶作呕,另一方面却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目睹那未删节版本里的完整丑恶。


Chapter III

《黑皮书》中提到的那些远古传说牵涉到了某些符号与图案,而这些符号与图案和那些呈现在神秘卷轴和圆筒上的东西显然出于同一体系。书中的远古传说的确会让人感觉着迷,同时也会让人产生强烈的畏惧与惊骇。跨过一段漫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岁月鸿沟——早在我们所熟知的一切文明、一切民族、一切土地出现之前——那个朦胧不清、尚存在于传说中的黎明时代里,存在着一个早已覆灭的国家与一片早已消失的大陆...而那些传说将这片土地称之为姆大陆。用原始那卡语19书写的古老石板,提到了它在二十万年之前的欣欣向荣的鼎盛时光,那时的欧洲还仅仅只生活着一些混血生物,而失落的终北之地也才刚刚知道那些用于敬拜黑色不定形的撒托古亚的莫名仪式。

19

Naacal tongue ,那卡,十九世纪末摄影家、古物收藏商以及业余考古学家 Augustus Le Plongeon 提出的一个古代人种与古代文明,但目前仍无确实证据证明其存在。

传说提到了一个名叫“肯那”20的王国,或行省。它坐落在一片非常古老的土地上,第一批人类曾在这里发现了许多之前生活在此的居民所遗留下来的巨大废墟——隐约有好几批无人知晓的存在曾自群星之间降临至此,并在那个早已被遗忘了的世界之初生活了千百万年的时间。肯那是一片神圣的土地,因为这片土地的中央陡峭地耸立着雅迪斯-戈峰21那荒凉的玄武岩崖壁。这面直插天际的玄武岩峭壁的顶端有一座用雄伟巨石修建起来的巍峨城堡。它的历史远远比人类更加古早。早在陆地生物22还未出现时候,黑暗犹格斯星的子民曾在地球殖民——也正是这些异星的子民修建起了这座巍峨的堡垒。

20

K’naa

21

Mount Yaddith-Gho

22

原文是 terrestrial life,也可以翻译成地球生命。具体是哪个意思,我也不是太确定

虽然犹格斯星的子民早在千百万年之前业已灭亡殆尽,但是它们留下了一个巨大、恐怖而且永生不死的活物——那是它们供奉的可怖神灵或守护神,恶魔般的加塔诺托亚23——它永远低俯、徘徊在雅迪斯-戈山巅堡垒下方那个看不见的地窖里。从未有人爬上雅迪斯-戈峰,也没有人靠近查看过那座邪恶不洁的堡垒——他们只能在天空的衬托下,远远地望着山巅那异常规则的几何形轮廓;但即便如此,大多数人都相信加塔诺托亚依旧待在那座堡垒里,在巨石高墙下的未知深渊中翻滚挖掘。同样也一直有人相信他们必须向加塔诺托亚献祭,否则它就会从那个隐秘的深渊里爬出来,令人畏惧地蹒跚蠕行进人类的世界,就如同它过去行走在犹格斯星子民的世界里一样。

23

Ghatanothoa

人们声称如果他们不献上牺牲,加塔诺托亚就会向着白日里的光亮涌去,沿着雅迪斯-戈峰的玄武岩峭壁缓慢而笨拙地爬下来,为它遇见的一切事物带去恐怖的毁灭。因为任何活物一旦看到加塔诺托亚,甚至哪怕看到一座尺寸较小、但却将加塔诺托亚完美表现出来的图画或雕刻,就会发生一种比死亡更加令人骇然的变化。所有犹格斯星子民留下的传说一致认定,只要看到这位神明,或是看到描绘它的雕像,就会在强烈得不可思议的惊骇中麻痹僵硬,变成石头一般。受害者的身躯会被转化成介乎石头与皮革之间的物质,而他的头颅中的大脑却会永远地活下去——被可怖地固定、囚禁在身体里,度过漫长的岁月,并且在无法动弹的无助中令人发疯地清醒意识到永无止境的纪元更迭,直至时间和机遇或许能在某个时刻彻底地腐朽摧毁它那完全石化的躯壳,将头颅中的大脑暴露出来迎接最终的死亡。当然,绝大多数大脑都会在迟到了千百万年的解脱最终来临之前已然崩溃疯癫。据说,没有人亲眼瞥见过加塔诺托亚,但对于那时的人类来说,它带来的危险与犹格斯星子民当时所面对的危险一样恐怖骇然。

所以,肯那的居民组织了一个崇拜加塔诺托亚的教团,并且每年向这位可怕的神明献上十二位年轻的战士与十二位年轻的处女做为祭品。人们进入山脉脚下的那座大理石神殿中,并在燃烧着的圣坛前祭献上这些牺牲;因为没有人敢去攀登雅迪斯-戈峰的玄武岩峭壁,也没有人胆敢靠近那座位于山巅、远比人类更加古早的雄伟堡垒。由于只有加塔诺托亚的祭司能够保护肯那——乃至保护整个姆大陆——避免加塔诺托亚爬出它所在的未知深坑,石化周遭的一切;所以这些祭司也享有着极大的权力。

传说,高阶祭司伊玛西-莫24能在纳斯盛会25上行走在撒伯恩王26的前面;甚至当国王在道瑞克圣殿27中跪下时,他依旧有权骄傲地站在那里。而在这位高阶祭司之下,还有一百位侍奉那位黑暗神祇的祭司。每一位祭司都拥有一座用大理石修建起来的宅邸,一只黄金制作的箱子,两百位奴隶,一百房妾室,并且不受俗世法律的制约,而且享有肯那境内一切人的生杀大权——除了国王的祭司28之外。然而尽管拥有这些守护者,大陆上却始终笼罩在恐惧之中;人们唯恐加塔诺托亚会在某天从深渊里爬上来,沿着山脉充满恶意地滑行下来,将恐怖与石化一切活物的力量带到人间。到了后来,祭司们甚至开始禁止人们去猜测或想象它有着怎样一副令人惊骇的恐怖模样。

24

Imash-Mo

25

the Nath-feast

26

King Thabon

27

the Dhoric shrine

28

the priests of the King

但是,在红月之年29(根据冯•容兹的估计,这大约是公元前 173148 年),有一个人却胆敢轻声说出了他对加塔诺托亚的蔑视,以及对这些邪恶神明所带来的那种莫名威胁的挑战。这个胆大妄为的异教徒叫做提尤格30,他是莎布•尼古拉斯的高阶祭司,千万子孙之羊圣殿的守护者。提尤格曾长时间思索各种神明所具有的力量。他曾经做过一些奇怪的梦境,并且得到了某些关于这个世界与早古世界里的生命的神示。最后,他确信那些对人们友善的神明是能够协助自己对抗敌对神明的。提尤格相信莎布•尼古拉斯,纳各与耶伯31,乃至蛇神伊格都已准备好袒护人类,对抗加塔诺托亚的傲慢与暴虐。

29

the Year of the Red Moon,其实我很想吐槽是如何估算到个位数的。

30

T’yog

31

Nug, and Yeb,这两个名字通常一同出现,他们被认为是一对双生子神明。可能是莎布•尼古拉斯的子嗣

在世界之母32的启发下,提尤格按照自己的顺序用僧侣们使用的那卡语写下了一个古怪的咒文——他相信这个咒文能够对抗那位黑暗神祇的力量,保护持有者免受石化的影响。高阶祭司认为,有了这个咒文,一个勇敢无畏的人便可以攀上那座令人恐惧的玄武岩峭壁,并且——自人类出现以来第一次——走进那座据说下方潜伏着加塔诺托亚的雄伟堡垒。而凭借着莎布•尼古拉斯以及她千万子孙的协助,提尤格相信当自己面对面地出现在那位神明近前时,他或许能够与它订下和约33,并最终将整个人类从它那徘徊不去的险恶威胁中解救出来。另一方面,如果自己真的能够通过努力进而解救所有人类的话,那么他将获得无上的荣耀。而之前笼罩在加塔诺托亚祭司身上的光辉与荣誉也必将转加到他的身上;甚至王权,乃至神明的地位,也会变得触手可及起来。

32

the Mother Goddess,即莎布•尼古拉斯

33

原文是 might be able to bring it to terms

于是,提尤格将自己的保护咒文抄在了一张用普萨贡膜34制成的卷轴上 (根据冯•容兹的描述,那是从某种现已灭绝的亚克斯蜥35身上剥下来的内表皮) ;然后将卷轴装在了一只由拉格金属36制作的圆筒里——据说这种金属是由远古居民从犹格斯星上带过来的,在地球上并没有相应的矿藏。这只他随身带在长袍里的护身符应该能帮助他抵抗加塔诺托亚的威胁——甚至,倘若有一天这个可怖的存在真的爬出了深渊,并且给人类带来恐怖的灾祸;那么这件护身符或许还能复原那些被这位黑暗神明石化了的受害者。就这样,他准备亲自爬上那座被世人回避、亦无人胆敢涉足的山峰,进入那座由巍峨巨石修建起来、有着怪异棱角的堡垒,并且深入那个邪魔所盘踞的巢穴,当面与这个令人骇然的存在对质。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完全没有头绪;但成为救世主、拯救所有人类的希望令他的意志变得坚强起来。

34

pthagon membrane

35

yakith-lizard

36

lagh metal

可是,他没有考虑过加塔诺托亚治下那些骄奢惯养的祭司们,也没有将他们内心的嫉妒与私利算计其中。得悉提尤格的计划后——由于担心那位恶魔神明万一被废黜,自己便会失去已有的一切名望与特权——这些祭司们组织了一场疯狂浩大的骚动,试图对抗这种所谓的冒渎行径,并且高声宣布没有人能够战胜加塔诺托亚,任何搜寻它的企图仅仅只会激怒这位神明,引来一场针对整个人类的恐怖报复——没有任何咒语或宗教把戏有望避免阻止这种灾祸。祭司们希望通过这些呼吁让公众调转心意,阻挠提尤格的计划;可是人们却更渴望脱离加塔诺托亚的阴影,也对提尤格的狂热与技艺满怀信心,因此祭司们作出的所有抗议全都化为乌有。甚至就连时常被祭司们当作傀儡掌控手心的国王此刻也违背了他们的意愿,拒绝下令禁止提尤格踏上这趟勇敢无畏的“朝圣之旅”。

于是, 加塔诺托亚的祭司转入暗处,偷偷犯下了他们不能公开作为的恶行。一天晚上,高阶祭司伊玛西-莫悄悄潜进了提尤格的神殿寝间,趁着敌人熟睡的时候偷走了那只金属圆筒;他用另一张极为相似、但却又不尽相同、没有任何力量对抗神明或恶魔的卷轴换掉了那只有效力咒语。当圆筒再度滑进熟睡者的斗篷里时,伊玛西-莫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因为他知道提尤格不太可能会再度仔细检查那只圆筒里的内容。这个自以为还被真正卷轴保护着的异教徒必然会亲自爬上那座被人们视为禁忌的山峰,进而深入那片邪恶之地——而不受任何魔法阻挠的加塔诺托亚便会处理掉剩下的事情。

因此,加塔诺托亚的祭司们再也不需要再大肆布道反对那位挑衅者了。他们只需让提尤格继续走下去,直至毁灭的终点。但是,这些祭司一直秘密地珍藏着那只偷来的卷轴——那件真正具有效力的护身符。每一任高阶祭司都会将它秘密地传给自己的继任,以备在前景暗淡的未来里,他们或许真的需要利用这件护身符来对抗那位邪神的意志。那一夜余下的时间里,伊玛西-莫将那张真正的卷轴装进了一只专门用来盛放卷轴的新圆筒里,然后带着这只新圆筒安稳地睡着了。

在天火之日^37的拂晓,提尤格在人们祷告与吟诵中接受过撒伯恩王的祝福,然后右手提着一根用提莱木37制成的手杖踏上了自己的征途,动身攀登那座令人畏惧的山峰。他依旧以为自己袍子里的圆筒中装着真正的咒文——因为他的确没有看出那是一张被调换了的赝品;也没有察觉到伊玛西-莫以及其他加塔诺托亚祭司为了他的安全与胜利而吟诵的祷文中有任何嘲讽的意味。

38

the Day of the Sky-Flames

37

tlath-wood

整个上午,人们一直都站在山脚下,看着提尤格那渐渐缩小的身影在那片为人们回避、也从未有人涉足过的玄武岩山坡上奋力攀登;甚至当他的身影从一处绕向山峰隐匿侧面的危险岩脊上消失了许久之后,还有很多人依旧停留在原地驻足眺望。那天夜里,部分敏感的睡梦者觉得自己听到一阵模糊颤动轻轻撼动了远方令人憎恨的山巅;但他们的叙述大多都落为了人们的笑柄。第二天,大片拥挤的人群再度来到了山峰脚下,继续眺望祷告,纷纷揣测提尤格什么时候能从山巅折返回来。接下来的第三天也是如此,第四天也是。他们就这样盼望、等待了几个星期,直到最后纷纷悲叹哀悼起来。再也没有人见过提尤格——这位本该将人类从无尽恐惧中解救出来的救星。

此后,人们纷纷为提犹格的傲慢与放肆感到不寒而栗,并且竭力避免去想象他的不敬会遭致怎样的惩罚。而加塔诺托亚的祭司们则对那些憎恶神明意志,或是拒绝向它提供献祭的敌人们报以微微一笑。又过了些年,人们渐渐知晓了伊玛西-莫的诡计;然而即便获悉了内情,大多数人对于加塔诺托亚的恐惧却没有什么改变,也依旧认定最好还是不要去打扰那位邪恶的神明。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胆敢向神明挑衅。所以,岁月流逝,国王与高阶祭司世代相传,无数国家兴亡更迭,大片陆地自海中崛起而后又沉没入深水之中。数千年的岁月动摇了肯那——直到后来,雷霆与风暴开始在天空中肆虐,隆隆的震颤开始大地下令人畏惧地撼动,如同山脉一般的连天巨浪自海中席卷而来,姆大陆上的所有陆地自此永远沉入了海中。

然而,那些古老的秘密却如涓涓细流般静静淌过了随后千百万年的岁月。面色苍白、自海洋恶魔的暴怒中侥幸逃生的流亡者再度汇聚在了遥远的异乡土地上;接着,烟雾开始从那些为了膜拜业已消失的神明与恶魔而竖立起来的圣坛中飘向陌生的天空。虽然,没有人知道那令人畏惧的加塔诺托亚所栖身的那座神圣山峰,以及它上面的雄伟堡垒最终沉入了哪座无底深渊,但依旧有人含糊诵念它的名讳,并向它供上无可名状的献祭,唯恐它会鼓着气泡从数英里深的大洋深处爬上来,蹒跚步入人类世界,继续散布恐惧与石化的力量。

在那些散布各地的祭司周围逐渐形成了黑暗隐秘教团的雏形——他们暗中结社,因为新大陆上的居民侍奉着其他的神明与恶魔,并且只看到那些古老陌生事物的邪恶面貌——而这个教团犯下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恶事;也珍藏着许多奇怪的物件。有些谣传声称,某一派难以琢磨的祭司手中依旧保存着那个伊玛西-莫从熟睡的提尤格身上偷来的护身符——那个真正有力量对抗加塔诺托亚的护身符;但那些能够阅读并理解这些神秘音节的人却没能幸存下来,也没有人知道失落的肯那,令人畏惧的雅迪斯-戈峰,或是那位邪恶神明栖身的巍峨堡垒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里。

虽然,这个隐秘教团主要还是在太平洋地区那些姆大陆过去存在着的地方繁荣兴盛;但是,不论是在被厄运笼罩着的亚特兰提斯,还是在让人憎恶的冷原,都流传着一些古怪的谣言——而这些谣言不约而同地提到了某个崇拜加塔诺托亚、并且惹人嫌恶的隐匿教团。冯•容兹暗示说那个存在于神话之中的地底王国昆扬39中亦有这个教团的踪影;并且给出了明确证据证明它甚至渗透进了埃及、迦勒底40、波斯、中国、还有那些位于非洲早已被人们遗忘的闪族帝国41、甚至还包括新世界里的墨西哥与秘鲁。此外,他还通过一些极其明显的暗示指出它与欧洲的猎巫运动有着密切的联系——数代教皇曾颁布诏书徒劳地试图对抗它。不过,西方世界并不合适它栖息繁衍;因为看到那些阴森可怖的仪式与无可名状的献祭而义愤填膺的公众彻底摧毁了它的许多分支。直到最后,它开始被人们追猎,进而变得加倍的隐秘起来——尽管如此,它的核心却一直没有被彻底消灭。它总能以某种方式继续生存下去,主要在远东与太平洋上的岛屿地区活动,在这些地方,它的教义逐渐融入了波利尼西亚地区阿奥耶们42所掌握的秘传学识之中。

39

K’n-yan,一个存在于北美洲地下深处的地底世界。一个来自太空但却非常类似印第安人的外星种族在此繁衍。他们曾与姆大陆以及其他古老文明有密切来往。详情见《丘》

40

Chaldaea,即卡尔迪亚王国,历史上的新巴比伦王国 (公元前 626~前 538 年)

41

可能是指北非的阿克苏姆王国 (Aksum) 以及其他一些过去出现在非洲之角的王国。

42

the Polynesian Areoi,Areoi 我不知道这个词有没有正式的中文称呼。它主要指波利尼西亚地区土著中的一个特殊群体,社会角色类似祭司,负责保管传递知识以及与神沟通,被视为一对兄弟神明的后裔,享有极大特权。

此外,冯•容兹还留下了一些模糊但却极为令人不安的信息,暗示他曾实际接触过这个神秘的教团;而当阅读到这些信息时,我不由得为那些关于他死状的谣言感到不寒而栗。他还谈到了一些在教团内部逐渐变得强烈的念头与想法——某些有关这位邪恶神明真正容貌的想法——虽然从未有人 (除了那个大胆狂妄、但却再没折返回来的提尤格) 亲眼目睹过它。不仅如此,冯•容兹还将这种思索邪神容貌的想法与那些在姆大陆上盛行不衰、阻止人们揣测这个恐怖之物模样的禁忌做了鲜明的对照。而当狂信者们压低声音谈论起这方面的事情时,那些让人畏怯与着迷的窃窃私语令冯•容兹感到了某种古怪的担忧与恐惧——这些密谈里充满着病态的好奇,暗示那些狂信者们想明确地知道当提尤格爬上那座令人畏惧可而今早已没入海底的山峰,走进那座比人类更加古早的阴森堡垒,直至遭遇他的终结(如果那真的是终结的话)前,到底了遇见了一个怎样的存在——而这位德国学者就这一主题所留下的那些转弯抹角、含混不清的讯息也让我感到了极为古怪的不安与焦虑。

冯•容兹还留下了另一些几乎同样令人不安的推断与猜测,其中不仅涉及到那张被高阶祭司盗走、真正有效力对抗加塔诺托亚的咒语卷轴如今下落何处,而且还包括这张卷轴可能的最终用途。尽管,我确信这一切完全都是虚构的神话;但一想到那个可怖的神明降临现世的情景;想到所有人类突然之间全都变成了一堆异样的雕像;想到每一颗活生生的大脑都被囚禁在躯体中,清醒却僵直无助地度过未来的无穷岁月,等待着最终毁灭的来临,就让我不由自主地颤栗不止。这位年长的杜塞尔多夫学者43用一种比直叙更加令人不快且充满恶意的方式暗示了所有的一切,而我也明白为何会有如此多的国家要以亵渎神明、异端危险、邪恶不洁的名义查禁这本该被诅咒的典籍了。

43

即冯•容兹

尽管这本典籍令我既憎恶又痛苦,但它却散发着一种不洁的奇妙魅力;直到读完所有内容之前,我都无法将它搁在一边。书中重现了一些据说是源自姆大陆的图案与象形文字,而这些图案与文字奇迹般、令人惊异地类似圆筒上的雕刻以及卷轴上的符号;此外,事情的叙述充满了详尽的细节,隐约而又令人恼怒地显示出这些叙述和那些与可怖木乃伊关系密切的事物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圆筒与里面装着的卷轴——太平洋上的小岛——而且老船长韦瑟比也固执地认定那个发现可怖木乃伊的巨大地窖之上曾经耸立着一座雄伟的建筑……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地窖里的那扇巨型活门,并且隐约而莫名地感到欣慰——因为人们还没能来得及打开它,那座火山小岛就再度沉入了海底。


Chapter IV

在《黑皮书》中读到的一切极其恰到好处地让我为随后的新闻以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做好了准备。1932 年春天,一些事情逐渐显露出了它们的影响。起先,关于警方针对某些来自东方及其他地区、古怪得难以置信的邪教团体展开行动的新闻报导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出现在视线中。我已不太记得自己在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这些消息的;但到了五月或六月,我意识到,在世界范围内,那些一贯保持低调平静、极少听闻、离奇怪诞的地下秘传神秘主义团体突然变得令人惊讶且不同寻常的活跃起来。

我当时并没有将这些新闻报道与冯•容兹留下的暗示,或是博物馆中那具木乃伊及圆筒所带来的公众轰动,联系在一起;但是形形色色的秘教祭司在某些仪式和演讲中提到的一些重要的音节,以及这些仪式演讲中反复出现的相似内容——经过媒体耸人听闻地详尽描述后——引起了公众的注意。就这样,我不禁焦虑地注意到有一个名字——以各种讹误走样的形式——频繁地出现在了各种场合之中。所有教团的崇拜似乎都聚焦在了这个名字上,而且明显流露出一种混合了崇敬与恐惧的情绪。提到的名字包括:“吉坦塔”,“坦诺托”,“撒恩-撒”,“加坦”以及“卡坦-托”——不需那些为数众多且与我有着书信往来的神秘学者多加暗示,我已然发现这些模样古怪的名词变体与冯•容兹所提到的那个叫做“加塔诺托亚”的可怖名讳之间存在着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密切关系。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令人忧虑不安的事情。那些新闻报道令人惊骇地反复提及了某张“真正的卷轴”,但与之相关的内容却总是语焉不详——这个东西似乎关系着极为重要的事情;而现在,据说它被某个名叫“纳各布”44的人,或东西,保管着。同样,这些新闻还反复不断提到了一个特别的名字——它听起来像是“托格”,“泰奥可”,“尤格”,“泽布”或“尤布”,而我越来越绷紧的意识不由自主地将这个名字与《黑皮书》中提到的那个可悲的异教徒提尤格联系在了一起。这个名字通常与某些神秘莫测、另有深意的词句一同出现——例如“那定然是他”,“他看到了它的容貌”,“即便既不能看也无法感觉,但却他全都知道”,“他将那些记忆带过了万古岁月”,“真正卷轴将会释放他”,“纳各布有着真正的卷轴”,“他知道能在哪里找到它”。

44

Nagob

毫无疑问,某些非常古怪的事情正在悄然发展,而我也毫不诧异地注意到那些与我保持书信往来的神秘学者——与那些追求轰动效应的周日报纸一样——将这些新发生的骚动与那些有关姆大陆的传说联系了起来,此外还牵扯上了那些从这具可怖木乃伊身上新近发掘出的新闻热点。但倘若将所有事件联系起来,整体情况就逐变得渐明朗了。那些最早在公众杂志上得到广泛传播的文章始终坚称博物馆里的木乃伊、圆筒与卷轴与那些在《黑皮书》中提到的传说有密切的联系,并且还对整个故事做出了疯狂又荒诞的推测;而我们身边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里充满了成百上千个由异国狂信者组成的秘密团体,因此这些报纸文章,连同它们所表达的观点与奇想,可能充分地唤起了那些秘密团体内部潜在的狂热情绪与盲信心理。此外,报纸与记者也没有停止他们火上添油的举动——因为关于这些教团骚动的报导甚至比之前的一系列故事更加疯狂荒唐。

当夏季逐渐来临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注意到前来参观的人群中多了一些奇怪的新面孔。此时,第一波的轰动效应已经过去,我们经历了一段短暂的平静,但第二波轰动很快便将人们再度引回了博物馆里。而这次涌进博物馆的人群中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有着陌生异国容貌的外国人——这其中有皮肤黝黑的亚洲人,也有留着长发、来历不明的怪人,还有一些棕褐肤色、蓄着胡子、似乎不习惯穿着欧式装束的访客——这些人进入博物馆后必定会上前询问木乃伊厅的位置;接下来,其他人就会发现他们站在木乃伊厅里,凝视着那具在太平洋小岛上发现的可怖木乃伊,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种入迷的狂喜中。似乎所有的警卫都察觉到,这些如同潮水般涌进来的古怪异国人群中涌动着某些安静却不祥的暗流。甚至就连我也从中察觉到了一些端倪,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同一时间在这些异国人群间风行的教团活动——也想到了这些活动与那些密切牵涉到可怖木乃伊及圆筒卷轴的神话传说之间的联系。

有好几次,我几乎决定听从他人劝说,将那具木乃伊撤出展览厅——尤其当一个博物馆工作人员告诉我,他好几次瞥见有陌生人在它面前颇为古怪地鞠躬行礼;并且当访客逐渐稀疏的时候,他还无意间听到过一些类似唱颂般的喃喃低语,就好象有人在针对那具木乃伊举行长达数小时的吟诵或秘密仪式。还有一个警卫因为精神紧张而产生了某种与那具单独保存在玻璃箱里、已经石化的恐怖尸体有关的诡异幻觉;他坚称不论是那双瘦骨嶙峋、疯狂扭曲着的爪子,还是那张歇斯底里、充满恐惧神情的革化面孔,都在以某种模糊、难以察觉甚至无限微小的速度缓慢变化着。不仅如此,还有一些令人嫌恶的念头一直徘徊在这位警卫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觉得那对鼓胀突出的可怖双眼随时可能在某一刻突然睁开。

到了九月上旬,好奇的人群开始逐渐减少,因此木乃伊厅偶尔也会变得空荡冷清起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试图割开展览柜的玻璃靠近那具木乃伊。犯案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波利尼西亚人。一个警卫及时地注意到这个波利尼西亚人的举动,并且在他造成任何实际损害之前成功地其制服。经过调查,我得知这名罪犯是个夏威夷人,并且因为他在某些地下宗教崇拜仪式上的行为举止而声明狼藉;此外警方也拥有相当可观的记录指认他涉嫌某些变态、非人的残忍仪式及献祭。同时,人们还在他房间里发现的一些非常令人不安与困惑的文件,其中包括许多写满了神秘符号的纸片——这些符号与博物馆卷轴及冯•容兹在《黑皮书》中记载的文字非常相似;但是这方面的事情,不论如何劝说审问,他始终一言不发。

这件事发生后不到一个星期,又发生了试图越界靠近木乃伊的事情。这次的犯案者试图破坏锁着木乃伊展览箱的锁具,结果却被再次逮捕了起来。抓获的案犯是一名僧伽罗人45。与之前那个着魔的夏威夷人一样,警方同样有着冗长而又令人生厌的记录指证这名案犯曾参与过许多可憎的异教崇拜活动。并且,他同样也不愿意向警方招供任何事情。有一名警卫之前曾见过案犯几次,并且无意间听到他对着木乃伊诵念过怪异的圣歌——并且明确无误地反复提到了“提尤格”这个词——这份报告让这桩案件格外引人注意,也格外阴郁不祥。因为这件事的缘故,我加倍了木乃伊厅的警卫,并且命令他们不要让视线离开那具现在已经变得恶名昭彰的木乃伊半刻。

45

斯里兰卡国内一民族,也可能就是指斯里兰卡人

可以想见,报纸与杂志大肆渲染了这两桩事情,并且再次回顾了它们之前提到的那个存在于神话之中的远古姆大陆,同时大胆地宣称那具令人骇然的木乃伊正是那位勇敢无畏的异教徒提尤格——他走进那座比人类还古早的堡垒后,看见了某些东西,并且被变成了一块石头,原封不动地在我们这颗星球上度过了十七万五千年动荡的历史。而这些古怪的狂信者就代表着那些从姆大陆流传下来的宗教团体。报纸以最能引起公众轰动的方式着重强调,并一再重申,这些教团崇拜这具木乃伊——甚至可能还在试图通过某些咒语与魔法令他再度活过来。

那些古老的传说一再强调被加塔诺托亚僵化的牺牲者们依旧保留着具备清醒的意识与不受僵化影响的大脑。而这些新闻作者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大肆发挥,以它为根据构想出了许多最为荒诞不经、最不可能实现的猜测。那只被教团成员提及的“真正的卷轴”也得到了相应的关注——最流行的观点认为:那只从提尤格身上偷来、可以用于对抗加塔诺托亚的护身符就被保存在某个地方;而这些教团成员因为某种私人目的,正在努力试图让它与提尤格再度接触。这种恣意想象与发挥的结果之一便是促使大群瞪着眼睛的访客如同洪水般第三次挤进了博物馆里,茫然地盯着那具可憎的木乃伊——而今,它已然成为了这一系列令人不安的怪事的核心之一。

不久,一个新的话题开始在这一批参观者——其中许多还是多次进入博物馆参观——中传播开来。人们纷纷谈论说那具木乃伊的模样隐约有了改变。尽管几个月前那个神经紧张的警卫也提到了令人不安的类似念头——但我觉得这只是因为那些人总是长时间地盯着这具木乃伊的古怪模样,却忘了靠近去注意它身上的种种细节;但不论如何,这些访客兴奋激动的窃窃低语最终让那些警卫注意到了那些显然正在发生、却又难以察觉的变化。几乎在同时,杂志与报纸也牢牢地抓住了这些谣言——完全可以想见这会带来怎样夸张喧哗的结果。

自然,我对此进行了最为仔细入微的观察。直到到十月中旬,我终于确定这具木乃伊的确在逐渐地腐坏脱落。由于空气中的某些化学或物理作用的影响,这具半石质、半革质的构造物逐渐变得松弛起来,导致手臂的角度,以及那被恐惧扭曲后的面部表情细节,发生了清楚的变化,在经过半个世纪的完美保存后,这种变化让人颇为惊惶失措。于是我找来的博物馆里的标本剥制师,莫尔博士,仔细地检查了几遍这具阴森可怖的东西。他指出这具木乃伊已经出现了大范围的松弛和软化,于是为它喷洒了一点收敛性的溶剂,但却不敢尝试任何大幅度的挽救措施,以免尸体突然出现损毁,加速腐化脱落。

这些举动对那些目瞪口呆的人们产生了奇怪的影响。在此之前,报纸杂志所掀起的每一场轰动都会将新一波瞪大眼睛、窃窃私语的访客带进博物馆里;可现在——尽管报纸杂志依旧在愚蠢而又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木乃伊的变化——公众似乎对这个可憎的东西产生了一种明确的恐惧,甚至盖过了它所引起的病态好奇。人们似乎开始觉得有一种不祥的氛围笼罩在博物馆上方。参观人数经过一个高峰后猛然下降,跌入了不同寻常的低谷。而当参观人数减少后,那些古怪的异国访客显得更加突出醒目了——他们依旧频繁地大批出入这个地方,人数似乎也不见下降。

11 月 18 日,一个有着印第安人血统的秘鲁人在参观那具木乃伊时古怪而又歇斯底里地狂躁起来——也有可能是因为癫痫发作——之后,他在医院的帆布床上失控地大声尖叫说:“它睁开了它的眼睛——提尤格睁开他的眼睛盯着我!”这个时候,我正打算将那具木乃伊撤出展厅。但在与那些非常保守的董事会成员开会时,我的提议被否决了。虽然如此,我能清醒地意识到在那些简朴、安静的邻居眼中,这座博物馆开始变得邪恶不洁起来。这件事情过后,我下令禁止任何人在这尊可怖的太平洋地区遗物前长时间逗留。

接着,在 11 月 24 日,博物馆五点闭馆后,一个警卫注意到木乃伊的双眼微微睁开了一点。这一异常现象极其难以察觉——只不过是木乃伊的两只眼睛睁开了一道薄薄的新月形细缝,露出了下方的角膜——可尽管如此,这件事依旧引起了极大的兴趣。被匆忙召过来的莫尔博士本打算用放大镜仔细研究那一丁点儿暴露出来的眼球,但当他着手处理这具木乃伊的时候,他的动作却导致那双皮质的眼睑再度紧紧地关上了。任何轻柔的用力都无法再度拨开它们,而标本剥制师也不敢尝试其他那些更剧烈的方式来打开它们。当他通过电话向我汇报这一切时,我感到了一种逐渐攀升却与简单事实颇不相符的强烈恐惧。片刻间,我不禁和公众一样,感觉到某些邪恶而又没有确定形状的灾祸从自深不可测的时空之底爬了出来,阴郁而又充满险恶意味地悬在博物馆之上。

两天之后,一个面色阴沉的菲律宾人试图躲藏在博物馆,等到闭馆后再展开某些活动。警卫逮捕了此人,并将其扭送到了警局里,但他甚至都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警方将他当作可疑人物扣留了起来。同时,针对木乃伊的严密监控似乎吓阻了那些古怪的外国人,让他们渐渐不再纠缠这具可怖的干尸。至少,在强制执行“严禁逗留”的命令后,那些异国访客的数目出现了明显的回落。

12 月 1 日,星期四凌晨,事情终于发展到了最为可怖的顶点。大约午夜一点钟的时候,人们听到一阵充满了极度痛苦与恐惧的尖叫声从博物馆里传了出来。接着,邻近博物馆的居民疯狂地拨打了一系列电话,迅速地将一小队警察连同几个博物馆里的职员,包括我在内,全都召到了现场。一些警察包围了建筑,而另一些警员陪同工作人员小心地进入了博物馆。我们在主走道上找到了已经被勒死的守夜人——一部分东印度大麻纤维织成的绳索还套在他的脖子上——这意味着,尽管做好了一切预防措施,某个或某些阴险邪恶的入侵者依旧闯进了这座建筑。而现在,如同墓穴般的死寂包裹着四周的一切,甚至让我们有些害怕爬上楼梯前往最为关键的二楼侧翼——因为我们知道麻烦肯定就潜伏在那里,等着我们。直到接通走廊上的中央电源,让光线充满了整个建筑后,我们才稍稍镇定下情绪,最终极不情愿地爬上弯曲的楼梯走道,穿过高高的拱道,来到木乃伊厅内。


Chapter V

关于这部分的内容,所有牵涉到这桩可怖案件的报导,都接受了严格审查——因为我们一致同意,倘若跟进的新闻报导让公众了解到这些俗世里的情况46,那么绝不会发生什么好事。我之前已提过,在继续行进之前,我们已让光亮充满了整座建筑。而现在,在那些照耀在闪亮玻璃柜与柜中可怖展品上的明亮光线中,我们发现眼前铺展着一副静默无声的可怖景象——而场景中那些令人困惑的细节证明所发生的事情完全超越了我们的理解能力。我们发现了两名闯入者——后来我们一致认为,他们肯定一直躲在某处,等到闭馆后才开始行动——但他们肯定不必因为谋杀守夜人而被处决了。他们已经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46

原文是 a public knowledge of those terrestrial conditions implied by the further developments。terrestrial conditions 看得有些疑惑,也可能是指“世界所处的境况”

两名闯入者中,一个是缅甸人,另一个则是斐济岛民——由于这二人曾共同参与过某些遭人憎恶的恐怖异教活动,所以警方对他们早有所闻。但是,当我们赶到现场时,他们已经死了;而且,当我们开始深入检查二人的尸体时,他们的死亡方式逐渐变得难以名状、骇人听闻起来。两人的面孔上都凝固着一种疯颠狂乱、几乎不成人形的恐惧神情——即便是最年长的警察也从未见过这种表情;然而,两具尸体所呈现出的状态却有着显著的不同。

那名缅甸人倒伏在那具无名木乃伊的展览柜边——柜子上的玻璃已经被整齐地切掉了一块。他的右手紧握着一张淡蓝色皮膜制成的卷轴。这张立刻引起我注意的卷轴上写满了浅灰色的神秘符号——乍看之下,这张卷轴几乎与楼下藏书室中那只保存在奇怪圆筒中的卷轴一模一样,但后来的研究却带出了一些难以察觉的细微差别。尸体上并没有任何暴力犯罪留下的痕迹,考虑到那种凝固在他扭曲面孔上、痛苦而绝望的神情,我们只能推断这个人完全死于恐惧。

不过最让我们觉得震惊与骇然的还是那个紧邻在他身边的斐济人。最先触碰到斐济人尸体的是一位警员,而他紧接着爆发出的恐惧惊叫声让生活在博物馆四周的邻居们在这个骇人夜晚里不由得再次不寒而栗起来。事实上,当我们注意到那张曾经黝黑健壮、而今却被恐惧彻底扭曲的面孔与那双瘦骨嶙峋的大手 (其中一只手还紧紧握着电筒) 都呈现出致命的铅灰色时,我们就该意识到这其中有些蹊跷——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蹊跷;然而,当那位警员犹豫着触碰那具尸体时,他所揭露出的事实却让我们感到错愕骇然。直到现在,我一想到这件事依旧会感到阵阵恐惧与嫌恶。简单地说:这个不幸的闯入者——虽然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还是一个壮硕健康的美拉尼西亚人,决意犯下某些无人知晓的邪恶罪行——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尊僵硬的烟灰色塑像——一具质地近乎石头与皮革之间的僵尸,而且各方面都与那个蜷缩在被破坏的玻璃柜中、已有千万年历史的亵神之物一模一样。

然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部分。那具骇人木乃伊所处的状态才是这场景中的恐怖之源;那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压倒了其他的恐怖,直到我们最终将注意力转向地板上的尸体前一直牢牢地摄住我们早已惊骇莫名的心神。它的改变已经远远脱离了隐约、细微、难以察觉的范畴;因为这具木乃伊的姿势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它瘦骨嶙峋的爪子耷拉向下,不再部分遮掩着那张皮革质地、早已被恐惧扭曲变形的面孔;而它的眼睛——老天在上!——它那对鼓胀突出的可憎眼睛此刻已经圆圆地睁开,似乎正在直直地瞪着那两个死于恐惧,或更可怖情形,的闯入者。

那如同死鱼般的眼睛所射出的阴森凝视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魔力,牢牢地吸引着我们的注意。而当我们仔细检查那两具闯入者的尸体时,这种魔力一直阴魂不散地困扰着的我们。它对我们的精神产生了古怪得可憎的影响;不知为何,我们总觉得有一种古怪的僵硬感在自己的身体里蔓延,阻碍着哪怕最为简单的动作——但当我们相互传阅那张写满了神秘符号的卷轴,进行详细的检查时,这种僵硬的感觉忽然又离奇地消失了。在整个过程中,我时常会无法抗拒地凝视着展览箱中那双鼓胀突出的可怖眼睛;而当查看过两具尸体,开始细细研究那双保存完好得不可思议的深暗眼瞳时,我觉得自己在那眼睛的晶状体表面察觉到了某些异样。我越留意那双眼睛,就越觉得着迷;直到最后,尽管四肢依旧有些生硬僵直,我仍然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拿出了一个高倍数的放大镜。接着,在放大镜的帮助下,我凑近了木乃伊,开始非常细致地研究起这对如同鱼眼一般鼓胀的眼球来——与此同时,其他人则满怀期盼地聚在周围,等待着我的结论。

一直以来,我都对那些宣称当人死亡或昏迷时所看见的场景与物体会一直残留在视网膜上的理论47颇为怀疑;然而,当我透过那对晶体,仔细查看这双眼睛时,我意识到这双难以名状、有着千百万年历史的眼球里面的确存在着某些影像——那对鼓胀突出、如同玻璃般的晶状体后的确有着某些不同于房间倒影的图像。毫无疑问,那对古老的视网膜表面有着一个轮廓模糊的场景,而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个影像正是他活着时——早在无穷的亘古岁月之前——最后一眼所看到的东西。然而,这幅景象似乎在逐渐消散,所以我不得不笨拙地操作着放大镜,重叠上另一块镜片,以便能看得更仔细一些。不过,当这对眼睛——因为某些邪恶魔法或罪恶举动——突然出现那些被活活吓死的闯入者面前时,那幅景象一定还是非常清晰、轮廓分明的——即便它可能微小得难以察觉。当调整好额外的镜片后,我分辨出了许多之前无法看到了细节,而那些围在我身边、畏怯不已的人们则竭力跟上我试图描述所见影像时滔滔言词。

47

这是一种在十九世纪末,现代刑侦学刚开始发展时,盛行一时的理论。理论认为眼睛的视网膜具有染色能力,因此若人体生理活动突然停止,中止了视紫质的恢复过程,那么视网膜上的图像就会继续残留一段时间。目前的材料证明这种理论有一定的正确性。

因为,在 1932 年,一个身处波士顿市中心的现代人正观看着某个完全怪异陌生的未知世界——某个早在万古之前就已彻底消失,从未在寻常历史与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的世界。我看到了一座旷阔的大厅——那是某座雄伟石头建筑里的一间巨室——而我似乎是从某个角落里望见这个地方的。房间的墙面上雕刻着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虽然这影像并不清晰,但这些雕刻所透露出的污秽、邪恶与兽性依旧让我几欲作呕。我不相信创造出这些图案的雕刻者会是人类,也不相信当它们雕刻出这些险恶睨视着观看者的可怖轮廓时曾见过真正的人类。在巨室中央有一扇极为庞大的石头活门。这扇活门向上开着,而某些东西正从活门下露了出来。虽然,我通过透镜仅仅只能看到一团巨大而模糊的斑点,但那个东西应该是清晰可见的——事实上,当这双眼睛最早在被恐惧侵袭的闯入者面前瞪开时,这个东西必定是清晰可见的。

当我用上放大镜的额外镜片仔细研究木乃伊的右眼时才能看到这些影像。但片刻之后,我将会强烈地希望自己的研究就此停顿,不再继续。然而,我却被发现与揭秘的狂热情绪掌控着,不由自主地将高倍数的透镜转移到木乃伊的左眼,希望能发现其他一些还未消散的影像。在兴奋与不明原因引起的僵直所带来的双重影响下,我用颤抖着的双手缓缓地将放大镜对准了焦距。接着,片刻之后,我意识到这只眼睛中残留的影像的确有着另一些尚未消散的镜像。在一个略微清晰的可怖瞬间,我看到那个失落世界里的雄伟远古地穴,也看到了那个从地穴中央巨型活门下涌上来的、恐怖让人无法承受的东西——接着,我爆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尖叫,然后跌倒在地昏了过去——时至今日,我依旧丝毫不为自己当时的举止感到丝毫的羞耻。

等到我清醒过来的时候,那具可怖木乃伊的双眼里已经没有任何清晰的影像了。基夫警官用我的放大镜证实了这一点——因为我甚至都不敢再去面对那具畸形的干尸。同时,我也由衷感谢宇宙中一切力量,让我没有早一点望向那只眼睛。在经过众人反复的恳请之后,我耗尽脑中的全部毅力才能开口讲述自己在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揭晓时刻瞥见的东西。事实上,在我们集体转移至楼下的办公室,将那具根本不应该存在、犹如魔鬼般可憎的东西彻底隔绝在视线外之前,我甚至都没法开口说话。因为,我之前决意要将那些与这具木乃伊,以及它那双鼓胀呆滞的眼睛,有关的、最为恐怖也最为荒谬的念头统统藏在心里——我觉得这东西有着一种令人憎恶的意念,它看见了面前发生的一切,并且徒劳地妄想传达出某些来自时间之渊中的可怖讯息。这完全是些疯狂的念头——但是,我最终觉得如果自己能将那些隐约看到的东西完全说出来,或许会更好一些。

毕竟,这其中也没有太多可说的东西。我所瞥见的那个从巨型地穴中的敞开活门下渗涌上来的东西是一个不可思议而又畸形丑恶的庞然大物。我可以毫不怀疑地说,仅仅看一眼那个影像的原型就会死于非命。直到现在,我依旧无法有条理地组织词句去描述它的模样。我或许可以称它硕大无朋——生有触须——长鼻——章鱼样的眼睛——半不定形的——柔软——部分生有鳞片部分满是皱纹——啊!任何我所说出的任何东西甚至都不足以暗示那个在黑暗混沌与无尽夜幕中诞下的禁忌子嗣所展现出的、令人嫌恶、污秽不洁、极其浩瀚无尽、非人类可以想象的恐怖、憎恨与邪恶。当我写下这些词句的时候,所想到的景象让我嫌恶作呕、几乎仰面晕眩过去。而当我在办公室里将那幅景象描绘给周围的人群时,我必须费劲力气才能保持不久前才恢复过来的清醒意识。

我的听众所受到的惊骇亦没有减弱多少。在一刻钟的时间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因为我所讲述的东西令人畏惧而又半遮半掩地对应上了那些出现在《黑皮书》里的可怖传说,对应上了最近关于异教骚动的新闻报导,也对应上那些发生的博物馆里的不祥怪事。加塔诺托亚……哪怕是它最小的完整图像具有石化的力量——提尤格——那张伪造的卷轴——他再也没有回来——那张真正的卷轴能够完全或部分逆转石化的力量——它幸存下来了?——那些可憎的邪教——那些人们无意听到的词句——“那定然是他”——“他看到了它的容貌”——“即便既不能看也无法感觉,但却他全都知道”——“他将那些记忆带过了万古岁月”——“真正卷轴将会释放他”——“纳各布有着真正的卷轴”——“他知道能在哪里找到它”。只有拂晓那治愈人心的浅灰才让我们再度理智镇定下来;这种理智与镇定让我们决定不再谈论那一瞥所望见的东西——那是不该去解释,或再次想起的事情。

我们只将部分消息泄漏给了报纸与杂志,并且后来还与新闻报纸合作压制了其他一些消息的流传。例如,我们后来尸检了那个被完全僵化的斐济人,结果发现虽然僵化的外部血肉密不透风地封闭了他的大脑与其他一些内部器官,但是这些体内的器官却依旧保持新鲜没有出现僵硬——解剖医师们至今依旧在谨慎而困惑的讨论着这一异常现象——但是,我们并不希望因此再引起一场轰动。我们记得那些传说声称在加塔诺托亚面前被革化或石化的受害者会依旧保留有完整的大脑与清醒的意识;我们也很清楚街头小报会如何理解、加工这件小事。

参照实际的情况,他们指出,那个手持着写有神秘符号卷轴——并且显然在透过展览柜上的开口用卷轴猛戳木乃伊——的男人并没有被僵化;而没有接触卷轴的人却被僵化了。当他们要求我们进行某些实验——在斐济人石化的尸体,以及那具木乃伊面前使用卷轴——时,我们愤怒地拒绝了这些迷信的想法。当然,我们将那具木乃伊撤出了公众的视线,并转移到了博物馆中的实验室里,准备在某些合适的医学权威面前进行一场真正的科学检查。考虑到之前的一系列事情,我们采取了极其严格的保卫措施,将木乃伊看管了起来;但即便如此,12 月 5 日凌晨 2 点 25 分又发生了一起试图闯入博物馆的案件。及时响起的防盗警铃挫败了这一行动,但不幸的是,参与此次行动的罪犯或罪犯们逃脱了。

让我由衷欣慰的是,公众丝毫没有得知事情进一步的发展。我虔诚地希望,不用再多说什么。当然,秘密的泄漏在所难免,而且如果我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也不知道那些处决我的遗嘱执行人们会如何处置这份手稿;但不论如何,当所有秘密大白天下之时,这件事在大众脑海中的映象也不会让人痛苦地历历在目了。此外,当最终真相被揭露出来的时候,也没有人会相信这一切。这正是大众的奇怪之处。当他们的街头小报做出些许暗示的时候,人们纷纷准备好轻易地相信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情;但当某个不同寻常而又巨大惊人的秘密真地被揭露出来的时候,他们却笑着将之斥为谎言。对于大多数人的神智来说,这或许会更好一些。

我之前已经说过,我们计划对那具可怖的木乃伊进行一次严格的科学检查。这次检查活动被安排在 12 月 8 日,距离这一系列事情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高潮刚好整整过去一个星期。检查由著名的威廉•迈诺特医生主持,联合博物馆的标本剥制师、理学博士温特沃思•莫尔先生一同举行。一周前,当那个古怪僵化的斐济人尸体被解剖的时候,迈诺特医生也曾到场观看。此外还有其他一些绅士参加了这次科学检查。包括博物馆理事会中的劳伦斯•卡伯特与达德利•索顿斯托尔,博物馆工作人员,在读博士48梅森、威尔斯与卡佛,两名杂志报纸方面的代表,以及我本人。这个星期中,那具可怖干尸的状况并没有发现任何肉眼可见的变化,但一些它内部组织的松弛作用有时会让那双呆滞圆睁的眼睛所处的位置发生细微的变化。所有工作人员都很害怕看见这具干尸——因为人们往往联想到它正在安静并且有知觉地注视着一切,而这种念头变得让人无法忍受起来——而我本人也费了一番努力才鼓起勇气出席了这次科学检查。

48

原文是 Drs.可能是 Doctorandus 的缩写,意思是博士候选人,但是由于国内没有这种称呼,所以改成了在读博士。

刚过下午 1:00,迈诺特医生便抵达了博物馆,并在几分钟后开始着手全面检查那具木乃伊。他的双手给这具干尸带来了大规模的破坏与瓦解,考虑到这一点——也考虑到我们告诉他这具干尸从十月初便开始逐渐松弛——他认为在样品遭到进一步损害前,应该进行一次全面彻底的解剖。得到了实验室设备提供的合适器具之后,他立刻开始了解剖工作;并且为那些灰色干尸化的物质所表现出的古怪性质大声惊呼起来。

但当他首次打开一道深入的切口时,迈诺特医生的惊呼变得更加大声了。因为他所打开的切口里缓慢地涓涓渗流出了某些浓稠的深红色的液体。尽管,这具可憎木乃伊的生活与当今世界之间间隔着无穷无尽的漫长岁月,但是那些液体却绝无弄错的可能。紧随其后的几次更具技巧的敲打揭露出各式各样的内部器官,各式各样、并未僵化、并且保存完好得不可思议的器官——事实上,除了由于僵化外壳的变形和破坏所造成的损伤外,所有器官全都完好如初。这一情况与那个死状恐怖的斐济岛民是如此的相似,以至于这位著名的医师也只能在迷惑与惊讶中喘着粗气定在那里。那对阴森鼓胀的眼睛保存状况堪称完美,让人觉得神秘莫测、不可思议,而它们是否处于僵化状态则非常难以判断。

下午 3:30,颅腔被打开了——此后十分钟的时间里,我们这些惊骇莫名的参与者立下了一个永远保守秘密的誓约,只有像是这份手稿这般被严密看管起来文件才能提到这个秘密。甚至就连那两个记者也甘愿对此保持缄默。因为,打开的颅腔里有一颗鲜活跳动着的大脑。

The End


原来打算在元旦发的,结果发现比想象的长,搞到 12 月 31 号晚上才翻完。然后花了一天半,几乎啥事也没做纯搞校对,才赶了出来。

本文由洛夫克拉夫特与海泽尔•希尔德合作,成文于 1933 年,出版次数不多,最早发表在 1935 年的 Weird Tales 上。

实话实说,翻译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才想起 Ghatanothoa 也是洛夫克拉夫特创造之一。其实这原来也是个默默无闻的角色,但是在国内似乎知道的人比较多……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加塔诺托亚是克苏鲁的长子”。我花了点力气才找到这句话的来源。这一说法出自林•卡特后来创作的“Xothic legend”系列,实际上克苏鲁一家子 (一个几乎没有任何描述的老婆,三个儿子) 似乎大多是从这里出来的。(它的小女儿 Cthylla 则来自 Brian•Lumley 的小说,并且如果没记错的话,Lumley 还在小说里让她挨了一颗核弹以显示其威能……)。

从个人感情上来说,我比较不喜欢这样的说法。一个神诞生下另一个神 (尤其还是这种外表上看起来特别没有啥血缘关系的组合) 让人总有种看古代神话的感觉(当然,你可以说谁知道克苏鲁的遗传系统是咋样的,或者他们可能用了某些人类无法理解只能解释为“诞生”的技术)。虽然这应该是后世作者目的所在,但我一向对将这一体系再度神话化的举动没有太多的感觉。当然,愿意这样写也是创作者的自由,毕竟这也是克苏鲁神话的一大特点之一。

另一个问题,究竟是哪个种族将 Ghatanothoa 带到地球上的?普遍的看法是米•戈,因为提到是从犹格斯星上带过来的。但是个人觉得可能不是米•戈,一来文中已经说过了,将它带过来的犹格斯星子民已经死绝了;而来,这批生命来得很早,甚至陆地生命 (terrestrial life,如果说地球生命的话,那会更早) 还没出现,而米•戈大概是在 2 亿年前后才到的。《暗夜呢喃》中也提到过,米•戈抵达犹格斯星的时候,那里有某些更古老的种族留下的遗迹。关于这一点很高兴地发现 S. T. Joshi 也是这么看的。

其他是一些有的没的话

我觉得 Ghatanothoa 日子过得也挺苦的。一年就二十四个牺牲 (中国民间传说里妖怪动不动就要每天一对童男童女) ,还是烧给它的,我估计它大概都不知道外面还有人在拜它;甚至在提尤格进入古堡前,它大概都不知道外面还有人类。

另外,貌似还很温顺,提尤格跟它待了十七万年,居然啥事没有。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没啥好奇心。

再另外,我想起了十年前燕垒生老师写过的一篇名叫《瘟疫》的科幻小说,我还特意翻了出重看了一遍。里面有一种病毒会把人转化成硅基生物,变成雕像一样——跟这个点子很相似。

再再另外,我想说,以后当 DM 一定要开个团,坑 PC 去翻被美杜莎石化的人的眼皮啊!

另外,其实我原来想翻译成《穿越万古》,但是由于是 Out of 而且最近“穿越”都被用烂了。所以翻译成了《超越万古》。但是翻着翻着觉得还是“穿越”更贴题一点。于是想征求下意见。

Pickman's Model

皮克曼的模特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Pickman's Model


你可别当我疯了,艾略特 (Eliot) 。天底下那么多有怪癖的人,奥利弗(Oliver)的爷爷还说什么都不坐汽车呢,你怎么不笑话他?我就是受不了地铁,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再说,打车不是更快吗?要是坐地铁的话,我不是还得从帕克街走上山来吗?

没错,我是神经了点,比去年你认识我的时候更厉害了,但你也没必要给我做心理分析啊。我变成现在这样不是没有原因的;天作证,我没被扔进疯人院就已经够走运了。干嘛要这么逼问我?你以前可没这么喜欢刨根问底啊。

好啦,你要是非得问的话,我干脆告诉你算了。毕竟,在我疏远了艺术俱乐部、断绝了和皮克曼的来往之后,你给我写了那么多信,就跟个着急上火的爹似的。现在皮克曼没影了,我才敢偶尔去俱乐部串串,上次被吓了那一下之后,我的神经一直都没恢复好。

不,我不知道皮克曼怎么样了,也不想猜。你是不是觉得我和皮克曼绝交,是因为私底下发生了什么事?没错,是这样,所以我才不想猜他到底去了什么鬼地方。这种事叫警察去查好了,不过,他们就连皮克曼以前用彼得斯 (Peters) 这个化名在老北角区(North End)1租过套旧房子的事都没查出来,你说还能查出什么名堂?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再找到那地方——我可不是说我要去找啊,哪怕是在大白天找!嗳,我知道,或者说,我恐怕知道皮克曼为什么要租那房子。你别催,我马上就要说到了。等我说完你就知道我为什么没把那地方告诉警察了,他们肯定得叫我带路,但就算记得路,我也决不会去第二趟的!那房子里有东西!所以我从那次之后就不再坐地铁了,而且(你爱笑就笑吧,趁现在赶紧笑)也绝不再下地下室了!

1

老北角区:波士顿最古老的区之一

你想必知道,在我之前也有不少人和皮克曼绝交了,像瑞德 (Reid) 博士啦、乔·迈诺特(Joe Minot)啦,还有博斯沃思(Bosworth)啦,都是些老妈子似的人物。我跟他们不一样,皮克曼的画很病态是不假,但我一点都没被吓到,我觉得他真是个大天才,不管他的画有什么倾向,能认识他,我都三生有幸。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Richard Upton Pickman)是波士顿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画家,我一开始就这么认为,现在也这么认为,哪怕是在看到皮克曼那幅《进食中的食尸鬼》的时候,这种想法也没有改变。你还记得那幅画吧?迈诺特就是为那画才跟他绝交的。

你知道,只有画功精绝、对自然洞察深刻的画家才能画出皮克曼的那种作品。随便拽出个给杂志画封面的来,让他在画纸上划拉划拉,也能画出个什么“恶梦”、”巫魔集会”、“恶魔肖像”来,但只有伟大的画家才能画得毛骨悚然和栩栩如生。因为一个真正的画家会懂得恐怖的解剖学和恐惧的生理学——他们能用精确的线条和比例直连我们沉睡的本能和代代遗传的可怕记忆,用恰当的颜色反差和明暗效果拨刺蛰伏在我们心里的异常感觉。大概也不用告诉你,为什么福塞利2的画能让我们汗毛倒竖,廉价鬼故事的插画却只能使我们捧腹大笑。在我这辈子见过的画家里,只有极少数人能抓到这种超越人世的感觉。多雷3能,斯密4能,芝加哥的安格瑞拉5也行,但皮克曼可真是前无古人——上帝保佑,但愿也是后无来者!

2

福赛利:亨利·福塞利 (Henry Fuseli, 1741–1825) ,英国著名画家,生于瑞士,以对神秘、恐惧和梦境的描绘闻名

3

多雷:古斯塔夫·多雷 (Gustave Dore,1832-1883) ,法国著名版画家、雕刻家、插画家

4

斯密:西德尼·斯密 (Sidney Sime, 1867–1941) ,英国插画家,最有名的作品是为邓萨尼勋爵的小说创作的插画

5

安格瑞拉:安东尼·安格瑞拉 (Anthony Angarola, 1893–1929) ,美国插画家,生于芝加哥

你别问那些画家到底看见了什么。你也知道,一般来说,对着大自然和模特作出的画是生机勃勃的,和那些不入流的商业画家窝在他们光秃秃的画室里循规蹈矩画出来的东西完全不能比。是的,真正的怪奇画家能以某种幻象为模特,他能从自己所生活的幽冥世界中唤起某些接近真实情景的东西。总之,他的梦和那些欺世盗名的怪奇画家的粗制滥造的梦截然不同,就像以实物为模特的画家的作品和靠函授教育教出的画家的作品之间的差别一样大。如果我能看见皮克曼看见的东西······不,算了,先喝杯酒再谈吧。天哪,要是我真的看见了那个人——如果他还算是人——看见的东西的话,我肯定活不下去!

你应该还记得,皮克曼最擅长画的是脸。自戈雅6以后,能把面部特征和扭曲的表情画得像地狱一样的画家,除了他不做第二人想。在戈雅之前,就只能朝中世纪的教堂那里找了——就是巴黎圣母院和圣弥额尔山隐修院建筑上的那些滴水怪和吐火兽。你知道,中世纪的人都信这些,说不定还亲眼见过呢;那个时代毕竟很古怪嘛。我还记得,你在走前一年,曾经直接问过皮克曼,他是从哪儿得到这些灵感和想像的,他只是对你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瑞德和皮克曼绝交,就是因为他的笑。你知道,瑞德当时正热衷于比较病理学,他总是吹他那些“专业知识”,说什么精神和肉体上的各种症状都有生物学或进化论上的意义。瑞德跟我说,他一天比一天反感皮克曼,最后到了害怕的地步——皮克曼脸上的特征和表情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化。在某种意义上,那绝对不是人类的脸和表情。瑞德还经常谈到食物,他断言,皮克曼的饮食最后一定会变得极为反常而怪异。如果瑞德在给你的信里提到了这些,你一定会告诉他不要在意,因为他只是被皮克曼的画折磨了神经、搅扰了想像力罢了。在他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6

戈雅:弗朗西斯科·戈雅 (Francisco Goya, 1746–1828) ,西班牙著名画家

但你要记住,我和皮克曼绝交不是因为这种事。正相反,我一天比一天崇拜他,那幅《进食中的食尸鬼》棒极了,我对它佩服得五体投地。你知道的,俱乐部不愿展出它,美术馆也把它拒之门外,同时也没人肯买,皮克曼就把它挂在自己家里,他失踪之后,他爸爸把画带回塞勒姆去了——你知道,皮克曼就出身于塞勒姆的古老家系,他还有个祖先在 1692 年被当成女巫吊死过呢。

我一开始拜访皮克曼,是为了给怪奇画作的论文积攒一些笔记,但这很快就成为习惯了。其实,我会想写这论文,可能也是受到他的作品的影响。不管了。我发现,对我的论文来说,皮克曼简直是一座资料和建议的宝库。他给我看了他所有的画作,包括钢笔素描。我绝对肯定,如果俱乐部里的那些人看到这些,会立即把他踢出俱乐部。没过多久,我就差不多变成了他的信徒,像一个小学生那样,几小时几小时地聆听他的绘画理论和哲学思考,而那些理念都是足以把他送进丹弗斯精神病院的。在我把皮克曼当成英雄崇拜的同时,其他人逐渐和他疏远了,因此皮克曼对我愈发信赖。终于,在一个晚上,他暗示道,如果我能保守秘密并且有胆量,他就可以给我看一些相当不寻常的作品——比陈列在他家里的那些作品强烈得多。

“你得知道”,他说,“有些事没法在纽伯里街做。这里不会有那种东西,也不会有那种灵感。我的工作是捕捉灵魂的意义,而这里尽是暴发户建在填埋地上的人造街道,在这儿,你决计找不到这种东西。后湾区 (Back Bay)7根本不能算波士顿——它的历史太短了,根本不足以积攒足够的记忆,好吸引本地的幽魂。就算这里有鬼魂,也是徘徊在盐沼、海滩上的无精打采的的鬼魂罢了。我追寻的是人类的鬼魂——这些鬼魂的前生具有高度的组织性,它们能在直视地狱时瞬间明白所见之物的含义。

7

后湾区:是 19 世纪下半叶填海造地而成的

“北角区真是最适合画家住的地方。真正的唯美主义者就得住在传统汇集的所在,哪怕那里是贫民窟,也无伤大雅。天哪,你不知道吗,这种地方不是被生造出来的,而是一点点成长起来的?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居住、感受、死去,而在有些时代,人们根本不怕在这里居住、感受、死去。你知道吗,1632 年在库珀山 (Copp's Hill) 上有座磨坊,而现在的街道大多都是 1650 年铺设的?我能告诉你,哪些房子拥有两个半世纪、甚至更久的历史,它们曾经亲眼看着现代的建筑倒塌成一堆瓦砾。现代人对生命及生命背后的力量了解多少?对你来说,塞勒姆的巫术可能只是妄想,但我敢说,如果我那曾曾曾祖母还活着的话,她一定会告诉你一些事情。我的祖母当时被绞死在绞架山(Gallows Hill)8上,那个科顿·马瑟(Cotton Mather)9就在旁边看着,一副道貌岸然的德行。马瑟那可恶的混账,他生怕有谁能逃出那个被诅咒的、枯乏单调的牢笼;要是有谁真能给他下咒,或者在晚上吸干他的血就好了!

8

绞架山:塞勒姆事件时绞死女巫的山丘

9

科顿·马瑟:塞勒姆事件的核心人物和主要煽动者,时为波士顿老北教堂 (Old North Church) 的本堂牧师

“我能告诉你马瑟那家伙的故居在哪。这老东西嘴上胆大,可我也能告诉你哪些房子是他不敢进去的。他的鼠胆让他根本不敢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写在那本弱智的《业绩》 (Magnalia)10和那本幼稚的《不可见世界的惊异》(Wonders of the Invisible World)11里。看啊,你知不知道北角区地下布满了四通八达的隧道,某些人可以通过隧道互相串门、去墓地、去海边?就让地面上的人继续那些揭发和迫害吧——在他们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事物依然和以往一样,到了晚上,地面上的人根本没法找出笑声的来源!

10

《业绩》:全名为《耶稣基督在美洲的光辉业绩》 (Magnalia Christi Americana) ,是马瑟最重要的著作,讲述了新英格兰教会的历史,并用大量篇幅记载了塞勒姆事件,同时试图使自己和事件划清界限

11

《不可见世界的惊异》:记载塞勒姆事件的专著。马瑟在书中大量隐瞒了自己在事件中发挥的作用,以开脱责任

“我发誓,你就在这儿找 1700 年以前建的房子,只要在那之后没动过,十家里有八家能在地下室里看见什么东西。报纸每个月都会报道工人们拆除老屋时,在屋中发现被砖封堵、却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拱门或井口。这种房子去年在亨奇曼街附近还有一座,你从高架铁道上就能看到。过去,魔女是存在的,被魔女念咒唤来的东西也是存在的;海盗是存在的,被海盗从海中带来的东西也是存在的。此外还有走私者、私掠船船长等等——告诉你,那时的人们真的是懂得怎样生活、怎样扩展生命的界限!每个大胆而聪明的人都晓得,这里不是唯一的世界。咳,你看看今天这些人吧,在那些自诩为画家、团成个俱乐部的家伙的头盖骨里都是淡粉色的东西,任何一幅逾越了灯塔街上茶会的氛围的画都足以把他们吓得发抖、抽搐!

“现代唯一的优点,就是人们够蠢,已经不会再详细地探究过去了。就说北角区吧,地图、记录和导游书能告诉你什么呢?呸!我能在王子街北边领你逛上三四十条小巷,除了挤在那儿的意大利佬12之外,还活着的本地人里了解它们的可能还不足十个。难道那些老意知道它们的意义吗?什么也不知道啊,瑟伯 (Thurber) 。那些古老的场所是华美的梦幻,充满了威胁和恐怖,同时还是人们逃离日常生活的方法。已经没有一个活人能够理解这些、得益于这些了——不,只有一个活人,那就是我,我对过去的挖掘并不是徒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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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佬:从 19 世纪开始,北角区逐渐变成了意大利移民的居住区

“嗯,我知道你对这些也有兴趣。要是我告诉你,我在这里也有一间画室,在那儿我能抓到古代恐怖之夜的氛围——这是我在纽伯里街绝对想不出来的,——你感觉怎么样?当然啦,我肯定不会对俱乐部里那帮老妈子说这件事,特别是瑞德,那混账竟敢嘀咕说什么,我是一只迅速退化着的怪物。没错,瑟伯呀,我很久以前就有一种理念:应该像绘制生命之美一样绘制恐怖,因此我就在那些我知道潜伏着恐怖的地方做了一些小调查。

“最后,我找到了一个所在。见过那儿的活人,除了我,可能只有三个北欧人而已。它的位置虽然离高架铁道不远,但它的精神却远在数世纪之外的彼方。我选中它,是因为地下室里有一口怪异的砖砌古井——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种井。那间小破房子都快塌了,也没人住,我都懒得说我花了多便宜的价格就租到了。屋里的窗户几乎全被木板钉死,但我本来就不需要阳光,所以也不在乎。我作画是在最能带来灵感的地下室里,不过也在一楼摆了些家具。房东是个西西里人,我用的是彼得斯这个假名。

“如果你有兴趣,我今晚就可以带你去。你可以在那儿好好欣赏我的画,就像刚才说的,我可以在那里随心所欲地作画。那地方也不远——我怕打车会引人注意,所以都是走过去的。咱们也可以从南站坐城铁到巴特利街,然后走很短一段就到了。”

哎呀,艾略特,听完他的一番话,我只剩了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跑向最近的一辆空出租车。我们在南站坐上高架铁道,在十二点左右下了巴特利街那一站的台阶,接着通过了宪法码头那边的老沿海路。我不记得穿过了哪些道路,也不记得拐进了哪些小巷,但我肯定,不是在格里诺巷拐的。

拐进小巷,我们走上了一条前所未见、古老肮脏、寥无人迹的上坡路。顿时,我看到了接近崩塌边缘的三角山墙和破损的小玻璃窗,看到了半毁但仍然直指月空的古式烟囱。我相信,凡视野所至之处,比科顿·马瑟时代晚的房屋不超过三座——我至少瞥见了两座屋檐挑出的房屋,还有一次,我觉得我看到了几乎快被遗忘的、在复状斜顶出现之前的屋顶样式,尽管古物学家们声称,在波士顿已经没有这种老房子了。

从这条幽暗的小巷向左拐去,就进了一条更窄的胡同,这里静寂依然,没有一点灯光。在这条胡同里走了很短一会,我们又在黑暗中向右拐了一个钝角。没过多久,皮克曼就打开手电,照亮了一扇非常古旧的十格镶板木门,它已经被虫子蛀蚀得很严重了。他开了锁,催促我走进空荡的门厅,那门厅昔日显然装修精良,镶嵌着黑色橡木板。当然,它也是朴素的,令人想起那毛骨悚然的安德罗斯13、菲普斯14和巫术的时代。皮克曼领我进了左手边的门,点起油灯,让我随意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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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罗斯:艾德蒙·安德罗斯 (Edmund Andros) ,塞勒姆事件时的弗吉尼亚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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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普斯:威廉·菲普斯 (William Phips) ,塞勒姆事件时的马萨诸塞总督,与科顿·马瑟关系密切

好吧,艾略特,虽然我也被人称为是条硬汉,但看到那房间的墙壁时,我还是惊呆了。那里挂的当然是皮克曼的画——但却不是他在纽伯里街画过、挂过的那些。那时我才明白,皮克曼说“随心所欲地画”,不是随便说说的。来,再喝一杯,我非得再喝一杯不可。

我没法跟你形容那是些什么画。他用极为单纯的笔触画出的东西——是那样骇人听闻、充满亵渎的恐怖,可憎得令人难以置信、仿佛散发着一股精神上的恶臭,你要我怎么用言语形容这些呢?他不用斯密那种充满异国情调的画风,也不画克拉克·埃什顿·史密斯15笔下那些足以使人血液冻结的外星景色和疯狂菌类。他的画的背景,大体上都是老教堂的墓地、幽深的森林、面朝大海的断崖、砖砌的隧道,镶着嵌板的旧房间、简素的石砌地窖等等,离这座房子不太远的库珀山墓地16也是他喜欢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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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克·艾仕顿·史密斯:绘画是史密斯的业余爱好之一,洛夫克拉夫特十分喜欢他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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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珀山墓地:建于 1659 年

他在前景里描绘的人物充满了疯狂和畸形——皮克曼那病态的绘画甚至已经超越了“恶魔般的人物画”的范畴。他笔下的人物几乎没有一个还保留着完整的人类形貌,但几乎每一个人物又都带有不同程度的人类特征。它们大多用两足直立、身体前倾,看起来就像一群狗;那仿佛胶皮一样的皮肤,使人心生厌恶。唉!那些东西现在还历历在目!它们在······算了,别问那么细了。我是决不会说它们在吃什么的。画上描绘了它们成群结队地蜂拥在墓地或地道里,争夺猎物的样子。对它们来说,那些猎物可是宝贝呢!皮克曼用何等生动、何等可憎的笔触描画了那些恐怖的猎物,描画了他们没有眼珠的脸啊!在另一些画上,那些生物在夜晚跳进打开的窗户,蹲在睡着的人类胸前,准备撕咬他们的喉咙。还有一张画,画的是它们围着在绞架山上被绞死的魔女,不停吠叫,而死去的魔女的脸竟和它们十分相似。

可你别觉得这种恐怖的主题和背景就能把我吓晕过去,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这种东西我以前见多了。吓到我的是脸,艾略特,是那些可诅咒的脸。它们就像活的一样,正从画布上回望着我,还流口水呢。啊,我发誓,它们简直是活生生的。那个可憎的魔法师用地狱的烈火作颜料,把画笔变成了能生出恶梦的魔法杖——艾略特,给我酒瓶!

有一幅画叫《上课》——天哪,饶恕我吧,我居然看了那幅画!听着——你能想像吗,一群没有名字的、像狗一样的东西在教堂墓地里蹲坐成一圈,教小孩子像它们一样进食?那大概就是被换走的孩子——你知道吧,在古老的传说里,怪异之民会把它们的幼仔放在人类的摇篮里,和人类的婴儿调换?皮克曼画出了在这些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画出了他们是怎么被养育长大的。这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人类的脸和那些非人之物的脸上的特征有着怎样的关联,皮克曼把人类逐步退化、最后变成完全不属于人的东西的发病过程全都画了出来,显示出充满讥嘲的联系和“进化”。那些像狗一样的东西原本也是人类啊!

看到这里,我不禁想,它们换到人类世界去的幼仔会被皮克曼怎么描绘;刚想到这儿,就有一幅画为我作出了解答。那是一间古式的清教徒房间——天花板上横着粗粗的大梁、窗户是格子窗、屋里有长椅和笨重的十七世纪家具,一家人都坐在屋里,父亲在朗诵圣经。除了一张脸之外,所有的面孔都显得高贵而虔诚,而那唯一一张不同的脸上却充满了来自地狱的嘲笑。这位嘲笑着的少年应该就是虔敬的父亲的儿子,可他的本质却是那些污秽之物的同类。他就是被换来的孩子;无上讽刺的是,皮克曼把他的脸画得和自己十分神似。

这时,皮克曼点起隔壁房间的灯,彬彬有礼地帮我把住门,问我有没有兴趣欣赏他的一些“新作”。我没法给他太多意见——恐惧和厌恶使我张口结舌——,但皮克曼看起来好像完全理解我的感受,并为此自豪。艾略特,我不怕罗嗦,我决不是个看到点稍微反常的玩意就会哀嚎、瘫软的小少爷,我是个中年人,见多识广,在法国打仗的时候你也见识过了,没有什么能轻易把我吓昏。还有一点我要说,只要再给我些时间,我就能适应那张把新英格兰殖民地画成地狱属国的画。可即使是这样的我,在目睹了隔壁房间里的东西之后,仍禁不住惊声尖叫、双腿发软,不得不扶住了门框。在刚才的房间里,我见到了纵横跋扈于我们先祖的世界中的食尸鬼和魔女们,而这个房间里展现的,则是完全属于今天的日常生活中的恐怖。

唉,他画了多少那种东西呀。在《地铁事故》里,一大群污秽的恶心东西从某个未知的地下墓穴爬出,通过地上的一个裂缝,上了博伊斯顿街地铁站的站台,开始袭击站台上挤挤挨挨的人群。另一幅画描绘了库珀山墓地里的舞会,可它的背景却分明是现代。地下室里的其它很多画都画的是怪物从石砌建筑的缝隙里钻出,狞笑着躲在木桶或火炉后边,等待第一个牺牲者走下地窖。

最让我作呕的一幅画竟然画了灯塔山 (Beacon Hill) 的整个剖面图,画面既深又广,那些恶害像蚂蚁似地堆在山里,在地下的蜂巢状地道中钻进钻出。画里也有很多开在现代的教会墓地里的舞会,不过,使我震撼的则是另一个场景——那是一个无名的地下墓穴,一大群怪兽正围成一团。中间的一只怪兽拿着一本有名的波士顿导游书,好像正在朗读;所有怪兽都指着书中的一个段落,脸上布满了癫痫般的狂笑,我甚至觉得能听到它们的笑声。那幅画的标题是《霍姆斯、罗威尔和朗费罗长眠于奥本山公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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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本山公墓:在马萨诸塞州剑桥市,建于 1831 年

我逐渐平静下来,开始习惯这恶魔般的、病态的第二间屋子里的画作。我一边抑制着嫌恶,一边开始分析画作的特点。首先,我对自己说,这些画会让我感到厌憎,是因为皮克曼把自己的冷血和残酷赤裸裸地展现了出来。他是人类的残忍死敌,会从头脑和肉体的痛苦及躯壳的退化中获得快感。接下来我想到,他的画之所以恐怖,正因为它们是真正的伟大作品。这些画能够让人信服——看到画就等于亲眼看到魔鬼本身,足以令人瑟瑟发抖。还有一点很奇怪,皮克曼的画的那种逼真的力量并非来自他选择的主题或主题的怪异。在他的画里完全没有模糊、曲解和符号化;他笔下的人物轮廓鲜明、活灵活现、连最小的细节对观者都是一种折磨。特别是他画的脸!

我看到的东西并不是单纯的“画家的诠释”。他用令人栗然的客观和水晶般的清晰描绘出来的,正是万魔殿本身。我向天发誓,正是这样!皮克曼决不是空想家,也不是浪漫主义者——他画的不是摇荡的、五光十色的、如蜉蝣般短命的梦境,而是冰冷地、充满讽刺地倒映出了稳定、机械、毫不动摇的恐怖。他彻底地观察了那个世界、卓越地描画了那个世界、断然地直面了那个世界、坚决地表现了那个世界。只有神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只有神才知道,他在哪里瞥见了亵渎的形体们在那个世界里行走、奔跑、爬行。但在他那些无可解释的灵感的泉源中,只有一件事是明白无误的。皮克曼在任何意义上——不管在构想上还是在表现上——都是一个彻头彻尾、身体力行、几乎可说是有科学精神的现实主义者。

皮克曼此时领我走下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好去他的画室。而我鼓起勇气,努力使自己不要为未完成的画布上的那些地狱般的效果吓倒。当我们通过潮湿的台阶下到尽头时,他把手电照向宽广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那是一口井,井口用砖砌成,直接开在泥土地上。走近一看,井口约有五英尺宽、超过一英尺厚,高出地面六英寸——应该是十七世纪的古井,也可能更早。皮克曼说,这就是过去布满山丘的隧道网的一个出口。细看时我才发现,井口没有用砖砌死,只是盖了个沉重的木头盖子。皮克曼那些狂野的暗示如果不是浮夸,就多半和这口井有关——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赶紧跟他走上台阶,穿过一扇窄门,进了一间相当大的房间,这里配上了家具,好作画室之用;桌上的煤气灯正射出仅够作画所需的光亮。

留在画架上、靠在墙边的那些半成品和楼上的成品一样恐怖,同时还展现出了作者的细腻技法。他十分仔细地勾勒出了轮廓,从铅笔稿上可以看出,皮克曼对透视和比例掌握得非常到位,那无比精确的构图雄辩地说明,他的确是一位伟大的画家,直到今天,即便我对他有了那么深刻的了解,我仍然要承认他的水平。这时我注意到,有一架很大的照相机摆在桌上,就问他要照相机干什么;他回答,他用照相机拍摄各种可作为背景的风景,这样就可以在画室里参考照片作画,免得背着画架跑来跑去。他还说,在持续的工作中,这些照片的效果几乎和现实中的景色或模特一样好,因此他经常用照片做参考。

一眼看去,房间各处都散放着令人作呕的钢笔素描和半成品的怪物画作,让我十分不安。这时,皮克曼突然掀开罩在一张大画布上的罩布,把光照到画布上。我顿时发出了难以抑制的尖嚎——这是我今晚第二次被吓得尖叫了。我的叫声在古老的、挂满硝石的地下室那昏暗的拱顶下来回反射,而在听到回声之后,我只能竭尽全力压住想要歇斯底里地狂笑的冲动。慈悲的造物主啊!但是,艾略特,我已经不知道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我妄想的产物了。在整个地球上,哪里能找到足够容纳这梦的地方啊!

那是个身躯庞大、不可名状的亵渎之物,双眼还闪着红光,骨钩般的手指紧紧抓着一个曾经是人的东西,像小孩舔棒糖一样舔着人头。它蹲伏在地,一眼看去,就好像随时可能扔掉手里的猎物,向更新鲜的猎物扑过去似的。但是,最可憎的、使这张画成为一切惊恐之源的,并不是这地狱般的主题——并不是那尖尖的耳朵、布满血丝的眼睛、扁平的鼻子、流着口水的嘴或者像狗一样的脸,也不是长着鳞片的钩指、覆满霉菌的身体、半是蹄子的脚。尽管这些特征中的任何一点都足以让一个敏感的人疯狂,但这些都不是这张画真正可怕的地方。

那是何等出色的画功啊,艾略特——那是何等被诅咒的、亵渎的、超乎寻常的画功啊。在我这一辈子里,从没见过这么鲜活、几乎是把活物放在画布上的画。那怪物就在那里——盯着我、嚼一嚼,嚼一嚼、又盯着我——于是我明白了,在遵循自然法则的地方,一个人类要是没有模特,是绝对画不出这种东西的,除非他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以换来往地狱世界里的匆匆一瞥。

在画布的空白处,有图钉钉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我猜,那肯定是一张照片,是他在画那夸张的、如恶梦般恐怖的背景时作参考用的。我刚要伸出手去把它抚平,皮克曼突然像被枪打了似地一跃而起;当我被吓到的叫声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反射出去之后,皮克曼就一直在非常专心地聆听什么。虽然比不上我的程度,但他的身心也被恐怖压倒了。只见他掏出手枪,示意我保持安静,然后就从画室里出去,还顺手掩上了门。

这一瞬间,我全身都僵硬了。我努力朝皮克曼离开的方向听了一下,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东西偷偷摸摸跑动的声音,又听到了从不知什么方向传来的一连串叫声。我想,那一定是他说的“大耗子”,不禁浑身颤抖。然后,传来一声被压抑的叩响,使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是一种摸索时发出的咔哒声,但我没法用语言具体形容,似乎是沉重的木头掉在石头或砖头上的声音——你知道这声音让我联想到了什么吗?

又传来了声音,比刚才还要大。木头似乎掉到了比刚才更深的地方。随即传出一阵嘈杂的巨响——皮克曼不知为什么大叫一声,就像狮子的调教师为了更有效地驯兽而对空鸣枪那样,把手枪里的六发子弹全部打了出去。接着是一阵被压抑的叫声、咯咯声和叩响声,好像有更多木头掉到了砖头地面上。很快,门就开了——把我吓得浑身一哆嗦。皮克曼拎着冒烟的手枪,嘴里不住地骂着那些从古井里跑出来的老鼠。

“你知道它们吃的是什么吗,瑟伯?”皮克曼咧嘴笑道。“那些古老的隧道通往墓地、魔女的屋邸和海岸,但它们既然出来了,就可以想见,无论它们吃的是什么,那都已经所剩无几了。我猜是你的尖叫刺激到了它们。来这些古老的地方时还是小心为好——我们的啮齿类朋友是这里唯一的缺点,但它们对氛围和色彩的烘托还是很有用的。”

那天晚上的历险就那么结束了,艾略特。皮克曼答应给我看他的画室,他可真是给我看了个够。然后皮克曼带我穿过乱麻般的小路,好像把我带到了和来时不同的方向,因为当我看到路灯的时候,我们正在走过一条似曾相识的街道,单调的房屋和宅邸排排而立。原来是查特街。但我走得太急,忘记是从哪里拐到查特街上去的了。当时太晚,高架铁路已经停了,我只好穿过汉诺威街走回商业区。从这开始我就记得路了:我从特里蒙特街走到灯塔街,皮克曼在乔伊街的转角和我告别,然后我就进了小巷。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你问我为什么要跟皮克曼绝交?别急,先叫杯咖啡吧。今天咱们喝了不少酒了,我得来点别的了。不,你想错了,我不是因为在那儿看到的那些画而跟他绝交的。当然啦,他要是把那些画拿进波士顿的住家或俱乐部,十次里得有九次被撵出去。现在你也应该能猜到我为什么要避开地铁和地下室了。那真正的原因,正是我第二天早晨在上衣口袋里发现的东西。刚才不是说过吗,我从地下室那张骇人的画布上取下了一张皱纸,那纸被图钉钉着,我以为它是什么地方的照片,被皮克曼用作参考,好给那怪物加上背景?我当时顺手把它放进衣袋里,然后就给忘了。正是在我展开那张纸的时候,最后的恐怖降临了——啊,咖啡来了。艾略特,我建议你最好别加糖也别加奶。

没错,那张纸正是我决定和皮克曼绝交的原因。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我所知道的最伟大的画家——也是最污秽的存在,他越过了人的界限,跳进了传说和疯狂的深渊。艾略特,瑞德老头说得对,严格地说,他确实不是人!他要么就是在奇异的阴影中降生,要么就是找到了开启禁忌之门的方法;这没什么区别,反正他也失踪了。就让他回到他所喜爱、常常拜访的荒诞的黑暗中去吧!来,把吊灯点上。

至于我后来烧了什么,你别问,也别瞎猜。同样地,你也别问那发出鼹鼠一样的嘈杂声、让皮克曼非得谎称为“耗子”的东西是什么。你知道,有些秘密可能在古老的塞勒姆审判时就存在了,科顿·马瑟还记载过更为怪异的东西。你也知道,我们都很惊讶,到底是哪儿来的想像力让皮克曼画出那么逼真、那么栩栩如生的脸的。

好吧!那张纸根本不是什么用来作参考的景色照片,就是皮克曼画在那可怕画布上的怪物本身啊!皮克曼是照着他的模特作画的——那怪物背后,是他地下画室的砖墙,连最细微的地方都丝毫不差!但是,天哪,艾略特,那的确是一张从实物照出来的照片啊!

The End

Poetry and the Gods

诗与诸神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 安娜·海伦·克罗夫特

译者:玖羽


那还是大战刚刚结束的时候。在一个潮湿、阴郁的四月之夜,玛西娅 (Marcia) 感到胸中浮起了不可思议的想法和愿望。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她向往着,自己从飘荡在这间二十世纪的宽广客厅里的雾霭般的空气中升起,向东而去,去向那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的、遥远的阿卡迪亚的橄榄树林。她走进一个抽象化的房间,关掉刺眼的枝形吊灯,斜倚在柔软的长沙发里。一盏孤灯把令人慰藉、使人愉快的绿光洒到阅读桌上,看起来就像透过枝叶射入古代神庙的月光。身着简素的黑色低胸晚礼服的她看起来是典型的现代文明的产物,但今夜,她觉得深不可测的深渊仿佛已将自己的灵魂与平庸乏味的环境分隔开来。是因为住在一个疏远的家庭中吗?是因为她与别人的关系总是非常紧张、同居者几乎全是冷淡的外人吗?的确如此,但同时难道不是因为,她的时间和空间产生了一些大大小小的错位,出生得太晚或太早,或是距离她心仪的地方太远,使她无法与这完全不美的当世“现实”相协调吗?为了消除这吞噬她的、每一刻都更加沉重的心绪,玛西娅从桌上拿起一本杂志,想寻找一些多少能够治愈心灵的诗歌。尽管玛西娅曾见过诗中传颂的很多事情遭到贬损,但诗歌还是比任何事物都能宽慰她愁伤的心灵。即便是最为崇高的诗篇,也在遍及各处、毫无生气的丑陋与抑压之下蒙上了寒冷的雾气,就像透过一面肮脏的窗玻璃观看壮美的夕阳。

仿佛是寻找难以捉摸的宝物,玛西娅无精打采地翻着杂志的页面,想找出一些能够打消倦怠的东西。如果有人可以读到她心中所想,便能明白,她已经发现了一些印象和梦想,它们比过去所见的所有印象和梦想都更接近她尚未达到的目标。那不过是短短的一篇自由诗 (vers libre) ——诗人企图超越散文,但又无法创作出神圣的韵调,于是只好作出可悲的妥协——,但却具有浑然天成的音乐性,这种音乐性乃是狂喜地探求着本真之美的吟游诗人在自己的人生和感受中获得的。尽管缺乏规律性,可那带翼的、自然而然的诗句也拥有野趣的和谐,一种不同于她所熟知的墨守成规、陈腔俗调之诗的和谐。玛西娅进一步读下去,周遭的事物逐渐稀薄,她很快就被梦之雾霭包裹:那是由时间彼方的星辰散发出的紫色雾霭,只有诸神和入梦者才能在其中行走。

那照耀扶桑的月亮,

白色华蝶般的月亮!

那里有眼睑沉重的佛陀之梦,

在梦里响起了杜鹃的啼鸣……

月光化蝶轻摇白翼,

飘飞在城内的街巷,

少女们手中灯笼的无用灯芯

红着脸,沉默不言。

那照耀南国的月亮,

一枚弯曲的白色花蕾

在温暖的天上缓缓绽放……

大气中充满了花香

和慵懒的温暖声响……

在天上弯曲的月之花瓣下

一只鸣虫对夜演奏昆虫的乐音。

那照耀中华的月亮,

天河里的困倦月亮。

被柳叶搅乱的月光

宛如千千的银鱼

照在黑暗的浅滩;

墓地和破庙的瓦片亮如碎波,

空中的点点浮云就像龙鳞。①

在梦之雾霭的笼罩下,读诗者唤来了律动的群星,她欣喜于歌的新时代的到来,欣喜于潘神的再诞。半闭双眼,重复着诗句,在那些诗句里隐藏的旋律,宛如黎明前溪流之底的水晶——尽管隐藏在溪流之底,当白昼降生时,它又会闪耀灿然。

那照耀扶桑的月亮,

白色华蝶般的月亮!

…………

那照耀南国的月亮,

一枚弯曲的白色花蕾

在温暖的天上缓缓绽放……

大气中充满了花香

和慵懒的温暖声响……慵懒的温暖声响。

…………

那照耀中华的月亮,

天河里的困倦月亮……困倦月亮!

雾霭中,一个神祗般的年轻身形放出光辉。他头戴翼盔、脚穿凉鞋、手执节杖,其美貌仿佛不是俗世所产。在入睡者的脸颊前,他用那柄靠龟壳九弦琴②从阿波罗手里换来的杖挥了三次,把桃金娘和玫瑰编就的花冠戴在她的额上。于是,赫尔墨斯爱慕地说:

“哦,你这比库阿涅金发的姐妹们、比居于天上的阿特拉斯的女儿们更加美丽、被阿佛洛狄忒所爱、被帕拉斯祝福的女仙 (Nymph) ,你已寻到了诸神藏在美和歌中的秘密。哦,你这比阿波罗初次所见时的库麦人西比尔还要可爱的女先知,你的确讲到了那个新时代。现在,在米纳努斯山中,熟睡的潘神正叹息着舒展身躯,他被周围那些戴小花冠的法乌恩(Faun)和年迈的萨提尔(Satyr)环绕,希望着醒觉。因为渴望,你预知到了没有凡人能够预知、只保留在少数被世界拒斥之人的记忆中的事情:诸神绝没有死,他们只是在黄金夕阳彼方的赫斯佩利德斯之地、在那些长满忘忧花的花园中安眠,做着属于诸神的梦。现在,诸神醒来、一扫冰冷与丑陋、宙斯再度安坐在奥林匹斯山上的时候已经临近。帕福斯周边的海面已经开始翻滚,这景象只有在古代的空中才能看见。夜间,赫利孔山上的牧羊人会听见奇怪的低语和他们依稀记得的曲调。森林和田野会像舞者一样在黄昏时分闪着白光摇动,太古的大洋会在新月的照耀下显现出奇妙的景观。诸神是善于忍耐的,尽管他们曾长久地沉眠,但无论人类还是巨人都不能永远无视他们。泰坦们在塔尔塔罗斯里挣扎,乌拉诺斯和盖亚的孩子们在喷火的埃特纳山下呻吟。人类偿还自己长达多少世纪的否认的时候已经临近,但沉睡的诸神是慈悲的,他们不会把否认诸神的人投入为他们而造的深渊。正相反,诸神的复仇反而是打碎扰乱人心的黑暗、虚伪和丑恶,让美髯的撒图尔努斯再度支配人间。凡人将再度向他献祭,让生活被美与喜悦充满。今夜,你将知晓诸神的恩宠,在帕纳索斯山上目睹诸神为了宣示他们乃是不死之身,而超越时代、送往地上的梦幻。诗人正是诸神之梦,在任何一个时代,他们都在歌唱无人所知的讯息和允诺,这些正是来自夕阳彼方的忘忧花之园。”

然后,赫尔墨斯抱住入梦的少女飞向高空,趁着从埃俄罗斯之塔上吹来的微风,轻盈地飞过温暖、馨香的海洋,突然降落到宙斯那位于双峰的帕纳索斯山上的谒见之场。在宙斯的金色王座两侧,右边是阿波罗和缪斯们,左边是头戴藤冠的狄俄尼索斯和面色通红的女信徒们。玛西娅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中都从未见过如斯壮丽的景象,但这光辉就和威严的奥林匹斯的光辉一样,丝毫没有伤到她。在这小小的谒见场里,众神之父为了让凡人能目睹他而放缓了自己的威光。在饰有月桂的科尔基亚洞窟之前,六个外貌高贵的凡人站成一排,他们的面容宛如神祗。入梦者以前见过他们的肖像或雕像:那是神圣的迈欧尼德斯 (荷马) 、阿维努斯湖畔的但丁、超凡入圣的莎士比亚、探究混沌的弥尔顿、犹如宇宙的歌德、以及缪斯般的济慈。他们是诸神派到人间的使者,其任务是告诉人类,潘神并没有死去,而只是在沉眠。诸神用诗歌告知了这些;此时投掷雷霆者开言道:

“哦,我的女儿——你是我无尽血统的后裔,因此你正是我的女儿——看这些坐在荣誉的象牙座上的庄严使者们吧。他们受诸神的派遣,告诉人类,在人类的语言和作品中可能仍有神圣之美的痕迹存在。别的诗人也曾被人类公正地授予不朽的桂冠,但置身于此的诗人是由阿波罗亲自加冕,作为说出诸神话语的人类,立在我的身畔。我在西之彼方的忘忧花之园中入梦甚久,只能通过我们的梦境发言;但我们打破沉默的时候已近,很快就会迎来苏醒的时间。法厄同将再度把马驾向大地,烧焦田野、蒸干河溪,在高卢,孤独的女仙们将在尚未存在的泉水边披散着秀发哀泣连连,河边的松树将被凡人的鲜血染成赤红一片。阿瑞斯和他的军队将带着诸神的狂气进军、并且回返,戴摩斯和福波斯将沉醉于不同寻常的欣欢。在我的命令下,波浪将吞没所有陆地,除了这座山峰以外。那时连阿斯特莱亚也会被赶往高天,特勒斯将嚎啕大哭,人类将直面厄里尼斯女神的脸。在那混沌之中,一边预示到来一边遮掩出现,我们最新出生的使者如今还在准备,他之前所有使者梦中的景象都将变成他的梦幻。他是由我们拣选,他将把世界已知的所有美丽集合成光辉的完全,他将写下回响着昔日所有智慧与美好的诗篇。他将宣告我们的归还、歌唱即将来临的日子,到那时,法乌恩和森林女神 (Dryad) 将在他们常去的美丽树林里闪现。现在我们仍让这些坐在科尔基亚洞窟前的象牙座上的人引导,在他们的歌中,你将听见崇高的曲调,并且明白,那位最伟大的使者将在未来出现。此处的诗人将逐个把他们的诗向你咏唱,在那即将到来的诗里,你将听到所有这些曲调。那首诗将带给你的灵魂以平和与喜悦,但在这之前,你必须在昏暗的岁月中持续探求。仔细聆听,所有振动着消失的曲调都将在你回到地上之后再度展现。浸入希腊之魂,就如浸入阿尔菲厄斯的河水,再度显现,就如水晶般的阿瑞托萨重现在西西里岛一般。”

此时,诗人中最年长的荷马站起身,拿过竖琴,开始咏唱献给阿佛洛狄忒的赞歌。玛西娅不懂希腊语,但对她来说,他的诗并非徒然:那神秘的韵律已经讲述了凡人和诸神的一切,因此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

但丁和歌德的诗同样用了她所不知的语言,他们的诗句有着易读、易敬的抑扬,其音切裂苍穹。但玛西娅面前终于也回荡起她知晓的语言,那作者是雅芳河 (Avon) 的天鹅,他曾是人中之神,现在是神中之神:

写信去,写信去,让您的爱儿我的亲夫

赶快离开那残酷的战争;

您在家里祝福他,我在遥远之处

用祈祷把他的名字变成为神圣。③

接下来又是她熟悉的语言,现在轮到盲眼的弥尔顿吟诵出不灭的和声:

抑或让你的灯光于夜半的时间

点亮在孤单的高塔,让我看见,

在那里,我会经常遥望大熊座,

三重伟大者赫尔墨斯在我身边;

或者是柏拉图的灵魂降下九天,

向我揭示,哪些世界、或哪些辽阔疆土

会包容永恒的心灵,当她已摒弃

这个名为肉身的居间。

…………

有时也请让华丽的悲剧

裹上君主的柩衣掠过眼前,

将底比斯或佩洛普斯的家谱

又或神圣的特洛伊故事向我展现。④

最后响起的是济慈那年轻的声音,在所有使者中,他最接近美丽的法乌努斯:

听见的乐声虽好,但若听不见

却更美;所以,吹吧,柔情的风笛……

…………

等暮年使这一世代都凋落,

只有你如旧;在另外的一些

忧伤中,你会抚慰后人说: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这就包括

你们所知道、和该知道的一切。⑤

此时歌手停止歌唱,从遥远埃及吹来的风中夹进了声音;夜晚,奥罗拉会在那里哀悼被弑杀于尼罗河畔的儿子门农。玫瑰色手指的女神们跪倒在投掷雷霆者脚边,高呼“吾主,东门已开”,于是福玻斯 (阿波罗) 把他的竖琴递给卡莉俄佩——他在缪斯中选娶的新娘,准备去那座饰满宝石、林立着雕花立柱的太阳宫殿,被挽上白昼金车的骏马早已在彼处躁动不安。而宙斯从他那精雕细刻的宝座上站起身来,把一只手放在玛西娅的头顶,说道:

“女儿,黎明已近,在凡人醒来之前,你当回返。休要为你晦暗的人生悲叹,因为虚伪的信仰之影将瓦解冰散,诸神将再度行走在人间。你应将我等的使者不绝地查探,你会在他们那里寻到平和与慰劝。使者的话语会使你走向幸福,你灵魂的一切渴望都会在使者的美丽梦境里寻见。”宙斯语毕,年轻的赫尔墨斯便温柔地抱住少女,飞向渐渐消逝的群星之间,飞向西方看不见的海面。

自从玛西娅做了那个诸神与帕纳索斯山秘会的梦之后,许多年过去了。今晚,玛西娅坐在同一间宽广的客厅里,但她却不是孤身一人,因为那位声名高扬的年轻人——那位全世界都俯伏在其脚边的诗人中之诗人就陪伴在她身旁。他从草稿上诵读的话语未曾有一人听闻,但听到这些诗句时,人们的心中会升起曾在遥远往昔失落的梦想与幻想。那时,潘神还在阿卡迪亚打盹,更加伟大的那些神祗还在位于赫斯佩利德斯之地彼方的忘忧花之园里安眠;在诗人那精妙的抑扬与隐藏的韵律中,少女的心灵终于得到了安宁。那声音是色雷斯人俄尔甫斯的最为神圣的音符、是能让赫布鲁斯河畔的岩石和树林摇动的曲调。诗人读完后,热情地询问她的意见,然而玛西娅只能说出一句“这诗配得上诸神”。

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帕纳索斯山的景象再度显现。从遥远的彼方传来一个强有力的声音:“使者的话语会使你走向幸福,你灵魂的一切渴望都会在使者的美丽梦境里寻见。”

The End


译注:

①见译者说明。

②此处有误,应为七弦琴。

③莎士比亚,《皆大欢喜》,第三幕第四景,8-11 行。引文为梁实秋译。

④弥尔顿,《沉思者》 (Il Penseroso) ,85-92、97-100 行。敝人拙译。

⑤济慈,《希腊古瓮颂》,11-12、46-50 行。引文为查良铮译。


译者说明:

文中引用得最长的这首诗是伊丽莎白·科茨沃斯 (Elizabeth J.Coatsworth) 的《天上莲华》(Sky Lotus)。但和其它的诗不同,这首既没有给出作者也没有删节的标志,看起来很像【抄袭】。洛夫克拉夫特讨厌自由诗,此诗应是克罗夫特所加。这整篇文章都非常怪异,和洛夫克拉夫特一贯的行文、意境完全不合,特别是某些对女性外观和心理的描写几乎肯定不是洛夫克拉夫特写的。

可参见[http://www.thefossils.org/fossil/fos341.pdf]中的 THE STRANGE STORY OF "POETRY AND THE GODS" 一篇,有极其详尽的考据。


http://www.hplovecraft.com/writings/texts/fiction/pg.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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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莲华 (Sky Lotus) **

伊丽莎白·科茨沃斯 (Elizabeth J.Coatsworth) ,发表于《Asia》1919 年 7 月号

翻译:玖羽

那照耀扶桑的月亮,

白色华蝶般的月亮!

海浪冲刷神圣的列岛,

那里有台阶通往大海,

那里不许死亡也不许降生。

那里有眼睑沉重的佛陀之梦,

在梦里响起了杜鹃的啼鸣。

白色雾气笼罩松林,

从亮叶的枫树那里盗走色彩,

山脉间有鹿在吃草,

有猿猴在树上安眠。

月光化蝶轻摇白翼,

飘飞在城内的街巷,

少女们手中灯笼的无用灯芯

红着脸,沉默不言。

那照耀南国的月亮,

一枚弯曲的白色花蕾

在温暖的天上缓缓绽放。

白百合们在它面前垂下头,

长茎的椰子树们略有所思,

那些叶子簇拥在它们周围,

就像光耀之花编成的花环;

大气中充满了花香

和慵懒的温暖声响;

被水淹没的梯田映出月影,

新植的水稻插秧在银色的地面;

在天上弯曲的月之花瓣下

一只鸣虫对夜演奏昆虫的乐音。

那照耀中华的月亮,

天河里的困倦月亮。

被柳叶搅乱的月光

宛如千千的银鱼

照在黑暗的浅滩;

墓地和破庙的瓦片亮如碎波;

沙漠里的沙子和光秃山脉的

巨大山脊在月光下洁白一片;

空中的点点浮云就像龙鳞,

而乞丐躺在城墙下,

挤成一团,哀诉着:

“明晚又要被雨淋。”

http://www.blackcatpoems.com/c/sky_lotus.html

Polaris

北极星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Polaris


朝房间的北窗仰望,就能看见北极星放出神秘的光芒。在如地狱般的漫漫长夜中,北极星一直在那里闪烁。这年秋天,北风一边哭泣一边诅咒,沼泽中那些红叶树在犄角般的亏月下低语,在短暂的黎明时分,我会坐在窗边观望那颗星星。时间流逝,闪耀的仙后座从高天降下,而在那些被雾气包裹、随夜风摇荡的沼泽中的树木背后,北斗七星正在缓慢地爬升。黎明前,大角星会在低矮山丘上的墓地上空闪耀红色的光彩,而后发座则会在遥远而神秘的东方天空里发散奇异的毫光。但凶狠而邪恶的北极星依然在黑暗的穹窿上睨视着下界,它令人生厌地眨着,就好像一只疯狂的眼睛,似乎要传给我一些奇怪的信息。然而,除了它过去曾经告诉我的信息之外,北极星什么也没有唤起。有时云朵会遮蔽天空,只有这时我才能够入睡。

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剧烈的极光之夜,那一夜,骇人的、恶魔般的光辉照亮了整片沼泽。当那些光被云朵挡住之后,我就睡着了。

我第一次看见那座城市的时候,一轮犄角般的亏月正高挂在它的上方。那座城市位于怪异的高原之上,被两座怪异的山峰所挟,寂静无声,仿佛是在安眠。它的城墙、高塔、立柱、圆顶乃至铺石皆是由惨白色的大理石所建,大理石街道两旁树着大理石的列柱,柱顶站着相貌威严、脸带胡须的人物雕像。城里的空气温暖而无风,抬头望去,就在离天顶不到十度的地方,北极星依然煌煌地闪耀,仿佛正在守候。我久久地望着那座城市,但黎明始终没有到来;当红色的毕宿五——低低在天上地闪烁,可却从不落下——在地平线上爬行了大约四分之一的距离时,从宅第里发出了光,从街道上也传出了动静。人们穿着古怪的袍子,但他们的身影很快就变得高贵而亲切。他们从屋里走到街上,在那像犄角般的亏月之下谈论着智慧,我能理解他们在说什么,尽管他们的语言和我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都完全不同。而当赤红的毕宿五爬过地平线的一半之后,黑暗和寂静就再次笼罩了全城。

醒来之后,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城市的风景已经刻进了我的记忆,同时也有别的记忆从心中生出,虽然那时我还不知它究竟为何。此后,每当云朵遮蔽天空,使我能够睡着的时候,我常常看见那座城市,那座城市的上空有时高挂着犄角般的亏月,有时则笼罩着太阳那灼热的黄光——这太阳总是在地平线附近打转,永不落下。而在清朗的无云之夜,北极星会用从未有过的眼神睨视着一切。

渐渐地,我开始思考自己在那座位于怪异的高原之上、被怪异的山峰所挟的城市中的立场。起初我只是观察,满足于作为一个没有肉体的存在眺望城市;但现在我开始渴望明确自己和城市的关系,渴望跻身于每天都在公共广场上交谈的严肃的人群之中,向他们讲述我的想法。我对自己说:“这不会是梦。一种是住在这城市里的人生,另一种是住着用石头和砖块建起的房屋,这房屋位于不祥的沼泽和修在低矮山丘上的墓地南方,北极星每晚都会从北窗外窥探的人生,我怎么能证明后者比前者更接近真实呢?”

一天晚上,当我聆听着雕像林立的宏大广场中的演讲时,感觉到了变化;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拥有了肉体。在奥拉索尔 (Olathoe) 城——这座位于萨尔基斯(Sarkis)高原之上、被诺峒(Noton)峰和卡迪弗尼克(Kadiphonek)峰所挟的城市的街道上,我不再是一个陌生人。现在,我的朋友阿罗斯(Alos)正在演说,他的雄辩使我打心底里感到高兴,因为这是一篇真诚的、爱国者的演说。那一夜,传来了戴科斯(Daikos)沦陷、因纽特族(Inutos)进击的消息;因纽特族是一群矮胖的黄皮肤恶鬼,他们五年前从未知的西方出现,残破了我们的王国,最终包围了我们的城市。假如位于山麓的筑垒地域也被攻陷,那么,除非每个市民都能以一当十,否则就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他们侵入高原。那些矮胖的生物精通战争的艺术,不知顾忌荣耀,而正是荣耀保护了我们这些高大、灰眼睛的洛玛尔(Lomar)人,使我们不被残忍地征服。

我的好友阿罗斯是高原上全军的总帅,我国最后的希望就担在他的双肩。此时他正讲到我们面临的灾祸,并呼吁奥拉索尔的人民——洛玛尔人中最勇敢的一支——铭记祖先的传统:当不断推进的大冰川迫使我们的祖先离开佐波纳 (Zobna) 、往南方迁移之时(就算我们的子孙终会同样被迫逃离洛玛尔之地也好),他们勇猛地扫清了挡在前进路上,长臂、多毛、善食人的诺弗·刻(Gnophkeh)一族。阿罗斯没有把我编入作战部队,因为我身体虚弱,在紧张而劳苦之时,还会陷入莫名的昏厥。不过,就算焚膏继晷地埋头于对《纳克特抄本》(Pnakotic Manuscripts)和佐波纳父祖们的智慧的研究,我的眼睛也是奥拉索尔第一好的。因此,我的朋友为了让我有所作为,就把无比重要的职责赏给了我——他命我登上塔普宁(Thapnen)的观望塔,去当全军的眼睛。如果因纽特族穿过诺峒峰背后的隘口、对守城部队发起奇袭的话,我就要点起烽火,向等待着的士兵们发出警告,把城市从迫在眉睫的危难中拯救出来。

我孤身一人登上了塔,因为所有身强力壮的人都去守卫山脚下的隘道了。我好几天都没睡过一觉,兴奋和疲劳使我头痛而晕眩;但我决心坚持下去,因为我深爱着我的祖国洛玛尔,深爱着奥拉索尔——这座被诺峒和卡迪弗尼克两峰环抱的大理石之都。

可是,当我走进塔顶的房间时,却望见犄角般的亏月正放出鲜红的、不祥的光芒。这摇荡的光芒穿透了沉淀在遥远的巴诺夫 (Banof) 山谷中的雾气,而苍白的北极星却在天花板的缺口处闪烁着,它的脉动就像拥有生命,它的凝视就像恶鬼或魔王的眼睛。北极星的魂魄向我低语着邪恶的言辞,富有节奏地重复着可恶的约定,引诱我进入叛国的安眠:

“睡吧,观星人,直到天球

经过两万六千年的岁月,

运转一周,那时我将再度

回到现在燃烧着的场所。

其后,沿着天空的轴线,

将会有其它的星辰升起,

那些抚慰和祝福的星辰

将会在甜蜜忘却中升起。

当我运转的周期结束之后,

往昔才会去纷扰你的门扉。”

我徒劳地抵抗着睡魔,企图把这些不可思议的词语和我从《纳克特抄本》中学到的关于天空的传说联系起来。我的头昏昏沉沉地低到胸前,当再次抬头时已是身在梦中。我朝窗外仰望——在那些恐怖地摇曳在梦境沼泽中的树木上空,北极星正对我咧嘴微笑。尽管如此,我依然身在梦中。

我被耻辱和绝望攫住,只能疯狂地哀嚎。我乞求周围的梦境生物们,在因纽特族偷偷通过诺峒峰背后的隘口、发动奇袭,攻陷城塞之前,把我从梦中唤醒;可这些生物都是恶魔,它们嘲笑我,说我根本没在做梦。我说,当我睡着的时候,那些黄皮肤的敌人也许正在慢慢地爬近我,然而这些生物竟只是对我加以嘲笑。我又说,我的任务失败了,我把大理石之都奥拉索尔出卖给了敌人,我背叛了我的好友阿罗斯总帅,但梦中的影子却只是愚弄我,它们骗我说,洛玛尔之地只在我夜晚的梦幻中存在,而在那北极星高挂天穹、赤红的毕宿五爬行在地平线上的地方,除了千万年的冷雪冰封,并无一物、除了一种被寒冷摧残的矮胖黄肤种族,并无一人——那个种族的名字,叫什么“爱斯基摩”。

罪恶感折磨着我,我癫狂地想要拯救那座危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长的城市。我被困在这怪异的梦境中,在梦里,我住着用石头和砖块建起的房屋,这房屋位于不祥的沼泽和修在低矮山丘上的墓地南方。我努力摆脱梦境,可一切奋斗都归于虚空。凶狠而邪恶的北极星依然在黑暗的穹窿上睨视着下界,它令人生厌地眨着,就好像一只疯狂的眼睛,似乎要传给我一些奇怪的信息。然而,除了它过去曾经告诉我的信息之外,北极星什么也没有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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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The Battle that Ended the Century

新世纪前夜的决战——————通过时间机器所见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 R·H·巴洛

译者:玖羽

原文:The Battle that Ended the Century

注:文中加[]的部分为巴洛所写


现在是即将迎来 2001 年的前夜。在位于纽约市那充满浪漫的废墟的“科恩的车库”里,满怀兴趣的观众正期待着目睹怪奇故事界两位冠军的格斗比赛————其中,一方是“平原上的恐怖”双枪包波,另一方是“西绍肯野狼”轰飞·贝尔涅。【这匹野狼刚开始在亚瑟·利兹先生那里接受体育函授教学。】在格斗开始之前,可敬的西藏喇嘛比尔·鲁姆·利先进行胜利占卜,他召唤出伐鲁希亚的原初蛇神,向双方发出清楚无误的胜利信号。粗心的小贩符拉迪斯拉夫·布伦里克此时正在场内贩卖奶油泡芙,为两位斗士指定的官方医生也已经就位,他们分别是 D. H. 杀手和 M. 金酒·啤酒厂。

随着时钟鸣响了三十九点整,场上开始充满一种随时可能被德克萨斯杀戮者用鲜血染红的气息。很快,第一个伤害就显露出来————两位斗士都有数颗牙齿开始松动,其中,贝尔涅有一颗牙在包波的突袭中划着抛物线飞到了尤卡坦半岛,被匆忙赶去那里考察的 A. 绑架·巴雷尔及 G. A. 苏格兰两人回收。根据这件小事,卓越的社会学家兼前诗人小弗兰克·克姆斯利普·短写了一首故意留有缺陷的无产阶级文宣用三行叙事诗。另一方面,从邻近王国来的大人物,阿卡民的埃弗乔伊 (他自称是业余文学批评家) 对两位斗士的技术表示出疯狂的反感,同时开始在场内以五分钱一张的价格贩卖(以他为前景的)斗士照片。

在第二轮,绍肯的醉鬼被德克萨斯人打碎了肋骨,因而被自己流出的内脏缠住,动弹不得,使得双枪对他无防备的下巴进行了好几次非常有效的攻击。他的肌肉碎片、血及腺体溅到观众席上,让几个爱吐的娘娘腔对包波大为气恼。这一轮中,著名杂志封面绘师 M. 布伦德拉吉女士描画了这场战斗,在画中的两位斗士全都赤身裸体,关键部位被香烟的烟雾遮挡。稍后,C. 半分钱先生也提供了一张三个华人头戴丝质礼帽,脚穿长统胶鞋的速写,这就是他对这场比赛的个人印象。业余舞台布景家傻言傻语先生将其制作出来,命名为“完食布丁的抽象”,在立体艺术年度博览会上获得了好评。

第三轮的战斗可说是真正的死斗:一些耳朵及其它附属器官都全部或部分地离开了绍肯震撼者的身体,双枪被特别有力的反击搞得有些愤怒,尽管对手动员全部剩余器官进行战斗,但他还是继续从对方身上剥除了很多片段。【这时观众表现得过度兴奋,他们互相践踏,受伤频繁。一些特别热心的观众因精神病被送进了巴特勒医院,接受哈利·布罗布斯特先生的监护。】

这场格斗的详细经过被 W. 拉勃拉希·塔尔库姆先生报道出来,并由马·力·海特阿特进行了修改。而 M. 德雷特伯爵自始至终记录下的笔记最后则以两百卷普鲁斯特风长篇小说的形式得以出版,小说命名为《九月的早晨》,由 M. 布伦德拉吉女士绘制插画。J. 凯撒·瓦茨拼命地试图采访两位斗士及重要的观众,并拿取纪念品 (后来还和埃弗乔伊打斗起来) ;他获得了双枪的四分之一根肋骨(保存状态良好)及野狼的三只手指甲。此外,场地的照明效果由电学实验室的 H. 卡恩布拉克负责。在官方画师 H. 旺德尔的要求下,第四轮延长了八个小时,因为他希望在画像时,野狼的脸上能出现具有幻想性的阴影及可以想像到的更多细节。

到了高潮的第五轮,德克萨斯撕裂者用一个左直拳打穿了贝尔涅的脸,于是两位斗士就一同倒在了垫子上。由莫斯科大使罗伯提耶夫·艾斯欧维奇·卡洛夫斯基作终场裁判,他看到绍肯震撼者鲜血淋漓的惨状,便做出最终裁决,宣布根据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他已经被清算了,这遭到野狼的正式抗议,但抗议立即被否决,因为在理论上他已经完全具备了“技术死亡”的要素。

悬着号旗的喇叭自是开始为胜利者大吹特吹,而“技术死亡”的失败者则交给了官方殡葬业者提贝里·奎因斯。在葬礼期间,理论上的尸体吃着红肠三明治,而雅致的纪念碑成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作为送葬行列前导的是一辆被装饰得喜气洋洋的灵车,由孔雀王马利克·陶斯驾驶,他坐在一个装有西点军校制服和头巾的箱子上,通过一条熟悉的路线,驾车越过了几道难以逾越的树篱和石墙。在前往墓地的途中,送葬行列和死者合流,死者和孔雀王坐在同一个箱子上继续吃红肠三明治————他太胖了,进不了仓促间选定的纪念碑。艺术大师唱·李·鲍勒多特用短笛吹奏与葬礼正相称的挽歌,德·西里瓦、布朗和亨德森三位先生合唱了一首来自老清唱剧《只要想像》中的脍炙人口的咏叹调“从未拍死过苍蝇”,这也是为葬礼特别选择的。葬礼唯一省略的环节是埋葬,因为一则难堪的新闻正好在此时将葬礼打断——官方检票员、著名金融家兼出版业者伊沃尔·K. 罗丹特大人卷走票款潜逃了。【对埋葬过程的省略倍感悔恨的,主要是 D. 维斯特·风牧师。他不得不放弃了将一份冗长而感人的布道词宣讲出来的打算,这份布道词明显系由过去的贺词修改而来;原来的那份贺词在修修改改后曾被用于很多场合,包括一匹受人喜爱的马的葬礼。】

塔尔库姆所作的格斗报道由家喻户晓的著名绘师卡拉卡阿斯·顿绘制了插画 (出于秘教上的原因,他把斗士都画成了无骨的菌类) ,但遭到“风之城格拉伯·巴格”那极具慧眼的主编一遍一遍又一遍的退稿,最后由 W. 皮特·大厨以单面印刷的形式出版,【监督排版的是维瑞斯特·奥尔顿】。通过奥提斯·阿德贝尔特·克里因的努力,它最终得以在斯美拉鲁姆和维普书店上架,在萨缪路斯·费兰瑟洛普斯大人出于兴趣而亲自撰写了介绍后,才终于卖出了三又二分之一册。

为了满足广大读者的要求,本文最后由德·米利特先生以多色套印的形式在香肠氏的《周刊美国》上重刊,题为“科学过时了吗?————车库中的斗士”。然而此刊却并未发行,它除了被狂热的藏书家抢购了一部分之外,其余均被警察以涉嫌对野狼的诽谤为名扣押。野狼一直把官司打到世界法庭,尽管他已经“技术死亡”,但最后却被判为这场“新世纪前夜的决战”的确凿无疑的胜利者。

The End


出典:

科恩的车库 (Cohen's Garage) ————不明

双枪包波 (Two-Gun Bob) ————罗伯特·E. 霍华德(Robert E. Howard)

西绍肯野狼轰飞·贝尔涅(Knockout Bernie, the Wild Wolf of West Shokan)

————纽约西绍肯的贝尔纳德·奥斯汀·德维尔 (Bernard Austin Dwyer, of West Shokan, N.Y.) ,HPL 的朋友

亚瑟·利兹先生 (Mr. Arthur Leeds) ————亚瑟·兰塞姆(Arthur Ransome),作家

比尔·鲁姆·利 (Bill Lum Li) ————威廉·拉姆雷(William Lumley),作家

符拉迪斯拉夫·布伦里克 (Wladislaw Brenryk) ————H. 瓦尔纳·穆恩(H. Warner Munn),作家

D. H. 杀手 (D. H. Killer) ————大卫·H. 凯勒(David H. Keller),作家

M. 金酒·啤酒厂 (M. Gin Brewery) ————米尔斯·G. 布洛伊尔(Miles G. Breuer),医生兼作家

A. 绑架·巴雷尔 (A. Hijacked Barrell) ————A. 海亚特·维利尔(A. Hyatt Verrill),考古学家兼作家

G. A. 苏格兰 (G. A. Scotland) ————乔治·阿兰·英格兰(George Allan England),作家

小弗兰克·克姆斯利普·短 (Frank Chimesleep Short, Jr.) ————小弗兰克·贝尔克纳普·朗(Frank Belknap Long, Jr.)

阿卡民的埃弗乔伊 (The Effjoy of Akkamin) ————弗瑞斯特·J. 阿卡曼(Forrest J. Ackerman),爱好者

M. 布伦德拉吉女士 (Mrs. M. Blunderage) ————玛格丽特·布伦达吉(Margaret Brundage),《诡丽幻谭》的绘师

C. 半分钱先生 (Mr. C. Half-Cent) ————C. C. 森弗(C. C. Senf),《诡丽幻谭》的绘师

傻言傻语先生 (Mr. Goofy Hooey) ————休·兰金(Hugh Rankin),《诡丽幻谭》的绘师

巴特勒医院 (Butler Hospital) ————巴特勒医院(Butler Hospital),精神病院

哈利·布罗布斯特先生 (Mr. Harry Brobst) ————哈利·K. 布罗布斯特(Harry K.Brobst),HPL 的朋友,巴特勒医院的护士

W. 拉勃拉希·塔尔库姆先生 (Mr. W. Lablache Talcum) ————威尔弗雷德·布兰克·塔尔曼(Wilfred Blanch Talman),作家

马·力·海特阿特 (Horse Power Hateart) ————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

M. 德雷特伯爵 (M. le Comte d'Erlette) ————奥古斯特·德雷斯(August Derleth)

J. 凯撒·瓦茨 (J. Caesar Warts) ————优利乌斯·施瓦茨(Julius Schwartz),编辑

H. 卡恩布拉克 (H. Kanebrake) ————H. C. 科宁(H. C. Koenig),附近电学实验室的雇工

H. 旺德尔 (H. Wanderer) ————霍华德·旺德莱(Howard Wandrei)

罗伯提耶夫·艾斯欧维奇·卡洛夫斯基 (Robertieff Essovitch Karovsky) ————罗伯特·S. 卡尔(Robert S. Carr),政治家

提贝里·奎因斯 (Teaberry Quince) ————西贝里·奎因(Seabury Quinn),作家

孔雀王马利克·陶斯 (Malik Taus, the Peacock Sultan) ————E.霍夫曼·普莱斯(E.Hoffman Price)

唱·李·鲍勒多特 (Sing Lee Bawledout) ————F. 李·鲍德温(F. Lee Baldwin),作家

德·西里瓦、布朗和亨德森(Messrs. De Silva, Brown, and Henderson)

————布迪·德西尔瓦 (Buddy DeSylva) 、卢·布朗(Lew Brown)、雷·亨德森(Ray Henderson),著名作词/作曲家

伊沃尔·K. 罗丹特 (Ivor K. Rodent) ————雨果·格恩斯巴克(Hugo Gernsback),作家

D. 维斯特·风牧师 (Rev. D. Vest Wind) ————不明

卡拉卡阿斯·顿 (Klarkash-Ton) ————克拉克·埃什顿·史密斯(Clark Ashton Smith)

风之城格拉伯·巴格 (Windy City Grab-Bag) ————《诡丽幻谭》(Weird Tales)

极具慧眼的主编 (discriminating editor) ————法恩斯沃斯·莱特(Farnsworth Wright),赤裸裸的讽刺

W. 皮特·大厨 (W. Peter Chef) ————W. 保罗·库克(W. Paul Cook),作家

维瑞斯特·奥尔顿 (Vrest Orton) ————维瑞斯特·奥尔顿(Vrest Orton),出版业者

奥提斯·阿德贝尔特·克里因 (Otis Adelbert Kline) ————奥提斯·阿德贝尔特·克里因(Otis Adelbert Kline),小说家

斯美拉鲁姆和维普 (Smearum & Weep) ————道伯和皮恩(Dauber & Pine),书店

萨缪路斯·费兰瑟洛普斯 (Samuelus Philanthropus) ————萨缪尔·拉夫曼(Samuel Loveman),诗人

德·米利特先生 (Mr. De Merit) ————A. 米尔利特(A. Merritt),作家

香肠氏的《周刊美国》 (Wurst's Weekly Americana) ————赫斯特的《美国周刊》(Hearst's American Week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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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Book (and The Black Tome of Alsophocus)

书(以及阿索弗卡斯的黑暗大卷)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 马丁·S·瓦奈斯

译者:玖羽

译注:

本文出自拉姆齐·坎贝尔主编的短篇集《克苏鲁神话新传》 (阿卡姆之屋,1980),名义上由洛夫克拉夫特和瓦奈斯(Martin S. Warnes)共著,实际上是瓦奈斯在洛夫克拉夫特的残篇《书》(1933)的基础上续写成的。

瓦奈斯的续写甚糟,属于“罗列名词和堆砌典故”的典型,洛夫克拉夫特的原作只是他恶梦的断片,瓦奈斯把这个断片融进了神话体系,加上了很多设定,但要抓住那种恶梦般的感觉,他的文笔和想像力还远远不及。唯一值得一提的是,“Sharnoth”这个名字是瓦奈斯在续文中创造的,这也是我翻译他的续文的唯一目的……


Chapter I 洛夫克拉夫特的《书》

我的记忆混乱异常。这记忆究竟从何时开始,都是很大的疑问;漫长的岁月化为骇人听闻的景观在我身后展开,然而所有的时间都像现在这个瞬间一样,只是无形、阴郁、无限而又孤立的一点。我连把这段信息传出去的方法都不能确定,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但我隐约觉得,如果让别人确切地理解我说的一切,可能非得依靠某种不可思议、乃至是恐怖的媒介才行。我自身的自主性也是朦胧不明,令我困惑,我就像是遭受了极其严重的冲击——这大概是因为,我重复体验着无可比拟、难以置信的经验,从这经验中产生的东西非常可怕。

毫无疑问,这种感觉全部来自那本被虫子蛀蚀的书。我还记得自己发现它时的情景——那个昏暗的所在靠近污黑油腻的河流,薄雾一如既往地在河上打着旋。那里非常古老,要顺着没有窗户的房间和凹室不停走下去才能走到;我经过的房间中,书架直顶到天花板,架上朽烂的书籍堆得都要溢了出来。在那个地方的地板上、在粗糙的大箱里,杂乱的书本堆积如山,我就是在这样的书山里发现了那本书。书的最初几页已经没有了,所以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但我仅仅是翻开它靠后的某页、往书页上一瞥,就立刻觉得头晕目眩。

那是咒式——是由一系列必须说出和做出的事情组成的列表——,我明白,它们属于黑暗和禁断的领域。我以前曾读过关于它们的东西,那些书由探索宇宙间被保护的秘密的、未知的古代人编写,混合了憎恶和魅惑,我很喜欢阅读那些破烂不堪的著作。这本书是一把钥匙、是一个向导,可以把人带向门户,使人转移到另外一个世界,在人类这个种族还很年轻的时候,神秘主义者曾梦见过那个世界、听到过那个世界的耳语。它能带我超越三次元、超越我们所知的生命和物质的领域,带我前往属于自由和发现的门户。我不知道在过去的无数个世纪中,有多少人曾记起它重要的本质,有多少人曾在哪里将它目睹——但这本书的确非常古老。它不是印出来的,仿佛是由半疯的修道士抄写而成;在书页上,古老得可怕的安色尔字体缀成了不祥的拉丁语文字。

我记得,当我把书带走的时候,那老人斜了我一眼,偷笑着结了个奇妙的手印;而他拒收书款的原因,则只能让我在许久之后猜测了,因为我在快步通过狭窄曲折的河边街道、穿过雾霾笼罩的小巷、向家走去时,仿佛听到了轻轻的、被压低的脚步声在暗地里跟随着我。我感觉,道路两旁那些历史悠久、摇摇欲坠的房屋似乎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恶意,就好像过去一直关着的邪恶闸门突然被打开了一样。出挑的山墙、发霉的墙壁、长着蘑菇的灰泥和木料,再加上那用菱形玻璃拼成、像眼睛一样盯着我的可疑的窗户——这一切都推挤着我,想把我压碎……可我只是从那些以亵渎的字体写成的文字中读到了极少的片断而已,然后我马上就合上书、把视线转向别处了。

我记得,自己怎样翻开书,开始阅读;那时我面色苍白,把自己锁在阁楼里,长久地致力于对不可思议之事的查考。我在刚过半夜的时候登上阁楼,庞大的宅邸寂静无声,那时——记不太准了——我应该还有家人和很多仆人。至于当时是哪一年,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自那时以来,我知晓了许多年代、许多次元,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同时又重建了这种概念。在烛光的照耀下,我开始阅读——我还记得蜡油冷酷地滴垂下来——,偶尔也能听到从远处钟楼传来的钟声。我会以异常的专注聆听那钟声,就好像害怕被即使是极其轻微的声音打扰。

从能够俯瞰城中屋邸的屋顶窗那里,开始传来刮擦和摸索之声。一听到这声音,我便将那部太古叙事诗的第九节出声朗读出来;我知晓它的含义,因此才颤抖不已。穿过门户的人能够得到影子,而他也再不会是独身一人。我召唤了——这书的本质正和我推测的一样。那天晚上,我通过了这道会将时间和视觉全部扭曲成漩涡的门户,早晨,我发现自己又回了到阁楼之中,并且从墙壁、书架和日用品上看到了以前从未得见的事物。

自那之后,我就能看到以前从未知晓的世界了。如今我所见的情景中混进了少许过去,以及少许未来。就像早已习惯那样,拓宽的视野为我带来新的全景,在全景中还隐约地存在着异质的东西。就这样,我在荒诞的梦里漫步,这梦的轮廓于我是完全未知,或者只是一知半解;当我通过全新的门户之后,就很难辨认那些存在于长期束缚我的狭窄领域中的事物了。我在自己周围看不到任何人,为了不被当成疯子,我变得越来越寡言少语。狗会怕我,因为它们感觉到了一直跟在我身边、永不离去的外界之影。即便如此,我也一直读着——读着那些被隐藏、被遗忘的书籍和文卷,它们能带给我崭新的视觉,把我推进那些通往全新的宇宙、存在、生活方式的门户,一直把我推到未知宇宙的中核。

我记得,那晚我在地板上描画了五个火焰的同心圆,并站在中央的圆里,咏唱了骇人的、会招来鞑靼使者 (the messenger from Tartary) 的祈祷。墙壁融化、消失了,我被黑风带着,通过了无底的灰色深渊,属于未知山脉的、像针一样的山峰在我眼前绵延了许多里。片刻之后,黑暗延伸,我见到无数星光组成了异样、异质的星座。最后,我向遥远下方那闪着绿色光辉的平原望去,看到了怪异城市中的扭曲高塔,那高塔的风格我从未见过、读过,甚至从未梦到过。当我飘近那城市,目睹了一座巨大的方形石造建筑时,不禁感到无比的恐怖。我尖叫、我挣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在阁楼里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五个同心圆上,它们依然在地板上发散着磷光。和其它晚上的彷徨相比,这一晚的彷徨不算特别诡异,但我知道,我前所未有地靠近了那些外部的深渊和世界,因此,我感受到的恐怖要比以前更强。以后执行咒式的时候必须多加小心,我可不想把自己的身体从地球上切离,一头扎进那些去了就不能归还的未知深渊。

Chapter II 以下文字为瓦奈斯所写

我一直是谨慎的,尽管如此,我现在所见的熟悉的景象也已经全部没入了无限,我获得的邪恶视界使我每次瞥见现实的时候都会遭到非现实的、几何学上的干扰。我的听觉也开始受到影响,从远处钟楼传来的钟声听起来更加不祥、更加恐怖而缥缈,听起来这声音就像是由阴间的幽灵喊出,在那里,被折磨的灵魂会在悲伤和痛苦中永恒地哀嚎。每过一天,尘世都离我更远,我永远失去了俗世的生活,现在我居住在难以名状的世界之中。时间开始变成一种外在之物,我在得到书之前所拥有的、对事情及人们的记忆,也开始被虚幻、非物质的雾霭笼罩,逐渐远离,就算我绝望地想要回忆,也是徒然。

我记得,我第一次听见了声音——一种怪异、非人、咝咝作响的声音,它源于外部那伸手可及的深黯空间。在无数个世纪里,无定形的生物们一直在一尊庞大的、散发着恶臭的黝黑神像前跳跃、舞蹈。随着声音出现,我也看到了无比可怕的东西:由一对黑色和绿色的太阳组成的恐怖奇景照耀着巨石的高塔和邪恶的城堡,它们肩并肩地升起,就像要逃离自己在尘世中的附属品一样。但这些梦境和幻觉根本不能与侵犯我意识的恐怖巨怪相比,我现在已经不可能记得那恐怖的全貌了,但依然留有一些大概的印象——它们的庞大、它们摸索着的触手、它们的脉动,这些仿佛都在述说着它们自身的智能、生命和恶毒的本性。那些尸体般的庞然大物围着那个地方舞跃,它们的声音渐次增高,最后变成了刺耳的咏唱:“Mwl'fgah pywfg fhtagn Gh'tyaf nglyf lghya”。

对我来说,这些恐惧总是宛如彼方的阴影一般。尽管如此,我依然从书籍和文卷里学到了,如何通过更加幽黑的门户,进入未知的次元,在那里,黑暗的存在将教给我地狱般的艺术,最平庸的头脑哪怕只是想像一下这些艺术也会炸裂。

我记得,自己是如何发现这本书的书名的。深夜,当我钻研书中像蠕虫一样的文字时,看到了一段话,那段话就像是在神秘的文卷上投下一道光:

“奈亚拉托提普超越时间和空间,统治着夏尔诺斯 (Sharnoth) 。在庞大无匹的乌木宫殿里,他被喽罗、族裔和脓疮服侍着,等待着自己的再临。决不要涉足与他有关的咒语和魔法,他会飞快地给那些不谨慎的人设下陷阱。无知之人要当心,当心那本暗黑大卷,因为奈亚拉托提普的愤怒实在是非常恐怖。”

在对神秘的查考中,我曾见过这“暗黑大卷”的名号:这是一份传奇般的手稿,由远古的伟大巫师阿索弗卡斯 (Alsophocus) 著成。他居住在埃顿吉尔(Etongill)之地,那时,现代人类还远未用颤抖的脚在地球上踏出第一步。

奥秘已被解明:这本书一定就是那亵渎的“暗黑大卷”。当明白过来之后,我开始渴望汲取书中所有的邪恶学识。依靠新获得的力量,束缚、命名和修形的符文已全在我的掌控之中。崭新的门户和界限展现在我面前,最黑暗的恶魔正在听我差遣;但我仍不敢越过那些障壁——那位于北落师门 (Fomalhaut) 彼方的幽黑的、深不可测的空间;无可计量的、比群星还要古老的恐怖就在那里潜藏,它们蜷缩着颤抖、语无伦次地喷吐亵渎的话语。我曾在路德维希·蒲林的《蠕虫之秘密》和德雷特伯爵的《尸食教典仪》中寻找古老的秘密,但那些书里的远古秘仪和记载在奥妙的“暗黑大卷”中的邪恶知识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这本书上的咒语有着令人胆寒的力量,就连那位阿尔哈萨德本人,恐怕也会在想像它们的效果时瑟瑟发抖:博罗米尔的引述(the citing of Boromir)、在光辉的偏方三八面体——时间与空间之窗——中包含的污秽秘密、以及能从淹没在大洋深处的拉莱耶之都的水宫中召唤伟大的克苏鲁的方法,全部包含在这本书中。它们就在这里,等着足够勇敢、或者说足够疯狂的人,来把它们淋漓尽致地加以应用。

现在我的力量强盛万分,时间可依我一己之意膨胀、收缩,宇宙绕着我葳蕤的智力旋转。我尘世生活中的一切都被我对神秘的研究破坏,我的力量将成长到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程度,让我踏过那道终极的恐怖门槛,穿过门户,到达黑暗秘密的彼方——在那里有着旧日支配者的宫殿,他们自从被旧神们驱逐之后,就一直待在那里,密谋返回地球。在我愚蠢的虚荣心中,我想像自己是辽远时空里的一个小污点,能够越过群星彼方那黑暗的、由不义和混乱统治的宇宙深渊,同时还能不与那些住在深渊里的悠远、腐化的存在发生接触,带着完好无损的心智返回。

我再次在地板上描画了五个火焰的同心圆,站在中央的圆里,借着超乎一切想像、可怕得不可思议,连我的手都会发颤的咒语,完成了神秘的通路与标记。墙壁融化了,猛烈的黑风把我吹过黑暗的宇宙深渊、吹过灰色的地域。我的速度快过思想,穿过未知而黯淡的星球和景色,回旋着越过无垠的空间;群星飞速闪现,宇宙中交织的星光构成了闪耀而缥缈的螺旋,微小的流星明亮夺目,划过黑暗的、比传说中的崇之深渊 (depths of Shung) 还要幽深的太空。

我疾速前冲了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星光稀薄了很多,就像是要互相寻找安慰似的,光芒一群群地聚集成团,除此以外,没什么变化。在旅途中,我感到了彻底的寂寞,我好像是垂悬在时空中一般,尽管我实际上正在高速奔驰。在令人畏惧的孤独、使人恐怖的静止和沉默中,我的灵魂放声尖嚎,我就像是被活生生地埋进了冷酷而黑暗的坟墓里一样。我冲过了永恒,我看到最后一个星团出现在眼前,它的光从千万里之外传来,而在它后面,就是空无一物、沉淀着不可穿透的黑暗的宇宙尽头。早先感觉到恐怖的时候,我尖叫、我挣扎,但毫无效果;我继续着无尽的探寻,穿过了沉默而可怕的通路。

我的旅程仿佛无尽无终。途中平静无波,除了我心脏那不稳的跳动,没有任何声响。终于,它出现在我面前,发出淡淡的绿光,这绿光也可能是我的错觉。我穿过了没有时间和物质的所在,我穿过了边土 (Limbo) 。现在我已身处群星彼方,把常人能想像的宇宙远远地抛在身后。我踏过了那道终极的门槛,穿过了位于遗忘之前的最后门户。那一对太阳映入眼帘,此时我的速度已经减缓到了几乎无限之慢。在这对黑色和绿色的奇迹旁边,只有一颗行星在旋转:我知道,那就是名为夏尔诺斯的家园。

我慢慢飘向这漆黑、冰冷的世界,当接近的时候,我看见了遥远下方那闪着绿色光辉的平原,平原上座落着我早先见过的庞大、扭曲的城市,这城市被反常地建起,看起来畸形而不协调。我飘过这恐怖都会的顶部,看到剥落的岩石建筑和破裂的立柱,它们光秃秃地站着,可怕地伸向破碎而黑暗的天际。在城市里见不到任何活动的东西,但我觉得这里有生命存在,我能感到,那都是些邪恶、堕落的生命。

当我降落到城市里的时候,不禁生出一种物理性的、想要折回去的感觉。我觉得冷,彻骨的寒冷,冻得我手指发麻。我落在一个露天广场的边缘,广场中央有一座巨大的方形石造建筑,它高高的拱形门廊的入口正张开黑洞洞的大嘴,看起来就像某种恐怖的原始生物的胃囊。这整座建筑都放射出鲜明的恶意,强烈的恐惧和绝望向我袭来,把我震得目瞪口呆。我想起,“暗黑大卷”上的一小节是这样写的:

“城市中央的空地上矗立着奈亚拉托提普的宫殿,在这里能学到一切神知秘识,虽然学习的代价实在是非常恐怖。”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严酷的奈亚拉托提普的居所,哪怕只是想像走进这座黑暗建筑都会令我惊骇不已。然而我还是颤颤巍巍地走上门廊,就像是另外的某些头脑在引导着我的腿一样。穿过那扇庞大的门扉后,无边的黑暗就在我眼前扩展开来。这座令人憎恶的宫殿里伸手不见五指,甚至比我在旅程中所见的幽深太空还要黑暗。渐渐地,宫殿里的漆黑让位给外面那诡异的绿光,在病态而腐败的光线中,我看见了人类绝不应该看见的东西。

我正站在一间有着高耸拱顶的大厅之中,这大厅由最纯的乌木柱子支撑。沿着大厅两侧,各种只有在恶梦里才会出现的生物排列成行:公羊头的库努姆 (Khnum) 就在那里,胡狼头的阿努比斯(Anubis)和肥胖得可怖的母神塔沃里特(Taueret)也在①。仿佛是长了麻风病的存在们叽叽喳喳,乜斜而视,仿佛是得了癌的存在们直瞪着我,充满恶意。就这样,这些无定形的、地狱般的存在超越我的意志,拖拽着我的肉体;利爪抓着我的胳膊和腿,和那些病态血肉的接触让我的胃扭绞翻腾。堕落而亵渎的仪式开始了,周围充斥着窃笑和尖叫,它们在我周围蹦着,跳起了淫邪的舞蹈。而在大厅的远方尽头,则是我所见的一切恐怖中最为恐怖的东西——那个出现在我视野里的骇人的黝黑巨躯,正是宫殿的主人,奈亚拉托提普。

这个旧日支配者注视着我,他的凝视足以撕毁我的灵魂,把最可怖的恐惧塞进我的身躯。因此,我紧紧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那可怕的、无可名状的邪恶面容。在他的凝视下,我开始消失,就像被某些不可抗拒的力量逐渐吸收;我的自主意识只剩下极少的一点,我现在体会到了,我的巫术之力和这些黑暗世界的住民的力量相比,简直什么都不是。我的意识被剥夺一空,撒到群星之中,永不能再回复。

在凝视下,我的心智和灵魂被恐惧和厌恶从所有方向围攻,当他将我撕碎、把我的生命一层层剥下去的时候,我颤抖不已。绝望攫住了我,但我的抵抗全然无力,根本无法阻止那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淹没。慢慢地,有一些事情离我而去——一些没有实体,但对我的未来而言却是完全必要的事情。我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愚蠢的缘故,我已经走得太远,现在是我最后付清罚款的时候了。我的视觉被仿佛近视一样的阴霾覆盖,我的家和家人漂浮在眼前,然后突然消失了,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然后,我开始觉得自己缓慢地融化——融入虚无。

我向上飘去,感觉不到自己的形体。我飘过那群恶梦般的存在头顶,毫无障碍地穿过宫殿冰冷的石砌天花板,飘到行星上邪恶的绿光之中。现在我决不能算是活着,但死亡对我来说已是一种奢望。城市那壮丽而恐怖的全景在我下方延伸开来,从奈亚拉托提普的宫殿——这座冷酷的黑暗大厦上方看去,一只无定型的巨怪充塞了整座城市,它慢慢向周围扩张出去,直到超出我的视野,可当眼睛还能视物的时候,我根本见不到它,它只是在我的视野中收缩成一尊黝黑的神像。我在心中颤抖,但当我升得更高、离城市更远时,整幅场景就缩小成一幅微观图像,我不禁以更加超然的兴趣观望着这幅奇景。

渐渐地,陆地在我身下越来越小,最后缩成球体,正如我进入幽暗的宇宙深渊、来这里拜访时所见的那样。我垂悬不动,既没有向彼方行去,也没有离开那旧日支配者的领土。而后,我亲眼目睹了这出连续剧的最后一个镜头在我面前展开的图景。从行星表面打出了一道光线或能量射线,离开那个世界,进入无星的夜空,开始远航。我知道,它的目标,就是我诞生的那颗行星;但我依然被孤独地抛在群星彼方的宇宙之中。

我的记忆每时每刻都在消褪。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很快就要变成一具毫无人性的空壳。我垂悬在这里,就好像变得永恒一样,静止在时空之中。我感到一种满足,现在我很安宁,这是一种无匹的、甚至超过死亡的安宁;但这安宁却总是被一种几乎无法记住的思想烦扰,我很高兴,它很快就要进入我的头脑,永远待在这里。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些,但我肯定,那思想将会超越我自己的存在。奈亚拉托提普已不再漫步于夏尔诺斯的地表,他也不再置身于自己那巨大的漆黑宫殿,因为已有一道光线带着人智之灾,穿过黑暗的太空行来。

在昏暗而狭窄的阁楼里,一具身躯挪动着,用他自己的脚站立起来。他的眼睛如闷烧的黑煤,他的脸上露出恐怖而神秘的微笑;他透过小小的屋顶窗俯瞰城中的屋邸,他的胳膊高高举起,做出胜利的姿势。

他已经穿越了旧神们给他设下的障壁,他自由了,如今他可以自由地在地球上行走,扭曲人类的心智、奴役人类的灵魂。我帮他制造了逃脱的机会,因为我疯狂地寻找着力量,于是就给他提供了回到地球的必需手段。

奈亚拉托提普装扮成人类走在地球上,为此,他不仅拿走了我的存在和记忆,还拿走了我的外貌。现在我的身体中安置着不朽的精髓——恐怖的奈亚拉托提普的不朽的精髓。


译注:

①:皆为埃及神祗。库努姆,创造之神;阿努比斯,死神;塔沃里特,河马头的孕妇之神。

The Call of Cthulhu

克苏鲁的呼唤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原件见于波士顿市已故的弗兰西斯·韦兰·瑟斯顿遗留的文件中)

“可以想见,像是这样强大的力量或存在可能仍有残存······是从极端久远的时代残存下来的遗物······或许,那些用外形与模样所表达的理念早在高等人类崛起之前就已经消失了······仅仅只有诗歌与传说捕捉到了一些飘荡着的、有关它们模样的记忆,并将它们称作神、怪物以及各式各样神话里的存在······

——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1

1

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Algernon Blackwood,十九二十世纪著名的英国恐怖小说作家


Chapter I. 粘土中的恐怖

人的思维无法将已知的事物相互关联起来,我认为,这是这世上最仁慈的事情了。我们居住在一座名为无知的平静小岛上,而小岛的周围是浩瀚无垠的幽暗海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应当扬帆远航。科学正循着各自的方向发展延伸,迄今尚未伤害到我们;可有朝一日,当这些相互分离的知识被拼凑到一起,展现出真实世界的骇人图景,以及我们在这幅图景中的可怖位置时,我们便会在这种启示前陷入疯狂,或者逃出致命的光明,躲进一个平静、安宁的黑暗新世纪。

神智学者们曾猜测说,宇宙存在着一个令人敬畏的宏伟循环,而我们的世界与人类本身只是这个循环里的短短一瞬。他们曾向世人暗示过那些残存下来的古怪事物,而那些措词如果不是用一种平淡而乐观的方式加以掩饰的话,足以令听者浑身冰凉、毛骨悚然。我曾有幸一窥这些被视为禁忌的亘古岁月,但却并不是从神智学者那儿了解到这些禁忌的。而每当我想起那一切的时候都会觉得不寒而栗,每当我梦见那一切的时候更是几近发疯。就像所有窥探真相的可怖过程一样,当我偶然把一些相互分离的东西——一张旧报纸和一位已故教授留下的部分笔记——拼凑在一起时,那可怖的一窥便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衷心地希望,不要再有人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当然,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决不会再有意地去把其它东西和这一连串让人惊骇的事情联系起来。我想那位教授本来也有意要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埋在心底,保持沉默;如果不是因为死神突然降临,他肯定会销毁掉那些笔记的。

我对这些事情的了解要从 1926 年到 27 年的那个冬天,我叔祖父乔治·甘美尔·安吉的过世说起。他是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布朗大学的荣誉退休教授,主要从事闪族语领域的研究。此外,他还是一位古代铭文方面的权威,颇有些名气,甚至那些著名博物馆的负责人也经常会向他寻求帮助;因此,许多人可能还记得 92 岁的他过世的消息。而由于死因离奇,所以他的去世在当地更是引起不小的关注。教授离开纽波特的客船时可能已有些不适;根据目击者的描述,他在抄近道从码头返回自己在威廉斯街上的家时,一个海员模样的黑人忽然从陡峭山坡上的一个阴暗角落里跑出来,推撞了一下他,接着他便突然摔倒在地上。医生们没能从教授身上找到任何明显的病征,因此在困惑地争论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只能将死因归咎为这个高龄老人在匆忙攀登陡峭山坡的时候诱发了某些心脏上的损害。那时候,我对这一推论没有任何异议,但后来我开始有些怀疑——甚至不仅仅是怀疑。

由于叔祖父是个鳏夫,也没有子女,因此作为他的继承人和遗嘱执行人,我需要完全彻底地检查他遗留下来的所有文件;而出于这个目的,我将他的卷宗和箱子全都搬到了我在波士顿的住处。我整理出来的大多数材料将会在不久之后交由美国考古学会发表出版,但其中有一个箱子却让我感到极为困惑,而且也很不愿意将其公之于众。那个箱子是锁着的,而且我一开始没有发现任何能打开它的钥匙,但不久我便想起去查看叔祖父总是随身携带的私人钥匙圈,并最终在那里找到了相配的钥匙。可当我打开它之后,却发现自己面对着一道更加巨大、更加严密闭锁着的障碍。我在盒子里发现了一件粘土浮雕以及一些杂乱无章的草稿、便条和剪报,但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我的叔祖父在晚年时变得盲目轻信起来,甚至没办法识破这些极端明显的骗局了?于是,我决心要找到那个古怪的雕刻家,因为他显然是让这位老人心绪不宁的罪魁祸首。

那件浮雕大致上呈长方形,不到一英寸厚,约五英寸宽,六英寸长;显然是一件现代作品。不过,它的图案设计,在风格与蕴意上,都与现代作品相去甚远;因为尽管其中有着大量、狂野的立体派与未来派奇特变化,但是这两个流派的作品很少会表现那种常隐含在某些古老文稿里的神秘规律。此外,浮雕上的一大堆图案应当是某种文字或书写;可是,尽管对叔祖父的收集与论文非常熟悉,我依旧没有办法鉴别这些特别的符号,甚至找不出任何与它们有一丁点儿关联的东西。

在这些看起来像是象形文字的符号之上有一个显然包含了某些象征含义的轮廓,可是它那种印象派的处理方式却让人无法对它形成一个清晰的概念。它似乎是某种怪物,或者象征着某个怪物,而且只有病态的想象才能构思出这样的一个形象。要我说的话,用有些夸张的想象力将它看做一只章鱼、一条龙与一个歪曲夸张了的人同时杂糅在一起产生的形象或许能较为忠实地反映它的神髓。它有着一个长着触须的粘软头部,下面连接着一个披盖着鳞片的怪异身体,并且身体上还生长着发育不全的翅膀;但它最让人惊骇恐惧的地方还是它整体的轮廓。而在这个形象被后面,还隐约有着一个由巨型建筑构成的背景。

与这幅怪异浮雕有关的文件被放在了一摞剪报的旁边,从笔迹来看应该是安吉教授在不久前写下来的;而且完全不像是文学作品的风格。那份看起来像是主要文本的稿件上所著的标题是“克苏鲁教团”,字迹写得很清晰,像是为了避免误读了这个从未听说过的词而刻意这么做的。这份手稿被分成了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的标题是“1925 年——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托马斯大街 7 号的 H·A·威尔科克斯做过的梦与他的梦境作品”,而第二部分的标题则是“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比安维尔街 121 号的约翰·R·勒格拉斯巡官在 1908 年美国考古学年会上所作的陈述”。其他的手稿文件都是些简短的笔记,有些是在叙述不同的人做过的怪梦,有些则是从一些神智学书籍与杂志上摘抄的引文 (值得注意的是其中还有 W·斯科特·艾略特2所著的那本《亚特兰提斯与失落的利莫里亚》) ,其余的文件都是一些针对部分源远流长的秘密结社和隐匿教团做出的评论,而且还附上了一些摘自神话学和人类学书籍里的段落,像是弗雷泽3所著的《金枝》以及默里小姐4所著的《西欧女巫教团》。而箱子里的剪报则大多与 1925 年春季爆发的集体盲信与癫狂有关。

2

W·艾略特·斯科特:威廉·斯科特-艾略特,活跃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一名神智学者,曾著书论述亚特兰提斯与利莫里亚的存在

3

弗雷泽:詹姆斯·G·弗雷泽,英国人,二十世纪著名人类学家、民族学家、宗教史学家,其所著的《金枝》是人类学研究中的重要著作

4

默里小姐:玛格丽特·默里,英国人,十九到二十世纪的著名人类学家,历史学家

手稿的第一部分讲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故事。在 1925 年 3 月 1 日,似乎有一个黝黑、瘦弱的年轻人赶来拜访过安吉教授。这个颇为激动兴奋甚至略有些神经质的年轻人随身带着一块奇怪的粘土浮雕——当时这块浮雕刚做成不久,还很潮湿。年轻人递来的名片上印着的名字是“亨利·安东尼·威尔科克斯”。我的叔祖父认出了这个人,知道他来自一个与自己没多少深交的显赫家族,而且还是那个家族里最小的孩子——此人当时正在罗得岛设计学院里学习雕塑,并且独自居住在学院附近的鸢尾花大楼里。威尔科克斯是个早熟的年轻人,才华出众,却又非常古怪,从小就喜欢将那些奇异的故事与某些古怪的梦境联系起来,而且乐此不疲。他称自己的“有着极度敏感的心灵”,但那些生活在这座古老商业都市里的保守市民只是觉得他有点儿“奇怪”而已。由于从不和自己的同行混在一起,他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只在一个由外地美术家组成的小圈子里还有几分名气。甚至就连极力维持保守思想的普罗维登斯艺术俱乐部也觉得他是个完全无可救药的人。

教授在手稿里记叙说,会面的时候,这位雕塑家忽然唐突地请求教授用他的考古学知识鉴定那块随身带来的浅浮雕上刻印的象形文字。他说起话来神情恍惚、言语做作,像是在故作姿态,让人疏远;另一方面,这块显然是新做好的浮雕也与考古学毫无关系,因此祖叔父在回应年轻人的要求时显得很不客气。但年轻人威尔科克斯的回答却给叔祖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令他逐字逐句地记录了下来。那句话有着一种美妙迷人的诗意——事实这种感觉贯穿了他的所有谈话,并且后来我发现它高度地概括了这个年轻人的性格特征。他说:“是的,它是新做的,它是我昨晚在一个充满了许多奇异城市的梦境里做成的;而梦比丰饶的提尔5更古老,比沉思的斯芬克司更年长,比花园环绕的巴比伦城更久远。”

5

提尔:古代腓尼基的著名城市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那个杂乱无章的故事。然后,在突然之间,他的故事唤起了一段沉睡已久的记忆,让我的叔祖父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在他们会面的前天晚上曾有过一场轻微的地震,而新英格兰地区也经历了近几年来震感最为强烈的震动;与此同时,威尔科克斯的想象力也敏感地受到了影响。在入睡之后,他做了一个从未做过的怪梦。他梦见了由雄伟巨石和顶天立柱组成的巍峨城市,到处都湿漉漉地覆盖着绿色的泥浆,凶险不祥地透着隐伏的恐怖。墙面与立柱上满满地覆盖着象形文字。此外,地下深处,某个无法确定位置的地方还传来了一种不是声音的声音;那是一种混乱的感觉,只能辅以适当的想象力才能将之转化为声音,但这种感觉之中,他努力地抓住了一些由文字拼凑出来的、几乎无法发音的词句,

“Cthulhu fhtagn”。

正是这些口头上的只言片语开启了那段令安吉兴奋而又不安的记忆。他细致而严谨地向雕刻家提出了许多问题;并且用一种几乎是狂热的态度研究着年轻人带来的浅浮雕——威尔科克斯告诉教授当自己困惑地苏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披着睡衣、瑟瑟发抖地在雕刻着这块雕塑。威尔科克斯后来说,我的祖叔父抱怨自己老了,没有立刻认出那些象形文字与绘画图案。在访客看来,他问的许多问题似乎毫无关联,让人难以琢磨,尤其当他那些试图确定雕刻家是否与某些古怪教派或团体有所牵连时,更显得古怪;威尔科克斯不明白教授为何会一再向他承诺自己会保守秘密,只要他能吸纳自己加入某些传播甚广的神秘宗教团体或隐秘异教。当安吉教授逐渐意识到眼前这个雕刻家确实对宗教团体与神秘学识体系一无所知时,他转而要求访客往后一定要把做过的梦都告诉他。这件工作非常有规律地行进着,因为在第一次会面后,根据手稿的记录,年轻人每天都会拜访教授。在拜访的时候,年轻人会叙述起一些破碎同时也令人惊异的夜间梦境,梦境的主要部分总是一些由暗色潮湿石头组成的、恢弘而又可怖的景色,同时还夹杂着一个藏在地下的声音或意识所发出的单调呼喊——这种呼喊会对感官产生神秘难解的冲击力,同时又似乎全是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完全无法记录。最经常重复的有两个音,如果用文字来表达的话,它们分别是“克苏鲁”和“拉莱耶”。

手稿继续叙述到,3 月 23 日,威尔科克斯没有露面;当教授前往他住处打听情况时才得知这个年轻人染上了一种神秘的热病,已经被送回到了他在沃特曼街的家中。他曾在夜间大喊大叫,还吵醒了住在同一座楼里的几个艺术家。然后,从这时起,他就时而昏迷不醒,时而胡言乱语,并且始终在这两种状态间交替变化。于是,我的叔祖父立刻给他的家人打了电话,并且密切地关注起了事情的进展;此外,他在得知是托比医生负责治疗后,也经常拜访托比医生那间位于塞耶街上的办公室。年轻人发热的头脑里装满是离奇怪异的想象;好几次,当他说出那些东西时,医生会跟着不由自主地全身发抖。这些胡言乱语里,年轻人反复嘟嚷着他过去梦见的场景,同时还疯狂地提到了一个“几英里高”的庞然大物,正拖着沉重的身躯,缓缓地走来来去。他一直没能完整地描述出那个东西;但托比医生在转述时提到的部分偶尔出现的疯狂词句让教授相信,这个无可名状的怪物正是年轻人做梦时试图用浮雕来描绘的东西。医生还补充说,只要一提到这个东西,年轻人很快就会陷入昏睡的状态。奇怪的是,他的体温并不比正常温度高多少;但整体来看,他的确像是在发烧,而非普通的精神错乱。

4 月 2 日,大约下午 3 点钟的时候,威尔科克斯的所有病征突然间消失了。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当意识到自己在家里时,他显得很惊讶,并且完全不知道 3 月 22 日夜晚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由于医生宣布他已经恢复了正常,于是在三天后他回到了自己的住所里;但对于安吉教授来说,他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随着他的康复,所有的怪梦全都一并终止了;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只讲述了一些既无意义又不相干的寻常梦境,而我的祖叔父也就此停止了他的记录工作。

手稿的第一部分到这里就结束,但它中间提及的某些零散记录却为我提供了许多可供思索的材料——事实上相关材料多得惊人,如果不是我当时的哲学观里还包含着根深蒂固的怀疑思想,我绝对不会再对这个艺术家抱有任何疑虑了。这些材料记述了许多人在年轻的威尔科克斯身陷离奇苦难的那段时间里曾做过的梦。似乎祖叔父在短时间里进行了大规模的调查活动,询问了几乎所有可以随意发问却不用当心粗鲁冒犯的朋友,并要求他们描述自己梦境,同时说明这段时间内所有值得一提的梦境所出现的具体日期。他要求得到了各式各样的回应;但即便如此,所收到的积极反馈肯定也多得让他这样一个没有秘书的普通人完全处理不过来的地步。那些的原始信件都没能保留下来,但他在笔记里留下了一份完整细致、数量惊人的摘要。那些从事商业或社会活动的普通人——例如新英格兰地区传统的“老实人6”——几乎全都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但也有些零星的回复声称偶尔会在夜间出现一些令人不安但却没有清晰印象的模糊梦境,而且全都出现在 3 月 23 日到 4 月 2 日——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出现精神错乱的——这段时间里。从事科学研究的人受到影响稍大一些,不过也只有四例模糊的叙述提到自己曾偷偷地瞥见了奇怪的风景,还有一例叙述提到了某个不同寻常、令人恐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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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是 salt of the earth,是一个英语俗语,出自《圣经》马太福音 5:13;指谦逊、含蓄的人。后来也常被引申为社会的中坚力量

真正让教授关心的回复大多来自艺术家与诗人;而且,如果他们能够对比这些笔记的话,我想肯定会造成大规模的恐慌。由于缺少原始信件,我怀叔祖父在写信时提出了一些诱导性的问题,抑或他为了配合潜意识里决心要看到的东西而特地编辑了所有的信件。这也是为什么我始终觉得威尔科克斯不知怎地知道了我叔祖父所掌握的老资料,进而利用了这个经验丰富的科学家。来自艺术家的反馈讲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故事。从 2 月 28 日到 4 月 2 日,很大一部分的艺术家都梦到了非常怪诞的东西,而在雕刻家精神错乱的那段时间里这些梦境变得极度强烈起来。在那些反馈了一些内容的来信中,有超过四分之一的人声称自己梦见了威尔科克斯所描述的景象与那种类似声音的感觉;还有一些做梦者承认自己最后看见了一个非常难以名状的庞然大物,并且感受到了极端强烈的恐惧。笔记着重强调了一件颇为令人悲伤的事情。就在年轻人威尔科克斯发作的那一天,一个偏好神秘学与神智学的著名建筑家突然陷入了极度的疯狂之中,接着几个月后的一天,他不停高声尖叫着说自己逃脱了某些居住在地狱里、却重获自由的东西,然后突然死掉了。如果叔祖父是用真名而非数字给这些记录编号的话,我可能会去做一些考证与私访;但像这样的数字编号记录,我只能成功地追查到其中的一小部分。然而,我所找到的人全都证实笔记上的全部内容。我常怀疑那些被教授询问过的人是否全都像是这一小部分人那样对所发生的事情困惑不解,毫无头绪。对他们来说,永远不知道解释将是最好的结果。

那些之前提到的杂志剪报涉及了一些在那段时期发生的恐慌、狂热与古怪行径。安吉教授肯定雇佣了一家剪报社,因为这些摘录的数量多得惊人,而新闻的来源也散布全球。在伦敦发生了一起自杀案——夜晚时分一个独居者在了令人惊骇的尖叫后从窗户上跳了下去;在南美有人寄了一封不着边际的信给一家报纸的编辑,声称他根据自己看到的幻觉疯狂地预测到了一个可怕的未来。此外,加里福利亚州寄来的一份新闻报道声称有一个神智学团体为了某场永远不会降临的“光荣圆满”而统统换上了白袍。来自印度的消息有保留地讲述了三月下旬发生的严重动乱。海地的伏都教徒频频举行大规模的狂欢活动,非洲的边远小镇传来不祥的嘟哝和低语。在这段时间里,驻扎在菲律宾的美国官员发现某些部落变得极度恼人起来;3 月 22 日夜晚,一群歇斯底里的黎凡特人聚众围攻了纽约警方。西爱尔兰也盛传着一些疯狂的谣言与传说,一个名叫阿杜瓦·博诺的幻想画家在 1926 年的巴黎春季沙龙上挂出了一幅亵渎神明的画作《梦景》。精神病院里有着数不胜数的麻烦,只有奇迹才能蒙住医疗人员的眼睛,让他们没能注意到那些离奇的相似性与病人画下的神秘结论。合计起来,这里有一大堆的古怪剪报;虽然之前我曾以无情的理性主义将它们抛之脑后,但时至今日却几乎无法再面对这种理性的论调。不过,在当时,我依然相信年轻的威尔科克斯事先已经知道教授所提到的这些古老事件。


Chapter II. 巡官勒格拉斯的故事

叔祖父那份长长的手稿的第二部分讲述了一些往事——正是这些往事使得叔祖父对雕刻家的梦与浅浮雕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根据手稿来看,安吉教授之前曾经见过这个无名畸形怪物的可憎轮廓,并且还研究过那些未知的象形文字,甚至还曾听过那些只能被拼写成“克苏鲁”的不祥音节;有了这样一个可怖而又挑动人心的联系,不难想到为何他会拿出一大堆问题来追问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并要求这个年轻人提供进一步的信息。

那段较早的经历发生在十七年前,也就是 1908 年。当时美国考古学会正在圣路易斯召开年会。介于个人的权威地位与学术成就,安吉教授在所有的研讨会上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因此也是几个借大会之利寻求正确解释与专家意见的非专业人士求助的第一人选。

这些非专业人士的领头人在短时间里吸引了整个会场的注意。那是一位样貌普通的中年男人,名叫约翰·雷蒙德·勒格拉斯,在警局里担任督察的职务。他这次专程从新奥尔良赶来为的是打听一些没办法从当地获得的特殊信息。勒格拉斯随身带着他这次拜访的话题——一尊令人厌恶、丑陋怪诞而且看起来非常古老石头雕像。他完全无法确定这尊雕像的来源。不过,不要以为勒格拉斯督察对考古学抱有多少兴趣;正相反,他过来寻求帮助纯粹是因为工作上的原因。这尊雕塑、神像、圣物或者别的什么叫上名的东西是数月前在新奥尔良南部的沼泽森林里缴获的。当时警方怀疑有一些伏都教徒在沼泽里集会,于是就此展开了一场搜捕行动;但在见识到那些与这尊塑像有关的仪式是如此的怪异和恐怖后,警方意识到自己撞见了一个他们从未听说过的黑暗教派,这个教派远远比非洲伏都教派中最为邪恶的那些团体还要恶毒恐怖。警方对于这尊塑像的来历一无所知,只是从那些被捕的成员那里听说了部分飘忽不定、难以置信的故事;因此他们急于寻求一些考古学方面的建议来鉴定这尊可怖的塑像,并且根据它的信息追查到这个教派的源头。

勒格拉斯完全没有料到自己带来的东西会引起巨大的反响。单单只是看一眼那尊塑像就足以让这些聚集在一起科学工作者们进入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他们没有做片刻的耽搁,立刻围了上来盯着这尊小小的塑像——它极度古怪的形象,以及那种看起来确实极端古老的风格,有力地暗示着一片尚未开拓的古代领域。没人能认出这尊可怕的物体属于哪个雕塑流派,然而那无法鉴定的石头所展现的暗绿色表面似乎记录着数世纪,甚至数千年的岁月。

最后,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缓慢传递着那尊塑像,进行了近距离的细致研究。它大约有七到八英寸高,展现出精细而艺术化的制作工艺。塑像表现的是一个隐约有些人形轮廓的怪物。不过,它有着一颗如同章鱼般的头颅,一张生长着一团触须的脸孔,一副披盖着鳞片、看起来如同橡胶般的躯干;它的前后脚上都长着巨大的爪子,背后还附生有狭长的翅膀。这东西似乎充斥着一种不自然的可怖恶意,它那稍显臃肿肥胖的身躯邪恶地蹲踞在一块长方形的石块或基座上——而石块上覆盖着无法解译的符号。怪物蹲坐在石块的中央,它的翅尖则触碰着石块的后沿,而那蹲坐曲起的后腿上伸出的细长曲爪则抓住了石块的前沿,并且还向下延伸出四分之一个底座的高度。它那章鱼般的头部向前倾着,面部触须的末端则扫到了巨大前爪的背面,而那双爪子则抓着因蜷曲坐着而竖起来的膝盖上。整个雕像异常地栩栩如生,而且由于人们对它的来源一无所知,所以它还透着些许更加模糊的恐怖感觉。它无疑有着悠久、令人惊叹、乃至无可估量的历史;可没人能将它与任何已知的文明早期的艺术风格联系起来——事实上,它与已知的任何时期的艺术风格都毫无关联。完全抛开这些不谈,单单这尊塑像的材质已是一个难解的谜团;因为这种滑润的暗绿色石头,以及它上面金色或棱彩的斑点与条纹,和地质或矿物学中的任何发现都不尽相同。底座上的符号同样让人迷惑;尽管会场里的人可以代表世界上研究这一领域的半数专家,但他们却没法找出与这些字符有一丁点语言学亲缘关系的文字。它们与雕像的材质及所表达的主题一样,都属于某些极为生僻而且与我们所知的人类截然不同的东西;让人恐惧地联想起某些古老而不洁的生命循环——而在那个循环里,我们的世界、我们的观念完全没有容身之所。

可是,当与会成员纷纷摇着头承认对督察的问题束手无策时,有一个人却从那可怕的轮廓与符号里隐约察觉到了些许奇异的熟悉感觉。不久,他便腼腆地说出了自己了解的那一点儿奇异见闻。此人便是已故的威廉·钱宁·韦伯,他曾在普林斯顿大学担任过人类学教授,同时还是个留下了大量记录的探险家。四十八年前,韦伯教授曾远赴格林兰与冰岛展开探险,想要寻找某些他一直没能发现的如尼铭文;而当他登上格陵兰岛的西海岸时,曾遇见过一个非常古怪的部落或教派——这一族群由一伙堕落的爱斯基摩人组成,他们信奉的宗教是一种形式有些古怪的恶魔崇拜,其刻意显露出的嗜血与嫌恶令他觉得不寒而栗。其他爱斯基摩人对这一信仰知之甚少,而且一提起这些事情就会止不住地发抖。他们说,这种信仰是从遥远得可怕的亘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早在世界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除了难以名状的仪式与活人献祭外,教派还保留着某些世代传递的奇怪仪式——教徒们可以通过这些仪式向一位至高无上的古老魔鬼或托纳撒克7祈祷;韦伯教授小心地从一位年长的安格科8——或者说巫医——那里录下了一份祭祀录音,并且尽可能地用罗马字母将声音表达了出来。这一教派精心呵护着一件神物,当极光出现在冰崖上方的天空时,他们就会围绕着这尊神像跳舞——而眼下,这尊神像显得重要起来了。教授说,那尊神像是一块用石头雕刻的、非常粗糙的浅浮雕,上面有着极为恐怖的图案与一些神秘的文字。在他个人看来,那浮雕粗略地包含了会场里这尊野蛮塑像所表现的全部基本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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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纳撒克:原文此处是 tornasuk (实际是 Tornarsuk) ,是因纽特人神话中的一种超自然存在,类似与恶魔或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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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格科:原文是 angekok,基本等于爱斯基摩人的萨满或巫医

这个故事让人群有些惊异和疑惑。但勒格拉斯警官却显得格外兴奋;他立刻开始连续提出了一大堆问题。由于从那些在沼泽地区被逮捕的信徒那儿记录并拷贝了口头上的仪式用语,所以他恳求教授尽量回想起那些举行恶魔崇拜的爱斯基摩人所使用的音节。然后他们非常仔细的比对了两种仪式用语,接着警探与科学家一致同意这两群相距甚远的信徒在举行两场可憎的仪式时常用的短句实际上是同一个句子。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在场的所有人一时间全都充满畏惧地安静了下来。这意味着那些爱斯基摩巫师与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祭司在面对他们那有着某些亲缘关系的偶像时会诵唱起一些非常像是这样的话句——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他们用猜测的方式根据教徒大声诵唱这段句子时采取的传统停顿节奏划分了句子里的词语。

但勒格拉斯比韦布教授知道的稍多一点。因为几个混血儿囚犯反复告诉他,那些年长的祭祀者曾向他们讲解了这些词句的含义。它们的意思大抵上像是:

“在拉莱耶的宅邸里,长眠的克苏鲁在梦中等待着。”

于是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勒格拉斯督察尽可能地完整地讲述了他与那些沼泽教徒打交道的经历;而我发现叔祖父认为这个故事有着极为深刻重要的意义。它听起来像是那些神话讲述者与神智学家做过的最疯狂的奇梦,并且揭露出那些混血儿和被社会遗弃者怀抱着一个令人惊异的宇宙幻想——几乎没有人会预料到这一点。

1907 年 11 月 1 日,新奥尔良警察局接到了来自南部沼泽与泻湖区乡民的紧急求助。那些在当地私建房屋并定居下来的乡民大多是拉斐特9追随者的后裔,虽然原始但却天性善良。可最近常常有某些未知的东西在夜间滋扰他们的生活,令他们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显然,当地有一支伏都教派,但这支教派要远比他们所知道的其他伏都教派更加可怕;自从那片定居者从不敢深入的闹鬼黑森林里接连不断地响起满怀恶意的手鼓声后,当地已发生了好些妇女和儿童的失踪案。有人听见了疯狂的呼喊与痛苦的尖叫,还有人遇上了令灵魂战栗的吟颂和不断跃动的邪恶火光;随着令人恐惧的消息越积越多,人们已经变得无法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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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斐特:一位著名的海盗,他曾在墨西哥湾活动,并在新奥尔良地区有过一定规模的地方武装。在第二次独立战争 (1812~1815) 期间他还曾与美国军队并肩作战抵抗英军

于是接近傍晚的时候,吓得发抖的定居者领着二十个警察坐着两辆马车与一辆汽车出发了。他们一直将车开到了无法继续通行的路段,然后下了车,继续在不见天日的可怖柏树林中悄悄地跋涉了数英里。丑陋的树根与铁兰10悬垂下来的险恶遮障将他们团团围住,畸形的树木与遍布真菌的小岛联合起来形成了一种压抑沉闷的氛围,偶尔出现的一小堆潮湿的石块或是倒塌崩落的墙体都让人联想起了那些病态的住所,进而让压抑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直到最后,当地人的聚居地——一堆杂乱拥挤的可怜棚屋——终于出现在了视线里;欣喜若狂的居民纷纷跑了出来,迅速地聚拢在了这一群提着摇晃提灯的警员身边。前方非常遥远的地方隐约地传来了模糊不清的手鼓声;当风向改变时,偶尔还会飘来一阵令人血液凝结的骇人尖叫。顺着夜晚那似乎永无尽头林间小道望去,可以看到暗淡的灌木间似乎透出了些许的红色火光。虽然冒着被单独留下的风险,但那些吓坏了的当地人依旧不愿意朝举行邪恶仪式的方向上再多走一英寸的路,于是勒格拉斯督察与他十九名同僚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径直走进了那可怖的、他们从未涉足过的黑暗林间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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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兰:原文是 Spanish moss,学名松萝铁兰 (松萝凤梨) ,是一种附生在松树等乔木上的草本植物。因常从高处悬挂向下生长,形成蓬松的结构,故又名“老人须”

警察们进入的区域自古就有着相当邪恶的名声,不过白人们对这个地方几乎是一无所知,也从未涉足过这里。传说,那里有一个凡人无法看见的隐秘湖泊,而这座湖泊里居住着一个没有固定形状的巨型怪物——那怪物像是巨大的白色水螅,并且有着发光的眼睛;根据当地人的传说,午夜时分会有许多长着蝠翼的恶魔从大地深处的洞穴里飞出来,对着那个巨大的怪物顶礼膜拜。他们说,它很早以前就出现在那里了,比第伊贝维尔11还早,比拉塞尔12还早,比印第安人还早,甚至它比那些在森林里活动的正常鸟兽出现得还要早。它就是梦魇,任何看见它的人都难逃一死。但它会让人们做梦,这样人们就明白应当远远地避开它。事实上,那些教徒举行的伏都狂欢仪式的地方仅只是在那片令人憎恶的土地的最边缘,但就算是这样,那儿也是个糟透了的地方;因此或许最令当地人恐惧的是这些伏都教徒举行崇拜仪式的地点,而非那些令人惊骇的声音与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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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伊贝维尔:D’Iberville,十七世纪著名探险家,出生在加拿大 (当时还是法国殖民地) ,后来在路易斯安纳地区建立了法国殖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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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塞尔:La Salle,十七世纪中叶著名法国探险家,探索了密西西比河与墨西哥湾

一路上,勒格拉斯与手下们拖着步子走在黑色的泥沼里,向着那红色的火光与模糊不清的手鼓声步步前进。只有诗篇与疯狂才能正确对待那些回响着的噪音。人类有人类特有的声音,野兽有野兽特有的声音;然而当一个嗓音呼喊出另一种不同种类的声音时,事情就变得毛骨悚然起来。咆哮与尖声高呼的狂乱如同从地狱深渊中汹涌袭来的苦痛风暴撕扯回响在那片黑暗的树林之中,让动物的狂暴与狂欢仪式上的放纵拔高到了恶魔般的高峰。偶尔,那些杂乱无章的哭嚎会停顿下来,然后一种经过反复练习、由嘶哑嗓音组成的合唱会随着哭嚎的停顿陡然响起,歌咏般地诵唱着那令人胆寒的词句或仪式: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这时,人们来到了一块树木较为稀疏的地方。而后,在突然之间,那幅骇人的场面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在他们之中有四个人晕眩地晃了晃身子,一个人直接昏了过去,还有两个人被惊骇得发出了一声慌乱的尖叫。所幸这阵惊恐的尖叫被狂欢上的疯狂喧闹掩盖了下去。勒格拉斯用沼泽积水泼醒了昏迷的人。所有人都浑身发抖地站着,几乎被恐怖催眠地定在那里。

在那片沼泽中有一处天然的空地,空地中露出了一块一英亩见方、还算干燥并且完全没有树木的绿茵小岛。而此时此刻,一大群人正病态地在那块小岛上跳跃、扭动着,那是一幅难以形容和描绘的景象,唯有斯密13或安格瑞拉14的画作可以与之相媲。这些血统混杂的贱民赤裸着身体,如同驴子一般嘶鸣,如同公牛一般哞叫,并散布在一团可怖的环形篝火边翻滚扭动;随着火焰的帷幕时涨时落,他们透过偶尔露出的间隙看见那后面耸立着一块约有八英尺高的巨型花岗岩独石;而岩石的顶部则安置着一尊小得有些不太相称的邪恶雕像。远处,竖立起来的十只鹰架以火焰环绕的独石为中心,分布均匀地围绕成一个大圈。那些失踪的当地人全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一部分被古怪破坏后的尸体还无助地倒吊在鹰架的中央。在鹰架组成的圆环之内,崇拜者们又是跳跃又是呼嚎,他们大体上从左到右地游走着,像是在尸体圆环与火焰圆环之间的地带进行一场无穷无尽的放纵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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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密:Sidney Sime, 1867–1941,英国插画家,以幻想与讽刺的主题最为出名,曾为邓萨尼勋爵的小说绘制插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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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格瑞拉:Anthony Angarola, 1893–1929,美国画家与艺术教师,插画风格富有异域色彩

或许是想象和回声的影响,一个有些敏感的西班牙人觉得自己在仪式起伏的间隙听到这片充满了恐怖与传说的森林深处某个遥远而黑暗的地方传来了回应。此人名叫约瑟夫·D·盖勒兹,我后来还曾拜访过他并询问了些问题;而他也保证那只是些他分神时的想象而已。他的确走神得太厉害,以至于听到了巨翼发出的微弱拍打声,还望见在最遥远的树梢上闪过了一对发光的眼睛与如同山脉般的白色躯体——但是我猜这可能是他听说了太多当地传闻的缘故。

实际上,这些警员们并没有因为恐惧而长时间的停顿不前。他们想起了自己的职责;虽然小岛上群聚了将近一百名混血狂欢者,警员们依旧拿起枪支,坚定地冲向了那群令人嫌恶的乌合之众。在这之后,难以叙述的喧闹和混乱场面足足持续了五分钟。人们疯狂斗殴,掏枪射击,四散逃窜;但勒格拉斯最后还是抓住了大约四十七名面色阴沉的与会者。督察命令囚犯们立刻穿好衣服,然后在两队警员之间排成一列。在骚乱中有五名教徒丧生,还有两人伤势严重,只能躺在临时制作的担架上由其他被逮捕的同伴抬走。当然,独石上的塑像也被小心地取了下来,并由勒格拉斯带了回去。

在经过一段极为紧张而疲惫的旅程后,他们将犯人押回了总部,并核实了身份。所有的囚犯全都是些地位低贱、精神异常的混血儿。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水手,有一小部分是黑人或者黑人的混血后裔,大多数都是西印度群岛人或是来自佛得角群岛的葡萄牙裔布拉瓦人,这让这个成分复杂的教派蒙上了一层伏都教的色彩。但简单询问了几个问题后,警员们便发现这中间牵涉到的秘密要远比黑人的物神崇拜更加深远、古老。虽然既无知又堕落,但这些家伙对于他们那可憎信仰的中心理念却抱有着一致得令人惊异的看法。

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崇拜旧日支配者。早在地球尚且年轻的时候,这些存在就从天而降,并且在一切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生活在这里。而现在,旧日支配者已经死了,埋在大地深处,沉在海底深渊;但它们死亡的尸体通过梦境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第一批人类,于是这些人成立了一个永不消亡的教派。他们就是那个教派,囚犯们说它一直存在而且将永远存在,它会隐匿在世界各处的偏僻荒野与黑暗角落里。直到大祭司克苏鲁自它那水底雄伟城市中的黑暗宅邸里崛起,统治整个世界。当群星都做好准备,他将会呼唤,而秘密教派则一直都在等待着解放它的那天。

此外再没有更多可透露的了。还有一个即便严刑拷问也不能透露的秘密。人类绝不是世界上唯一有智慧的生物,因为有些东西会从黑暗中出现造访少数忠诚的信徒。但这并不是旧日支配者。没有人见过旧日支配者。那尊塑像就是伟大的克苏鲁,但没人知道是不是还有与他一样的存在。现在已经没有人能阅读那些古老的文字了,但有些事情却被口耳相传地保留了下来。唱诵的仪式并不是秘密——虽然那仪式只能低声窃语,从未被大声念诵过。那词句的意思仅仅只是:

“在拉莱耶的宅邸里,死亡的克苏鲁在梦中等待着。”

在抓获的囚犯中,只有两人被认定是神智清醒,可以被判处绞刑,身下的全都被送往了不同的收容机构进行监禁与治疗。他们全都否认在仪式上参与了谋杀,并断言是黑翼者15执行了这些杀戮——它们从这座闹鬼森林中的远古集会地飞出来,抓住了那些受害者。警方获得的大多数供词都来自一个极为年长的混血儿——他名叫卡斯特罗,自称曾驾船航行到某些奇怪的港口,还曾遇见过深居在中国群山里的某个教派,并与他们不朽的首领有过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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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翼者:Black Winged Ones

老卡斯特罗还记得一些足以让神智学者的思索推测相形见拙的可怖传说。这些传说让人类与整个世界看起来就像是新近出现的短暂一瞬。早在亘古之前,还有其他一些“东西”统治过地球,它们曾建造过宏伟的城市。他说,那个长生不死的中国人告诉他,直到现在人们还能找到这些“东西”的遗迹,像是太平洋小岛上的巍峨巨石。早在人类出现的很久很久之前,它们就已经死了,但是若永恒的轮回中的群星重新回到了正确的位置上,便可以通过某些方法令它们复活。的确,它们来自群星,并且带来了它们的塑像。

卡斯特罗继续说,这些旧日支配者并不是血肉之躯。它们有自己的形状——那在群星间制作的塑像不正说明了这点么?——但那形状却并不是由物质构成的。当群星归位之时,它们便能飞越天空,从一个世界冲向另一个世界;但当群星的位置出现了错误,它们便不能继续存活下去。但虽然它们不再活着,但它们永远也不会真正地死去。它们全都躺在它们那雄伟城市拉莱耶的是石屋里,伟大的克苏鲁用魔法保护着它们。等到群星与地球再一次做好了准备,它们便会在荣耀中复生。但到了那个时候,它们需要一些来自外界的力量释放它们的身体。那些保护它们完整无缺的咒语同样也阻碍着它们的行动,因此它们只能清醒地躺在黑暗里,思考着,任由千万年的时间从身边流逝。它们知道宇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而它们通过散射思维的方式进行交流。即便是现在,它们依旧在坟墓里说话。经历过无穷无尽的混乱之后,第一批人类出现了,旧日支配者塑造了他们的梦境,向那些较为敏感的人传递去讯息;因为只有这样,它们的语言才能传递到这些哺乳动物那血肉的头脑里。

卡斯特罗继续低声地说,旧日支配者展示了那些小偶像,而第一批人类围绕着这些偶像组建了教派;这些偶像从黑暗的群星上带来了一些隐晦的领域。直到群星运转到正确的位置之前,这个教派永远不会消亡,届时秘密祭司们会令克苏鲁从他的陵墓中复生,继续他在地球上的统治。这一时刻很容易分辨,因为到那时,人类将会变得和旧日支配者一样;自由、狂野、超越善恶,将法律与道德抛在一旁后,所有人会在狂喜中高声尖叫、疯狂杀戮、纵情狂欢。然后重获自由的旧日支配者将会教导他们用全新的方式去呐喊、去杀戮、去狂欢、去尽情享乐,自由与狂欢的屠杀将如同火焰般燃烧整个世界。在此之前,教派必须通过恰当的仪式将有关这些古老方法的记忆流传下去,并通过暗示传达出它们回归的预言。

在过去,旧日支配者的选民能够在梦中与那些被埋葬的旧日支配者交谈,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伟大的石城拉莱耶,以及它上面的独石与陵墓,全都沉没到了波涛之下;深邃的海洋充盈着一个原始的秘密,甚至就连意念也无法穿透,因此这种幽灵般的交流被中断了。但记忆永不褪色,而高阶祭司们也断言当群星运行到正确位置上时,那座城市便会再度崛起。然后地球上那些幽暗而腐烂的黑暗精魂便会重归世间,带来了那些在被遗忘的海底下方的洞穴中听到的含混谣言。但关于这些事情,卡斯特罗不敢说得太细。他充满地打住了花头,不论如何说服或诱导都不能在这方面上探出更多的消息。而他也不愿描述这些旧日支配者的大小,显得有些古怪。至于整个教派,他说他觉得教派的中枢位于阿拉伯地区那无路可通的沙漠之中,千柱之城埃雷姆的梦境就隐匿在那里,无人触碰。它并不是欧洲女巫教派的同盟,而且除了教派内的成员外,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没有哪本书曾真地提起过它,但长生不死的中国人说阿拉伯疯子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所编撰的那本《死灵之书》包含了一些巧妙的双关语,读者在阅读时需选择他要领会的意思,尤其是那句争议颇多的叠句:

“那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

在诡秘的万古中即便死亡本身亦会消逝。”

这些叙述给勒格拉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也令他感到极度的困惑。他没能找到与这个教派有关的历史记录。显然,卡斯特罗说的是实话,对世人而言这个教派完全是个秘密。杜兰大学的权威对于教派和塑像都一无所知。因此,警探拜访了国内最高水平的专家学者,但他仅仅只得到了韦伯教授讲述的格林兰传说。

有了这尊小雕像作为证据,勒格拉斯的故事在会场引起了极为强烈的反响。此外,会议结束后,与会者依旧时常在往来书信里提起这件事情;不过却很少在社会上的正式出版物里刊登有关的消息。对于这些习惯了偶尔会遇到欺骗和造假的学者来说,谨慎永远是第一位的。有一段时间,勒格拉斯将塑像借给了韦伯教授,但当教授死后,塑像又交回到了他的手中,并一直由他保管着。在不久之前,我还曾在他那儿见过这尊雕像。它的确是一件非常可怖的东西,而且与年轻人威尔科克斯在梦中制作的雕刻有些不容争辩的相似之处。

事到如今,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叔祖父为何会对雕刻家的故事如此感兴趣。如果你在勒格拉斯那里听说了有关神秘教派的故事,又遇到一个敏感的年轻人声称自己不仅梦到了与那些表现在沼泽雕像与格林兰邪恶石板上的象形文字和邪恶轮廓完全相同的事物,而且还在梦中听见了三个与爱斯基摩恶魔教徒和路易斯安那混血儿所唱诵的咒语完全相同的词语,你会做何感想呢?对于安洁教授来说,立刻展开一场完整透彻的调查研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不过,就个人而言,我仍然怀疑那个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可能通过某些间接的途径听说了那个秘密教派,并且自己捏造了一系列的梦境让叔祖父在这件神秘的事情上继续花费时间和精力。当然,梦境的叙述与教授收集起来的剪报已是非常有力的证据;但思想中的理性主义观点以及整件事情的夸张程度让我接受了我认为最为合理的结论。因此,我重新完整地研究了一遍手稿,并且将勒格拉斯关于神秘教派的叙述与那些神智学及人类学记录相互关联起来。然后,我去了一趟普罗维登斯,准备见一见那位雕刻家,责备他为何会如此大胆地戏弄一位年事已高的饱学之士。

威尔科克斯依旧独自居住在托马斯大街的鸢尾花大楼里。那是一座维多利亚时期修建的大楼,但拙劣可怕地模仿着十七世纪布列塔尼风格。虽然围绕在古老山丘上那些可爱的殖民地房屋中,笼罩在美国最好的乔治亚风格屋顶所投下的阴影里,但它却可笑地招摇着自己那灰泥粉刷的正面。我到的时候,他正在房间里工作,并且立刻从他那散乱的作品里发现这的确是个有着真正、精深天赋的人。我相信,他将会成为一个伟大的颓废派艺术家;就像那些亚瑟·梅琴16用自己的散文启发梦魇与幻想,克拉克·艾什顿·史密斯17用诗句与画笔描绘恶梦与鬼怪一样,他将这些东西统统凝聚在了泥塑里,而且总有一天他会用大理石来表现它们。

16

亚瑟·梅琴:Arthur Machen,十九到二十世纪著名的超现实主义恐怖小说家、散文家、记者、翻译家

17

克拉克·艾仕顿·史密斯:Clark Ashton Smith,十九到二十世纪著名的恐怖小说家、画家、雕刻家、诗人,同时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的笔友

他看起来黝黑、瘦削,而且还有点儿不修边幅。当我敲门的时候,他没有起身只是有些倦怠地转过头来,问我有什么事情。当我做完自我介绍后,他显露了些许兴趣;因为他曾一度对叔祖父的行为有些好奇——那个老人一直都在调查他做过的怪梦,却始终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进行这些研究。在这方面,我并没有向他透露更多的内容,反而有些狡猾地试图从他那里探听到更多的信息。短时间里,我开始相信他绝对是真诚无辜的,因为在谈起那些梦境的时候,他的表现无容置疑。这些梦境,以及它们在他潜意识里留下的痕迹,深刻地影响了他的艺术,而且他还向我展示了一件病态而恐怖的塑像——这尊塑像轮廓,以及它所能表现出的邪恶暗示,让我几乎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除开那块他在自己梦中制作出的浅浮雕外,他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尊塑像的原型,而当他制作这尊塑像的时候,那些轮廓自然而然地显露了出来。无疑,这就是他在谵妄错乱时胡言乱语到的庞然大物。除了从我叔祖父那接连不断地询问中推导出的些许信息外,他对那个隐秘的教派一无所知,而他的言辞很快便证实了这一点;于是,我再次努力地思索起他还可能从哪些地方得知这样一些离奇怪异的印象。

他以一种诗意得有些古怪的方式谈论自己的梦境;让我在令人恐惧的生动中看见那座由黏滑的绿色石头修建起来的潮湿城市——那座,按他那古怪的说辞,几何学完全错乱的城市——同时,还让我在充满恐惧的期待中听见了那从地底传来的、永不停歇、几乎像是精神感应般的呼唤:

“Cthulhu fhtagn”,“Cthulhu fhtagn”。

那些讲述拉莱耶城的石头墓穴里死去的克苏鲁在梦中守望的可怖仪式也提到了这几个词句,尽管有着理性的信念,但我仍然深感震动。我敢肯定,威尔科克斯肯定在某些场合偶然听说了关于那个教派的事情,并且很快就把这些信息遗忘在那一大堆他阅读和想象过的同样离奇怪异的文字和念头里。后来,由于它极难彻底遗忘,因此这些信息通过潜意识再度表现在了怪梦里,也表现在了那只浅浮雕中,更表现在了我现在看到的可怖塑像中;因此,他在非常无辜的情况下欺骗了我的叔祖父。这个年轻人既有点儿做作又有点儿无礼,虽然我不喜欢这样的年轻人,但现在我很愿意称赞他的天赋与诚实。我客气地向他道别,并由衷地希望他能取得属于自己的成功。

另一方面,我对那些与教派有关的事情依旧深感着迷,有时我甚至还会幻想着自己会因为研究教派的起源与联系而获得一些个人的名望。我去了一趟新奥尔良,拜访了勒格拉斯及其他过去参加过沼泽围剿、见过可怖塑像的成员,甚至还询问了一些依旧活着的混血儿囚犯。不幸的是,老卡斯特罗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虽然我从这些第一手来源那里获得了更清晰细致的叙述,但这些叙述不过是更细致地证实了祖父所写的内容,令我再度兴奋起来而已;因为我确信自己正在追查一个非常真实、非常隐秘、非常古老的宗教——它的发现无疑会让我成为一个著名的人类学家。另一方面,我的态度依旧是绝对唯物主义的,我希望现在依旧如此,我几乎怀着刚愎自用到不可思议的态度忽略了安吉教授收集起来的那些古怪剪报与梦境记录是如此的一致。

另外,我当时还怀疑到了另一件事情——而现在,我甚至有些害怕自己会知道这件事——我怀疑叔祖父并不是自然死亡的。他当时经过了一个拥挤着外国混血儿的古老码头,接着在上山的时候被一个黑人水手无意地推撞了一下,然后他便跌倒了狭窄的山路上。我没有忘记那些路易斯安娜州的教徒全是些混血儿与海员。如果哪一天我了解到许多与那些神秘仪式与信仰一样残忍,一样古老的秘方与毒针,我也不会因此大惊失色。的确,勒格拉斯与他的人没遇到什么麻烦;但在挪威,某个海员在见过这些东西后的确丧了命。或许我叔祖父在遇到雕刻家后继续展开的深入研究最后传到了某些邪恶的人耳朵里?我相信,安吉教授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或是因为他想要了解更多的信息。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因为我自己如今也知道不少事情了。


Chapter III. 来自海洋的疯狂

如果上天真的想要眷顾我,它就应该完全改变那次机会,让我永远都不会看到架子上那张报纸偶然露出的一角。在日常生活里,我本不会注意到那张纸片,因为那是一张已经过期了的澳大利亚报纸——1925 年 4 月 18 日的《悉尼公报》。在它出版的时候,剪报社正在为叔祖父的研究贪婪地收集着各种材料,但即便是他们也将这张报纸漏了过去。

那时,我基本上已经放弃继续调查那个安吉教授所说的“克苏鲁教”了,并且正在新泽西州的帕特森拜访一位很博学的朋友;他是当地一家博物馆的馆长,同时还是一名颇有名气的矿物学家。一天,我正在博物馆后方一间房间中检查那些随意摆放在贮物架上的储备标本。突然,那些垫在石头下方的报纸上刊登的一副奇怪图案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正是我之前提到的《悉尼公报》,因为我的朋友在世界各地都有着广泛的合作;而报纸上刊登的是一张关于可怖石头塑像的网版照片18——而那尊塑像与勒格拉斯在沼泽里找到的那尊几乎一模一样。

18

网版照片:a half-tone cut ,一种常用的印刷技术。这样印刷的图片由许多不同颜色的圆点组成,从而可以实现一些普通印刷无法实现的效果,例如颜色渐变等

在急切地清理开上面压着的贵重标本后,我仔细审视了新闻的细节内容;却颇为失望地发现新闻的内容并不长。不过,对于即将放弃研究的我来说,新闻记叙的内容依旧有着不祥的重大意义;我小心地将它撕了下来,好准备接下来的行动。它的内容如下:

海中发现神秘弃船

“警戒号”拖曳一艘无动力的新西兰武装快艇抵港。

船上发现一名生还者与一名死者。

据称快艇曾在海上进行过拼死战斗,并有数人伤亡。

获救海员拒绝透露与其怪异经历有关的更多细节。

在他的随身物中发现一枚古怪偶像。

详情见下文。

莫里森公司的货船“警戒号”自法尔巴拉索返航,今晨抵达达令港码头。随船拖拽有一艘来自新西兰达尼丁港的武装汽艇“警报号”。警报号现已瘫痪,船上留有战斗痕迹。警戒号于 4 月 12 号在西经 152° 17' ,南纬 34° 21', 发现此船,当时船上有一名生还者与一名死者。

警戒号于 3 月 25 日驶离了法尔巴拉索。由于遭遇极强的风暴与巨浪侵袭,到了 4 月 2 日,货船的航线已经出现了显著的向南偏移。4 月 12 日,警戒号发现了弃船;虽然看起来像是废弃的船只,但船员登船后却发现了一名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幸存者与一名已经死去长达一个星期之久的死者。生还者手中紧紧抓着一尊来源不明的可怕石头塑像。塑像有一英尺高。悉尼大学、皇家学会及学院路博物馆的所有专家均表示对此物一无所知。幸存者说他是在汽艇船舱里发现这尊塑像的,当时它正摆在一个样式普通的雕花神龛里。

在恢复意识后,生还者讲述了一个相当古怪、有关海盗与杀戮的故事。他名叫古斯塔夫·约翰森,是聪明的挪威人,并且曾在奥克兰的双桅纵帆船“艾玛号”上担任过二副的职务——此船于 2 月 20 日启程航向卡亚俄港,船上共有船员十一人。根据他的叙述,由于 3 月 1 号的大风暴,艾玛号延误了行程,并且严重偏移进了航线以南的海域。3 月 22 日,艾玛号在西经 128° 34' ,南纬 49° 51'处遇到了武装汽艇警报号。当时警报号由一伙行为古怪、面相凶恶的卡纳卡人及混血儿驾驶。这伙人态度强硬地要求艾玛号调头返航,但柯林斯船长拒绝了对方的要求;于是这伙怪人便在没有事先预警的情况下用汽艇上的黄铜炮台对纵帆船进行了猛烈的炮击。根据生还者的叙述,艾玛号的船员进行了回击,虽然纵帆船因为水线以下的部分遭到炮击而进水下沉,但船员们设法靠上了他们的敌舰,并展开了登船作战,与那些野蛮的歹徒在汽艇甲板上进行了肉搏战,最后被迫将他们全都杀死。人数优势并不明显,因为虽然歹徒在搏斗的时表现笨拙但却表现得特别凶恶拼命。

艾玛号上包括船长柯林斯与大副格林在内有三人死于战斗;剩下八人在二副约翰森的指挥下驾驶着捕获的汽艇沿着他们原有的航线继续前进,想看看歹徒为何会要求他们调头离开。第二天,他们似乎遇到了一座小岛并在岛上登了陆,但却没有人知道海洋的那块区域里为何会有一座小岛;然后有六个船员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岸上。但是约翰森非常古怪地不愿提起这部分故事,只是说他们跌进了一道裂缝里。然后,他与一个同伴回到了汽艇上,并试图重新驾驶它。但 4 月 2 日,风暴袭击了他们。从那时起到 4 月 12 日被营救起的那段时间里,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甚至都不记得他的同伴,威廉·布雷登,是什么时候死的。威廉·布雷登的尸体上没有暴露出明显的死因,可能是因为过度刺激或暴晒。来自达尼丁港的电报称警报号是艘著名的海岛商船,而且在码头一带有着非常不好的名声。它由一群奇怪的混血儿所有,这些人会经常聚在一起进行集会,并且在夜晚跑进树林里,因此引来了不少的好奇;而且在 3 月 1 号的大风暴与轻微地震后,这艘船便非常匆忙地起航了。我报驻奥克兰的通讯记者声称艾玛号及它的船员有着非常好的名声,约翰森也被认为是一个沉着冷静、值得尊敬的人。明日海事法庭会成立一个调查组研究此事,并劝导约翰森比现在更加坦率地将一切都说出来。

加上那张可怖的照片,这就是报纸所讲述的全部内容;但我的脑海里却疾驶过了一连串的念头!这是关于克苏鲁教的宝贵新资料。这证据说明这一教派的奇怪兴趣不仅仅表现在陆地上,还表现在海洋里。这些混血儿在带着自己那可憎神像出海的时候,为什么会迫切命令艾玛号返航呢?那个导致六名艾玛号船员丧生的未知小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二副约翰森会如此讳莫如深?殖民地海事法庭19展开调查后又挖掘出来什么东西?关于达尼丁港的邪恶教派又有多少已知的内幕?还有一个最难以置信的神秘问题,这件事情让我叔祖父细心记录下来的各种事件蒙上了一层险恶而又无可否认的重要意义,而这些事件与这桩新闻在日期上究竟有着怎样一些更深层次的、超越自然常理之外的联系?

19

殖民地海事法庭:原文是 vice-admiralty,指十八世纪起英国在其海外殖民地设立的一系列不带陪审团的法庭

3 月 1 日——根据国际日期变更线,也就是我们的 2 月 28 日——发生了地震与风暴。警报号上那些来自达尼丁港的可憎船员便像被强行召唤了一般急切地驾船出海了,而地球的另一边,诗人与艺术家们开始纷纷梦见一座古怪而阴湿的雄伟城市,甚至还有一个年轻的雕刻家还在自己的睡梦里制作出了可怖的克苏鲁的形象。3 月 23 日,艾玛号的船员登上的一座未知的岛屿,期间有六人遇难;而在那一天那些敏感的人的梦境也变得更加栩栩如生,并且因为害怕被某个庞然大物凶恶地追逐而变得更加阴暗不祥起来,甚至有一个建筑师因此发了疯,另一个雕刻家突然陷入了高烧的精神错乱之中!而 4 月 2 日刮起风暴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事?——那天所有关于阴湿城市的梦境全都消失了,威尔科克斯从古怪高烧的束缚中毫发无损地挣脱了出来。老卡斯特罗叙述的那些从群星中降临、而后沉没在海底的旧日支配者,以及它们即将统治世界;还有它们那忠诚的教派,以及它们精通梦境的力量——所有这些究竟预示了什么?。难道我触碰到了超越人类承受能力的浩渺恐怖的边缘?如果真的是这样,它们肯定只是存在于心灵中的恐怖,因为不论是怎样一些可怖的威胁在围攻人类的灵魂,到了 4 月 2 日它们都停止了。

在经历过一天匆忙地发送电报与安排行程之后,那晚我与招待我的主人道了别,然后搭上了前往圣弗兰西斯科的火车。不出一个月,我便赶到了达尼丁港;可是,当抵达那里后,我才发现当地人对那些过去经常出入古老海边酒馆的奇怪邪教成员知之甚少。码头边的混混实在太过寻常普通,因此根本没有人会对他们多加注意;不过当地还有一些含混的闲话声称这些混血儿曾经深入过内陆——有人还注意到远处的山丘上燃起了红色的火焰,并且听到了微弱的鼓声。在奥克兰,我听说约翰森在悉尼经历过一场草率而又不得要领的问询之后,一头金发已经转成了白发。在那之后,他卖掉了自己在西街的小屋,与妻子一同坐船回到了奥斯陆,搬回了自己的老家。他并没有将那段惊心动魂的经历告诉自己的朋友——只是用搪塞海事法庭官员的说辞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所以除了告诉我他在奥斯陆的地址外,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在那之后,我前往悉尼拜访了一些海员与殖民地海事法庭的成员,但却没有什么收获。此外,我还在悉尼湾的环形码头上看到了警报号——它现在已被其他人买下转做了商业用途——但我依旧没能从它那里获得更多的信息。那个有着乌贼头部、巨龙身躯、覆鳞膜翼以及象形文字底座的蹲伏塑像被保存在了海德公园的博物馆里;我曾经长时间仔细地研究了它的模样,并且发现这是一尊精致得有些邪恶的手工艺品。与我在勒格拉斯那里看到的稍小一点的样品一样,它也是由同一种极端神秘、非常古老而且与地球上的其他物质完全不同的材料制成的。博物馆的馆长告诉我,地质学家们对它束手无策;因为他们发誓说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这样的岩石。然后我想起老卡斯特罗在描述那些远古的旧日支配者时,曾对勒格拉斯说过的话,并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颤。他说:“它们从群星上来,并且带来了它们的塑像。”

我被之前从未有过的心理转变撼动了,并下定决心去一趟奥斯陆,亲自与二副约翰森谈一谈。于是,我乘船去了伦敦,然后转船抵达了挪威的首都;秋天的时候,我在埃格伯格堡20的阴影下登上了整齐的码头。随后,我发现约翰森的住址位于哈罗德·哈德罗达皇帝21的老城里——在大城区被改名成“克里斯蒂娜”的那几个世纪里,只有这一小块地方还保留着“奥斯陆”的名字。我坐着出租车驶过了一小段路,然后在一座整洁、古老有着灰泥面的建筑前怀着激动的心情敲响了它的大门。回应我敲门声的是一个面色悲伤的黑衣女人,而当她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我古斯塔夫·约翰森已经不在人世的时候,我感到了极度的失望。

20

埃格伯格堡:奥斯陆的一处著名建筑

21

哈德罗达:挪威历史上的一名皇帝

他的妻子告诉我,他回来后并没有活多长时间,因为 1925 年海上发生的事情已经彻底地打垮了他。除了告诉公众的故事外,他并没有对妻子说更多的详情,不过他留下了一份长长的手稿——用他的话来说是“技术文件”——手稿是用英文书写的,显然是为了防止妻子偶然看到手稿后受到伤害。后来,有一天他在穿过哥登伯格码头附近的一条狭窄小巷时,被一捆从阁楼高处扔下来的纸给砸倒了。两个东印度的水手立刻扶住了他,但在救护车赶到之前,他已经死了。医生们没有发现他的死因,只能将之归因于心脏问题以及他虚弱的体质。

这时,我感到阴暗的恐惧也在吞噬着我的身心,在我最终安息之前它是不会放过我的;“意外”或别的什么事情最终会找上门来。我说服了那名寡妇,告诉她,她丈夫留下的“技术文件”对我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请求她将文件转交给我。然后,我带着文件离开了奥斯陆,在返回伦敦的船上阅读了其中的内容。那是一份简单而又零散的东西——一个头脑单纯的水手在事后努力写成的回忆录——上面努力地一天天回忆了最后那段可怖的航程。由于它既混乱又重复,因此我没法逐字逐句地将它摘抄下来,但我会把它的要点讲述出来,告诉读者为何水流拍打船侧的声音会让我觉得如此难以忍受,甚至不得不用棉花塞住自己的耳朵。

感谢上天,约翰森知道的并不完整,即使他看见了城市与那个东西。某些恐怖一直潜伏在这个时空的生命之后,那些污秽不洁、来自古老群星的亵神之物如今长梦海底;此外有一个可怖的教派知道并热爱着这些存在,这个教派时刻准备着,只要另一场地震将它们的可怖巨石城市再度抬出水面暴露在空气与太阳之下,教徒们就会热切地解开它们的束缚,让它们重回这个世界。一想到这一切,我就没办法再平静的入睡。

约翰森驾船起航的日期与他向殖民地海事法庭所作的陈述一致。2 月 20 日,艾玛号装载着基本的压舱物驶离了奥克兰,随后正面遭遇了由地震引发的猛烈风暴。这场风暴肯定从海底掀起了那些侵入人们梦境的恐怖事物。再度控制住帆船后,艾玛号一直航行得很顺利,直到它 3 月 22 号的时候遇上了警报号。当手稿叙述到艾玛号被炮击并最终沉没的时候,连我也能感觉到二副流露出的遗憾与悲伤。此外,在叙述到那些皮肤黝黑的教团凶徒时,他明显地表现出了强烈的恐惧。这些凶徒身上有着某种极端可憎的特质,几乎让人觉得自己有责任消灭他们,因此在庭询时当有人指控他与他的船员处理事件的方式过于冷酷残忍时,约翰森甚至老实坦白地表示自己不理解为何会有人这样指控他们。然后,在约翰森的指挥下,船员驾驶着俘虏来的汽艇好奇地继续向前驶去。不久,他们看到了一根雄伟的石头立柱直直地耸出了海面,接着在西经 126° 43' 南纬 47° 9'的位置上,他们遇到了一片混杂着粘土、淤泥与长满水草的巨石建筑交错混杂成的海滩。那正是这世上终极恐怖的有形实体——梦魇般的死城拉莱耶。那些从黑暗群星上渗透下来的可憎巨怪早在无数个亘古之前就建造了这座城市。伟大的克苏鲁与他的部属就长眠在此,隐匿在绿色粘液的墓穴中。在无数个轮回之后,它们最终将思绪播送了出去,在那些敏感者的梦境里播撒恐惧,专横地呼唤着忠心耿耿的信徒们展开一场解放与重建的朝圣之旅。约翰森并没有料到这一切,但上帝知道,他很快就会亲眼看到。

我猜实际露出水面的只有一座高山的顶端。那是一座顶端矗立着独石的可怖堡垒——那是伟大的克苏鲁的葬身之地。而当我想到从那周围的海面下可能潜伏着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几乎希望立刻自杀死掉。这座淌着水滴、属于古老魔鬼的邪恶之城展现出无比宽广的神秘,这让约翰森与他的手下们感到畏惧,也让他们在没有任何指引的情况下立刻猜到它不是这颗星球,或是任何正常的星球,应该拥有的东西。绿色巨石那巨大得难以置信的尺寸,巍峨雕花独石那令人目眩的高度,还有那些雄伟塑像及浮雕与警报号神龛里那只古怪塑像之间令人茫然无措的相似性,全都鲜明的展示在了二副那吓坏了的叙述中。

虽然对未来派艺术一无所知,但约翰森却在描述这座城市时表现出了非常相似的风格;他没有描述任何具体的建筑或结构,他仅仅描述了那些巨大棱角与岩石表面带给他的整体印象——那些表面非常巨大,任何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都无法与之匹配,此外,这些表面上还充满了亵渎神明的恐怖图案象形文字。我注意到他提到了棱角,因为这让我想起了威尔科克斯在讲述自己可怖梦境时说过的话。他说自己在梦中看到的那个地方透露着不同寻常的几何理念——它令人憎恶充满了与我们思想理念完全不同的球面与尺寸。而现在,一个没读过多少书的水手盯着这可怕的实物时,感觉到了完全相同的念头。

约翰森与他的水手从一处倾斜着的泥土堤岸边登上了这座可怕的卫城,然后攀上了覆盖着泥浆、有些打滑的巨型石块——在这些石块上没有为凡人准备的阶梯。带有偏光效果的迷瘴从这座被海水浸透的扭曲事物中喷涌而出,让天空中的太阳看起来也像是变形了一般;扭曲的威胁与疑虑邪恶地潜伏在那些雕花岩石组成的角度之后——这些夹角变幻莫测令人发狂,第一眼看起来还像是凸角,第二眼却又变成了凹角。

虽然没有发现任何比他们看到的岩石、淤泥和水草更明确的东西,但某种类似恐惧的情绪已经笼罩上了探险队的成员们。如果不是害怕其他人鄙视与嘲笑,他们全都会拔腿就跑。就这样,他们三心二意地搜索着一些能够带走的证据——结果,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葡萄牙人罗德里格斯爬到了那根巍峨独石的脚边,然后大喊着自己发现了什么东西。于是,其他人跟了上去,好奇地看着那座无比巨大的雕花大门。大门的浅浮雕上全是他们已经反复见过的、鱿鱼和龙组成的怪物。约翰森在手稿里说,那像是一扇巨大的仓库大门;虽然他们不知道面前这东西到底像是地板活门一样平躺着,还是像户外地窖木门那样斜立着,但是它周围那些充满装饰的横楣、门槛与侧柱都让他们觉得这是一扇门。正如威尔科克斯所说的一样,这里的几何观念全都错乱了。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海洋与地面是不是水平的,因为所有东西的相对位置似乎都如同幽灵般地变幻着。

布莱德试着从几个地方推了推石头,但却没有成功。而杜诺凡则仔细地沿着边缘查看了这扇门,并且一边走动一边断断续续地按压着经过的地方。他沿着那些怪诞的石头雕刻没完没了地向上攀爬——如果这门不是水平躺着的话,那他应该就是在攀爬了——同时所有人都在怀疑在这个宇宙里怎么会存在着如此巨大的门。接着,这面足有几英亩大小的平板自顶部开始轻柔而缓慢地向内转去;接着人们看到它转得很平稳。杜诺凡沿着侧柱滑了下来——也可能是用某种方法滚了过来——回到了其他人身边;然后,所有人看着这面雕刻着可怖图案的大门古怪地向后退开。在这种扭曲产生的奇幻景象里,它怪异而反常地沿着对角线移开了,不由得让人们觉得所有与物质和透视法有关规则全都被打乱了。

露出来的门洞里很黑,里面的黑暗几乎像是有形的物质。而黑暗在此刻反而是件好事;因为它模糊了内墙上那些本应该会显露出来的东西,并且像是烟雾一样实实在在地从囚禁了它千万年的远古牢笼里喷涌了出来。当黑暗拍打着它的膜翼悄悄飞向那时而皱缩时而鼓胀的天空时,太阳也明显地暗了下来。无法忍受的恶臭从新打开的深渊里飘了出来,然后,耳朵很尖的霍金斯觉得自己听见下面传来了一阵令人作呕的、像是液体泼溅时发出的声响。接着所有人都听见了;而他们就这样聆听着,直到它淌着口水、沉重而笨拙地走进了人们的实现,摸索着将自己有如凝胶一般的巨大绿色身躯挤过了黑色的门洞,冲进了这座恶毒的疯狂之城那已被污染的户外空间。

可怜的约翰森在写到这里时几乎已经写不下去了。有六个人没能逃到船边。他觉得其中两个人在看到那个该诅咒的瞬间时因为恐惧而被活活吓死。他没有办法描述那景象——没有任何语言能够描述那个充斥着让人尖叫的远古疯狂的深渊,没有任何语言能够描述那颠覆一切物质、力量和宇宙法则的存在。一座高山摇晃着走了出来。老天啊!难怪地球另一端的那位著名建筑师会发疯,难怪可怜的威尔科克斯那心灵感应连通的瞬间陷入高烧的胡言乱语之中。那偶像上的东西,那绿色、有如凝胶般的群星子民已经苏醒,宣告要取回自己的一切。群星已经就位,那个古老教派没能按照计划行事,但有一帮无辜的水手却在无意间完成了这一切。在历经了千百亿年后,伟大的克苏鲁终于挣脱了束缚,开始为了享受而肆意掠食起来。

还没来得及转身,三个人就被松软的爪子给扫倒了。愿他们安息,如果这宇宙间还有安宁的话。那三个人是杜诺凡,盖瑞拉和昂斯特姆。剩下来的三个人冲进了在一望无际的青皮石块之中,疯狂地奔向汽艇。帕克在这时滑倒了,约翰森发誓说他被石头建筑上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棱角给吞没了;那个棱角是个锐角,但看上去却像是钝角。所以,只有布莱德与约翰森跑到了船边,绝望地发动了警报号汽艇。这个时候,那个如山脉一般的巨大怪物踏过黏滑的石头上,在水边踌躇地犹豫不前。

尽管所有的人手都上了岸,但他们并没有将汽艇熄火;因此他们狂躁地在舵轮与引擎室间来回跑过数次之后,警报号便启动了。渐渐地,在那难以言语的景象所带来的扭曲恐怖中,汽艇开始搅起危险的水域;而同时,在那阴森岸边的巨石建筑上,那来自群星、不应属于这个世界的庞然大物像是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诅咒奥德修斯逃跑的帆船一般22,流淌着口水,狂暴地咆哮着。接着,伟大的克苏鲁做出了比故事里的独眼巨人更加勇猛的举动,他油滑的身躯溜进了水中,接着他用无比强大的力量激起了滔天的巨浪。布莱德向后望了一眼,然后彻底地疯了,尖叫着大笑起来。此后,他一直断断续续地高声大笑,直到一天晚上,死亡带走了他——当时,约翰森也昏昏沉沉神智不清地待在船舱里。

22

那来自群星、不应属于这个世界的庞然大物像是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诅咒奥德修斯逃跑的帆船一般:波吕斐摩斯曾捕捉并囚禁了奥德修斯与他船员供自己食用,奥德修斯设计用木桩刺瞎了他的眼睛,然后第二天带着船员从巨人手中乘船逃走

不过,约翰色并没有放弃。他知道在警报号的蒸汽用尽前,那东西肯定会追上自己,于是他决心拼死一搏;他将引擎开到了全速,闪电般地跑到了甲板上,扭转了舵轮。恶臭的海水中涌起了泡沫与涡流,而当蒸汽开得越来越高时,那个勇敢的挪威人驾着自己的船朝着那团追逐着自己的胶状身躯冲了过去。此时那东西从不洁的泡沫中渐渐升起,像是一艘魔鬼般的西班牙大帆船的船尾。那可怖的章鱼头颅带着不断扭动的触手几乎就要扑上了坚实汽艇的船首斜桅,但约翰森依旧无情地驾船向前冲去。接着,传来了如同气囊爆炸一般的猛烈冲击,接着泛起了好似切开翻车鱼时产生的粘稠恶心感觉,然后涌起了一股仿佛同时打开一千座坟墓般的恶臭,并伴随着一声记录者甚至都不愿写在纸上的声响。那一瞬间,船被一种遮挡视线的呛人绿云包笼了起来,接着就只剩下了船后一团不停翻滚着的毒云;老天在上——那无可名状的群星子民所剩下的破碎胶质正如同云雾般重组着自己那可憎的原型,与此同时,警报号在不断提升蒸汽动力的推动下,渐渐拉开了距离。

这就是全部了。在那之后,约翰森只能对着船舱里的塑像发呆,并将精力都放在了为自己和身边狂笑不止的疯子寻找食物上。在最初那次勇敢的举动后,他没有再试着驾驶汽艇,他灵魂里的某些东西因为这场事故而被抽走了。接着便是 4 月 2 号的风暴,然后他的意识也渐渐地模糊了。他感觉自己如同鬼魅般的旋转着穿过了充满液体的无尽深渊,坐在彗星的尾巴上晕眩地飞驰在旋转的宇宙里,歇斯底里地从深坑中冲向月亮然后又从月亮上跃回深坑,同时扭曲而又令人发笑的古老神明与来自地狱的长着蝠翼、大声嘲笑自己的绿色恶魔全都在放声大笑,让所有一切变得快活有趣起来。

从恶梦中醒来后,他被搭救了——警戒号,殖民地海事法庭,达尼丁的大街,还有回到埃格伯格老家的漫漫旅途。他没法把一切都说出来——别人会觉得他疯了。他只能在死之前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写下来,但他的妻子必须不能生疑。如果没法擦去这段记忆,死亡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恩赐。

这就是我读到的文件,而现在,我把它一同放进那只锡制的盒子里,与那尊浅浮雕以及安洁教授的文件放在一起。随它一起的还有我的记录——这些是我心智正常的证明,这里面拼起了所有的一切,但我希望永远也不会有人将它们再拼凑起来。我已经看到了所有的恐怖,那些宇宙不得不藏起来的恐怖,从此之后春季的天空与夏季的花朵对我来说都如毒药一般。我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像叔祖父以及可怜的约翰森一样,我将会死去。我知道得太多了,而那个教派依旧还活着。

克苏鲁也还活着,我猜。它又回到了早在太阳尚且年轻时就一直庇护着它的石头裂缝之中。它被诅咒的城市再一次沉没了,因为警戒号在四月的风暴之后曾航行穿过了那片水域;但它在地球上的祭司们依旧在某些偏远的地方围绕着供奉偶像的独石咆哮、跳跃、杀戮。他肯定在沉没时被困在了自己的黑暗深渊里,否则整个世界必定会在恐惧与疯狂中高声尖叫。谁知道最后会如何呢?升起的或许会沉没,而沉没的也将会升起。可憎之物在深渊里等待着、长梦着,而腐朽在摇摇欲坠的人类都市中播散扩张。一个时代终会到来——但我不愿去想,也不能去想!我祈祷,如果我在死前未能销毁这份手稿,我的遗嘱执行人会谨慎行事,不至鲁莽妄为,别再让它暴露在其他人的眼前。

The End

The Case of Charles Dexter Ward

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该文用词用句特别怪异,故很难精准。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洛夫克拉夫特先生诸多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

由于种种原因,本文在很多地方都显得有些破碎繁杂。阅读前请保持心态平和,有所准备。

由于本文实在太长,考虑到中途可能会没动力继续翻下去,又为了避免当初《疯狂山脉》一样的悲剧 (翻译了八章然后电脑崩溃译文全丢。) 所以破例采取连载的方式。尽力一月一更,四个月搞定。如有不便尽请见谅


“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妥善准备与保存的动物的精盐【注 1】,如此一来,一个充满创造力的人便可以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摆进整整一艘诺亚方舟,并且能随意地从动物的灰烬中唤起它完好时的模样;而通过相似的方法【注 2】利用人类灰烬中的精盐,一个哲人或许能够,在不借助任何罪恶的死灵巫术的情况下,在尸体被焚化的地方从灰烬中召唤出任何一位死去的祖先的模样。”

——勃鲁斯【注 3】

【注 1:原文是 essential Saltes,指的应该是某些从骨灰中精选出的晶粒,虽然“精盐”怪怪的,但是暂时想不出更合适的词了。】

【注 2:the lyke Method 怀疑是指 like,洛夫克拉夫特在这里似乎在模仿法国人的口吻写作,有些词和正常的拼写不完全一样。】

【注 3:原文是 BORELLUS,怀疑是指 Pierre Borel (Petrus Borellius) ,(1620 —1671)法国著名学者,化学家(也被认为是炼金术士),医生以及植物学家。但是,根据 John Dorfman 在 1989 年的论述,这段引文实际上可能出自 Cotton Mather 的《 Magnalia Christi Americana》(我在《不可名状》里说过这本书。)。可能是 Cotton Mather 在阅读了 Borellius 的某些著作并进行概括后得到的叙述。】


Chapter I A Result and a Prologue / 终结与序幕

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附近有一家收治精神病人的私立医院。不久前,有一个非常古怪的人在医院里失踪了。人们都管这个人叫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他那悲痛欲绝的父亲曾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的反常症状从一点点儿的怪癖逐渐发展成了某种阴暗恐怖的躁狂症——最后他的儿子不仅表现出了潜在的行凶倾向,而且就连脑中的思想也一同发生了极为怪异而巨大的改变——所以,这位伤心的老人不顾儿子的强烈抵触,将他送进了医院,严格限制了起来。而医生们也纷纷承认这一病例让他们感到颇为困惑,因为病人不仅在心理上显示出了许多反常,而且还在整个生理状态上也表现出了很多异状。

首先,虽然文件证明病人只有二十六岁,但古怪的是,他看起来要年长得多。的确,精神障碍会让人迅速地衰老下去;但这位年轻人的面孔上却显露着一些通常只有特别年长的人才会拥有的细微特征。其次,他的一些生理机能也表现出了某些反常的迹象,甚至过去的医学经验中也没有记录过类似的情况。他的呼吸与心跳令人困惑地缺乏规律;由于已经失声,他没办法发出任何比喃喃耳语更大的声音;他的消化系统也不可思议地缓慢无力,对标准刺激所表现出的神经反射行为既不同于正常的反应,也不同于病理学上的记录,甚至与迄今为止所有医学记录都全无关联。患者的皮肤病态地冰凉与干燥。组织内部的细胞结构似乎变得极端夸张地粗糙简陋,相互的连接也变得相当松散。甚至那原本留在他右臀上的一大块橄榄色胎记也消失了,却从胸口上生长出了一颗之前全无迹象可循的古怪黑痣,或者黑斑。总之,所有医师一致认定,瓦德的新陈代谢活动已经迟缓到了一个前所未闻的水平。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查尔斯•瓦德的情况也非常独特。他的疯癫症状与各种记录在案的病例毫无相似之处,甚至在最新、最详尽的医学论文中也没有发现与之相近的论述。不仅如此,他的疯病还发展成了一种独特意志力,如果这股意志力没有被扭曲得如此奇异、怪诞的话,它完全有可能让瓦德变成一个天才或领袖式的人物。瓦特的家庭医师——威利特医生——也做证实,他为病人在不疯癫时对事物的反应进行了评估,并表示病人的智力自疯癫症状发作之后便表现出了明显的进步。的确,瓦特始终都是一名学者兼古物收藏家;但是他在接受精神病医的最终测试时所显露出的、令人惊异的理解力与洞察力却大大超出了他过去的表现,甚至他在早期完成的、最为杰出的工作也未能反映出这些才能。事实上,这个年轻人的心智看起来是如此的强健与清醒,甚至很难将他合法地交给医院进行治疗;最后他的家人们还是通过其他人提供的证据,以及他所表现出的那种不同寻常的大量知识缺失 (这与他不俗的智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才最终将他拘禁了起来。直到他消失之前,瓦特一直是一个涉猎广泛的阅读者。并且只要他那可怜嗓音能够允许,他也会变得非常健谈;那些敏锐的观察员们虽然没有预见到他的逃跑,但也纷纷坦率地预言即使没有这起事故他也很快就能脱离监禁了。

只有威利特医生——这个负责接生查尔斯•瓦德,并且一直看着他身心成长的家庭医生——似乎为瓦德将来可能重获自由的想法感到担忧。他曾有过一段非常可怕的经历,并且发现了一些非常恐怖的事情——但他却不敢将这些发现透露给那些始终持怀疑态度的同僚们。事实上,就这件事情而言,威利特也给人们留下了一个较小的谜团。在病人逃跑之前,他是最后一个见过瓦德的人。在最后那场谈话结束后,他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与解脱的表情离开了病房;而部分人也还记得,就在他离开病房的三个小时后,医院方面就发现瓦特已经逃跑了。对于韦特医生所管理的医院来说,这场逃亡行动本身亦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题。如果仅仅只打开一扇位于垂直墙面上、距离地面足有六十英尺高的窗户是几乎不可能从病房里逃出去的;可是在与威利特交谈之后,这个年轻人却逃走了。威利特并没有就此事公开地做出说明,但古怪的是,在逃亡事件发生之后,他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事实上,许多人相信,如果威利特觉得会有一定数量的听众愿意相信他的解释,那么他或许会乐意透露一些事情。他在病房里与瓦德见过面,但在他离开后不久,医护人员便徒劳地锁上了病房的大门。而当他们再度打开房门的时候,病人却不见了踪影——房间的窗户打开着,四月寒冷的微风吹起了一团难以察觉、几乎让他们感到窒息的细微蓝灰色尘土,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奇怪的地方。的确,在那段时间里,看门犬曾咆哮过一阵子;不过那时候威利特还在病房里,并且它们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而在之后,它们没再表现出任何的骚动。在发现瓦德失踪之后,医院方面立刻通过电话告知了他的父亲,但老人的反应似乎更多地是感到悲伤而非惊讶。而当韦特医生亲自拜访威利特医生的时候,威利特医生与他交谈了一段时间,同时坚持称自己并不知道瓦德在计划逃离医院,更没有与他有过串通。有些人从几个威利特极为信赖的朋友以及老瓦德那里得到了一些暗示,可是这些暗示太过疯狂荒诞,没有得到广泛的采信。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发现任何与那个失踪的精神病人有关的线索。

查尔斯•瓦德从小就热爱收藏和研究古物。毫无疑问,身边这座庄严古朴的小镇熏陶了他的品味,而他双亲名下那座位于小山顶端、珀斯帕特街【注】上的古宅里那些摆放在的房间角落里的旧时遗物更培养了他的鉴赏力。年复一年,他对于古老事物的热爱有增无减;因此历史、宗谱、以及与殖民地时期的建筑、家具和手工制品有关的研究工作最终都揽括进了他的兴趣范围。考虑到他的疯癫症状,这些爱好非常值得重视;虽然它们并没有成为疯病的核心,但它们以最为表面的形式在疯癫症状中占据着显著的位置。他对很多信息一无所知,而精神病医生们发现,他所缺失的信息与知识全都与现代事物有关;作为补偿,他始终掌握着许多关于过往事物的知识,相对而言甚至多得有些奇怪了——尽管这些知识表面上是被历史掩盖隐瞒了起来,但是瓦德却通过巧妙质疑与询问技巧将它们统统挖掘了出来;因此,有些人或许会觉得这位病人凭借着某些自我催眠的法子,真正地穿越到了过去的某个时代。可奇怪的是,瓦德似乎对那些他已经了若指掌的古代事物丧失了兴趣。由于太过熟悉了解,他渐渐不再关心它们;到了最后,他显然在努力学习掌握那些毫无疑问已从自己脑海中完全抹去的知识——也就是那些现代社会里的寻常事实。为了掩饰这种大范围的知识缺失,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所有那些曾看望过他的人都会在瓦德身上察觉到一种迫切而焦虑的渴望,这种渴望显然决定了他阅读与交流的全部走向——他渴望学习了解那些与自己生活有关的信息,还有那些二十世纪里的普通生活经验与文化背景,可是他出生在 1902 年,也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学校里受过正规的教育,因此所有这些东西本应该是他早已习得了的知识。考虑到他的知识缺口实在太过宽大,精神病医生们此刻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个逃离了医院的病人如何才能适应眼下复杂的现代世界;不过,大多数人相信,他可能始终“潜伏”在某个简陋而又容易生存下去的地方,直到他积累了足够的现代知识,将自己变成一个普通人后才会重新融入社会。

【注:Prospect Street 】

另一方面,精神病医生们一直在争论瓦德的疯癫病症到底始于何时。波士顿市的著名专家莱曼医生将病症的起点划在 1919 年或 1920 年——也就是这个年轻人在莫斯布朗中学就读的最后一个学年——那个时候,他的兴趣突然从历史研究转移到了神秘学研究上;此外,瓦德还拒绝了大学的入学资格,因为他打算去从事某些更加重要的个人研究工作。莱曼医生论断有着不少确实的证据,在这段时间里,他的习惯发生了变化,尤其再加上他当时还在反复查询城镇档案并且出入一些古老墓地试图寻找出某座在 1771 年修建起来的坟墓——这座坟墓里埋葬着约瑟夫•柯温,他家族里的一位祖先。据说,柯温在斯丹普斯山【注 1】上的奥尔尼庭院【注 2】中修建了一座宅子,并且是这间宅子的主人,而瓦德则宣称他在这座古老宅子中的某块墙体镶板后发现了一些属于约瑟夫•柯温的文件。坦白地说,1919-1920 年的冬天,瓦德的确发生了一些无可辩驳的巨大变化;他因此唐突地中断了自己一贯的古物收藏与研究活动,开始不顾一切地投身进了国内外的各种神秘学课题研究之中,而这一切的变化仅仅只是因为他非常古怪地坚持试图寻找到自己祖先的坟墓。

【注 1:Stampers’ Hill】

【注 2:Olney Court】

然而,威利特医生却极为反对这种观点;他对病人有着连续而密切的了解,并且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还展开了某些可怕的调查,并得到了一些令人恐惧的发现。基于这些证据,他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另一方面,这些调查与发现也在他身上打下了烙印;因此,每当他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声音会止不住地哆嗦,而当他试图写下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双手也会止不住地颤抖。威利特承认 1919-1920 年间发生的变化通常来说应该标志着瓦德开始逐渐走向堕落,而这段堕落之路最后演变成了 1928 年的那种可怕而又不祥的异化;但是,根据他的个人观察,精神病医生们需要对这个病例进行一个更加清晰的区分。他坦率地承认这个年轻人总是变化无常、让人捉摸不定,而且在面对身边奇异事物时,也很容易做出过度敏感与热情的反应;但是威利特却拒绝承认这种古怪的早期变化标志着瓦德正在逐渐从清醒走向疯狂;他没有相信瓦德自己的陈述,而是发现、或者重新找到了某些会对人类思想产生严重影响的东西——这些东西所造成的影响几乎可以称得上奇迹一般,而且带来的结果也相当地深远。威利特医生很确定,真正的疯癫应该始于一次更晚些的变故——瓦德曾经发现了柯温的肖像与那些古老手稿;也曾旅行去国外,拜访了一些奇怪的地方,并且在某些怪异而又隐秘的情境下颂唱了一些可怕的祈祷;他还曾明确表示这些祈祷得到了某种回应,而且在某些极度痛苦而又不可思议的情况下匆忙、焦躁地书写了一封书信;他还涉嫌一系列吸食鲜血【注 1】的案件,并在波塔克西特地区【注 2】引起了一些不祥的流言蜚语;但这都发生在那场变故之前。甚至在变故发生之前,病人就已经开始逐渐忘记那些同时代的知识了,同时也渐渐失去了发音的能力,并且就连身体外貌也在经历着许多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许多变化直到后来才渐渐被人们注意到。

【注 1:原文是 the wave of vampirism 】

【注 2:Pawtuxet ,一条位于罗德岛州的河流】

威利特极为敏锐指出,只有在那场变故之后,那种噩梦般的可怖特质才毫无疑问开始出现在瓦德身上;而那个年轻人曾声称自己有了至关重要的发现,而医生也相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的说辞——这一点更让医生觉得不寒而栗。首先,约瑟夫•柯温的古老文稿被发现的时候,恰巧有两个非常聪明的工人目击了整个过程。其次,那个年轻人也曾向威利特医生展示过这些文稿与一页柯温留下来的日记,而这些稿件看起来非常真实,并不像是赝品。瓦德声称自己在一个墙洞里发现了这些东西——而他所提到的墙洞就在一个长久以来人们一直都能见到的地方;而且威利特曾经在一个非常特别的情况下,让人信服地最后瞥了一眼这些东西——当时他身边围绕着许多让人难以置信、同时可能也永远无法再进行证实的事物。再次,就是哈钦逊【注 1】与奥恩【注 2】的信件中出现的奇异巧合与难解谜团,还有柯温的笔记问题,以及那个侦探到底揭露了艾伦医生的什么秘密;这些事情,还有威利特在经历过那段令人惊骇的事件、再度恢复意识时,在自己口袋里找到的那张用中古字体书写的可怕消息。总之,这一切都为瓦德的叙述提供了充足的证据。

【注 1:Hutchinson 】

【注 2:Orne】

然而最具决定性的证据还是医生在最后一次研究调查时,通过某一对符咒所获得的两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这些答案实际上证明了那些文件的确是真迹,也证明了它们所透露的可怖蕴意的确真实可靠——而在证明这些事情的同时,那些文稿也被永远地从人类所掌握的知识集合中抹掉了。

在此,我们必须回顾查尔斯•瓦德的早期生活。如同古代历史一样,他也深切热爱怀念着那一段早已逝去的时光。1918 年的秋天,瓦德在离家不远的莫斯布朗中学开始了第三学年的生活,并且对当时的军事训练活动展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校园里那座建于 1819 年、历史悠久的主教学楼一直牵动着他心中年轻的考古热情;而学院所坐落的那座宽阔公园也在呼吁着他锐利的双眼去寻找全新的风景。他几乎没有什么社交活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或者四处闲逛,或者完成课业与训练,或者前往市政厅、州政府、公共图书馆、普罗维登斯图书馆【注】、历史学会、布朗大学的约翰•卡特•布朗图书馆与约翰•哈尔图书馆、以及在班利菲特街上新开设的谢普利图书馆查阅考古资料与家族宗谱信息。在那个时候,我们或许能将他描述成这样一个人:瘦削、高挑、一头金发、有着一双求知好学的眼睛、略微有些驼背、穿衣不太讲究,总给人留下一种笨拙羞怯的无害印象,并不引人注意。

【注:原文是 the Athenaeum,原意是雅典娜神殿,或者古罗马时期教授法律或文学的学校,现已引申为图书馆或文学协会一类的地方。此处是应该是指著名的 Providence Athenaeum,即 1753 年在普罗维登斯市建立的图书馆,它是美国历史上第四座靠公众捐款建立并运作的图书馆。】

他总是在散步时踏访古迹展开冒险;通过这些冒险,他设法从这座迷人古城所残留下的无数遗迹中再现了一幅连贯的、反映了数世纪之前城市生活的生动画卷。他的家坐落在那座几乎垂直矗立在河流东面的小山顶端。那是一座乔治亚时期【注 1】的雄伟豪宅;这座豪宅有着纷繁错杂的侧厅,而从这些侧厅的后窗望出去,瓦德能晕眩地俯视着下方那些丛生的尖塔、穹顶与屋脊,还有那些下城区里的摩天大楼以及绵延在远方乡野里的紫色群山。他就出生在这座豪宅里;还曾坐在摇篮里被保姆推着穿过豪宅的砖墙正面【注 2】那可爱的古典门廊,经过那座已有两百年历史、早在小镇繁荣兴盛之前就矗立在这儿的白色小农舍,沿着树荫下奢华的街道向着庄严的学院一路走去。路的两旁,古老而四方的砖石宅邸与较小一点的木头房屋【注 3】分别卧在属于自己的宽敞庭院与花园中,不受侵扰地做着美梦。

【注 1:1714-1811 年,这期间英国正值汉诺威王朝统治时期,大约是乔治一世至乔治四世统治时期。这一时期的欧洲与英国流行着一种集大成的建筑风格,所以这个词本身也可以当作一种建筑风格。】

【注 2:原文是 the double-bayed brick facade , double-bayed 应该是“双隔间”的意思,但是没仔细研究过欧美建筑,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注 3:原文是 smaller wooden houses with narrow, heavy-columned Doric porches,完整翻译过来是“较小一点且有着修建有厚实立柱的多利安式门廊的木头房屋”,实在塞不进句子里,只能截掉一部分。】

他也曾坐在摇篮里,被推着走在睡意朦胧的康登街上。这条街道位于陡峭小山上较低的地方,而它东面的所有住宅全都修建在高高的山腰梯台上。平均来说,矗立在这儿的矮小木屋有着更加悠久的历史,因为这座逐渐扩张的城镇就是从这里慢慢爬上小山的。而这些坐在摇篮里的远足让他从一座古雅的殖民地时期村落那引人入胜的风光中吸收到了一些营养。保姆常常会停下来,坐在珀斯帕特梯台公园【注】里的长凳上,与警察闲谈上几句;于是瓦德脑中那些孩提时代的最初记忆里便有了这样的景象: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他从竖着栏杆的巨大堤台上望出去,看见西面那一片由屋脊、穹顶、尖塔与远山组成的朦胧海洋,在那燃烧着,如同天启般,混杂了鲜红、金黄、淡紫甚至还有一点奇异绿色的落日下所有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蓝紫色的神秘氛围。州政府那巨大的大理石穹顶耸立在这一大片模糊的轮廓之中,而一片横断在燃烧天空之中、染着色彩的层云裂开了一条缝隙,为那座安置在州政府穹隆顶端的雕像戴上了光环。

【注:Prospect Terrace,实际上是 Prospect Terrace Park,这是普罗维登斯市的一个山腰公园。洛夫克拉夫特住在普罗维登斯的时候常爱去这座公园休息。】

待他再长大一些的时候,瓦德便开始了他那众所周知的散步习惯;先是拖着他那不耐烦的保姆,然后渐渐独自开始了如梦幻一般的冥思。在那座几乎垂直耸立着的小山上,他一次次地冒险,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低;每一次都会触及这座古老城市中那些更加老旧、更加古雅的层面。他犹豫着小心谨慎地沿着竖直的吉奇斯街【注 1】走向前去,经过街道侧旁的堤墙与那些早在殖民地时期修建起来的古老山墙,来到林荫遮蔽的邦尼菲特街【注 2】的街角;在他的前方有一座木头古迹——它有着一对修建着爱奥尼式立柱【注 3】的门廊,而在他的侧旁是一座陈旧、而且遗留着一点儿早期农场庭院影子的复折式屋顶,以及那座属于大法官德菲的房子——它还残存着些许乔治王朝时的庄严堂皇。从这里开始就是一片贫民窟了;但那些巨人般的榆树纷纷投下使人宽慰的荫影,覆盖在这片街区上,因此这个孩子过去常常会闲逛着向南经过那一排排修建于独立战争之前、竖着巨大的中央烟囱、留有老式正门的古旧住宅。那些修建在东面的住宅都坐落在高高的地基上,通过两段带栏杆的石头阶梯与街面连接起来。年幼的查尔斯还会用画笔描绘出过去,这条街道刚被修建起来时,那些房屋所呈现出的模样,并且为图画里的三角墙画上红色的高跟鞋与假发——这些穿着样式的含义现在已变得显而易见地清晰起来。【注 4】

【注 1:Jenckes Street 】

【注 2:Benefit Street 】

【注 3:希腊古典建筑的三大柱式之一,风格纤细秀美。】

【注 4:原文是,the young Charles could picture them as they were when the street was new, and red heels and periwigs set off the painted pediments whose signs of wear were now becoming so visible.似乎是这个意思,如果没猜错的话,那“高跟鞋与假发”就是指十七、十八世纪欧洲贵族的穿着样式】

西面,山坡几乎和上方一样陡峭,一直直降到过去那条“镇中大道”上。1636 年的时候,这座城市的建立者们在小河的岸边铺下了这条古老的街道。不计其数的小巷从这里游走散开,通向四方。那些古老得无法想象的倾斜房屋蜷缩在一起,耸立在小巷的两侧;虽然深感着迷,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穿过那些古老陈旧的巷子,因为他害怕它们会变成一场幻梦,或是变成一座通向某些未知恐怖的大门。不过,他发现了另一条不那么可怕的线路,因此他会继续沿着邦尼菲特街走下去,经过那些围绕在隐匿的圣约翰墓地外边的铁栅栏,接着绕过那座 1761 年修建的殖民地大楼【注 1】的后院,然后再经过金球旅馆【注 2】那座行将倾塌的大屋,来到华盛顿街中止的地方。在弥廷路【注 3】——这条路在其他时期也被称作下吉尔巷【注 4】和金街——上,他若望向东面,便会看见一级级台阶组成的拱形阶梯——街道不得不借助这种方法才能爬上陡峭的山坡;而他若望向西面,便会瞥见殖民地时期修建起的古老校舍正对着街对面的莎士比亚头像微笑——在独立战争之前,后者曾印刷和发行过《普罗维登斯公报》与《国家日报》【注 5】。继续向前就会来到那座修建于 1775 年、精致典雅的第一浸礼会教堂【注 6】——那些无可匹敌的吉布斯式尖塔【注 7】,以及那些翘立在教堂之上的乔治亚式屋檐与圆顶阁楼,无不彰显着它的奢华。从这里开始往南的临近街区要和善得多,并且最终发展繁荣出了一片精美绝伦的老式豪宅;但是那些古老的小巷依旧在悬崖之下向着西面延伸,从它们那满是山墙的古旧中透出阴森的气息,并渐渐浸入一片五彩缤纷、纷繁错杂的衰败之中。这一片邪恶而古老的水滨地带被逐渐朽坏的码头与眼睛浑浊的杂货商人围绕着,独自沉浸在各个国家传播来的恶习与污秽中,追忆着那段荣耀的东印度时代【注 8】——那些幸存下来的小巷还沿用着过去的称呼,像是“口袋”、“金条”、“金子”、“白银”、“硬币”、“多布隆”、“君主”、“荷兰盾”、“美元”、“十分币”和“美分”。【注 9】

【注 1:原文是 the 1761 Colony House,似乎是殖民地管理者的办公楼,类似镇政府那样的。】

【注 2:the Golden Ball Inn 】

【注 3: Meeting Street】

【注 4:the successive Gaol Lane 】

【注 5: the Providence Gazette and Country-Journal 】

【注 6: First Baptist Church of 1775】

【注 7: Gibbs steeple,似乎是一种建筑风格,但是没找到具体来源】

【注 8:its proud East India days,可能是指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在美国贸易的那段时候,也就是独立战争之前的时候】

【注 9:显然都是过去水手和商人随口的命名,其中的多布隆 (Doubloon) 是西班牙曾使用过的一种金币。】

待他长得再大一些也更富冒险精神的时候,年轻的瓦德偶尔会冒险进入这一片由摇晃房屋、破旧横窗、倒塌台阶、扭曲栏杆、黝黑面孔与无名怪味杂糅成的混乱地带;迂回地沿着南中央大道走到南沃特街上,找出那些渡船与完好的汽轮依旧会停靠的码头,然后转向北面地势较低的地方,经过那座建于 1816 年、有着陡峭屋顶的大仓库与格雷德大桥【注 1】前的宽阔广场——在那个地方,那座建于 1773 年的交易所依旧靠着自己古老的拱形结构坚实地耸立着。他会在广场停留片刻,欣赏这座古老小镇那令人眼花的美丽——看着它耸立在东面的悬崖上,用两座乔治亚时期的尖塔当作装饰,并且将新基督科学派教堂【注 2】那巨大的穹顶当作王冠戴在头上,就像伦敦将圣保罗教堂的穹顶当作王冠一样。他最喜欢在接近傍晚的时候抵达这片地方,在这个时段,倾斜的阳光会为交易所以及山坡上那些古老的屋脊与钟楼涂上一层金色,并在码头周围洒下奇妙的魔法——过去,那些普罗维登斯的大商船【注 3】曾在这些码头边下锚靠岸,但现在它们都陷入了长长的睡梦之中。在长长地凝视过后,他会像是个诗人般深深地爱上这幅美景,并怀着这种爱慕近乎眼花缭乱地站起来;然后,他会的在暮色中爬上回家方向的山坡,经过古老的白色教堂,登上那些狭窄而陡峭的道路。而路边那些窗户上的小窗框,以及那些高高地安装在带有古怪锻铁栏杆的双层阶梯之上的楣窗,纷纷开始透出黄色的灯火光亮。

【注 1: the Great Bridge,直接翻译成“大桥”似乎有点太泛泛了】

【注 2: Christian Science 美国人艾娣所创教派。其将基督的教诲与治疗看做一种科学,认为宇宙是精神的而非物质的。邪恶与错误都是物质体验造成的幻觉。】

【注 3: Providence Indiamen ,准确的说应该是 Providence EastIndiamen,指普罗维登斯地区拥有东印度公司执照或许可证的商船】

再大一些的时候,他有时候去会寻找那些鲜明生动的反差。他会花上一半的散步时间走进那些他家北面那些日渐崩塌的殖民地时代城区;在那儿,山坡会向下连接着斯丹普斯山上一处较矮的高地,犹太区与黑人区扎堆地聚集在这片地方,而在独立战争之前,开往波士顿的驿站马车也常常是从这里发车的。同时,他也会花上另一半的时间待在南部那些典雅优裕的街区,像是乔治街、毕纳瓦隆街、珀瓦街、威廉斯街之类的地方,那儿的古老山坡依然如故地保存着那些完好的住宅、些许带围墙的花园以及陡峭的绿茵小巷。无数芬芳的记忆依旧都留在这片地方,不愿离去。这些散步活动,加上散步时勤勉的研究与观察,显然解释了查尔斯•瓦德为何会具备如此之多的考古知识——甚至多到最终将整个现代世界挤出了他的脑海;此外,这些活动也构成了一片精神土壤,让那些——在 1919-1920 年的那个决定命运的冬季里——落进这片土壤的种子长出了如此怪异与可怖的果实。

威利特医生很确定,直到那个发生了第一次转变的不祥冬天之前,查尔斯•瓦德的考古热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病态的征兆。对那时的他来说,墓园——除开那种古色古香的气氛与重要的历史价值之外——并没有特别的吸引力;至于那些暴力、野蛮的本能更与他彻底绝缘。后来,他不知不觉地开始古怪地续写起了自己在一年前考察时寻获的宗谱成果;当时他在自己母亲的家族里发现了某个特别长寿的人——这个人叫做约瑟夫•柯温,他于 1692 年 3 月从塞伦来到了普罗维登斯,据说他的身边围绕着一系列极端奇怪而又令人不安的故事。

瓦德的曾曾祖父维尔康•坡特于 1785 年迎娶了某个名叫“安•蒂林哈斯特”的女人,据说她是“詹姆斯•蒂林哈斯特船长的后人——伊莉莎夫人——的女儿【注】”,但是家族中却没有留下任何与他父亲有关的线索。可到了 1918 年,这个年轻的宗谱学家在查阅一卷手抄的原始市镇档案时发现了一条有趣的线索:案卷上有段叙述登记了一次通过法律程序变更姓名的申请,根据案卷的叙述,在 1772 年,一位伊莉莎•柯温夫人——约瑟夫•柯温的遗孀——带着自己七岁的女儿安,申请恢复使用她的娘家姓——“蒂林哈斯特”;这一申请的理由是“她丈夫死后的某些事情使得她的夫姓已经成为了一种公开的耻辱;这些事情证实了一些古老而普遍的谣言,虽然这位忠贞的妻子在一开始并没有相信这些谣言,直到所有事情真相大白、再无任何疑问时不得不接受了现实”。发现这条记录纯属偶然,当时他在不经意间分开了两张黏在一起的书页,然后找到了这段叙述——那两张书页被非常小心地粘在了一起,并且有人还更改了页码,试图将它们当作完整的一页来处理。

【注:原文是 daughter of Mrs. Eliza, daughter to Capt. James Tillinghast 】

查尔斯•瓦德立刻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他过去一直都不知道的曾曾曾祖父。由于他之前曾听过、读过一些与此人有关的含糊报道和零散暗示,所以这个发现令他加倍地兴奋起来;除开那些在现代已经完全公开的材料外,这个人并没有留下多少公众可以追查寻获的记录,就好像是存在着某种阴谋,想要刻意地将此人从记忆里涂抹掉一般。而且,那些显露出来的线索全都非常奇怪,充满挑逗意味,让人不由得去好奇地猜想那些殖民地时期的记录者究竟急切地想要隐瞒和忘却些什么东西;同时也让人不由得怀疑他们是否有足够正当的理由来删除掉这些信息。

在发现这条记录之前,瓦德对于这位老约瑟夫•柯温的浪漫想象全都是些无所事事的空想,而且他对这种状态也非常满意,并不多做关心;但是在发现自己与这位显然被“掩盖”的人物有亲属关系后,他开始尽可能系统地搜寻任何自己能找到的、与这位祖先有关的信息。通过这种兴奋刺激的追寻中,他最终获得了超乎自己想象的成功;他在普罗维登斯当地那些满是蜘蛛网的阁楼里找到了许多古老的信件、日记以及一捆捆未出版的回忆录,此外,他还在其他一些地方找到了一些富有启发意义的片段——那些作者可能觉得这些信息不值得他们花时间去掩盖销毁。其中有一则重要的启示是他在纽约发现的,因为弗朗西斯酒馆里的博物馆【注】中依旧保存着一些殖民地时期的罗德岛州书信。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那些他于 1919 年 8 月在奥尔尼庭院里那座行将倾塌的房子中的墙体嵌板后发现的东西,根据威利特医生的观点,这也一定是导致了瓦德眼下情况的祸根。毫无疑问,它打开了那些阴暗的景象,而这些景象的终点远在比地狱更深的黑暗中。

【注:the Museum at Fraunces’ Tavern,Fraunces’ Tavern 是纽约一个著名的酒馆,由于其在独立战争前后是一个重要的集会地点,因此后来被改建成了博物馆。】


Chapter II An Antecedent and a Horror / 祖先与恐怖

根据瓦德探听和发掘到的那些杂乱无章的传说,约瑟夫·柯温是一个神秘而又极为令人惊讶、甚至还隐约有些让人害怕的家伙。由于他一直保持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而且还在从事着某些非常古怪的化学或炼金术实验,所以在巫术大恐慌【注 1】刚开始的那会儿,他由于害怕被人告发,便从塞伦逃到了普罗维登斯——因为这片土地一直是怪人、自由民以及其他不同意见者所通用的庇护所。他当时大约三十岁,是个看起来面无血色的男人。来到普罗维登斯后,他很快便获得了认可,并且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留在了普罗维登斯;后来,柯温在格雷戈里·德克斯特家【注 2】的正北面、靠近奥尔尼街街尾的地方购置了一处地产。他将房子修建在了镇大街西面的斯丹普斯山上,那个地方后来变成了现在的奥尔尼庭院;1761 年的时候,他又在原址上扩建了一座更大一些的房子——这座房子直到现在还耸立在小山上。

【注 1:指 1692 年塞伦的巫术恐慌,以及随后产生的女巫审判运动。】

【注 2:原文是 Gregory Dexter's 】

约瑟夫·柯温的第一点古怪之处在于他的年龄——自他抵达普罗维登斯之后,柯温似乎一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衰老迹象。他投身进了船运事业,买下了靠近迈尔-恩德湾【注 1】的码头,并且于 1713 年协助了格雷德大桥的重建工程,还在 1723 年与其他一些教徒共同建立了山上那座公理会教堂【注 2】;但在这些年里,他却一直保持着自己那副平凡无奇的模样,而且看起来始终像是个三十、或者三十五岁出头的中年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奇怪的特质开始引起了广泛的注意;但柯温总是解释说他继承了勤劳祖先的传统,始终过着一种非常简单朴素的生活,所以并没有因为生活而疲倦衰老。但是镇上的人们一直都不太明白这种“简单朴素的生活”是如何与这个神秘商人的种种费解举动,以及他房间里彻夜不灭的奇异灯光,相互协调统一的;因此他们更倾向于提出另一些理由来解释他的长寿与青春常驻。大多数人都相信,柯温一直在混合、煮沸某些化学药剂,而这些药剂与他的秘密有着莫大的关系。有些流言传说他用自己的商船从伦敦和印度群岛带回来了许多奇异的东西,还有些传闻则声称他从纽波特、波士顿以及纽约购进了大量古怪的材料;而当来自里霍博斯【注 3】的杰贝兹·鲍文医生在格雷德大桥对岸挂上“独角兽与研钵”【注 4】的招牌,开了一家药店之后,便始终有传闻称那个沉默寡言的独居者在不停地向他买入与订购药物、酸以及金属。于是,人们纷纷猜测柯温私底下肯定有着极为出色医术,因此各式各样的病患纷纷赶来向他寻求帮助;虽然他似乎不置可否地认可了这种观念,并且总是用一些颜色古怪的药剂打发那些求医者,可是,根据大家的观察,他向其它人提供的帮助极少有灵验的时候。终于,当人们意识到这个异乡人在普罗维登斯过了五十多年,可他面孔与体格看起来却只发生了不超过五年的变化时,谣言开始变得更加阴暗邪恶了;此外,超过半数的人开始想要将那些他经常出现的地方隔离孤立起来。

【注 1:Mile-End Cove】

【注 2:基督教新教的一派】

【注 3:Rehoboth,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城市】

【注 4: the Sign of the Unicorn and Mortar,18 世纪一家药剂和化学品商店的名字】

此外,许多同时期的日记与私人书信也揭示了大量其他的理由——可以用来用来解释为何人们会对约瑟夫·柯温感到惊讶、恐惧,并且最后像是瘟疫一般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他对墓园有着极端强烈的喜好,这种热爱甚至已经达到了臭名昭著的程度——人们曾在各种时间、各种环境下瞥见他出现在墓园里;可是却没人看见他做出过任何可以被称为阴森恐怖的事情。此外,柯温在波塔克西特路上有一座农场,他通常会在那儿度过夏天;不过人们也常频繁地在白天或是夜晚中的各个古怪的时间段里看见他驾着车赶向那里。除了一对面色阴沉的纳拉干西特族印第安人【注 1】夫妇外,人们从未在农场里见过其他的工人——这对夫妇兼任了仆从、农夫与看门人的所有职务;那位丈夫是个哑巴,身上还有这奇怪的伤痕,而妻子的模样也特别让人厌恶——可能是因为混有黑人血统的缘故。柯温在这座房子旁的单坡棚里设立了一间实验室,并且在那里面从事大部分的化学实验工作。有时候,他会雇佣一些搬运工和赶车人将许多瓶罐、麻袋与箱子运送到单坡棚里的小红门前,而这些好奇的工人们常常会谈论起他们在那个摆放着低矮架子的房间里所看到的奇妙烧瓶、坩埚、蒸馏锅与火炉;而且他们还会压低声音做出预言,声称这个沉默寡言的“化学师”【注 2】——他们实际指的是炼金术士——用不了多久就能发现哲人石【注 3】了。而那些最靠近农场的邻居——距离农场四分之一英里远的芬纳家族——却有着一些更加古怪的故事。他们说,夜晚的时候,柯温的农场里会持续不断地传出某些声音。根据他们的描述,那是一些叫喊声,以及持久不息的嚎叫声;此外,他们也不喜欢看见那一大群属于柯温的家畜拥挤着出现在牧场里,因为对于一位孤单的老人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仆从来说,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家畜来供肉、挤奶和修剪羊毛。但是,柯温仍然会从金斯敦的农夫那里购入新的牲畜,所以家畜的组成似乎也在随着时间不断变化。再者,农场里还有一座用石头修建起来的巨大附属建筑——这座建筑上只留着一些又高又狭长裂缝当作窗户——看起来格外地让人憎恶。

【注 1:Narragansett Indians,一支生活在罗德岛州的印第安人】

【注 2:原文是 chymist,应该是 chemist 的当地发音。不过这个词在古时也有炼金术士的意思。】

【注 3: the Philosopher's Stone,炼金学中的概念,指将基本金属转变为黄金或白银的物质,同时也有人认为能够通过它实现长生不老、死而复生。】

而那些游荡在格雷德大桥附近的闲人中也流传着许多有关柯温的流言蜚语,而其中的很多传闻都与镇子里那座属于柯温名下、修建在奥尔尼庭院中的房屋有关;相比之下,与那座在 1761 年——这个男人几乎有一百岁年纪时——修建起来的新房子有关的传闻要少一些,大多数传闻都是在谈论那座有着低矮复折式屋顶、无窗阁楼以及木瓦墙面的老房子。在拆毁那座老房子的时候,柯温极端警惕地烧掉了所有从老房子里拆下来的木材。的确,这儿没有那么神秘;可是,人们却常看见房子在入夜后还会亮上好几个小时,房子里仅有的两个男仆全是皮肤黝黑、举止鬼祟的外国人,而那个年老得不可思议的法国女管家常会口齿含混却又让人毛骨悚然地喃喃自语,另外人们常看见大量的食物被送进了那座里面只居住着四个人的老房子,还经常在极为不合适谈话的时段里听见房子里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交谈声——所有这些,再加上那些与波塔克西特农场有关的流言蜚语,给这座房子带来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名声。

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柯温的家也是众人讨论的焦点;身为一个逐步融入镇教会与商人圈子的外来者,他自然认识了不少上流人士,而与这些上流人士做伴和交谈时也显得如鱼得水。他有着很高贵的出生,因为在新英格兰地区,柯温家族——或者说塞伦的柯玟家族【注】——是不需要人引荐的。人们纷纷认为约瑟夫·柯温在年轻的时候经常旅行,去过很多地方,而且他曾在英格兰生活过一段时期,还曾至少两次坐船去过东方;当正式发言的时候,他的说话方式像是一个博学而又有教养的英国人。但出于某些原因,柯温并不热衷于社交。虽然他从未有意地冷落过任何一个访客,但是柯温始终都在自己面前竖着一道含蓄克制的高墙,以至于很少有人能想到可以和他说些什么话题却又不会显得自己空洞无聊。

【注:原文是 the Curwens or Corwins of Salem 这应该是同一个家族的两个分支。】

此外,他的行为举止里似乎也潜藏着某些隐秘而又不屑的傲慢与自大,仿佛他曾与某些更加古怪也更加强大的存在打过交道,并且发现所有的凡人都非常乏味无趣。1738 年,当风趣智慧而又赫赫有名的查克理博士从波士顿调来担任国王教堂【注】教区牧师的时候,他曾刻意地拜访了这位他在不久之后将会经常听人提起的怪人;但查克理博士仅仅只在柯温家中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便起身告辞了——因为他从主人的谈话中察觉到了某种险恶不祥的暗流。查尔斯·瓦德与自己的父亲在一个冬天的傍晚讨论起柯温的种种事迹时曾告诉父亲——他非常想知道这个神秘的老人到底对那个精力充沛的神职人员说了些什么,但所有留下日记的人都一致声称查克理博士根本不愿意复述他听到的任何内容。这位好牧师被吓坏了;虽然他以举止欢快得体闻名,但他回忆起约瑟夫·柯温的时候却从未表现过丝毫的高兴与文雅。

【注:King's Church】

不过,另一位有品位有教养的先生回避这个傲慢隐士的理由却要明确得多;1746 年,一位在文学与科学方面颇有见识的英国老绅士,约翰·梅里特先生,从纽波特搬到了镇子上——因为当时普罗维登斯的地位已飞快地超过了纽波特。他在奈克街——也就是现在最佳住宅区的中心地段——修建了一座漂亮的别墅,并且过起了极为时尚而舒适的生活。梅里特先生最早在镇子里用上了四轮马车和穿着制服的仆从。此外,他还为自己拥有的望远镜、显微镜以及大量精选出的英文和拉丁文藏书感到非常自豪。在得知柯温拥有全普罗维登斯最好的图书馆后,梅里特先生早早地拜访了他。而柯温接待他的时候,也远比接待其他访客时要亲切热诚得多。梅里特先生对房子主人那宽敞而又丰富的书架大加赞赏——这些书架上除了摆放有希腊文、拉丁文以及英文写就的古典名著外,还同样摆放着一系列引人注目、论述哲学、数学及科学的著作,包括了巴拉塞尔士、阿格里科拉、范·海尔蒙特、西尔维厄斯、格劳伯、波义耳、布尔哈夫、比彻以及史塔【注】等人的著作。梅里特先生的赞赏让柯温感到非常高兴,于是他进而邀请客人去他的农场和实验室去看一看——在这之前,他从未邀请任何去过那里;等两人达成一致之后他们便立刻坐上了梅里特先生的四轮马车出发了。

【注:此处人名依次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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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acelsus,又名“帕拉凯尔苏斯”,1493-1541 年,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医生、植物学家、炼金术士、占星家及神秘学者,他提出了医药化学的概念,几乎可以看作是现代药物学的创始者。

Agricola,阿格里科拉,1494-1555 年,真名为 Georg Pawer,Agricola 是他姓氏的拉丁文形式。他书写了著名的《De Re Metallica》 (论冶金) ,因此也被尊奉为现代矿物学之父。

Van Helmont,1579-1644 年,化学家、生理学家、医生,是古典炼金术向近代化学转变时期的代表人物。他耗费五年时间完成的“柳树实验”在生物学的研究中引入了“实验”的概念;此外,他还在化学科学中引入了气体的概念,并且发展了巴拉塞尔士的药物化学。

Sylvius,1614-1672 年,医生、化学家、生理学家、解剖学家,他在医学方面颇有建树,提出用化学的观点看待人类身体使用盐分的方式,并且忠实地捍卫了血液循环理论。

Glauber,1604-1670 年,化学家、炼金术士,化学史通常中将他看作第一位化学工程师,他设计制作了大量的化学仪器,并且在无机化学方面有着卓越的贡献。

Boyle,1627-1691 年,自然哲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通常也被认为是第一位现代化学家,他彻底抛弃了传统的炼金术知识,真正将化学当作一门实验科学来进行研究。并且著有在现代化学界中享有盛誉的《The Sceptical Chymist》

Boerhaave,1668-1738 年,植物学家、医生,同时也是现代门诊与医院系统的创立者。

Becher,1635-1682 年,炼金术士、化学家、医生、冒险家,他拥护并发展了燃素论 (虽然后来被认为是错误的) ,此外也在早期的化学探索中做出过许多贡献。

Stahl,1659-1734 年,化学家、医生,燃素论的拥护者之一,同时还相信泛灵论,认为一切事物皆有某种形式的灵魂。]

梅里特先生始终坚持称自己并没有在那座农舍里看到任何恐怖的东西,但是他说自己参观了一间柯温用起居室改造出的特殊图书馆——图书馆里收录的都是些与奇术、炼金术与神学有关的著作——光是那些著作的名字就足够激起了他持久的嫌恶和厌恨。然而,或许藏书拥有者在展示这些书籍的时候所流露出的神情也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这种偏见。虽然这些藏书中也有着大量寻常普通的著作——这些书籍并不然梅里特先生觉得担忧焦虑,反而有些嫉妒——但除此之外,柯温还有着大量离奇怪异的收藏。这些奇异的藏书几乎涵盖了人们所知道的一切与犹太神秘主义学家【注 1】、恶魔学者以及魔法师有关的典籍;就占星学及炼金术等惹人怀疑的领域而言,这里的藏书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座知识宝库了。这里有梅纳尔版的《三重伟大的赫尔墨斯》,《哲人集会》,基伯的《研究册》,还有阿特法兹的《智慧之匙》;除此之外犹太神秘哲学中的《佐哈尔》,皮特·吉米那一全套的《大阿尔伯特集》,赞斯特版雷蒙德·卢利所著的《终极而伟大的艺术》,罗杰·培根所著的《化学的宝藏》,弗拉德的《炼金术之匙》,特里特米乌斯的《哲人石》【注 2】也紧紧地靠在它们的侧旁。此外,这里还有着大量中世纪的犹太文献与阿拉伯文献。而当梅里特先生拿出一本显眼地标注着《伊斯兰习俗》【注 3】的完好典籍时,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因为他发现这本书实际上是那本由阿拉伯狂人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编著的禁书《死灵之书》——几年前当人们发现马萨诸塞湾行省【注 4】金斯波特市下面一个古怪小渔村里在举行某些无名仪式后,梅里特先生曾听说了一些关于这本书的可怖传闻。

【注 1:原文是 cabbalists,准确地说应该是从事卡巴拉 (kabbalah,cabala) 的人。kabbalah 出自希伯来语,意思是“接受”,一般被认为是一种思考方式与思想体系,也有人认为是一种接受犹太教神秘主义观点的训练方式。它起源于犹太教的一部分,但是在 11~12 世纪被欧洲的神秘主义者进行了改造,其含义已经超出了犹太教原有的领域。】

【注 2:此处所例举的书籍一次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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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mes Trismegistus in Mesnard's edition:Hermes Trismegistus 赫尔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出自希腊语,意思是“三重伟大的赫尔墨斯”,实际上这应该是指《Hermetica》这本书 (据称此书的作者名叫 Hermes Trismegistus,但是也有观点认为实际上赫尔墨斯教派的学者都托用这个名字来发表著作。) 《Hermetica》本身是一本论述心灵、自然、宇宙的文集。其中有些部分,尤其是存留下来的《Corpus Hermeticum》一卷,与炼金术有关。但是 Mesnard's edition 的问题并不明了,可能是杜撰。]

the Turba Philosophorum,拉丁语,是现存最古老的欧洲炼金术书籍,据传从阿拉伯文翻译而来。

Geber's Liber Investigationis,Geber 是一个 13 世纪出生的炼金术士,但这个名字一般被认为是笔名,真名不祥,其用拉丁语书写了大量与炼金术和冶金学有关的书籍。而 Liber Investigationis 是拉丁文,暂时没有看到关于此书的记载。

Artephius's Key of Wisdom,Artephius 是真实存在的炼金术士,生活在 12 世纪伊比利亚半岛 (今西班牙地区) ,但是没有注意到关于 Key of Wisdom 的记载,不过考虑此人写了无数炼金术方面的书籍,不排除真实存在的可能。

Zohar,佐哈尔,又被称为《光辉篇》,此词出自希伯来语,意思是“光辉”,犹太教的文献,以古老的阿拉米语写就,13 世纪开始流传于世。被广泛认为是卡巴拉犹太神秘主义最重要的文献。

Peter Jammy's set of Albertus Magnus,此处可能是指艾尔伯图斯所著的文献合集,Albertus Magnus,通常也被称为“阿尔贝图斯·马格努斯”、“大艾尔伯图斯”13 世纪欧洲重要的哲学家和神学家,同时也是著名的自然哲学家,他以知识广博而闻名,并为后世留下了三十八卷文献,涵盖范围之广堪称百科全书。但关于 Peter Jammy 的却没有记载。

Raymond Lully's Ars Magna et Ultima in Zetsner's edition,此处应该是指 Raymond Lull,一位十三世纪的著名哲学家,圣芳济会 (天主教一支) 教徒,他从事了很多超越时代的研究工作(例如预见了电学发展,从事计算理论研究,并对莱布尼兹造成了很大的影响。)《Ars Magna et Ultima》 ,是拉丁文,怀疑是指他所著的《Ars Generalis Ultima》一书。Zetsner 没有看到相关记载。

Roger Bacon's Thesaurus Chemicus,Roger Bacon 十三世纪英国哲学家,圣芳济会教徒,他以经验主义的方式对自然界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工作。不过也有人将他看作欧洲最早的几位拥护以系统科学的方法从事研究的人。《Thesaurus Chemicus》依然是拉丁语。

Fludd's Clavis Alchimiae,Fludd 指 Robert Fludd,十六十七世纪的著名神秘主义学者,占星家,数学家,他在神秘哲学方面从事了大量的编译工作。《Clavis Alchimiae》拉丁语。

Trithemius's De Lapide Philosophico,Trithemius 指 Johannes·Trithemius,十五世纪历史学家,密码学家,神秘学家,他进行了很多密码学方面的研究。《De Lapide Philosophico》拉丁语。

【注 3: Qanoon-e-Islam,或者 the Customs of the Moosulmans of India,此书真实存在,记载的是印度地区伊斯兰教的习俗与仪式。值得一提是,实际上这一著作成书于 19 世纪 (并在 1832 年被翻译成了英文,原文似乎是梵语) 。】

【注 4:in the province of the Massachussetts-Bay.当时美国还没独立,因此使用的英殖民地时期的称呼】

但古怪的是,这位杰出的绅士承认,这一微小的细节让他感到了难以解释的极度不安。在巨大的红木桌子上,书面朝下地摆放着一本勃鲁斯的副本。这本被严重磨损的书籍上满是柯温留下的神秘旁注与笔记。书正翻到中间的部分,其中有一段神秘的黑体字下重重地画着一条抖动铅笔线,这让访客不由自主地扫视了一眼。梅里特先生不知道这段话本身就被摆在一个强调突出的位置,还是那条重重的铅笔先让这段话变得突出了;但这种结合对他产生了非常糟糕同时也非常古怪的影响。他一直将这段话记在心里,直到当天结束后,他又将它写进了日记了,并且试着将它背给自己的密友查克理博士听——直到他意识到这段话已让这位温文尔雅的教区牧师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与焦虑。那上面写着:

“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妥善准备与保存的动物的精盐,如此一来,一个充满创造力的人便可以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摆进整整一艘诺亚方舟,并且能随意地从动物的灰烬中唤起它完好时的模样;而通过相似的方法利用人类灰烬中的精盐,一个哲人或许能够,在不借助任何罪恶的死灵巫术的情况下,在尸体被焚化的地方从灰烬中召唤出任何一位死去的祖先的模样。”

不过,在所有与约瑟夫·柯温有关的传说中,最为糟糕可怕的还是那些生活在镇中大街南部、码头附近的人们口中所咕哝的闲言碎语。水手都是些迷信的人;不管是那些满载着朗姆酒、奴隶与糖蜜的单桅纵帆船上的老到水手【注 1】,还是那些私掠船上的放荡海盗,或者布朗家族、克劳福特家族以及蒂林哈斯特家族的双桅大帆船上的海员,只要有人看见那个顶着一头金发、略有些驼背、看似年轻的瘦削身影走进多布隆街上属于柯温的仓库,或是站在柯温的商船频繁往返的长码头上与船长及押运人【注 2】交谈,他们就会偷偷做出奇怪的手势来保护自己。就连柯温自己的雇员和船长也对他又恨又怕,而他所有的水手都是些从马提尼克岛、圣尤斯特歇斯、哈瓦那和罗亚尔港【注 3】召来的杂种贱民。这些水手总是频繁地被新的船员替换掉,从某种方面来说,也造就了人们对于这个老人最强烈、也是最实际有形的恐惧。在获准离船的假期里,这些海员们往往会一哄而散,其中一些船员有时也会被指派上各式各样的差事;而当他们再度集合起来的时候,几乎一定会少上一两个人。而柯温指派给他们的许多差事大多与波塔克西特路上的农场有关,而很多人都记得,再也没有人看见其中的一小部分水手从那个地方折返回来;因此,渐渐地柯温开始很难再招揽到足够的、组成混杂得有些古怪的手下。只要船员们在普罗维登斯的码头上听说过这些流言蜚语,很快便会出现几个擅离职守的逃跑者,而对于这个神秘的商人来说,想在西印度群岛再招募到人手填补上空缺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注 1:原文为 the seasoned salts ,应该是指水手或海员之类。】

【注 2:原文为 supercargo,一种兴起于航海时代的职业,实际上和现代意义上的押运人有部分区别。这些人受雇负责管理货主一个或多个货柜,随船前往目的地,转交结货人或是替货主在码头出售货柜内商品,然后购买其他的商品回程后继续贩卖。类似一种受雇的贸易人。】

【注 3:此处均为加勒比海上的岛屿,或者岛屿上的港口城市。】

等到 1760 年,约瑟夫·柯温实际上已经被人们驱逐了。人们怀疑他与某些含混不清的恐怖有关,又或者有着魔鬼的同盟,而由于他们无法言说、理解、甚至无法证明这些事情,所以这一切反而显得更加险恶恐怖了。而造就这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许与 1758 年那些失踪的士兵有关。那年三月到四月间,有两个皇家步兵团被调派到了新法兰西【注】。他们经过普罗维登斯的时候被分成了四支队伍,然后在经历过一个不可思议的过程后,这支军队因为远远超过正常水平的逃兵率而迅速溃散了。根据谣言的详细描述,当时的人们经常看见柯温与那些穿着红色制服的陌生人交谈;然后当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之后,人们想到了那些发生在柯温的水手身上的事情。如果军队没有接到命令继续前进的话,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注:New France 16 世纪末到 1763 年法国在北美的殖民地】

与此同时,这个神秘商人的国际事务却变得兴旺发达起来。镇子里硝石、黑胡椒以及肉桂的贸易实际上已经被他垄断了。在黄铜制品、靛青、棉、羊毛、盐、索具、铁器以及各种英国货物的进口贸易上,他也轻易地领导了除了布朗家族意外的其他所有船运企业。那些零售商人,像是经营齐普赛大象店的詹姆斯·格雷,在桥对面经营金鹰店的罗素家族,或者在咖啡厅附近经营煎锅与鱼店的克拉克和南丁格尔【注】,几乎完全仰赖他供应货物;而且他与当地酿酒商、纳拉干西特族养牛人与牧马人以及纽波特的蜡烛制作商也有着合作关系,这让他成为了殖民地里几个主要出口商中的一员。

【注:这些奇怪的店名分别是

the Sign of the Elephant in Cheapside

the Sign of the Golden Eagle across the Bridge,此处有疑问,它应该也可以解释为桥上的金鹰。

the Frying-Pan and Fish]

虽然被人们排斥,但是他却并不缺乏某种意义上的公民精神。殖民地大楼被烧毁的时候,他气派地购买了政府的彩票【注 1】,资助了那座于 1761 年修建起来的新砖石大楼——直到现在它还耸立在老中央大道上广场的最前端。同年,在十月那场狂风灾害之后,他又协助重建了格雷德大桥。他还为公共图书馆补偿了许多在殖民地大楼大火中被焚毁的书籍,并且购买了大量彩票资助泥泞的市场大厅【注 2】与满是深深车辙的镇中大街铺设上大块鹅卵石,并且在中央修建上一条砖石人行道——或者说“人行堤道”。在这段时间,他还修建了一座简单却极为舒适的新房子,那座房子的门廊至今为止也算得上是雕刻艺术的杰作。当 1743 年,怀特菲尔德的信徒【注 3】与康顿博士的小山教堂断绝来往,跟随斯诺执事在桥对面建立起新教堂时,柯温也与他们站在了同一战线;不过他的热诚很快便消退了,渐渐地不再出席。不过,他后来又再次表现出了虔诚;仿佛是要驱散那些使得他陷入孤立困境的阴影——如果不是被嘎然而止的话,这阴影很快便要毁掉他的商业收入了。

【注 1:he subscribed handsomely to the lotteries,可能是指过去政府通过发行彩票来募集资金的行为。】

【注 2:Market Parade,应该是那种类似批发市场,许多小店面集中在一座建筑内的地方】

【注 3:可能是指乔治·怀特菲尔德的信徒,也就是后来的卫理公会派的教徒 (Methodist) 。乔治·怀特菲尔德是卫理会的创始人之一。】

这个肤色苍白的古怪男人无疑是个可悲、可鄙同时也引人注意的家伙。他有着一副几乎刚刚跨入中年的面孔,却又肯定有着不下一百岁的年纪。然而,到了最后,他终于开始尝试摆脱那些投射在他身上、太过模糊而让人无法确定或分析的恐惧与嫌恶。财富与表面上做出来的姿态起了作用,轻微地缓解了周围人对他所表现出的厌恶情绪;尤其当他手下的海员突然之间不再飞快地莫名失踪后,这种舒缓也就变得更加明显起来。此外,他探索墓园的时候肯定也变得极度谨慎和隐秘起来,因为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在墓园里游荡;而有关波塔克西特农场里传出神秘声响的谣言,以及往波塔克西特农场调派人手的举动也都相应地减少了。不过,他消耗食物的速度与替换家畜的频率却依旧高得有些异样;但是直到现代,直到查尔斯·瓦德在谢普利图书馆里检查过他所留下的一系列账本与票据之前,从未有人察觉到一个邪恶而又不祥的反差 (或者,可能有一个痛苦忧伤的年轻人察觉到了) ——直到 1766 年前柯温从几内亚进口了大量的黑奴,但是他却向格雷德大桥上的奴隶贩子,或是纳拉干西特村里的种植园主,真正出售的奴隶数目却少得让人不安。很显然,一旦意识到有必要让其他人不再起疑的时候,这个让人憎恨的角色就变得不可思议地狡诈与灵活起来。

但是,当然这些迟来的补救工作必然收效甚微。人们依旧怀疑柯温,同时也刻意地避开他;事实上,仅凭一个事实——他在一大把年纪时却依旧保持着年轻人的活力与容貌——就让其他人有充分的理由躲开他;而他也明白,到了最后,他的财富也可能得到同样的遭遇。但是,他显然需要大量的资金才能继续维持那些复杂精细的实验与研究——不论那到底是什么;另一方面,由于境况的改变可能会让他完全失去在商业贸易上积累起来的优势,因此在那个时候,即便他可以重新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行业可能也无法从中获得任何利润。所以,他需要修复自己与普罗维登斯居民之间的关系,让镇上的人们不会再因为他的出现而突然安静下来,或是寻找借口和差事前往别处;也希望让他们不再会因为自己而感到约束与不安。他所招募到的职员已只剩下了一些身无分文也没人愿意雇佣无能渣滓,这让柯温深感烦恼;此外,他只能依靠一些精明的手段——例如一份抵押贷款、一张期票,或者一点儿与他们的切身福利息息相关的消息——才能继续控制住自己手下的船长与大副。许多日记作者们满怀畏惧地在记录中提到,柯温在挖掘其他人的家族秘密用于行使不当之事时,曾多次展现出一种近乎巫师般的能力。他在生命的最后五年里曾绘声绘色、信手拈来地讲述了很多事情,而其中的一部分更是仿佛只能通过直接与那些作古已久的死者进行交流才有可能发掘出来的历史。

这时,那个狡诈的学者突然想到了一个最后的权宜之计,他打算孤注一掷,重新在这一地区站稳脚跟。在此之前,他完完全全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但是他现在打算建立一段对自己有利的婚姻关系;如果他能迎娶到一位有着尊贵地位、不容置疑的女士,那么任何试图排斥、驱逐自己家庭的行为全都不可能实现了。或许还有某些更深层的原因让他希望完成一次联姻;这些原因远远超出了人们熟知的领域,人们只能通过一些在他死去一个半世纪之后才被发现的文献去揣测这些原因;但即便如此,依旧没人能得出任何确定的结论。自然,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按照寻常手段向女方求婚很可能会让对方家庭感到憎恶与愤怒,因此他物色了一些特定的候选人——确保自己能向女方的家长施加适当的压力,迫使他们能答应这桩婚事。然而,他发现想要找到这样的候选人一点儿也不容易;因为他在女方的美貌、成就以及口碑【注 1】方面有着特别挑剔的要求。最后,他将自己的目标缩小到了一户人家——这家的主人是他手下那几位最好也是最年长的船长中的一员,此人名叫迪提·蒂林哈斯特【注 2】,出身高贵、清白,已是个鳏夫;而他唯一的女儿伊莉莎似乎有着一切他能想象得到的优点——而且,她还将会成为这个家族的女继承人。那时候柯温完全掌控着蒂林哈斯特船长;因此,在柯温那座位于小山上波瓦斯巷里的圆顶屋中经过一番可怕的会面之后,船长同意了这桩邪恶的婚姻。

【注 1:原文是 social security,大概想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吧。】

【注 2:Dutee Tillinghast】

伊莉莎·蒂林哈斯特当时只有十八岁。虽然整个家族日趋式微,但她的父亲依旧尽可能地为她提供了一个温和文雅的成长环境。她在法院大楼对面的斯蒂芬·杰克逊学校上过学;而她的母亲,在 1757 年死于天花之前,也一直都在勤恳地教导她一切与艺术及家庭生活中的文雅礼节相关的知识。罗德岛州历史协会的陈列室里还保留着一件她于 1753 年——九岁大的时候——完成的一件作品。在母亲过世之后,伊莉莎仅只在一个年老女黑人的协助下继续照料着家族的房子。她与她父亲肯定就柯温求婚一事展开了极为不快的争吵;但是我们已找不到任何与争吵有关的记录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最后恭顺地中止了与年轻人伊兹拉·韦登——克劳福德邮船企业的二副——的婚约。1763 年 3 月 7 日,许多极其尊贵、甚至让整个镇子都引以为荣的客人在浸礼会教堂见证了她与约瑟夫·柯温的结合;这场典礼由较年轻的塞缪尔·温莎主持。《公报》非常简单地提到了这件事情,但大多数存留下来的报纸备份似乎都被可疑地裁剪或撕扯过。在细致地搜索过一位私人剪报收藏者保存的档案后,瓦德喜悦地看到了这段毫无意义、充满都市风格的文字。

“上个星期一傍晚,本镇商人,约瑟夫·柯温先生迎娶了迪提·蒂林哈斯特船长的女儿,伊莉莎·蒂林哈斯特小姐。新娘有着真正的美德,同时还是位美人。祝两位新人婚姻美满,百年好合。【注】”

【注:原文为 to grace the connubial State and perpetuate its Felicity.】

但是,查尔斯·瓦德在发生第一次转变之前——也就是人们所认为最早开始发疯之前——曾从乔治街上梅尔维尔·F·彼得斯先生的私人收藏里找到了德菲与阿诺德的往来书信。这些信件记述了那场婚礼,并且还透露了一些婚礼前的情况。信件里生动地讲述了这场不相配的结合给公众带来的愤慨与震惊。但是蒂林哈斯特家族的社会影响力不容否定;而约瑟夫·柯温也再一次看到人们开始频繁地拜访自己——在这之前,若只靠柯温引诱劝说,是绝对无法让这些人迈进他家大门的。然而,人们并没有完全地接纳他,而他的新娘也因这场被迫的冒险举动在社交活动中吃尽了苦头;但无论如何,之前那堵完全阻隔在柯温与镇民的高墙稍稍出现了一点儿倒塌的痕迹。另一方面,这位古怪的新郎也对新婚妻子表现出了极度的体贴与礼貌,甚至让她与整个镇子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座在奥尔尼庭院里修建起来的新房子也完全没有流传出任何令人不安的谣言,柯温也很少再去波塔克西特农场——而他的妻子更是从未去过那里——在这几年里,柯温比他长长一生中的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像是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市民。只有一个人依旧会公开表露对他的敌意,这个人便是曾与伊莉莎·蒂林哈斯特有过婚约的那位年轻船员。伊兹拉·韦登坦率地扬言要报复柯温;虽然人们一直觉得他是个安静、性格普通而温和的人,但这个年轻人此刻却在仇恨的酝酿下执拗地确定了一个目标——对于篡夺了他未婚妻的柯温来说,这预示着一个不好的兆头。

1765 年 5 月 7 日,柯温的独女安出生了;由于夫妇二人分别从属于公理会与浸礼会,为了调和这一矛盾,在结婚后不久他们两人便开始双双在国王教堂内受领圣餐【注 1】,因此国王教堂的约翰·格雷乌斯牧师为新生儿施行了洗礼。但是,和两年前的婚礼一样,有人涂改了大多数教堂和城镇的年鉴副本,抹去了与新生儿的出生记录;在发现那名遗孀变更姓名、并意识到了柯温与自己的血缘关系后,查尔斯·瓦德在确定这两桩事情时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但他同时也对整件事情产生了狂热的兴趣——也正是这种兴趣最终导致了他的疯癫。事实上,瓦德非常古怪地在检查保守党【注 2】格雷乌斯博士的几位继承人互通的信件中找到了有关婴儿出生的记录;似乎在独立战争爆发后,格雷乌斯博士辞去了牧师职务,同时还带走了一份教堂记录的副本。而瓦德之所以想到要从这个地方入手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曾曾祖母安·蒂林哈斯特曾经是个圣公会教教徒【注 3】。

【注 1:原文是 become communicants,意思是变成了在 XX 教堂领圣餐的人。相当于加入某一教区的意思。】

【注 2:原文是 loyalist ,指独立战争之前,效忠英国皇室,不愿脱离英国殖民统治的人 (特别是美国人) 】

【注 3: Episcopalian,圣公会教,实际上是英国国教在美国 (殖民地时期) 的称呼。它从属于英国国教,但是美国独立战争爆发后,它便被迫与国教切断了联系。】

对于女儿的出生,柯温表现出了极大热情——这与他一贯表现出的冷淡态度截然相反;而在女儿出生后不久,柯温突然决定要留下一幅画像。为此他找来了一个极有天赋的苏格兰人——这个人名叫科兹莫·亚历山大,当时他正住在纽波特,后来他因为做过吉尔伯特·斯图尔特【注】的早期教师而声名鹊起。这幅肖像据说被画在一块墙体镶板上,保存在奥尔尼庭院中那座房子的图书室里;但是两本老日记都没有提到它,因而也就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可供揭示它最终的处置结果。在这段时期里,那个古怪的学者显露出了一幅少有的、心不在焉的模样,并且把尽可能多的时间都花在了波塔克西特路上的那座农场里。根据他人的陈述,他似乎正压抑着某种兴奋、或焦躁的情绪;仿佛正在期盼着某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或是触碰到了某些奇异发现的边缘。化学或炼金术似乎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因为他将大量与这一主题相关的书籍从家里搬到了农场中。

【注:Gilbert Stuart,1755-1828,出生在罗德岛州的著名画家。】

另一方面,他在面对社会活动时假装出来的热情也没有出现消退的迹象。他把握机会,协助斯蒂芬·霍普金斯、约瑟夫·布朗以及本杰明·怀斯特等领袖人物努力提升镇子上的文化气息——因为对比同时期的纽波特,当时镇子里对于人文科学的赞助要低得多。他在 1763 年帮助丹尼尔·吉奇斯开设了自己的书店,并且在那之后成为了吉奇斯最好的主顾;同时还将这种帮助延伸到了当时正挣扎求存、于每周三在莎士比亚书店印刷发行的《公报》上。在政治方面,他热切地支持霍普金斯州长对抗主要力量盘踞在纽波特的瓦德党【注 1】;甚至在 1765 年,瓦德党从州大会中发起一场投票试图将北普罗维登斯分割成一个独立的城镇时,柯温还在哈奇斯礼堂【注 2】发表过一场颇为雄辩有力的演说,公开反对这一提案——没有什么能比这一举动更好地消融针对他的偏见了。但是,一直严密监视着柯温的伊兹拉·韦登对这种表面上的积极活跃报以愤世嫉俗的嗤笑;并且坦率地发誓说这只是他的一张面具,用来掩饰他与阴间【注 3】中那些最黑暗的深渊所达成的无名交易;此外,韦登还会在入夜后带着一条小渔船待在码头边守上好几个小时,等待着柯温的仓库里亮起灯光,然后跟踪上那艘偶尔会悄悄离港、驶出海湾的小船。此外,他还尽可能密切地注意着波塔克西特农场的动静,甚至有一次还被那个老印第安人放出的几条看门狗给狠狠地咬伤了。

【注 1:Ward party ,可能是当地的一个小党派。】

【注 2:Hacher's Hall 】

【注 3:原文是 Tartarus,即希腊神话中的冥界。】

1766 年,约瑟夫·柯温出现了一个决定性的转变。这次转变发生得非常突然,并且在好奇的镇民间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因为在此之前那种焦躁与期盼的神态一直犹如老旧斗篷般终日披在他的身上,可是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这种神态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因为获得了完美成功而沾沾自喜、难以掩饰的愉快神情。在这件事上,柯温似乎很难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总是希望向公众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发现或发明;可另一方面,保密的需要显然遏制住了这股渴望分享喜悦的冲动,因为他始终都没有做出过任何解释和说明。这次转变发生在七月上旬,而在那之后,这个邪恶的学者开始频频做出惊人之举,显示出他掌握了许多似乎只有那些过世很久的先人才能吐露的信息。

但是,转变发生之后,柯温所热衷的秘密活动却没有一丁点停止的迹象。相反,这些活动甚至有越来越频繁的趋势;因此在柯温以破产和恐吓——这几乎和破产一样有效——为要挟的情况下,船长们开始掌管起了越来越多的船运生意。他完全放弃了奴隶交易,并且断言这一行的利润会不断下降。此外,只要有可能,他就会待在波塔克西特农场里;不过也有些传闻宣称他偶尔会出现在一些虽然不是很靠近墓园但是却与墓园有着密切关系的地方,这也不由得让那些深思熟虑的人心生怀疑——这个年老的商人真的完全改掉了过去那些习惯吗?由于需要随船出海的缘故,伊兹拉·韦登用来监视的时间必然非常短暂,而且断断续续并不连贯,但是这个年轻人在复仇的驱使下展现出了其他那些务实的镇民与农夫所不具备的坚持与毅力;并且针对柯温的事务展开了前人从未做过的周密调查。

由于《糖业法》【注 1】中的部分条款阻碍了一条重要的生财之道,因此殖民地里的每位居民似乎都下定决心要与这一法定抗争到底。而在这动荡的局势中,这个古怪商人手下的船只自然也采取了很多古怪的策略。在纳拉干西特湾里,走私与偷税已变作了不成文的规定,夜间登岸的非法货物随处可见。但韦登依旧夜复一夜地跟踪着那些从镇中大街码头上的柯温仓库里悄悄起航的驳船与单桅小帆船,并且很快发现这些鬼鬼祟祟的货船并非只是在躲避英王殿下【注 2】的武装监察船。在 1766 年的转变发生之前,这些船里大多数时候都装满了戴着锁链的黑人——这些货船会载着黑人横穿海湾,然后在波塔克西特农场以北海岸上的某个神秘地点靠岸;而当货船靠岸之后,那些黑人会被赶上悬崖,接着穿过乡野,前往柯温的农场,最后被锁进那座只有五条狭长裂缝当作窗户的石头外屋。可是,在那次转变发生之后,整个过程都发生了变动。进口黑奴的生意同时也停止了,柯温在一段时间内放弃了自己的午夜航运活动。接着,到了 1767 年的春天,事情出现了新动向。那些驳船再一次频繁地从漆黑寂静的码头悄悄起航,但这一次它们会顺湾向下驶出一段距离,大概一直开到纳奎特角【注 3】,接着这些驳船会在这里与一些尺寸巨大、模样千变万化的古怪货船汇合,接收下一部分货物。然后,柯温的税收会在老地方靠岸,卸下船上的货物,经陆路转移到农场里;锁进那座之前用来关押黑奴的神秘石头建筑。货物大多数都是些箱子与盒子,其中很大比例都是长方形的轮廓,非常沉重,而且总是让人不安地联想起棺材。

【注 1:1764 年英国颁布的一条法令,又叫《American Revenue Act》,法令降低了糖浆的税收额度,加强了监管力度,试图从当时美国殖民地的糖业贸易中抽取税收。但是由于北美地区走私逃税现象严重,之前颁布的《糖浆法 (Molasses Act ) 》(1733 年)从未有效实行,因此新法令带来的严格监管严重阻碍了北美的糖业走私活动,也引起了当地居民的强烈不满,甚至为之后发生的独立战争做了一定的铺垫。】

【注 2:原文是 His Majesty】

【注 3:Namquit Point】

韦登始终专心致志、坚持不懈地监视着农场的动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每晚造访那里,而且就算无法每晚监视,他每星期也会去至少看上一眼,极少例外——除非地面上堆满了会暴露行踪的积雪。而且就算是下雪天,他也常常会沿着很多人走过的大道,或是邻近的结冰河面,尽可能地靠近那里,查看其他人留下的足迹。在意识到出海航行的工作会中断自己的监视计划后,他雇佣了以利亚撒·史密斯——一个在他在酒馆里结识的朋友——在自己出海时继续展开调查工作;这两个人搜集到了许多信息,足以制造出一些非同寻常的传闻来。但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宣传开来,必然会惊动自己的猎物,让进一步的行动化为泡影。相反,他们更希望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先掌握住一些确切的东西。他们所掌握的信息必定非常让人震惊,因为查尔斯·瓦德曾多次告诉自己的双亲——他为韦登后来烧毁自己笔记的举动感到非常惋惜。而现在,想要知道他们到底发现了什么,就只能通过一本由以利亚撒·史密斯草草写下的、条理混乱的日记,以及那些被其他日记作者与书信人不断胆怯复述的最终解释来推测揣摩了——而根据这些记录,那座农场仅仅只是一个外壳,它掩盖着某些无比巨大而又令人憎恶的危险,其涵盖的广度与深度都太过深奥、虚无,仅能让人有一个模糊的理解。

在搜集了大量信息后,韦登与史密斯做出了最初的猜测——他们相信农场的地下延伸着一系列隧道与墓窟,而且这些隧道与墓窟里还居生活住着数量可观的工人——但这不包括那个老印第安人与他的妻子。那座房子是一座从十七世纪中期遗留下的尖顶遗迹,有着无数集束式烟囱【注 1】与菱形格子窗,而柯温的实验室则是房子侧旁一座朝向北面的单坡棚,棚子的屋顶延伸得很低,一直垂到了接近地面的地方。这座建筑与农场里的其他房屋离得很远;然而在某些古怪的时间段里,他们偶尔会听到建筑里传来各种各样的人声,根据这一点来看,它的下方必然有着一些连接到别处的秘密通道。在 1766 年之前,房间里传出来的人声都是些含糊不清的嘟哝、黑人的耳语以及疯狂的尖叫,同时还伴着一些奇怪的吟诵或咒语。然而,到了 1766 年之后,他们开始怀疑那里面聚集着一堆非常奇怪与可怕的人,因为房子里传出过各种各样的声音,从愚笨顺从的低沉嘟哝,到极度恐慌或狂怒的强烈爆发;从到寻常交流的含糊言语与恳切哀求的哭诉哀嚎;从极度渴望的喘息到强烈抗议时的叫喊。这些声音似乎包含着好几种不同的语言——不过都是柯温知道的语言——而他那刺耳的口音也频繁地出现在这些声音当中,似乎在回答、斥责或者威胁着什么人。偶尔,房子里似乎有好几个人;柯温,某些囚犯,以及看管这些囚犯的守卫。此外,尽管韦登与史密斯均知道许多国外的地方,但他们还是在这些声音中听到了某些之前从未听过的嗓音,而他们似乎认为其中的许多嗓音都是属于某些民族的范畴【注 2】。这些谈话似乎总是以某种一问一答的形式展开的,仿佛柯温正在从某些恐惧或反叛的囚犯那里压榨勒索某些信息。

【注 1:原文是 stack chimney,应该是指 chimney stacks,应该是指老式欧式住房中,为了美观而将多个烟囱的烟道合并成一排 (或数排) 组成的有多个烟囱口的大烟囱。但是我不知道这个词有没有正式的称呼。】

【注 2:原文是 There were voices of a sort that neither Weeden nor Smith had ever heard before despite their wide knowledge of foreign parts, and many that they did seem to place as belonging to this or that nationality.最后半句感觉有点怪,觉得少了什么】

韦登曾在自己的笔记里逐字逐句地写下了许多他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其中用到了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全都是他知晓的语言;但是,韦登的记录并没有保存下来。不过,他声称除了少数有关普罗维登斯当地家族过往历史的可怖对话外,大多数他能理解的问答对话都与历史和科学有关;偶尔还会牵涉到一些非常遥远的地方,或是非常久远的过去。比如,有一次,柯温用法语向一个不断在暴怒与阴沉间交替变化的人问起了 1370 年黑太子【注 1】在利摩日展开的屠城举动,就好像他有理由相信回答者应该知道这件事情一样。柯温询问囚犯——如果那真的是一个囚犯——当时下达屠城命令的真正原因究竟是因为军队在大教堂【注 2】下方古代罗马地窖里的圣坛上找到了山羊印记【注 3】,还是因为奥特维安的邪恶之人说了那三个词【注 4】。在索要答案无果后,讯问者似乎采取了某些极端手段;因为在安静、喃喃低语以及一阵碰撞发出的声响之后,房子里传出了让人恐惧的尖叫声。

_【注 1:原文是 Black Prince,指黑太子爱德华,即伍德斯托克的爱德华,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三世的长子,是位优秀的军事将领。“黑太子”的绰号得名于他战斗时穿戴的黑色盔甲与盾牌,也可能得名于他在法国——尤其阿基坦地区——的残暴名声。 (但这个绰号实际上在他死后一个半世纪才正式出现。) _

关于利摩日 (Limoges) 的屠城:此事发生在法国城市利摩日的围城战中。根据法国编年史作者弗鲁瓦萨尔(Jean Froissart)的记载,当时属于英国统治下的利摩日在 1370 年突然投降法国。黑太子立刻率军围攻利摩日,并收复了城市,同时屠杀了三千名城内的男人女人和儿童以示惩戒。]

【注 2: 原文是 the Cathedral,指的是 Limoges Cathedral,利摩日大教堂】

【注 3:the Sign of the Goat,所指不明,可能是指异教崇拜的活动】

【注 4:or whether the Dark Man of the Haute Vienne had spoken the Three Words. Haute Vienne 是法国的一个地区,其最主要的城市就是利摩日 (Limoges) 但是 the Dark Man 不知道是指谁,the Three Words 也没有看到相关的记录。】

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些谈话活动,因为房子的窗户总是被厚重的布帘遮挡着。但是,有一次,当房子里的人使用某种陌生的语言说话的时候,韦登在窗帘上看到了一个影子。这个影子让韦登感到极度的惊恐;并且让他想起了自己于 1764 年秋天在哈奇斯礼堂观看演出时看到的一个木偶——当时一个来自宾夕法尼亚州杰曼敦市的人展示了一场巧妙的机械奇观,并且打出广告:

“来吧!看一看举世闻名的耶路撒冷城,那些耶路撒冷城的象征,所罗门神殿,他的王座【注 1】,那些著名的高塔和山丘,还有我们的耶稣基督从客西马尼园【注 2】到各各他【注 3】的十字架上的受难之路;一件高超的雕像作品,值得好奇地来看一看。”

【注 1:原文是 his Royal Throne,不知道具体是指什么 his 有可能是指耶稣。】

【注 2:the Garden of Gethsemane,根据《新约》的记载,耶稣在上十字架的前夜,和他的门徒在最后的晚餐之后前往此处祷告。后在此被犹大出卖。】

【注 3:Golgotha,又称作髑髅地,据《新约》中的四福音书的记载,耶稣最后就是被钉死在各各他山的十字架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爬向传出对话声音的前庭窗户的偷听者打了个激灵,也惊动了那对年老的印第安人夫妇。接着,印第安人夫妇放出了看门狗。而在那之后,他们再没听到房子里传出过对话声,因此韦登与史密斯推测柯温可能将谈话的地点转移到了地下。

或许的确存在着这样一个地下区域,而且似乎有很多事情都清楚地证实了这一点。偶尔,在远离所有地面建筑的地方,会有一些模糊的叫喊和呻吟明白无误地从坚实的泥土下方传上来;而且他们还在在农场后方,高地陡峭下降连接着波塔克西特河河谷的堤岸上找到了一扇橡木做的拱形木门——这扇被灌木从遮盖着的拱门安装一道由石头修建起来的厚实门框上,而那后面显然是一条通向山下洞穴的通道。韦登不知道这些地下墓窟是何时,或者如何,修建起来的;但他频繁地强调说只要有那些从未有人见过的工人们在河谷里动工,想要完成这样一项工程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约瑟夫·柯温肯定在各个不同场合都用上了他手下那些低贱的海员!1769 年春天下起磅礴大雨的时候,两个监视者依旧放亮眼睛盯着那段陡峭的河岸,希望能看到一些地下的秘密在雨水的淋洗中大白天下;而做为勤劳监视的回报,他们在那些被积水冲刷出的深沟里看到了大量人类和动物的骸骨。自然,有很多合理的解释都能说明为何一个家畜农场的后方会出现这样的东西,尤其考虑到这片区域还常常能看到印第安人的老墓地——但是韦登与史密斯却推断出自己的结论。

1770 年 1 月,韦登与史密斯还在徒劳地争论他们究竟应该如何解释,或应对,这一系列令人困惑的事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堡垒号【注 1】事件。由于前一年夏天自由号税务船在纽波特被人焚毁的事情激怒了当局,海关舰队在海军司令华莱士的率领下开始针对所有古怪的船只展开报复行动;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英王殿下的武装纵帆船小天鹅号于一天清晨在查尔斯·莱斯利船长的指挥下经过一段短暂的追击之后俘虏了一艘来自西班牙巴塞罗纳港的平底帆船堡垒号。根据船上航海日志的记录,当时堡垒号正遵从曼纽尔·阿鲁达船长的指挥,从埃及的大开罗【注 2】开往普罗维登斯。而当海军登船搜查违禁货物时,所发现的情况却让他们大惊失色——平底船货舱里堆放着的货物全都是来自埃及的木乃伊。根据记录,收货人的名字叫“水手 A.B.C”——他将与堡垒号在纳奎特角外汇合,并将所有的货物转移到一艘驳船上去。不过出于道义的考虑,阿鲁达船长拒绝透露收货人的真实身份。纽波特的海军中将在这件事情上没了主意——因为货物并不属于走私品,但另一方面整件事情又充斥着非法的保密行为——最后,他听取了收税员罗宾逊的建议,做出让步,下令放行了那艘船,但禁止它停靠罗德岛水域的任何一个港口。后来有些谣言称有人在波士顿湾里看见了那艘船,不过它从未公开地驶进过波士顿港。

【注 1:原文是 Fortaleza,这个词在西班牙语里是“堡垒”的意思。这里是一艘船的名字,不是指巴西的福塔雷萨港。】

【注 2:原文是 Grand Cairo,大概是指开罗省、吉萨省和盖勒尤卜省组成的大开罗地区。】

这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在普罗维登斯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而且多数人也都相信这些木乃伊货物与邪恶的约瑟夫·柯温有所牵连。大家都知道他在从事某些奇异的研究,并且一直在进口古怪的化学物,同时大家也都在怀疑他对墓园有着一种强烈的喜好与热爱;因此,不需要花费多少想象力就能察觉到他与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进口货物间存在着某些必然的关联——况且人们也想象不出镇子上还有谁会去进购一些这样的东西。在察觉到这种自然而然的观点后,柯温特意在一些场合里随意地谈论说某些在木乃伊上发现的香脂有着各式各样的化学用途;或许他觉得这能让整件事情看起来不那么怪异特别;然而,当需要他承认自己的确参与了这件事情时,柯温又止住了话头。当然,韦登与史密斯对这些东西所具备的任何重要意义都深信不疑;并且恣意地针对柯温以及他那可怖的工作提出了许多极端狂野的猜想。

接下来的春天,和前一年一样,依旧是淫雨霏霏;两个监视者依旧仔细地关注着柯温农场后方的河堤。雨水冲刷走了一大片泥土,他们也发现了一定数量的骸骨;但是他们却从未瞥见任何实际存在的地下建筑或洞窟。不过,波塔克西特河下游一英里远的村庄里却传出了一些流言。在那儿,河水聚成了瀑布冲刷在一块石头平台上,然后汇流进平静的内陆山凹中。几座古雅的村舍从乡间的小桥边一直爬到了山丘上,而那些捕鱼用的小帆船则停泊在昏昏欲睡的码头上。然而就是在这里,传出了一则模糊的目击报告——有人看见一些东西顺着河水漂下来,然后在瀑布上一闪而过。当然,波塔克西特河是一条很长的河流,蜿蜒着绕过了许多定居点,也经过了大量的墓地,而且这一年的春雨也特别的大;但桥边的渔民却一点儿也不喜欢其中一个东西冲入下方静止水域时瞪着他的疯狂模样,更不喜欢另一个几乎是在高声大叫着的东西——虽然它的模样状况与那些能发出叫喊的平常事物相去甚远。由于韦登当时正在出海,这条流言让史密斯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农场后面的河岸上;因为那儿显然会有大规模坍陷的证据。然而,他却却没有在那里看到任何曾存在有一条隧道的证据;那里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塌方,只留下一道从高处冲积下来、混杂着泥土与灌木的实心土墙。史密斯在堆积区试着进行了一些挖掘工作,但最后仍因为一无所获而放弃继续挖下去——或者,也可能他害怕真地会挖出一些什么东西来。让人感兴趣的是,倘若固执己见、复仇心切的韦登没有出海的话,那么他会做些什么。

到了 1770 年秋天,韦登觉得是时候向其他人讲述他们的发现了;因为他掌握了一连串相互关联着的事实,而且还有着另一个目击者作为支持,即便有人可能会指控他因为妒火中烧、报复心切而催生出了一系列幻想,他也能利用史密斯的证词加以驳斥。他首先将这些秘密透露给了邮船企业里的詹姆斯·马修森船长——因为马修森船长非常了解韦登,对他的诚实品性深信不疑;此外,他也有着足够的影响力,能让镇里人愿意尊敬地聆听他的故事。这次密谈发生在码头附近的萨宾酒馆,而且史密斯也参加了谈话,并且几乎是证实了韦登的每一句陈述;马修森船长看起来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在镇子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对约瑟夫·柯温有过一些阴暗的怀疑,马修森船长也不例外;因此只需要一点证实和扩大就足以让他确信不疑了。会谈结束后,他变得非常严肃起来,并且严格地命令两个年轻人保持沉默。他说,他会将这些信息分别转达给十来个普罗维登斯镇中最博学、最显赫的人物;探听清楚他们的观点,并且严格遵照任何他们可能给出的建议来处理此事。不论如何,保密是最基本的要求,因为这不是依靠镇里的警察或民兵能够处理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不能让那些容易冲动的民众得知真相,以免在这种已经颇为麻烦的时局下再度上演那场可怕的塞伦恐慌——在不到一个世纪前,正是那场恐慌将柯温带到了这里。

他相信自己能找到合适人透露这些消息,像是本杰明·怀斯特博士——他关于未来金星凌日【注 1】的小册子证明了他是一个杰出的学者与敏锐的思想家;还有刚从沃伦搬过来的大学校长詹姆斯·曼林牧师,他此刻正暂住在新国王街上的校舍里,等着小山上帕斯特瑞安巷【注 2】里的新房子完工;还有前州长斯蒂芬·霍普金斯,他住在纽波特的时候还曾是哲学学会的一员,有着非常开阔的见识;《公报》的出版商约翰·卡特;还有布朗家的四个兄弟,约翰、约瑟夫、尼古拉斯、摩斯——他们是当地颇受尊敬的商业大亨,此外约瑟夫还是个业余的科学爱好者;还有老医生杰贝兹·鲍文,他有着渊博的学识,而且还对柯温的古怪买卖有着第一手的了解;加上亚伯拉罕·惠普尔船长,一位勇猛果敢、精力充沛的私掠船船长,如果要采取任何主动措施的话,他是个值得信赖的领导者。如果可能的话,这些人或许最后会聚到一起进行细致的集体商议;他们有责任决定是否要在采取行动前先通知殖民地的州长,来自纽波特的约瑟夫·沃顿。

【注 1:the late transit of Venus ,指金星出现太阳地球之间,因而可以在白天看到金星。】

【注 2:Presbyterian-Lane,Presbyterian 其实是基督教中长老教会的意思,但是考虑到是地名,还是音译了。】

【注:此处提到的人均为真实人物,依次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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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 Benjamin West,一名生活在普罗维登斯的天文学家与年历出版商。

Rev. James Manning,布朗大学的第一任校长,也是浸礼会牧师。

Stephen Hopkins,《独立宣言》的签署者之一。

John Carter,《普罗维登斯公报》的出版商。

all four of the Brown brothers, John, Joseph, Nicholas, and Moses, 约翰·布朗、尼古拉斯·布朗、莫斯·布朗为英属罗德岛普罗维登斯种植园英殖民地大学 (也就是后来的布朗大学) 的建立者。

Dr. Jabez Bowen,著名的医生,曾任罗德岛州的副州长,还是罗德岛州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

Capt. Abraham Whipple,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的著名海军将领,战功卓著

Joseph Wanton,英属罗德岛与普罗维登斯种植园殖民地的最后一任州长,后因独立战争爆发而被解职。]

马修森船长的工作非常成功,甚至超过了他最好的期望;因为,尽管有一两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仍有些怀疑韦登故事中的恐怖一面,但是所有人都认定他们有必要联合起来采取某些秘密的行动。很显然,对于镇子与殖民地来说,柯温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之根除。1770 年九月下旬,一群地位显赫的镇民在史蒂芬·霍普金斯的家中举行了一次集会,并商讨了一些临时性的措施。马修森船长仔细地朗读了韦登转交给自己的笔记;然后他们又传唤了韦登与史密斯提供关于细节的证词。在会议结束前,某种非常像是恐惧的情绪牢牢地摄住了与会的成员;可是虽然恐惧,他们依旧达成了一个严肃可怕的决定——其中尤以惠普尔船长那直率而又洪亮地不敬话语表达得最为确切。他们不打算通知州长,因为他们需要采取行动已经不仅仅是法律程序可以解决的了。柯温显然掌握着某些隐秘的力量,而且没有人能确定这些力量的程度大小,因此没有办法在不担当任何风险的情况下,仅仅凭借警告就能让他离开镇子。他必定会采取某些无可名状的报复行动;甚至即便这个邪恶的老人接受了他们的要求,这样的驱逐也不过是将一个污秽不洁的负担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而已。那时候还是个目无法纪的年代,在责任的驱使下,这些胆敢长年蔑视英王税收的居民们并不会因为某些比反抗税收更严重事情而退缩不前。他们准备从私掠船上召集一大群经验丰富的水手,组织起一支突击搜捕队,在波塔克西特农场出其不意地突袭柯温。如果他是一个疯子,用尖叫与不同声音的幻想对话来自娱自乐,那么他会被严格地限制管束起来。如果事情变得更加严峻,如果那片土地下真的躲藏某些恐怖事物,他、以及所有跟随着他的人都会被处死。他们会不动声色地处理掉这件事情,甚至都不会告诉那位寡妇与她的父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当他们还在讨论这些严肃步骤的时候,镇子里发生了一件非常恐怖而又不可思议的事情,甚至在一时间方圆几英里内再没了其他值得一提的新闻。那是一个有着明亮的月光的一月夜晚,地上落着厚厚的积雪。在午夜的时候,一连串令人惊骇的尖叫声突然从河谷里回荡而出,响彻山丘,让许多睡意朦胧的脑袋纷纷从每一扇窗户里探出来;居住在韦波斯特角【注 1】附近的人们看见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体沿着土耳其角【注 2】前面草草清理过的空地疯狂猛冲向远处。起先远处还传来过一阵狗吠声,但当那阵吵醒整个镇子的喧闹变得清晰可闻的时候,那些狂吠很快便平息了。人们纷纷提着灯笼与滑膛枪冲出家门,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然而,第二天早晨,一些人搜索到了阿博特蒸馏房【注 3】侧旁、那座靠近长码头的格雷德大桥,并且在南面桥墩下淤积的碎冰里发现了一具巨大、强壮、一丝不挂的尸体。尸体的身份引起了人们无尽的猜测与闲话。但是低声议论的大多都是老一辈而非年轻人,因为这张双眼因恐惧而鼓胀的僵硬面孔拨动了长老们的记忆。他们颤抖着,充满迷惑与恐惧地偷偷嘀咕着;因为那些僵直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容貌特征全都不可思议地像是一个人——一个早在整整五十年前就已经死掉的人。

【注 1:Weybosset Point 】

【注 2:原文是 the Turk's Head,可能是一个地名。】

【注 3:Abbott's distil-house 不知道是什么】

发现尸体的时候,伊兹拉·韦登也在现场;而且他还记得前一天晚上的那阵哀嚎是沿着韦波斯特街、从泥码头桥对面传过来的。这让韦登有了一种古怪的期盼,而当他赶到定居区边缘、街道与波塔克西特路交汇的地方时,他毫不诧异地在雪地里发现了一些非常古怪的踪迹。根据这些踪迹,那个赤身裸体的大个子曾被许多穿着靴子、赶着狗的人追赶过;更重要的是,这些猎犬以及它们的主人打道回府时留下踪迹依旧清晰可溯。显然,这些追击者们追到镇子附近时便放弃了追赶。而当一支草草组建起来的支队追踪着那些脚印开往它们的源头时,韦登更是阴险地笑了。正如他预料的一样,队伍来到了约瑟夫·柯温的波塔克西特农场边;他本可以挖掘出更多东西来,可是农场的院子里充满了让人混乱的踩踏痕迹,让队伍没法继续追踪下去。可即便如此,他仍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现出太多的兴趣。于是韦登第一时间找到了鲍文医生,并且报告了自己的发现。鲍文博士对那尊奇怪的尸体进行了一次尸检,并且发现了一些让他彻底迷惑不解的古怪情况。尸体的消化系统似乎从未被使用过,而它的表皮上也有着一层几乎无法描述的粗糙松散结构。老人们纷纷低声议论说尸体非常像是早已过世的铁匠丹尼尔·格雷——而他的曾孙爱伦·霍平正是柯温手下的一名押运人——而韦登留意到了这些议论。他随意地询问了些问题,打听到了格雷下葬的地方。接着,那天晚上,一支十个人的小队造访了赫伦德巷对面的古老北墓地,并且挖开了一座坟墓。结果正如他们所预料一样,坟墓是空的。

在那段时候,邮递员们早已收到了命令,开始拦截约瑟夫·柯温的信件;而在那具赤裸的尸体出现之前不久,他们发现了一封由杰迪戴亚·奥恩从塞伦寄来的信件——这让那些联合起来的市民们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信件的一部分被抄录并保存在史密斯家族的档案里——查尔斯·瓦德发现了它——上面写着:

我很高兴听说你在按照自己的方法继续收集【注】那些古老的东西,并且觉得自己在塞伦村的哈钦森先生那儿做得并不好。我敢断言,虽然 H.君从收集到的仅仅一部分碎片中唤起来了东西,但那东西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活生生的恐怖【注 2】。你的句子没有生效,不知道是因为缺少了什么东西,还是我说错了你的词句,或是你抄错了你的词句。我现在一个人,不知所措。我的化学技艺不能够跟上勃鲁斯;《死灵之书》的第七卷【注 3】也让我感到混乱。但我希望你注意,他们说过,我们要注意唤醒的对象,因为你很清楚马瑟先生在那本《大------》【注 4】里写下的的内容,也能判断关于那个可怖事物的描述是否真实。我再对你说一次,不要唤醒任何你没办法镇压下去的东西;我是说,任何能够反过来反抗你的东西,你最强大的手段可能会没有用处。询问较小的,以免较大的不愿意回答,【注 5】不受你的控制。我听说你知道本·扎瑞尔马特米克【注 6】的乌木盒子里装了什么之后,我感到很恐惧,因为我意识到肯定有谁已经告诉你了。我再次要求你不要将我的名字写成杰迪戴亚而不是西蒙。在这个社会里,人不应该活得太长,你已经知道我的计划,装成自己的儿子回来。我很渴望你能告诉我,黑人罗马墙【注 7】下的地穴里从西尔韦纳斯与卡索提斯【注 8】那里学到了什么,如果你把之前提到的那个 MS.借给我,我会非常感激的。【注 9】

【注 1:此处使用了英文的方言,原文是 Gett`g,怀为 getting,由于信件中首字母大写加以强调,故用黑体标示,后同】

【注 2:原文为 Certainely, there was Noth'g but ye liveliest Awfulness in that which H. rais'd upp from What he cou'd gather onlie a part of. 】

【注 3: ye VII. Booke of ye Necronomicon that you recommende】

【注 4:原文是 Magnalia of ------,大概是指康顿·马瑟的《Magnalia Christi Americana》】

【注 5:Ask of the Lesser, lest the Greater shal not wish to Answer, 】

【注 6:Ben Zariatnatmik 】

【注 7:Roman Wall,此处可以做本意,也可以做英语习语讲——原来指罗马帝国围绕边境修建起来的城墙,后来也指保护重要地区的城墙。】

【注 8:Sylvanus Cocidius ,Sylvanus 大不列颠北部地区崇拜的一位神明,在罗马驻军不列颠的时候,这一信仰也同样传入了罗马,相当于 Mars 与 Cocidius。Cocidius,罗马信仰中的森林与荒野之神。】

【注 9:原文是,will be oblig'd for ye lend'g of ye MS. you speak of.】

另一封来自费城、未具姓名的信件也同样引起了人们的深思,特别是下面这一段:

鉴于只能用你的发送报告,我会留意你所说的话,但不是总能确定该在什么时候期盼它们的到来。就提到的事情来说,我只需要再多拿到一件东西;但希望我确切地理解了你的意思。你告诉我,如果希望达到最好的效果,决不能缺少任何一部分,可你不得不说这很难办到。要拿走整个盒子,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危险负担,而且几乎没办法在镇里 (也就是圣彼得、圣保罗、圣玛丽或基督教堂) 办到。不过,我去年十月唤醒了一个,也知道它的不足,我也知道在 1766 年你想到正确的方式之前,消耗了多少个活的样本;所以会遵照你的指示处理所有事情。我等你的双桅横帆船等得不耐烦了,天天在比德尔先生的码头上打听。

第三封让人生疑的信件是用某种未知的语言书写的,甚至使用了一套没人见过的字母表。查尔斯·瓦德在史密斯的日记里找到了一份将字符笨拙抄录下来,多次重复组合而成的抄本;布朗大学的专家认为文本使用了阿姆哈拉语【注 1】或者阿比西尼亚语【注 2】的字母,但他们不认识其中的词句。柯温并没有收到这些重要的书信;但根据记录,当普罗维登斯人悄悄地采取了某些措施之后不久,塞伦的杰迪戴亚·奥恩便失踪了。宾夕法尼亚州历史协会也保留着一些希普恩博士收到的奇怪信件——这些信件里提到费城里有个令人生厌的怪人。可是,部分决定性的环节依旧悬而未决;但夜晚分时,那些经过宣誓与考验的水手们与忠实的老私掠船船员在布朗的仓库里组成了秘密的队伍——我们必须意识到这是韦登的揭发工作导致的主要结果。虽然缓慢但可以肯定的是,人们正在暗中计划发起一场运动,准备将约瑟夫·柯温那些令人嫌恶的秘密清理干净,无迹可寻。

【注 1:Amharic,埃塞俄比亚的官方语言。】

【注 2:Abyssinian,实际上是埃塞俄比亚的旧称。】

尽管做了全面的防备措施,柯温显然还是察觉到了一些苗头;因为人们注意到他的神色开始变得不同寻常的焦虑。不分昼夜,镇民们都能看见的他的马车出现在镇子里,或是行驶在波塔克西特路上。虽然他之前为了缓和整个镇子对他的偏见,曾被迫表现和蔼亲切的模样;但这个时候,那种亲善的姿态也一点点地消失了。与他的农场距离最近的那家邻居——芬纳家族——曾在一个晚上注意到那座窗户又高又极其狭窄的神秘石头建筑的屋顶上的某个孔洞里射出了一束强光,直插天际;这件事情很快就传达到了普罗维登斯的约翰·布朗耳朵里。布朗先生当时正主管着这个为了根除柯温的势力而秘密组建的团体,于是他通知芬纳家族他们打算采取一些行动。考虑到芬纳家族将不可避免地目击他们最终展开的突击搜捕行动,因此布朗先生认为有必要事先告诉他们;不过他在解释这一举动时撒了些谎——他们谎称柯温实际上是一名由纽波特的海关官员派出的间谍,而普罗维登斯的每一位船长、商人与农夫都公开或秘密地反抗着他。我们不知道这些已经见识了颇多怪事的邻居是否真的完全相信了布朗的计策;但不论如何,芬纳家族都不愿与这个举动如此离奇怪异的人有任何邪恶的联系。布朗先生将监视柯温农舍的任务托付给了他们,要求他们定期报告在那里发生的每件事。

那道古怪的光束暗示着柯温可能也保持着戒备,并且正在尝试某些不同寻常的事情,这导致那些严肃认真的公民们不得不非常仔细小心地策划着最终的行动。根据史密斯的日记,1771 年 4 月 21 日,星期五,夜晚 10 点,大约一百多名成员聚集到了大桥对面、韦波斯特角上那家挂着金狮招牌、由瑟斯顿经营的酒馆里。领导队伍的那群显赫人士中除了首领约翰·布朗外,还有鲍文医生,他带来了装满了手术器械的医疗包;校长曼林,他脱掉那顶著名的巨大假发 (整个殖民地里最大的一顶) ;州长霍普金斯,他裹着那件暗色的斗篷里,还带了从事航海事业的兄弟伊塞克——他在最后时刻获得了其余人的同意,加入了这支队伍;还有约翰·卡特,马修森船长,以及实际领导搜捕队伍的惠普尔船长。首脑们在后方一间被分割开的单间里进行了简单的商议,之后惠普尔船长回到了队伍聚集的大房间里,让聚集在一起的水手们进行了最后的宣誓,并下达了命令。以利亚撒·史密斯与首脑们一同坐在后方的单间里,等待着伊兹拉·韦登的到来——后者负责跟踪柯温,并且在他的马车离开宅邸前往农场后,及时向队伍传达情报。

大约 10:30 的时候格雷德大桥上传来了笨重的轱辘声,紧接着一辆马车出现在了外面的马路上;这时,无需等待韦登的报告,人们已经知道这个大祸临头的男人已经动身离开宅邸——而这也将是他最后一晚进行那些污秽的巫术。过了一会儿,当渐渐远去的马车在微弱的咔嗒声中越过泥码头桥之后,韦登出现了;接着搜捕队员们,背着自己带来火枪、猎枪或是捕鲸叉,遵照军事命令安静地开进到了街上。韦登与史密斯与队伍一同行动,而那些策划这一事件的首脑们中,担任领队、仍在服役的惠普尔船长,以及伊塞克·霍普金斯船长,约翰·卡特,校长曼林,马修森船长与鲍文医生也都参加了搜捕活动;此外摩西·布朗虽然没有参加酒馆里的准备会议,但却在 11 点的时候也加入到了队伍之中。这些自由人以及他们麾下的百余名水手开始了漫长的进行之旅——他们没有丝毫延误、没有沮丧不快、甚至没有一丁点焦虑的感觉,就这样冷静地从泥码头后方出发,沿着伯德街那平缓的上坡走向波塔克西特路。经过长者斯诺教堂【注】后不久,一些人转过头来回望了一眼铺展在春季星空下、渐渐远去的普罗维登斯。尖塔与山墙阴暗而陡峭地耸立着,带着些咸味的微风从大桥北面的海角边温柔地吹了过来。织女星缓缓地爬在河水对岸的雄伟山丘上,山丘顶端的树林破开了一个缺口,露出了尚未完工的大学校舍的屋脊线。在那座山丘的脚边,以及山坡上逐渐抬高的狭窄巷子周围,这座古老的小镇沉沉地睡在梦中;而为了老普罗维登斯的安全与理智,他们将要彻底捣毁一场恐怖骇人而又规模巨大的亵渎活动。

【注:原文是 Elder Snow's church】

和之前计划的一样,一个小时又一刻钟后,搜捕队抵达了芬纳的农舍边;并在那里听取了最后一次有关他们突击目标的报告。柯温在半个多小时之前已经抵达了农场;而他抵达后不久,那道奇怪的光束便再一次照射进了天空中,但建筑物外墙上那些能看见的那些窗户里却没有任何的光亮。最近总是这样。甚至,当搜捕队员们听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另一束强烈的光芒正在射向南面的田地。参与搜捕的人们渐渐意识到某些非同寻常、令人叹为观止的场景的的确确正在不远处等着他们。惠普尔船长将搜捕队分成了三支小队;其中以利亚撒·史密斯带领二十个人越过河去袭击对岸,并驻守在登陆地点准备抵抗任何可能前来增援柯温的队伍,同时也做为预备队等待信使的召唤随时准备投身到情况紧急的战斗中去;伊塞克·霍普金斯船长则带领另外二十个人偷偷进入河流的洼地,绕道柯温农场的后方,用斧子或火药捣毁掉那扇修建在陡峭堤岸高处的橡木大门;而第三支队伍则直接逼近包围农场里的住宅与其他毗邻的建筑。这只小队中三分之一的人由马修森船长带领占领那座窗户又高又窄的石头建筑,另三分之一跟着惠普尔船长围攻农场里的主建筑,剩下三分之一分散成一个包围圈,环绕在建筑群周围,等待最后的紧急讯号。

沿河绕到农场后方的队伍会在听到一声汽笛后直接捣毁山坡上的木门,然后等在周围,准备好逮捕任何可能从门后通道里跑出来的东西。如果听到两声汽笛,他们将会进入洞穴向敌人发起进攻或者加入其他能遇上的搜捕分队。包围石头建筑的分队会听从类似的讯号展开行动;先暴力打开一个入口,然后向下走进任何可能找到的通道,参加预计会在洞穴里展开的大规模、或最终战斗。第三个讯号、或者说紧急讯号由三声汽笛组成,它会召唤守在农场里的预备队放弃笼统的警戒任务;这二十个人在听到这一讯号后会平分成两队,分别冲进农舍和石头建筑里,向着未知的地下深处发动进攻。由于惠普尔船长相信地下绝对存在着某些墓窟,因此在制定计划的时候他也将这个因素考虑了进去。他自己随身带着一只响亮而又刺耳的汽笛,所以并不担心信号会被人误解或被其他声音扰乱。当然,最后一支驻守在登陆处的预备队隔得太远,几乎听不见汽笛的声响;因此如果需要召唤他们的帮助就必须派出一名特定的信使。莫斯·布朗与约翰·卡特会与霍普金斯船长一同前往河岸边上,而校长曼林被指派与马修森船长一起包围石头建筑。鲍文医生与伊兹拉·韦登依旧留在惠普尔船长的队伍里跟着一同猛攻击那座农舍。只要霍普金斯船长派出的信使赶到惠普尔船长的队伍里,告诉他们河岸上的埋伏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就开始正式发动进攻。这时,领队会拉响一声嘹亮的汽笛,接着三支分属各处的队伍将同时会对三个地点展开猛烈的进攻;一支驻守在登陆地,另一支寻找到河谷洼地中位于山坡上的木门,第三支则再细分做三队,冲向柯温农场里的那些实实在在的建筑物。

陪同预备队在岸边登陆地点执行警戒任务的以利亚撒·史密斯在自己的日记里记录了当时的情况。他们平安无事地进行了一段路,然后在河湾边的峭壁上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他们被打搅过两次,先是远处隐约传来了汽笛的讯号声,后来又从同一个方向上传来一连串模糊不清、混杂着嚎叫、哭喊与一次炸药爆炸的声响。不久,有一个人觉得他听到远处传来了几声枪响,又过了不久,史密斯自己都感觉了如同雷鸣般响亮无比的词句在天空高处回响时产生的悸动。在黎明之前,一个憔悴的信使独自出现在了队伍面前。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疯狂的神色,而衣服上似乎也散发着一种虽然不知从何而来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臭味。他命令预备队解散,并且要求所有队员安静地返回各自的家中,再也不要回想或谈论这天晚上的事情,或是有关约瑟夫·柯温的一切。信使的言行举止里透着一种无法单靠话语就能传递的说服力;因为虽然很多人都认识这个水手,但他的灵魂里似乎模糊地添加或缺失了某些东西,让他自此往后变得再也不似从前了。在这之后,他们又遇见其他几个曾深入过那片恐怖地带的老相识,而他们的情况和那位信使一模一样。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像是丢失或是获得了某些无法估量也无法描述的东西。他们看到、听到或是感觉到了某些人类不该察觉的东西,并且再也无法将这些东西抛置脑后。这些人从未透露过任何信息,因为即便那些最为寻常普通的凡人本能也依然有着某些可怖而且不能逾越的边界。在听了那一个信使所传达的消息后,驻守在岸边的队伍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敬畏,几乎让他们牢牢地封住了自己的嘴。他们之中只流传出了极少数的谣言,而在这一段自星空下的金狮酒馆开始的清荡行动之后,以利亚撒·史密斯的日记也成为唯一一份幸存下来的书面材料。

不过,查尔斯·瓦德在新伦敦找到了一些属于芬纳家族的书信——因为这个家族的另一条分支曾在那里生活过——这些书信从侧面模糊地反映了那晚发生的部分事情。由于芬纳的房子能远远地望见那座厄运临头的农场,因此他们一家人看到了几列搜捕队出发前进;然后非常清楚地听见了柯温家的狗狂怒吼叫的声音,紧接着是地一声刺耳的爆炸声,标志着突如其来的攻击正式展开。爆炸之后那座石头建筑里反复出现了巨大而强烈的光柱,紧接着,在下令大规模侵入的第二个讯号迅速地响起之后,传来一阵不太响亮的火枪射击声,在那之后又是一声非常可怖的咆哮——卢克·芬纳在自己的书信里用一个词“Waaaahrrrrr-R'waaahrrr”来表达他听到的声音。

不过,这声尖叫却饱含着一种无法仅仅依靠文字就能传递的感觉,信件里提到他的母亲因为这声音而完全地昏厥了过去。之后,它又重复了一次,但却更远了一些,也没有之前那样大声了,被接踵而至的枪声淹没了;连同着一声响亮的爆炸声一齐从河的方向传了过来。一个小时后,狗开始可怕地咆哮起来,大地开始模糊的隆隆作响,明显到甚至让烛台也摇晃着倒在了壁炉台上。他们注意到了一股强烈的硫磺臭味;卢克·芬纳的父亲还说他听见第三个讯号——也就是紧急讯号,但其他人并没有听见汽笛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模糊不清的火枪射击声,然后又传来了一阵低沉、穿透力并不太强,但却比之前更加可怖的尖叫声;这是一种沙哑、恶心、刺耳咳嗽声或咯咯声,听起来却像是尖叫一样——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它实际的音量有多大,而是因为它听起来连绵不断,同时也让人在心理上将之与尖叫等同了起来。

接着,芬纳一家人看见柯温农场所在的位置上出了一团熊熊燃烧着的东西,并且听见了绝望与恐惧的人们哭喊出的尖叫声。火枪不断发出闪光与噼啪的声响,接着那团燃烧着的东西倒在了地上。然后又出现了第二团熊熊燃烧着的东西,人们发出的尖叫声开始变得清晰可闻起来。在信中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芬纳甚至写下了几句在极端激动时才会喊出的词句:万能的主!救救您的羔羊!之后响起了更多的枪声,接着第二个燃烧着东西倒了下来。然后安静了大约四十五分钟的时间;最后,小阿瑟·芬纳,卢克·芬纳的兄弟,声称自己看见了“一团红色的雾气”从远处被诅咒的农场里一直上升到了星空之中。除了这个孩子之外,没有人证实看到过这一情形,但卢克承认,当时发生了一些意味深长的巧合——在同一时间,当时处在房间里的三只猫恐慌地在某种突然降临的惊吓中弓起了背脊,竖起了毛发。

五分钟后吹起了一阵刺骨的寒风,而空气里也弥漫起了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恶臭,只有海上吹来的强烈新鲜气味才保护了岸边的预备队,以及波塔克西特村里那些软弱的人们,隔绝开了那种恶臭。芬纳家族的人从未遇见过这样的臭味。同时它还产生了一种无形的恐惧将人紧紧摄入其中,甚至比墓穴或是停尸间等地方带来的恐怖更加强烈。在它之后便神一阵可怖的声响——那些无助的听众永远也无法将那声音忘记。它如同末日一般在天空轰鸣,甚至当它的回声渐渐消散的时候,窗户依旧在咯吱摇晃。它深沉而又如同音乐一般;如同一名男低音那样雄浑有力,却又像是那些阿拉伯人书写的禁书一般邪恶污秽。没人知道它到底说了什么,因为那声音使用的是一种未知的语言,但卢克芬纳写下了一些音节用来描绘那段恶魔般的语调:

“DEESMEES JESHET BONE DOSEFE DUVEMA ENITEMOSS”

直到 1919 年之前,没有人能将这段粗陋的抄录与任何凡人所掌握的学识联系起来,但米朗多拉【注】曾浑身战栗地将一段咒语指斥为黑魔法咒语中最终极的恐怖,而当查尔斯·瓦德认出了这段咒语时,不由得变得面色惨白起来。

【注:Mirandola,怀疑是指 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1463-149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位哲学家,他曾写过著名的《论人的尊严》 (Oration on the Dignity of Man) 其中介绍了自己的 900 多篇涵盖宗教、哲学、自然哲学与魔法的文献。】

不知名的恶臭裹挟着另一种同样让人无法忍受的气味弥漫开来,而那从柯温农场里轰鸣而出的险恶奇迹也得到了回应——那明显是一阵由人类发出的叫喊声,或是众人齐声发出低沉惊呼。一种与那些叫喊截然不同的哀嚎紧接着也爆发了出来,接着此起彼落的痛哭【注】声将这阵哀嚎延续了下去。有时,它几乎像是要表达什么意思,但是没有一个听众能分辨出一个明确的词句;甚至在有一刻,它似乎不再是一种哀诉,更倾向是某种魔鬼般歇斯底里的笑声。而后,一种只有完全沉浸在极度恐惧与纯粹疯狂中才能发出的嚎叫从二十几个人的咽喉中挣脱出来——尽管那叫喊肯定是从地下爆发出来的,但却显得嘹亮而又清晰;在这之后,黑暗与死寂统治了一切事物。呛人的烟雾打着螺旋向上升去,遮蔽了星空,但却看不见火焰,而接下来的一天里也没看到哪座建筑消失不见,或是所有损毁。

【注:原文是 ululantly,怀疑是 ululate 的副词形式。】

黎明时分,两个惶恐不安的信使敲响了芬纳家的大门。这两个人的衣服上浸透了某些不知源头为何的可怕气味。他们买了一小桶朗姆酒,并且付给芬纳可观的报酬。其中一个人告诉芬纳全家约瑟夫·柯温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并且吩咐他们不要再提起晚上发生的事情。虽然这个命令显得有些傲慢自大,但看到传令者这幅模样,芬纳家里的人也没有了怨恨,并且将这一命令视为可畏的官方禁令;因此,卢克·芬纳仅只在这些信件里鬼鬼祟祟地记述了他们看见、听见的事情——此外,他还曾敦促那位生活在康涅狄格州的亲戚尽快销毁这些信件。不过那位亲戚并没有听从他的主张——因此这些书信最终还是被流传了下来——所以这些事情最终还是没能被时间遗忘湮没,这实在是不幸。查尔斯·瓦德曾详细盘问过那些生活在波塔克西特地区的居民,向他们询问了一些先辈们的生活习俗,并最终为整件事情添加了一个细节。村里的老查尔斯·斯洛克姆向他讲述了一个广为人知的传闻——据说在约瑟夫·柯温的死亡被公布的一周后,他的祖父在田地里发现了一具扭曲变形、烧得焦黑的尸体。而这个传说之所以能一直流传下来,是因为他们都说那具尸体虽然烧得焦黑扭曲变形,但却既不是人也不完全像是任何波塔克西特人曾见过、或听说过的动物。

不论如何引诱劝说,那些参加过这场恐怖搜捕行动的人都不愿意吐露与这场事件有关的一字一句,而所有残存下来、模糊不清的零碎资料全都来自于那些没有参加最终战斗的队伍。那些实际参加过行动的搜捕者谨慎小心地毁掉了每一块与整件事有关的碎片——哪怕它们只起了丁点的暗示——这让人觉得有些恐怖。有八个水手死了,虽然人们从未发现过他们的尸体,但有人告诉他们的家庭这些人死于一场与海关人员发生的冲突——而且死者的家庭均认同了这一说法。他们还用同样的说法掩盖了出现大量伤者的事实——陪同队伍参加行动的杰贝兹·鲍文医生为伤者们进行了大规模的包扎与治疗。最难解释的还是那些黏附在搜捕队员身上的莫名怪味——这件事情被人们议论了好几个星期。在那几个队伍的领导者中,数惠普尔船长与莫斯·布朗伤得最为严重,根据他们的妻子所留下的书信,这些女人感到非常困惑——因为他们始终一言不发,而且在包扎的时候还有人严密看守着。每个参与者的心智都变得成熟稳重了,但同时也变得担惊受怕起来。幸运的是他们都是些身体强壮、头脑简单、传统信教的行动派,因为如果他们哪怕有一丁点自省与复杂念头,那么这些人必定会变得一蹶不振。校长曼林受到的影响最为严重,但他还是走出了最黑暗的阴影,并在祈求祷告中将这段记忆深深地掩埋起来。这些领导者在往后的几年里依旧活跃地在各个方面发挥着自己的影响力,这或许也是件幸运的事情。在十二个多月之后,惠普尔船长率领着一群暴民烧毁了葛斯比号税收船【注】,在这次勇敢的行动中,我们或许能看到他正在逐渐将那些污秽不洁的记忆清除忘却。

【注:1772 年 6 月,亚伯拉罕·惠普尔与约翰·布朗率领一群暴徒攻击、洗劫并最终烧毁了已经搁浅的英国海关税收船葛斯比号。这一事件最终也导致了独立战争的爆发。】

他们将一个样式古怪、严格密封起来的铅灰色棺材交给了约瑟夫·柯温的遗孀,并且告诉柯温夫人,她的丈夫就躺在里面。棺材显然是现成的。他们解释说,柯温在一场海关冲突中被杀,至于冲突的细节他们说最好还是不要透露为好。除此之外,再没有人说起过约瑟夫·柯温的死,而查尔斯·瓦德也只能通过一条暗示推导出他的猜想。这条线索仅仅只是一条划线——那是一条摇晃颤抖着的下划线,出现在那封由杰迪戴亚·奥恩寄给柯温却被没收的信件的一份副本中——伊兹拉·韦登抄录了其中的部分内容。这份信件副本由史密斯的后人保存着;可能在事情结束后,韦登将这条下划线当作一条与那些可怖异常事件有关的无声线索交给了自己的同伴;或者,更可能的是,史密斯之前就已经拿到了信件副本,并且通过聪明的猜测与巧妙的盘问从他朋友那里套出了一些信息,然后根据这些信息自己加上了那条下划线。被下划线标注的章节如下:

“我再对你说一次,不要唤醒任何你没办法镇压下去的东西;我是说,任何能够反过来反抗你的东西,你最强大的手段可能会没有用处。询问较小的,以免较大的不愿意回答,不受你的控制。”

根据这一段文字,再考虑到那个被打败的人在最危急的关头可能会去尝试召唤出某些不宜言说的盟友,查尔斯·瓦德曾一度怀疑约瑟夫·柯温可能并非死在那些普罗维登斯居民的手上。

然而与这个死人有关的一切记忆都被刻意地从普罗维登斯人的日常生活与编年历史中抹掉了。搜捕队的首脑们所具备的影响力在很大程度上协助了掩盖工作的展开。起先,他们并没有打算做得这么彻底,并且不打算向那位遗孀以及她的父亲与孩子透露整件事情的真实情况;但蒂林哈斯特船长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探听出了许多的谣言——这些谣言让他感到恐惧,因此他要求自己的女儿与孙女改换自己的名字,烧掉家中的藏书与剩余的文件,并且凿掉约瑟夫·柯温坟前墓碑上的铭文。他很了解惠普尔船长,而且可能还从那些直率的海员与其他任何了解这个可憎术士结局的人那里收集到了更多的线索。

从这时开始,他们开始越来越严格地清除任何与柯温有关的记忆。最后,在获得普遍同意的情况下,他们甚至将这种清除工作延伸到了城镇记录与《公报》的文件上。这情形在社会潮流中的影响就像是当年的奥斯卡·王尔德——当他的耻辱被曝光之后,整整十年都不曾有人提及过他的名字【注 1】;而在他们清除的力度更像邓萨尼勋爵笔下那位罪孽深重的伦扎德之王所遭受的最终宿命【注 2】——根据诸神的判决,他不仅消失了,而且从未存在过。

【注 1:Oscar Wilde,十九世纪著名英国剧作家、诗人、散文家,后因为被指控有同性恋行为 (当年还被称做“好男色者”) 而入狱,最后身败名裂】

【注 2:King of Runazar,出自邓萨尼勋爵的《时间与诸神 (Time and the Gods) 》一书中的《THE KING THAT WAS NOT》,原名叫做 Althazar,是一片名叫 Runazar 的土地上的国王。他命令工匠雕刻佩加纳诸神的塑像,却将诸神的面孔雕刻成自己的面孔,于是愤怒的诸神说:“he must not even have ever been.”接着国王便消失了,从未存在过。甚至就连诸神也忘记了他的存在。】

柯温的遗孀——在 1772 年后改名成了蒂林哈斯特夫人——卖掉了位于奥尔尼庭院的宅邸,搬到了波瓦斯巷的家中,与自己的父亲一起生活,并最终于 1817 年去世。位于波塔克西特的农场则一直空置着,每一个活人都会刻意回避那个地方,任由那些建筑逐年累月的腐朽倒塌;房屋垮塌的过程也快得不可思议。到了 1780 年,只有些石头与堆砌的砖块还耸立在那片土地上,而到了 1800 年,这些东西也倒塌成了一堆堆看不出原来形状的废墟。没有人会冒险深入那些丛生在河岸上、盘根错节的灌木,因为那座曾开在山坡上的小门就位于这些灌木的后面;也没有人尝试构想,在约瑟夫·柯温离开之后,他精心修建起来的恐怖地窟里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偶尔,有一些警觉的人曾无意听到强壮的惠普尔船长嘟哝着自言自语,“帕图科下面那——但他没道理在尖叫的时候放声大笑。就像是该死的——他的袖子上有些东西,为了半克朗我必须烧掉他的——家”【注】

【注:原文是"Pox on that ------, but he had no business to laugh while he screamed. 'Twas as though the damn'd ------ had some'at up his sleeve. For half a crown I'd burn his ------ home.'半克朗是一种不列颠货币,等于二十五先令。】


Chapter III A Search and an Evocation / 搜寻与召唤

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查尔斯·瓦德最早在 1918 年发现了自己与约瑟夫·柯温的关系。因此,我们也不难想象他为何立刻就对和这个往日谜团有关的一切事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对于身体里流淌着柯温血液的他来说,自己探听到的每一条与柯温有关的含糊流言都变得至关重要起来。任何一个情绪高昂、富有想象力的宗谱学者都会像他一样立刻开始热切而系统地收集与柯温有关的一切资料。

但是,他早期的探究举动却看不出丝毫隐瞒、保密的迹象;因此莱曼医生在界定疯病起点的时候也觉得有些犹豫,并且认为这个年轻人在 1919 年年底之前还是清醒正常的,并没有发疯的迹象。那个时候,他常随意地与家人谈论自己的发现——虽然他的母亲对于拥有一个像是柯温这样的祖先并不感到多么高兴——此外他也曾坦率地向那些在自己经常拜访的图书馆与博物馆里工作的员工们说起这些事情。倘若他觉得某个家族保留着相关的私人记录,查尔斯也会直接向他们提出请求,而且对自己的目的也毫不掩饰;此外,如果他从这些古老日记的作者与写信人所留下的叙述中得出了某些有趣的推测,他也会与其他人一同分享这些发现。他经常热切地表示自己非常想知道一个半世纪之前的波塔克西特农场里到底曾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也想知道约瑟夫·柯温到底做过些什么事——而且,他还曾徒劳地尝试确定波塔克西特农场究竟在什么地方。

后来他偶然发现史密斯的日记与档案,并看到那封由杰迪戴亚·奥恩寄来的书信,于是查尔斯决定去一趟塞伦,查一查柯温在搬到普罗维登斯之前曾从事过的活动以及与那座城市的联系——而且在 1919 年的复活节假期里,他真地去了一趟塞伦。过去他曾在这座迷人古镇里旅居过几次——那片地方满是清教徒时期留下来的破败山墙与簇拥成片的复折式屋顶——而在这几次旅居过程中他渐渐熟悉了艾塞克斯学院【注 1】。而当查尔斯于 1919 年的复活节假期再度拜访塞伦的时候,他在学院里受到了非常亲切的接待,同时也在那儿发现了大量与柯温有关的资料。他发现自己的祖先生于儒略历 1662 或 63 年 2 月 18 日【注 2】在距离城镇七英里外的塞伦村——也就是现在的丹弗斯——里出生;在他十五岁那年,柯温离家出走跑去了海边,直到九年后才回归故里。而当他回来的时候,柯温的言语、穿着、举止都变得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回到故乡后,他便定居在了塞伦镇里。那时候,他与自己的家族鲜有往来,而是将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一些他从欧洲购回的古怪书籍上。此外,他也花了许多时间研究某些通过货船从英国、法国、荷兰等地运来的古怪化学药剂。他曾多次旅行前往乡下,而其中的几次旅行在当地还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关注与好奇。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将这些旅行与一些山丘上出现古怪野火的含混传言联系在了一起。

【注 1: the Essex Institute,一座位于塞伦的文学、历史、科学博物馆。】

【注 2:on the eighteenth of February (O.S.) 1662–3,(O.S.)指儒略历,这是一种由埃及亚历山大的希腊数学家兼天文学家索西琴尼制定的历法,后经凯撒的推广,与奥古斯都的修订得到了广泛的使用,后在 1582 年被教皇格列高里十三世变更为现在使用的格列历——也就是现代公历(两个历法的计算方式基本相同,只有在计算闰年的时候有细微的差别)。】

柯温只有两个很亲密的伙伴。一个是塞伦村里的爱德华·哈钦森,另一个则是居住在塞伦的西蒙·奥恩。人们经常看见他与这两人出现在公园周围,商量讨论某些问题;此外,他们之间的往来也非常频繁。哈钦森有一座位于林地外的房子,但那些敏感的人们并不太喜欢这座建筑——因为经常有人在晚上听见那里面传出一些声响。人们都说他在款待某些古怪的客人,而且从他的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也会经常变换颜色。哈钦森的许多举动都显示着这个人知道许多早已去世的人,或是早已被遗忘的事;而这种学识在他人看来显然也是非常邪恶不洁的。于是,在巫术恐慌刚发生的那会儿,哈钦森就消失不见了,而且再也没有人听说过他。那个时候,柯温也离开了塞伦,但当地人很快便得知他搬去了普罗维登斯。西蒙·奥恩在塞伦一直居住到了 1720 年,直到他始终年轻、不见衰老的模样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此后他也失踪了。不过,三十年后,一个与他长得极为相像、自称是他儿子的人回来继承了奥恩的财产。这位杰迪戴亚·奥恩在塞伦一直居住到了 1771 年,后来普罗维登斯的居民写了一些书信寄给了托马斯·巴纳德牧师与其他几个塞伦镇居民,不久后杰迪戴亚·奥恩又悄悄地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在艾塞克斯学院、法院以及事务登记处【注 1】里都能查阅到一些与这几个的怪人有关的文档,以及他们留下的部分文件。其中有些是平淡乏味的寻常文件,像是地契和买卖票据,有些则是更加惹人留意的秘密片段。在那些审讯巫师的记录中存在着四五处明显牵涉到他们的文字:1692 年 7 月 10 日,一个名叫海普吉芭·劳森的人在霍桑法官的审判法庭【注 2】上发誓说,“四十个女巫与黑人经常在哈钦森先生家后面的树林里集会。”;8 月 8 日,一个名叫艾米特·郝【注 3】的人在一场集会中向格德尼法官宣称,“G. B.先生 (乔治·柏洛兹牧师) 那晚指认布丽姬特·S., 乔纳森·A.,西蒙·O.,迪利维伦斯·W.,约瑟夫·C.,苏珊·P.,梅赫得博·C.与黛博拉·B.有魔鬼的印记。【注 4】”;此外还有一份目录记载了人们在哈钦森失踪后从他房屋里搜查出的不洁藏书,以及一份没有完成的手稿——人们轻易地认出了他的笔迹——但是稿件是用一种密码写成的,因此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记载了什么。查尔斯复印了一份稿件,并且在拿到副本之后立刻开始仔细地破解起其中的密码来。接下来的八月,他一直在认真而狂热地研究着那些密文。根据他的言辞和行为,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在十月或十一月前找到了密文的关键。但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说明自己是否成功破解了密文。

【注 1:原文是 the Registry of Deeds,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机构,看意思大概是一些登记存放档案的地方】

【注 2:原文是 the Court of Oyer and Terminer,这是塞伦驱巫运动展开后当地成立的一个审判法庭。于 1962 年 6 月 2 日召集开庭,在巫师审判进行正式的诉讼程序。】

【注 3:one Amity How declared at a session of August 8th before Judge Gedney ,那个 Amity How 应该是个人名】

【注 4:原文为‘Mr. G. B. (Rev. George Burroughs) on that Nighte putt ye Divell his Marke upon Bridget S., Jonathan A., Simon O., Deliverance W., Joseph C., Susan P., Mehitable C., and Deborah B.’大概是这个意思,一大堆名字之前的那段话有点怪。 】

但在那个时候,他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与奥恩有关的材料。由于对那封从塞伦邮寄给柯温的信件非常熟悉,因此查尔斯只花了些许时间就证实了一件事情:西蒙·奥恩的笔迹与那份书信上的笔迹完全相同的;也就是说西蒙·奥恩和那个所谓的奥恩之子其实是同一个人。正如奥恩在信中所说的那样,他很难安然无恙地在塞伦生活上很长一段时间,因此他决定旅行去国外居住三十年,暂时放弃自己的地产,最后再以下一代的身份回来继承这些财富。奥恩显然曾非常谨慎地销毁了自己的大多数信件,但那些收到了普罗维登斯的来信并于 1771 年展开搜捕行动的镇民们依旧发现并保存下了少量的书信与文件——这些东西也让他们感到颇为困惑和好奇。文件中有许多的神秘的咒语与图表,有些出自奥恩之手,有些则出自他人之手。查尔斯仔细地抄录了这些东西,还为其中一些拍下了照片。此外,这个搜寻者还在事务登记处的档案里找到了一封极为神秘的信件,并且认出信件上的文字绝对出自柯温的手笔。

虽然没有注明是哪一年,但柯温的这封来信显然不是针对那封由奥恩寄过去却被普罗维登斯居民没收的信件而写的回信;根据它所提到的内容,查尔斯觉得它应该是在 1750 年前后写成的。在这里还是给出这封信件的全文较为合适,可以将它当作一个样本来反映这个有着阴暗恐怖历史的人在书信时的大体风格。信件的收信人一栏原本写着“西蒙”,但又被一条线划去了 (但是查尔斯不知道到底是柯温还是西蒙画了这一条线) 。

普罗维登斯,五月一日 (Ut. vulgo) 【注】

我尊敬的老朋友,向赐予你永恒力量的献上我的崇敬与最诚挚的祝愿【注 1】。考虑到之前遇到的危险境地以及在面对那种情况时的应对办法,我突然想起一些你应该知道的事情。由于年纪的缘故,我没有跟着你一同离开,而且普罗维登斯人也并不像海湾边的居民这样热衷于搜捕那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并将之送去审判。我在试着经营船运与货物生意,因此不能像你那样做,况且你知道我那座波塔克西特河边的农场下面藏着什么东西,它可不会等着我装成另一个人再回来接手那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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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原文是 Prouidence, I. May (Ut. vulgo) ,I. May 虽然看起来有点怪,通过后面的一些写法我怀疑是指 5 月 1 日的意思,Ut. vulgo 不知道是什么,如果是拉丁文,此词是 To.commonly(as is commonly)的意思,或许是想表达“像往常一样”的意思】

【注 2:原文是 due Respects and earnest Wishes to Him whom we serve for yr eternall Power. 】

但是对于那些糟糕的坏事我也不是全无准备,我之前告诉过你,我又花了很长的时间研究在最终之后再回来的方法。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了你用来唤起犹基·索托斯【注 1】词句,然后第一次看到那张脸说起了伊本·斯查卡巴欧【注 2】在——。它说,《断罪之书》【注 3】的第三章诗篇【注 4】中包含着钥匙【注 5】。当太阳进入第五宫【注 6】,土星在三分一对座时【注 7】,画下火的五芒星,说出第九个咒语【注 9】三次。这个咒语在十字架节【注 8】与万圣节之夜各重复一次;而那个东西会天穹之外【注 10】繁衍养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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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原文为 YOGGE-SOTHOTHE】

【注 2:Ibn Schacabao,一个在《死灵之书》里提到的巫师。】

【注 3: Liber-Damnatus 】

【注 4:原文是 III Psalme 】

【注 5:原文是 Clauicle,最接近的词就是 Clavicle 了,原意是“锁骨”,后来有一版在校对时改成了“key”,结合前后文来看可能也是这个意思。】

【注 6:Sunne in V House,此处使用的是黄道十二宫的说法,太阳在黄道上自西向东运行,每年环绕一周。进入不同的宫 (House) 就代表着不同的月份,第五宫是狮子宫 7 月 23 日-8 月 22 日】

【注 7:Saturne in Trine,Trine 也是星相学中的一个概念,指在的托勒密系统中,两颗星与黄道中心的连线夹角恰好为 120 度,在占星学中被认为是吉兆。但此处有错误,单单一颗星是无法形成三分一对座的,因此此处少说了一颗星。】

【注 8:Roodemas,实际上应该是 Roodmas,一个传统的基督教节日,五月三日。】

【注 9:原文是 Uerse,没有找到具体的对应,根据前后文来看应该是“咒语”的意思】

【注 9:原文是 Outside Spheres】

过去的种子【注】将由某个回溯历史的人来承担,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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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ye Seede of Olde 】

不过,如果没有继承人这一切都无法实现,如果他手上没有,或者没有做盐的方法,那么这一切也无法实现;我将会在这里弄到一切,我还没有采取必要的手段,或找到太多。这个过程非常难以实现;它需要许多的样本,我几乎没法弄到足够的数量,即便我能从西印度群岛召到一些水手。周围的人开始觉得好奇了,但我还能对付得了。绅士普通百姓要糟糕,他们的叙述详细得多,而且也更容易让人相信他们所说的东西。教区牧师和梅里特先生都说了一些,我很担心,但事情目前还没有什么危险。化学物很容易弄到。镇上有两个不错的化学家,鲍文医生和山姆·克鲁。我正在按着勃鲁斯所说的继续深入,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的第七卷书也提供了不少帮助。不论我得到什么,你都会有一份。同时,不要放弃使用我在这里给你的那些词句。我的是正确的,但如果你想要见到,用上**——这一页里的内容**,我已经把它放在信封里了。在每个十字架节和万圣节之夜说咒语 ;如果你的血脉没有消失,有人会在很多年后回顾历史,使用你留给他的,或是做盐的原料。约伯记 14:14。【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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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圣经约伯记第 14 章 14 节:

If a man die, shall he live again? all the days of my appointed time will I wait, till my change come.

_ (人若死了岂能再活呢?我只要在我一切争战的日子,等我被释放的时候来到) ]_

我很高兴你又回到了塞伦,希望在不久之后能见到你。我有了一匹不错的公马,而且想弄一辆四轮马车。普罗维登斯已经有一辆马车了 (是梅里特先生的) ,不过公路状况还是很糟糕。如果你愿意旅行,不要错过我这里。从波士顿走邮政路,穿过戴德姆,伦瑟姆和阿特尔伯勒【注 1】,这些镇子里都有上好的酒馆。路过伦瑟姆的时候在博尔科姆先生的酒馆里停一停,那里的酒水【注 2】不错,但在其他旅馆里吃饭,因为他们的饭菜要更好些。在波塔克西特瀑布旁拐进普罗维登斯,路边会经过塞勒斯先生的酒馆。我的房子就在镇中大街旁、以拜尼土安·奥尔尼先生的酒馆对面,奥尔尼庭院北面的头一个。距离波士顿石【注 3】大约 45 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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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此处提到的均是马萨诸塞州的地名】

【注 2:原文是 Beddes,不知道是什么,看意思应该是一种酒,但不知道是啥】

【注 3: Boston Stone,是波士顿的一个重要景点与地标。原来是一块磨石,后来人们把它嵌在了马歇尔街上的一座建筑物墙面上。由于很多勘测员在勘测时都以它作为波士顿的位置,因此也变得非常有名。】

至此,以阿摩西恩-梅塔特隆之名,我是你真正的老朋友与仆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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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原文是 Sir, I am yr olde and true ffriend and Servt. in Almousin-Metraton.似乎有点问题,暂时这么翻译好了。

其中“Almousin”是 (其实是 Almouzin) 《大魔法书(Grand Grimoire)》里用来称呼上帝的名字之一;Metraton 则出自犹太教神话,其实是 Metatron。根据犹太教的传统,它是至高天使,天堂的书记员。]

约瑟夫·C.

西蒙·奥恩收

塞伦,威廉斯巷。

查尔斯最早是从这封极为古怪的书信里了解到了柯温家在普罗维登斯的准确位置;因为他之前遇到的所有记录全都没有详细说明这个问题。由于有迹象表明柯温于 1761 年新修建的那座房子仍在原来的地址上,所以这一发现加倍地让人激动——这意味着查尔斯过去在丹普斯山上散步访古的时候曾经见过这座于 1761 年修建起来的房子,而且对它非常熟悉。他知道这座房子现在已经腐朽衰败成了一栋破旧不堪的建筑,但却依旧挺立在奥尔尼庭院里。实际上,这个地方距离他那位于山丘更高处的家只有几个街区的路程。现在有一户黑人家庭居住在那里,他们从事着临时清洗、打扫房屋以及照看炉火等工作,广受人们的好评和尊敬。而当查尔斯在遥远的塞伦市里突然发现这个熟悉的贫民窟对于他自己的家族历史有着如此重要的意义时,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并且决定一回到普罗维登斯就立刻着手考察那块地方。但是他对信件中那些神秘离奇的内容感到极为迷惑,并且将它们当作某种夸张的象征主义说辞;不过,他激动而好奇地注意到了其中所引用的圣经段落——约伯记 14:14——也就是那条著名的诗句,“人若死了岂能再活呢?我只要在我一切争战的日子,等我被释放的时候来到”。

在塞伦之旅结束后,年轻的查尔斯愉快而兴奋地回到了普罗维登斯,并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里对奥尔尼庭院里的那座房子进行了长时间的详细研究。这块地方从来都没有修建过一座豪华的宅邸,现在更因为岁月的磨蚀而显得摇摇欲坠;那儿只有一座简单朴素的木结构住宅,两层半高,所采用的建筑风格是那种在普罗维登斯地区常见的殖民地时期样式:有着简单的尖形房顶,巨大的中央烟囱,三角形的山墙,整齐的多利安式立柱以及精美雕刻的门廊和安装着放射式窗格的楣窗。建筑的外部做了极少量的改造,而当看着它的时候,查尔斯觉得这座房子与自己所追寻的不祥事物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

他认识现在居住在这座房子里的黑人一家。而老阿萨与他发胖的妻子汉纳也非常亲切地将他领进了房子的内部。相较住宅的外表,房子内部的变化则要大得多。而查尔斯也非常遗憾地发现半数用来摆放卷轴与瓮坛的精致壁炉饰架,以及外表精心雕刻过的柜橱衬板都不见了;许多护壁板和凸出线脚【注 1】都被污损、劈开、凿穿或者完全覆盖上了便宜的墙纸。总之,这次考察得到的信息并不像查尔斯之前想象的那样丰富;不过,约瑟夫·柯温这个可怕的怪人毕竟曾在这里居住过,因此仅仅是站在这些古老的墙体之间就足以让他感到兴奋与激动了。接着,他看到了一只古老的黄铜门环,并且发现其中一个花押【注 2】被仔细地擦去了——这让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注 1: bolection moulding,西方家庭中一种常见的装饰方式。即在某些醒目的位置周围 (例如门,或者壁炉等) 安装上像是像框一样的突出边缘。】

【注 2:原文是 monogram,是一种欧洲常用的艺术化签名,通常是由姓与名的首字母组合而成一个艺术化图案,用来在铭牌等地方表示某个人,同时也起装饰的作用。由于国内没有这种东西,所以用了个近似的词】

从这时起一直到那个学期结束,查尔斯始终都在照着哈钦森密文的影印本破解密码;此外他也用心收集了许多与柯温有关的本地材料。虽然前一项工作始终没有结果;但他倒是在后一项工作中收获颇丰,由于有许多线索显示在其他地方也保存着类似资料,因此他计划在七月份前往新伦敦与纽约,循着线索去查阅那些古老的书信。这趟旅行成果丰硕,因为他拿到了芬纳家的书信,并且从那里面了解到了他们对那场发生在波塔克西特农场里的突击搜捕做出的可怕描述。此外,他还在南丁格尔与托伯特互通的书信里了解到柯温书房的某块嵌板上绘着一幅他的肖像画。查尔斯对这幅肖像画特别感兴趣,因为他非常想知道约瑟夫·柯温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因此他决定去奥尔尼庭院里的那座房子中再检查一遍,看看是否能在那些日渐剥落的厚厚油漆与破旧发霉的层层壁纸下发现部分与那些古老面孔有关的线索。

就这样,查尔斯于八月上旬又去那座老房子里检查了一遍。这次他非常细致地查看了每一间尺寸合适、有可能被那些邪恶的建造者当作书房来使用的房间,并且认真地研究了所有房间的墙面。在检查时,他还特别留意了那些位于壁炉饰架之上、依旧完好的巨大嵌板。接着,在大约一个小时后,查尔斯变得极度兴奋起来——因为他在住宅第一层的一间宽敞房间里发现了些异样。透过几层日渐剥落的漆壳,他注意到一处位于壁炉上方的宽大墙面要比房间内其他地方的漆色,或是油漆之下的木头颜色,更暗一些。而当他用一把薄薄的小刀仔细试探之后,瓦德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一幅尺寸巨大的油画肖像。如同一个真正的学者一般,年轻人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并没有立刻揭开涂抹在这幅隐蔽油画上的覆盖,唯恐小刀会对画面造成破坏。他离开了那间房间,转而寻求起了专家的帮助。三天后,他带着一位经验丰富的艺术家,沃特·C·德怀特先生 (他的工作室就在学院山的山脚边) ,回到了那幅油画前。这位修补油画的画师立刻工作了起来,而查尔斯也始终守在一旁用合适的方法与化学物提供协助。老阿萨与他的妻子甚至比这两个古怪的访客还要兴奋,此外查尔斯也为自己侵占他们家壁炉的举动做出了适当的补偿。

日复一日,修复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看着这些被人们遗忘了许久的线条与色彩逐渐显露出来,查尔斯·瓦德的兴趣愈发地浓厚起来。德怀特的修复工作从底部开始;由于这是一幅四比三的肖像画【注 1】,因此肖像的面部在短时间里并没有显现出来。画上的人物是一个身材匀称的瘦高男子,穿着暗蓝色的外套,刺绣马甲,黑色的绸缎衬衣【注 2】与白色的丝绸长袜。他坐在一只精雕细刻的椅子上,背后是一扇可以看到码头与船只的窗户。当人物的头像显露出来的时候,查尔斯看到了一顶整洁的阿尔拜马尔式假发【注 3】,与一张瘦削、镇定、平凡无奇的面孔——但对于查尔斯和从事修复的艺术家来说,这张脸却让他们产生了些许的熟悉感觉。直到修复工作趋近尾声的时候,修复者与他的客户才惊讶地注意到了那张瘦削而又苍白的面孔所透露出的细节,并且怀着一丝敬畏之情惊叹起遗传所展现出的戏剧性魔术来。在最后用油淋洗一次,并用精细的刮刀细致刻画之后,那副被隐藏了数个世纪的面孔终于完全地呈现了出来;而茫然困惑的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却发现,自己的面容特征生动地出现在了他那令人畏惧的曾曾曾外祖父的面孔上。

【注 1: the picture was a three-quarter-length one, three-quarter-length 是指一种特有的画布尺寸,即长比宽为四比三,但是不知道专业术语该叫什么。】

【注 2:原文是 black satin small-clothes,应该是指穿在外套下的衣服。】

【注 3: Albemarle wig,一种在十六七世纪在殖民地地区很流行的假发样式,但是具体形状似乎已经没有记载了。】

之后不久,查尔斯便带着自己的双亲一同参观了自己所发现的奇迹。虽然这幅肖像绘在一块固定的墙体嵌板上,但他的父亲还是立刻决定买下这幅画。尽管画中人的面容较为年长,但是他与这个男孩的相似程度仍然高得令人难以置信;似乎通过某种隔代遗传的魔法,约瑟夫·柯温的身体轮廓在一个半世纪后找到了一个精确临摹出的副本。瓦德夫人与她祖先的相似程度一点儿也不明显,但她却记得一些亲属与自己的儿子和已故的柯温有着类似的面部特征。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发现,并且告诉自己的丈夫最好还是烧掉这幅画,而不是将它带回家去。她强调说,它有些污秽邪恶;不仅仅是因为它本质上就是邪恶的,而且它与查尔斯非常相似的特点也显得非常不祥。不过,作为一个在波塔克西特河谷的雷文庞特有着大量磨坊的棉纱制造商,瓦德先生是个有影响有地位又务实的人,因此全然不会听取女人的顾虑。肖像与儿子的相似之处让他印象深刻,也让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应当获得这样一份礼物。就这一点来说,查尔斯也非常赞同父亲的看法;于是几天之后,瓦德先生找到了房子的主人——一个长得像是老鼠一般、口音带着严重喉音的小矮个;而当所有者准备虚情假意的讨价还价时,瓦德先生直接以一个唐突的一口价结束了这场交易,买下了整个壁炉架与上方画着肖像的壁炉架饰。

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将那块嵌板取下来,运回瓦德的家中。另一方面,瓦德家中已经做好了准备,等肖像一运到就会对它进行完全的修复,并且将它与一座用电灯模拟的装饰壁炉一同安装到三楼那间被查尔斯用来当作工作室和书房的房间里。对于查尔斯来说,他的任务便是监督这次搬迁工作能顺利完成。八月二十八日,他陪同着两名克鲁克装修公司的专业工人来到了奥尔尼庭院里的住宅里;在此之前住房里的壁炉架与装着肖像的壁炉饰架已经被非常仔细、精确地拆离了墙体,等待着公司的卡车执行运输任务。当嵌板被移开之后,墙面上露出了一块标示着烟囱走向的砖墙结构,而年轻的查尔斯在这一砖墙结构中发现了一个大约一立方英尺的凹陷。凹陷的位置恰好就在肖像画头部的后方。查尔斯很好奇这样一个空洞究竟意味着什么,或是装着什么东西,因此这个年轻人爬上去向里看了一眼;接着,他在尘土与油烟包裹之中发现了一些松散泛黄的纸页,一本厚厚的简陋笔记本,以及少数发霉的织物——可能是将其他东西绑在一起的丝带。吹掉厚厚的尘土与烟灰后,他拿起了那本笔记,看了一眼印在它封皮上的黑体题字。早在艾塞克斯学院里,他就已经认识了这种笔迹,而这些熟悉的笔记写着:“普罗维登斯种植园,约瑟夫·柯温先生的日记与笔记”【注】

【注:原文是“Journall and Notes of Jos: Curwen, Gent., of Providence-Plantations, Late of Salem.”后面那个 Late of Salem,不知道具体什么意思。应该是“前塞伦人”之类的意思】

这一发现让瓦德高兴得忘乎所以,于是他向身旁两个好奇的工人展示了自己发现的书本。这两位工人的证词完备地叙述了发现物的特点与真实性,而威利特医生也根据这些证词确立了他的新观点——即,这个年轻人刚开始表现出他主要的怪异行为时并没有发疯。一同发现的其他文件也都是出自柯温的手笔,而且其中一件东西看起来还特别地危险不祥,因为它上面写着“致继往开来者,当如何超越时间与空间”【注 1】。另一份文件也是用密码写成的;查尔斯希望它和那份一直让他困惑不解的哈钦森密文用的是同一种密码。最让搜索者欢欣鼓舞的是第三份文件,那似乎是一份破解密文的密匙;第四份与第五份文件各自标署名为“持盾徽者,爱德华·哈钦森,”【注 2】与“杰迪戴亚·奥恩先生”,“或他们的继承者,继承者们,或代表继承者的人”。第六与最后一封文件写着“约瑟夫·柯温在 1678 年到 1687 年间的生活与见闻:他航向何方,居于何处,见过何人,习得何事。”

【注 1:“To Him Who Shal Come After, & How He May Gett Beyonde Time & ye Spheres.” 】

【注 2:原文是 Edw: Hutchinson, Armiger,考虑到 Hutchinson 已经是姓氏了,因此 Armiger 可能是一个身份象征。这个词的意思是“有资格佩戴徽章 (盾徽) 的人”】

一些更加学院派的精神病医生都倾向于将这个时刻界定为查尔斯·瓦德精神失常的起点。在发现了那些文件和笔记之后,这个年轻人立刻看了几眼手稿与书本的内页,而且显然看到了某些让他极端印象深刻内容。事实上,在向两个工人展示那些书名的时候,查尔斯便表现出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古怪态度,就好象正在保护着那些文稿一般。接着,他开始焦躁地劳动起来——即便这发现具备有重要的古物学与宗谱学意义,但这依然难以解释他的焦躁情绪。回家之后,他几乎是在局促不安中宣布了这个新发现,仿佛他希望能在不展示证据的前提下告诉其他人这个发现具备着极端重要的意义一般。他甚至都没将书名展示给他的父母,而是简单地告诉他们自己发现了某些约瑟夫·柯温写下的文件,但“大多数都是密文写成的”,需要非常仔细地研究后才能了解它们真正的意义。如果不是那些工人表现出了藏不住的好奇心,他似乎也不太可能将自己的发现展示给工人们。他无疑希望在这件事情上保持特别的沉默,避免展示那些发现,也避免其他人更多地谈论这些事情。

那天晚上查尔斯·瓦德一直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阅读着新发现的书本与文件,直到第二天天亮,他仍旧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当母亲喊着他的名字上楼想看看出了什么差错的时候,查尔斯迫切地要求她将自己的膳食都送到楼上来;到了下午,当工人们赶来在他的书房里安装柯温的画像与壁炉架时,他短短地露了一会面。第二天晚上,他披着衣服稍稍地睡了一会儿,然后又兴奋地努力试图解决那份密文写成的手稿。第三天早晨,查尔斯的母亲看见他依旧在研究那份影印版的哈钦森密文;但当她问起这件事的时候,查尔斯说柯温的密文并不能用在这份密文上。那天下午,他抛下了自己的研究,入迷地看着工人们完成最后的装配工作。那些工人将肖像与木制画框安装在一根巧妙仿真、布设有电线的原木上,然后再将仿真的壁炉与壁炉架安装在距离北墙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面上——仿佛壁炉与北墙之间真地隔着座烟囱一般,接着他们又用与房间相配的嵌板将仿真壁炉与墙面之间的空间围隔起来,完成了装饰。柯温的肖像画被挂在正前方的嵌板上,并且还按装上了铰链,让人可以将柜橱安置在画像后的空间里。当工人们离开之后,他将自己的工作又搬进了书房,并且在它面前坐了下来,不时地看看那些密文又不时地看看那幅肖像画。肖像画则直直地回盯着他,如同一个长了些年纪并且总让人追忆起数世纪前岁月的倒影。

他的父母后来回忆他在这一时期的行为举止时,提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细节——他隐瞒自己工作的方式非常特别。在仆人面前,他很少掩盖自己研究的文件,因为他正确地估计到这些人根本无法理解柯温笔下那些错综复杂的密码与古老过时的笔迹。但是,在父母面前,他就谨慎得多了;除非正在研究的手稿是用密文写成的,或者全是大批的神秘符号和未知标识 (像是那个标题为“致继往开来者”的文件似乎就是如此。) ,否则他便会用就近的纸张盖住研究的文件,直到拜访者离开为止。晚上的时候,他会把文件锁起来,并将钥匙放在他自己的一个古董陈列柜里;此外,不论何时,只要他离开房间,他也会将钥匙放在那里面。他很快就继续开始了完全正常的作息与习惯,只是那些长时间的外出散布与其他户外活动都中止了。开学——他的第四个学年——似乎让他感到非常厌烦;他好几次宣布自己决定不去上大学了。他说,他要从事某些非常重要的研究调查工作,而这些研究将会为他提供一条通向知识与人文科学的宽敞大道——但任何一所足以让整个世界引以为傲的大学都无法提供这样一条宽敞大道。

自然,在这样一条路上,只有一个或多或少有些好学、怪异而又孤僻的人才不会引来多少注意。而查尔斯天生就是一个学者与隐士;因此父母对他所采取的严格限制措施与保密举动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惊讶,而是觉得有些遗憾。与此同时,他没有向父母透露一丁点自己所珍惜的宝贝,更没有说起过任何与自己解译工作有关的事情,这让他们都觉得有些古怪。查尔斯解释说,他希望能等到相互关联起一些新的发现后再宣布这些事情,但随着时间一周周过去,年轻人却并没有再做出任何进一步的揭示。渐渐地某种隔阂开始在年轻人与他的家人之间生长起来;由于他的母亲反对任何与柯温有关的深入研究,因此这种隔阂在他与他母亲之间变得更加严重了。

到了十月份,查尔斯又开始拜访图书馆了,但他却没有再去查阅过去一直关注的古籍与历史。相反,他开始关注巫术与魔法,神秘主义与恶魔研究;而待他发现自己无法在普罗维登斯的图书馆里获得更多信息时,查尔斯便会坐着火车赶到波士顿,利用起那些更大的图书馆来——像是科普利广场【注 1】上的大图书馆,哈佛的怀特纳图书馆,或者布鲁克兰的锡安研究图书馆注 2。此外,他也广泛地购置了大量书籍,并且安装了一整套额外的书架来摆放这些他新获得的、与某些邪恶主题有关的著作;在圣诞节假期,他还外出旅行了一段时间,前往塞伦,到艾塞克斯学院去查阅了某些记录。

【注 1:Copley Square】

【注 2:the Zion Research Library in Brookline】

1920 年 1 月中旬,查尔斯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胜利在握的得意表情,但他却从未做出过任何解释。接着,其他人发现他不再研究哈钦森的密文了。相反,他开始一面进行化学研究一面寻找起更多的记录来;他在房屋空置的阁楼里布置了一间实验室,并且为实验室配备了大量的设备,同时还频繁地出入普罗维登斯内所有存放人口统计资料的场所。那些供应药物与科学设备的商户,在被询问到时,纷纷给出了许多古怪得令人惊讶却又毫无意义可循的货物清单来说明他购买的化学物与设备;但州议会、市政大厅以及各式各样图书馆里的职员都很明确地表示,他的第二兴趣有着很明确的目标。他热切而又兴奋地寻找着约瑟夫·柯温的坟墓,因为老一辈的人们非常明智地从板岩墓碑上抹去了他的名字。

渐渐地,瓦德的家族开始确信这之中出了一些问题。查尔斯过去也曾表现得怪异难解,也曾改变过自己的小爱好,但即便是他也不太可能这样越来越秘密地行事,或者不断学习掌握那些古怪的知识。所谓的课程作业不过是个借口;虽然他没有出现过考试不及格的情况,但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他已完全不像过去那样专注用功了。他有了其他的侧重;查尔斯经常待在新实验室里,翻阅着那一大堆早已过时的炼金术典籍;而不在实验室的时候,他要么对着城市中心的老墓地资料沉思,要么就待在自己书房里粘着那一本本记载神秘学识的典籍——而约瑟夫·柯温那张相似得惊人 (甚至让人觉得来越来越相似) 的面孔则挂在北墙那巨大的壁炉饰架之上温和地盯着他。

到了三月下旬,瓦德不仅在搜索档案之余又多了新的举动——他时常会让人恐惧地漫步走进城市各处的古老墓地。不久,人们才知道这一举动背后的原因,一个市政大厅的职员说瓦德可能找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他所寻找的目标突然从约瑟夫·柯温的坟墓变成了某个名叫纳斐塔里·费尔德的人的坟墓;在检查过他查阅的文件后,这种转变得到了解释,调查人员发现有一条记叙着柯温墓地的零散记录逃脱了当时的大规模清除,而这条记录上称那只古怪的铅质棺材被埋葬在“纳斐塔里·费尔德墓偏南十英尺,偏西五英尺”。不过残存下的记录并没有说清楚这座坟墓具体位于哪一片墓地里,这让搜寻的难度大大地增加了;而且纳斐塔里·费尔德的坟墓似乎和柯温的坟墓一样不受人欢迎;不过当时的居民并没有系统地消抹与他有关的记录,因此即便记录已经完全消失了,搜寻者依旧有可能在墓地里游荡时碰巧找到他的墓碑。于是,瓦德开始在各个墓园里漫步闲逛起来——但是圣约翰墓地 (也就是过去的国王墓地) 与位于天鹅地公墓【注】中那座古老的公理会墓地并不在他的搜寻范围之内,因为有些资料显示唯一一位可能符合要求的纳斐塔里·费尔德(卒于 1729 年)是个浸礼会教徒。

【注:Swan Point Cemetery (顺便一提,Lovecraft 死后也被葬在这里) 】

五月份,应老瓦德的要求,威利特医生详细了解了瓦德家人在查尔斯举止正常的时候零散搜集起来的所有与柯温有关的资料,并决定与这个年轻人好好谈一谈。但这次谈话没有什么效果,更起不到什么决定性作用;因为威利特觉得查尔斯在交谈时表现出了优秀的自控能力,而且也能颇有条理地处理那些真正重要的事务;不过,此次谈话倒是迫使这个鬼鬼祟祟的年轻人拿出了一些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他最近的种种举动。在交谈的时候,查尔斯那苍白、冷漠的面孔上表现出了一种并不常见的窘迫神情。他似乎很乐意谈一谈近来的搜寻举动,但却又不愿意透露这些举动背后的目的。他说那些自祖先传下来的文件里包含了许多牵涉某些古老科学知识的惊人秘密——而其中的大部分都是用密文记载的——这些秘密明显涵盖了非常宽泛的范围,足以与修道士培根【注】所作出的发现相提并论,甚至可能超越了他的发现。但是,除非他能找到某个曾掌握着这些过时学识的死者,并且将这些秘密与到过世学者的尸体关联起来,否则所有一切都毫无意义;也正因为如此,如果在而今这样一个完全依仗着现代科学的世界里直接公布这些秘密,那么它们无疑会变得毫无可取之处,显露不出任何令人深刻的意义。为了生动地展现这些秘密在人类历史中所占据的位置,查尔斯觉得必须有一个熟悉它们演进背景的人来将这些秘密相互串联起来,而这也正是查尔斯致力从事的工作。他正在试图尽快学习掌握这些可能早已被世人忽略与遗忘的古老技艺——因此他必须找到一个能真正解译柯温资料的东西,并且希望能够及时做一份对整个人类与思想世界极有裨益的完整通告与陈述。他宣称,这将对现代人所掌握的事物观念产生革命性的深远影响,甚至就连爱因斯坦所造成的影响也不足以与之媲美。

【注:Friar Bacon,可能是指罗杰·培根。十三世纪英国哲学家,圣芳济会教徒,他以经验主义的方式对自然界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工作。 】

当谈到他搜寻墓地的举动时,查尔斯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目的,但却没有讲述搜寻过程中的细节情况。查尔斯说他有理由相信约瑟夫·柯温那块被毁坏的墓碑上留有某些神秘的符号——这些符号是按照他根据遗嘱雕刻出来的,但那些抹除他姓名的镇民由于不知道这些符号的意思因此并没有将它们一同抹去——如果想最终破解柯温留下的密码体系,这些符号绝对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他相信,柯温希望采用非常谨慎的方法来保护自己的秘密;因此他用这样一种极度古怪的方式分散了所有的资料。但当威利特医生要求看一看那些神秘的文稿时,查尔斯却变得极不情愿起来,而且希望用哈钦森密文的影印件以及奥恩的咒语与图表等东西蒙混过关;不过,到了最后,查尔斯还是向威利特医生简单展示了一些真正属于柯温的文件——多数只是让他看了看封面——像是“日记与笔记”,密文 (标题也是密文写成的) 还有那些满是配方记录的“致继往开来者”;此外,他还打开了那些用晦涩符号写下的文件,让医生瞥了一眼其中的内容。

他还打开了一本日记,仔细摘选了一页无关痛痒的内容,让威利特瞥了一眼柯温在书写英文时所使用的连笔笔迹。威利特医生非常细致地查看了那些复杂难解、无法辨认的字母。尽管日记作者生活在十八世纪,但日记的笔迹与所使用的文风却依旧弥漫着那种盛行于十七世纪的气息。因此,医生很快便确定这份文件的确是真实的。但是,日记的内容相对而言较为琐碎,因此威利特也只能回忆起一些片段:

“1754 年,10 月 16 日,星期三。单桅船‘警醒号’自伦敦返航,已于今日入港。其在印度群岛所结识之新手业已随船抵达【注 1】。其中自马提尼克【注 2】募得西班牙人数名,自苏里南【注 3】募得荷兰人两名。荷兰人曾听闻与冒险有关之不祥传闻,已生退意,望其能听从诱劝停留此地。予‘男孩与书’店铺之莱特·迪克斯特先生一百二十件羽纱、一百件阿斯德仿驼毛呢【注 4】、二十件蓝色厚毛粗呢、一百件斜纹薄呢、五十件卡拉曼科亚麻布,森所勒及哈姆哈斯【注 5】各三百件。予“象”店铺之格林先生五十加仑加托斯【注 6】、二十热潘尼斯【注 7】、十五烤加托斯、十对烧火钳。与伯利高先生一套皮革钻。予南丁格尔先生五十件上好维美斯大页纸。昨晚呼唤沙巴阿【注 8】三次,却未见有人现身。望闻居于特兰西瓦尼亚之 H 先生【注 9】有何见解,然路途遥远难通书信。其所用之法已延续数百年之久,却不愿告知我,甚是奇怪。五周以来未见西蒙回信,甚盼。

【注 1:原文是 with XX newe Men pick’d up in ye Indies,估计那个 XX 大概是只个数……】

【注 2:原文是 Martineco,疑是指 Martinica,即 Martinique,是加勒比海上的一个岛国 】

【注 3:Surinam,南美洲一国家】

【注 4:原文是 Assrtd. Cambleteens,Assrtd. 可能是指产地或是某种品名】

【注 5:原文是 Shendsoy and Humhums,两个东西都没找到出处。】

【注 6:原文是 Cyttles,没找到出处,看前后文可能是一种水果或奶制品】

【注 7:原文是 Pannes,也没找到出处】

【注 8:原文是 SABAOTH,全大写,这个词应该源自“Lord of Sabaoth” (耶和华的一个称呼,万军之主) ,由于 SABAOTH 的具体意思并不明确,而且不知道这里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顾采用了音译。】

【注 9:原文是 Mr. H. in Transylvania,Transylvania 旧时地名,在罗马尼亚中西部】

当阅读到这里时,威利特医生翻过一页,准备继续读下去。但查尔斯却飞快地阻止了他的举动,几乎是硬生生地从他手里把日记给抢走了。医生仅有机会在新打开的一页里瞥见一小段句子;但这些句子非常怪异,始终固执地残留在他的记忆,挥之不去。那上面写着:

“五个十字架节与四个万圣节之夜皆已吟诵《断罪之书》之诗句,望在天穹之外繁育生息。若吾能留下后人,则此物会牵引既往开来者,而受牵引之人亦将追溯过往之事,回顾此时岁月。需备好精盐,或留下精盐制作之法。”

威利特没看到更多的内容,但不知为何,这短短一瞥让他对油画里那张属于约瑟夫·柯温的面孔——那张在壁炉饰架之上温和俯瞰着下方的面孔——隐约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恐惧。从此往后,他一直怀抱着一种古怪的想象,觉得壁画里的那双眼睛——即便没有真正地活动——却仍在期盼着能转动目光随着年轻的查尔斯·瓦德在房间里四处游走。当然,凭借着自己出色的医学知识,威利特医生很确定这只是一种幻想而已。在离开之前,他靠近画像仔细观察了一会,并为画中人与查尔斯的相似程度感到惊叹讶异。他记下了这张神秘的苍白面孔所呈现出的每一个微小细节。他觉得,作为一个画家,科兹莫·亚历山大完全配得上他的祖国——那个曾诞生过画家雷本恩【注】的苏格兰;更不愧是教出了吉尔伯特·斯图尔特这样杰出弟子的老师。

【注:指 Henry Raeburn,1756-1823,著名的苏格兰肖像画大师。】

医生向瓦德家族保证查尔斯的精神状况一切正常,同时也告诉他们,这个年轻人正忙于研究某些东西——而且这些东西最终可能被证明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家人们的态度开始有所好转。甚至第二年六月份,当这个年轻人明确表示自己不愿进入大学读书时,家人的表现也比寻常情况下更加宽宏仁慈。查尔斯向家人宣布,他要探寻追求某些更加关键重要的事情;并且暗示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想要到国外去寻找某些位于美国之外的资料源头。老瓦德拒绝了他的后一个请求,因为对于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年轻人来说这种要求实在太过荒唐;但在是否进入大学读书的问题上,他默许了儿子的意愿;因此,在一点儿也不光彩地从莫斯布朗中学毕业之后,查尔斯又花了三年时间从事紧张的神秘学研究与墓地搜寻活动。人们开始将他当作怪人来看待。而相比过去,他更是完全地从家族朋友的视线里消失了。他一直在努力地从事研究工作,只是偶尔会旅行去其他城市请教一些费解的记录。曾有一次他去了南方,寻找到了一个他从一张印着奇怪文章的报纸上看到的黑白混血儿,并且向他请教了某些问题。此外,他还拜访了一个位于阿第伦达克山脉【注 1】的小乡村——因为有报道称那儿举行着某些非常奇特葬礼仪式。此外,他依旧非常渴望前往旧世界【注 2】展开旅行,但他的父母却一直禁止他这样做。

【注 1:Adirondacks,美国纽约州东北部的一处山脉】

【注 2:the Old World,指相对于“新世界”美洲大陆的欧亚大陆及非洲。】

1923 年四月,查尔斯正式成年。由于之前从外祖父那里继承了一小部分财产,因此在成年之后,查尔斯最终下定决心不顾家人过去的反对,执意前往欧洲展开旅行。他并没有详细说明自己制定的行程表,只是简单地解释说自己的研究工作要求他前往去许多地方;但他答应在整个旅行过程中自己会一直忠实地与父母保持通信。当查尔斯的父母发现自己无法劝阻儿子后,他们便不再反对,反而开始尽可能地提供帮助与方便;因此这个年轻人于六月份在父母的陪同下赶到了波士顿,然后带着他们临别时的祝福踏上了前往利物浦的航船——而他的父母则站在查尔斯敦的白星码头上对他挥手道别,目送儿子远去。很快查尔斯便寄来了信件,告诉父母自己已平安抵达,然后又向他们描述了自己在伦敦大罗素街找到的上好公寓;他打算住在那里,避开家族里的其他亲朋好友,直到他研究完大英博物馆内某一个领域内的所有馆藏为止。他很少在信中记叙自己每日的生活,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写进信里的东西。他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研究与实验上,并且还在信中宣布他在自己的一个房间中搭建了一座实验室。虽然他的身边铺展着一座古老而迷人的城市,绵延着由旧式穹顶与尖阁组成的诱人天际线;虽然城市里那些错综复杂的街道与小巷里充满了神秘的曲折回旋,而那些突然展现的街景在会在引诱与惊奇之间来回变换;但是他却从未在信中提起任何有关散步访古的事情,而他的父母也将这当作一个指标,用来反映查尔斯究竟是多么全神贯注地沉迷在他的新兴趣里。

1924 年六月,查尔斯写了一张便条简短地告知父母自己已经离开伦敦,前往巴黎。而在此之前,为了去法国国家图书馆【注 1】查阅某些资料,他曾坐飞机去过这座城市一两次。之后的三个月里,他只是寄回了一些明信片。他在明信片里留下了一个名叫“圣雅克街”的地址,告诉自己的父母他正在拜会某个未具名的收藏家,并且在他的藏书室里专门研究一些非常珍贵的手稿。他有意避开了所有熟识的人,因此从巴黎旅游回来的人纷纷表示从未见过他。接着,通信中断了一阵子,然后查尔斯的家人在十月份收到了一张从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寄来的照片。随照片一同到达的叙述表明查尔斯正在那座古老的城镇里,而且打算拜会某个非常非常年老的人,并与他商讨一些问题——据说那个老人掌握着某些非常诡异中世纪资料,而且最后一个知晓这些信息的活人。他留下了一个位于诺伊施塔特【注 2】的地址,并且宣布到来年一月前都不会离开那里;后来,他又从维也纳寄来了几张卡片,告知父母自己正途经那里前往更东面的地区——因为一些与他有通信往来的人以及研究神秘学方面的同僚都在邀请他过去。

【注 1:Bibliothèque Nationale】

【注 2:Neustadt,德国西南部一城市】

接下来的一张卡片来自特兰西瓦尼亚的克卢日-纳波卡【注 1】,卡片上说查尔斯已经抵达了他的目的地。他将要去拜访一个名叫“费伦奇男爵【注 2】”的人,此人的庄园位于拉库斯【注 3】东面的群山里。此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父母都没有收到任何来信;事实上,直到五月份,他才开始回复双亲频繁的来信——因为老瓦德准备在那个夏天前往欧洲旅行,而他的母亲则计划与儿子在伦敦、巴黎或罗马见上一面,可查尔斯写信劝阻了母亲的计划。他说,这时研究让他暂时无法离开眼下的住处;而费伦奇男爵城堡的状况也不太欢迎有客人来访。因为这座城堡修建在一处峭壁之上,四周环绕着满是黑森林的群山。另外,由于当地的村民总是刻意回避这块地方,因此这儿也常会让普通人不自觉地感到紧张与不安。而且保守、得体的新英格兰绅士也不太可能会喜欢这位男爵。他的容貌与举止都极端怪异,而他的年纪已经非常非常大了,甚至会得让人觉得不安。查尔斯说,父母最好还是等着他返回普罗维登斯为好;因为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了。

【注 1:原文是 Klausenburg,这是克卢日-纳波卡 (Cluj-Napoca) 的德文名字;另外,这个名字本身是罗马尼亚语的音译。】

【注 2:Baron Ferenczy,根据后面的情况来看,Baron 可能是指男爵爵位,而不是名字。】

【注 3:Rakus,可能是指 Rakusy,一位于斯洛伐克的地名】

然而,直到 1926 年五月,他才返回家中。当时这个年轻的流浪者先寄回了几张卡片预告了自己的归来,接着他搭乘荷马号海轮悄悄地溜回了纽约,然后坐上驶向普罗维登斯的长途汽车,开始了这一段百十英里的漫长路程。一路上,他贪婪地享受着那些绵延起伏的茵绿山丘、花团锦簇的芬芳果园以及春天康涅狄格州里的白色尖顶小镇。将近四年的时间里,这是他头一次品味到新英格兰的美妙风情。当长途汽车在暮春午后那仙境般的金色美景中穿过波卡塔克河,进入罗德岛州的地界时,他的心跳加快了。虽然他曾专研进那些禁忌学识的深渊之中,但相比之下沿着雷兹怀大道与艾尔姆伍德大道延驶向普罗维登斯的过程依旧是一段令人屏息的绝美旅途。在伯德街、韦波斯特接与帝国街交汇的大广场上,他望见前方与山下那些古镇中令人愉悦、记忆犹新的房屋、穹顶与尖塔都笼罩在如火的夕阳之中;而当汽车冲下山去、驶向毕特摩大楼【注】之后的终点站时,他的脑海也开始跟着奇怪地晕眩起来——他看到了河对岸古老小山上的巨大穹顶与显露着屋顶的娇嫩树冠,也看到在陡峭山崖那娇嫩春色的映衬之下,充满魔力的霞光将第一浸礼会教堂那高大的殖民地时期尖塔涂抹成了可爱的粉红色。

【注:原文是 the Biltmore,没具体说是什么,翻了一下地图发现可能是家连锁旅馆。】

古老的普罗维登斯!正是这片土地与它绵延不断的漫长历史所拥有的神秘力量造就了他的一切;引领着他通向那些任何先知都无法确定其边界与范围的秘密和奇迹。或许,这里藏着神秘、奇妙或恐惧,而这些年的旅行与专注早已让他做好了迎接它们的准备。一辆出租汽车载着他绕过了邮局广场,短暂地掠过河畔的风景、老市场与河湾的尖端,然后沿着沃特曼街那曲折陡峭的坡道渐渐上升,驶向珀斯帕特街。在路的北面,基督教科学会教堂那巨大闪光的穹顶与被落日染红的爱奥尼式立柱正引诱召唤着他的注意。随后经过的八个街区全是他幼时便已熟悉的古老高级住宅,以及他那幼小的双脚曾反复踏过的典雅砖石行道。最后,他的右面突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白色农舍,而左面便是那段经典的亚当式门廊与巨大砖石宅邸那带隔间的端庄正面——他就出生在这座建筑里。此刻正值迟暮,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回到了家中。

一群不如莱曼医生那样学院派的精神病医师倾向于将此次欧洲旅行界定为查尔斯真正发疯的起点。他们承认在开始旅行的那段时间里查尔斯还是神智正常的,但他在回家时所表现出的举动暗示着这其中发生了某个灾难性的变化。但威利特医生甚至都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他坚持说查尔斯的疯病始于更晚些的时候;而这个年轻人在那段时间里表现出的怪异举动是因为他在实践某些从国外学来的仪式——可以肯定,那是一些极端古怪的仪式,但却并不意味着仪式的参与者就是精神错乱的人。虽然查尔斯看起来变得成熟冷酷了,但是他平常所表现出的反应依旧是正常的;而且在几次与威利特的谈话中也表现出了一种任何疯子——甚至哪怕是疯癫早期的人——都无法始终伪装出的平衡和协调。这段时间里,他将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了阁楼的实验室里。由于不分昼夜都有人听见那里面传出奇怪的声响,因此人们开始觉得认为他已经精神错乱了。在那些声音里有吟颂念咒和反复嘟嚷,还有按着不祥韵律发出的、雷霆般的大声朗诵;虽然那全都是瓦德的嗓音,但是那些声音,以及诵念咒文的口音,里却有着一种别样的东西,让人觉得前所未有地寒毛竖立、浑身冰凉。有人留意到,尼格——家中那只举止端庄、惹人喜爱的黑猫——在听到某些音调的时候,甚至会明显地弓起自己的背脊,竖起全身的毛发。

此外,实验室里还会不时地飘荡出一些气味,也让人觉得极端的古怪。有些气味令人作呕,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某种难以捉摸、萦绕不去的香味——而且这种芳香仿佛还有着某种催生奇妙幻想的力量。那些闻到这些气味的人有可能会短暂地瞥见一片由广袤景色组成的蜃影,蜃影里有着奇怪的山峦,或是两侧矗立着斯芬克司与鹫马【注】、延伸向无穷远方的无尽大道。查尔斯没有再重拾过去散步访古的习惯,而是勤勉地阅读着那些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古怪书籍;同时也卖力地在自己的住处从事着同样离奇怪异的研究;他解释说这些在欧洲收集到的原始资料极大地增加了他工作的可行性,并且保证用不了多少年就会给出许多惊人的揭示。他年长几岁的容貌愈发地像是实验室里挂着的柯温肖像,甚至到令人惊异的程度;威利特在接到召唤后,经常会在肖像前停顿一会,为那种实实在在的相似感到惊叹,并且觉得现在仅能依靠肖像右眼上方那一小处塌陷才能区分出这个活生生的年轻人和那个早已过世许久的巫师之间的差别。威利特的这几次拜访都是在响应老瓦德的请求,但拜访的过程都非常古怪。查尔斯从未排斥拒绝过医生的拜访,但后者却发现自己永远无法进入这个年轻人的内心深处。此外,他还频繁地注意到了出现在身边的奇怪事物;像是一些摆在桌子或架子上、用蜡制作的怪诞图案塑像,以及用粉笔或炭笔在宽大房间中央清理出的空地上画出来的圆环、三角与五芒星——但所看到的图像都是些草草擦掉后留下的残余部分。晚上的时候,房间里总是传出雷鸣般轰响的韵律与念咒,直到后来,瓦德家族甚至很难继续挽留仆人,或是隐瞒禁止那些宣称查尔斯已经发疯的闲言碎语。

【注:hippogriff,通俗的说就是鹰头马身有翼兽,有巨鹰的脑袋、翅膀和前爪,后半身包括腿和尾巴都象是马。此处采用了 DND 中怪物手册上的翻译。】

1927 年 1 月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怪事。一天午夜,查尔斯正在诵念着仪式,而那诡异的韵律令人不快地回响着传到了下方的房间里。突然,海湾边刮来了一阵刺骨的强风,同时那些居住在邻近地区的人们还注意到地下也传来一阵模糊且难以察觉的震动。与此同时,家猫明显地表现出了一种恐惧的姿态,而几乎一英里之内的狗都狂吠了起来。这一切都预兆着一场突然降临的雷暴——在这个季节里实在是极为反常的情况——随着雷暴而来的还有一阵轰隆巨响,这让瓦德夫妇感觉房屋被击中了。他们冲向楼上,想看看房屋的损坏情况,但查尔斯在阁楼的门前挡住了他们;他面色苍白、坚决果断、得意不凡,还带着一种混杂着胜利与严肃、几乎让人有些恐惧的表情。他向父母保证,房子并没有击中,而这场风暴很快就会过去。两夫妇停了下来,透过一扇窗户向外望去,接着便发现他的确说对了;因为闪电越来越远了,而树也不再在从水上刮来的奇怪刺骨狂风中摇晃弯曲。雷声渐渐变成了一种低沉嘟哝的轻响,然后渐渐消散。星星再度显露了出来,而查尔斯·瓦德脸上胜利的表情却凝固成了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

在这件事之后的两个多月里,查尔斯不再像过去那样足不出户地将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他开始对天气的变化表现出了一种古怪的兴趣,而且经常颇为古怪地询问春季冰雪融化的具体日期。三月下旬的一天,他在于午夜之后离开了家,并且直到接近清晨时分才折返回来;当时他的母亲正醒着,并且听到车道的入口传来了一阵隆隆的汽车声。接着她又分辨出了一阵模糊不清的咒骂。于是瓦德夫人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窗户边。接着她顺着查尔斯的方向望过去,看见四个漆黑的身影从卡车上搬下了一只长方形的沉重箱子,并将它抬进了侧门里。然后她又听见吃力的呼吸声与笨重的脚步声,最后阁楼里又传来了一声沉闷的碰撞;在那声碰撞之后,又传出了走下楼的脚步声,那四个人又出现在了外面,坐着卡车离开了。

第二天,查尔斯又开始完完全全地躲进了阁楼里,放下了实验室窗户的深色遮罩,似乎是在摆弄某些金属物质。他不向任何人开门,坚决地回绝了所有的送上来的食物。大约中午的时候,人们听见了一阵挣扎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可怕的尖叫,接着又有东西跌落在地上,但当瓦德夫人敲打房门的时候,她的儿子终于微弱地作出了回应。查尔斯告诉她事情一切正常:此刻涌出来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又难以形容的臭味绝对没有任何危害,而且很不幸是完全必须的;他目前所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一个人待着,但他会晚些时候下来吃晚饭。那天下午,锁着的房门后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嘶嘶声,接着他终于出现了;这时瓦德的面孔看起来极度的憔悴,并且禁止任何人以任何借口进入实验室。的确,这象征着查尔斯采取了一套全新的保密措施;因为在此之后,他禁止任何人都进入那间神秘的阁楼工作室,也禁止进入工作室隔壁他清理出来的储藏室——他将这间储藏室草草地布置了一遍,将那儿当作自己卧室,当作不容侵犯的私人领地。他一直住在那里,并且将下方书房里的书都搬进了房间,直到后来他买了一间位于波塔克西特的平房,并且将自己所有的科学实验都搬到那里去。

晚上的时候,查尔斯抢在其他家庭成员前拿到了报纸,并且用一个明显的意外损毁掉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后来威利特医生从其他家庭成员那里核实了当时的日期,然后从杂志社那里找到了完整的报纸,并看到那块被损毁的部分上印着一则简短的新闻:

北墓地惊现夜间挖掘者

北墓地守夜人罗伯特·哈特今晨在墓地北面最为古老的区域遇见了数个陌生人和一辆卡车。但那些陌生人显然受到了惊吓,在达成目的前就匆忙逃走了。

当时是凌晨四点,哈特听到他的住所外传来了一阵汽车声音。在检查之后,他看到几杆【注 1】远的主干道上有一辆大卡车;但还没等他走上前去,踩砂石上的脚步声就暴露了他的行动。几个人匆忙地将一只大箱子搬上了卡车,赶在被人追上之前沿着路把车开走了;由于没有发现任何已知的墓穴遭到了损坏,哈特相信他们可能是希望将那只箱子埋藏起来。

在被发现之前挖掘者肯定已经挖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哈特发现阿马萨坪【注 2】中、一处距离公路非常远的地方多了一个极为巨大的洞坑。洞的大小和深度像是一座坟墓,但却是空的;墓地档案中也没有发现与洞坑位置相符的埋葬记录。

第二警局的莱利警官检查了现场,可能是一群精明可怕的私酒贩子挖出了这个洞坑,当作一个不太可能被发现的储存地私藏酒精。在回答提题时哈特声称自己记得那辆逃跑的卡车朝着罗尚博大道开走了,但他并不敢肯定。

【注 1:原文是 several rods,杆,英制长度单位,等于 5.5 码,5.0292 米。】

【注 2:原文是 Amasa Field】

之后的几天里,查尔斯的家人几乎没有看见他的踪影。自从将卧室搬到他的阁楼领地后,他一直都独来独往,让其他人将食物送到门边,并且直到仆人离开后才将食物拿进房间。每隔一段时间阁楼里就会传来吟诵单调咒语的嗡嗡声以及咏唱出的奇异旋律,而其他时候人们会不时地听见玻璃器皿碰撞时的叮当声,化学药剂的嘶嘶声,流动的水声,以及气体火焰的嘶鸣声。阁楼的大门边时常环绕着某种无法仔细分辨的臭味,而且与人们之前注意到的那些气味完全不同;此外,不论何时只要这个年轻的隐士冒险外出,身上总是笼罩着一种紧张的气氛,这也引起了人们强烈的怀疑与推测。他曾为了查阅一本书而匆匆忙忙地去了一次普罗维登斯图书馆,还曾雇了一名信使帮他去波士顿取一本非常古怪难解的著作。整个情形都充满了不祥的悬念,不论是查尔斯的家人还是威利特医生都坦白地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是想些什么。

接着,四月十五日,事情出现了奇怪的发展。虽然情况看起来并没有出现什么实质上的变化,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变得非常可怕地变本加厉起;而且,不知为何,威利特医生这天的变化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那天恰好是受难节【注 1】——仆人为节日气氛做了许多的准备工作——但许多人都很自然地将之当作一个无关的巧合,轻易地放了过去。这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年轻的查尔斯开始用一种不同寻常地高音反复诵念起某一段咒语来,与此同时,他还点燃某些极端刺鼻的东西——那种气味甚至逃出了锁闭的阁楼,扩散到了整座房子里。查尔斯的嗓音相当嘹亮,即便是站在反锁房门外的大厅里,也能清晰地分辨出那些咒语;因此当瓦德夫人焦躁地等在外面聆听着这些咒语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记下了它们的内容——后来她依照威利特医生的要求写下了听到的词句。看过这些词句的专家们告诉威利特医生,他们能在“埃利法斯·莱维”【注 2】的神秘主义著作中找到一些非常类似的句子——据说这个神秘的人物曾偷偷穿过禁忌之门上的裂缝,瞥见了其后虚空中的骇人图景——而瓦德夫人所听到内容如下所示:

【注 1:原文是 Good Friday,指的复活节之前的星期五。由于复活节是每年春分月圆之后的首个星期日,而周五到周日复活节的恰好三天,因此用来象征耶稣受难并在三天内复活。所以复活节之前的那个星期五也就象征着耶稣受难的日子】

【注 2:Eliphas Levi,十九世纪的法国神秘主义学者,他名叫 Alphonse·Louis·Constant,Eliphas Levi 是他将自己的教名 (Alphonse·Louis) 直译成希伯来文后的发音,他也用之当作笔名出版书籍。他书写了大量与魔法及魔法理论有关的书籍】

“Per Adonai Eloim, Adonai Jehova,

Adonai Sabaoth, Metraton On Agla Mathon,

verbum pythonicum, mysterium salamandrae,

conventus sylvorum, antra gnomorum,

daemonia Coeli Gad, Almousin, Gibor, Jehosua,

Evam, Zariatnatmik, veni, veni, ve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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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由于是咒语,没有具体的意义,所以不予翻译了。参考《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一文中的死灵学来源》解释一下咒语。

这段咒语 (或者说祷词) 使用了拉丁语以及大量音译的希伯来语(此外还有一些英文的异体字),所提及的词语解释如下:

Per:以……之名,或凭借……之力。

Adonai Eloim, Adonai Jehova,Adonai Sabaoth:三个词实际上都是称呼“God”,均出自希伯来语。Adonai 的意思是“my lord”或“master”犹太教也会单独用这个词来表示“God”;而 Eloim (实际上是 Elohim) 与 Jehova(实际上是 Jehovah)都是犹太教中常见的对“God”的称呼,而 Adonai Sabaoth 实际上就是 Lord of Sabaoth(同样也是对 God 的称呼,虽然希伯来语中更常见的应该是 Yahweh Sabaoth)

Metraton:犹太教中的至高天使,天堂的书记员。

On:这个词有疑问,由于它是大写的,所以可能并不是英语的介词,《死灵学来源》一文中倾向于认为它是 God 或一名天使的名字。

Agla:实际应该是 AGLA,几个特定希伯来文短语的缩写,它可以表示“Atah Gibor Le-olam Adonai”意思是“吾主,汝是伟大的,直到永远。”;也可以表示“Athah gabor leolah, adonai”意思是“汝是强大的,汝是永恒的,吾主”

Mathon:犹太教中一名天使的名讳

verbum pythonicum:“有魔力/预言力量的词”

mysterium salamandrae:“火蜥蜴 (沙罗曼蛇) 的奥秘”,salamandrae 即 salamanders,不同于动物中的蝾螈,这里指的是被神秘主义者高度发展的传说生物。它极为喜爱火。最早根据希腊人的描述,这种动物浑身冰冷,能吸收火焰(或热量)而使火焰熄灭。也有人认为它们其实在食用火焰。

conventus sylvorum:拉丁语,其中 conventus 是“会议、集会”的意思,sylvorum 应该是 (sylvarum) 有“树木、树林,或是居于树林者”的意思,因此这个词句的意思大概是“树木/林间精灵的集会”

antra gnomorum:拉丁语,其中 antra 是“洞穴”的意思,gnomorum 应该是指“gnome”,意思是“侏儒 (主要指西方民间传说中那些居住在地面之下守护金币或宝藏的精怪) ”,因此这个词的意思大概就是“侏儒们的洞穴”

daemonia:恶魔,恶魔的

Coeli:拉丁语,天堂/天空的意思

Gad:一个希伯来人常用的名字,圣经译作“迦得”,在有些版本里此处是“God”但是在 Levi 的原始版本里这里是“Gad”

Almonsin,Gibor, Jehosua:此处均是对 God 的称呼,分别来自《大魔法书 (Grand Grimoire) 》,《所罗门王的钥匙(The Key of Solomon)》和犹太教中的称呼

Evam:没有发现出处,联系上下文可能还是在称呼 God

Zariatnatmik:《大魔法书 (Grand Grimoire) 》里另一个对 God 的称呼。

veni, veni, veni.:拉丁语,意思是“来、来、来”]

这种声音一直持续了两个钟头,没有变化也没有停歇。在此期间,在临近地区活动的狗也纷纷跟着喧闹地嗥叫起来。这些嗥叫传得很远,甚至上了第二天的报纸新闻;但在瓦德的家里,这些嗥叫却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因为一种紧随而来的气味完全掌握了人们的注意力,让那些喧闹的叫声变得黯然失色起来;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味弥漫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不过房子里的人从未闻过这种气味,而且自此之后也再没遇到过。在这有毒恶臭汇聚而成的洪流中,出现了一道如同闪电般明亮可见的光芒,所幸当时正值白天,否则这道光芒足以令人眼花目盲,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在那道光芒之后,人们听到了一个永远无法忘记的声音,它自远方如雷霆般轰响而至【注】,它强大得不可思议,同时它又与查尔斯·瓦德的嗓音有着极为怪异的不同之处。它摇动了整座房子,甚至盖过喧闹的狗吠。至少有两户邻居听到了这段轰鸣。瓦德夫人这时正站在实验室反锁的房门外绝望地听着门里的动静,而当她分辨出这些恐怖可憎的字句时,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因为查尔斯曾经向她提起过这些字句在那些神秘可怖典籍中的邪恶名声,并且还告诉她——根据芬纳家族的信件——在约瑟夫·柯温被消灭抹杀的那个晚上,这些字句曾如同雷鸣一般回响在在劫难逃的波塔克西特农场之上。这一梦魇般的词句绝不会被认错,因为在过去——查尔斯还愿意坦诚讲述自己调查柯温的进展的那段时间里——他曾极端栩栩如生地描绘过这个景象。然而,它仅仅只是一段早已被遗忘的古老语言的碎片:

“DIES MIES JESCHET BOENE DOESEF DOUVEMA ENITEMAUS”

【注:原文是 its thunderous remoteness,大概是这个意思】

虽然距离日落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但紧随着那道雷霆之后,天光突然短暂地一暗,接着又涌起了一股新的气味——虽然它与之前的气味完全不同,但却同样让人难以忍受,也无法分辨出究竟是什么东西散发出的气味。随后,查尔斯再次开始吟诵起来,而他的母亲听到了一些音节像是“Yi-nash-Yog-Sothoth-he-lgeb-fi-throdog”结尾的时候还伴随着一声高呼“呀!”那呼喊中的狂热力量渐渐攀升,甚至达到了几乎将耳朵劈开来的高音。接着,在一秒钟之后,门里又传来了一阵新的声响,并且让人们之前所记住的那些怪状全都变得黯然失色起来——那是一阵恸哭般的尖叫声,它如同剧烈爆炸一般迸发了出来,然后渐渐转变成了爆发式的笑声,一种魔鬼般、歇斯底里的大笑。恐惧与母性本能所产生出的盲目勇气混杂在瓦德夫人的脑海里,她跑上前去,惊恐地敲打着隐藏起来的嵌板,却没有得到任何形式的回应。于是她再度敲打起来,但却在第二声尖叫爆发出来时无力地停顿了片刻。第二声尖叫非常的熟悉,那无疑是她儿子发出来的,但在尖叫的同时还爆发出了另一个声音发出的纵声大笑。不久,她便昏了过去,但是直到现在她也无法回忆起究竟是什么样的直接原因导致了她的昏迷。记忆偶尔会仁慈地清除掉那些危险的部分。

六点一刻,瓦德先生从商业区返回了家中,但他却没有在楼下见到自己的妻子。那些恐惧不已的仆人告诉他,瓦德夫人可能正守在查尔斯的房门边,而且那房门里传出了许多比听过的那些响动更加离奇怪异的声音。于是瓦德先生立刻跑上了二楼,看见妻子正直直地躺在实验室外的走廊地板上;意识到她已经晕厥后,瓦德先生充满地从邻近壁龛里的套碗【注】里倒了一杯水。将冰凉的水泼在妻子的脸上后,他振奋地注意到妻子立刻有了反应,随后他注视着妻子困惑地睁开了眼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阵寒意弥漫过他的全身,差点将他也变成了妻子之前的那幅样子。因为那座听起来寂静无声的实验室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安静,在那座门后面传出了一些朦胧低语,这些低语像是模糊不清、情绪紧张的交谈,虽然声音不大让人完全无法分辨所涉及的内容,但却有着一种让灵魂深感不安的可怖力量。

【注:原文是 set bowl,可能是指那种样式相同的一组用来盛放东西的碗】

当然,他们对查尔斯诵念咒语时的低声呢喃已经见怪不怪了;但从门里传出来的呢喃声却与诵念咒语的声音完全不同。那显然是一种对话,或者模仿两人对话,时的才会发出的声音,有着规律的声音变化,就像是在提问与对答,陈述与回应。其中一个声音明显是查尔斯发出来的,但另一个声音却极为深沉空洞——哪怕这个年轻人在仪式上穷尽他最好的模仿能力也完全无法产生相似的效果。那个声音中有着某些令人毛骨悚然、污秽亵渎、不同寻常的异样;西奥多·豪兰·瓦德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始终夸口说他从不会被吓昏过去,但在此刻若不是刚恢复意识的瓦德夫人发出了一声叫喊,清醒了他的意识,唤起了他自我保护的本能,瓦德先生可能就没法继续维护他那值得夸耀的勇敢了。就这样,他用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妻子,在她注意到那些让自己极度恐惧不安的声音之前,迅速地将她带到了楼下。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动作仍然不够快,因为在远离那种令人不安的声音之前,他已经抓住了其中的某些东西,让他拖着自己的负担危险地踉跄了几步。很显然,除了瓦德先生之外,还有人听见了瓦德夫人的叫喊,那扇紧紧锁着的房门后面传来的几个清晰可辨的词句——这是那场模糊不清、令人恐惧的对话中最早出现的几个清晰可辨的词句。那声音仅仅只是一声激动的提醒,听起来是查尔斯的嗓音;但不知为何,对于无意间听到它们的父亲来说,这几个词句的含义却充满了无法言语的恐怖。瓦德先生听到的词句仅仅只是:“嘘!——写给我!”

晚餐之后,瓦德先生与瓦德夫人商讨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前者决定在当晚与查尔斯进行一次强硬而严肃地对谈。不论他所从事的研究有多么重要,瓦德先生也不会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因为最近一段时间的事态发展已经超出了一个神智健全者的底限,并且对整个家庭的秩序与精神平和构成了严重的威胁。这个年轻人肯定已经完全抛掉了自己的判断能力,因为只有一个完全癫狂的疯子才会发出那种狂野的尖叫声,只有一个彻底疯狂的病人才会像白天那样用假装出来的声音进行想象中的对话。这一切必须停止,否则瓦德夫人可能会生病,而家里也不可能再挽留下任何仆人。

瓦德先生在接近送饭的时候站了起来,开始上楼走向瓦德的实验室。然而到三楼的时候,他因为听见了一些声音而停了下来。声音是从他儿子已经废弃的那间书房里传出来的。瓦德先生听见像是书本抛散的声音,还有纸页快速翻动时的疯狂沙沙声。他走到了门前,看见那个面容苍白而憔悴的年轻人正待在书房里,兴奋地收聚起了满满一抱各种大小与形状的文学书籍。听到父亲的声音,他猛地一惊,手里的书统统掉落到了地上。随后,他顺从地按照老瓦德的命令坐了下来,并且安静地聆听了一会儿自己在很久之前就应该听从的劝告与教诲。他没有争吵。在责备结束之后,他同意了父亲的看法,并且承认自己的喧闹、喃喃低语、念咒吟唱以及化学气味全都是遭人厌烦、不容宽恕的行为。他同意保持安静,不再发出可疑的声响,但却坚持要继续延长自己那种极度秘密的举动。他说,不论如何,他往后的大部分工作都是些书面的研究;而以后如果必须要进行这样吵闹的仪式他就会在其他地方另寻一个住处。得知自己的行为让母亲受到惊吓并且昏厥后,他表现出了强烈的悔意,同时解释说父亲后来听到的对话其实是一部分精心设计好的象征主义行为——因为他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创造某种心理坏境。他使用了许多艰深的专业术语,这让瓦德先生感到有些迷惑,但在他看来,查尔斯虽然因为极度的严肃而显得有些难以理解的紧张不安,但总地来说他依旧有着无可争辩的理性与镇静。整个对谈实际上并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结果,而当查尔斯捡起那满满一抱的书籍离开房间时,瓦德先生几乎不知道这次谈话到底达成了些什么。此外还发生了一件同样神秘难解的事情,家中那只可怜的老猫尼格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有人于一个小时之前在地下室里发现了它僵直的身体,它死前双眼圆瞪,嘴因为恐惧而扭曲得变了形。

在某种模糊的窥探本能的驱使下,迷惑不解的父亲开始好奇地扫视着空空的书架,想看看自己的儿子到底把什么书带上了阁楼。由于年轻人的书房原本经过明确而严格的分类,因此仅仅只需扫上一眼就能知道那些书,或者那一类书,被抽走了。这时,瓦德先生惊讶的发现,除了之前已经拿走的那些书之外,查尔斯并没有再拿走任何与神秘学或考古学有关的书籍。新拿走的书籍全都与现代事物有关;历史,科学论文,地理学,文学指南,哲学著作以及某些现代的新闻报纸与杂志。考虑到查尔斯·瓦德最近一直专研的方向,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转变。随后,越来越混乱的困惑与席卷而来的陌生感觉让这位父亲停顿了下来。那种古怪而陌生的感觉非常地强烈,当他努力试图搞清楚周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的时候,那种古怪陌生的感觉甚至像爪子一样抓挠着他的胸腔。这里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不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是如此。自从他走进这间房间起他就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直到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北墙上依旧立着那座从奥尔尼庭院里搬运来的古老雕花壁炉饰架,但那副满是裂缝、保存得并不完好的柯温肖像画却遭了殃。时间与不均衡的加热最终还是起了破坏作用。自上次被打扫过之后,书房里发生了一件极为糟糕的事情。随着油彩不断从木头上剥落,卷曲得越来越紧,油画肯定在某个安静无声的瞬间最终崩裂成了无数细碎的小块。约瑟夫·柯温的肖像画中那张与年轻人相似得有些怪异的面孔终于不再瞪眼监视着这座房间了——那幅肖像画现在散落在地板上,就像是一层薄薄的蓝灰色细尘。


Chapter IV A Mutation and a Madness / 异变与疯狂

经历过这个让人难以忘怀的受难节之后,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查尔斯·瓦德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家人的面前。他开始接连不断地将各类书籍从自己书房搬运到阁楼的实验室里。在这段时间里,查尔斯的所有举动都表现得既安静又理智,不过他常表现出一种像是在搜寻什么的鬼祟神态,令他的母亲感到颇为讨厌。此外,根据他提出的膳食要求来看,这个年轻人还发展出了贪婪得让人难以置信的食欲。威利特医生听瓦德的家人讲述了星期五的喧闹与变故,并且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二与这个年轻人在那间不再被肖像盯着的书房里进行了一次长谈。和之前一样,这次谈话依旧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但威利特依旧愿意发誓说这个年轻人仍是理智正常的。查尔斯在谈话时承诺会尽早揭示一部分内容,同时还声称自己需要在别处寻找一个实验室。至于柯温肖像损毁一事,他并没有特别的伤心与惋惜——考虑到他过去对画像的热爱程度,这实在有点儿古怪——相反,这个年轻人似乎还觉得画像的突然崩碎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受难节后的第二周,查尔斯开始长时间外出活动。有一天那个可靠的老黑人汉纳过来帮忙进行春季大扫除的时候,她提到这个年轻人而今会经常拜访奥尔尼庭院里的那座老房子——他过去的时候总是会带着一个大号的旅行袋,而且常在地窖里从事一些非常古怪的挖掘与搜索工作。在汉纳与老阿萨面前,查尔斯表现得很慷慨,但却似乎也比过去表现的更烦恼和忧郁;这让老汉纳非常地伤心,因为她是看着查尔斯出生长大的。另外,还有人看见他在波塔克西特河附近活动。有几个家族的朋友时常会在远处看见他,次数之多令人惊讶。他似乎经常在波塔克西特路上的罗得斯大楼【注】与度假地附近游荡。威利特医生后来也在当地进行了一些问询与调查,并且得知他一直在设法翻过竖着篱笆的河岸。他经常沿着篱笆往北走出很远,而且要消失很长一段时间才在再度出现在他人的视线里。

【注:原文是 canoe-house of Rhodes-on-the-Pawtuxet,Rhodes-on-the-Pawtuxet 是克兰斯敦的一处名胜,是一个礼堂,或大厅之类的地方。canoe-house 就不知道是什么。】

五月下旬,阁楼里那种举行仪式的声音又短暂地复活了一段时间。因为此事,瓦德先生严厉地责备了查尔斯,而年轻人也有些心不在焉地向父亲保证他会改正的。这件事发生在一天早晨,当时阁楼里似乎又传出了一段假想的对话——就像人们在那个喧闹混乱的受难节里听到的一样。对话中,年轻人似乎在与自己进行激烈的辩论和抗议,因为阁楼里仿佛争吵一般突然爆发出了一连串的呼喊与嚷嚷——这些叫喊出自两个完全不同、可以清晰分辨开来的声音,就像是在交替地要求与拒绝一般。听到动静后,瓦德夫人跑到了楼上,贴着门旁听了一会儿。不过她只能听到一些包含了少数清晰词句的只言片语,像是“必须要红上三个月【注 1】”。而当她敲门的时候,所有的声音在瞬间都停止了。后来父亲询问查尔斯的时候,他解释说自己的几个意识领域【注 2】间存在着某些冲突和争论,只有依靠高超的技巧才能避开这些问题,不过他保证自己会试着将这些冲突转移到其他领域上去。

【注 1:原文是 must have it red for three months。】

【注 2:原文是 spheres of consciousness 】

六月中旬的一天夜晚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那天的傍晚楼上的实验室里传来了一些响动和重物捶击的声音,而当瓦德先生正准备上楼查看的时候,那些声响突然停止了。接着,到了午夜,待一家人全都休息了之后,管家来到了屋子的正门前,准备锁上大门。这个时候,根据他的陈述,查尔斯突然有些摇晃踉跄而又狐疑不定地出现在楼梯脚边,做着手势表示自己想要出门去。年轻人没有说一个字,但这位令人尊敬的约克郡人望了一眼他那双兴奋发红的眼睛,接着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随后,管家打开了门,让年轻的查尔斯走了出去;但第二天早上查尔斯变回了原样,恭顺地听从着瓦德夫人的吩咐。管家说,查尔斯注视着他的时候似乎表现出了某种邪恶的神色。可一个年轻的绅士绝对不应该用那种神情盯着一个诚实的人,正因为如此,他觉得自己没法再在这间屋子里待下去,多怕只多一晚的时间。瓦德夫人同意了管家的辞呈,但却没有太重视他的叙述。这种认为查尔斯在这天晚上变得粗鲁野蛮的想法实在非常荒谬可笑,因为瓦德夫人醒着的时候一直听见楼上的实验室里传来隐约的响动声:其中仿佛有呜咽哭泣、来回踱步、以及一声从绝望的最深处发出的长长叹息。随着时间的推移,瓦德夫人已渐渐习惯在入睡时聆听楼上传来的声音,因为儿子的秘密已飞快地驱走了其他事情,牢牢地占据了她的脑海。

第二天傍晚,就像大约三个月前的那天一样,查尔斯·瓦德早早地抢走了报纸,然后意外地损毁了报纸的大部分内容。这件事情当时没有人放在心上,直到威利特医生开始收集调查那些零碎的细节,寻找各个事件之间失落的联系时才被人们再度回想起来。医生后来在出版社里找到了查尔斯毁掉了的那部分,并且找到了两则可能有价值的新闻。它们的内容如下所示:

更多的墓穴被掘

北墓地守夜人罗伯特·哈特今晨发现又有盗墓者在墓地的老园区活动。盗墓者挖开了一座坟墓,并将之洗劫一空。根据已经翻倒并被粗暴砸碎的墓碑记载,墓穴中埋葬的是伊兹拉·韦登 (生于 1740 年卒于 1824 年) 。盗墓者从附近的工具棚里偷了一把铁锹,用它挖开了整座坟墓。

坟墓里埋葬了一个多世纪后剩下的所有物件均被盗走,只剩下部分腐烂的木头碎片。附近没有车轮的痕迹,但警方在临近地区发现了一组脚印,并进行了测量。留下脚印的是一个穿着靴子、修养良好的男性。

哈特倾向与将这一事件与三月份发现的挖掘活动联系起来。当时有一群人乘着卡车进入墓园,挖出了一个深洞,然后因为事情败露而逃跑了;但第二警局的莱利警官没有采信这一说法,并且指出两件事情之间存在着关键性的区别。三月份的挖掘地并不存在任何已知的墓穴;而这次的挖掘对象却是一处明确标记、精心照料的墓地。盗墓者有预谋地洗劫了所有的证物,而且表现出了非常古怪的恶毒行径——其砸碎了之前还是完好无损的墓碑。

得到消息后,韦登家族的成员表达了他们的震惊与遗憾;同时也完全想象不出有什么敌人会想要破坏他们祖先的坟墓。安吉尔大街 598 号的哈兹德·韦登回忆起了一则家族内部的传说,称伊兹拉·韦登在独立战争前不久牵涉进了某些非常古怪,同时也不太光彩的事情;至于现在有什么宿怨或秘密,他表示完全不知情。坎宁安督察被指派负责此案,他表示希望能在近期发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波塔克西特地区狗群骚动

今天凌晨 3 点波塔克西特地区有许多狗突然异常地狂吠不止,当地大量居民被吵醒。骚动的中心似乎是在波塔克西特路罗得斯大楼正北面的河边。根据大多数听到骚动的居民的叙述,狗群嚎叫的声音非常古怪,不同寻常;罗得斯大楼的守夜人弗雷德·勒丁宣称骚动中混杂着其他一些声音,有些像是人在极度恐惧与痛苦时发出的尖叫声。随后,一场突然降临而且非常短暂的雷暴袭击了河岸附近的某处,最终结束了这场骚乱。许多人同时还留意到了一种古怪而且令人不快的气味,可能来自海湾边的油罐;很可能是这些气味引起了狗群的兴奋吠叫。

渐渐地,查尔斯的面孔变得越来越憔悴,越来越忧虑【注 1】。每每回顾起这段时候,所有人都一致同意他此时或许也希望能陈述,或者坦白一些自己掩盖起来的、极度恐怖的内情。他的母亲每晚都会病态地倾听楼上传来的声音——这些声音显示他经常会借着夜色的掩护离开家门,外出活动。如今,大多数较为学院派的精神病医师都联合起来一致指控他当时可能参与了那些令人厌恶的吸血案件【注 2】——报纸曾经大肆渲染过这些案件,但却从未有人明确地发现任何已知的罪犯。由于这些案件刚发生不久,而且又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因此没有必要再详细地加以说明;但需要指出的是,这些案件的受害者涵盖了各个年龄段、各种身份,而且似乎全都明确地集中在两个地点;城市北角区瓦德家附近那座小山上的住宅区,以及波塔克西特河附近、克兰斯敦市境内的郊区地带。被袭击者不仅包括晚上赶路的旅人还有睡觉时开着窗户的居民,那些活下来的人统一提到有一个目光如炬、瘦削、轻盈、跳跃着的怪物,声称它会用牙齿紧紧咬住受害人的咽喉或上肢,贪婪地疯狂吸食。

【注 1:原文是 hunted】

【注 2:原文是 the revolting cases of vampirism】

但是即便如此,威利特医生依然拒绝将这段时期定为查尔斯·瓦德发疯的起点。他非常谨慎地设法解释这些恐怖的事件,并且宣称自己拥有一些理论可以解释这些怪事;可他仅仅只是反驳了那些猜测,并没有做出更多的说明。他说:“我不会说明我觉得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制造了这些袭击与凶杀,但我坚持查尔斯·瓦德是无辜的。我有理由确信他并没有尝过血液的味道,事实上他不断的贫血与越来越苍白的面色胜过任何言语上的争辩。瓦德插手了某些非常可怕的事情,但他已经得到了惩罚,而且他绝不是个怪物或恶棍。至于现在——我不想再去思考这些了。事情发生了变化,我同意那个我们熟悉的查尔斯·瓦德随着变化一同死掉了。至少,他的灵魂已经死了,而那个从韦特的医院里逃走的疯子有了新的灵魂。”

威利特向当局反映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经常去瓦德家照料因为极度紧绷而开始有些神经崩溃的瓦德夫人。瓦德夫人在夜晚倾听楼上声音的习惯逐渐衍生出了某些病态的幻想。她曾犹豫着向医生透露这些可怕的幻想,而后者则嘲笑了她的荒唐想象——可是当独自一人的时候,医生却常因这些妄想而陷入深深的沉思。这些妄想总是牵涉到某些她觉得是从阁楼实验室与卧室里传来的微弱声音,而且常常强调说那些地方会在最不可能发出声响的时间段里传来模糊不清的叹气与哭泣。七月上旬,为了让病人更好的康复,威利特医生要求瓦德夫人去大西洋城居住一段时间,并且告诫瓦德先生与面色憔悴、难以琢磨的查尔斯只能写一些内容轻松愉快的信件给她。而这一次带有强迫性质、让瓦德夫人极不情愿的避让很可能最终救下了她的性命,并且让最终她得以继续神智健全地生活下去。

在母亲前往大西洋城后不久,查尔斯·瓦德便开始找人协商购买房屋的事宜。他要购买的是一座位于波塔克西特地区的小平房。它高高地坐落在人口稀疏定居的波塔克西特河河堤上,位于罗得斯大楼上游不远处。这是一座肮脏破烂的小型木结构建筑,并且附带有着一间由混泥土修建的车库;但由于某些古怪的理由,这个年轻人就是认准了这座小屋,再无别的选择。为了买下这座房子,他将房产中介商们搅得鸡犬不宁,直到最后一名代理商只好帮他用高价从有些不太情愿出售的物主那里买下了这处地产。而待房子空出来之后,他立刻借着夜色的掩护,准备用一辆车门紧紧关着的厢式货车将自己阁楼实验室里的所有东西全都搬运进木屋里——包括那些他从书房里拿走的怪异典籍与现代书刊。他在漆黑的凌晨时分将所有东西全都装进了厢式货车里。货物被运走的那晚,他的父亲只记得在昏昏欲睡时听见了一些压低声音的咒骂与重重的脚步声。在那之后,查尔斯又回到了自己位于三楼的卧室,并且再没有去过阁楼。

查尔斯将他在自己的阁楼领地里从事的秘密活动全都转移到了波塔克西特地区的那间平房里,不过,这时似乎还有另外两个人参与了他的秘密:其中一人是个面目狰狞的葡萄牙混血儿,他是查尔斯从南中央大街的水滨区找来的,看行为举止像是年轻人的仆从;另一人则是个颇有学者派头的瘦削陌生人,带着深色的眼镜,脸上留着短茬的络腮胡子【注】,显然是年轻人的同僚。邻居曾试着和这些怪人们搭话,但却完全徒劳无功。混血儿戈麦斯只会几句简单的英语,而那个络腮胡子的男人——他自称艾伦博士——也自愿地跟着前者一样沉默寡言。但查尔斯却尽力让自己的态度显得和蔼些,但也仅仅只能用有关化学研究的闲谈挑起他人的好奇心而已。不久,当地流传起了一些奇怪的故事,声称整晚都能看见光芒在燃烧;又过了些时候,在燃烧的光芒突然停止之后,当地又流传出了一些更加奇怪的故事,有些提到他们会从屠夫那里订购多得与人数不相称的肉;另一些则声称有人听见一些模糊不清的叫喊、朗诵、带节奏的吟诵以及尖叫——人们猜测这些声音是从当地地下某些非常深的地窖里传出来的。毫无疑问,生活在临近地区、诚实守信的中产阶层极端憎恶讨厌这家新搬来古怪住户,无怪乎这些邪恶的闲言碎语会进一步与当时大量出现的袭击吸血案及谋杀案联系起来;尤其当这些灾祸似乎完全集中到了波塔克西特河及毗邻的那些属于埃奇伍德的街区后,这种关联与猜想就变得更加流行起来。

【注:原文是 a stubbly full beard of dyed aspect ,那个 dyed 不知道什么意思。】

查尔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座平房里,但偶尔也会回家睡觉。因此,他仍被当作生活在他父亲屋檐下的一员。他曾两次离开城市,进行了长达一个星期的旅行,但没有人知道这些旅行的目的地在何处。另一方面,他变得比过去更加苍白消瘦了,同时在向威利特医生重复他那有关重要研究与不久后揭示真相的陈腐故事时也丧失了部分过去曾有过的自信。威利特经常在查尔斯父亲的家里挡住查尔斯,因为老瓦德为自己的儿子感到极为忧虑与困惑,并且希望为儿子——这个独立而又鬼祟的成年人——安排上到尽可能多得健康照料。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医生依旧坚持认为年轻人是理智清醒的,并且列举了许多场谈话的内容来论证他的观点。

大约九月份的时候,袭击并吸食人血的案件出现了下降的趋势。但在第二年的一月份,查尔斯差点牵扯上了极为严重的麻烦。在那个时候,人们纷纷谈论说夜晚的时候会有卡车进出那座位于波塔克西特的木屋,而就在这个档口,一场预料之外的事变暴露了那些卡车上所装载的货物——至少是其中的一种货物。一伙经常从事拦路抢劫等卑鄙勾当的武装匪徒为了打劫船运的酒精在靠近霍普谷的一处偏僻地点策划了一次抢劫行动,可这一次这伙匪徒却注定将会遇上某些更加令他们惊骇的事情。因为当打开抢来的货物后,这些匪徒发现这些长方形的箱子里装着一些极度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事实上,这些货物如此骇人甚至在下层社会的居民间掀起不小的波澜。窃贼们匆忙地掩埋了他们发现的东西;但州警局随后听到了些风声,并进行了一场详细的搜索行动。一个不久前被逮捕的流浪汉,在警方保证不会以新的罪名起诉他后,最终同意率领一支队伍前往匪徒掩埋货物的地点;接着,他们在那个草率掩埋的地点挖掘出了一件非常恐怖而又可耻的东西。如果这支极度惊恐的队伍将他们的发现公之于众,将会给整个国家——甚至国际上——的荣誉带来极为不好的影响。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没有任何争论与误解,即使那些不学无术的官员也表示了赞同;接着人们急切而慌张地向华盛顿的发送了电报。

这些箱子的收货地址上写的是查尔斯·瓦德的那间位于波塔克西特地区的平房,因此州官员与联邦官员立刻态度强硬而严肃地传唤了他。见到查尔斯时,他们发现这个年轻人面色苍白而焦虑,身边还带着两个古怪的同伴。查尔斯向他们陈述了一些事情,似乎是在为整件事情提供一个合理正当的解释与说明自己清白无辜的证据。他声称自己的研究项目需要某些解剖学样本,所以他会列出所需样本的种类与数量,并且向那些他自认为应当可以合法供应这些东西的代理商下了订单。他那位带胡子的同僚——艾伦博士——在查尔斯的陈述的过程中提供了坚定的支持。而博士那空洞得有些古怪的嗓音甚至比他自己那紧张的语气更有说服力;因此官员们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而是谨慎地记下了查尔斯提供的供应者名字与位于纽约的地址作为进一步搜查的基础——不过随后的搜查却一无所获。需要补充的是,那些样本很快便被安静地转移保存在了合适地方,而普通大众也将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亵渎神明的烦恼。

1928 年 2 月 9 日,威利特医生收到了一封由查尔斯·瓦德寄来的书信。他认为这封信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并且经常会与莱曼医生争论信件的内容。莱曼相信这封信的内容明确地反映出一例病症得到发展的早发性痴呆症【注】;但另一方面,威利特却认为它是这个不幸的年轻人所做出的最后一段完全神智健全的叙述。他特别强调了这封书信的笔迹特征;虽然它们的一些迹象显示写信人处在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但不论如何,信上的笔迹明显是查尔斯自己的写下的。这封信的内容如下:

【注:原文是 dementia praecox,指一系列早期发生可导致缺陷的精神病。】

“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

珀斯帕特街 100 号

1928 年 2 月 8 日。

“亲爱的威利特医生:——

我觉得终于到了自己揭露一切的时候了。我已经向你许诺过很久了,而你也多次追问过我。我很感激你能耐心地等待,也感激你一直坚信我的心智健全、正直诚实,并且将永远对这一切表示感激。

“既然我准备说出真相,我就必须羞耻地承认我永远也无法获得自己所梦想的成功与胜利了。我没有胜利,相反我发现了极为恐怖的事情,因此我不会在见面的时候为胜利自吹自擂,我在此恳求你的帮助与建议,希望能从一个全人类都无法想象与估计的恐怖前拯救我自己,同时也拯救整个世界。你应该还记得芬纳家族的信件中所提到的那场发生在波塔克西特河边的古老搜捕行动。事情必须要再重演一遍,而且要快。我们担负着无法用言语表述的沉重责任——所有文明,所有自然法则,甚至可能整个太阳系与宇宙的命运都危在旦夕。我发现了一个可怖的畸形怪物,但我是为了寻求知识的目的而发现它的。而现在,为了一切生命与整个自然界,你必须帮助我再度将它推进黑暗里。

“我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波塔克西特的房子,我们必须彻底消灭根除那里的一切东西,不论是死的还是活的。我不能再去那里了,如果有谁告诉你我还在那儿,切勿相信他的谎话。我会在见到你之后告诉你其中的缘由。我已经回家了,而且将一直待在家里。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如果你能空出连续五六个小时的时间来听我讲述这些事情,那么请立刻来找我。我需要花那么长的时间才能说清楚这一切——我告诉你,你永远不会有任何比这件事更加需要你专业知识的任务【注】了,请相信我。事情已经命悬一线,而我的性命与理智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环。

【注:原文是 a more genuine professional duty than this. 】

我不敢告诉我的父亲,因为他无法理解整件事情。但我已经告诉他我正处在危险之中,而他从一家侦探事务所里找来了四个帮手看守房子。我不知道他们能起多大帮助,因为他们要对付的东西非常强大,甚至就你也几乎无法想象或承认它的存在。所以如果你还希望见到活着的我,希望听到如何能拯救宇宙完全陷入地狱的方法,请快点过来。

“任何时间都可以——我不会离开房子。不要提前给我打电话,说不准会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试图阻拦你。让我们向所有神明的祷告,希望不要有任何事情阻碍这次会面。

最庄重、最绝望地敬上

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

另.若见到艾伦博士,立刻开枪杀掉他,用酸溶掉他的尸体

不要烧掉!威利特医生在上午 10 点 30 分收到了这封信。在读过信之后,他立刻腾出了整个下午与傍晚的时间用来进行这次意义重大的会面,如果必要的话,他甚至准备好让这次谈话一直延续到夜晚。他计划四点钟左右抵达查尔斯家;而在此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各式各样的古怪疯狂的想法挤占了医生的全部思绪,让他只能极端机械呆板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如果换成一个陌生人,这封信的内容听起来或许有些癫狂,但威利特已经见识过太多查尔斯·瓦德做出的怪异行径了,因此他不能将之当作彻头彻尾的胡言乱语视而不见。他深信查尔斯身边徘徊着某些非常难以捉摸、历史悠久、耸人听闻的东西;而且,考虑到那些流传在波塔克西特地区、议论查尔斯·瓦德身边那位神秘同僚的流言蜚语,有关艾伦博士的建议似乎也可以理解了。威利特医生从未见过那个男人,但却听说了不少关于他容貌和胡茬的传闻,并且不由自主地开始怀疑那副让人议论纷纷的深色眼镜下面到底隐藏着怎样一双眼睛。

四点刚到,威利特医生便出现在了瓦德家的门前。可他却恼火地发现查尔斯并没有恪守自己始终待在家里的诺言。守卫们还待在房子里,但他们说那个年轻人的胆子似乎变大了。一个侦探说,他那天早晨曾对着电话又是争吵又是抗议,明白地显露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回应着向电话那头未知的声音——像是“我很累了,必须要休息一会”,“我暂时没法见任何人,你必须得原谅我”,“请推迟决定性的步骤,等到我们能相互折中达成共识再行动”,还有“我很抱歉,我必须抛下所有事情完完全全地放个假;过些时候我会和你谈一谈的。”接着,在进行过冥思苦想之后,他显然又找回了些勇气,悄悄地溜了出去——他的动作非常安静,没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甚至在他回来之前都没人知道他已经出去了。大约一点钟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从外面走进房子里,然后又上了楼。在上楼之后,困扰他的恐惧似乎又在一瞬间涌了回来;因为在进入书房时,有人听见他极为恐惧地尖叫了起来,接着又渐渐拉长变成了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喘息。但是,当管家跑上去询问出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出现在了书房的门边,满脸勇敢无畏的神情,并且沉默地做了个手势遣走了前来查看的管家——他的举动让管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但后者还是听从了他的命令。在管家离开后,他显然又重新整理了自己的书架,因为书房里紧接着便传来了一阵响亮的碰撞、摔落及木头咯吱摇动的声音;随后,他再度走出了书房,并立刻离开房子。威利特问其他人查尔斯是否留下了什么口信,但却被告知没有任何口信。查尔斯的模样与举止中似乎透着某些古怪,这让管家感到莫名的不安——他还热切地询问医生查尔斯的精神错乱是否还有药可救。

威利特医生待在查尔斯·瓦德的书房里徒劳地等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其间,他环顾着满是灰尘的书架上书籍被搬走后留下的大片豁口,接着对着北墙壁炉装饰架上的那块嵌板冷冷地笑了——早在一年之前,老约瑟夫·柯温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孔还在嵌板上温和地盯着下方的房间。随着时间的推移,阴影逐渐聚拢了上来,日落时的愉快心情逐渐变成了一种逐渐滋长的模糊恐惧——在夜幕降临之前,这恐惧如同阴影一般在房子里盘旋。终于,瓦德先生回到了家中,在得知自己的儿子已经离开后,老人表现得极为惊讶与愤怒——毕竟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找来了保护儿子的帮手。他不知道查尔斯的约见安排,同时也向威利特保证,待年轻人回来后他便会通知医生。在送别医生的时候,瓦德先生表示自己对儿子的情况已经完全没了头绪,并且向拜访者强调他愿意尽一切努力让儿子恢复平时的镇定与安宁。离开书房后,威利特感到了由衷的庆幸,因为那里面似乎萦绕着某些可怖而有不洁的东西;仿佛那幅早已消失的画像在房间里遗留下了一个邪物。他从未喜欢过那幅画像;即使现在,纵然他有着粗壮的神经,但那块空白的嵌板上似乎还是隐含着某些力量,让他迫切地想要尽快离开那里,呼吸外面的清洁空气。

第二天早晨,老瓦德给威利特带来的新的消息。他告诉医生,查尔斯依旧没有回家;此外,艾伦博士曾与他通过一次电话,并在电话里称查尔斯将会在波塔克西特地区逗留一段时间,让他不要担心。这样的安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艾伦自己突然因为某些事情需要离开一段时间,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返回,所以查尔斯必须要留下来长时间地监管研究工作。他替查尔斯表达了最良好的祝愿,并且告诉瓦德先生,那个年轻人为计划的唐突改变而带来的麻烦深感抱歉。这是瓦德先生第一次听到艾伦博士的声音,但这个声音似乎在瓦德先生的脑海里搅起了某些难以捉摸的模糊记忆——他没办法准确地判断这些记忆到底与什么有关,但却觉得它们令人不安得有些可怕。

面对着这些自相矛盾而又令人困惑的报告,坦白地说,威利特医生已经有点儿不知所措了。无容置疑,查尔斯的来信里的确表露出一种紧张慌乱的急切与认真,然而谁又能想到这封信的作者刚刚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随后就做出了与之相反的举动来?年轻的查尔斯在信中说自己的研究已经变成了一项亵渎神明、危险可怕的工作,并且请求医生不惜一切地毁掉他的工作与他那位蓄着胡子的同僚,同时还强调说自己永远不会再回去那个地方;然而根据最新的消息,他已经忘记了所有在信里说过的话,又重新忙活起那些秘密来。依常识来讲,医生觉得应该不再理会那个年轻人,任由他继续这种反复无常的举动;然而某些深层次的本能却拒绝忽视那封慌乱急切的书信带给自己的第一印象。于是威利特又读了一遍查尔斯的来信。虽然信里既充满了言过其实的罗嗦空话又缺少完整的暗示,但它给医生的基本感觉却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空洞与疯狂。它表现出了极为强烈而真实的恐惧,再结合上医生已经知道的那些事情,这一切不由得让人联想起了一些不能够用恶意揣测解释的言外之意——某些让人联想起时空之外丑恶怪物的生动暗示【注】。某些不可名状的恐怖事物正在外面游荡;而且不论对它们的了解有多么少,人们都必须时刻准备好采取任何形式的举动来对付这一切。

【注:原文是 vivid hints of monstrosities from beyond time and space 】

接下来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威利特医生一直在思索着这个似乎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困境,并且越来越觉得有必要亲自前往那间位于波塔克西特的平房与查尔斯见上一面。年轻人的朋友中没有一个人曾冒险闯进过那座被视为禁地的隐居处,甚至他的父亲也是通过他选择性给出的叙述来了解房间内部情况的;但威利特仍然觉得有必要与自己的病人进行一些直接的谈话。瓦德先生曾收到了一些自己儿子寄来的、用打字机打印的、不置可否的简短信件,并表示说在大西洋城静养的瓦德夫人也没有更好的消息。有鉴于此,医生最终决定采取些实际的行动;尽管约瑟夫·柯温的传说,以及查尔斯·瓦德最近的揭示与警告,让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但他依旧大胆地向着那座位于河岸峭壁上的平房出发了。

威利特之前曾经拜访过那个地方,但当时纯粹只是因为好奇。当然,他过去从未进入过那座房子,或是通告过他的到来;不过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该走哪条路。二月末的一天午后,他开着自己的小汽车沿着伯德街出发了。一路上他古怪地想起了一百五十七年前的那支的队伍——他们也曾神色严峻地走在这条道路上,准备着投身进一场可能永远也没人能够理解的可怕行动之中。

穿过城市衰落郊区的旅程很短暂,不久整洁的埃奇伍德与昏昏欲睡的波塔克西特就出现在了前方。威利特转向右边驶进了洛克伍德街,接着在那条乡间道路上开出了尽可能远的距离,然后下了车,开始徒步走向北面。在那里,那堵悬崖正高高地耸立在可爱的河湾与之上,俯瞰着更远处雾气缭绕、绵延不断的丘陵。这里的房屋还很少,所以医生绝不会认错那座位于他左手边一块高地上、附带着混泥土车库的孤单平房。他轻快地踏过疏于照看的砂石小径,用结实的手敲了敲房门,接着那个邪恶的葡萄牙混血儿将门打开了一条缝,于是医生不带一丝颤抖地说话了。

他说,他有至关重要的事必须立刻见到查尔斯·瓦德。他不会接受任何借口,如果遭到拒绝他就会将整件事情全都报告给老瓦德。混血儿依旧有些迟疑,而当威利特试图推开门的时候,他用手抵住了门;但是医生抬高了声音,又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要求。接着漆黑的房间内部里传来了一阵沙哑的低语。听到声音的医生彻底地感受到了一股寒意,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害怕。“托尼,让他进来”那声音说,“我们从来都能好好地谈一谈。”虽然这阵低语已经足够让人不安了,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更加恐怖。随着地板发出的嘎吱声渐渐靠近,说话人出现在了医生的视线里——医生看到那个有着古怪、浑厚嗓音的人正是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

威利特医生极尽细致地回忆并记录了那个下午的谈话,因为他认定这个特殊时期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承认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的心理状态发生了极为重大的转变,而且他还相信此时说出这些话的那颗头脑与二十六年来他看着长大的那位年轻人之间存在着某些无可救药的差别。与莱曼医生的争辩迫使他不得不非常具体地探讨探讨问题,而他明确地将查尔斯·瓦德发疯的时间划在了他开始用打字机给自己的父母写信的时候。那些书信并不是查尔斯平常使用的风格;甚至与他最后一封写给威利特的慌乱书信也相去甚远。相反,它们看起来既奇怪又复古,就好像大量写信者在孩提时期访古研究时无意识地累积下来的偏好与印象在他心智猛然崩溃的时候突然翻涌了上来。书信的字里行间看得出作者的确曾试图让文字变得更现代些,但信件的精神内核,以及偶尔出现的词语,都显得非常古老。

就连查尔斯在那座阴暗的小平房里接待医生的时候,他的语气与姿势里也处处透着过去的痕迹。他向访客鞠躬致敬,示意威利特坐下,然后开始唐突地用那种古怪的低沉声音说起话来——他觉得自己应该一开始就解释清楚这种奇怪的声音。

“我得了肺痨”他开始说到。“这该诅咒的河边空气。你务必原谅我的言语。我料你从我父亲那里来,想看一看我有什么烦扰。望你的报告莫要惊扰到他。”

威利特极度仔细地了琢磨那种沙哑的语调,并且更加细致地观察了说话者的面孔。他察觉到了一些问题;同时,他还想起查尔斯的家人曾告诉他那个约克郡管家有一晚上被吓坏了的事情。他希望房间里不要那么昏暗,但却并没有向房间的主人要求打开任何一扇百叶窗。相反,他仅仅只是询问查尔斯为何他的表现与大约一周前写下的那封慌乱来信有着如此之大的差别。

“那正是我预备提及之事,”房间的主人回答到。“你需知道,而今我的精神状况颇为糟糕,会说出、做出一些无法解释之奇怪举动。我常与你说,我就要发现一些非常重大的事情;其伟大之处让我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思维举止。任何人都应当会为我所发现之事感到惊骇恐惧,但我不会推迟太久。在住在家里那样被看守着让我像一个蠢材;因为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这里才是我的领地。那好刺探的邻居说了我许多不好的话,软弱或许使我相信了他们关于我的坏话。只要行使得当,我所做之事对任何人都毫无损害。务必好心等待六个月,我所展示的东西是不会让你白费耐心等候的。

“你或许还知道,我有方法从一些比书本跟确切的东西那里了解古老的事物,我将让你自行判断我通过这些门径将在历史、哲学与艺术方面取得多么重大的进展。我的祖先掌握着这一切,可那些鼠目寸光、偷偷窥探的暴民们【注】却赶来谋杀了他。这一次不能再有事情发生了,尤其不能让那些害怕我所作所为的傻子再做出什么事来。先生,我请求你忘掉这一切,勿要再害怕这个地方,勿要再害怕这里面的东西。艾伦博士是正人君子,我说过他的坏话,但我要因此向他道歉。我希望他不用抽调他去别处,但他在别处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对于所有这些事情,他有着与我相同的狂热,我猜当我害怕这些事的时候,我也会害怕他——毕竟在整件事情中,他对我的帮助最大。”

【注:原文是 Toms,联系前后文大概是这个意思,似乎是个很口语的用法】

接着,查尔斯停了下来,而医生却几乎不知道该说些,或做些什么。他几乎能从那张否认信件内容的镇定面孔上感觉到一些傻气;然而他依旧牢牢谨记着一个事实——他此刻正在进行一场离奇、怪异而且无疑极度疯狂的对话,而那封悲惨的信件却显得更加自然并且更像是他所知道的那个查尔斯·瓦德。于是,威利特试图将话题转向更早前的一些事务,并试图让年轻人回想起一些往事,找回熟悉的气氛;然而他只得到了更加离奇怪诞的结果。后来尝试过这种方法的精神病医生也都无一例外地得到了相同的结果。查尔斯·瓦德脑中用来储存记忆的某些重要部分——主要是那些与身边现代事物以及自己个人生活有关的部分——被无缘无故地抹掉了;那些他在年轻时候积累下来的众多古物知识纷纷涌了上来,在潜意识里形成了某种深刻的见解,同时也吞噬了关于当代与自我的部分。这个年轻人对于那些古老事物有着完整而细致的了解,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些反常和不祥,而且他也在尽最大努力掩饰这种了解。当威利特想要谈论一些年轻人在少年访古时较为喜爱谈论的话题时,而他却经常完全意外地听到了一些按理来说没有任何凡人可能知道的见解;而当这些绘声绘色的典故从年轻人嘴里不经意地滑出来时,医生感到了一阵寒颤。

查尔斯提起了 1762 年 2 月 11 日那个星期四,在国王街上道格拉斯先生的表演学院【注 1】里出演一场戏剧时,那个肥胖的治安官向后斜靠到假发掉落下来的模样;此外还提到那些男演员严重地删节了斯蒂尔的《清醒的爱人》【注 2】的剧本,甚至让其中一个男演员几乎有些高兴地看到被浸礼会控制的立法机关在十四天后关闭了剧院。然而一个正常的凡人绝不该知道得如此之多。那些古老的书信很可能会抱怨托马斯·赛宾那辆开往波士顿的长途汽车“该死的不舒服”;但有哪个正常的古物研究学者能回忆起以拜尼土·奥尔尼【注 3】的新招牌 (那个他在将自己酒馆称做皇冠咖啡屋后安装上的华而不实的皇冠) 咯吱作响的声音正像是波塔克西特当地所有电台都在播放的新爵士乐片段的头几个小调?

【注 1:原文是 Histrionick Academy 】

【注 2:Steele’s Conscious Lovers ,这是 Richard Steele 于 1722 年写的一出喜剧】

【注 3:Epenetus Olney】

然而,查尔斯并不会长时间的回应这种形式的问答测试。他非常概括地将与当下和个人有关的话题拨到了一边,而在面对那些和古老事物有关的谈话时,他也很快地表现出了显而易见的厌倦神情。他的目的非常明显——他希望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访客感到满意,并且就此离开,不再打算回来。为此,他提议带威利特参观整座房子,并且立刻带着医生巡视了从地窖到阁楼的每一间房间。威利特看得非常仔细,并注意到那些露在外面、可以看见的书籍实际上少得可怜,根本填不满家中查尔斯书架上宽阔的豁口;而那空荡荡的、所谓的“实验室”只是个完全不足为信的障眼【注】。显然在别处还有一个书房和实验室;但到底是在那里,却完全无从推测。威利特说不出自己到底在找什么,也完全见不到他想找的东西,最终他离开了平房,在傍晚前回到了镇子上,并向老瓦德报告了发生的一切。他们都同意这个年轻人肯定已经精神崩溃了,但却觉得现在还没必要采取任何激烈的措施。最重要的是,除了查尔斯寄去的古怪打印书信外,瓦德夫人必须对自己儿子的情况一无所知。

【注: 原文是 the flimsiest sort of a blind】

于是,瓦德先生决定去亲自拜访他的儿子,而且是做一次突击访问。就这样,一天晚上,威利特医生用他的车载着瓦德先生一直开到了能看见平房的地方,接着目送他走进了平房,然后待外面耐心地等着他回来。他们在平房里谈了很长一段时间,而那位父亲再度走出平房时,显得极度的悲伤与困惑。瓦德先生受到的接待与威利特的遭遇大同小异,只不过他硬闯进平房大厅后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见到查尔斯,而后者出现之后立刻便用命令般的口吻遣走了那个葡萄牙人;叛逆儿子的举止间看不到丝毫的亲情。房间的灯光很昏暗,但就算这样年轻人还是抱怨说那些光线亮得过分,让他头晕眼花。他根本没有大声的说话,只是表示说自己的喉咙状况非常糟糕;但他嘶哑的低语却有着一种让人隐约觉得不安的力量,瓦德先生甚至没办法将这种感觉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就这样,瓦德先生与威利特医生明确地结成了同盟,决定着手尽一切努力寻找解救年轻人精神障碍的办法。他们开始着手拼凑整个事件所能提供的每一片零星信息。他们最先研究了那些流传在波塔克西特的流言蜚语——因为他们的朋友中不乏生活在当地的居民,所以这项收集工作相对来较为简单。比起面对传闻主角的父亲,人们在威利特面前要公开坦诚得多,因此大多数流言蜚语都是医生收集起来的。而根据自己听到的所有内容进行推测,他敢说年轻人查尔斯的生活方式已经变得非常古怪了。在一般人的口里,他和与他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人依旧与前一年夏天发生的吸血袭击事件脱不了干系;而卡车在夜间出入他家也让许多人有了一些阴暗的推测。当地的商人提到那个面貌邪恶的混血儿带来的古怪订单,其中最古怪的就是他们从邻近地区的两家肉贩那里买下的、多得不合常理的肉和鲜血。对于一间仅仅生活着三个人的平房来说,如此之大的肉类消耗实在显得荒诞难解。

另一件事情便是那些从地下传出来的声音。关于这些事情的传闻很难做出确定结论,但所有的模糊暗示全都符合某些最基本的事实。那儿肯定存在着某些举行仪式时发出的声音,有时还是在平房里完全没有光亮的情况下传出来的。当然,它们可能是从那个已知的地窖里传上来的;但是谣言坚持说那里藏着某些更深也延伸得更广的地穴。威利特与瓦德先生非常在意这方面的流言蜚语,因为他们还记得那些有关约瑟夫·柯温建造地下墓穴的古老故事,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查尔斯之所以选择这座小木屋是因为某些肖像画后的某些文件揭露出那儿过去曾是柯温的住所;此外,他们还多次寻找那扇古老文件里所提到的、位于河岸上的木门,但却没有什么发现。对于那几个生活在平房里、各不相同的几个人,民众们也表现了不同的态度,医生很快便了解到,人们厌恶那个来自布拉瓦的葡萄牙人【注】,害怕那个留着胡子、戴着眼镜的艾伦博士,并且极端地不喜欢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学者。在过去的一两个星期里,查尔斯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不再做出亲切和善的态度,而他偶尔冒险离开平房的时候也只会用一种沙哑却古怪地让人嫌恶的低语声说话。

【注:原文是 the Brava Portuguese,Brava 应该是中南美洲的一个地名,但是有好几个叫这名字的地方。】

这就是他们从各处搜集来的零散材料;而根据这些资料,瓦德先生与威利特医生进行了许多次长时间的严肃会谈。他们努力地推演、归纳及建设性地假设了资料所包含的信息,尽力将所掌握的信息扩充到最大;并且将查尔斯近来生活上的各种已知事实——包括那封医生后来展示给年轻人父亲的疯狂书信——与能找到的、和老约瑟夫·柯温有关的稀少文件材料联系了起来。他们非常重视那些医生在扫视查尔斯发现的文件时获得的信息,因为解开年轻人发疯之谜的关键就是他从那个古老巫师及其所作所为中发现了些什么。

可是,到头来,瓦德先生和威利特医生并没有针对这一离奇的情况采取进一步的动作。一片阴霾阻碍并混淆了医生与父亲的思绪——这片阴霾无影无形,让人无法对抗——因此他们不安地停顿了下来;而与此同时,年轻的查尔斯邮寄给双亲的打印信件也开始逐渐减少。到了下月一号,按照惯例进行财务调整的时候,在某些银行里工作的员工开始古怪地摇着头相互通起了电话。一些以往曾与查尔斯·瓦德见过几面的银行员工纷纷赶到了平房里,询问起同一个问题来:为何他在这段时间里签收每张支票的笔迹看起来都像是笨拙的模仿和伪造。于是,年轻人声音沙哑地解释说他的手最近因为一次神经性休克【注】而受到了影响,已经没办法进行普通的书写工作了。员工们本该会为这个解释而安下心来,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查尔斯还说,除非花上很大力气进行模仿,否则他完全没办法再用自己特有的笔迹进行签字;为了证明这个说法,他告诉那些员工自己最近被迫使用打字机打印所有的信件,即便是邮寄给父母的信件也是如此——而他们也可以证实自己的说法。

【注:原文是 nervous shock 但是这似乎是个比较新的词,我不确定当初用这个词的时候是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让前来调查的职员困惑迟疑的并不单单只因为这一个情况,因为这算不上什么前所未闻改变,也不会让人从根本上起疑;甚至,即便有一两个职员探听到些许来自波塔克西特的传闻,但他们也没有多加怀疑。可是那个年轻人混乱的话语却让他们感到为难,它暗示着年轻人实际上已经完全失去了有关金融事务的重要记忆——虽然仅仅在一两个月前,他还对这些知识了若指掌。这其中必然出了一些问题;尽管他说起话来连贯而又充满逻辑,但却绝对没有任何寻常的理由能够解释这种在关键问题上出现的、难以掩饰的空白。而且,虽然没有一个人与查尔斯有深入的往来,但他们也都不自禁地留意到了他在语言与举止上的变化。他们曾听说他是个古物研究者,但即便最无可救药的古物研究者也不会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太多过时的短语与姿势。总之,嘶哑嗓音、颤抖双手、糟糕记忆以及言语举止的变化加在一起肯定表示着某些真正严重的紊乱或疾病,这种疾病无疑构成了那些流传甚广的谣言的基础;于是,在离开之后,这一群银行职员决定务必要与老瓦德进行一次会谈。

于是,1928 年 3 月 6 日,瓦德先生在自己办公室里举行了一次长时间的严肃会议。会议结束后,彻底迷惑的父亲无助地叫来了威利特医生,顺从地听取他的意见。威利特查看了支票上笨拙而又不自然的签名,并在脑里与他见过的最后那封语气慌乱的书信做了笔迹上的对照。很显然,查尔斯身上发生了一种根本性的深刻变化,然而这种新的笔迹之中却又透着某种可憎的熟悉感觉。它非常潦草,并且有一种极其古怪的复古倾向,似乎按照一种与年轻人过去常用的书写笔划完全不同的新笔划写下来的。它很奇怪——但医生到底在哪里见过这种字迹呢?总之,查尔斯的精神失常已经变得非常明显、确定无疑了。现在看来,他似乎不太可能处理好自己的财产,或是再继续应付外部世界的其他事物,因此他们必须尽快处理好查尔斯的监护事宜,并寻求可能的治疗方法。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找来了许多精神病学家,例如普罗维登斯的佩克医生与韦特医生以及波士顿的莱曼医生。瓦德先生与威利特医生向他们提供了尽可能详尽的病史材料。而这些医生最终也在那间年轻病人不再使用的书房里进行了磋商,并检查了他留下来的那些书籍与文件,以便对他通常的心理角色【注】有更详细的概念。在浏览过材料并检查了那封寄给威利特的不祥书信后,他们一致同意查尔斯·瓦德的研究足以颠覆任何正常的心智——或者至少也会扭曲正常的心智——并且由衷地希望他们能看到更多与病人更密切相关的书卷与文件;但他们知道,即便有可能看到那些书籍,也需要他们拜访平房之后才有机会考察。威利特紧张而热切地回顾了整段病史;也就是这段时间里,他得到了那几个亲眼目睹查尔斯发现柯温文件的工人所作出的陈述,并且在报社寻获了那些被查尔斯意外损毁的报纸,同时对那些报纸上所报导的新闻事件进行了对照。

【注:原文是 his habitual mental cast】

三月八日,星期四,威利特医生、佩克医生、莱曼医生与韦德医生在瓦德先生的陪同下郑重其事地拜访了那个年轻人;他们没有隐瞒来访的目的,并且极为详尽地询问了这位被他们当作病人的年轻人。虽然医生们在房间里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看到查尔斯,而当他最终焦虑不安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还环绕着一股古怪而又作呕的实验室气味,但这个年轻人的态度却并不执拗;他坦率地承认,由于过分专注某些深奥的研究,自己的记忆与平衡受到了一些影响。而当医生们坚持要求他转移到其他住处时,年轻人也没有多做反对;事实上,除开糟糕的记忆力外,他表现出了非常高的智力水平。而且,他的行为举止差点唬住了来访者,让他们就此迷惑地打道回府——但是年轻人言语间反复流露出的复古倾向,以及他意识中那些明显取代了现代观念的古老思想,都明白无误地表示着他已经不再是个正常人了。至于自己的工作,他向这些医生透露的信息并不比他告诉自己家人与威利特医生更多。而谈到那封他上个月寄出的、语气慌乱的书信时,他仅仅将之解释为精神紧张与歇斯底里发作的结果。他坚持说这间阴暗的平房里并没有暗藏其他的书房与实验室——而且医生可以自由地参观房间里所有的书房与实验室,并且故作深奥地解释那种浸透了自己衣服、却并没有出现在房间里的古怪气味。他将那些在临近地区传播的流言蜚语解释为一种在好奇而困惑的情况下创造出的廉价故事。此外,他表示自己没法随意地准确说出艾伦博士的下落,但却向他的问询者们保证,如果有必要,那个留着胡子、戴着眼镜的男人是会回来。最后,查尔斯向那个一直抗拒回答任何问题的布拉瓦人支付了工钱,关闭了这座似乎埋藏许多黑暗秘密的平房。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紧张的迹象,而医生们仅仅只留意到他好像稍稍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聆听某些非常模糊难以察觉的声音。他的脸上明显地流露着一种平静镇定的顺从,仿佛自己只不过暂时离开一会儿,只要一劳永逸地做好布置与安排,便只会造成一丁点微不足道的麻烦。虽然扭曲的记忆、反常的行为以及发音与书写能力的缺失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但他显然相信自己那依旧极为敏锐的思维与智力足以解决他遇到的任何困难与窘迫。大家一致同意不将这一变化告知他的母亲;而是的由他的父亲借用他的名字继续邮寄用打字机打印的信件。瓦德被安置在了一家平静祥和、风景如画的私人医院里。这座医院位于海湾中的科南尼科特岛上,所有参与此事的医生都聚集到了这里,准备对病人进行密切的检查与问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医生们注意到了他身体上的古怪;衰弱的新陈代谢,变化的皮肤以及紊乱的神经反应。在所有检查者中,最为烦燥不安的便是威利特医生;因为他是看着查尔斯长大的,而且他本可以凭借着极度的敏锐洞察力意识到查尔斯身体紊乱的程度。他臀部那块熟悉橄榄色胎记消失了,而他的胸口多出了一颗从未见过的巨大黑痣、或者黑痂——这让威利特怀疑这个年轻人是否曾被打上过“女巫印记【注】”,据说人们会参加某些在偏远荒地上举行的夜间集会时打上这样的印记。过去那段没有秘密的日子里,查尔斯曾经向医生展示过一些他从塞伦镇抄来的女巫审判记录——而现在,这些记录一直盘桓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上面说:“G. B.先生那晚指认布丽姬特·S., 乔纳森·A.,西蒙·O.,迪利维伦斯·W.,约瑟夫·C.,苏珊·P.,梅赫得博·C.与黛博拉·B.有魔鬼的印记。”此外,查尔斯的面孔也让他觉得极其恐惧不安,直到最后,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所恐惧的东西。因为年轻人右眼多了些他之前从未注意到的东西——那是一小块伤疤或小坑,与约瑟夫·柯温那幅剥落的肖像画上所描绘的一模一样,这或许说明了他们两个人在从事神秘学研究的某个特定阶段均接受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标记仪式。

当所有医生都待在医院里为查尔斯感到迷惑不解的时候,其他人开始极为严格地检查起了所有邮寄给查尔斯或艾伦博士的信件——瓦德先生命令将所有送给他们信件都递送到了自己的家中。不过威利特预计这一举动不会有太多的发现,因为送信人可能会私下调换掉那些至关重要的书信,防止落入他人之手;但在三月的下旬,有一封从布拉格寄给艾伦医生的书信还是让医生与查尔斯的父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信件的笔迹潦草难辨,透着非常古老的书写风格;虽然它很明显不是由一名外国人书写,但信件的风格却与查尔斯这个年轻人说话时的言语特征非常类似——全都古怪地反映出一种不同于现代英语的特点。

克兰斯特拉瑟大街 11 号

布拉格,阿尔特施塔特区【注 1】

一九二八年二月十一日

我阿摩西恩-梅塔特隆之下的兄弟【注 2】:——

近日已读到你的来信。信中提到你从所送去的盐里得了些东西。然所得之物并非如我所料。可知巴拿巴帮我寻到样品墓碑已被调换。常有此种境况发生,你定然有所察觉——像是一七六九年你在国王教堂墓地中寻获之物,以及一六九零年 H.君在老墓地中所作所为,他可能也命丧于此。我曾于七十五年前在埃及得了些东西,最后留给我一块伤疤。一九二四年那少年过来时也曾见过这伤害。我有言在先,万勿唤起你无法驱离之物;无论是从死里,或是从天穹之外。随时备好那些咒语,若你不知所面对者何人,勿要继续。时至今日,墓地十有八九已调换所有墓碑。在询问前,你永远没法知道。近日,收到 H.君之书信,他与士兵有些摩擦。匈牙利向罗马利亚割让特兰西瓦尼亚一事【注 3】令他颇为不快,若城堡里没有那样多的东西,其或许会另寻住所。自然,他定与你提及过此事。下次,我会送来些在东方一山丘墓穴中寻获的东西,你定会非常高兴。此外,勿要忘记,我仍盼望见到 B.F.,倘若你能寻见他,我将不甚感激。你比我更熟悉费城的 G.君。若你愿意,可先拜访他,然勿要过于紧逼,以免其心生不满。我最后还需再拜会他。

犹格·索托斯-尼伯罗-辛【注 4】

西蒙·O.

普罗维登斯

J.C.先生收。

【注 1:原文是 Altstadt,这个词在捷克语里是“老镇”的意思,在 wiki 上查到它是布拉格市里的一个历史悠久的定居区,但现在似乎已经没有这个分区了。】

【注 2:原文是 Brother in Almousin-Metraton:】

【注 3:由于一次世界大战后奥匈帝国瓦解,匈牙利于 1920 年将特兰西瓦尼亚割让给了罗马尼亚。】

【注 4:原文为 Yogg-Sothoth Neblod Zin,应该是一段咒语,或者祷词。】

在这封明显依旧有些疯狂的书信面前,威利特医生与瓦德先生君陷入了完全的混乱。他们一点一点地读懂了书信的内容。如此看来,艾伦博士——而非查尔斯·瓦德——才是波塔克西特平房里的重要人物?为何信件会在收信人那一栏里将那个留着胡须带着眼镜的怪人称作“J.C.先生”?虽然没有可靠的推论,但是事情有可能变得非常古怪恐怖。谁是“西蒙·O.”?四年前查尔斯在布拉格拜访的那个老人?或许如此,但在一个多世纪之前,还曾有另外一个“西蒙·O.”——那个居住在塞伦,并且于 1771 年失踪的西蒙·奥恩。他曾经化名西蒙·杰迪戴亚。而且威利特医生还准确无误地认出了他的奇怪笔迹——因为查尔斯曾向医生展示过一份奥恩书写的配方的影印件。在时隔一个半世纪之后,究竟是怎样的一些恐怖与神秘、矛盾与违反自然的事物在侵扰着这簇拥着尖塔与穹顶的老普罗维登斯呢?

在完全手足无措的情况下,父亲与年长的医生只得赶到医院里再度拜访了查尔斯。他们向年轻人巧妙地询问了一些问题,试图搞清楚有关艾伦的信息,以及布拉格之旅的详情,还有年轻人究竟从塞伦的西蒙或杰迪戴亚·奥恩那里得知了什么秘密。但年轻人礼貌却不置可否地回避了所有的问题,仅仅用他嘶哑地低语回答说,他发现艾伦博士与过去的某些灵魂有着非同寻常的精神联系,倘若这个留着胡子的男人收到了来自布拉格的信件,那么很可能是由有着类似天赋的人寄出来的。离开的时候,瓦德先生与威利特医生懊丧地意识到自己就像是面对着教义问答书【注】的教众;这个被禁闭起来的年轻人没有透露任何重要的信息,反而巧妙地用布拉格来信上的内容搪塞了他们。

【注:catechism,原本是指基督教 (包括新教和天主教) 中使用的一种宗教教育手册。一般采取问答的形式来说明与阐释教义。这个词后来也指类似的用问答方式传授知识的手册或书籍。也用来指回答古板,一成不变】

但是佩克医生、韦德医生与莱曼医生却并不觉得这封寄给查尔斯同伴的古怪信件有多么重要;因为他们知道病人总是倾向于和拥有类似怪异偏执心态的病人聚在一起,他们相信查尔斯或艾伦不过是发现了另一个身在国外、与他们情况相似的病人——这个人或许曾见过奥恩的笔迹,并且在写信时刻意地模仿了他的笔迹,假装自己是死者的转世。艾伦的情况或许也有些类似,甚至他可能还说服了年轻人,让他相信自己就是那个早已过世的柯温所遗留下的一个化身。医生们之前也遇见过类似的情况;基于同样的考虑,虽然威利特在研究那些通过各式各样的途径无意获得的手稿时越来越觉得查尔斯·瓦德此时的笔迹有着某些让他不安的特点,但那些头脑冷静的医生们却不以为然。直到最后,威利特终于意识到了那种古怪的熟悉感源自何处——他发现这些字迹隐约有些像是那个早已死去的老约瑟夫·柯温所留下的手笔;但是其他的精神病医生则将这一情况看做是某种特定的模仿行为——此类噪狂症常会出现这种情况。总之,不论喜欢或不喜欢,他们都不觉得这是个重要的变化。在意识到同僚们的平淡态度后,威利特建议瓦德先生私自留下了第二封寄给艾伦博士的书信。这封信是四月份从特兰西瓦尼亚的拉库斯镇寄来的,信上的字迹与那份哈钦森密文简直一模一样,甚至父亲与医生在拆开印泥看到书信时,也不由得惊异地停顿了下来。信上的内容如下:

费伦奇城堡

一九二八年三月七日

亲爱的 C.君:——二十个士兵上门来说起那些乡野小民闲言碎语。还需挖得深些,免得闲人听见。这些罗马尼亚人教我苦不堪言。原本一顿吃喝便能换来一个马札尔人【注 1】,如今这里却好管闲事又挑剔。上月 M.君在雅典卫城帮我寻到了五凤石棺【注 2】,我唤来的那人说它就在那里,还有三个说_那里面不是人_。我已将其直接送往布拉格的 S.O.,而后转交与你。它很难对付,然你知如何应对。你已不如往日聪明;如今无需时刻备好整个守卫,吃掉它们的【注 3】,若是如此遇到麻烦时暴露得更多。你已知道这情形。如有必要,你可移居他处继续试验,免得落下凶杀麻烦,然盼望没有事情逼迫你进行如此麻烦的过程。听闻你不再频繁与那些外面的东西打交道,这让我颇为欣慰;这一举动始终包含极大风险,倘若它不愿提供你索取的保护,你知它会如何反应。在获取配方方面你胜我百倍,因此_有人_说他们已经成功,然勃鲁斯相信,倘若持有正确之咒语,事情不当如此。那少年可曾反复使用它们?他变得如此拘谨挑剔着实教我遗憾。当初他在城堡生活十五月有余,我便担心他会如此。我想你应该知道如何处置他。你不可用咒语驱除他,因为那咒语只能用于其他咒语从中唤起之物;然你有一双手,一把刀,一只枪,坟墓并不难挖,酸液亦可用来销毁。O.君说你与他约下了 B.F.,我之后必拿到他。B.君不久将便会拜会你,他或许会给你孟菲斯之下的黑暗之物。小心你唤起之物,留意那少年。一年之内便会有地底的军团,而我们将无所束缚。相信我的承诺,你当知道,这些事情,我与 O.君比你多商讨了一百五十年。

纳菲恩·卡-奈-哈德思【注 4】

爱德华·H.

致普罗维登斯的 J.柯温先生

【注 1:Magyar,生活在匈牙利地区的一个民族。】

【注 2: 原文是 ye Sarcophagus of ye Five Sphinxes 】

【注 3:原文是 for there was no Neede to keep the Guards in Shape and eat’g off their Heads】

【注 4:原文是 Nephren-Ka nai Hadoth 仍然是一段咒语或祷文】

虽然威利特与瓦德先生没有将这封信展示给其他的精神病医生,但这并不阻碍他们私下根据这封信采取行动。再多的学术诡辩也无法解释这一连串的事情。查尔斯曾在那封语气慌乱的书信里将艾伦博士视为一个可怕的威胁;而这个蓄着古怪胡须、带着眼镜的怪人还在与两个令人费解的家伙进行着邪恶不祥的通信——根据书信的内容,查尔斯在外国旅行的时候曾拜访过这二人,而他们还坦白地自称是柯温在塞伦时结交的同伴,或者他们的化身;此外艾伦博士本身也被认为是约瑟夫·柯温的转世,而且他还准备——或者至少被建议——谋杀某个“少年”。目前看来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少年”正是查尔斯·瓦德。显然,这些人正在进行一场有组织、有准备的可怖活动;而且不论发起者是谁,到了这个时候失踪的艾伦肯定已经参与其中了。因此,感谢老天,查尔斯已经被安全地关进了医院里,瓦德先生更抓紧时间雇佣侦探尽可能地收集与那个蓄着胡子的神秘博士有关的一切信息;瓦德先生要求侦探们确定他的去向,并且从波塔克西特的居民那里收集有关这个人的信息,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要弄清楚他的下落。由于查尔斯已经上交了平房的钥匙,因此瓦德先生将其中一把钥匙交给了那些侦探,并敦促他们搜索艾伦留下的空房间——因为病人的所有物均已打包,所以侦探们能很容易辨认出博士的房间;从那些他可能留在房间里的个人财物中寻找可能的线索。瓦德先生在儿子的老书房里与侦探们进行了长谈,而当他们最终离开那间阴郁房间的时候所有人都明显地感到一阵轻松;因为这个地方似乎笼罩着某种难以捉摸的邪恶氛围。或许这是因为他们都曾听说那个臭名昭著的老巫师,也知道这个巫师的肖像曾一度装在壁炉饰架的嵌板中,阴森地凝视着整个房间;抑或这只是某些别的、毫无关联的东西。但不论如何,他们全都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邪恶气息;这些无形的气息聚集在那个来自古老住房的残余画版上,时隐时现,有时甚至涌起成为一种有形的灵气。


Chapter V A Nightmare and a Cataclysm / 梦魇与灾变

这段令人毛骨悚然的经历在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的灵魂深处烙下了无法抹去的恐惧印记,同时也让当时已经显得有些早衰的年轻人看起来又年长了十岁。在这段事情过去之后,威利特医生找到瓦德先生进行了详细的商议,并就一些他们觉得会被其他精神病医生斥为笑谈的问题达成了共识。面对现实,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正发生着某些可怕的事情,而且这些事情无疑牵涉到了某种甚至比塞伦巫术更加古老的死灵法术。可以肯定,至少有两个活人——以及一个他们不愿意去想的人——掌握着某些可以追溯到 1690 年,甚至 1690 年之前,的思想与人格,。然而所有已知的自然法则都证明这是几乎无法实现的。根据截获的书信以及从整起事件中过滤出来的各种新老信息来看,这些可怖的家伙——以及查尔斯·瓦德——的作为和目标均非常清晰明确:他们在洗劫各个年代的墓穴,甚至包括这世界上最伟大、最睿智的人的坟墓,希望通过这种方法从过去的灰烬里取回些许曾经鼓舞、影响过这些逝者的观念与知识。

这些可怖的掘墓者正在从事着一项恐怖的生意,他们就像学童们的交换书本一样冷静镇定、精打细算地交易那些著名的骸骨;可以预见,他们从那无数世纪的灰尘中搜刮出了超越一切的力量与智慧——在过去,整个宇宙中从未有哪一个人或哪一小群人身上汇聚了如此之多的智慧与与力量。他们发现了某些能够保证自己的大脑一直存活下去的邪恶方法,可以让自己的大脑始终存活在同一具躯体中里,或者在不同的躯体中进行调换;此外,他们还收集聚拢了许多死者,而且显然找到了一种方法来探听这些逝者的意识。异想天开的老勃鲁斯曾记录过一些方法,教人将哪怕是最为古老的遗骸制作成“精盐”,并且从“精盐”里唤起死去已久的活物的幽影【注】——现在看来,他的叙述包涵了一部分的真相。人们可以通过某种符咒唤起这样一个幽影,同时还有另一个符咒能够将它安抚回去;这套方法非常完美,甚至能被成功地教授与传递下去。但唤醒者必须要留意他所召唤的对象,因为立在古老坟冢上的墓碑并不总是准确无误的。

【注:原文是 shade】

当结论被一个接一个地推导出来时,威利特与瓦德先生不由得战栗了起来。就像从坟墓里唤起死人一样,这些人还能从某些不为人知的地方唤来其他东西——这些东西会在召唤者面前现身,或是用声音等方式回应召唤者的呼唤——但在实施这一过程时必须非常小心谨慎。约瑟夫·柯温无疑唤来了许多被视为禁忌的事物,至于查尔斯——究竟该怎样考虑他的作为呢?他究竟在约瑟夫·柯温的那段历史里注意到了怎样一些来自“天穹之外”的力量,并因此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些被遗忘的往事上?他在一些力量的引导下发现了某些指导与说明,而且他也曾遵循过这些指导与说明。他曾与那个生活在布拉格的可怖之人有过谈话,并且还与那个居住在特兰西瓦尼亚群山里的家伙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最后,他肯定找到了约瑟夫的坟墓。报纸上的新闻与他母亲在夜间听到的声音都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意义。然后,他肯定召唤了某些东西,而那些东西也应之而来。受难节那天从高处传来的洪亮声响,还有那从被锁着的阁楼实验室后面传来的不同嗓音就是证据。而那些低沉而空洞的声音像是什么呢?那个令人畏惧的陌生人艾伦博士与他阴森的嗓音是否也透露着某些可怕的暗示吗?是的,那正是瓦德先生在电话里唯一一次与这个人——如果他还是个人——对话时隐约让他感到恐惧的东西!

当查尔斯·瓦德在那扇紧锁着的门后举行仪式时,究竟是怎样的可憎意识或声音,怎样的病态幽影或存在,出现并回应了他的呼唤?那争吵时的声音——“必须红上三个月”——老天在上!那不正是吸血案件爆发之前的时候么?洗劫伊兹拉·韦登的古墓,还有稍后出现在波塔克西特的尖叫声——是谁在计划复仇?是谁在计划寻回那个藏有古老亵渎事物并且遭人回避的地方?然后就是那间平房与那个蓄着胡子的陌生人,还有那些流言蜚语,以及那些恐慌。不论是父亲还是医生都没法解释查尔斯最终的疯癫情况,但他们肯定,约瑟夫·柯温的意识已经重回这个世界,并且依旧在继续着自己的病态行径。难道恶魔附身真的是有可能的?艾伦必定与之脱不了干系,而侦探们必须找出是谁在威胁那个年轻人的性命,并且找出更多与他有关的信息。与此同时,既然那座平房下面毫无疑问地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地窖,那么他们就必须找到那个地方。考虑到其他精神病医生的怀疑态度,威利特与瓦德先生在他们最后一次商议时决心要展开一次空前全面的秘密搜索行动;并同意在第二天早晨带着行李及某些合适进行建筑搜索与地底勘探的工具和设备在平房里碰面。

四月六日上午,两个探险者在平房边碰了面。瓦德先生带来了钥匙,于是他们开门进了平房,并作了粗略的调查。艾伦博士的房间非常的凌乱,这显然意味着那些侦探已经来过这里;后到的两个搜索者希望他们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当然主要的工作还在地窖里;于是他们没有多做拖延便直接走下了地窖,又在里面仔细查看了一圈。那个发疯的年轻人还住在平房里的时候也曾带他们这样参观过,但却一直没有什么结果。短时间里,一切东西看起来都让人困惑,泥土地板与石头墙壁的每一英寸看起来都无比结实,不值得怀疑,几乎无法想象那下面会敞着一个洞口。而后,威利特突然有了新的想法:既然早前在挖掘地窖的时候,平房的建筑者并不知道房屋下面埋藏有任何的地下墓道,那么连接墓道的入口应该完全对应着年轻人查尔斯与他的协助者后来展开挖掘的位置——他们肯定通过某些远远谈不上普通正常的方法得知了关于古老地窖的传闻,然后探查到了它的真正位置。

医生努力将自己摆在查尔斯的位置上去思索这个挖掘者可能会怎样行动,但却没能从这个方法里获得多少灵感。接着他决定采取排除法来展开工作。医生仔细地检查了整个地下建筑的内面——包括竖直的墙壁与水平的地板——努力试图独立地分析自己看到的每一英寸表面。很快,他便大大地缩小了范围,并最终将目标锁定到了洗衣盆前的那一块小平板上。他之前也曾试过这处地方,但却徒劳无功。不过,这一次他尝试了任何可能的办法,并且使上了双倍的力气。直到最后,他发现这块平板能够绕着一根安装在角落的转轴水平地转到一边。平板的下方是一小块整齐的混泥土表面,上面开着一个铁制的出入孔。于是,瓦德先生立刻兴奋而激动地冲了过去。入口的盖子并不难打开,因此查尔斯的父亲飞快地挪开了这道障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威利特注意到他的脸上出现了古怪的神色。瓦德先生摇晃了一下,接着晕眩地垂下了头——随后,医生察觉到了一股从下方黑暗深坑里涌上来的有毒空气,于是他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的原因。

威利特医生迅速地将昏迷的同伴拖到了楼上,接着用凉水泼醒了他。瓦德先生微弱地作出了回应,但威利特还是意识到那从下方地穴里涌上来的有毒空气依旧在一定程度上严重地影响了他。由于不想再冒任何风险,威利特飞快地赶到了伯德街上,叫来了一辆出租车。虽然患者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表示反对,但医生仍然迅速将他转移到了家中;在那之后,他掏出了一只手电筒,用一条消毒的纱布蒙住了鼻孔,然后再一次地进入了新发现的深坑。难闻的空气如今已稍有散去,威利特打开了手电筒,向着阴森的深洞投下了一道光束。随后,他看见在洞口下方大约十英尺的范围内是一条垂直向下的圆形竖井,竖井的墙壁是由混泥土修砌的,上面安装着铁制的梯子;在那之后,竖洞似乎连接上了一段古老的石头阶梯——这段阶梯之前肯定是通向地面的,而它原来的出口可能就在现在这座建筑的西南面。

威利特坦率地承认,有那么一会儿,记忆中那些关于老柯温的传说让他有些抗拒独自一人爬下那条恶臭深井的想法。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卢克·芬纳所描述的那个令人胆寒的最后一夜。但职责唤醒了威利特,他爬进了深井里,随身带上一只巨大的行李箱以便拿走任何可能证明极端重要的文件。由于年龄已大,他动作缓慢地爬下了梯子,踏上了黏滑的阶梯。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他发现这是一段非常古老的石头建筑;而那些滴水的墙面上也覆盖着累积了好几世纪的污秽苔藓。他沿着台阶一步步向下走去;一路上并没有遇到螺旋,只不过出现了三处突兀的转弯;这段通道非常狭窄,即便两人并行也有些困难。他一边走着一边数着数字,而当他数到三十的时候,威利特突然听到了非常微弱的声音;接着他便不愿再继续数下去了。

那是一种邪恶、亵渎的声响;是那种不应该存在的,自然界中诡诈隐晦的暴行。可以将这声音称作一阵阴沉的哭诉,带来厄运的哀号,或是饱受折磨与痛苦、毫无心智的肉体齐声发出的绝望嚎叫,但这种比喻仍旧忽略了它那极度令人憎恶的本质以及足以让灵魂战栗的蕴意。查尔斯离开的那天是不是就在聆听这种声响?这是威利特听过的最令他惊骇的声音,而且它还一直持续不断地从某个无法确定的方向上传播过来。在它的伴随下,医生走到台阶的底部,并拿着手电筒扫视了两侧高耸的长廊墙壁、巨大的拱顶以及身边数不胜数的黑色拱门。如果算上中部穹顶最高的地方,他所置身的长厅约有十四英尺高,十到十二英尺宽。长厅的地面上铺着不规则的大块砂岩,而周围的墙面与房顶则是由砖石堆砌修建起来的。他估计不出厅室的长度,因为房间一直向前延伸到了无限远处的黑暗里。而且长廊两侧的拱门也不尽相同,有些拱门上还安装着殖民地时期常见的六嵌板式老旧大门,有些则什么也没有。

在克服了因为气味与哀嚎引起的畏惧后,威利特开始一扇接一扇地探索起了那些拱门。拱门后都是一些中等大小、有着石质穹棱结构的房间。这些房间显然都有着某些非常古怪的用途。大多数的房间都有壁炉,而壁炉烟囱的走向肯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工程学课题。在他的身边,许多器械或是像是器械的东西透过一个半世纪积累下来的淹埋尘土与层层蛛网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些轮廓,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器械。许多房间似乎最近都没有人出入,这肯定代表着约瑟夫·柯温最早展开实验的那段时期——它们显然已经被主人给废弃了。最后,他遇上了一间现代得多的房间,或者说至少最近被使用过的房间。这间房间里摆放着油浴【注】、书架、桌子、靠椅与贮物橱,以及一张高高堆积着文件的书桌。桌上的文件显露出了不同程度的老旧迹象,显然分属于几个不同的时代。房间的几处地方还摆放着烛台和油灯;在随手找到了一盒安全火柴后,威利特点燃了那些已经备好、能够直接使用的照明器具。

【注:一种化学实验常用的加热手段,通过加热油将温度均匀传导给其他反应器】

经过更细致地审视之后,威利特发现这里只不过是一间查尔斯·瓦德最近使用过的书房。房间里的许多书籍都是医生过去见过的,而且有很大一部分家具也是从珀斯帕特街上的大宅子里搬过来的。四下里有不少威利特非常熟悉的东西,而这种熟悉感觉是如此的强烈甚至让他渐渐忘记了身边的恶臭与远处的哀嚎。不过,比起刚走下阶梯的时候,这些恶臭与哀嚎现在要清晰明显得多了。按照之前的计划,他的第一要务便是寻找并带走任何看上去非常重要的文件;尤其是过去查尔斯在奥尔尼庭院的肖像画后发现的那些不祥的文件与笔记。但当威利特开始搜寻查阅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这将是一桩无比浩大的工程;因为这些文件里塞满了纸张,上面书写着古怪的笔迹与诡异的图案,若想要进行完全的解译与编辑,他可能得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期间,他找到了一大袋盖着布拉格与拉库斯地区邮戳的书信,并且清晰地辨认出那上面正是奥恩与哈钦森的字迹;于是他把这袋信塞进了自己的行李箱中,准备将它们全都带出地窖去。

最后,威利特找到了一只紧紧锁着、原本摆放在瓦德家大宅里用来装饰的红木贮物橱,并且在里面发现了一批属于老柯温的文件;这还是威利特凭借几年前查尔斯不情愿地让他瞥上一眼时留下的记忆认出来的。自发现了这些文件之后,年轻人显然一直都把这些文件摆放在一起,因为除了那些需要转交给奥恩与哈钦森的文件以及那份密文和密匙外,所有工人们能回忆起来的文件与笔记都摆放在贮物橱里。威利特将这些东西全都放进了行李箱中,然后开始继续检查起其他的文件来。由于年轻人查尔斯眼下的状况的最有待解决的问题,因此威利特最密切关注的还是那些明显最近才书写使用过的东西;然而查阅过那一大堆新近完成的手稿后,威利特注意到了一件极为令人困惑的怪事。这件怪事与查尔斯常用的书写笔迹有些关系,事实上在近两个月的手稿里完全看不见那种他常用的书写笔迹。另一方面,他还发现海量【注】字迹潦草晦涩的符号、符咒、历史笔记与哲学评论——虽然它们毫无疑问是新近完成的作品,但上面的字迹却几乎与约瑟夫·柯温过去使用的古老笔迹一模一样。显然,仔细学习临摹那个老巫师的笔迹已经成为查尔斯近来工作的一部分,而且这个年轻人似乎在这件事情上做到了完美得令人惊异的程度。另外,威利特并没有看到第三种——即,可能是由艾伦留下的——字迹。如果他真地成为了这里的领导者,那么他肯定在逼迫查尔斯做自己的书记。

【注:原文是 literally reams of ,字面翻译过来就是“好几令 (纸) ”。令是印刷业中的一个单位,500 张全张纸为 1 令。】

在新发现的那些材料里反复出现了一个,或者说一对,神秘的符咒。这对符咒出现的频率如此之高,甚至让威利特在搜索进展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将它牢记在心了。它由并列的两栏组成,左边那一栏上画着被称为“龙之首”的古老符号——它常被用在天文年历里表示着升交点;而右侧那一栏上则画着被称为“龙之尾”——也就是降交点的——符号【注】。整个符咒看起来就像是这样,而医生几乎是下意识地注意到,除开最后那个单音节的词以及那个古怪的名字“犹格·索托斯”外,左右两部分的符咒仅仅相互颠倒的两段音节。随后,他渐渐认出了那个名字“犹格·索托斯”——他曾在许多与这桩可怖事件有关其他文件里见过这个名字的各种变体。符咒的第一部分在医生的脑海里古怪地搅起了一些令他颇为不快的潜在记忆;后来,当他重新回顾起去年那个可怖的受难节里所发生的事情时,他终于意识到了当时回想起的究竟是什么。总之,那段咒符如下所述——这里记录得非常精确,因为威利特有充足的时间去证实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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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龙之首与龙之尾, ( “Dragon’s Head” and “Dragon’s Tail” ) 这是古欧洲星相家对于月球交点(黄白交点)的称呼。当月球自南向北穿越黄道时,称升交点(上行交点),当月球自北向南穿越黄道时,称为降交点(下行交点)。故也有称为“月北交”和“月南交”的。】

这对符咒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加之他又极端频繁地见到它们,以至于医生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默默地复述它们了。不过,到了最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出了所有目前能够看懂的文件;所以,他决定不再继续检查下去,并且准备以后再带着那些持怀疑态度的精神病医生一同回来,再进行一次规模更大、也更系统的搜查。而眼下,他还需要找到那间被隐藏起来的实验室,所以他将自己的行李箱留在了亮着灯光的房间里,再度走进了充满恶臭气味的黑色长廊中。而那种阴沉而可怖的哀号依旧永不停息地在长廊的穹顶间反复回响。

之后他走过的几间房间全都废弃了,或者它们的目的仅仅只是用来安置一些腐烂的箱子与看上去颇为不祥的沉重棺材【注】;但一想到约瑟夫·柯温过去经营着如此之大的地下建筑,依旧让他觉得印象深刻。他想起了那些下落不明的奴隶与水手,又想到了世界各地被亵渎挖掘的坟墓,接着又想象起了过去那支搜捕队伍最后踏进这里时所看见的景象;然后,他觉得还是不要再去思考这些事情为好。随后,他的右手边出现了一条向上的宽敞阶梯,他觉得过去这里肯定通往某一座位于柯温名下的附属建筑——假如他下来的那段阶梯原本连接着那座建有陡峭屋顶的农舍——那么这段宽敞的阶梯可能就通往那座臭名昭著、只在高处开着裂缝般窗户的石头大屋。突然,前面的墙壁似乎消失了,而那些臭味与哀嚎也变得更加明显起来。紧接着,威利特走进了一片极为宽敞的开阔地。这个地方非常巨大,甚至他的手电筒都没法照亮对面的情况;而当他继续前进的时候,他看到了许多支撑着房顶拱梁的结实立柱。

【注:原文是 leaden coffins,但是似乎欧洲美国都没有大规模使用铅质棺材的传统,所以用了 leaden 的第二个意思。】

过了一会儿,他遇到了一圈排列成环形的立柱——这种排列方式,让他想起了那些耸立在巨石阵中的独石。在这一圈立柱的中央修建着一个三层阶梯高的底座,底座上方则安放着一张精雕细刻的大型祭坛;祭坛上的雕刻看上去有些奇怪,于是威利特上前两步,准备借着手电筒细细地研究一番。但当他看清楚那些雕刻的时候,威利特立刻颤抖着退到了一边,没有停下来再去研究那些沾染了祭坛表面的暗色污渍,以及从侧面流淌下来的不规则深色细线。相反,他找到了远处的墙壁并沿着它绕了一个大圈。这圈环形的墙壁上洞开着许多漆黑的拱道,并且还向内凹陷出了无数阴暗的小室。小室里安装着铁制的栅栏以及用锁链固定在石室后方凹坑里的手铐与脚镣。所有的小室都是空的,但那种可怕的臭味与凄惨的呻吟依旧萦绕不去,而且变得前所未有地引人注意起来;甚至有好几次,这些恶臭与呻吟似乎还随着某种若有若无的重击声发生了变化。

现在,威利特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那些可怖的恶臭与神秘的噪音上。相比别处,这间宽敞的立柱大厅里的恶臭与噪音要清晰明显得多。而且,虽然这里已经是充满秘密的黑暗地下世界,但那些气味与声音却让人隐约觉得是从下方更深处传上来的。在探索任何引向下方的漆黑阶梯拱道前,医生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先扫视了一遍大厅里方石铺就的平坦地面。铺设的石板排列得非常松散,并且在其中一些石板上还打着小洞。这些打着孔洞的石板不规则地分布在大厅里——看不出明显的设计与安排。在大厅的一处地方安装着一条向下陡峭延伸去的梯子。这段梯子很长,更古怪的是,那种包裹了一切的可怖恶臭在这里变得格外的浓烈,仿佛牢牢地粘附在了这条长梯上一般。当他慢慢地在那周围来回走动的时候,威特利突然察觉到那些声音与恶臭似乎无比强烈地直接从那些凿着古怪孔洞的石板下方钻了上来,仿佛这些石板是一些简陋的活板门,连通着更深处的恐怖世界。于是,他跪在一块石板旁,用手拉了拉带有孔洞的石头,发现自己居然能非常艰难地挪开它。但是,当他触碰到石头的时候,下方的呻吟似乎变得更大声了;于是他在极度惶恐不安的情况下,继续向上抬起了那块沉重的石头。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从下方涌了上来,于是医生头晕目眩地向后靠在了石板上,打开手电筒向下探去,照进了那块暴露出来、足有一平方码的漆黑空洞中。

他期盼着能找到一段阶梯能够通向充满了可憎事物的巨大深渊,但结果却让威利特大失所望了;因为在恶臭与粗哑的哀嚎中,他只分辨出了一段圆柱形竖井那砖石修砌的顶部。竖井的直径约有一码半宽,但却没有任何梯子或其他可供人爬下去的方法。当光线照下去的时候,那些哀嚎突然变成了一系列可怖的咆哮;紧接着,威利特又听见了一阵声音,像是有东西在盲目徒劳地摸索以及含混不清地碰撞。查看者打了个颤栗,甚至都不愿意再去想象那深渊里可能潜伏着怎样邪恶恐怖的东西;但过了一会儿,他又鼓起了勇气,想要趴在粗糙切割出来的石头边缘往下仔细窥探一番;于是,威利特伸直身体趴了下来,拿着手电筒往下探了一个手臂的距离,以便能看清楚下方的情况。起先,他瞅见了覆盖着苔藓、看起来颇为黏糊的砖墙,这圈砖墙无限地向下延伸,沉进了那片黑暗、污秽、充满了苦痛狂躁、几乎可以触碰到的迷瘴里;接着,他看见狭窄的竖井底部有些暗色的东西在笨拙而狂躁地跳跃着,爬上爬下——那儿距离他趴着的石板地面肯定有二十到二十五英尺的高度。虽然手里的手电筒有些颤抖,但他还是再看了一眼,想知道这古怪深井的黑暗里究竟囚禁着怎样的活物;自查尔斯被医生们带走后,它已经被留在下面饿上近一个月了,而且这仅仅只是一个,显然还有数为数众多的东西被囚禁在临近的高墙里——根据那些密集散布在这座巨大拱顶洞穴地面上的带孔石头就可以推测出来。不论那东西是什么,它们都没法躺倒在自己狭窄的囚室里;自从它们的主人置若罔闻地将它们抛弃后,这些东西已经蜷曲着在井底,哀嚎,等待,无力地蹦跳着度过了好几个星期的可怖时光。

但,这第二眼让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感到无比的悔恨;虽然他是个外科医生,同时也是解剖室里的常客,但这一眼依然改变了他。为何单单看一眼某个存在于可测量空间里的有形实物会让人如此震动,并发生彻底的改变?这是一件很难解释的事情;我们只能说某些轮廓与物体存在有一种象征与暗示的力量,会可怕地影响一个敏感的思考者的观点,并向他轻声低语起一些恐怖的暗示,揭开那些普通视角所看到的保护性假象,露出下方那隐晦而宽广的联系与不可名状的现实。在第二眼中,威利特看到一个轮廓或是物体;而后,在接下来短暂瞬间里,他无疑像那些关押在韦特医生私人医院里的囚犯一样陷入了纯粹的疯癫状态。由于肌肉脱力或是神经错乱的原因,他松开了握着手电筒的手,也没有注意下面传来的咬牙声——那些咯吱作响的声音揭示了电筒在坑底的最终命运。他只是用一种自己从来没听过的恐惧尖音一遍又一遍地尖叫着;虽然他没法抬起自己的腿,但他在惊惶绝望中连滚带爬地翻过阴湿的地面;而铺设地面的下方,好几打连通着地狱的深井也纷纷竭尽全力地喷涌出哀嚎与咆哮回应着他疯狂的尖叫声。他的双手被粗糙松动的岩石划伤了,他的头好几次撞上了林立的石柱,但他依旧竭力向前奔去。直到最后,他渐渐在恶臭与不见五指黑暗里恢复了意识,开始重新注意到了那些嗡嗡的哀嚎声——之前爆发出的咆哮已经渐渐平息,消散在这些哀嚎之中。他被汗水浸透了,而且还没办法弄出一丁点光亮;极度黑暗与恐怖折磨着他,让他恐惧不已、无法镇定,无法消抹的记忆碾碎了他的神经。在他下方还有好几打东西也在活动着,而且还有一座竖井上的盖子已经被他挪开了。不过,他知道,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永远也无法爬上那黏糊的墙壁,然而当他想到可能存在着某些隐秘的落脚点时,他不由得战栗了起来。

他永远也不会说出自己看到的东西。那东西像是那座可憎圣坛上的某些雕刻,但它却是活着的。自然界永远也不会创造出这样的轮廓,因为它根本就是没有完成的作品。它所缺少的东西着实让人惊惶,而那身体比例中的病态更是难以言述。威利特只能说,那些东西肯定代表着那些查尔斯从不完美的精盐里唤起的东西,而查尔斯肯定留着它们当作奴隶,或是在仪式上使唤它们。它肯定有着某些重要的意义,否则这些东西不会被雕刻在那块可憎的石头上。不过,这并不是那块石头上描绘的最糟糕的东西——但威利特再也没有打开过其他的深坑。当时,他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连贯的念头便是他在很久之前从柯温留下的文件里读过的一段没有根据的文字;西蒙或杰迪戴亚·奥恩在写给那位作古术士、却最终被收缴的不祥书信里曾经这样写到:“我敢断言,虽然 H.君从收集到的仅仅一部分碎片中唤起来了东西,但那东西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活生生的恐怖。”

接着,他回忆起了一些历久犹存的古老传闻——这对整幅图景来说,那更像是一种补充而非扰乱——在搜捕柯温事件发生了一个星期后,有人曾在田野里发现了一些扭曲变形、烧得焦黑的东西。查尔斯·瓦德告诉医生,老斯洛克姆曾说起过那个东西;说它并不是完全的人类,也不完全像是任何波塔克西特人曾见过、或听说过的动物。

医生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不时蹲坐在覆盖着硝盐的地板上。与此同时,有一些词句在他的脑海里嗡嗡作响。他试图将这些东西赶走,并不断地诵念着主祷文【注 1】;最终那些词句缩减成了一堆杂烩般的记忆,就像是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创作的现代派诗歌《荒原》【注 2】;随后,这些记忆终于变成一对他不久前在查尔斯的地底藏书中反复看到的符咒:“Y’ai ’ng’ngah, Yog-Sothoth”,等等直到最后那强调的**“Zhro”**。这些字句似乎让他感到宽慰,过了一段时间,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他一面为在恐惧中弄丢的手电筒而感到苦痛与哀伤,一面在掌握一切的寒冷黑暗中疯狂地寻找着一丁点的闪亮的灯火。他不想去想象;但却瞪大了眼睛四处寻找着微弱的光亮,或是他在书房里留下的明亮照明留下的反光。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隐约看到无限远处出现了一点儿光亮。于是在恶臭与哀嚎中,他极度谨慎、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他一直在感觉着前面的空间,唯恐撞上了那些耸立着的立柱,或是直接摔进了没有盖上的可憎深坑里。

【注 1:耶稣传给门徒的祷辞 (马太福音 6:9-13) ,天主教、东正教和基督教礼拜仪式中通用的祷辞。 】

【注 2:此文是现代英美诗歌的里程碑,也是象征主义文学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但由于诗歌非常晦涩,富有跳跃性,故洛夫克拉夫特有此比喻。】

期间,他摇晃着的手指触碰到了某些东西,他知道那肯定是通向可憎圣坛的台阶,于是他充满厌恶地从那里倒退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摸到了那块被自己挪到一边的有洞石板,这时他谨慎得几乎有些可怜起来。但他最终没有遇到那个可怕的孔洞;也没有任何的从孔洞里爬出来的麻烦过来纠缠他。那些下面的东西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或骚动。显然,啃咬那个掉落下去的手电筒对它来说不是件好事。手指每触碰到一块打着孔洞的石板,威利特就会不寒而栗哆嗦颤抖。当他爬过一些石板的时候,下面的呻吟会跟着变得剧烈起来,但大多数时候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因为他的动作非常安静。在他爬行的时候,有好几次前方的光线都出现了明显的减弱。他意识到自己点燃的油灯与蜡烛正在一只接一只地熄灭。想到自己将会在没有火柴的情况下彻底迷失在完全的黑暗里,迷失在这个噩梦迷宫组成的地下世界里,他开始迫使自己站起来大步向前跑去。他知道自己现在能安全地跑动了,因为他已经爬过了那个打开的深坑;他也知道,一旦灯光熄灭,自己就只能指望瓦德先生在发现自己长时间失踪后派出后继队伍来搜寻自己了。然而,不久后,他便从开阔地带冲进了狭窄的长厅里;接着,他准确地找到了右边那扇透着光亮的大门。医生跑到了门边,再一次踏进了年轻人查尔斯的秘密书房。直到此刻,他才颤抖着放松了绷紧的神经,看着领他来到安全地带的火焰在最后一盏油灯上兹兹作响地燃烧着。

随后,他匆忙地用之前注意到的备用油添满了已经烧完的油灯。当房间再度明亮起来后,他四下看了看,希望能找到一盏提灯进行接下来的探险。虽然饱受恐惧的折磨,但倔强的责任感依旧占据着主要位置;因此他下定决心要排除万难也要找出查尔斯·瓦德离奇疯病背后的可怖真相。但是,他没有找到提灯,于是只能拿走那盏最小的油灯;此外他还在自己的口袋里装满了蜡烛与火材,并且带上了一加仑的灯油——如果他穿过那片布置着不洁圣坛与无名深井的开阔地,并且在后面找到任何秘密实验室的话,他就能将这些灯油当作备用油来使用。对于威利特来说,想要再度穿越那片空地需要极大的毅力,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幸运的是,那座可怕的圣坛与地面上被打开的竖井都与环绕着这片地下区域、开凿了许多囚室的旷阔墙壁相隔很远,而那些分布在墙上的漆黑神秘拱道也正是理想的下一个探索目标。

于是,威利特回到了那座由巨大立柱支撑起来、充满了窒息恶臭与痛苦哀嚎的大厅;同时也放低了手里的油灯,免得自己又瞥见了远处那座可憎的圣坛,或是那口被他打开的深坑与放一旁带着孔洞的石板。大多数的漆黑拱道仅仅连接着一些狭窄的小室——这些房间中有的空空如也,有的则显然是被当作储存室来使用;在其中几间储存室里,他发现了几堆由不同物件累积起来的古怪杂物堆。有一间储存室里堆着一大包盖满尘土、已经腐烂的无用衣物,而当他发现这堆破布无疑都是一个半世纪前穿着的服饰时,探险者顿时觉得不寒而栗起来。在另一间房间里,他发现了大量零散廉价的现代服饰,仿佛有人为了给一大群人提供衣物而有意逐渐收集起来的一般。但他最不喜欢的还是那些偶尔出现的巨大铜桶;那些铜桶,以及铜桶里的污垢,都让他觉得无比的厌恶。相比之下,他勉强还忍受那些装饰着诡诞浮雕的铅碗——即便它们的边缘也淤积那些令人憎恶的污垢,即便它们周围的恶心臭味要比地窖的其他地方更加明显。当他绕着墙壁走了半圈之后,他找到了一条与入口相仿的长廊,并看到长廊里同样敞开着许多扇大门。于是他走进了长廊开始了进一步的探索;他接连进入了三个中等大小的房间,却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而后,他最终走进了一间宽大的长方形房间。这间房间里有条理地摆放着水箱与桌子,火炉与现代仪器,偶尔还有一些书本与几张放满了瓶罐长得几乎没有止境的架子。所有的一切都预示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查尔斯·瓦德的秘密实验室——而且,毫无疑问,在查尔斯之前,约瑟夫·柯温也用这间房子做过自己的实验室。

他在房间里找到了三盏已经加满油的油灯,于是一一点燃了它们。接着,威利特医生怀着强烈的兴趣检查了整个房间以及房间内的所有陈设;从架子上各种化学试剂的相对数量来看,年轻人查尔斯关心的主要领域肯定是有机化学的某些分支。总的来说,房间里的科学设备——包括一张看起来颇为恐怖的解剖桌——并没有透露出多少有用的信息;因此,检查完房间后医生觉得有些失望。那些书籍之间夹着一份勃鲁斯文献的破旧副本。而威利特查看这本由黑体字抄誊完成的副本时,奇怪地注意到查尔斯用下划线划出了一段文字——在一个半世纪前,柯温也用下划线强调过同一段文字,而且当梅里特先生拜访柯温的农舍时,曾因为这段下划线而感到极为不安。当然,更早的抄本以及柯温的神秘学实验室肯定在最后那场围剿里全都被销毁了。实验室里开着三道拱门,医生依次进去查看了一番。经过仓促的调查,他发现其中两道拱门通向两间较小的储藏室;谈到这些东西时,威利特表现的很谨慎,只是说那是一堆损坏程度不同的棺材,并且在辨认出两三张棺材板时剧烈地战栗起来。此外,这些房间里还储藏着许多衣服,以及几只紧紧钉起来的新盒子——但他在这些盒子面前停了下来,并没有继续深入的检查。或许,最有意思的还是一些古怪的小物件,他估计这都是老约瑟夫·柯温的实验器具。这些东西遭到了搜捕队员的破坏,但依旧勉强地能认出是一些乔治亚时期使用的化学仪器。

第三道拱门通向一个尺寸不小的房间。这间房间被一行行的架子给排满了,只在房间中心留下了些许空间,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两盏油灯,于是威利特点亮了它们,然后借着它们散发出的明亮光线研究起了身边那些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架子。虽然有些架子的上层是空的,但大多数架子上都摆着一些看起来非常古怪的铅制罐子。这些罐子大体上分成两类:一种很高大,没有把手,像是古希腊式的细颈瓶【注 1】或油壶;另一种则有着一只把手,从比例上看更像是法勒隆式壶【注 2】。所有的罐子都盖着金属塞子,并且以浅浮雕的形式铸着一些模样古怪的符号。接着,医生注意到那些罐子都有着非常严格的区分;所有类似细颈瓶的罐子都放在房间同一侧,并且在上面挂着一个大号的木头标志,写着“守卫【注 3】”;而所有的法勒隆式壶则被摆放在另一侧,并相应地挂着一个标志,写着“材料【注 4】”。除了一些架子上层没有摆放东西的位置外,每一个铅罐或铅瓶上都摆放一张硬纸板做成的标记。标记上有不同的数字,显然是某个目录上的记号有关;威利特决心过会儿要将那份目录给找出来。但现在,他对这种陈列方式的用意更感兴趣;为了得到粗略的整体印象,他随机挑选了几个细颈瓶与法勒隆式壶,并试着打开了它们。但所有的结果都一样。两类铅罐全都装着少量的同类物质;一种重量很轻、非常微细、呈黯淡中性色的粉末。各种粉末之间颜色变化非常小,没有明显的办法进行区分排列;而且装在细颈瓶与法勒隆式壶里的粉末并没有明显的区别。一份蓝灰色粉末的边上可能放着粉白色的粉末,而且细颈瓶里也能找到与法勒隆式壶里完全相同的粉末。这些粉末最独特的特征便是它们并不粘着。威利特曾将一些粉末倒在自己的手上,然后又将它倒回原来的瓶子;而在这样做过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手掌上没有一丁点的残余。

【注 1:原文是 a Grecian lekythos,一种颈部细长的陶瓶。 】

【注 2: 原文是 a Phaleron jug,一种颈粗肚大,较矮,并带有一耳的瓶子。】

【注 3:原文是 Custodes,拉丁语,应该是 Custos 的异体,意思是“看守”或者“看守人”的意思】

【注 4:原文是 Materia,拉丁语中的 material。】

两种标志的意思让他感到颇为迷惑,他不明白这一系列化学品为何会与实验室中那些装在玻璃瓶里的化学品如此彻底地区分开。这些用拉丁语写成的标志,“守卫”与“材料”——这时,一些记忆飞快地闪过了威利特的脑海,他在与这可怖的秘密扯上关系之前曾经见过“守卫”这个词。是的,就是在那封据说是由老爱德华·哈钦森在不久之前寄给艾伦博士的信件里;那段话是这样说的:“如今无需时刻备好整个守卫,吃掉它们的头,若是如此遇到麻烦时暴露得更多。”这究竟预示着什么?等一等,在阅读哈钦森的信件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曾在别的地方也看到过一些有关“守卫”的事情。在过去那段没有秘密的日子里,查尔斯曾经说起过一件事情——以利亚撒·史密斯用日记记录着史密斯与韦登在柯温农场里侦查时经历过的事情。而根据这本可怕的记录,他们曾在老巫师将自己的勾当完全转移到地下之前无意偷听到了一些对话。史密斯与韦登坚称,他们看到柯温人影所在的地方正在举行一场可怖的对话,其中一部分是他的囚犯,还有一部分是看管囚犯的守卫。根据哈钦森或是哈钦森化身的说法,这些守卫被“吃掉了它们的头”,所以现在艾伦博士不需要再时刻备好整个守卫。如果不需要备好整个守卫,那么是不是可以保存成“盐”呢?这伙巫师不是一直都在尽可能地将大批人类尸体或骷髅精制成某种“盐”么?

如此说来,这些细颈瓶里装着的东西就是它们了;这些通过污秽仪式与行径获得的可怕成果!它们那亵渎神明的主子是不是一直在用某些可憎的咒语将这些东西召唤了起来,要求它们的帮助,或是恐吓它们服从自己的意志,进而保护自己,或是拷问那些不太愿意合作的囚犯?想到自己曾将那些东西倒在手里,然后又倒了回去,威利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有那么一会儿,医生甚至想惊惶失措地从这座摆满了恐怖架子的地窖里逃出去,远远地逃离那些那些沉默,甚至可能还在监视着他的哨兵。接着,他想起了那些“材料”——那些装在法勒隆式壶里、摆放在房间另一边的东西。它们也是盐——如果它们不是“守卫”的盐,那么它们是什么的盐呢?老天!摆放在这里的会不会是各时代伟大先哲的遗骸呢?在整个世界都以为他们安然无恙的时候,某些最为老练的盗墓者已从墓穴里抢走了他们。现在他们全都听命于那些疯子,而这些疯子正在吸取他们的知识用于实现某些更加疯狂的目的——按照可怜的查尔斯在他那封语气慌乱的书信里透露的说法,这些目的的最终结果将牵涉到“所有文明,所有自然法则,甚至可能整个太阳系与宇宙的命运”。而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在不久前还用自己的手筛过他们的灰烬!

这时,他注意到房间的远端还有一扇小门,于是医生冷静了下来,靠了过去,审视起门上那个凿出来的简陋标志来。那个标志仅仅只有一个符号,但这个符号却让他隐约感到了一种精神上的恐惧;曾经有一个经常做梦、有些病态的朋友曾经在纸上画过这个符号,并且向他透露了这个符号在睡梦的黑暗深渊里所表达的一部分意思。这是卡斯之印【注】。那些做梦的人会看见某座孤单耸立在微光中的黑色高塔,而这座高塔的拱门上方就安置着这个符号;威利特的朋友,伦道夫·卡特,曾经提起过这个符号的力量,而医生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谈到的内容。但过了一会儿,医生便将这个符号抛在了脑后,因为他在充盈着恶臭的空气里察觉出了另一种新的刺鼻气味。那不是动物的臭味而是一种化学品的气味,而且明显是从门后的那个房间里传进来的。此外,这种气味无疑就是那天医生们带走查尔斯·瓦德时,他身上衣物所散发出的气味。这么说来,当他们最后一次走进平房里拜访查尔斯的时候,那个年轻人正待在这个地方?他的反应明显比老约瑟夫·柯温要聪明,因为他没有抵抗。考虑到自己已经勇敢地决定要探遍这个地底世界所包含的一切奇迹与梦魇,于是威利特抓起了那盏小油灯,跨过了门槛。紧接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扑面而来,但他没有产生别的古怪念头,也没有听从直觉的驱使。因为房间里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他的活物,而他也不愿意站在那里远远地查看那些怪异可怕的阴暗角落——这些朦胧的阴影早已将他的耐心吞噬殆尽。

【注: the sign of Koth,根据《梦寻秘境卡达斯》的描述,古革巨人的地下城市中央的巨塔上就刻着这个印记。】

门后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房间,里面并没有布置多少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一张简单的椅子与两组非常奇怪、带有夹具与轮子的设备。威利特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两组设备是中世纪使用的刑具。门的一边放置着一张摆放着可怕刑鞭的支架。支架上方还安装着一些搁板——上面摆放着好几排空的高脚浅底铅杯,这些杯子的模样让人联想起了古希腊时代的酒杯【注 1】。门的另一边安置着桌子;桌子上面摆放着一盏大功率的阿尔干灯【注 2】,一本便笺簿,一只铅笔,还有两只从外边架子上拿进来的细颈瓶。这两只盖着塞子的细颈瓶摆放得很随意,像是被人临时匆忙拿进来的。威利特点燃了阿尔干灯,然后仔细地查阅了便签薄的内容,想看看年轻的查尔斯被打断时正在草草记录什么东西;但便签薄上的潦草字迹看起来像是的柯温的手笔,而那他也只读懂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对于整件事情来说似乎完全没有助益。那上面写着:

“B.君没有逃进墙里,发现了那处的地下。

“见老 V.说了沙巴阿【注 3】,知道了方法

“唤起犹格·索托斯三次,次日已递送。

“F.君曾力求抹去一切唤起外来之物【注 4】的法子”

【注 1:Grecian kylikes,实际应该是 Grecian kylixes,一直古希腊时代使用的浅底酒杯,它的杯底比较浅,有高脚,同时还有一对提耳】

【注 2:Argand lamp,一种在十八世纪由艾姆·阿尔干发明的油灯,能够提供非常明亮的光线。】

【注 3:原文是 Sabaoth,全大写,这个词应该源自“Lord of Sabaoth” (耶和华的一个称呼,万军之主) ,由于 Sabaoth 的具体意思并不明确,而且不知道这里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顾采用了音译。】

【注 4:原文是 Those from Outside】

当阿尔干灯散发的明亮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后,医生也注意到两组位于角落的刑具之间那面正对着门的墙壁上钉满了钉子。钉子上挂着一批看起来颇有些丧气的黄白色丑陋长袍。相比之下,更让威利特感兴趣的是空出来的两面墙壁。那两面光滑的石砌墙面上简陋地凿刻着密密麻麻的神秘记号与咒符。此外,潮湿的地面上也覆盖有雕刻过的痕迹;稍加观察,威利特便辨认出房间中央雕刻着一颗巨大的五芒星;而在房间的四个角落到中央五芒星之间的位置上还分散着四个三英尺宽的清晰圆环。其中一个圆环,临着一件粗心掉落下来的淡黄色长袍,中间摆放着一只希腊式的浅底酒杯——与那些摆放在刑鞭支架上方几排搁板里的杯子是同一种的款式;圆环的外边摆放一个从外面房间的架子上拿过来的法勒隆式壶,壶上面的标号是 118 号。这个壶没有盖塞子,经过仔细察看,威利特发现它是空的;可是,探索者随后便哆嗦着发现那只希腊式的酒杯里还装着东西。酒杯那浅浅的杯底里盛着一层薄薄的淡暗绿色粉末,而这肯定是从壶里倒出来的。由于这座幽静的地下建筑里没有空气的流动,所以那些粉末基本没有被吹散。随着威利特一点一点将这个场景里的几个元素与之前发生的事情拼凑起来时,一些隐晦的暗示穿过了他的脑海,让他几乎晕旋地昏厥了过去。那些刑鞭与刑具,“材料”壶里的盐或灰烬,“守卫”架子上的两只细颈瓶,淡黄色的长袍,墙上的符咒,便签薄上的笔记,书信与传说中的暗示,还有那些折磨着查尔斯·瓦德双亲及朋友的无数窥探、怀疑与猜想——当医生看着地板上那只高脚铅制酒杯里盛着的干燥淡暗绿色粉末时,所有这一切夹杂着恐惧如同潮水般滚滚涌来,将他吞没其中。

不过,威利特努力控制住了自己,转过身去,开始研究起了那些凿刻在墙上的符咒。有些留着积垢与盐壳的符号显然是在约瑟夫·柯温时期凿刻下来的;对于那些读过不少柯温手稿,或对魔法史有深入研究的人来说,这些文字多少会有些隐约的熟悉感觉。医生清楚地认出了其中一个咒语——瓦德夫人在一年那个不祥的受难节里,曾听见自己的儿子吟唱过这段内容;有一个专家告诉医生,这是一段非常可怕的祷文——用来向某些位于普通星球之外的隐秘神明进行祷告。记录在墙上的文字与瓦德夫人记忆中的咒语有些出入,也与那位专家向医生展示的那几页埃利法斯·莱维所著的禁断文字不尽相同;但它依旧有着无容置疑的特点,当搜索者看到沙巴阿、梅塔特隆、扎瑞尔马特米克等等词句时,他感到一阵寒意,并意识到无穷无尽的可憎事物就近在咫尺。

这些文字凿刻在进门的左手边墙壁上。此外,右手边的墙壁上同样密密麻麻地雕刻着文字,而当威利特看到那一对不久前在书房里反复见到的符咒时,他开始找到了一点头绪。粗略说来,它们是一样的东西;而且就像查尔斯留下的那些潦草笔记一样,这对符咒前也雕刻着“龙之首”与“龙之尾”这一对古老的符号。但符咒的拼写与现代的版本有着很大的区别,仿佛老柯温在用另一种方法记录声音,或者后来的研究开发出了一些将这类祷文变得更有效、更完美的方法。医生努力试图将那些凿刻下来的祷文与那个一直待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的符咒进行调和,最后发现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情。记忆里由“Y’ai ’ng’ngah, Yog-Sothoth”开始的地方,在这段铭文里却变成了“Aye, engengah, Yogge-Sothotha”;这严重地干扰了他对于第二个词的划分。

对比自己记忆里那段在不久前读过的符咒,这两者所展现出的差异让他觉得有些烦乱不安;他发现自己正在大声吟诵着咒符的前半部分,并努力按照脑海里的想象让发出来的声音与所发现的雕刻字母吻合起来。他的声音在这座亵渎神明的古老深渊里回响着,听起来怪异而又充满了险恶的意味;它的读音轻重对应着一种低沉单调的咏唱,这种咏唱不仅贯穿在那过去与未知的咒语之中,也贯穿在那种从深坑里传来的、阴沉而又亵渎神明的哀嚎之中——那些并非由人发出的声音抑扬顿挫地起伏着,透过恶臭与黑暗在远处听起来仿佛也有着某种韵律一般。

“Y’AI ’NG’NGAH,

YOG-SOTHOTH

H’EE—L’GEB

F’AI THRODOG

UAAAH!”

当咏唱开始时,突然涌动起了一股冷风。那是什么?油灯的火苗哀伤地摇曳起来,阴影渐渐拢聚变厚,就连墙上的文字也几乎淡出了视野。与此同时,房间里漫起了一股烟雾,呛人的气味几乎完全掩盖了从远方深井里飘来的恶臭;这气味与他之前闻到的味道非常相似,但却要强烈得多也刺鼻得多。于是,他把视线从文字上移开,转而看向房间的其他地方。接着,他注意到了地板上那只盛着不祥粉末的浅底酒杯里涌起了一股浓密的墨绿色云雾——这云雾混浊不清,而且大得惊人。那粉末——老天在上!那从“材料”架子上拿出来的东西——究竟怎么了?什么东西引起了这种变化?他之前咏唱了符咒——那对符咒的前一个咒语——龙之首,升交点——耶稣在上!难道……

医生觉得一阵晕眩,那些曾见过、听过、读过有关约瑟夫·柯温与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的破碎片段疯狂地穿过了他的脑海。“我再对你说一次,不要唤醒任何你没办法镇压下去的东西……随时备好那些咒语,若你不知所面对者何人,勿要继续。还有三个说_那里面不是人_……”老天保佑!究竟是什么东西藏在那团渐渐分离的烟雾后面?

除开某些同情并支持自己的朋友外,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从不奢望会有人相信自己故事里的任何内容;因此除了那些最为亲密的朋友外,他从不会向其他人吐露这个故事。只有少数几个外人曾听旁人复述过这个故事,而听者中大多数都会付之一笑,并评论说医生肯定是老了。有些人建议他去休个长假,以后也不要再接手精神障碍方面的病人了。但瓦德先生知道这个经验丰富的医师所说的话就是恐怖的真相。他自己也曾在平房的地下室里见到过那个恶臭的入口。那个阴郁不祥的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正是威利特将虚弱无力的自己送回了家中。那天傍晚,他还曾徒劳地给威利特打过电话,而且在第二天又打了一次,但全都无人应答。于是,他只得在第二天中午开车回到了平房边。在搜索过房子后,他发现自己的朋友毫发无损但却昏迷不醒地躺在楼上的一张床铺上。威利特当时正喘着粗气。于是瓦德先生折回车里倒了一杯白兰地给他灌了下去。稍后不久,医生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紧接着,他剧烈地颤抖起来,尖叫着,大声喊道“那胡子……那眼睛……上帝啊!你是谁?”早在医生的童年时代,瓦德先生就已与他相识,对于这个蓝色眼睛、举止端庄、胡子刮得很干净的绅士来说,这些举动实在颇为反常。

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平房里一切如旧。除了一些污渍与膝盖部分的磨损外,威利特的衣物依旧穿戴得很整齐,并不显得凌乱;只不过他身上还残留着一些微弱但刺鼻的气味——瓦德先生记得儿子被带去医院的那天也曾在他身上闻到过这种气味。医生的手电筒不见了,但他的行李箱却还好好地摆在那里,里面空空如也——就和他带来的时一样。在做出任何详细的解释前,威利特头晕目眩地站起来,明显是费力强撑着走到了地下室里,试了试洗衣盆前那块至关重要的平板。但它却牢牢地卡在那里,并没有移动。于是他穿过房间拿起了前一天没有派上用场的工具包,从里面找出了一把凿子开始一块块地撬起了那些坚固的厚木板。平板下方那条光滑的混泥土依旧清晰可见,但却再也看不到任何开口或孔洞了。这一次再没有什么洞穴吐出毒气迷惑跟随医生一同走进地下室的瓦德先生了;厚木板之下只有平整的混泥土——没有吐出剧毒气体的深井,没有充满恐怖事物的地下世界,没有秘密书房,没有柯温的文件,没有散发着恶臭与哀嚎的竖坑,没有实验室,没有架子,没有凿刻在墙上的符咒,没有……威利特医生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紧紧地抓住了比自己稍稍年轻的同伴。“昨天,”他轻声地问。“你看到它在这……你闻到它了?”待因畏惧和迷茫而呆若木鸡的瓦德先生最终鼓起勇气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后,医生发出了一声介乎叹气与喘息之间的声音,同样点了点头。“那么,我会告诉你的。”他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都待在楼上能找到的最为阳光明媚的房间里。医生喃喃低语着将那个可怖的故事告诉了迷茫的父亲。当说到那团墨绿色烟雾从放在地上的浅底酒杯里升腾出来时,除了描述那团涌现出来的形状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讲述了;威利特太疲惫了,没办法再去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个人全都困惑而徒劳地摇着头,其间瓦德先生冒昧地低声提出了一个建议,“你觉得再挖下去会有什么用处吗?”医生没有说话,当未知世界的力量如此极端地越过大深渊侵入进这一侧的世界【注】时,任何人类的头脑似乎都没办法再回答这样的问题了。于是,瓦德先生继续问到。“但它去哪了呢?你知道的,它把你带到了这里,而且它还用某种方法封上了洞口。”但威利特依旧让沉默代替自己回应瓦德先生的问题。

【注:原文是 on this side of the Great Abyss. 并不清楚这里的 the Great Abyss 具体是指什么。可能是用文学的说法形容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之间的隔阂。】

但说到底,这并不是事情的结局。在起身离开前,威利特医生伸手掏出了自己的手绢,这时他的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的一张纸片——这张纸片与他从消失的地下室里拿到的蜡烛及火柴放在一起,但他记得口袋里原本没有纸片。这是一张普通的薄纸,显然是从地下那个可怕的房间里的廉价便签薄上撕下来的;纸片上有一段用普通铅笔留下来的字迹——这肯定也是用便签薄旁的那只铅笔写下来的。纸片被草草地折在了一起,上面还微弱地残留着那种弥漫在神秘房间里的刺鼻气味,但除此之外纸片上并没有留下任何属于其他世界的印记,那纸上所有东西全都是属于这个世界【注】。但纸上的文字却透着令人困惑的秘密;因为那并不是在普通年代里使用的字体,而是那种只会在中世纪的黑暗时代里才会使用的、矫揉造作的字体。对于这两个瞪大眼睛努力辨认的两个外行人来说,这种字体几乎无法阅读;不过某些符号的组合方式倒是让他们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于是这两人立刻坚定地走出了房子,回到了瓦德先生的车上,命令司机先去寻找一处能够安静用餐的地方,然后再开往小山上的约翰·海依图书馆。那张简短但潦草的便条如下所示,而它包含的秘密也给这两位饱受惊吓的老人指明了新的方向。

Attached Image【注:原文是:It was folded very carelessly, and beyond the faint acrid scent of the cryptic chamber bore no print or mark of any world but this. 意思大概是这样,但是翻过来总是怪怪的。】

想在图书馆里找到与古文书学有关的优秀指南并不困难,因此那两个人在成堆的指南间一直忙到了路边大枝形吊灯亮起了傍晚灯光的时候。直到最后,他们找到了需要的东西。这些字符的确不是异想天开的发明创造,而是历史上一段非常隐秘的时期里使用的普通书写体。它们是流行于公元八或九世纪的尖头撒克逊小体字【注 1】。这不由得让人回忆起了那段粗鲁而野蛮的时代——当时有许多古老的信仰与仪式在基督教这张崭新的皮壳下悄然涌动;偶尔,在不列颠的苍白月光见证下,人们会出没在卡利恩【注 2】与赫克瑟姆【注 3】地区罗马遗迹中,或是哈德良长城【注 4】破败高塔边,举行着离奇怪异的仪式。这些词句是用那个野蛮粗俗的时代还能记得的片段拉丁文书写完成的,它的内容是

—“Corvinus necandus est. Cadaver aq (ua) forti dissolvendum, nec aliq(ui)d retinendum. Tace ut potes.”—

可以将之粗略地解译为,“柯温必须死。其尸首必须溶在镪水【注 5】里,不得有任何存留。保持沉默,勿要言语。”

【注 1:the pointed Saxon minuscules ,没研究过这个东西,直接翻译过来应该就是这样】

【注 2:Caerleon,英国威尔士南部城镇,当地残留着一个近似圆形的古罗马军事要塞。】

【注 3:Hexham,英国诺森伯兰郡的一个小镇,最早是依靠着罗马遗迹建立起来的。】

【注 4:罗马帝国在占领不列颠时修建的一段城墙,其包括城墙、瞭望塔、里堡和城堡等全套设施,完整地代表了罗马帝国时代的戍边系统。】

【注 5:原文是 Aqua fortis,这是一个常出现在炼金术文献里的词,指用来溶解某些物质的强酸 (一般是硝酸) 】

这个结果让威利特与瓦德先生张口结舌,不知所措。他们遇见了完全没有料到的情况,虽然两人都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对此有所表示,却根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绪做出反应。特别是威利特,此刻他接纳新的畏惧感觉的能力已几乎被消磨殆尽了。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安静而无助地坐着,直到闭馆时间才被迫离开了图书馆。之后,他们无精打采地坐在车里回到了珀斯帕特街上那座属于瓦德家族的老宅里,然后漫无目的地一直交谈到了深夜。医生休息到了第二天早上,但却一直没有回家。甚至直到星期天中午,被派去打探艾伦博士下落的侦探们打来电话的时候,医生还待在瓦德家的宅子里。

那天中午,瓦德先生穿着一件晨衣正一面紧张地踱着步子,一面亲自答复着侦探的电话;当听到侦探们表示自己的调查报告已接近完成的时候,他命令这些人第二天一早就赶来向他汇报。看到这方面的事情有了进展,威利特与他都觉得很高兴;因为不论是谁写下了那张小体字的便条,那个必须被杀死的“柯温”无疑就是那个蓄着胡须、带着眼镜的陌生人。查尔斯也曾非常害怕这个人,并且还在那封语气慌乱的信件里要求医生一定要杀死他,并且将他的尸体溶解在酸液中。此外,一些居住在欧洲的古怪巫师在给艾伦寄信的时候也会用“柯温”这个名字;甚至他可能也将自己看成是那个早已死去的死灵巫师所留下的化身。而现在,又有一个新的、完全未知的东西留下信息要求他们杀死“柯温”,并且将他的尸首溶解在酸液里。这之间的联系太过明白确定,不太可能是虚假伪造的;况且,那个自称是“哈钦森”的家伙不也在唆使艾伦策划杀死查尔斯么?当然,那个蓄着胡子的陌生人永远也不可能收到那封信;可读过信中文字的叙述便不难发现,艾伦已萌生了对付那个年轻人的念头——倘若他变得过分“拘谨挑剔”的话。毫无疑问,艾伦必须被逮捕拘押起来;即便不用采取严格的管理监视,但他们依然必须限制他的活动,以免其对查尔斯·瓦德造成任何伤害。

那天下午,父亲与医生赶到了海湾边的医院里,再度拜访了年轻的查尔斯,怀抱着一丝希望,试图从唯一一个他们能找到的消息来源那里再获取一些关于核心秘密的零散信息。威利特严肃而简略地向他讲述了自己发现的一切,同时也注意到自己每多描述一部分发掘出的真相,查尔斯的脸就多苍白一分。当描述到那些盖着的竖井与关在里面、无可名状的杂种怪物时,医生尽可能地调动起了戏剧效果,试图看到查尔斯表现出恐惧退缩的神情。但查尔斯并没有退缩。于是威利特顿了顿,开始愤慨地述说那些被关在竖井里的东西忍饥挨饿的惨状。他斥责年轻人毫无人性、令人震惊,但对方仅仅只是用一阵令他毛骨悚然的讥笑回应了他的谴责。查尔斯已经彻底放弃了“地窖并不存在”的虚伪托词,而且还从这件事情里看出了某些阴森恐怖的玩笑来;他仿佛被某些事情给逗乐了,开始沙哑地低声窃笑起来。接着,他用加倍可怕的粗哑嗓音低声回应了威利特的叙述。“该死的家伙,它们的确吃,但它们**不需要吃!**这才是稀罕的地方!你说一个月没有食物?先生,您太谦虚了!你知道么,这就是为什么可怜的老惠普尔【注】和他义正言辞的夸夸大话那么可笑了!他会杀掉一切东西么?外面来的声音已经让他几乎聋了,他根本没有看见或者听见井里的东西!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它们就在那里。让它们见鬼去吧!从柯温死掉算起,这些该诅咒的东西已经在那下面嚎叫一百五十七年了!

【注:指率领队伍突袭柯温农场的惠普尔船长】

可是,除了这几句话,威利特没能再从年轻人探听到其他的信息。不过,他依然觉得毛骨悚然,并且差点就相信了年轻人的话——虽然这与他的意愿完全不合。随后,他继续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希望其中的某些事情能惊吓到自己的听众,让他不再摆出那种泰然自若的愚蠢姿态。看着年轻人的面孔,最近几个月带来的变化让他不由得感到了某种恐惧。的确,这个年轻人曾从天空中唤来过无可名状的恐怖。但当医生提到那间写满符咒、摆放着绿色粉末的房间时,查尔斯头一次表现出了些许的反应。当听说了威利特在便签簿上读到的文字时,年轻人的脸上渐渐显露出了一种狐疑的神色。他谨慎地做出了温和的回应,说那些笔记全都是过去留下来的,对于任何不曾深入了解魔法历史的人来说,它们都不可能有任何重要的意义。“但是”他补充说,“你如果知道咒语去唤起我倒在杯里的东西,那你就不可能站在这儿向我说起这些事情了。那是 118 号。如果你在另一个房间里看过我的目录册子,我相信你肯定会大受震动。我从没唤起过它,但那天你们来平房把我带到这里的时候,我正准备这么做。”

于是,威利特讲起了自己诵读过的咒语,接着又提到那股涌起来的墨绿色烟雾;当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查尔斯·瓦德的脸上显露出了真正的恐惧神情。“它来了,而你还活着?”当查尔斯嘶哑着大声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嗓音似乎挣脱了束缚,就像坠进了洞穴深渊一般发出了奇异的共鸣。这时,一个灵感突然闪过了威利特的脑海。他相信自己看清了局势,用自己在一封信上看到的警告回敬了对方。“118 号,你说?但你忘了,墓地十有八九已调换所有墓碑。在询问前,你永远没法知道!”接着,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他抽出了那张用小体字书写的便条,将它展现在了病人的眼前。对方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强烈,因为查尔斯·瓦德立刻昏了过去。

当然,这场谈话是在极度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否则医院里的精神病医生肯定会指责父亲与医生在纵容鼓励一个精神病人的妄想。所以,威利特医生与瓦德先生在无人协助的情况下将昏过去的年轻人搬了起来,安置在了躺椅上。在恢复的过程中,病人多次咕哝着说自己必须立刻找到奥恩与哈钦森;因此,看到他的意识完全恢复后,医生警告查尔斯这些奇怪的家伙中至少有一个对他怀有强烈的敌意,而且还曾向艾伦博士建议要杀死他。但医生的警告并没有产生明显的效果,而且早在医生揭示出这件事情之前,他们的病人就已经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了。在这之后,他不再说话,于是威利特与父亲很快便告辞了;在走之前,他们告诫他要小心蓄着胡子的艾伦,但年轻人只回答说那个人被非常安全地看护着,即便他有伤害人的念头也无法付诸实现。说这话的时候,查尔斯发出了一种近乎邪恶的轻笑,让人听了不由得觉得颇为悲痛。他们不担心查尔斯会写信给那两个居住在欧洲的可怕怪人,因为他们知道医院方面会拦截所有寄出去的信件进行审查,并且不允许邮寄任何语气疯狂、或看起来离奇怪诞的信函。

但是,关于奥恩与哈钦森的事情——如果他们的确是被流放的巫师——有着奇怪的后续。在这段时间经历过许多恐怖之后,威利特有了某些模糊的预感,他找到了一家国际剪报社,让他们收集这段时间里在布拉格与东特兰西瓦尼亚发生的任何值得注意的犯罪与事故;于是,在六个月后,他意识到自己从收集并翻译过的各种剪报中找到了两条非常有价值的新闻。其中一条新闻报道了一起发生在布拉格的建筑坍塌事故:有一座位于布拉格市最古老城区里的建筑在晚上完全地倒塌了,与此居住在这座建筑里的邪恶老头也失踪了——此人名叫约瑟夫·纳德卡,自人们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独自居住在那座房子里。另一条新闻则报道了一场发生在拉库斯东部、特兰西瓦尼亚山区里的大爆炸:这场爆炸彻底摧毁了声名狼藉的费伦奇城堡,同时也消灭了所有收容在里面的居民——当地的农民与士兵均对城堡的主人有着非常糟糕的议论,倘若不是这一事件终结了城堡主人那比任何普通人记忆更加漫长的一生,他很快便会被召至布加勒斯特【注】接受严肃的问讯。威利特坚信那个留下小体字便条的人肯定有着更为强大的武器;在将柯温留给医生处理后,写下便条的人可能亲自去寻找、对付奥恩与哈钦森了。至于他们的最终命运,医生一直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再去设想。

【注:罗马利亚首都。】

第二天早晨,威利特医生匆忙赶到了瓦德的家中,以便能在侦探抵达时出现在汇报现场。他觉得自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艾伦——或者说柯温,如果认定那种心照不宣的转世论是合理的话——消灭或拘禁起来。而且,在坐着等侦探们过来的那段时间里,他也向瓦德先生透露了自己的想法。这一次,他们俩都坐在楼下,因为家人们已逐渐开始回避楼上的那些房间——那里始终模糊地萦绕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古怪感觉;一些年长的仆人认定这种嫌恶的感觉肯定与那张消失了的柯温肖像所留下的某些诅咒有关。

九点钟的时候,三个侦探赶到了房间里,并立刻汇报了所有需要讲述的事情。遗憾的是,他们并没能按照约定的找到布拉瓦人托尼·戈麦斯,也没能找到任何与艾伦博士的过去或而今下落有关的线索;但他们设法在当地收集了大量与这个沉默寡言的陌生人有关的个人印象与事实。波塔克西特的居民大多都将艾伦看作是一个隐约有些不太自然的家伙,而且人们普遍相信他浓密的淡茶色胡子染过的假胡子——后来侦探们在平房中属于他的房间里找到了一顶类似的假胡子与一副墨镜,这也不容争辩地证实了这种说法。他的声音有着一种让人无法忘却的低沉与空洞——与他有过一次电话对话的瓦德先生也可以充分地证明这一点;而且即便透过那副漆黑的角质架墨镜,他的视线仿佛仍旧透着恶意。一家零售店的商人,在与艾伦进行协商的时候,曾见过他的笔迹,商人说那字迹看起来非常潦草和古怪;侦探们也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些看不出写了些什么的铅笔便条,并交给那个商人进行了辨认,核实了这一情况。当谈到前一年夏天发生的吸血攻击案件时,大多数闲言碎语都把艾伦,而非查尔斯,说成是真正的吸血鬼。此外,侦探们还询问过一些官员——那些因为卡车抢劫案的可怕后续而特地前往平房进行问讯的调查人员——并从他们那里获得了另一些说法。这些人并不觉得艾伦博士有多么邪恶,而且他们还认为艾伦博士才是那座阴暗古怪农舍里的实际领导者。由于会面的房间非常阴暗,他们没办法看清楚艾伦博士,但他们知道,如果再见到那个人自己一定能认出来。他的胡子看起来有些古怪,而且他们觉得他带着黑墨镜的右眼上方还留着一点儿伤疤。当侦探们搜索艾伦房间的时候,他们没有找到什么有明确价值的东西——仅仅只收获了一副假胡子、一只墨镜和几张铅笔写的潦草便条。但是,威利特看到便条后立刻发现这些便条与柯温留下的古老手稿有着相同的笔迹,也和他在那座消失的恐怖地下洞窟里找到的、在不久前由查尔斯写下的大量笔记有着相同的字迹。

随着汇报工作逐渐展开,威利特医生与瓦德先生开始触及到一种深刻、微妙并且暗暗加剧的强烈恐惧。而当随之而来的、模糊却疯狂的想法同时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时,两个人几乎是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墨镜与假胡子——潦草的柯温笔迹——古老的肖像画与画上的细小疤痕——那个现在关在医院里、性情大变的年轻人就有着这样一个疤痕——还有电话里那个深沉空洞的声音——瓦德先生记得,自己的儿子当初在房间里大声咆哮的不正是这种可怜的嗓音么?他还曾声明说会减少这种腔调。有谁见过查尔斯与艾伦同时出现?是的,那些官员们见过一次,但后来呢?艾伦一离开,查尔斯不是就立刻抛掉了自己逐渐增长的恐惧心理,完全搬进平房里生活了?柯温——艾伦——查尔斯——究竟通过怎样一种亵渎神明、怪异可憎的方式让两个不同的时代以及两个不同的人融合在了一起呢?那幅肖像与查尔斯之间那令人憎恨的相似之处——它不是曾死死盯着房间里的一切,让视线随着那个年轻人游移么?为什么艾伦和查尔斯都在模仿约瑟夫·柯温的笔迹,即便一人独处,没有人看守的时候也是如此?还有那些人从事的可怖行径——那个装满恐怖事物、最终消失不见的地窖让医生一夜之间老了许多;那些关在恶臭深井中饥肠辘辘的怪物;那些可怕的符咒与它们造就的难以名状的结果;威利特口袋里发现的那张小体字便条;那些始终在谈论坟墓、“盐”与发现的书信与文件——这一切都通向哪里?到了最后,瓦德先生想到了最为理智的举动。在意识到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时,他坚定了决心,交给侦探们一件东西,让他们展示给那些之前见过艾伦博士,那个不祥之人,的小店店主。那件东西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那不幸的儿子,而瓦德先生用墨水小心地在照片上画上了侦探们在艾伦房间里找到的那副笨重眼睛与尖尖的黑色胡子。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瓦德先生与医生一直待在气氛压抑的宅邸里,等待着侦探们的消息。那块空空如也的嵌板一直楼上的书房里狞笑着,恐惧与邪恶的氛围渐渐在房子聚拢起来。随后,侦探们赶了回来。是的。经过修饰的照片与艾伦博士的确有几分相似。瓦德先生的脸变白了,而威利特也跟着用自己的手绢擦了擦被冷汗浸透的眉头。艾伦——瓦德——柯温——将这些人放在一起考虑时,事情就变得令人毛骨悚然起来了。那个孩子究竟从虚空里召唤来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又对他做了什么?从头到尾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这个因为查尔斯太“拘谨挑剔”而想要除掉他的艾伦究竟是谁?为什么他准备除掉的目标会在那封语气慌乱的书信里附言要求医生必须用酸完全溶解消灭对方?为什么那张没人敢去想象来源何处的小体字便条也要求他必须用同样的方式消灭“柯温”?当最终阶段到来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转变?威利特收到查尔斯那封慌乱书信的时候——年轻人整个早晨都非常紧张,然后事情发生了一个转变。他在没人注意到的情况下偷偷地溜了出去,然后又醒目地回到了家里,大摇大摆地经过了那些雇来保护他的人。他是在什么时间出去的呢?或者,等等——**是什么东西找到了他?**那个在没人看见他出去的情况下,大摇大摆走进来的东西——是否说明一个怪异恐怖的“影子”正在试图寻找到那个担惊受怕、实际上从未踏出房门一步的本人呢?管家不是说他也曾听到过一些奇怪的声音么?

威利特立刻摇铃召来了管家,低声向他询问了些问题。可以肯定,结果不是什么好事。管家听到了些声音——尖叫、窒息、某种类似喀嚓或者咯吱声或者重物撞击的响动,或者全都有。接着,当查尔斯先生一言不发大步走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显得不一样了。当说起这些的时候,管家颤抖了起来,嗅着从楼上打开的某些窗户里飘下来的污浊空气。恐怖已经进驻了这座房子,只有务实的侦探们才无法完全体会到它的存在。但即便他们也感到焦躁不安,因为这桩案件的背景里隐约有某些让他们极端厌烦的东西。威利特飞快而仔细地思索着,而出现在脑海里念头也都非常的可怕。好几次,当医生脑中闪过一连串新的、可怕的、越来越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件时,他几乎失声喃喃低语起来。

接着,瓦德先生做了个手势中止了整个会议。除了他与医生之外,所有人都离开了房间。此时刚到中午了,但这座被幽灵困扰着的宅邸却被阴影给吞没了,仿佛即将入夜一般。威利特开始非常严肃地与房屋主人交谈了起来,他要求瓦德先生将大量的后续调查工作都留给他来进行。因为,他预计这其中会有某些非常可憎、令人不快的元素;作为一个朋友而非查尔斯的家人,医生觉得自己能更好地承受住它的影响。作为家庭医生,他必须有自主的权力,而他要求的第一件事便是独自不受打扰地在楼上那间废弃的书房里待上一段时间——书房里那件古老的壁炉饰架已逐渐在自己周围产生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恐怖氛围,甚至比约瑟夫·柯温的肖像还停留在墙体嵌板上狡诈凝视着房间的那段时候更加强烈。

怪诞的病态想象与将人逼疯的联想如同洪水般从各个方向倾倒进瓦德先生的脑海。在这些汹涌泛滥的思绪中,他觉得头晕目眩,只能默许了医生的提议;半小时后,医生将自己反锁进了那间人人回避的房间,与从奥尔尼庭院里搬运来那块墙体嵌板待在了一起。查尔斯的父亲一直在外面静静地听着房内的动静。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听到了一些移动器物、翻箱倒柜的摸索声音;最后,他听见了撬动的声音以及一些嘎吱嘎吱的响动,仿佛有人正在打开一扇卡得很紧的碗橱门。接着,里面传来了一阵压低声音的惊叫,然后是某种带有鼻息的呛声,接着之前打开的东西又被砰的一声匆匆关上了。几乎是同一时间,门里传来要钥匙的响动,接着威利特出现在了大厅的门边。面容憔悴苍白的他向瓦德先生要了些木头,准备在房间南面那座真正的壁炉里点起炉火。他说火炉并不够用;而安置着电线的原木也排不上什么用处。虽然满心疑惑,但瓦德先生却不敢多问问题,而是配合地下达了命令。一个仆人抱来了一些粗壮结实的松木,走进书房将它们放进了炉栅后的炉室里。接触到书房里污秽的空气时,仆人明显地颤抖了起来。与此同时,威利特来到了楼上那间废弃的实验室里,从里面拿走了一些六月份搬家时遗留下来的杂物。所有的东西都被装在一个遮盖着的篮子里,因此瓦德先生从未看到他拿走了些什么。

接着,医生又将自己锁进了书房里。过了一会儿,穿过窗户的烟囱里冒出了滚滚的浓烟,于是人们意识到他在里面点起了炉火。之后,书房里又传来了一阵摆弄报纸时发出的响亮沙沙声,接着又传出了那种古怪的橇动声与嘎吱嘎吱的响动;紧接着,门后传来了一声沉闷的跌落声——这让所有的偷听者不由得心头一凛。接着,威利特压低声音惊呼了两声,随后里面又传来了一阵拖动东西是传出的沙沙声——那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可憎感觉。最后,烟囱口被风吹散的烟雾变得漆黑呛人起来,那些奇怪的味道如同窒息、有毒的洪水一般泛滥开来,所有人都由衷地希望天气变化能帮助他们驱散这些烟雾。瓦德先生觉得有些头晕,于是几个仆人结成了一小群监视着那可怕黑烟,预防它突然猛袭进房间里。在等待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之后,烟雾似乎变薄了,闩着的门后又传来了一些难以辨认的刮擦声、清扫声,以及其他细碎的响动。直到最后,在碰地关上了门里的某只橱柜后,威利特重新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他面容苍白,显得既悲伤又憔悴,手里还提着那只他从楼上实验室里拿下来、一直用衣服遮盖着的篮子。他把窗户打开了,大量纯净、健康地空气涌进了那间曾被诅咒过的房子与一种新的、有些古怪的消毒剂味道混合在了一起。那件古老的壁炉饰架依旧安放在原来的位置上;但萦绕在上面的邪恶似乎已被驱除,如今它安静而庄严地挺立在那块洁白的墙体嵌板上,仿佛约瑟夫·柯温的画像从未存在过一般。夜幕渐渐降临,但这一次,阴影里不再潜伏着恐怖,仅仅只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郁。医生从不告诉其他人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对瓦德先生说,“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但我告诉你,这世界上有许多种魔法。我做了一个大净化仪式,这对那些睡在这座房子里的人更好一些。”

威利特医生的“净化”简直是一场磨难,几乎和在那座消失了的地窖里漫步时一样让他的神经饱受撕扯。最明显的证据便是年老的医生一到家就完全瘫倒了。之后那三天里,他一直待在房间里休息,但后来有些仆人嘟哝说听见他在星期三的下半夜悄悄出了门——当时外门被轻轻地打开了,然后又轻轻地关上了。幸运的是,仆人的想象力总是有限的,不然星期四《晚间公报》上的一条新闻将会遭来不少的闲话。

北角区盗墓者再现

自韦登家族的墓场惨遭卑鄙地蓄意破坏算起,北墓地已经平静了十个月的时间,但今日凌晨这种平静被再度打破。守夜人罗伯特·哈特在今日凌晨又发现了一名夜间窃贼。事情发生在凌晨两点左右。当时他从自己的住处向外扫视时,看到一盏提灯、或手电筒发出的光芒出现在西北角不远的地方。开门后,哈特看到不远处的电灯光线清晰地勾勒出了一个拿着小泥铲的人影。他立刻开始追赶,并看见对方仓促逃到了主干道上。但在接近或抓住对方之前,嫌犯已跑进了街道里并消失在了阴影中。

与去年发生的第一起盗墓案类似,这个闯入者在被发现之前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害。瓦德家族墓场中的一处空地上留下了一点点浅浅挖掘过的迹象,但挖掘的大小完全达不到坟墓的尺寸,也没有打扰任何已下葬的坟墓。

哈特无法描述窃贼的模样,只知道他是一个个子矮小的人,可能还留着络腮胡子。他认为三宗挖掘事件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源头;但考虑到第二起事件极端野蛮粗暴——嫌犯不仅起出了一只古老的棺材还暴力地粉碎了坟墓的墓碑——第二警局的警官有不同的看法。

第一起事件发生在去年三月,当时有人尝试在地下埋藏一些东西,但却被挫败了。警方当时认为私酒贩子在挖掘一个储存私酿的地窖。莱利警官认为第三起事件可能属于类似的情况。第二警局将尽全力抓捕这伙再三犯下暴行的恶徒。

星期四,威利特医生休息了一整天,仿佛是为了从某些已经过去的事情里恢复过来,又像是在为某些即将到来的事情鼓起勇气。入夜的时候,他写了一封信给瓦德先生。这封信在第二天早晨送到了瓦德先生的手上。有些晕眩的父亲在看过这封信后陷入了长长的沉思。自星期一听取了令人困惑的报告,经历险恶不祥的“净化”后,饱受惊骇的瓦德先生一直没管工作上的事。但在看过医生寄来的信后,他仿佛找到了某些能够让自己镇定平静下来的东西——可在其他人看来,这封信似乎预示着绝望,而且似乎还导出了全新的谜团。

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

巴恩斯街 10 号

1928 年 4 月 12 日

亲爱的西奥多:——我明天将要做一件事情。而在做这件事情前,我觉得有些话必须先与您说清楚。我所做的事情将为我们这一段恐怖经历划上句号 (因为我觉得不会再有人挖到我们所知道的那个可怕地窖了) ;但是,如果我不特意告诉您这件事情千真万确勿容置疑的话,恐怕您不会为此感到丝毫宽慰。

你我的交情可以追溯到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因此,当我暗示你某些问题最好还是留在一边、不去探索时,我想你不会不信任我的判断。你最好不要再去思考与查尔斯有关的任何事情,务必不要告诉他母亲任何超出她猜测之外的事情。明天我拜访你的时候,查尔斯会从医院里逃走。这就是所有人需要记住的事情。他已经疯了,而且已经逃走了。当你不再用他的名字打印信件给他母亲时,你可以逐渐地将发疯后的这部分事情和缓地说给她听。我建议你去大西洋城和她会面,权当给自己放个假。在这件令人震惊的事情过去后,你会需要一段时间休息的,而我也会休息一段时间。我会去南方过上一段时间,好让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打起精神来。

因此,当我拜访你的时候,不要再问任何问题。有些事情可能会出错,但如果出现了差错,我会告诉你的。不过,我不觉得它会出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查尔斯会非常非常安全。他现在已经很安全了,比你想象的更安全。你也不需要再去担心艾伦,不要去思索他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他的存在,和约瑟夫·柯温的肖像画一样,也是过去了的事情。当我拉响你家门铃的时候,你或许会肯定地相信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你或你的家人将永远不再为小体字便条上的内容感到困惑了。

你必须坚强起来、不再悲伤,让你的妻子也一同坚强起来。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对你来说,查尔斯的逃跑并不意味着他将会恢复正常。他染上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疾病——看到他的生理及心理上的转变,你肯定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此外,不要奢望能再见到他。记住,他绝不是一个魔鬼,甚至都不曾是一个真正发疯的病人;他只是一个热切、勤奋而又好奇的孩子;对于历史与秘密的热爱最终害了他——记住这些,这是唯一值得你宽慰的事情了。他碰巧发现了一些凡人不应该知道的东西,触碰到了任何人都不应该去触碰的历史;一些东西从那段历史里扑了出来,吞噬了他。

说到接下来的事情,我请求你必须无条件地相信我。事实上,查尔斯的命运早已注定。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比方说,大约一年后想出合适的说法解释这个结果;因为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你可以在你位于北墓地的家族墓场里给他立一块墓碑——就在你父亲坟墓西面十英尺的地方,面向着同样的方向——那块墓碑可以象征着你儿子真正安息的地方。你不需要担心它下面埋葬着任何怪物或调包者【注】。那个坟墓里埋葬的骨灰将来自于你那尚未转变前的骨肉——真正的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婴儿——那个臀部有橄榄色胎记,胸口与前额上不曾打上邪恶女巫印记的查尔斯。查尔斯从未做过任何真正的恶事,却因为他的“拘谨挑剔”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注:原文是 changeling】

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内容。查尔斯将会逃走,一年之后,你便可以为他立上墓碑。明天不要问我问题。请记住,你家族的荣耀就如同过去一样,从未被玷污过。

致以最深切的慰问,劝您保持坚毅、平静与顺从。【注】

我永远是你最诚挚的朋友

马里努斯·B·威利特

【注:原文是 With profoundest sympathy, and exhortations to fortitude, calmness, and resignation.没想到如何处理这种信件结束语。】

于是,1928 年 4 月 13 日,星期五的早晨,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来到了科南尼科特岛上属于韦德医生的私人医院,并在房间里拜访了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虽然年轻人并没有要回避来访者的意思,但却摆出了一副愠怒的阴沉表情;他似乎不愿意说话,即便威利特明白地表达出了试图与之交流的意愿。威利特发现地窖的那段可怕经历显然在他们之间产生了新的难堪,因此在不自然地客套了几句后,两个人都表现出了明显的犹豫。接着,查尔斯发现医生那张面具般的脸孔后似乎隐藏着之前从未有过的可怕意图,于是两人之间又多了一分新的局促不安。病人显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意识到自上次到访之后事情出现了变化,因此这个一直关切挂念他的家庭医生如今变得冷酷起来,执著的想要向他复仇。

查尔斯的脸色变白了。接着,医生首先开口说话了。“我们发现了更多东西,”他说“我必须开诚布公地警告你,这是你应得的惩罚。”

“继续挖,遇到了更多挨饿的可怜宠物了?”年轻人讥讽地回答到。显然他在最后关头仍然试图继续虚张声势。

“不。”威利特缓缓地回答到。“这一次,我们不需要继续挖下去。我们让人去寻找艾伦博士,而他们在平房里找到了一副假胡子和墨镜。”

“好极了,”焦虑不安的病人努力机智地回敬到。“我相信它们比你现在有的胡子和眼镜更和你相配。”

“它们或许和你非常相配,”医生一面思索着一面平静地回答到。“事实上,它们的确曾和你非常相配。”

当威利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仿佛乌云遮住了太阳;但地面上却并没有任何的阴影。查尔斯冒险回答到:

“这就是你为什么怒气冲冲地要找我算账?或许有人发现偶尔装成两个身份会非常有用处呢?”

“不。”威利特严肃地回答“你又错了。如果有人想要扮演两个角色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问题;只要他有权力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话,只要他不杀掉那个将他从虚空中召唤出来的人。

查尔斯惊跳了起来。“好吧,先生。你寻得了何物?欲意何为?【注】”

【注:原文此处突然用了柯温写信时的英语方言。what have ye found, and what d’ye want with me?】

在继续回答前,医生停顿的片刻,仿佛在挑选组织自己的词语,给予一个更有力的回应。

最后,他面无表情缓慢而严肃地回答到。“我在一个原本安置着一副画的古老壁炉饰架后面的橱柜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我烧掉了它,把剩下的灰烬埋葬在了属于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坟墓里。”

疯子突然噎住了,从坐着的椅子上弹跳了起来。

“我诅咒你,你还曾与谁提及此事?——在整整两个月之后,我还活着,有谁会相信那是他。汝欲意何为?”

虽然个子不高,但当威利特用一个手势让病人镇定下来时,却显露出了一种公正的威严气势。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不是普通的事情——这是超越了时间的疯狂,是从世界之外来的恐怖。没有哪个警察、没有哪个律师,没有哪座法庭,也没有哪个精神病医生能彻底明白和解决这个问题。感谢老天在我的身体里闪现了一丁点儿想象力的火花,让我在想通整件事情时才不会误入歧途。你骗不了我!约瑟夫·柯温!因为我知道,你那当诅咒的魔法是真的!

“我知道你编织的魔法这些年一直徘徊在世界之外,牢牢地抓住了这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子孙;我知道你如何将他引诱进过去的历史,让他从遭人厌恨的坟墓里唤起了你;我也知道他一直将你藏在实验室里,而你也一直在研究现代的事物,并在夜晚像个吸血鬼一样在外游荡。你戴上了胡子和眼镜,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你与他之间那亵渎神明般的相似之处了!当他终于因为你洗劫世界各地坟墓的可怕举动而与你大吵大闹时,我知道你决定做些什么,我也知道你计划之后要做些什么,而且我知道你已经做到了。

“你脱下了自己的胡子与眼镜,骗过了房子周围警卫。他们以为是他回来了,当你勒死并藏起他的尸体后,他们以为是他从房子里走了出去。但你没有估计到你们两个的脑子里装着的是不一样的思想。你是个蠢货!柯温,你以为一点点视觉上的相似就足够了。你为什么没有想到语言,声音和笔迹的差异呢?你知道的,这是完全行不通的!谁留下了那张小体字便条,这一点你比我清楚,但我警告你那张字条不会白费的!有些令人憎恨的亵神之物必须被消灭,我相信那个留下这些话的人会去处理奥恩与哈钦森的。你们中的一个曾经说过‘万勿唤起你无法驱离之物’。过去,你曾被阻止过,或许用的是那种方法,而现在,你自己的邪恶魔法或许会再次阻止你。柯温,一个凡人不能够践踏自然法则却不受任何限制,你所编织的一切恐怖会反过来将你彻底消灭。”

但医生被打断了,他面前的东西突然发出了一声拼死的嚎叫。他现在孤立无援地待在海湾里,没有武器,而且知道任何的肢体暴力举动都会召来许多护工协助医生。于是约瑟夫·柯温转而向他的一位古老盟友寻求帮助,用食指划起了一系列秘教动作【注】,同时抛掉了假装出来的嘶哑,用他那低沉、空洞的声音咆哮出了一个可怖符咒的前几个词。

      “PER ADONAI ELOIM, ADONAI JEHOVA, ADONAI SABAOTH, METRATON. . . .”

【注:原文是 cabbalistic motions,当然也可能不是真的卡拉巴教动作,只是个形容而已。】

但威利特却要比他快得多。狗群开始在外面的院子里咆哮,一道凛冽的寒风突然从海湾吹了过来;就在此时,医生开始用严肃、缓慢而又有节奏的声调开始了他始终在背诵的词句。这是以眼还眼——用魔法还以魔法——让结果来说明他在那座深渊里到底学到了什么!于是,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用清晰的声音开始那段曾唤起小体字便条作者的符咒。这次他吟诵的是符咒第二部分——那段以“龙之尾”,也就是降交点,起始的咒语。

“OGTHROD AI’F

GEB’L—EE’H

YOG-SOTHOTH

‘NGAH’NG AI’Y

ZHRO!”

当第一个词从威利特口中吟诵出来时,率先吟诵起咒语的病人突然顿住了。那怪物突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臂疯狂地继续舞动着;接着,他的双手也被牢牢地制住了。当“犹格·索托斯”这个可怖的名字被说出来的时候,事情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那不仅仅是在溶解,更像是在转化重现;威利特闭上了自己眼睛,唯恐还没来得及诵念完剩下的咒语就先一步昏厥了过去。

但他没有昏倒,那个有着数世纪不洁历史、并掌握着无数禁断秘密的人再也不会侵扰这个世界了。那超越了时间的疯狂已经退却,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也划上了句号。在步履蹒跚地走出这间可怖的病房前,威利特医生睁开眼睛最后看了一眼。他看到自己一直谨记在脑海中的东西并没有差错。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他已经不需要用酸完成最后的工作了。就像一年前那幅应该被诅咒的肖像画一样,约瑟夫·柯温最终瓦解摊洒在了地上,只剩下一层蓝灰色的细微粉末。

The End


这个故事完成于 1927 年年初,但直到洛夫克拉夫特过世都没能得到发表。最后德雷斯与旺德莱决定对其稍加删节刊登在 1941 年 5 月与 7 月的《Weird Tales》上。而完整版的发表还要推后两年,收录在 1943 年的《Beyond the Wall of Sleep》合集中。

本文遭到这种待遇原因之一自然是太长,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本人对发表此文也兴趣缺缺——30 年代曾有人想请他出版一部小说 (当时没有具体指定是哪一篇) ,但他似乎依然没有把这篇小说拿出来试一试。他在 34 年给巴洛的信里认为此文是“cumbrous, creaking bit of self-conscious antiquarianism”(基本把握到文章的精髓了,要我说可能还要加一个“homesick”)。

即便如此,本文依然引来了很多的关注,尤其是其中关于巫术和魔法的部分。有些闲得蛋痛的神秘学者还曾批评洛夫克拉夫特将神秘学想象得太简单了,并指出洛夫克拉夫特过于注重仪式而忽略了“目的”与“意志”的重要性,居然认为一个从未接触过魔法的医生能用在一天前学到的咒语去打败一个像是柯温这样老练的巫师。另一些同样蛋痛的好爱者还特地写了一篇论文来考证文章中提到的巫术的来源——于是就有了《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的死灵学来源》

http://cthulhufiles.com/necro/necromancy.htm

(这个太蛋痛了,而且很多都是神秘学方面的书籍,详细考证起来太麻烦,就不翻译了。)

其实,直到这次翻译,我才完整的看完此文。之前读过两次还是三次,有一次看到第三章,有一次看到第四章,然后就没兴趣看下去了。洛夫克拉夫特在本文里的悬念设计实在不咋样——他在长篇故事里的悬念设计都不太出彩——暗示露得太过明显,以至于到了第四章就已经没剩什么悬念了 (其实本文最大的剧透就是开头引用的勃鲁斯的话) 。整个故事属于那种大方向完全可以猜测,仅有小细节出乎意外的情况。

由于是连载,接下来可能还有进行一些修订工作,顺便考虑将那些柯温的书信都翻译成白话文好了。

特别感谢在翻译过程中提供帮助的各位(时间太长已经记不清楚了。)

另外,原来玖羽想要翻译这篇文章,被我要过来了,在此也特别表示感谢。

拖了许久,见谅。

昨天翻地图才知道原来一直翻译的“帕图科特”通用地名应该叫“波塔克西特”……于是改正了过来

The Challenge from Beyond

彼方的挑战

原著:C·L·摩尔 & A·梅里特 & H·P·洛夫克拉夫特 & 罗伯特·E·霍华德 & 弗兰克·贝尔纳普·隆恩

译者:竹子


C·L·摩尔 (C. L. Moore)

乔治·坎贝尔在黑暗中睁开了朦胧的睡眼,躺着望向帐篷外苍白的八月夜晚。头几分钟,他还没完全清醒起来,甚至都没去想是什么东西吵醒了他。这片加拿大林地里清凉而纯净的空气中有着某种和药物一样有效的安眠剂。坎贝尔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缓缓地滑回了那甜美的睡梦边缘。他觉察到了一股强烈的倦意,一种过度使用肌肉后的异样感觉;接着,他又回到了完美的舒适中。毕竟,这是假期中最为愉快的时刻——辛苦劳作之后,酣睡在甜美的森林夜晚里。

随着意识渐渐陷入沉眠,他再一次奢侈地向自己保证,他还有三个月的自由时光可以挥霍。在此期间,他能摆脱城市与单调,摆脱教学任务与大学工作,摆脱那些学生——他们对于地质学没有一丁点儿兴趣,可为了维持自己的日常生计,坎贝尔必须喋喋不休地将授课内容灌进他们执拗的耳朵——此外,他还能摆脱——

忽然,这种令人愉快的酣睡被打断了。马口铁刮擦时发出的刺耳尖叫1从外面的某个地方传了进来,割破了他的安宁。乔治·坎贝尔猛地坐了起来,拿起了自己的手电筒。接着,他又笑着将手电筒放了下来,同时睁大眼睛看着午夜月光照亮的户外空地——在那儿有一只小小的、不知名的黑色夜行动物正在打翻的补给罐头间觅食。于是,他伸长了胳膊,试着在帐篷入口的石头堆里摸索出一块东西来吓跑它。他的手指抓住了一块大石头,于是他抽回了自己的手,准备将石头扔过去。

1

原文是 sound of tin shrieking across tin ,似乎是这个意思,还真没见过这种用法

但他并没有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他在黑暗中意识到自己摸到了一块奇怪的东西——一块正方形、水晶般光滑、有着粗钝圆角、显然包含了人工痕迹的物件。触碰在石块表面的手指传来了一种奇妙陌生的感觉。这种手感颇为奇特,因此他再次抓起了手电筒,打开灯光,照在了自己抓住的东西上。

当看到自己偶然间摸到并抓起的东西后,他的睡意立刻消散了。它是一块奇特而又光滑的立方体,像是水晶一样清澈。毫无疑问,这是一块石英,但却又不是石英常见的六方柱结晶。它被制作成了一个完美的立方体,但他不知道这是如何做到的。立方体的每一个被磨圆的面都是四英尺见方。它的磨损程度高得让人难以置信。原本无比坚硬的晶体被完全的磨圆了,它的顶角几乎已经消失了,整体的形状开始呈现出球形的轮廓。这块古怪的透明东西肯定在年复一年的磨蚀中度过了漫长得无法计算的岁月。

但最为古怪的地方却是这块水晶的中心。他能从外面模糊地辨认出水晶中心有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用不知名物质制成的苍白色圆盘。在与圆盘接触水晶表面深深地凿刻着一些字符。这是一些楔形的符号,隐约让人联想起古老的楔形文字。

乔治·坎贝尔皱起了眉头,低下头,贴近了手上这块叫人琢磨不透的小谜团,无助地苦苦思索起来。这样一小块东西是如何被嵌进纯净水晶里的?随后,他的脑海里隐约浮现出了一些关于古老传说的记忆。他回忆起了传说里提到的水晶冰——据说这些冰冻得非常坚硬,甚至不会再度融化。冰——楔形的文字——对了,这种文字体系最初不是起源于苏美尔人么——而在最早期的那段历史里,这些苏美尔人在迁移到美索不达米亚河谷定居之前不就生活在北方么?这时,理性重新占据了他的头脑,坎贝尔笑了起来。水晶肯定是在地质史中最古老的那段时期里形成的2,在那个时候,除了翻滚起伏、炙热无比的岩石外,世界上什么都没有。直到这东西形成了几千万年后,冰才开始出现在地球上。

2

这个地方有地质学方面的错误。实际上水晶是二氧化硅的再结晶,只要条件合适在地质史的各个阶段都能形成。

然而——那文字。毫无疑问,这些符号是人工制作出来的,不过坎贝尔并不清楚它们的源头,只知道这些符号隐约有些类似楔形文字。或者,在古生代的世界里曾存在过一种使用书写语言的生物?是它们将这些神秘的楔形符号雕刻在了坎贝尔手中那块密封在水晶里的圆盘上?或者——这个小圆盘像是陨星一样,穿越太空,坠落到了这个尚未凝固的世界里,并最终嵌进了一块当时还未形成的岩石中?它会不会是——

他突然打住了念头,觉得自己的耳朵已因为这个耸人听闻的想法热得发烫起来。寂静、孤单与他手中的奇怪物件结合在了一起,戏耍着他的常识。他耸了耸肩,将水晶放在小床的边上,然后关掉了手电筒。或许,明天早晨,头脑清醒的时候,他就能解决这些目前看起来完全无法回答的问题了。

但是,想要再度入睡却并非易事。他觉得当自己关掉手电筒的时候,那个小立方体似乎闪亮了一下,仿佛在最终融入周围的黑暗之前,它曾短暂地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光亮。或者,他想错了。这可能只是因为他一时眼花,所以才会看见光芒继续环绕在这块水晶周围不愿离去,才会看见这东西自它神秘莫测的深处古怪地持续散发出光亮。

他心烦意乱地躺了很长时间,在脑海一遍又一遍地思索着那些无法解释的疑问。这块源自亘古过去,甚至可能源自一切历史之初,的水晶立方里包含着某些别样的东西。这些东西为他设下了一场挑战,让他无法安然入睡。


A·梅里特 (A. Merritt)

他觉得自己躺了好几个小时。它曾经持续亮过一段时间,仿佛散发着不愿熄灭的荧光,这让他觉得着迷。仿佛某些藏在立方体中心的东西突然惊醒了过来,倦怠地骚动了一会儿,接着突然变得警惕起来……并将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不过,这完全源自他自己的想象。他不耐烦地扭动了一会儿,打开了手电筒,看了看手表。接近一点;距离黎明还有三个小时。然后他将光束转了过来,聚焦在那块温暖的水晶立方上。他把手电筒准确地照在立方体上,等了好几分钟,然后关掉了开关,继续盯着立方体。

这时,他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当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看见那块奇怪的水晶正从中心散发出微弱而又短暂的光芒,就像是一束束天蓝色的闪电。这些光芒聚集在立方体的中心。在他看来,光线似乎全都是从那块有着奇怪符号的苍白色圆盘上散发出来的。而且圆盘本身似乎正在变大……那些符号正在改变形状……这个立方体正在逐渐长大……这些是那些微小闪电带来的幻觉吗?……

他听见了一个声音。那声音非常的模糊,就像是朦胧的手指拨弄竖琴琴弦时发出的隐约声响3。他靠近了一些。那声音是从立方体里传来的……

3

另一个非常奇怪的用法。It was the very ghost of a sound, like the ghosts of harp strings being plucked with ghostly fingers.

灌木丛里传出了吱吱的叫声,而后又是一阵动物的骚动与痛苦的哀嚎,就像有个承受着致命剧痛的孩童在呻吟一般。接着,一切又迅速地归于平静。杀手与猎物,一出荒野里的小小悲剧。他走了出去,想看看悲剧发生的地方,但却什么也没看见。于是,他关掉了手电筒,望向自己的帐篷。地面上亮着些许淡蓝色的微光。那是那个立方体发出的光芒。他弯腰想将立方体拾起来;接着又莫名地警惕了起来,缩回了伸出去的手。

这时,他再次看到立方体散发的微光正在熄灭。那细微的天蓝色闪电断断续续地闪烁着,缩回了它们的源头——那片圆盘。这时,它里面已经没有声音了。

他坐了下来,看着荧光在立方体中断断续续,断断续续地闪亮着。但它的确正在渐渐地熄灭。坎贝尔意识到想要造成这种现象有两个必须的要素:手电筒的光芒,以及自己聚精会神的关注。如果光芒正在闪动着增强,他的思维就必须随着那光线一同运动,将注意力集中在立方体的中心,直到……什么?

他感受到了一股源自内心的寒意,仿佛触碰到了某些陌生的东西。他知道,那东西非常怪异;它不属于这个世界。不是这个世界的生命。他压抑住了自己颤抖,拾起了立方体,然后带着它走进了帐篷。这时,立方体既不温暖也不冰凉;如果不是它的重量还压在手上,他甚至都不觉得自己还拿着这个立方体。随后,坎贝尔把立方体放在了桌子上,并刻意让手电筒的光避开了立方体;然后,他又走到了帐篷的入口边,关上了门帘。

在做完这一切后,他又回到了桌子边,拉过了轻便折椅,并将灯光直接照在了立方体上,聚集到他能看清楚内部核心的位置上。他集中了自己的全部意志,全神贯注地盯着它;一面拿着手电筒,一面将精力与视线全都聚焦在了那片圆盘上。

像是得到了命令一般,那天蓝色的闪电开始熊熊燃烧起来。它们从圆盘内迸发了出来,涌进了水晶立方里,然后又收缩了回去,环绕在圆盘与那些符号周围。随后,那些东西出现了变化,它们变化,移动,前进,然后又退回到蓝色的光芒中。它们已经不再是楔形文字了,它们是一些东西……一些物体。

他听到了喃喃的音乐声,像是拨动的竖琴琴弦。但那声音越变越大,随后整个立方体都开始震颤出它们的韵律。包裹着的水晶似乎融化了,渐渐变得朦胧起来,仿佛变成了钻石颗粒飘散成的薄雾。那片圆盘也在逐渐变大……那些形状在不断变换,分割,增长,仿佛一扇门被打开了,一群群幻像如同洪水般灌了进来。与此同时那脉动着的光芒也在变的越来越亮。

一阵恐慌迅速地传过了他的脑海。他试图移开视线与注意,关掉灯光。那立方体已经不需要光线了……而他也没办法移开视线……没办法移开?为什么,他自己被吸进了那片圆盘。而那片圆盘也变成了一颗圆球。在圆球里,许多无法描述的形状正随着环绕球体的某种音乐翩翩起舞。而球体也散发出了持续而稳定的光辉。

这不是帐篷里。这里只有一道由闪光迷雾组成的广阔帷幕,而在帷幕之后,是那个闪闪发光的球体……他觉得自己被拖进了那片迷雾,仿佛被一股强风给吸了进去,径直扑向了球体。


H·P·洛夫克拉夫特 (H. P. Lovecraft)

在朦胧迷雾之中,天蓝色太阳4照射出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明亮了。前方球体的轮廓开始摇曳起来,消融成一团搅动的混沌。它的苍白色彩,它的运动变化,它的音乐旋律全都揉合进了吞没一切的迷雾——迷雾将它漂染成了淡淡的灰钢色,并让它开始波浪般地起伏运动起来。那天蓝色的太阳也在不知不觉间熔化成了一片无形脉动着的灰色无垠。

4

原文在描述这个的时候一只用的是 the sapphire suns,复数形式,但是从上文来看,应该是指那一个球体。故还是保持一致。

与此同时,一种向前、向外运动的感觉边无际地蔓延开来,同时变得难以承受、不可思议地的迅速起来。相比之下,世界上任何已知的速度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坎贝尔知道,如果是在真实世界里以这样的速度飞行,他肯定会立刻死掉。即便是现在——沉浸在这样一种古怪、痛苦的催眠或噩梦中——他的心智也几乎被这种如同陨星疾驰一般、类似视觉的感官刺激给完全麻痹了。虽然,在这片不断脉动着的灰色虚空中并没有任何真实的参照点,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接近——甚至超过了——光速。最终,他失去了意识——空白仁慈地吞没了一切事物。

突然之间,在最无法穿透的黑暗中,乔治·坎贝尔感觉到了一些念头与想法。他不知道自己在在这片灰色的虚空里飞行了多少时间——多少岁月——多少永恒。他只知道自己似乎已经静止了,感觉不到疼痛。事实上,他没有任何身体方面的知觉——这也是这一状态下最显著的特点。甚至连黑暗似乎也不是实际的黑色了——这似乎意味着他并非是一个被剥夺了感知器官的有形实体,反而更像是一个脱离了躯壳的智能,正沉浸在一种完全没有躯体感觉的状态中。他能迅速而敏锐地思索——几乎超乎寻常地处理所有的念头——然而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困在怎样的处境中。

他已经不在帐篷里了。他几乎是直觉般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确,他可能刚摆脱了一个噩梦,却在同样漆黑一片的现实世界里醒了过来;然而,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并没有躺在帐篷里的小床上——他没有双手去触摸那些应该在自己身边的毛毯、帆布表面以及手电筒——也感觉不到空气里的寒意——也不能透过帐篷的门帘瞥见外面苍白的夜色……出了些问题,出了些可怕的问题。

他将思绪向前回溯,思索着那个让自己陷入催眠的发光立方体——思索着关于它的一切,以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的思绪正在运转,却无法将它收回来。最后,他感觉到了令人惊骇的恐慌——那是一种潜意识中的恐惧,甚至比那种可怖飞行带来的惊惶还要剧烈。这种恐惧来自某些一闪而过的模糊念头,或是些许非常遥远的细微记忆——但是他没办法立刻说出那到底是什么。他脑中的某些细胞组织5似乎从立方体中找到了一点儿隐约的熟悉之处——而这种熟悉的感觉充满了模糊的恐惧。这时,他开始试着回忆起这些熟悉与恐惧的具体内容。

5

原文是 Some cell-group in the back of his head

渐渐地,他开始意识到了一些事情。过去——很早以前,在坎贝尔奉献了毕生的地质学工作中——他曾读到过某些与立方体类似的东西。这与一些令人不安同时又充满了争议的陶土碎片有关。这些碎片被称为“埃尔特顿陶片”6。三十年前,有人在英国南部的一处前石炭纪地层中发现了这些东西。它们的形状与标志非常古怪,因此部分学者认为它们是人工制造的,并且就它们的内容与起源做出了非常疯狂怪诞的猜想。显然,在它们起源的那个时代,地球上还没有出现任何人类——但它们的外形与图案却极度地令人困惑。这也就是它们名字的来源7

6

Eltdown Shards

7

按照 ST·joshi 的解释,埃尔特顿陶片是在英国南部的埃尔特顿地区发现的。

然而,坎贝尔并非是因为回忆起了那些严肃的科学家们所写下的记录,而联想到了这块包裹着圆盘的水晶球体。勾起这种联想的源泉是一件几乎没有什么名气,却无比生动的小事。大约在 1912 年的时候,一个博学多才并且对神秘学颇有兴趣的苏塞克斯郡教士——阿瑟·布鲁克·文特斯-哈尔牧师——对外宣称埃尔特顿陶片上的符号是一些“出现在人类之前的象形文字”——某些神秘主义团体一直珍藏着这类的象形文字,并且秘密地将它们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此外,牧师还自费出版了一本书籍对那些原始而又令人困惑的“铭文”进行了“翻译”——直到现在,还有许多神秘主义作家会频繁而且严肃地引用这份“翻译”里的观点。考虑到“碎片”的数量非常有限,这份带插图的“翻译”册子长得有些不可思议。而根据翻译,这份——据说是由出现在人类之前的作者写下的——叙述里恰巧包含了让坎贝尔产生可怕联想的内容。

根据牧师做出的翻译,有一群类似蠕虫的强大生物8居住在一个位于外层空间的世界里——并且最终散布到了其他无数个世界中。这些生物的成就,以及它们对自然的控制,远远地超过了地球居民所能想象到的界限。早在发展的早期阶段,它们就已经精通了星际旅行的技术,并且开始在它们起源的星系中殖民,占领所有适宜居住的星球——同时消灭它们能找到的一切种族。

8

原文是,a mighty order of worm-like beings;order,根据上下问来看,怀疑是生物学中的“目”。洛夫克拉夫特曾经在《暗夜呢喃》中用过类似的用法。

但是,它们被限制在了自己的星系中——但那并不是我们的星系——它们不能亲自航行到它们所属的星系之外;但是,为了追寻关于所有时间空间的知识,它们发明了一种能够将自己的心智投射过浩瀚星际虚空的技术。它们制作了一些奇怪的物体——一种用古怪水晶制作的立方体。这些生物在立方体中包裹了具有催眠力量的奇物9,同时还灌注了奇异的能量。然后,这些立方体被封装进了用未知材料制作、能够抵抗星际空间恶劣环境的球形外壳中,强行射出了它们所属的宇宙空间。

9

原文用的是“talismen”这个词,直译有点而奇怪。

这些特制的球壳只会响应那些冰冷固态物体的吸引。因此,它们中的一小部分必然会降落在外部宇宙空间中的各式宜居星球上。而这些成功降落的立方体将会构建起引导精神交流的以太桥梁。在降落的过程中,大气层内的摩擦会烧毁保护性的外壳,并暴露出包裹其中的立方体,等待着那些生活在着陆星球上有智慧的心智去探索发现。由于本身的独特性质,立方体肯定会吸引智慧生物的注意。这个时候,只要配合上光的作用,它就能发挥自己的特殊性质。

注意到立方体的心智会被圆盘的力量吸入水晶之中,然后转变成一束神秘难解的能量送往圆盘的出发地——浩瀚星际深渊另一侧、那些蠕虫般的星际开拓者所生活的遥远世界。每个立方体有一台与之调谐的机器。当接收到被俘获的心智后,机器会将这个心智悬置在一种没有躯体或感官的状态下,等待统治种族中的一员进行检查。然后,通过一种神秘莫测的交换过程,机器将会输送出接收到的所有内容。接下来,讯问者的心智会占据那台奇怪的机器,而被俘获的心智则通过交换程序转移进了讯问者那蠕虫般的身体里。最后,另一次交换过程会让讯问者的心智飞跃过无边无际的星际空间,抵达那个位于它们星系之外的世界,接着占据被俘获者那具丧失了自我意识的空洞躯体——讯问者会尽己所能地控制这副陌生的皮囊,伪装成一个当地居民的模样,探索这个陌生的世界。

当探索完成后,冒险者会使用立方体与其中的圆盘返回故乡——有时,被俘获的心智也会被安全地送回属于自己的遥远世界。但是,那个统治种族并不总会这样仁慈。偶尔,如果它们发现一个有能力进行星际旅行,也有潜力造成重大影响的种族时,这些蠕虫般的居民会使用立方体俘获并歼灭数以千计的心智,并以一些外交方面的理由10彻底灭绝这个种族——而那些派遣过去执行探险任务的心智就变成了执行毁灭任务的代理人。

10

原文是 diplomatic reasons,准确点说应该是“对外交往方面的理由”

有时,一部分蠕虫般的居民会永久地占据一个位于它们星系之外的行星——它们会摧毁所有俘获到的心智,消灭余下的其他居民,然后操控着陌生的皮囊正式定居下来。然而,这种情况下,它们一直不能完全重建与故乡一样的文明世界;因为新星球通常不具备蠕虫种族技术所需的全部材料。例如,它们只能在自己的母星上制造那些立方体。

它们发送了不计其数的立方体,但其中只有少数最终找到了可以降落同时也生活着其他居民的世界——因为它们无法_瞄准_自己无法观测,甚至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目标。根据埃尔特顿陶片的记录,有三个立方体在我们的宇宙里找到了有生物居住的世界。第一个于二万亿年11前坠落在了星系边缘的一颗行星上;另一个则于三十亿年前击中了一个接近星系中心的世界;第三个——也是目前已知的,唯一一个侵入太阳系的立方体——于一亿五千万年前抵达了我们的地球。

11

two thousand billion years ago,虽然洛夫克拉夫特一直喜欢用大数,这个数也实在太大了一点。

文特斯-哈尔牧师的“翻译”主要就是在讲述第三个立方体的遭遇。他记叙到,当立方体抵达地球时,统治地球的种族是一种圆锥形的巨型生物。这些生物的智力,以及它们所创造的成就,超越了从古至今乃至未来的一切种族。这些先进的生物能够将自己心智投射出去,穿越空间与时间,探索整个宇宙;因此,当立方体从天而降,某些个体因为凝视立方体而遭遇精神交换之后,它们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意识到那些被转变的个体代表着入侵的心智后,种族的领导者摧毁了这些个体——即便这意味着那些被俘获的心智将被永远流放进怪异陌生的世界,不能返回。它们曾经遭遇过更加古怪的转换过程,所以有这方面的经验。在时间与空间范围上进行了精神探索之后,它们对立方体有了大致的了解;在这之后,它们小心地将这件东西藏了起来,并当作一个威胁小心地加以看守,确保它不会再接触任何视线与光线。它们不希望摧毁这个物件——因为它拥有大量潜在的实验用途。有时,一些轻率而又肆无忌惮的冒险者会偷偷来到它的面前,不计后果地体验它所具备的危险力量——但那些守卫们发现了所有的尝试,并且安全而彻底地处理了每一起事件。

这些摆弄立方体的危险举动并没有造成大的损害,仅仅带来了一个恶果。位于另一个星系的蠕虫种族从新的流放者那里得知了它们派遣去的探索者遭遇了怎样的厄运。这些情报让它们对这颗新星球以及它上面的一切生命形式产生了强烈的憎意。如果条件允许,它们想要消灭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生物;事实上,它们的确向宇宙中额外发送了一批立方体,疯狂地希望这些立方体会意外地掉落在不受看守的区域——但意外从未发生过。

圆锥形的地球生物只保留了一个立方体,并将它放置在特殊的圣殿里当作纪念品与用于实验的材料。直到千万年后,一场混乱的战争摧毁了用来看守立方体的极地都市,而那个立方体也在这场战争中丢失了。而后,在五千万年前,这些生物将它们的心智送往了无限遥远的未来,试图避开一场来自地球内部、无可名状的危机,而那个来自太空的邪恶立方体也完全没有了消息,不知所终。

根据那个博学的神秘主义学者的翻译,这就是记录在埃尔特顿陶片上的内容。这篇“翻译”详细而精确地描述了这个怪异的立方体,这让坎贝尔感到了模糊恐惧。所有的细节都吻合得很好——尺寸、硬度12、刻有象形文字的中央圆盘,以及催眠般的效果。在那种一片漆黑的奇怪状态中,他一遍遍地思索着这些事情。接着,他开始怀疑这些夸大其词、胡编乱造的文字在他的潜意识里留下了某些畸形的记忆,而与水晶立方体有关的全部经历可能只是这些记忆杜撰出的一个噩梦而已——事实上,连水晶立方体本身都可能是个噩梦。然而,如果这种猜测是正确,那么这场噩梦依旧在继续;因为他现在这种显然没有任何身体感觉的状态一点儿也不正常或普通。

12

原文是 consistency,这个词一般是指液体等流体的粘稠度的,这里做了引申。

坎贝尔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时间回忆、思索这些令人困惑的事情。他所处的状态是如此地不真实,以至于大小与测量都失去应有的意义。这种状态似乎是永恒的;但是,当一阵突如其来的扰动降临时,他也可能没有等待多长的时间。发生的事情和之前那片漆黑同样离奇怪异、不可思议。他有了一种感觉——一种心灵、而非身体上的感觉——然后,突然之间,坎贝尔感觉自己的思绪脱离了控制,混乱而动荡地被吹飞、吸走了。

记忆纷纷胡乱而又毫无关联地浮现在脑海里。他知道的一切——他的个人背景,习惯,经历,学识,梦境,念头以及灵感——在同一时间突然喷涌了出来,速度快得令人头晕目眩,规模大得让人眼花缭乱。这种喷涌很快便使得他没办法注意任何单独的念头。他脑海中的所有内容变成了一条游行的队伍,然后又变成了一场雪崩,一座瀑布,一个漩涡。那情形就和被水晶立方体拖住,催眠般地飞越空间一样恐惧与晕眩。最后,这种异状耗尽了他的意识,让他陷入了新的昏迷。

又是一段无法估量的空白——然后,他又慢慢了有了丁点感觉。这一次是源自身体,而非精神。天蓝色的光线,以及一种遥远而低沉的隆隆声。他有了触觉——他能意识到自己正伸直身体躺在什么东西上面,但是自己的姿势似乎有些古怪,让他觉得困惑不解。他没法将支撑面提供的支撑与自己的形体协调起来——或者说,他感觉到的支撑完全无法与人类的形体协调起来。他试图挪动自己的胳膊,却没有得到明确的回应。相反,他感觉到某一片区域传来了一阵琐碎而又无用的神经抽动——那似乎标识出了他的身体。

他试着把眼睛睁得更大些,却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它们的机制。天蓝色光线以一种模糊而弥散的形式射入了他的眼睛,然而他却无法自动地聚焦成明确的影像。不过,渐渐地视觉图像开始以一种古怪、无法明确界定的方式慢慢流进了脑海。视野与视觉的特点与他过去看到的完全不同。当这种感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稳定之后,坎贝尔意识到自己肯定还在噩梦里挣扎。

他似乎在一个相当大的房间里——房间有着中等的高度,却有一个比例宽大的地面面积。他显然可以同时看到四个方向。在每个方向上都有略显狭窄的高大裂口——那似乎是连接其他地方的门或窗户。房间摆着一些奇怪的矮桌或基座,但并没普通模样或正常比例的家具。天蓝色光线透过裂口涌了进来。通过裂口,他能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些奇妙建筑的墙面与屋顶——那些建筑看起来就像是簇拥在一起的立方体。墙面上——裂口之间的竖直嵌板上——有着一些奇特的符号。这些符号让他古怪地感到不安。但过了一会儿,坎贝尔才意识到这些符号为何会让他心烦意乱——他意识到这些符号,那些相同的重复例子,与水晶立方体中圆盘上的象形文字一模一样。

然而,实际的噩梦要素并不止这些。真正的噩梦始于那个活物——它此时正通过一道裂口进入房间,带着一个比例奇怪、拥有玻璃与镜子般表面的金属盒子,不慌不忙地靠了过来。那个东西绝不会是人类——绝不会是地球上的东西——甚至不会是人类神话和梦境中的东西。那是一只灰白色的巨型蠕虫或蜈蚣,有一个人那么粗,两个人那么长。它长着一个圆盘般、显然没有眼睛、边缘生长着纤毛的头部,头部中央有一个紫色的小孔。它一面依靠后面几对腿滑动,同时将自己的前端竖直地立起来——那些腿,或者说它们中的至少两对,被当作手臂一样使用。在它身后,沿背脊方向生长着一条古怪的紫色肉冠,而它怪诞的身躯末端还连接着一条由灰色皮膜组成的扇形尾巴。它的颈部有一圈柔韧灵活的红色长刺,这些尖刺缠绕扭动以一种准确而从容的节奏发出了混合着“咔哒”与“崩”的声音13

13

There was a ring of flexible red spikes around its neck, and from the twistings of these came clicking, twanging sounds in measured, deliberate rhythms. 那个 twanging 是指拨弦时发出的声音,没找到合适的中文拟声词

事实上,这正是荒诞噩梦的高潮——反复无常的幻想达到了它的顶点。但即便这种精神错乱的景象也没能让乔治·坎贝尔第三次陷入昏迷。他还需要一个刺激——最后一点点无法承受的刺激。那只无可名状的蠕虫带着闪光的盒子渐渐靠了上来。这时,斜躺着的男人在镜子般的表面里瞥见了那个应该是自己身体的东西。然而——那景象印证了他错乱、陌生的感觉——他在抛光的金属里看到镜影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相反,那是一只巨大蜈蚣的一截令人憎恶的灰白色身体。

[Robert E. Howard]

从最后一次不省人事中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的心智被囚禁在一个可怕生物的躯体中。这个生物来自一个怪异陌生的星球,而这个星球位于宇宙另一边的某个角落。而那个怪物的心智此刻正居住在他自己的身体里。

他克制住了毫无理性的恐惧心理,从一个更广阔立场出发,思索着这种变形为何会让自己感到恐惧。生命与意识是宇宙中唯一的真实。形态并不重要。他之所以会觉得现在的躯体丑陋恐怖,是因为他在用地球的标准做出判断。就这样,宏大冒险带来的兴奋与刺激淹没了他心中的恐惧与反感。

他之前的躯体不过是一件斗篷,当死亡来临时,不是最终还是褪去么?对于失去的生活,他没有多少伤感的幻觉。除了艰辛、贫困、接连不断的挫折与压抑外,它还给过自己什么呢?如果眼下的生活不会带给他更多的东西,至少,它也不会少给什么。而直觉告诉他,眼下的生活对带给他很多东西——非常多的东西。

尽可能诚实地来说,只有当生命从它赤裸的物质基础上剥离下来后14,他才意识到自己仅仅只能记得之前生活中那些身体上的愉悦。但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尝遍了那个地球躯体所包含的各种身体上的可能性。地球上再无新鲜事。但生活在这句怪异陌生的新躯体中时,他感觉到还有许多充满异域风情的古怪乐趣在等着自己发觉。

14

原文是,With the honesty possible only when life is stripped to its naked fundamentals, the honesty possible 似乎是个很口头的说法。

他感到一种无法无天的欢欣鼓舞15。他是一个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的人,不论是地球的习俗与禁令,还是这颗奇怪星球的习俗与禁令,或者这个宇宙中的任何人为规定限制,都对他毫无意义。他成为一个神!随后,他不怀好意地笑了,因为他想起自己的身体还在地球上的社会里四处走动,处理各种事务——那个陌生的怪物会始终注视着身边的人群,而乔治·坎贝尔的眼睛就是它观察外界的窗户——如果其他人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们肯定会逃得飞快。

15

原文是,A lawless exultation,要做引申的话,或许可以翻译成“不可理喻的欢欣鼓舞”

就让它在地球上随意杀戮与毁灭吧。对乔治·坎贝尔而言,地球与地球上的种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在那里,他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被累积得如同大山一般的习俗、法律与礼仪困在原地,注定在自己那肮脏卑微的位置上终此一生。但通过一次盲目的飞跃,他便翱翔在平庸之上。这不是死亡,而是重生——一次心智成熟的重生,它带了新发现的自由,相比而言,躯体被囚禁在耶库伯16星球上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16

Yekub

他惊跳了起来。耶库伯!那是这颗星球的名字,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然后,他知道了,就像他知道自己占据的身体的名字——托斯17——一样。那些深深凿刻在托斯大脑里的记忆刺激着他——那是托斯所掌握的知识在这颗大脑里留下的影子。这些记忆深深地凿刻在大脑的生理组织中,如同灌输的本能一样隐约模糊地传递给乔治·坎贝尔;他人类的意识捕获并翻译了这些记忆,向他展现了全新的道路——这条道路不仅会通向安全与自由,还将通向他的灵魂——在被剥夺了原始冲动后——一直渴望得到的权能与力量。那些古老的野蛮人也曾一度坐上高贵帝国的王座,因此他绝不会像是个奴隶一样居住在耶库伯,他要像个国王一样生活在这里!

17

Tothe

于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向周围的环境。他依旧躺在那张摆放在奇妙房间中央,像是长椅一样的家具上;那个蜈蚣般的生物依旧站在他的面前,拿着那个抛光的金属器物,碰撞扭动着自己颈部的尖刺。坎贝尔知道,它在向自己说话。依靠着移植来的、本属于托斯的思索过程,他能模糊地弄懂那些话语的意思,正如他知道这个生物叫做尤库斯18,它是最高科学领主19

18

Yukth

19

supreme lord of science.这个称呼有点太奇怪了,考虑换成“最高科学官”

但坎贝尔没有理会,因为他正在为自己计划一个铤而走险的计划——这将是一个与耶库伯人的行事方式完全不同的计划,因此尤库斯也无法理解他的想法,而坎贝尔也能出其不意地击败它。和坎贝尔一样,尤库斯也看到了身边桌子上那个尖头的金属碎片,但对于尤库斯来说,它只是一件科学工具而已。它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东西能当作武器一样使用。但坎贝尔,这个自地球的心智,却有了不同的想法,并作出了不同的动作。他驱使着托斯的身体作出了耶库伯人从未做过的动作。

坎贝尔抓住了尖头的碎片,发起了攻击,野蛮地向上撕扯。尤库斯竖了起来,接着又翻到在地,它的内脏流淌到了地板上。紧接着,坎贝尔向着一扇门飞奔过去。他的速度快得惊人,让人兴奋,这是新奇的身体感官带来的第一种满足。

从托斯的身体反射中移植来的本能知识完全引导了他的奔跑行动。就好象他自己的腿上有着一个分离的独立意识一般。托斯的身体载着他沿着一条线路快步向前,当托斯的心智操纵着这具躯体的时候,它已经在这条路上走过上万次了。

他冲下了一段蜿蜒的走道,爬上了一条扭曲的楼梯,穿过了一扇雕刻过的大门,带着自己行走的本能告诉坎贝尔,他发现了自己正在寻找的东西。此时,他正在一个圆形的房间里。房间有着一个拱穹形的屋顶,屋顶闪耀着灰蓝色的光芒。在彩虹色的地板中央立着一个奇怪的结构,它一层层叠在一起,每一层都有着一个独立的鲜艳色彩。在最高的那一层是一个紫色的圆锥。一股蓝色的烟雾从圆锥的顶端升了起来,飘向一个悬浮在空中的球体——那个球体如同半透明的象牙般散发着光泽。

深深凿刻在托斯大脑中的记忆告诉坎贝尔,这就是耶库伯人的神明。但它不知道耶库伯人为何会畏惧并崇拜它。因为早在一百万年之前,耶库伯人就已经遗忘了其间的理由。一只蠕虫祭司挡在了他与任何血肉的手都不曾触碰过的圣坛之间。触碰圣坛是一种从未有哪个耶库伯人想象过的亵渎举动。因此,蠕虫祭司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直到坎贝尔手中的碎片终结了它的性命为止。

坎贝尔操纵着自己那蜈蚣般的腿爬上了层层堆叠的圣坛,毫不理会它突然地颤抖,也不理会那悬浮球体出现的变化,更不去理会那从蓝色云雾中汹涌翻滚的烟雾。他为权能的力量感到陶醉。对于他而言,耶库伯人的迷信与地球上的迷信一样,根本不值得害怕。只要拿到那个球体,他就是耶库伯之王。当他将它们的神明当作人质之时,没有哪个蠕虫人胆敢反对他。他伸出手碰到了球体——那球体已不在是象牙色的了,它现在如同鲜血般殷红……


弗兰克·贝尔纳普·隆恩 (Frank Belknap Long)

乔治·坎贝尔的躯体走出了帐篷,走进了苍白的八月夜晚。他迈着缓慢而又摇晃的步子走在茫茫树干间的森林小径上。路面上点缀着散发着甜美气味的松针。空气干爽而清凉。天空就像是一个倒扣着的粗糙银碗,杂着点点星辰。而在遥远的北方,北极光正喷溅飘荡的火焰。

随着走动,那个人形的头部耷拉着毛骨悚然地从一侧甩到另一侧。厚厚的琥珀色泡沫从他松弛的嘴角里淌了出来,在夜晚的微风中轻轻地晃动着。起先,他像是人一样直立行走着,但随着帐篷渐渐远去,他的姿势发生了变化。他的躯干几乎在不知不觉间缓缓地倾斜了,他的手臂缩短了。

在宇宙空间中的遥远世界上,乔治·坎贝尔,那个蜈蚣般的生物,将一个色彩如同鲜血般殷红的神明抱在了自己的胸前,如同昆虫般颤抖着跑过了彩虹色的大厅,穿过大片的门柱,走进了异星太阳的明亮光辉中。

乔治·坎贝尔的身体在地球上树木间摇晃摆动,履行着一个毫无心智的命运,那姿态让人联想起了人类兽化后大步快走的可怕模样。当他走向一片闪闪发光的宽阔水域时,细长、生有指甲的手指从散发着气味的松针地毯上带起了片片落叶。

在蠕虫们居住的、位于另一个星系的遥远世界里,乔治·坎贝尔高举着球形的红色神明,穿行在黑色巨石建筑那巍峨的身躯之间,走过栽种着蕨类植物的漫长大道。

地球上,闪烁湖水滨岸的灌木里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动物尖叫声。蠕虫的心智正居住在那个被本能支配的躯体里。人类的牙齿咬进了柔软的动物皮毛中,撕扯着黑色的动物血肉。小小的银狐发起了疯狂的报复,攻击着那个浑身长毛的人类,将尖牙咬进了他的腰部,然后在自己喷溅的血液中彻底败下阵来。乔治·坎贝尔的身体缓慢地站了起来,嘴里喷溅着新鲜的血液。他的上肢古怪地摇晃着走向湖畔的水域。

那个有着众多形态、曾是乔治·坎贝尔的生物爬行在石头修建的黑色建筑之间,数以千计的蠕虫形体在它面前的闪光粉尘中卑躬俯卧、拜倒在地。它摇晃的身体里似乎散发着如同神明一般的力量。它以一种上下起伏的缓慢动作爬向这个精神帝国的王座——这张王座将会超越地球上存在过的一切王权20

20

原文是 sovereignties

一个捕兽人跌跌撞撞、疲倦不堪地走过地球上的茂密森林。在他附近就是蠕虫生物住进乔治·坎贝尔身体的那顶帐篷。捕兽人走向闪闪发光的湖面,同时注意到水中漂浮着一个黑色的物体。他早已迷失了方向,整晚都在树林里寻找出路。在苍白的晨光中,疲倦如同灌铅的斗篷一般披盖在他的身上。

可是,那个漂浮在水里的东西依旧是个难以忽视的诱惑。他走到了水边,跪在松软的泥土里,够着了那个漂浮的物体,慢慢地将它拉到了岸边。

在外太空的遥远彼端,那个蠕虫生物拿着殷红的神明登上了一张王座。在异星那有着多个太阳的苍穹下,这张王座如同仙后座星云一般闪闪发光。他高高举起了那位伟大的神明,将能量灌输进自己蠕虫般的皮囊中,以超凡入圣的灵性迸发出的白色火焰烧尽了一切兽性的糟粕。

在地球上,捕兽人怀着无法言喻的恐惧看着溺毙者满是毛发的发黑面孔。那是一张野兽的面孔,但轮廓却还令人嫌恶地保留着类人猿的模样。黑色脓水从它扭曲、变形的嘴里淌了出来。

“他在时间深渊中寻找你的身体。他将会占据这具无法控制的皮囊,”殷红的神明说,“没有哪位耶库伯的子嗣能够控制人类的躯体。”

“在地球上,活物相互撕扯,以不可言喻的残忍行径尽情享用它们的亲缘与同伴。当野兽般的人类躯体渴求吞食之时,没有哪只蠕虫的心智能够控制住它的行动。经历过数万代的演化之后,只有人类那天生经过调节的心智才能束缚、驱使人类的本能。你在地球的身体将会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寻找自己动物近亲的鲜血,寻找凉爽的水域并在其中舒适地翻滚、耽溺。最终寻找到自己的毁灭,因为在这具躯体里,死亡的本能要远比求生的本能更加强大。它在寻找返回自己起源的泥浆时,毁灭自己。21

21

原文是 it will destroy itself in seeking to return to the slime from which it sprang. 摸不准 sprang 到底要表达个啥意思。

在时空连续体的遥远彼端,那个殷红色的圆形耶库伯神明对乔治·坎贝尔如此说到。而后者已经清除了一切属于人类的欲望,此时正坐在王座上,统治着一个属于蠕虫们的帝国。他的统治将会比地球上任何一位统治人类帝国的君主更加智慧、更加和蔼、更加仁慈。

The End

The Crawling Chaos

蠕行的混沌

原著:威妮弗蕾德·V·杰克逊 & 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另,本文与奈亚拉托提普没有任何关系,仅只重名而已。


关于鸦片所带来愉悦与苦痛,前人早已做过许多记载。德·昆西【注 1】所感受到的狂喜与恐惧、以及波德莱尔【注 2】曾抵达过的人造天堂【注 3】都以一种艺术的形式得到了诠释,并被保留了下来,进而变得不朽。而世人也因此对这些被灵感眷顾的梦想家所进入的世界,以及这些隐晦世界所展现出的美妙、恐怖与神秘,有了充分的了解。可是,尽管已有了如此之多的叙述,却仍没有人敢透露那些展现给心灵的幻像所蕴含的真正本质,也没有人敢暗示那些前所未闻的道路通向哪里——虽然分享药物的人总会无法抗拒地顺着这些华丽而又充满异域风情的道路走下去。德·昆西曾因此被带到了亚洲——这片土地上拥挤着朦胧的幽影,它那可畏的古老让人印象深刻,甚至“他们的民族与姓氏所拥有的大把年纪已完全掩盖了单独个体所表现出的年轻感觉。”【注 4】——但是,有些地方却要比他不胆涉足的区域更加遥远。那些走得太远的人很少能返回现实;即使他们能折返回来,也会从此变得缄默寡言,或者疯癫错乱。我也服用过鸦片,但仅只一次——那时候正值瘟疫横行,医生们会试图用这种东西来缓解那些他们无法治愈的极度痛苦。那次我服用了过量的鸦片——因为治疗我的医师那会而正被担惊受怕和日夜操劳搞得精疲力尽——而这次事故让我旅行到了非常遥远的地方。不过,我最后还是折返回到了现实,并且成功地活了下来。但自那之后的夜晚便充斥着稀奇古怪的记忆,而我再也不允许任何医生对我使用任何鸦片类的药物。

【注 1:德·昆西,英国散文家、文学批评家。1785~1853,其散文富于幻想和感情,注重词藻和音乐性,有意识地模仿 17 世纪早期英国散文家的风格。他是英国浪漫主义运动的主要文学批评家之一。】

【注 2: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 (同时也被视为法国最后一位古典诗人) ,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即《恶之花》。】

【注 3:paradis artificiels,法语,翻译过来就是 artificial paradise。这个词来自波德莱尔所写的一本书《Les paradis artificiels》,书中描写了鸦片、大麻给吸食者所带来的种种奇妙幻觉觉。】

【注 4:出自德·昆西的《The confessions of an English opium-eater》一书,文中解释说“对我来说,即使一个年轻的中国人也像是复活了的上古遗民。”】

用药的时候,难以忍受的疼痛与冲击正折磨着我的大脑。因此,我根本没有考虑往后的事情;当时的我只是一心想着要摆脱痛苦与折磨,被治愈也好,不省人事也好,哪怕就此死去也是个不错的结果。由于那时候我已有些神智昏乱了,所以很难确定转变发生的具体时间;但我觉得体内的药物早在那些冲击变得不再疼痛之前便开始生效了。正如前面所提到的一样,我服用了过量的药物;所以我的反应可能也和正常用药者所表现出来的完全不同。当时,一种类似坠落的感觉占据着我脑海,但这种占主要地位的感觉却古怪地却没有任何方向,也不受重力控制;同时,附带着还有一种身边拥挤着不计其数无形事物的感觉——那是一群群拥有着无穷无尽各式各样性质的事物,却又或多或少地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时,似乎并不是我在坠落,而像是宇宙或岁月坠落着经过了我的身边。突然之间,我的疼痛消失了,我开始觉得自己感受到的冲击更像是来自某些外部的力量,而非我身体内部的反应。然后,坠落也跟着停止了,我获得了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却依旧觉得心神不宁;当进一步仔细倾听时,我幻想着觉得那些冲击就像是浩瀚而又神秘莫测的海洋——这片海洋在一场声势浩大的风暴中掀起了不祥的巍峨巨浪,疯狂撕扯着某些孤立无援的滨岸。于是,我睁开了眼睛。

短时间内,我身边围绕着的事物似乎颇为模糊混乱,就像是投影仪在无可救药地失焦后映射出的图像。但渐渐地,我意识到自己正一个人待在某间古怪而又漂亮的屋子里。光线从许多扇窗户中透进来,点亮了这个地方。但我对这座房间的确切用途一无所知,因为我的思绪依旧没有稳定下来;不过,我注意到许多颜色变幻莫测的毯子与帏帐,还有一些样式精巧的桌椅、坐垫与沙发床;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了一些略带异域风情却又并非完全怪异模式的雅致花瓶与装饰。我注意到了这些东西,但它们却并没有在我的思绪中占据太长的时间。一种茫然的、对于未知的恐惧缓慢却又坚定而冷酷地爬进了我的意识,并且逐渐压倒了其他的感觉;由于完全没办法分析这种恐惧的源头,所以它反而显得更加强烈起来,而且似乎还与一种悄然接近的威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威胁不是死亡,而是某种前所未闻而又难以言说的东西,甚至要比死亡更加骇人与可憎。

不久,我意识到那些让我战栗的冲击即是这种恐惧的直观象征,而且它们还在反复刺激着我的恐惧——它们不断激起的回荡在我那精疲力竭的大脑中令人发疯地悸动着——让这种恐惧变得越来越强烈。冲击的源头似乎自我所处建筑下方的某个地方,而且让我在脑海里联想起了最为令人战栗胆寒的情景。我觉得某些可怖的场景或事物正潜伏在四周挂着绸缎的高墙之后,皱缩着躲避我从那些令人困惑地开在四周墙上的拱形方格窗户中望出去的视线。当察觉到这些窗户上都装着百叶窗后,我立刻关上了所有的窗户,并且在关闭窗户的时候竭力避免去查看外面的情况。然后,我从一张小桌子上拿起了火石与钢条,点燃了装饰有阿拉伯式蔓藤花纹的壁挂烛台中的蜡烛。关闭的百叶窗与逐渐亮起的人造光源为我增添了几分安全感,也让紧张不安的神经稍稍平稳镇定了下来,但我却无法将那种单调的冲击赶出脑海。而当我变得更加镇定时,那种声音却变得既恐怖而又令人着迷起来。这让我产生了一种矛盾的渴望——尽管我仍就抖得厉害,却开始渴望找出它们的源头。于是,我走向了靠近冲击源头的一侧,拉开了一道门帘。门帘后是一条挂满了布帘的狭窄走道——走道的尽头有一扇经过精心雕刻的大门与一张巨大的凸窗。接着,我被不可抗拒地拉向了那扇窗户,但心中那些不甚明了的忧惧似乎在以同样的决心阻碍着我的前进。当靠近窗户的时候,我能看到水流在远处混乱地翻腾回旋。而当我最终抵达窗户前,探出头去扫视四周的时候,环绕在周围的辽阔景色以一种毁灭性的力量涌入了我的脑海。

我看见了一片生平从未见过的景色——除非身陷在高烧诱发的谵妄里,或是坠入了鸦片创造的地狱中,否则绝不会有任何活人曾见过这种景色。我身处的这座建筑坐落在一块窄小的陆岬上——或者说,此时此刻那儿只有一块窄小的陆岬——而我之前曾看到的湍急涡流则在建筑下方足足三百英尺远的地方。房子的两侧是被新近冲刷出的红土危崖,而在我的前方,令人毛骨悚然的波涛依旧在令人生畏地翻滚着,用让人骇然的单调与从容侵蚀着一块块土地。足足五十英尺高的险恶碎浪在一英里开外的地方时起时伏,而那些有着怪诞轮廓的可怖黑云如同不洁的秃鹫一般逗留徘徊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那些波浪是暗紫色的,几近漆黑,如同粗鲁而贪婪的大手一般大把攫取着堤岸上的柔软红土。这让我不禁觉得这片让人憎恶的海洋,在狂怒天空的唆使下,为了摧毁灭绝一切坚实的陆地而发起了一场浩大的战争。

当最终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并且意识到这幅反常奇观所带来的问题时,我发现自己正面对着实际而又严峻的危险。就在我凝视窗外的这一段时间里,堤岸的边缘已向后退了许多英尺,不需多久这座房子便会因为堤岸被掏空而垮塌进波浪猛烈冲击着的可怕深渊里。于是,我匆忙地赶到了建筑的另一边,找到一扇门,立刻跑出去,然后用原本挂在门内侧的古怪钥匙将它牢牢地锁了起来。接着,我看到了身旁这个奇怪世界里的更多景色,并注意到了那充满敌意的海洋与苍穹中有着一道奇怪的分界线。这座突出的陆岬两侧的海洋与天空有着截然不同的境况。倘若面对着内陆为参考,我的左侧是一片温和起伏着的海洋,巨大的绿色波浪在明亮的阳光下平和地翻腾着。那太阳的位置与模样让我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但我说不出是为什么,即便现在也说不出。而在我的右侧,同样也是一片海洋,但它却是蓝色的,平静祥和,只是微微泛起一些波澜。这片蓝色海洋上的天空更加阴沉,被波浪冲刷出的低矮也更接近白色而非红色。

接着,我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内陆,希望寻找更多新奇的情景;因为那里的植被与我过去见过、读过的完全不同。这里显然位于热带,或是亚热带——极热的空气让我做出了这样的推断。偶尔,我觉得自己找到一些古怪地类似故乡植物群落的特征,并幻想着那些我们熟知的植被与灌木在气候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后也会跟着变成这副样子;但那无所不在的巨型棕榈树却让我感到了全然的陌生。我刚离开的那座房屋非常小——几乎不比一座乡村农舍大多少——但它却显然是用大理石修建起来的。这座房屋的建筑风格既怪异又复杂,古典地融合了东西方的建筑风格。它的转角是科林斯式【注 1】的立柱,但它红色的砖瓦却有些像是中国的宝塔。从通向内陆的门前延伸出了一条用白沙铺设的奇怪小径,大约四英尺宽,两侧耸立着挺拔的棕榈与不知名的开花灌木矮树。小径一直延伸向了陆岬那有着蓝色海洋与发白堤岸的一侧。我当时迫切地想要沿着这条小路逃离那座建筑,就好像某些澎湃海洋里涌出的险恶精魂正在追逐我一样。起先,那条小路是减缓的山坡,然后我爬上了一个平缓的小丘顶端。当站在山顶向后回望时,我看到了那片被自己抛在身后的风景;整块陆岬、农舍、黑色的水域、一边是绿色另一边却是蓝色的海洋,以及那潜伏在一切之下、没有名字、也不可名状的诅咒。我之后再没有见过那幅情景,却总觉得惊奇……在望过这最后一眼后,我大步向前,继续眺望着内陆的风景。

【注:一种用于古希腊建筑中的立柱。】

我之前曾提到过,这条沿着右侧滨岸的小径一直通向内陆。我沿着小路走向左边,然后看到了一座恢宏而壮丽的山谷。这片山谷有足有数千英亩宽广,上面覆盖着一片随风摇曳、比我个头还要高大的热带长草。而在几近视野尽头的地方有着一株巨大的棕榈树——那棵树让我极为着迷,仿佛正在召唤我一般。这个时候,我已逃离了那座危机四伏的半岛,眼前的惊奇打消了大部分内心的恐惧。但当我停顿下来,疲惫地坐在小路上,无所事事地用手挖掘温暖的白金色沙子时,一种全新的、更加尖锐的危机感围了上来。某些躲在沙沙长草里的恐怖似乎为那些澎湃险恶海洋里的恐怖增添了新的力量,于是我猛地站起来,断断续续地高声大叫起来。“老虎?老虎?有老虎?野兽?野兽?有我害怕的野兽?”我的思绪回到了一个过去曾读过的、有关老虎的古典故事上;我努力想要回忆起故事的作者,但却遇到了些困难。接着,在恐惧中,我记起那是卢迪亚德·吉普林【注 1】写的故事;也想起我将他当成了一个古代作家也不是件怪诞可笑的事情【注 2】。我突然希望能看看包含这个故事的书卷,甚至几乎准备调头回到即将倒塌的农舍里找一找这本书,但我的理智的头脑与棕榈树的呼唤却阻止了这种下意识的行动。

【注 1:Rudyard Kipling, (1865-1936) ,英国人,小说家、诗人,是英国 19 世纪至 20 世纪中一位很受欢迎的散文作家】

【注 2:原文为;nor did the grotesqueness of deeming him an ancient author occur to me.吉普林早年间生活在孟买,也写过很多类似民间传说的故事,故有让人觉得是个古代作家的感觉。当然前提是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没错……】

如果不是一心痴迷反方向上的那棵巨大棕榈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抵抗那种返回农舍的召唤。但此时此刻,棕榈树散发的吸引力占据着主导地位。尽管对那些没过头顶的长草,以及藏在草里的蛇还有些恐惧,但我依旧离开了小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谷地的山坡。为了自己的生命与理性,我下定决心要尽可能长久地抵抗一切来自海洋与陆地的威胁。但当那种由神秘长草摇晃着发出、足以将人逼疯的沙沙声,并混杂上远方碎浪那依稀可闻的愤怒冲撞时,我偶尔会害怕自己将败下阵来。我可以频繁地停顿下来,用双手堵住耳朵寻求暂时的安宁,但却永远无法干脆地关上这种令人憎恨的声音。对我来说,这条路似乎走了很多年。直到最后,我终于拖着身子来到了那棵诱我向前的棕榈树前,安静地躺在了它那可供庇护的树荫下。

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将我推向了狂喜与恐怖的极端反面;时至今日,我回忆起这些事情时仍会感到不寒而栗,更不敢去寻求任何解释。我刚爬进棕榈树那悬垂树叶的荫蔽中,便看见一个美得我从未见过的年轻孩童便从棕榈树的枝桠上落了下来。虽然衣裳褴褛、满面灰尘,这个人却有着一张弗恩【注 1】或是半神的样貌,而且似乎在树木浓密的阴影中散发着一丝光辉。它微笑着伸出了自己的手,但在我起身开口说话之前却听到上方传来了旋律美妙的歌声;那些高高低低的音符混合了庄严与空灵的和谐。此刻的太阳早已经沉入地平线之下,在黄昏的微光中,我看见那孩子的头上环绕着一个温润明亮的光环。接着,它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告诉我:“这便是终点。他们自星辰而来,穿过迟暮,降临于此。此刻,一切皆将终结。而我们将移居艾雷瑞利安之溪【注 2】彼岸的福地提洛【注 3】。”当那个孩童说话时,我看到柔和的光辉从棕榈树的叶子间漏下来,接着一对男女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知道他们正是自己之前听到的悦耳歌手们之中的主唱。这对男女一定是神明与女神,因为他们有着不属于凡俗的美貌;他们牵起了我的手,说:“来,孩子,你已听过那些声音,而现在一切安好。提洛就在银河与艾雷瑞利安之溪的彼岸,那里耸立着琥珀与玉髓的城市。那里的多面穹窿闪耀着奇异美丽星辰的倒影。那里的象牙拱桥下流淌着流动的黄金。载着欢乐、畅游在黄金河上的游船将航向有着七个太阳的瑟费利安【注 4】。在提洛与瑟费利安的土地上只有年轻、美貌与欢愉,除了欢笑、歌声与鲁特琴的演奏外再听不到别的声响。只有诸神才能居住在提洛的金色河流中,但汝将与他们共居于此。”

【注 1:罗马神话中自然和丰收之神弗恩乌斯的追随者,长着英俊小生的脸和身体,鹿的腿、耳朵和尾巴】

【注 2:原文为 the Arinurian streams 】

【注 3:原文为 Teloe】

【注 4:原文为 Cytharion 】

当我倾听着这些话语、并为之陶醉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了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那株不久前还遮罩着我疲倦身躯的棕榈树此刻已落到了我左侧下方的远处。我自己无疑正漂浮在大气中;陪同在我身边的不仅有那个奇怪的孩童与那一对散发光芒的男女,而且有越来越多似乎散发着微光的少男少女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他们头顶藤冠、发丝飘扬、面容愉悦而欢乐。我们一同缓缓地向上飘去,就好象乘着一缕芬芳的柔风一般——而这微风并不是从大地上吹来,它更像是从那金色的星云间吹来的。那个孩童在我耳边低语着告诉我,我必须总是向上看着光芒组成的道路,永远不要向后回望我刚离开的星球。接着,少男少女们伴着鲁特琴的歌声吟颂起甜美的韵诗来。我觉得自己被包围超越了生平想象极限的平和与幸福之中。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闯了上来,扭转了我的命运,撕碎了我的灵魂。深渊从那片让人毛骨悚然的海洋所激荡起的可憎澎湃巨浪下方发出了一阵悸动,这震动闯过了歌手与鲁特琴师合作的迷醉乐曲冲了上来,却仿佛嘲弄一般与那些音乐可憎地和谐一致。于是,当那些黑色的碎浪将它们的讯息传达进我耳朵里的时候,我忘记了那个孩童的警告,扭头向下看去,希望能看一看那个我自以为早已彻底摆脱了的末日景象。

向下穿过虚空,我看见那片应当被诅咒的土地正在旋转着,永远旋转着。愤怒而狂暴的海洋啃咬着不见人烟的荒凉海岸,翻着白沫冲撞向废弃城市里摇摇欲坠的破败尖塔。在苍白的月亮下,隐隐闪现着我永远都无法描述清楚的景象。那情景让我永生难忘;故土上那些原本人口稠密的平原与乡村早已衰落破败,只剩下如同死尸一般的泥土荒原与废墟丛林;先祖们竖起的雄伟神殿淹没在泛着白沫的海洋中,只留下一个个巨大的漩涡。一片由毒草与瘴气组成的沼泽在北极附近蒸腾着水汽,在那些从令人战栗的深渊中卷曲涌出、不断攀升的波浪前滋滋作响。接着一阵裂开的爆炸声划破了黑夜,然后一道冒出滚滚浓烟的裂缝横穿过了无数荒漠。这条位于中央裂缝变得越来越宽,而黑色的海洋依然翻着白沫,撕咬着堤岸,从四面八方一点点地吞噬着荒野。

很快,除了荒漠之外,再没有别的土地了,而愤怒的海洋依旧在不停地撕咬。突然之间,我觉得就连那片汹涌澎湃的海洋似乎也在害怕,害怕那些存在于大地深处、比水中邪神更加强大的黑暗神祇,但即便如此,它也无法回身向后退去;而荒漠早已承受了太多可怖巨浪的侵袭,再也无力帮它停下脚步。于是,海洋吞噬了最后一块陆地,灌进了冒着滚滚浓烟的深渊,因此也放弃了它所征服的一切。就这样,它从不久前还泛滥着洪水的地面上淌走了,暴露出死亡与破败;从那古老得无法追忆的海床上令人憎恶地涓涓流走了,暴露出当时间尚且年轻、诸神还未诞生的岁月里留下来的黑暗秘密。那些人们记忆中的尖塔如同杂草般再度从波涛中挺立而出。月亮投下如同苍白百合一样的光芒笼罩在死去的伦敦上,而星尘则让矗立在自己潮湿坟墓中的巴黎显得神圣无比。然后,那些无人记得的尖塔与独石也如同杂草一般从波涛中挺立而出;它们便是那些曾耸立在无人知晓的土地上的恐怖尖塔与可怕独石。

所有的冲击业已停歇,只有神秘的咆哮与流水的滋滋声还在翻滚着落入裂缝之中。裂缝中的浓烟逐渐变成了蒸汽。这些蒸汽越来越浓,越来越密,几乎掩盖住了整个世界。它灼烤着我的面孔与双手,而当我转过头去,想看看蒸汽给我的同伴带来怎样的影响时,却发现他们全都消失了。接着,突然之间这一切终结了,直到我在一张康复病床上苏醒过来为止,我对期间的事情一无所知。当蒸汽云雾从阴间的深渊里不断地涌出来,逐渐将整个地表从我的眼前完全遮掩住后,整个苍穹在突然之间爆发出了出一阵疯狂回响的痛苦尖叫,动摇着瑟瑟发抖的虚空。然后,在一个狂乱谵妄的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已经发生了;那是一场火、烟与巨响创造的浩劫,刺眼盲目、震耳欲聋,甚至将试图向外逃进虚空的苍白月球也一同彻底的毁灭了。

当浓烟散去,再度望向地球的时候,我只在一片冰冷星云的衬托下看见垂死的太阳与黯淡悲恸的行星们还在寻找它们的姐妹。

The End

The Curse of Yig

伊格的诅咒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 吉莉尔·毕夏普

译者:竹子


1925 年,我去了一趟俄克拉何马州,希望收集一些关于蛇的传说,却带着将会纠缠我一生的、对于蛇的恐惧离开了那里。我承认自己的反应其实相当愚蠢,因为我的所见所闻全都能做出自然而正常的解释;可尽管如此,这件事情却一直左右着我。倘若整件事情单单只有那个古老的故事,我或许不会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作为一个美洲印第安人民族学家,我早已对各式各样夸张怪异的传说习以为常;而且我也知道,倘若提到稀奇古怪的想象与杜撰,头脑简单的白人们所创造的“民间故事”甚至能胜过那些红皮肤印第安人自己的传说。但我却忘不了自己在加斯里市中那间疯狂的精神病院里亲眼看见的东西。

我之所以会想到去造访那间精神病院主要是因为有几个当地最为年长的定居者告诉我能在那里找到某些非常有价值的东西。本来,我打算去当地考查那些关于蛇神的传说,可不论是印第安人还是白人都不愿意去谈论这些东西。自然,那些因采油热潮初来乍到的外地人肯定对这些传说一无所知;而当我向那些红皮肤的印第安人与年长的先拓者们提起这些传说的时候,他们无不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恐惧神情。最多只有六、七个人提到了这座精神病院,而且当他们提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也无一例外地压低了声音,变得谨慎小心起来。不过这些悄声提及这间精神病院的人向我保证,麦克尼尔医生会向我展示某个非常恐怖骇人的残遗,并且告诉我一切我想知道的事情。他可以向我解释为何对于俄克拉荷马州中央地区的居民来说,伊格——这个半人形的众蛇之父——会是一个让人惧怕同时也被人们所回避的角色;也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当印第安人开始举行秘密仪式,令秋日的白天与黑夜令人毛骨悚然地充斥着偏远山区传来的、无休止的手鼓声时,那些年长的移民者会跟着不寒而栗起来。

由于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在收集关于印第安人蛇类崇拜发展历程的资料,所以凭着这方面的敏锐嗅觉,我像是追踪足迹的猎犬一般来到了加斯里市。根据那些考古学研究及神话传说清晰明确透露出来的言外之意,我一直都觉得伟大的羽蛇神——也就是墨西哥土著所崇拜的那个良善圣蛇——有着一个更加古老、也更加阴暗邪恶的原型;而最近几个月的时间里,通过一系列从危地马拉到俄克拉荷马州平原地区的研究与调查,我几乎已经能确切地证实这种观点了。可我手中的所有材料全都不够完整,却又撩人心动——毕竟蛇类崇拜的周围总是环绕着恐惧与鬼祟。

在这种情况下,当我意识到这条似乎能够引出丰富信息的全新线索逐渐显露出端倪的时候,便怀着不加掩饰的热切与渴望找到了这间精神病院的负责人。麦克尼尔医生是个有点上了年纪的老人,身材矮小,胡子刮得很干净。而他的言谈举止让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涉猎广泛的学者——不仅精于自己的本行,而且还在自己行业领域之外的其他分支也有着不凡的造诣。可当我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之后,他变得严肃认真起来,同时也显得有些怀疑。他仔细检查了我的证件,然后认真地阅读了一位年事已高而又和蔼可亲的前印第安人联络官1交给我的介绍信,接着陷入了沉思。

1

ex-Indian agent 指代表联邦政府与印第安人部落进行接洽的政府官员。

“呃?所以,您已经研究过关于伊格的神话了。”他严肃地思索着。“我知道有许多俄克拉荷马州的民族学家都曾试图将它与羽蛇神联系起来,但我觉得他们都没能地如此深入地追查出二者之间的过渡部分。对于一个像你这样看起来如此年轻的学者来说,这的确是件了不起的工作。你肯定有资格拿到我们所能提供给你的一切资料。”

“我猜穆尔少校或者其他人都没有告诉你我这儿有什么东西。他们不喜欢谈论它,我也一样。那是场非常可怕也非常不幸的悲剧,但仅此而已。我不认为这其间有任何超自然的东西在捣鬼。在你见过它之后,我会告诉你有关那个东西的故事——那是个悲惨、同时也邪恶可怕的故事,但我不会说那是什么魔法。这件事情仅仅说明了掌控着某些人的信念究竟有多么强大而已。我承认有时我会觉得浑身发抖,不仅仅是生理上的,但白天的时候我便会压住所有情绪,保持镇定。唉,毕竟我已经不再是个年轻人了。

“言归正传,你可以将关在我这儿的那个东西称作伊格诅咒的受害者——一个活生生的受害者。我们一般不会让那些护工看到它,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知道它就在这儿。我只让两个稳定可靠的老伙计喂养它,并给它打扫宿舍——原来干这活的有三个人,但老史蒂文斯几年前死了。我猜用不了多久,我就得再找一个群新人来打理这些事情;因为那东西似乎不会变老,或是发生什么变化,而我们这些老伙计却不能一直活下去。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伦理观念会允许我们让它得到仁慈的解脱,不过这事很难说。

“你开车进来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建筑东侧上那块单独安装着毛玻璃的地下室窗口?它就待在那里。我会亲自带你过去。你不需要做出任何评论或意见。只要通过门上那扇可移动的嵌板往里面看一眼就可以了,并且最好祈祷上帝不要让房间里的光线变得太亮。在这之后,我会告诉你整个故事——或者说,我所能拼凑出来的全部故事。”

我们安静地走下了楼梯,来到似乎已经废弃了的地下室,接着沉默地穿过了长长的走廊。然后,麦克尼尔医生打开了一扇漆着灰漆的铁门,但这仅仅只是一道隔板,在这之后延伸着另一条走廊。直到最后,他在一扇标着 B116 的门前停了下来,打开了门上那个需要他踮起脚尖才能望进去的观察小窗,然后反复用力敲击了几次涂着油漆的金属板,似乎想要唤醒里面的居住者,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就在医生打开小窗的时候,一股模糊的臭味飘了出来。与此同时,我隐约觉得他的敲击声似乎得到了回应——就像是一种低沉、嘶嘶般的声响。接着,他示意我站到他的位置上,向观察窗里看一看。我遵从了他的指挥,却无缘无故地逐渐颤抖起来。外面那扇贴近地面、安装着栅栏的毛玻璃窗户只能透进一丝微弱而模糊的苍白色光线;因此我花了几秒钟仔细查看这间令人反感的恶臭兽穴,然后才注意到那个被关在房间里的东西。它在覆盖着稻草地板上蠕动爬行着,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微弱、空洞的嘶嘶声。而后,那个阴影中的轮廓开始逐渐清晰起来;紧接着,我意识到,地板上那个不断扭动着的东西隐约像是一个俯卧着的、近乎人形的东西。在这一刻,我猛地紧握住了门把手,当作一点支撑,竭力避免就此昏厥了过去。

那个移动着的东西几乎有正常人大小,没有穿着任何衣物,也没有任何毛发。在昏暗阴森的光线中,它那茶褐色的背脊似乎隐约显露出覆盖着鳞片的迹象。而那些分布在肩膀附近的皮肤则有些接近褐色,并且缀着斑点。它有着一个非常古怪的扁平头颅,但当它抬起头对着我发出嘶嘶的声音时,我看到那对珠子般黑色的小眼睛竟可憎地像是人类的眼睛,不过我没法忍耐着继续考究下去。可是,那对眼睛依旧固执得近乎恐怖地牢牢盯着我,所以我不得不喘着粗气关上了观察窗的隔板,任由那只生物在门后阴森的光线中继续扭动着,爬行在铺满稻草的地面上。我当时肯定有些踉跄,因为当医生带着我离开那里时,我留意到他始终温柔地扶着我的手臂。而我则一直结结巴巴地反复问着:“可——可是,老天在上,那是什么?”

麦克尼尔医生把我带到了他的私人办公室,让我躺在他对面的一张靠椅上,然后向我讲述了整个故事。虽然傍晚天空的金色与深红逐渐变成了入夜时分的暗紫色,可我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靠椅上,充满了畏怯与恐惧。每个电话的铃声与每个蜂鸣器震颤都让我觉得愤恨憎恶;而当护工与实习医师们不时敲开房门,将医生短暂地召至办公室外时,我都会忍不住要诅咒抱怨起来。当夜幕降临时,医生打开所有的灯,这一举动让我极感欣慰。虽然我是个科学家,但当我身陷进那令人喘不过气的恐怖迷乱时,早已淡忘了那种一心想要研究资料的热情。这种恐惧又着迷的感觉仿佛就像是孩子在怯畏地谈论那些流传在壁炉边的女巫传说一般。

伊格,那些生活在中央平原上的部族口中所提到的蛇神——这位可能后来演变成南部地区广受崇拜的羽蛇神或库库尔坎2的神明——是一个半人形的古怪魔鬼,极其任性善变、反复无常。但他并不完全是邪恶的,并且通常会善待那些愿意对他和他的子孙——蛇——保有适当敬意的居民;但每到秋季,他就会变得异常饥饿贪婪起来,必须要借助适当的仪式才能将他驱走。这也是为什么八、九、十月份的时候,在波尼族人、威奇托人与喀多人3的故乡会接连好几个星期不停地响起手鼓敲打的声音;这也是那些巫医为什么会像阿兹特克人和玛雅人一样,用口哨与嘎嘎的声响发出奇怪的噪音。

2

Kukulcan,玛雅人对羽蛇神的称呼。

3

三者均是生活在北美中部平原地区的印第安部族。

伊格冷酷无情地眷顾着他的子孙,这是他主要的特点——这种垂爱是如此的强烈,甚至让红皮肤的印第安人在面对拥聚在当地的剧毒响尾蛇时几乎害怕出手保护自己。暗中流传的骇人故事暗示了当凡人们蔑视他,或是故意伤害他那蜿蜒爬行的子嗣时会遭到怎样的复仇;他最偏好的复仇便是在适当地折磨过受害者之后,再将自己仇敌转变成一条带着斑点的蛇。

医生继续告诉我,过去,在印第安人的领地里伊格并不像现在这样神秘。那些生活在平原上的部族不像荒漠游牧民与普韦布洛族人4那样谨慎小心,他们时常相当随意地与第一任印第安联络官谈起他们的传说以及那些在秋季举行的仪式活动,并且让大量相关的知识与传说散播到了临近的白人聚居地里。但是,就在 1889 年圈地运动5如火如荼展开的时候,传出了一些非常离奇的事情,并带了极大的恐慌。一些似乎真实可靠得令人毛骨耸然的证据支持了那些骇人的谣言,并使它们一直流传了下来。印第安人认为新来的白人并不知道应该怎样与伊格相处,所以之后的移民按着字面意思接受了这套说法。所以时至今日,没人能够再让生活在俄克拉荷马州中部老居民——不论白人还印第安人——在给出隐约模糊的暗示之外多吐出一个关于神蛇的词句来。但紧随其后医生又加上几乎毫无必要的强调,声称唯一真正被证实过的恐怖事件也只是一场可怜的悲剧而非某些巫术魔力产生的结果。那是一件非常现实与悲惨残酷的事情——尽管它的最后部分引起了大量的争论。

4

原文为 Pueblos,pueblo 一词本身有印第安人村落的意思,但考虑到是大写所以还是认为他指的是普韦布洛族部族

5

历史上美国曾多次开放原本严格限制所有权的土地,供给第一批抵达的移民以促进中西部地区的开发。其中以 1889 年俄克拉荷马州的圈地运动,即文中提到的,最为有名。

麦克尼尔医生停顿了一会,清了清喉咙,才开始继续讲述那个具体的故事。而当这场舞台大幕徐徐升起的时候,我略微感到一丝兴奋。整件事情自 1889 年春天沃克·戴维斯与他的妻子奥德丽离开阿肯色州向新开放的国有土地上移民的时候开始,最后在威奇托人的聚居地里结束——那处聚居地就在威奇托河以北,现在的喀多郡境内。那儿而今有了一个叫做宾格镇的小乡村,并且通了铁路6;但就别的方面而言,这个地方却不像俄克拉荷马州的其他区域那样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儿现在依旧绵延着一片农场与牧场,物产丰富,因为它并不靠近任何储量丰富的大油田。

6

在与毕夏普合作的另一篇小说《丘》中同样提到了这个地方,这个村庄就在“丘”的附近。同样地《丘》也在小说中提及了这篇小说讲述的故事。

沃克与奥德丽从奥扎克斯地区的富兰克林郡出发,驾着一辆搭盖有帆布顶篷的四轮马车,赶着两只骡子与一只名叫“沃夫”、派不上什么用处的老狗,带着他们所有的家什上了路。他们是典型的山区乡民,年纪轻轻,或许比其他大多数人多了一点儿雄心壮志,希望能离开阿肯色州辛苦劳作,过上有着更好报酬的舒适生活。两个人都很瘦削、皮包骨一般;男人很高,有着一头黄棕色的头发,以及一对灰色的眼睛,而女人则要矮一些,肤色略深,一头黑色的直发意味着还有一点儿印第安人血统。

总的来说,他们并不起眼,与其他那些在同一时间涌向新疆域的几千名先拓者没什么差别。只有一件事情与其他人有所不同。沃克极度地害怕蛇,甚至几乎会因此引起癫痫的症状;有些人将之归结为某些胎儿时期的原因,另一些人则声称有一个印第安人老妪用关于他宿命的阴暗预言吓唬过小时候的他。但是不论原因为何,它带来影响却极为明显;因为尽管他勇气过人,但只要有人一提到蛇就会让他面色苍白,近乎晕厥过去,甚至只要看一眼即便是纤细小巧的标本也会让他惊骇得接近癫痫发作的边缘。

戴维斯夫妇于 1889 年年初启程踏上了移民之路,希望能赶在春季耕作开始前赶到他们自己的新土地上。但他们旅行得很慢;因为阿肯色州的道路状况很糟糕,而在保留地7里则全是绵延起伏的山丘与遍布沙砾的红色荒漠,根本没有任何可供通行的道路。而当地形逐渐变得平坦时,离开故乡山区带来的沮丧与低落甚至比他们所意识到的更加强烈;但是,他们不久便发现印第安事务厅里的人相当和蔼可亲,而大多数的定居当地的印第安人看起来也很文明友善。偶尔,他们也会遇到其他的先拓者,并且一般会用粗俗的玩笑与词句相互表达友好的竞争行为。

7

原文为 the Territory ,怀疑是指 the Indian Territory,印第安人保留地

由于季节原因,当时还看不见多少蛇,所以沃克并没有因为他那易收刺激的特殊弱点而吃到多少苦头。同样,在旅途刚开始的那一段时间里,并没有什么印第安人讲述的蛇类传说困扰着他的心绪;因为从东南部移民过来的印第安部族并不像他们西面的邻居那样拥有这么多古怪而狂野的观念。但命运弄人,当他们抵达克里克郡上奥克马尔吉时,戴维斯夫妇第一次从一个白人口里听到了有关伊格的暗示;这些暗示对沃克产生了令他胡思乱想的古怪影响,并导致他从此之后便开始无节制地询问起各种问题来。

不久,沃克的幻想逐渐发展成了一种非常严重恐惧心理。每次夜间扎营时,他都会不知疲倦地做好最为夸张的预防措施,随时清理掉任何他能找到的植被与灌木,并且只要有可能便会避开那些有着大量砾石的地方。对他来说,每一丛矮小的灌木,以及巨大岩板上的每一条裂缝里似乎都躲藏着不怀好意的毒蛇;而倘若有人并不明显来自某个定居点或是来自哪辆移民火车,那么他就会觉得对方有可能是蛇神——除非他能够靠得足够近,证明事实并非如此。幸运的是,在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麻烦的遭遇去进一步动摇他那脆弱的神经。

当两人前进到基卡普郡附近时,他们发现想要避开乱石堆扎营变得越来越困难了。直到最后,这种举动终于变得不切实际起来,而可怜的沃克只得开始天真地嘀咕着自己在孩童时期学来的驱蛇咒语当作权宜之计。期间有两三次,他们真的瞥见了一条蛇,而这些景象并没能为饱受恐惧折磨,努力保持镇定的沃克提供多少帮助。

在他们开始旅行后的第二十二日傍晚刮起了一场猛烈的大风,为了兼顾两头骡子的安全,夫妇俩不得不寻找一处有遮蔽的地方扎营;为此,奥德丽说服了她的丈夫,将营地安扎在了一面耸立于加拿大河支流干涸河床上的高大悬崖下。沃克并不喜欢那里的碎石岩岸,但也决定破例一次;由于地势容不得四轮马车靠近,所以沃特绷着脸将牲畜们牵到了可以提供庇护的斜坡边。

当奥德丽着手检查马车附近的砾石堆时,她注意到那只虚弱的老狗正在古怪地嗅着周围的地面。于是她学着丈夫的样子,拿起了一把步枪开始四下搜寻起来。之后不久,她便感谢老天自己抢在沃克之前发现了那副景象。因为若是让他看到了那些出现两块巨大卵石所夹缝隙里的东西便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她看到一团东西在缝隙间缓慢地蠕动着,这无疑是一窝刚孵化出来的响尾蛇,尽管只能看到一堆盘结纠缠的蛇身,但那可能是有三、四条单独的蛇共同缠绕起来的。

由于急着避免沃克再度陷入麻烦的惊骇之中,奥德丽没有多作犹豫,她坚决地握住了枪管,用枪托一遍又一遍地捣在那堆翻滚扭动的东西上。那景象让她感到了极度的嫌恶,但却还没真正上升到恐惧的程度。最后,当她意识到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的时候,奥德丽转过身来,用红色的沙土与近旁枯死的野草擦拭清理干净了即兴当作木棍使用的枪托。她觉得自己必须在沃克系好骡子折返回来之前掩盖好这个巢穴。老沃夫——那条与他们一同随行、混杂了牧羊犬与郊狼血统的蹒跚老狗——已经消失不见了,而她担心那只狗会去把自己的主人给领过来。

紧接而来的脚步声证实了她的担心。几乎就在下一秒钟,沃克看见那一切。奥德丽扑上前去抓住了丈夫,免得他一时间吓昏过去,但他只是轻微地摇晃了一下。接着,纯粹的恐惧从他那张面无血色的脸上逐渐消退开去,慢慢转变成了某种混合了畏怯与愤怒的神情,他开始用惊恐颤抖的语调呵斥起了自己的妻子。

“老天在上!奥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没听到他们一直在说那个蛇魔伊格么?你应该告诉我,然后我们可以继续去别处。难道你不知道这而有一个蛇魔,即使伤害他的子孙也会遭到什么下场吗?你以为那些印第安人在秋天的时候全都跳着舞,拍打他们的鼓是为了什么?我告诉你,这片土地是被诅咒的——附近的每一个人都说过我们这样的局面会带来什么结果。伊格统治着这里,他每到秋天就会出来搜捕他的猎物,将他们变成蛇。为什么!奥德,整个加拿大河8两岸没有印第安人会因为爱,或者钱杀死一条蛇!

8

原文是 Canayjin,由于写的英文口语的词所以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地方。翻了翻地图发现 cana 字头的似乎只有这条河。

“老天啊,你自己都做了什么,捣死整整一窝伊格的子孙。他会抓住你的,早晚会的,除非我能从印第安巫医那里买到一个符咒。他会抓住你的!奥德,你要知道,天堂里有一个神——他会在夜晚出来将你变成一条爬行的斑点蛇的!”

旅途的后半部分沃克一直在嘀咕着那些恐吓般的斥责与预言。他们在纽卡斯尔附近渡过了加拿大河,并于之后不久遇见了第一批真正的平原印第安人——这是一群裹着毛毯的威奇托人。他们的首领在威士忌的魔力下随意自由地说出了许多东西;而后可怜的沃克又用了一夸脱9这种奇妙液体从印第安人首领那里学来了一种冗长啰嗦却可以用来抵御伊格的保护性符咒。等到那一周结束的时候,戴维斯夫妇终于来到了威奇托地区那块指定给他们的土地上;接着,他们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圈设边界、进行春季耕作——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始建造他们自己的小屋。

9

容量单位,美制夸脱等于 946 毫升。

那片土地非常平坦,并且时常有强风阴沉地从上面吹过;虽然地表上的自然植被星星点点,四下散落,不过在经过耕作后却很有希望变得极其肥沃。红色砂岩分解后产生的土壤中偶尔会露出一些花岗岩巨石,这些四处铺展、巨大平坦的岩石让地表看起来像是一片人工铺设的宽阔地板。这一带似乎没有什么蛇,也不太可能有蛇的巢穴;所以奥德丽最终说服了沃克在一片空旷、暴露出来的平坦石板上架起了一座只有一间房子的小木屋。有着这样一块地面以及一个大号壁炉,他们或许能抵御哪怕最为潮湿的天气——不过,夫妇俩很快便发现这一地区并不是特别的潮湿。修建房屋的圆木是他们驾着马车从最近的森林带里运来的——虽说是最近,但那些森林也需要向着威奇托山脉走上几英里才能抵达。

尽管距离他们最近的邻居也在一英里开外的地方,但沃克仍旧在其他一些移民的帮助下建起了一座有着宽敞烟囱的小木屋以及一间粗糙简易的马棚。作为回报,他也帮助其他的协助者建造了类似的小屋。就这样,友谊的纽带逐渐在这些新聚在一起的邻居间产生了萌芽。沿着铁路向着东北方向走上三十英里或更远一些才能抵达埃尔里诺,除此之外,近处没有什么地方能算得上是个城镇。尽管移民们都散落在这片旷阔的地界上,但不出几个星期,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变得非常密切起来。印第安人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什么恶意,其中一些还逐渐在大牧场里安顿了下来;但当他们被那些刺激性的液体点着后,就会变得有些吵闹好斗起来——虽然政府已经禁止了酒精交易,但这些刺激性的东西总有办法找到他们。

在所有那些邻居之中,戴维斯夫妇觉得同样是来自阿肯色州的乔与莎丽·康普顿最能帮得上忙也最为意气相投。时至今日,莎丽依旧在世,人们都称呼她为“康普顿祖母10”;而她的儿子克莱德,虽然那时候还是个被抱在怀里的婴儿,现在却已经成为当地的领导者之一了。莎丽与奥德丽过去经常相互拜访,因为她们的小屋只相隔了两英里;在春夏季节那长长的午后,她们会相互交换许多流传在老阿肯色州的故事传说,以及许多关于新故乡的谣言。

10

同样是《丘》一文中的人物。

莎丽非常同情沃克怕蛇的弱点,也试图提供一些帮助,但她的举动可能加重而非缓解了奥德丽因为丈夫持续不断祈祷与预言伊格的诅咒而产生的紧张心理。莎丽对于有关蛇的阴森故事有着不同寻常的了解,并且用某个公认的著名故事给奥德丽造成了深刻得有些可怕的影响——这个故事声称有一个生活在斯科特郡的人被整整一群响尾蛇给咬了,结果毒素让他的身体可怕地膨胀了起来,直到最后砰的一声爆裂开来。自然,奥德丽没有将这件传闻轶事转述给她的丈夫,并且也恳求康普顿夫妇不要让这个故事在附近的乡村里传播开去。依照乔与莎丽的信誉来说,他们应该极为忠实地履行了这一恳求。

沃克很早就开始了他的谷物种植,并且在仲夏的时候收割了大量生长在这一带天然牧草,进一步提高了自己的收成11。在乔·康普顿的帮助下,他打了一口井,用来供应一定量的优质饮水,不过他准备往后要再打一口自流井。这段时间他并没有因为蛇而遇到太多严重惊吓,但他依旧将自己的土地尽可能地打理得不适于这些蜿蜒蠕动的访客的居住。此外,他还常常骑着牲畜前往那些威奇托人的主要村落,走进那些锥形茅草小屋扎堆的地方,长时间与老人和萨满们谈论关于蛇神的事情,以及该如何平息他的愤怒。虽然印第安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符咒来交换威士忌酒,但他打听到的大多数消息都完全无法令他感到宽慰。

11

原文是 improved his time ,依稀记得 time 有收成、收获这种用法,但又找不到出处了。

伊格是伟大的神。他是邪恶12。他不会忘记。到了秋天,他的子孙就会变得饥饿而狂野,伊格也会变得饥饿而狂野。玉米丰收的时候所有部族都会用药物来抵御伊格。他们会给他一些玉米,穿着合适的衣服跳舞,发出口哨声、咯咯声和鼓声。他们不停地敲打鼓来驱赶伊格,并且召唤泰尔华13的帮助。泰尔华的子孙就是人,就像伊格的子孙是蛇一样。戴维斯的女人不该杀死伊格的子孙。等玉米丰收的时候,让戴维斯念许多次符咒。伊格就是伊格。伊格是伟大的神。

12

原文是 bad medicine,《丘》中也出现过这个用法,可能来源印第安人的英语口语。准确意思未知,大概的意思就是“坏的,邪恶的”之类的意思

13

Tiráwa,出自北美印第安人波尼部落的神话。其中泰尔华是波尼神话的创世神。

到了玉米收获的月份,沃克已经成功地让他的妻子陷入了一种近乎神经质的可悲状态。他反复祷告与抄借咒语的行为逐渐变得让人厌烦起来;等到印第安人的秋季仪式正式开始的时候,风从远处带来的手鼓声更加增添了一份不祥的气氛。这些模糊不清、总是悄然游走在旷阔红土平原上的砰砰声足以将人逼得发疯。它为什么永远都不会停止呢?白天黑夜,一周又一周,它总是无穷无尽地更替着,就像裹挟着它的红土狂风一样绵延不断。奥德丽比他的丈夫更加憎恶这些声音——因为对沃克来说,这种声音起码还提供了某种保护作为补偿,让他觉得自己正待在一座巨大的、能够抵御邪恶的无形堡垒里。在这种感觉之中,他收获了自己作物,并修缮了小屋与马棚,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季。

那年秋天特别的温暖,除了进行简陋的烹饪之外,戴维斯夫妇几乎没怎么使用沃克精心修建起来的那座石头壁炉。那些漂浮着尘土温暖的反常云层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折磨着所有移民的神经,但奥德丽与沃克却要比其他所有人更加饱受折磨。那些徘徊不去的、关于蛇之诅咒的念头,以及远方印第安人手鼓敲打出的、无穷无尽的怪异旋律汇聚产生了一种糟糕的效果,使得任何额外的奇异事物都变得完全无法忍受起来。

尽管气氛紧张,在农作物完全收割之后,移民们在几家小木屋里举行过几次欢庆的聚会——这种古怪的、几乎和人类农业工作历史一样古老的丰收仪式依旧在现代社会天真而单纯地延续着。沃克家以东三英里外住着来自南方密苏里州拉斐叶特·史密斯,他是个还算不错的小提琴手;他的曲子让喜庆的人们忘掉了那些在远方单调敲打着的手鼓。等到万圣节临近的时候,移民们计划着组织另一场聚会——他们不知道,这一次聚会本该遵循某些比农耕历史更加古老的传统;早期雅利安人的拜鬼仪式在历经过漫长的岁月后仍旧存活在午夜隐秘树林中的黑暗里,并在随后那一天中的那些欢快的戏剧面具中隐隐透露出模糊的恐怖。那年的万圣节在星期四降临,所有的邻居都一致同意聚集在戴维斯夫妇的小木屋里举行他们的第一场万圣节狂欢。

十月三十一日的时候,被释了魔法般一直保持温暖的天气终于迎来了变化。那天的清晨阴郁而沉闷,临近中午的时候,一直持续不断的大风从炎热转成了阴冷。由于没有事先防范这突如其来的凛冽寒风,人们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就连戴维斯家的老狗沃夫也疲倦地拖着步子回到了室内,趴在靠近壁炉的地方。但远方的鼓声依旧在敲打的,也没有哪个白人居民愿意停下手头工作,放弃他们自己的狂欢仪式。早在下午四点的时候,马车便纷纷来到了沃克家的木屋前;而傍晚时分,在一场难忘的烤肉聚餐之后,拉斐叶特·史密斯的小提琴为那些在宽敞但却拥挤的大房子穿着奇装异服舞蹈跳跃着的人们献上了相当合适的伴奏。这些年轻人沉溺在这个季节所特有的那种欢乐而空虚的气氛中。偶尔,老狗沃夫会和着拉斐叶特手中咯吱作响的小提琴——这个它从未见过的奇怪器件——所发出的某些特别阴森古怪的曲调一同发出阴沉的嚎叫,给人一种脊背发凉的不祥感觉。不过,这场嬉戏的大多数时间里,这只憔悴的老狗都在睡觉;因为它已经度过了有着浓厚兴趣的年纪,并且大多数时间都活在自己的梦中。汤姆与简妮·瑞各比还一同带来了他们的牧羊犬泽克,但两只狗并没有显示出友好往来的迹象。泽克似乎因为某些东西而显得古怪不安,整晚都在奇怪地四下嗅着。

奥德丽与沃克是一对好舞伴,直到现在康普顿祖母依旧市场回忆起他们那晚跳舞的情形。在一时之间,他们似乎忘记了自己忧虑。沃克刮掉了胡子,仔细修整过自己面容,看起来令人惊讶的清爽和利落。等到十点的时候,所有人都已尽兴,客人们开始相互握手告别,反复保证今天每个人都过得很开心,然后便一家接一家地离开了。当牧羊犬泽克跟着汤姆与简妮登上马车时突然发出了奇怪的嗥叫,但两人以为这只是牧羊犬因为要离开聚会返回家中而感到遗憾;可奥德丽认为它肯定是被远处的手鼓声给惹恼了,因为远方传来的敲击声在他们尽情欢嬉后的确显得有些阴森可怕。

那天晚上冷得刺骨,沃克头一回往壁炉里添了一根大圆木,并用灰将木头盖了起来以保证它能一直闷燃到早晨。老狗沃克在红色的火光中拖着身子走了几步,然后再次陷入了它一贯的昏睡之中。奥德丽与沃克也太过疲倦,完全没有心情再去思索那些咒语与诅咒,只是一头栽倒在做工简单粗糙松木大床上,早在壁炉架上的廉价闹钟走过三分钟之前就已经陷入了沉沉的睡眠。而在遥远的地方,那些可憎手鼓敲打出的韵律依旧在刺骨的夜风中跳动着。

这时,麦克尼尔停顿了一下,摘掉了他的眼睛,仿佛如果他能让客观世界变得模糊就能让那些怀旧的记忆变得清晰一般。

“你很快就会理解,”他说,“我很难拼凑出客人走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不过,起先,还有机会,让我能够试着做一些拼凑工作。”接着,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便继续开始讲述接下来的故事。

奥德丽做了一些关于伊格的恐怖噩梦,在梦中,伊格有着一副撒旦的面容——就像他在那些廉价雕刻上看到的一样。在经历过这样一连串的迷幻梦魇后,奥德丽突然惊醒了过来;接着,她发现沃克已经醒了过来,独自坐在床上,似乎正在紧张地聆听着某些东西。而当奥德丽试图开口询问什么东西吵醒他的时候,他用几句低语阻止了妻子。

“听!奥德!”他低声说。“你听见有东西在呜呜声,嗡嗡声还有沙沙声?你觉得那是秋天的蟋蟀吗?”

的确,小木屋里可以清晰地听见他所描述的声音。奥德丽试着辨别这声音,却立刻发现那声音有着某些东西让她觉得既恐怖又熟悉——想起它的念头就徘徊在记忆的边缘。接着,除开那声音,远方手鼓发出单调的敲击声也永无停歇地穿过阴沉半月普照着的黑色平原传了过来,唤醒了一个可怖的念头。

“沃克,难道说是,是,伊格的诅咒?”

她能感觉他在颤抖。

“不,好姑娘,我不觉得他会这样过来。他的样子像是个人,除非你看到他的穿着,灰鹰酋长是这么说的。有些害虫会在这样的冷天出来——不是蟋蟀,我估计,是某些……类似东西……我最好还是起来,在它们过来或是爬到橱柜里之前,把它们都赶出去。14

14

原文是—not crickets, I calc’late, but summat like ’em. I’d orter git up and stomp ’em out afore they make much headway or git at the cupboard。估摸着大概是这个意思

于是他下了床,摸到了挂在附近的提灯,然后从钉在提灯附近墙上的火柴锡盒里取出了火柴。奥德丽坐在床上,看着火柴的火光点燃提灯逐渐散发出明亮稳定的光芒。接着,当他们的双眼开始扫视整个房间的时候,就连简陋的房梁也在他们一同爆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摇晃不已。因为在提灯那初生的光亮的照耀下,房间平坦的石头地面上翻滚扭动着一团带有褐色斑点的响尾蛇。它们滑动着爬向火光,甚至昂起自己它们那令人嫌恶的扁头恐吓性地盯着已被恐惧击垮了的提灯人。

奥德丽仅仅只在一个瞬间看见了这幅景象。那些毒蛇大大小小,多得数不胜数,显然有着几种不同种类;甚至就在她观望的时候,已有两三条蛇竖起了它们的头,仿佛准备袭击沃克一般。她没有晕过去——但沃克却跌倒在了地上,同时也弄灭了提灯,将她再度投进了一片黑暗里。他没有再次尖叫出来——恐惧已将沃克彻底地麻痹,他就像是被从短弓射出的无声羽箭击中了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而对于奥德丽来说,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怪异地旋转着。

任何自主的动作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意志与真实感都已经离他而去了。她无力地向后倒在自己的枕头上,希望自己能很快醒过来。接着在一段时间里,她的脑海里并没有涌现出任何实际的、关于所发生事情的感觉。接着,渐渐地他开始一点点怀疑自己已经醒;她不停地抖动着,尽管混杂在一起恐慌与悲痛变得越来越强烈,让她渴望大声尖叫,但某些禁止的魔咒却让她变得哑了一般。

沃克已经死了,而她却无能为力。他死于蛇,正如同当他还是个孩子时,那个老女巫所预言的那样。可怜的老狗沃夫也没能帮上忙——可能它甚至都没能从自己那衰老的昏睡中清醒过来。而现在,那些蜿蜒蠕动的东西肯定已经向着她爬来了,每一秒一秒都在黑暗中向她爬来,甚至已经黏滑地缠绕上了床脚,流上了粗糙的羊毛毯子。她神智不清地趴在衣服下面颤抖着。

这肯定就是伊格的诅咒。他在万圣节之夜送来了自己那恐怖的子嗣,而它们先带走了沃克。为什么——难道他不是无辜的么?为什么不径直冲着她来——难道不是她杀死了那些小响尾蛇么?接着她想起了那些印第安人所提到的诅咒的方式。她不会被杀死——只会被变成一条带着斑点的蛇。啊!所以她会变得和她在地板上看到的那些东西一样——伊格派来了这些东西,为了抓住她,为了将她变成它们的一员!她试图嘟哝出沃克教过她的符咒,但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闹钟嘈杂的滴答声盖过了远处手鼓那几乎将人逼疯的敲打。蛇已经爬了很长一段时间——难道它们有意延缓动作为了刺激她紧张的神经?偶尔,她觉得自己感觉到有着某种从容而狡诈的东西压在床单上,但结果每一次到头来都是她绷直的神经在机械地颤抖而已。闹钟在黑暗里滴答作响,而事情的进展慢得超过了她的想象。

那些蛇不可能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它们也许根本就不是伊格的使者,仅仅是一群在岩石下筑巢,或是被火光吸引过来的普通响尾蛇。它们并不是冲着她来的,或许——或许,在吓死了可怜的沃克之后,它们就觉得已经够了。那么,它们现在会在哪儿呢?走了?卷在火边?依旧在受害者那向下倒伏的尸体上爬行?闹钟滴答作响,而远处的鼓声依旧在跳动着。

一想到她丈夫的尸体就躺在身边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奥德丽就觉得一股纯粹的生理恐惧穿过了她的全身。那个莎丽·康普顿所说过的,过去斯科特郡上那个男人所遭遇的事情!他一样被一大群响尾蛇咬了,他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毒素在腐蚀血肉,膨胀整具尸体,最后那个鼓胀的东西会恐怖的爆裂开来——随着砰的一声可憎地爆裂开来。这事情也会发生在地板上的沃克身上吗?她本能地觉得自己将会听到某些非常恐怖,甚至自己都不敢说出来的声音。

钟继续滴答作响,与夜风从远方带来的鼓声一同保持着某种嘲弄、讥讽的拍子。她希望那是一只报时钟,起码这样她就能知道这段恐怖的守夜还要持续多长的时间。她诅咒那些让她一直保持清醒的粗糙纤维,也想知道最终黎明会给她带来怎样的解脱。也许邻居们会经过——无疑某些人会来拜访——他们最后会不会发现她依旧理智清醒着呢?她现在是不是还理智清醒着呢?

当她病态地倾听着时,奥德丽几乎立刻就留意到了某些东西;某些她在相信那一切之前必须用尽自己的每一份意志去证实的东西;而一旦证实,她不知道该对此表示欢迎还是畏惧。那些遥远的鼓点声似乎停止了。它们一直都要将她逼得发疯——但沃克不是一直都将它们视为一座堡垒,可以抵御那些自宇宙之外、无可名状的邪恶事物么?在与灰鹰以及威奇托的巫医们交谈之后,曾低声地复述过她什么?

她一点儿也没有为这新的、突然降临的死寂感到高兴!这其中有着某些不祥的意味。孤单敲打的响亮钟声似乎变得异常起来。用着自己最后一丝清醒的行动,她拉开了盖在自己脸上的被子,在黑暗中望向窗户。在月落之后,一定转晴了,因为衬这背景的星空她清楚地看见了那个方形的小孔。

接着,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传来了一个令人惊骇、难以言述的声音——啊!——那裂开皮肤发出的沉闷而腐坏的砰声,以及黑暗中毒液流出的声响。老天!——莎丽的故事——那污秽的臭味,这吞噬撕扯着一切的死寂!这一切都太过强烈。令她发不出声的咒语被怦然打破,而寂静的黑夜回荡放大奥德丽所发出的全然歇斯底里的尖叫。

她并没有因为惊骇而昏迷过去。如果真是这样该多么仁慈。在她尖叫的回音中奥德丽依旧望着前方星光照亮的方形窗户,听着那恐怖闹钟发出的仿佛预示着毁灭降临的滴答声。她听到另外的声音了么?那窗户是不是还是一扇完整的窗户?她没有办法去权衡她感觉到的迹象,也没有办法分清楚现实与幻觉。

不,那窗户并不完整。某些东西正在侵蚀它下方的边缘。那闹钟发出的滴答声也不是房间里唯一的声响。毫无疑问,房间里有一阵阵厚重的呼吸声,那声音既不属于她也不属于可怜的老狗沃夫。老狗沃夫睡得非常安静,而它醒着时候发出的喘息声奥德丽绝对能听得出来。接着,奥德丽在星光的衬托下看见了某个黑色、些许像是人类的可憎轮廓——一团有着巨大头颅与肩膀的东西起伏着缓慢摸索向她走来。

“呀!呀!滚开!滚开!滚开!蛇魔!滚开!伊格!我不是有意要杀死它们的——我害怕他被它们吓到。不要过来,伊格!不要过来!我不会再伤害你的子孙——不要过来——不要将我变成斑点蛇。”

但那有些丑陋的头颅与肩膀只是蹒跚地向床走来,寂静无声。

奥德丽脑海中的一切突然绷断了,在一瞬间她从一个畏缩的小孩变成了一个暴怒的疯女人。她知道那儿有把斧子——就挂在提灯附近的木桩上。那斧子很近,她能在黑暗里摸到它。在她进一步清醒之前,斧子已经到了她的手里。她爬向床脚朝着那个恐怖头颅与肩膀每一刻都在摸索着靠过来的方向。若这时有一丝光线,她绝不会愿意看到那副景象。

“接着!你这怪物!接着!接着”

她尖叫着大笑,当她看到窗户外的星光逐渐转变成了黎明时分昏暗、预兆性的苍白时,她发出的咯咯声越来越响亮。

麦克尼尔医生擦了擦额前的汗,再次戴上了他的眼睛。我等着他继续讲述,而当他保持沉默时,我轻柔的问。

“她活下来了?你们发现她了?一切都有解释?”

医生清了清喉咙。

“是的——她活下来了,某种程度上说是。事情也有了解释。我告诉过你这里面没有什么魔法——只是一场残酷、可怜、实际发生的悲剧。”

莎丽·康普顿最早发现了这件事。她于第二天下午驾车来到戴维斯夫妇的小屋想与奥德丽讨论聚会的事情,却看见烟囱里没有烟。这有些奇怪。虽然那天又变得非常暖和起来,然而奥德丽一般会在那个时候进行烹饪。骡子们在马棚里发出了饥饿的声音,而且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老狗沃夫在门边通常待着的地方晒太阳。

总之,莎丽并不喜欢她所看到的镜像,于是她犹豫而胆怯地下了车,敲了敲门。她瞪了一会儿,却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她试着推了推用劈开的原木制成的大门。锁似乎没有扣上;于是她慢慢地推开了门。接着,看到屋里的景象后,她晕眩着退了出来,喘着气,抓着门框试图保持自己的平衡。

当他打开门的时候,传出了一股可怕的味道,但那并不是让她昏厥的东西。真正让她晕眩的是她所看见的东西。因为在那间阴暗的小屋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三个令人惊骇的东西留在地板上,让走进来的人既畏怯又迷惑。

那只大狗躺在炉火已经烧尽的壁炉边——兽癣与年纪在它身上留下的紫色坏疽赤裸地暴露在皮肤上,整个尸体因为响尾蛇毒液造成的病态鼓胀给撑破了。它肯定被整整一大群毒蛇咬过。

门的右边是一个男人被斧头劈砍后剩下残缺尸体——覆盖着一件睡衣,一只手里还紧紧抓着被砸烂的提灯。他身上并没有任何显而易见的蛇咬伤口。在他的身边有着一把随手丢弃的斧头,草率地丢在一边。

同时还有一个眼神空洞、在地板上扭动着的东西。那曾是个女人,但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又哑又疯的怪物,只会嘶嘶、嘶嘶、嘶嘶的发出声响。

此时,不论医生还是我都动手擦掉了从前额流下的冷汗。他从自己桌子上的一个小瓶里倒出了些东西,啜了一口,然后将另一只玻璃杯递给了我。我只能颤抖着愚蠢地继续问道:

“其实,沃克起先只是昏了过去——尖叫吵醒了他,然后那斧子杀了他?”

“没错,”麦克尼尔医生拉低了声音。“但他一样是因蛇而死的。他的恐惧起了效果——一方面让他昏了过去,另一方面使得他给自己的妻子填满了疯狂的故事,导致她觉得自己看见蛇魔的时候开始挥起了斧子。”

我思索了一会儿。

“所以,奥德丽——奇怪的是伊格的诅咒似乎的确在她身上生效了?我想那些嘶嘶作响的蛇的印象已经完全根植在她的脑海里了。”

“是的,起先还有些清楚的吐词与说话,但后来就越来越少了。她的头发从根上开始变白,就好象生长一样。后来渐渐脱落。皮肤上也逐渐产生了斑点,直到她死的时候——”

我惊跳着打断了他的话。

“死?那么,楼下——楼下那个东西是什么?”

麦克尼尔面色阴郁严肃地说。

“它是她在九个月之后生下来。原来有三个——另两个更加可怕——但只有这一个是活着的。”

The End


本文写于 1928 年,并在同年发表在 Weird Tales 上。

和他后来与毕夏普女士合作的作品 (例如《丘》和《美杜莎的发梢》) 一样:首先由毕夏普提供故事创意与一些简介,再由洛夫克拉夫特代笔完成,最后以毕夏普个人的名义发表。

但也有人声称本文应该是合作而非完全的代笔——我个人比较支持这种说法,因为文中“非洛夫克拉夫特”的风格比较明显。另外还有一点必须要提一下:

首先还是那句老话,我姑妄说之,你姑妄听之就好。

本文中洛夫克拉夫特或毕夏普在情节设计上似乎存在一定的问题。例如,将“变成蛇的人”这个最好底牌在没有任何适当气氛铺垫的情况下先亮了出来——非常不同于洛夫克拉夫特一贯固有的风格 (先说一个可真可假的故事,然后在最后的部分再给出确实的证明) 。例如将“变成蛇的人”的桥段提到医生讲述完故事之后再叙述,效果可能会好很多。

抑或,作者仅仅只为了刻意制造一个这样的效果,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个美国西部民间故事,也说不定。


另一些关于伊格的事情:

虽然大部分人认为伊格的原型其实是 Robert E. Howard 故事中的蛇神 Stygian (或者野蛮人库尔系列故事中的“Great Serpent”) ,而且大部分现在的 COC TRPG 在设定上也是这样处理的。但从原始材料的角度来说,伊格基本上还是洛夫克拉夫特与毕夏普原创的神明。而且从他与毕夏普合作的故事也可以看出伊格的转变(从《伊格的诅咒》中的半人形蛇魔,变成《丘》中昆扬人崇拜的巨蛇)

The Diary of Alonzo Typer

阿隆佐·泰普尔的日记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 威廉·拉姆雷

译者:玖羽

原文:The Diary of Alonzo Typer


**编者注:**对居住在纽约金士顿的阿隆佐·哈斯布鲁克·泰普尔 (Alonzo Hasbrouck Typer) 先生的可信目击报告表明,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是在巴达维亚(Batavia)①的里士满旅馆,时间是 1908 年 4 月 17 日的中午前后。泰普尔先生是一个古老的阿尔斯特(Ulster)②望族的最后一员,失踪时 53 岁。

泰普尔先生曾受私人教育,并曾在哥伦比亚大学和海德堡大学求学。他的一生都作为研究者度过,其研究包含许多人类知识的边缘领域,这些知识鲜为人知,一般来说会引起恐惧。他那篇论述了吸血行为、食尸鬼、闹鬼现象的论文曾遭多家出版社拒绝,后私人印刷出版。在 1902 年的一系列怪异而苦涩的学术争论后,他辞去了在“心灵调查协会”的职务。

在不同的时期中,泰普尔先生曾四处旅行,有时长期不在人们的视野中出现。现已知他的旅程遍及尼泊尔、西藏、印支半岛,还在 1899 年踏上了神秘的复活节岛。泰普尔先生失踪后,人们进行了大规模搜寻,但毫无结果,他的财产已在他纽约的远房表亲间进行了分割。

诸位读者将要看到的日记据说发现于一座大型乡间宅邸的废墟中,该宅邸位于纽约州的阿提卡 (Attica) 附近,在化为废墟之前,曾背负了好几个世代的好奇目光和危险名声。这栋宅邸非常古老,远在白人广泛移居到这一带之前就已建成,属于一个既奇特又神秘的家族,范德赫尔(van der Heyl),这家人于 1746 年担着行巫术的嫌疑移民到奥尔巴尼(Albany)。建筑本身大约建于 1760 年。

人们只知道极少一点范德赫尔家的历史。这家人和他们的普通人邻居彻底疏远,直接从非洲购买几乎不会讲英语的黑奴,他们的孩子只跟家庭教师学习,或去欧洲求学。他们家的人一进入社会就很快销声匿迹——甚至来不及获得邪恶的名声,因为他们都会参加黑弥撒团体,乃至教义更加黑暗的教团。

围绕这可怖的宅邸,一座村庄蔓生出来。村民由移居而来的印第安人构成,稍晚一些时候,从附近乡村来的逃亡者也搬进了村子。村庄有一个意义不明的名字:寇拉辛 (Chorazin) ,其村民在混血后出现了一些奇怪的遗传特征,民族学家曾对此写过几本专著。村后有一座陡峭的小山,这座小山也在范德赫尔家宅邸的视野之内。山顶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奇特环形石阵,易洛魁人会对它投以恐惧和厌恶的目光;根据考古学和气候学上的证据,石阵建立的时间一定早得惊人,它的来源和性质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大概从 1795 年开始,前来此地的拓荒者和接踵而来的移民就开始传说,在特定的季节,会有怪异的叫唤声和咏唱声从寇拉辛村、从那座宅邸、从小山上的石阵那里传出。有理由相信,这噪声于 1872 年前后停止,那一年,范德赫尔家全家——包括仆人在内——突然同时消失了。

从那时起,宅邸就荒废了;当新业主和好奇的访客企图在宅邸内住宿时,发生了三起原因不明的死亡、五起失踪和四起突然疯狂的事件,在这些灾难性的事件之后,宅邸、村庄和一大片乡野土地都被归还给州政府,然后在范德赫尔家的继承人缺席的情况下被拍卖掉了。1890 年左右,业主——先后是布法罗 (Buffalo) 的查尔斯·A.希尔兹(Charles A. Shields)及其子奥斯卡·S.希尔兹(Oscar S. Shields)——将整块地产彻底废弃,而且警告所有调查者,决不要涉足这片区域。

在最近四十年中,已知接近过宅邸的人只有神秘主义者、警察、记者和从海外来的古怪人物而已。这最后一批人基本都是神秘的欧亚混血儿,可能来自交趾支那 (Cochin-China) ③,他们进入宅邸后,会出现一段奇异的记忆空白,这在 1903 年曾激起新闻界的广泛关注。

泰普尔先生的日记本幅为 6×3.5 英寸,由坚韧的纸张装订而成,封皮是一种奇特而结实的金属薄板。这本日记于 1935 年 11 月 16 日被一个颓废的寇拉辛村民发现并占有,当时州警正在调查传闻中范德赫尔家废宅倒塌的事件。这栋宅邸的确倒塌了,它显然是被 11 月 12 日刮起的暴风吹倒的。宅邸的崩塌之彻底显得有些不同寻常,没有几星期时间,根本无法详尽查寻。约翰·伊格尔 (John Eagle) ——一个肤色黝黑、脸如猿猴、貌似印第安人的村民找到了日记,他说他是在很浅的废墟表层发现的,因此这本日记必定被放在建筑上层的房间里。

宅邸的残骸只有很少一些部分还能辨认出来,但它的地下室——庞大得令人惊讶、异常结实的砖砌地窖 (它被一扇古老的铁门紧紧锁闭,那锁结实得不合常理,只能炸开) ——依然保持完好,并表现出了几个令人困惑的特点。首先,所有砖墙都被不可解译的象形文字彻底覆盖,这些文字粗糙地刻在墙上;其次,地窖后方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开口,在宅邸崩塌时,这个开口被一次显然是蓄意造成的塌陷堵塞了。

可最奇怪的事情,还是石板地面上积下了某种恶臭、粘稠、漆黑的物质,这些东西铺了一大滩,还拉出一条不规则的线,线的尽头消失在被堵塞的圆形开口那里。最先打开地窖的那些人说,他们闻到的味道就像动物园的蛇屋。

这本日记显然是失踪的泰普尔先生单独调查可怖的范德赫尔家宅邸时记录下来的,笔迹鉴定专家已证明它并非伪造。日记的字迹显示出作者的神经愈发紧张,到末尾时,已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那些寇拉辛村民——他们的愚笨和寡言难倒了所有想要调查这片地区及其秘密的人——坚称,记不清泰普尔先生是否和其他轻率的访客一样到访过这幢可怕的宅邸了。

下面逐字转录日记全文,不加任何评论。要怎么对它加以解释、为什么这么解释、除了作者的疯狂,我们还能推断出什么——所有这些,都希望诸位读者自己找到答案。未来,我们可能会发现这本日记的价值,并以它为钥匙,解决延续了好几代的谜团。而且,它的叙述还可能让系谱学家得以证实泰普尔先生迟来的记忆——关于阿德里安·史雷格 (Adriaen Sleght) 之事的记忆。

日记

1908 年 4 月 17 日

我下午 6 点才抵达这里。我必须迎着即将到来的风暴,从阿提卡一路步行过来,因为没人肯租给我马或大车,我也不会开汽车。这个地方比我预料的还糟,我害怕有什么会来,即使我曾长期研习秘密,也是一样恐惧。那一夜——那历史悠久的、恐怖的瓦尔普尔吉斯巫魔之夜 (Walpurgis Sabbat) ——就快到了,自从在威尔士的那时候之后,我就知道如何寻找它。不管要来的是什么,我都不会畏缩。被某种深不可测的力量驱策,我用我的全部人生探寻邪恶的奥秘;除了来这里,我已经别无选择,我不会挑剔命运的安排。

我到达的时候,太阳还没落,但天色已是漆黑一片。今天的雷雨云是我见过最密集的,只有不时劈过的闪电照亮道路。那村子既可恨又闭塞,村民们只比白痴强一点,他们中的一个用奇怪的方式向我打招呼,仿佛他认识我。我只能看见一点周围的景色——一个小小的沼地山谷,长满了奇怪的棕色杂草,死亡的菌类铺在坑洼不平、被邪恶地扭曲的树干和秃枝上。村后有一座看起来阴郁莫名的小山,山顶是一个环状的巨石阵,圆环中央还有另外的石头。毫无疑问,那就是污秽的原初存在,V------告诉过我,它和 N------巫会 (estbat) 有关。

这庞大的宅邸座落在庭园中央,被怪异的荆棘包围。它的古旧差点使我却步,不过我还是勉强在荆棘中开出一条路。这里既污浊又病态,我很惊讶,这一大坨害了麻风病的东西居然还能支撑得住。宅邸是木造的,但本来的建筑次序已被掩藏在令人困惑、杂乱无章的各种附属建筑中,这些追加的建筑体现了各个时代的风格。我想,最先建立的应该是新英格兰殖民地风格的方形部分,它应该比荷兰式石砌邸宅更好建一点——这时,我想起迪尔克 (Dirck) ·范德赫尔的妻子来自塞勒姆,她正是那位不堪提及的阿巴顿·科雷(Abaddon Corey)的女儿。宅邸附有一个小柱廊,当我跑到它下面时,暴风雨正好开始吹打。这是一场恶魔般的暴风雨:外面暗得就像午夜,大雨滂沱而下,雷霆和闪电像世界末日一样劈过,狂风则似乎想用爪子把我攫住。大门没有锁,我打着手电走进宅邸;积在地板和家具上的尘土足可用英寸计,这里的气味就像霉菌丛生的坟墓。宅邸的大厅一通到底,右手边有一条弯曲的楼梯,我在尘埃里开出一条路,走上楼,选了这间前室扎营。这里的布置看起来还算齐全,但所有家具都损坏了。这些文字写于晚上 8 点,我已用旅行箱中的冷饭填过肚子,以后我的饮食将由那些村民送来——虽然他们决不会走过已经倒塌的庭院大门,直到(用他们的话说)“以后”为止。我希望能摆脱这个地方带给我的不快感——这种不快感我非常熟悉。

稍晚

我清楚地意识到,这宅邸里有某些存在。其中一个存在确凿无疑地对我展露出敌意:一种恶毒的意志正设法摧毁我、将我压倒,我在刹那间几乎无法支撑,但还是运用全部力量,成功抵抗了它。它的邪恶令我毛骨悚然,而且肯定不是人类。我想它一定已和地球外的某些强大力量结盟——那些强大的力量存在于逾越时间、超越宇宙的空间之中。它如巨像般巍然矗立,正如用阿克罗 (Aklo) 语④写就的东西证实的那样。在我的感觉中,它非常巨大,我很惊讶,这些房间居然塞得下它——当然,它实际上并不是那样巨大。它的年龄一定老得难以形容——既令人震惊,又不可名状。

4 月 18 日

我昨晚睡得很少。凌晨三点,一阵奇怪的贴地风开始在整片区域刮起,然后逐渐上升,直到整座宅邸都开始颤抖,就像遭了台风。当我走下楼梯时,在我的想像中,仿佛有一些半隐半现的形体在前门的黑暗中出现。我刚走到一楼,就被粗暴地推向后方——被风吹向后方,至少我是这么假设的。但我发誓,就在转过身来的功夫,我看见一只硕大的黑色爪子迅速消失。我站稳脚跟,最后安全地走到门口,给那扇危险地摇晃着的大门插上沉重的门栓。

我不想在黎明降临前对宅邸进行探索。可我现在睡意全无,恐怖感和求知欲在猛烈燃烧,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继续搜查。依靠闪亮的手电,我在尘埃里前行,进入了巨大的南客厅,我知道那里挂着家庭成员的肖像——肖像果然挂在那里,和 V------说的一样,而且我感觉自己曾从某些更加模糊不清的来源知晓过此事。这房间漆黑一片,满是霉菌和尘土,我能在这里做的事聊胜于无,但依然可以移动视线,遍览范德赫尔那可憎的家系。我似乎熟悉某些肖像画上的面孔;但我却完全记不起,那究竟是什么面孔。

在这些肖像中,最清晰的一张是可怕的混血儿约里丝 (Joris) 的——她是迪尔克最小的女儿,出生于 1773 年,我能看到她的绿眼睛以及脸上像蛇一般的神色。关上手电后,我觉得那面孔在黑暗中亮了起来。这一半是来自我的想像——我看到它正泛出微弱的绿光。我看得越多,就越觉得它邪恶,于是转过身去,以免愈发增长的压力使自己产生幻觉。

可转身之后,我看到的东西更糟。那是一张狭长而阴郁的面孔,两只小眼睛紧挨在一起,我立即辨认出那像猪一样的容貌,虽然画家已经很尽力地把他的猪鼻子猪嘴画得像人了;这正是 V------曾在悄声低语中向我说过的。在恐怖的凝望中,我觉得那双眼睛开始发出红光,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整个背景都换成了异质的、毫不相关的场面——在孤独、荒凉、肮脏的黄色天空之下,丛生着看起来孤苦伶仃的黑刺李灌木。我担心我的理智,于是便冲出那个被诅咒的画廊,沿着扫净灰尘的转角,跑上楼梯,回到了我的“营地”。

稍晚

我决定趁着白天探索这些宛如迷宫的附属建筑。我不可能迷路,因为我的脚印深深地留在灰尘里,如果有必要,我还可以留下更加明确的标记。很奇怪,我轻而易举地弄懂了这些错综复杂的走廊的结构。经过很长一段路,走到展开的宅邸北翼尽头,有一扇上锁的门,我把门砸开,里面是一个小间,塞满家具和被蛀烂的木料,我在外墙上发现了一个黑暗的洞口,它正藏在被蛀蚀的木头之后。这是一条秘密通道,通往未知的黑暗深处,但它却没有台阶或扶手,更像一个陡峭而倾斜的滑道或隧道,我很好奇它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壁炉上挂着一张发霉的绘画,我走近之后才看清,上面画着一个身穿 18 世纪晚期风格礼服的少妇。她的面容具有一种古典的美感,可神情却邪恶无匹。在她精巧的脸庞上显现的不仅仅是无情、贪婪和残暴,而且还有某种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丑恶。在我看来,画家——抑或是缓慢的霉烂——使她的脸色苍白,像一尊病弱的绿色塑像,而且还给皮肤增加了一些几乎觉察不到的细微鳞状纹理。稍后,我上到阁楼,发现了几个装满奇怪书籍的箱子。无论从字体还是从形制上看,这些书都完全是异界的产物,其中一本书里有一种我曾认为不可能存在的阿克罗语咒文变种。我没有太仔细地检查楼下那些积满灰尘的架子上的书。

4 月 19 日

尽管尘土上只留下了我自己的脚印,但这里一定有着看不见的存在。昨天,我在荆棘丛中开出一条小路,直通送饮食的庭院大门,可今早我发现荆棘已经合拢;此事甚为怪异,因为这些灌木已经完全枯干、失去活力了。我再次感到那种非常巨大的存在,就是房间里几乎塞不下的那个;但这次的存在比它更为庞大,而且,我昨天发现的书里的第三条阿克罗语咒文可以赋予它形体、使它可见。我不知自己是否敢将它具现化:这样做要冒极大的风险。

昨晚我开始瞥见一些无常的幽影——有脸和形体,就在大厅和房间的阴暗角落之中。它们是如此丑陋、可憎,我甚至不敢形容。这些幽影似乎和昨天凌晨那只长着巨爪、企图把我从楼梯上推下来的形体同属一类,当然,前提是,那不是我的幻觉。它们不是我在寻找的东西;我又看到了那爪子,它有时单独、有时结伙出现,但我已决定无视这种现象。

下午早些时候,我第一次探索了地下室。我是用在库房里找到的梯子下去的,因为木阶早就朽烂了。地下室里结了一层厚厚的硝石,许多无定型的土墩标示出了瓦解殆尽的器物。望向尽头,我看到一条狭窄的通道向前延伸,它似乎正好处在北面一翼的下方,我昨天在那里发现了上锁的小间;通道的尽头被厚重的砖墙和紧锁的铁门封闭。这明显是某种地窖,墙和铁门表现出十八世纪的建筑风格,必然是这个宅邸最古老的扩建,时间肯定在独立战争之前。在明显比铁门古旧许多的门锁上,雕刻着一些我无法解读的符号。

V------从没跟我说过这个地窖。这地窖的门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事物都更令我不安,因为当靠近它的时候,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冲动驱使我向里聆听,只是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我才留在这个恶性的所在。当离开地下室的时候,我无比希望木阶还在,因为我攀登梯子的速度慢得简直让我疯狂。我真不想再到下面去了——尽管某些邪恶的灵体力劝我说,应该在夜晚下到地窖,以学到某些必须学得的东西。

4 月 20 日

我调查了恐怖的深渊——这只是因为我知道了,它还有更深奥的部分。昨晚的诱惑实在太强,所以我还是在晚上最黑的时间,打着手电下到了那满布硝石、如地狱一般的地窖。我蹑手蹑脚地走在那些无定型的土墩之间,一直走到可怕的砖墙和上锁的门前。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忍住了低语出我所知晓的咒文的冲动,只是在聆听——以疯狂的专心聆听。

最后,我听到从铁门对面传来了声音——那是恐吓的声音和咕哝的低语,就仿佛是什么庞大的夜之巨怪潜伏在门后。更加糟糕的是在地上拖行的声音,就像是无比巨大的蛇或海兽在地面上拖动长着怪物般皱褶的肚子。我被吓得近乎瘫痪,不由得把目光转向那把巨大、生锈的锁头,以及其上铭刻的异界的、神秘的象形文字。我无法辨别这些印记;它在亵渎的、不可描述的古风之中,还略有一种类似黄种人工艺的风格。这时,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这些印记发出了绿光。

我掉头就跑,却发现前方出现了巨大的爪子——这些巨爪眼看着膨胀起来,逐渐实体化。自地下室邪恶的黑暗之外,钩爪伸展开来,它们后面如幽影般浮出长满鳞片的手腕,而引导它们作出可怖摸索的恶意也若隐若现。这时,从我身后——就从那令人发指的地窖中——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回响,就像回荡在遥远地平线上的雷鸣。在巨大的恐怖之下,我打着手电,迎着幽影般的钩爪冲去,在最强档的光柱下,我看到它们消失不见。我叼着手电爬上梯子,在回到二楼的“营地”之前,一次也没有停步。

我不敢想像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我是为探寻而来到这里的,但现在我知道了,有些东西正在反过来探寻我。就算我希望离开,现在也不可能了。今天我为了拿饮食而去庭院大门那里,却发现荆棘已将路完全堵塞。荆棘长满了所有的地方,甚至长到了宅邸里;在某些地方,褐色、带刺的藤条没有卷曲,生长到惊人的高度,像铁栅一样阻塞了我所有的出路。那些村民和这件事肯定有关连,当我回到宅邸里时,发现饮食被放在前厅,但我完全猜不到它是怎么被运到这里的。我后悔自己扫净了灰尘,如果地上还积着一些,我就能通过足迹判断了。

下午,我在一楼后面那间巨大而阴森的图书室里读了好几本书,产生了一些不能在这些写下来的疑惑。我以前从未读过《纳克特抄本》 (Pnakotic Manuscripts) 或《埃尔特顿陶片》(Eltdown Shards),如果知道它们记载了什么,我决不会从书架上拿起它们。但现在已经太迟了——离可怖的巫魔之夜只剩十天了。在那个恐怖的夜晚到来之前,它们似乎想先留着我。

4 月 21 日

我又去调查了一次肖像画。有些画上标有名字,我注意到了其中一幅——就是画于两个世纪以前、画上是有着邪恶容颜的女人的那幅。它让我感到困惑:上面的名字是“特琳切 (Trintje) ·范德赫尔·史雷格”,我有一种强烈的印象,自己以前肯定因为某种重要的关系,在哪里见过史雷格这个名字。虽然现在我感到了恐怖,但当时还不觉得。我必须拼命从脑中找出线索。

这些肖像画的眼睛一直在我心头萦绕不去。难道他们中的一些有可能从那积满灰尘、腐烂霉变的裹尸布里出现?从发黑的画框里,这些有着蛇脸和猪脸的术士们可怕地瞪视着我,在阴暗的背景里,还有另外一些混血的面孔开始向外窥视。所有这些人的脸都带着他们一族的丑恶特征——那种像人的外观要比不像人的外观更加恐怖。我希望他们的脸不要让我想起别的脸——别的我曾见过的脸。那是一个被诅咒的家族,莱顿的科内利斯 (Cornelis of Leyden) ⑤是其中最恶劣的,在他的父亲发现别的钥匙之后,打破了障壁。我现在很确定,V------只知道一些只鳞片羽而已,所以我才毫无准备,完全无法自卫。在老克莱斯(Claes)之前,这个家族有过什么经历?不管老克莱斯在 1591 年做了什么,如果没有和外部异界的某些联系,他都不可能把邪恶的遗产传下好几个世代。而从这怪物般的家族派生出来的家系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难道不是分散在世界各地,一齐等待着他们共同的遗产吗?我必须回忆起,自己是在哪里特别注意到史雷格这个名字的。

我希望自己可以确定,这些肖像会永远留在他们的画框里。因为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看到一些类似早先的爪子和阴影的脸和形体瞬间闪现,它们与某些古代的肖像画极为相似。但不知为什么,我从未看到这种存在和相似的肖像画同处于一个房间:要么就是光线不好,使我看不到其中一方,要么就是这种存在出现在别的房间里面。

或许,正如我所希望的,这些存在只不过是我臆造的想像;可我不能确定。这些存在中有一位女性,她长得和那间上锁的小室里的肖像画一模一样,也拥有同样的地狱般的美貌。也有些存在和任何一幅肖像画都不像,但我想,那可能只是因为他们本来的面貌被藏在画布的霉斑和灰尘之下了。少数几个存在让我感到极度恐惧,因为它们已经开始缓缓地物质化,变成有形或半有形的躯体——同时,还使我产生出一种可怖的、难以言表的亲近感。

那个女人的美貌远胜他者。她的这种有毒的魅力,就像在地狱边缘长出的香花;当我凝神细看时,她消失了,随后又出现了。她的脸庞泛绿,我怀疑我在她光滑的肌肤上看到了鳞状的纹理。这女人是谁?这个住在锁闭了一世纪以上的小间里的女人是谁?

显然是依昨日之例,我的饮食再次被放在前厅。为了获取脚印,我已经撒了灰尘,但今天早晨,我发现整个大厅都被不知什么东西给扫干净了。

4 月 22 日

我今天的发现极其恐怖。我再次搜查了布满蛛网的阁楼,发现了一个破烂的雕花木箱,显然是荷兰产的——里面装满了亵渎的书籍和文书,它们都非常古老,比我迄今为止发现的东西古老得多。这里有《死灵之书》 (Necronomicon) 的希腊语译本、有《伊波恩之书》(Livre d’Eibon)的诺曼法语译本,还有老路德维希·蒲林(Ludwig Prinn)的《蠕虫之秘密》(De Vermiis Mysteriis)的初版。但是,一份古老手稿的内容比所有这些都糟:它是用中古拉丁语写成的,全部是克莱斯·范德赫尔那怪异而潦草的字迹,这本日记或笔记显然由他本人写于 1560 年至 1580 年之间。当我解开变黑的银书钩、翻开泛黄的纸张时,一张彩色图画映入眼帘——那是一个畸形怪物的画像,它长得类似乌贼,有喙、触手和两只巨大的黄眼睛,尤为令人作呕的是,其轮廓有些接近人类。

我从未见过这般令人厌憎、犹如恶梦的形体。它的爪子、脚和头上带着奇异钩爪的触手都在提醒我,在我摸索前进的恐怖之路上横着多么巨大的阴影。这个形体坐在一个类似宝座的巨大基座上,那基座还刻着有点类似汉字的未知象形文字。这些文字和图画都充满了深远而无处不在的不祥和邪恶,我想不出它是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世界的产物。那怪物般的存在,正是永恒时间、永恒宇宙中所有邪恶的焦点——而那些可怕的符号能让微不足道的画像获得毛骨悚然的生命,单单通过羊皮纸就能使读者遭到毁灭。对于这只怪物和这些文字,我没有任何头绪,但基于无法解释的理由,我知道这两者都有着地狱般的精确。我越是研究这些文字,就越发现,它们和刻在地窖里那把不吉的锁上的符号非常相似。我把这张图画留在阁楼里:不能让这种东西睡在我附近的地方。

整个下午和晚上我都在阅读老克莱斯·范德赫尔的手记。我读到的东西必定会使我未来的人生变得模糊不清、充满恐怖:现在这个世界、乃至那之前的许多世界全都展现在我眼前。我得知雷姆利亚 (Lemuria) 人在五千万年前建造了香巴拉(Shamballah)城,它就矗立在东方沙漠之中,被心灵力墙环绕,绝对不容侵犯。我知晓了《德基安之书》(Book of Dzyan),它的前六章比地球的历史还早,可以追溯到金星的君王们(lords of Venus)坐着他们的船,穿越宇宙,前来教化我们这颗星球的时代。同时,我看见了一个名字,我过去曾以极其恐怖的方式知晓了它,此前我只在耳语中将它听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它被写成文字。那个令人忌避的、可怖的名字是——鄢获(Yian-Ho)⑥。

手记里的很多地方都要求我找到一节文字作为钥匙。归根结底,通过种种暗示,我得知老克莱斯没有把他的所有知识都写在一本书里,而是记载在某些别的地方。若不找到另一份记载,我就不可能完全理解这本手记。只要那份记载还在这座被诅咒的宅邸内,我就一定要找到它。尽管已经变成这座宅邸的囚犯,我依然没有丧失贯穿我整个生涯的、对未知的狂热;在厄运临头之前,我要尽可能深地探寻宇宙的秘密。

4 月 23 日

我整个早上都在找那第二份手记,上午,我终于在那个上锁的小间里发现了一张书桌,它就在书桌里。和第一份手记一样,上面写着克莱斯·范德赫尔的洋泾浜拉丁语;这笔记似乎与第一份手记的某些段落各自相关,但本身互不连贯。我快速浏览了一下,在里面又发现了那个可憎的名字——鄢获。鄢获,那可怖而禁忌的太古都市,它的秘密比人类的历史还悠久,但却潜藏在所有人的心灵深处。这个名字被提到了好几次,而在它的周围,总是围绕着粗略勾画的象形文字,这种文字和我在那张地狱般的图画上看到的文字非常相似。这份手记显然是解读那怪物般的触手形体和它所包含的禁忌意义的一把钥匙。我登上台阶,走向积满蜘蛛网和恐怖的阁楼——走向图画里的知识。

当我试图打开阁楼门的时候,它前所未有地卡住了。我几次尝试,可用尽力气也没有打开。最后,我感觉就像某些看不见的巨大存在突然放手一样——一个非物质的形体向上飞去,我还听到了拍打翼翅的声音。那张恐怖的图画还在,但我觉得它没有放在先前的地方。我用了从另一份手记里找到的钥匙,但很快发现,这不是能够直接解明秘密的那把。这只是一条线索——它关联到那个过于黑暗,因而被重重防护的秘密。我可能需要好几小时——也许好几天——,才能寻得恐怖的真意。

我还有多少时间去学习那秘密?现在,幽影般的手腕和爪子越来越吸引我的目光,它们看起来比最初的时候更加巨大。我大概也不可能在那些朦胧、非人的存在面前长期无事,它们模糊、巨大的身躯仿佛能充塞整个房间。如今,那些奇形怪状、转瞬即逝的脸和形体,以及那些模仿肖像画上人物的身形总是转瞬即逝,使我混乱、迷惑。

真的,地球上那些恐怖的原初奥秘最好无人知晓、无人召唤;那些可怖的秘密与人类毫无关系,如果不以安宁和心智为代价,任何人都不可能学到它们。神秘的真实能使所知者变成一个他同类中的异类,他从此只能孤独地生活在地球上。同样地,有些比人类更加古老、更加强大的可怖存在至今仍然幸存,它们亵渎地蔓生着,活过了对人类来说毫无意义的永恒岁月。那些怪物般的存在永远沉眠在难以置信的地穴和遥远的洞窟中,远离理性和因果的法则,等待亵渎者来唤醒——这些僭妄之人知晓它们那暗黑而禁忌的印记,以及诡诈的暗语。

4 月 24 日

我一整天都在阁楼里研究图画和钥匙。日落之时,我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它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以前从未听闻。侧耳静听,我确定它是从这座宅邸北方远处、村庄背后,那座竖立着环形石柱的陡峭小山上传来的。我曾听说,有一条路能从宅邸通往那些原初的环状列石,我也早就怀疑范德赫尔家的人会在某些季节频繁地走过那条路;但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有想起这件事。我所听到的声音,就像是刺耳的笛声夹杂着某种古怪而丑恶的嘶声和口哨声,类似一种离奇的、异界的音乐,它和地球上任何一本年代记的记载都没有相似之处。这声音异常微弱,而且很快消失,但它已足以勾起我的思索。在这座宅邸中,有着秘密倾斜隧道、以及下方有着被锁闭的砖砌地窖的一翼正好长长地伸向北方、指向小山。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以前我完全没想到过的联系吗?

4 月 25 日

对于我遭到了怎样的囚禁,我有了奇特而不安的发现。在一种险恶的魅力把我的心吸引向小山之后,我发现荆棘只在那个方向给我让开了一条道路。那里有一座荒废的拱门,昔日道路的痕迹依然毫无疑问地存在于灌木之下。荆棘包围了整座小山,可在立石的山顶却只长有奇异的苔藓和发育不良的杂草。我花费数小时爬到山顶后,注意到有一阵奇怪的风似乎总是在这些禁忌的巨石周围徘徊,有时还似乎在耳语;它的声音尽管有着黑暗而神秘的调子,但却清楚得古怪。

无论颜色还是肌理,这些石头都与我见过的石头完全不同。它们不是棕色或灰色的,而是在肮脏的黄色里融进邪恶的绿色,同时还会如变色龙那样变幻色彩。它们的肌理就像有鳞的蛇类,触摸它们时,会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快感——就如蟾蜍或其它爬虫类的皮肤一样,摸上去又湿又冷。在中央的立石附近,有一圈我无法解释的奇怪石框,但我想这可能是一个长期被封堵的水井或隧道的入口。当我试图从山上远离宅邸时,发现荆棘堵塞了所有出路,只有返回宅邸的路径可以很容易地找到。

4 月 26 日

黄昏时分,我再度爬上小山,发现那风声般的低语比以前更清晰了。那是一种接近愤怒的嗡鸣声,就像在咝咝地进行现实中的对话一样。听到这个声音,我不禁想起了以前听到过的那种来自远方的奇怪笛音。日落后,过早的夏日闪电在北方地平线上闪出奇怪的光,然后,随着高空的一声怪异炸响,天色几乎立即暗了下来,这一现象令我极其不安。同时,我一直不能摆脱一种印象——那非人的嘶声对话结束在一阵用喉音发出的、宇宙般的嘲笑里。在我脑海中盘旋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毫无道理的好奇心难道从朦胧的空间中召唤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怖?巫魔之夜已经近在咫尺,结局到底会是怎样?

4 月 27 日

我的梦终于变成现实了!就像它在要求我的生命、躯体、灵魂一般,我进入了门户!破译图画上那些神秘象形文字的进展一直很缓慢,但我在下午找到了最后的线索,到晚上已能完全破译——它的含义表明,只有一种方法可以适用于我在这座宅邸中遇到的那些东西。

在这座宅邸地下——具体不知何处——的坟墓中,潜藏着一个“被遗忘的远古之物” (ancient forgotten One) 。它向我指出了我踏进的门户,把我需要的失落印记和词句教给了我。我无法推测它已被埋在这里多久——除了在小山上树立石阵的人,以及后来找到这个地方、在这里建造宅邸的人之外,没有人还记得它。1638 年,亨德里克(Hendrik)·范德赫尔之所以会从新尼德兰来到这里,也明显是为了寻找它。在生存于地球上的人里,只有极少数发现或继承了钥匙的人会颤抖着在秘密的低语中提到它;没有人类曾经见过、甚至仅仅瞥见过它——除非,也许,在这座宅邸里消失的巫师们探究得比我猜测的更远。

随着我知道了这些符号,我也通晓了“恐怖的七个失落印记” (Seven Lost Signs of Terror) 、在缄默中了解了使我惊骇难言的“恐惧之词句”(Words of Fear)。现在仍然等我去做的,只是咏唱出能使那个守护着太古门户的“被遗忘的远古之物”产生变化的圣歌。这圣歌让我惊叹莫名;它由奇怪而令人反感的喉音和招人烦躁的咝咝声构成,不像我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就连《伊波恩之书》最黑暗的章节也没有将它记载。日落后,我又爬上小山,试着高声吟唱了它,但回答我的只有遥远地平线上模糊而不祥的隆隆声,以及尘埃聚成的薄云像某种邪恶生物般翻滚、旋转的景象。这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准确地发出异界的音节,又或是必须等到巫魔之夜——那地狱般的巫魔之夜,毫无疑问,这座宅邸里的存在们想让我待到那时——,那“重大的变化”才会发生。

今天早晨,我产生了怪异的恐惧感。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想起曾在哪见过史雷格这个令我困扰的名字了。这种记忆呼之欲出的前景使我产生了难言的恐怖。

4 月 28 日

今天,黑暗不祥的云层断断续续地在山顶的环形石阵上方徘徊。我之前已经数次注意过它,但现在所见的云层的形状和组合又带上了新的意义。那蛇一样的形体,与我在宅邸中见过的幽影般的形体有奇异的相似之处。它呈轮形飘浮在那原初的环状列石上空,反复旋转,仿佛被赋予了险恶的生命和目的。我可以发誓,那云层在愤怒地喃喃低语。它旋转了大约十五分钟之后,开始缓慢地向东飘去,那样子就像一个掉队的步兵营。难道说,那就是那些恐怖之物,只有所罗门王才知道它们有多古老?——那些巨大的黑色存在,其脚步震撼大地,其数足以组成一支大军?

我练习了能让那个无名之物产生变化的圣歌。但当我不出声地默诵音节时,怪异的恐怖感向我袭来;总结一切证据,我接近“那个东西”的唯一方法是进入地下室里那个上锁的地窖,那地窖是为了地狱般的目的而建,它本来就是要遮蔽那条隐藏的、通往“太古存在”巢穴的地道。在地道的尽头,有怎样的守护者在永远地生存、它靠某种未知的食物滋养,活过了多少个世纪——这只有疯子才能揣摩。住在这座宅邸之中、把那种存在从幽深的地底召唤出来的术士们一定对它了解得非常透彻,所以才有了那些令人震怖的肖像画和留在此地的记忆。

圣歌的效果有限,这一点最麻烦。它可以召唤那个无名之物,却没有提供控制“那个东西”的手段。当然,我会一些普通的印记和手印,但这些办法对那种程度的存在是否有效,不试过无法知道。尽管如此,巨大的回报也足以使任何危险变得合理——何况,就算我退却,那种未知的力量也会强迫我去做的。

我还发现了一个新的障碍。我必须进入那个上锁的地窖,但我没有钥匙。那把锁太结实,不是用强力砸得坏的。钥匙肯定就在这座宅邸里,但在巫魔之夜到来前,留给我的时间已所剩无几,我必须全心全意地彻底探索。我有打开锁的勇气吗?我甚至不知道铁门后面囚禁、潜藏着怎样的恐怖?

稍晚

这一、两天我都没有下到地窖里去,但今天午后稍晚的时候,我终于再次进入了那个禁忌的领域。最初是一片静寂,可没过五分钟,就能听到从铁门对面传来恐吓的声音和咕哝的低语。这次的声音比过去更大、更恐怖,同时还有那种在地上拖行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什么怪物般的海兽——现在,它越来越迅速、越来越急躁,就像在努力打破我面前的这道门扉。

声音逐渐变得更大、更不耐烦、更可怖。又响起了我第二次下到地窖时听见过的那种地狱般的、无法辨别的回响——那是一种被压抑的回响,就如遥远的雷鸣回荡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但它比以往更强百倍,在音色中还带上了新的恐怖含义。若是用相近的声音作比,这就犹如生活在早已消失的恐龙时代的可怕怪兽的吼叫,那时,原初的恐怖还在地球上徘徊,伐鲁希亚 (Valusia) ⑦的蛇人刚刚筑起它们邪恶魔法的础石。就是这样的咆哮——但这个令人震惊的声音响亮得震耳欲聋,不可能发自任何一种有机生物的喉咙。我真的有胆量打开门、直面潜藏在门后的东西的猛攻吗?

4 月 29 日

发现了地窖的钥匙。我在那个上锁的小间里找到了它;它就收在一张旧书桌的抽屉里,被垃圾埋没,就像是什么人想马后炮似地把它藏起来一样。一张破烂不堪的报纸将它包裹,报纸上的日期是 1872 年 10 月 31 日。但报纸里还垫着一张干燥的皮革——显然是某种未知的爬行类生物的皮,皮上写着潦草的中古拉丁语手记,我曾在笔记里见过这种字迹。正如我想到的,锁和钥匙比地窖本身远远古老得多。老克莱斯·范德赫尔是从哪里得到它们的、他或他的后代想怎么使用它们——以及它们多么古老,我根本无法猜测。在解读这篇拉丁语手记时,我开始感到那种攫住我的恐惧和无名的畏怖,难以停止颤抖。

「这是关于那些怪物般的原初存在们 (primal Ones) 的秘密,」难以辨认的笔迹这样写道,「它们的神秘文字记述了那些远在人类出现之前就被隐藏起来的事物,如果不以丧失安宁为代价,任何人都不可能学到此等事物;我永远不应启示这些秘密。使用没有其他活人能够使用的法术,我以确凿无疑的肉身造访了那座谁也不得指出其所在的、可怖而禁忌的太古都市——鄢获。我在那里发现并带回的知识,虽然不可能,但如果可以,我将很乐意把它忘却。我学到了在不可能架桥的地方架起桥梁的法术,因此把不得唤醒、亦不得召唤的『那个东西』召唤到了地球。那被派来跟随我的东西将永远不眠,直到我或我的后人发现那必须被发现的、做那必须被做的为止。

被我唤醒的『那个东西』与我一同回来;我可能永远不能摆脱它了。这已被写在那部《隐秘存在之书》 (Book of Hidden Things) 中。我不希望它存在的『那个东西』已经用它恐怖的形体将我缠绕,同时——如果我的生命不能满足它——它也会将我所有已经出生和尚未出生的后代缠绕、吞噬他们的生命。它与他们的连结也许会非常奇怪,它将要求可怕的帮助,直到达成它的目的。必须去寻找一块未知而昏暗的土地,一座宅邸必须被建在外部,以作保护之用。

这钥匙正是可怖而禁忌的太古都市——鄢获给我的;我和我的子孙必须将锁挂于『那个东西』的门前。愿亚狄斯星的君王们 (Lords of Yaddith) 保佑我——或保佑任何必须备好锁头、转动钥匙之人。」

他的手记就是以上这些。读完之后,我觉得自己以前在哪见过其中的内容。就像这些文字一样,钥匙也摆在我的眼前。我在畏怖和渴望中凝视着钥匙,但在手记里没找到任何形容它的外观的内容。和锁一样,钥匙也由隐约泛着绿光的未知金属铸成,表面磨砂;要比较的话,它和覆满铜锈的青铜最为接近。它的外观奇特、充满异界色彩,那笨重的、呈棺材形的一端明显是用来开锁的,而手柄的一端则大体呈一个奇怪、非人的形象,目前难以确知它的准确样貌和身份。只要稍微多握一会,就会觉得冰冷的金属里仿佛寄宿着一个异界、异形的生命——钥匙会迅速脉动起来,在别的时候,这脉动会太弱而难以识别。人像的下方铭刻着那种有点类似汉字的亵渎象形文字,它已被永恒的岁月销磨得几不可认。我只能读出开头的几个字:“我的复仇潜藏……”,下面模糊得不能辨别。我在这个时候发现钥匙,简直是某种宿命——**明天就是那地狱般的巫魔之夜了。**可奇怪的是,在一切可怖的期待之中,我对史雷格这个名字越来越在意。为什么我如此害怕发现这个名字和范德赫尔家之间的联系?

瓦尔普尔吉斯之夜——4 月 30 日

这一天来了。昨晚我彻夜看着天空发出毛骨悚然的绿色光辉——这种病态的绿色还出现在某些肖像画的眼睛和皮肤上、令我震怖的锁和钥匙上、山顶那怪物般的环形石阵上,以及我的意识之底的无数个最深的地方上。空气中传来了刺耳的低语,那声音就像我曾在可怖的环状列石那里听到过的咝咝口哨声。有什么东西正在冰寒的大气中说话,它说:“时候已到”。这是一个预兆,我大声嘲笑自己的恐惧。我不是已经知晓了“恐惧之词句”和“恐怖的七个失落印记”了吗?它们的力量足可支配不管是潜藏在这个宇宙还是潜藏在未知的黑暗宇宙里的东西。我不会再犹豫了。

天色暗如午夜,狂风暴雨已经近了——这次的暴风雨会比两周前我来到这里时刮的那场更猛烈。从离这里不足一英里的村庄那里,我听到古怪而异常的喋喋之音传来。正如我所想的,那些可怜的、退化了的白痴们也是这秘密的参与者,他们至今还会在山顶举行可怕的巫魔之夜的仪式。宅邸内的影子更加浓密,在黑暗之中,我面前的钥匙发出微弱的绿色光辉。我还没有下到地下室里;在打开命运之门以前,最好还是等待,免得呢喃声和走动声——那在地上拖行的隐约回响——把我搞得心力交瘁。

对于我将遇到什么,以及我必须要做什么,我只有一个大致的想法。我会在地窖里找到我应做的任务吗,抑或我必须继续深入,直到这颗行星那暗黑的心脏地带?尽管我对这座鬼宅抱有一种可怖而无法解释、但却与日俱增的怀旧的熟悉感,这里还是存在一些我无法理解——或不愿去理解——的事情:例如,那座把入口开在上锁小间里的倾斜隧道。但我想我已经知道,为什么地窖所在的那一翼宅邸会延伸向小山了。

下午 6 时

从北窗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小山上聚集了一群村民。他们对逐渐黑暗下去的天空视而不见,正在中央的立石边上挖着,我觉得他们正在奇怪的石框那里挖掘曾被长期堵塞的隧道入口。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这些人把古代巫魔之夜的仪式保留了多少部分?那把钥匙开始放出恐怖的光——这不是我的幻觉。我真的敢使用它吗,就如我必须做的那样?另一件事也严重地困扰着我。当我神经紧张地在图书室里浏览书籍的时候,看见了至今为止深深烦扰我记忆的名字,那是它更加完全的形式:“特琳切,阿德里安·史雷格之妻”。阿德里安这个名字终于引着我走到了回忆的悬崖边缘。

午夜

尽管恐怖已被解放,我仍不能屈服。风暴像万魔殿一般猛吹烈打,闪电三次劈在小山上,但那些混血的畸形村民依然聚集在环状列石中央,我能在闪电的亮光中看到他们。那些巨大的立石可怖地隐约浮现,即使没有闪电劈下,它们也会泛出阴暗的绿色光泽。雷鸣震耳欲聋,所有的雷声都仿佛是对从各种不确定方向传来的声音的回答。当我写下这些的时候,小山上的那些生物开始在退化的、类人猿版的古代仪式中咏唱、狂嚎、尖叫。暴雨如帘,然而他们却陷入一种魔鬼般的狂喜,忘我地跳跃着、吠叫着:

“Ia!莎波·尼古拉丝!那孕育了万千子种的山羊!”

可宅邸里发生的事情更糟。就算待在这么高的地方,我也能听到有声音开始从地下室传来。那是走动、呢喃、拖行和隐约回响的声音,它正从地窖里传出……

记忆来了又走。这个叫阿德里安·史雷格的名字在我的意识中奇怪地击打。迪尔克·范德赫尔的女婿——他的孩子,也就是老迪尔克的孙女、阿巴顿·科雷的曾孙女……

稍晚

慈悲的神啊!**最后我终于知道自己在哪见过那个名字了。**我知晓了,因此才陷在恐怖之中,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失去了……

我用左手紧张地抓住钥匙;它已经开始变暖了。钥匙不停地发出一种隐约但却分明的脉动或搏动,就像这块金属活了一样。它从鄢获而来,带着一个可怕的目的,而对我来说,我知道得太晚了。范德赫尔的稀薄血脉通过史雷格传进了我的家系——为了满足它的目的、完成那个丑恶的任务……

我的勇气和求知欲都在萎缩。我知道在铁门后藏着怎样的恐怖。如果克莱斯·范德赫尔真的是我的祖先,又会怎样?难道我要去赎他那无名的罪孽?我不——我发誓,绝不!

[字迹愈发潦草]

太迟了——没有什么能救我——黑色的爪子已实体化——我被拖向地下室……


译注:

①:纽约州的地名。不是印尼的雅加达。

②:爱尔兰北部地区的旧称。

③:越南的旧称。

④:最初由亚瑟·梅琴虚构的神秘语言,洛夫克拉夫特也把它用在自己的作品里,后来它被设定为蛇人的圣书体文字。

⑤:可能指荷兰画家、莱顿人科内利斯·恩赫布雷赫茨 (Cornelis Engebrechtsz, 1462-1527) 。

⑥:最初由罗伯特·W·钱伯斯虚构的城市,城内有一条大河,上面横跨着一千座桥梁,空气里充满了银铃的声音。这个城市可能位于另一个维度,通向它的大门位于中国的中心地带。(引自竹子的注释)

⑦:蛇人的第一王国,繁荣于约 2 亿 7500 万年前。


关于本文的前因后果

引自 S.T.约西的洛夫克拉夫特传记《H.P.洛夫克拉夫特:一生》,第二十四章,Setarium 译(有改动)

1935 年 10 月中旬,洛夫克拉夫特打破了自己不参与合著的规定,破例为威廉·拉姆雷所作的一篇名为《阿隆佐·泰普尔的日记》的文章进行了修订。拉姆雷之前给洛夫克拉夫特送去了一篇无可救药的草稿,而洛夫克拉夫特本着对这位老人的同情将它完全重写,期间仍保留了拉姆雷原先的大部分构想,甚至包括文风。拉姆雷的草稿至今仍有保留,但它的遗失对其名声来说或许还有些好处。故事大致发生在纽约北部一栋阴森的宅邸内 (拉姆雷本人在布法罗定居) ,其原主人——一家荷兰人——在里面召唤了某种古怪之力。作为神秘学爱好者,主人公自然前去对其中的秘密一探究竟。在拉姆雷的版本中,当主人公的命运未知、窗外还在电闪雷鸣时,这篇文章就莫名其妙地结束了;虽然并非故意,故事中有几处还散发着喜剧效果,如主人公爬上一座小山,吟诵出他在一本怪异的书里读到的诵词后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他简短地说:“或许下次运气会好些吧。”

与这荒诞可笑的故事相对应的是,洛夫克拉夫特希望他人能替自己将这篇文章打出来,但后来他发现因为稿件每行之间都挤满了字,除了自己之外无人能辨别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配合着这篇文章的题目,他发现自己的处境格外讽刺。洛夫克拉夫特以为拉姆雷之后会将这篇文章丢给某个纯业余或《惊奇怪谈》之类的半专业杂志,但是拉姆雷却很有经济头脑地将此文送给了法恩斯沃斯·莱特,并于十二月初被其以 70 美元的价格接受。莱特注意到了其中洛夫克拉夫特文风的痕迹,这可能是他拖延许久后才发表的原因 (这篇文章在《诡丽幻谭》1938 年 2 月号才终于出现) 。洛夫克拉夫特大度地允许拉姆雷保留了全部 70 美元。

The Disinterment

掘墓

原著:杜安·W·里梅儿 & 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我突然从一场恐怖的噩梦中惊醒过来,狂乱地注视着周围的事物。这时,我看见朋友房间里那座高大的拱形穹隆与满是污渍的狭长窗户,令人不安的启示犹如洪水般涌上我的心头;接着,我意识到安德鲁斯所希望的一切都已实现了。我仰卧在一张大床上,那些向上耸立着的床铺立柱看起来高得让人晕眩;房间四周的巨大书架上摆放着熟悉的书籍与古董——它们一直都摆在这座被我们两个当成家的破旧石头建筑中的这处偏僻角落里——许多年来,我已经见惯了这些东西。靠墙的一张桌子上立着一副设计与做工很古老的大烛台。平时悬挂的薄窗帘已经被替换成了灰黑色的帷幕。渐渐熄灭的烛火给帷幕笼罩上了一圈朦胧而昏暗的光辉。

我强迫自己去回想那些过去的事情,那些在我隐居进这座真正的中世纪城堡、闭门不出之前发生的事情。那并不是一些愉快的记忆,而当我回想起自己在找到现在的住处前躺卧的那张长榻时,我再度打了个寒颤——所有人都以为那张长榻将会是我的最终归宿。我的记忆里再度充满了那些可怖的情形,这些情形曾逼迫我在真正的死亡与假定的死亡间作出一个选择——如果我选择后者,我的朋友,马歇尔·安德鲁斯,将会用一种只有他才知道的疗法将我复活。整件事情始于一年前,那时我刚从东方回来,并极度惊恐地发现自己在外国旅行的时候染上了麻风病。在菲律宾照顾我那患病的兄弟时,我本该意识到自己有可能会染上这种可怕的疾病;但是一直等到我折返回故乡之后,疾病的征兆才慢慢显现了出来。安德鲁斯最先发现了我的病情。他原本准备将这个消息尽可能长久地隐瞒下去;但与我俩熟识的朋友很快便泄露了这一可怖的事实。

于是,他们立刻将我搬进了我们的古老住所。它坐落在能够俯瞰到整个破败汉普顿的悬崖之上。我只能在那些发霉的大厅与古雅的拱形走廊之间走动,不得离开房屋半步。那段生活经历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黄色的阴影1始终笼罩在我身上。然而,我的朋友却从未放弃信念,他一面留心防疫措施,避免感染上这种可怕的疫病;一面尽最大努力让我的生活变得愉快与舒适一些。他是一个声名远播的外科医生,不过也常遭到一些阴暗不祥的议论。但不论如何,他的名声保证了我不会被任何当权者发现,更不会被扔在船上远远地送去别处去。

1

the yellow shadow,应该是指麻风病。圣经在《利未记》中曾用头发稀疏变黄来辨认麻风病,所以麻风病 (leprosy) 也被称为“the yellow leprosy”

在隐居了将近一年后——八月下旬的时候——安德鲁斯决定前往西印度群岛旅行——他说,他准备去学习“土著”的医疗方法。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房屋的杂役,年高德劭的西蒙斯,会继续照料我的起居。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表现出反映病情加重的外部病症;而这段不算痛苦,但却告别了同伴,几乎是完全私人的生活也让我觉得乐在其中。在那段时间里,我阅读了安德鲁斯担任外科医生二十年来收藏的许多典籍。同时,我也明白了他为何在本地有着最高的声望,却总会遭来一些可疑的议论。因为那些典籍阐述了许多与现代医学知识几乎没有关联、并且充满幻想意味的主题:有些论文以与名不见经传的文章记录了可怕的外科手术实验;有些记录叙述了动物与人类的腺体在经过移植与激活后产生的奇异效果;有些带插图的小册子尝试研究脑转移的手术;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正统医生不会赞同的狂热猜想。安德鲁斯似乎对某些晦涩难懂的药剂颇有研究;根据我勉强读懂的少数几本书来看,他花了许多时间研究化学领域的问题,并且还在寻找一些或许可以协助外科手术进行的新药。现在回顾起这些研究,再联系上他后来做过的实验,我发现这一切充满了极其可怕的暗示。

安德鲁斯离开的时间比我预计的要更长一些。十一月上旬,几乎三个月之后2,他才返回了故乡;而当他回来时,我正急着要见他,因为我的病情终于发展到了会引起他人注意的地步。那个时候,为了不被他人看出端倪,我必须设法在绝对私人的环境下生活才行。然而,他的脑海里装满了某些他在印度群岛考察时萌生的新计划,相比之下我的焦虑也显得微不足道起来——为了实施这个计划,他需要借助一种他从海地的一个土著“医生”那里学会的古怪药物。当他向我解释计划中与我有关的部分时,我渐渐警惕;但从我的角度考虑,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的困境变得更糟了。事实上,我不止一次考虑用一把转轮手枪,或者从屋顶纵深跳向下方嶙峋岩石,来终结我的磨难。

2

原文是 almost four months later,但是前文说是八月下旬走的,算来算去最多也就三个月。

回来的那天,他就在光线昏暗的书房隔离区中为我勾勒出了整个恐怖计划的大致轮廓。他在海地找到一种药物——不久后,他就研制出了药物的配方——任何服用这种药物的人都会陷入一种极深的沉睡;这是一种非常深层,几乎能够伪装成死亡,的昏睡——入眠者的所有肌肉反射,甚至就连呼吸与心跳,都会暂时处于完全静止的状态。根据安德鲁斯的说法,他曾在土著那里多次看到这种药物的效果。少数土著甚至会一次昏睡上好几天的时间,期间完全静止不动,几乎就像已经死亡了一样。他进一步解释说,这种假死状态甚至能骗过所有的医学工作者,哪怕他们使用最细致的检查方式也不会查出任何端倪。从目前已知的所有医学法则出发,他会认定受到此类药物影响的人已经死亡。此外,他还宣称,目标的身体体征与尸体完全一样——甚至在长时间的案例中,服药者还会出现轻微的尸僵现象3

3

rigor mortis 指人死后躯体逐渐变硬而僵直的过程。

然后,他说,他将会复活我。我会被葬进自己的家族墓地——它坐落在我那座百年老屋附近,距离安德鲁斯居住的老旧大屋仅仅只有四分之一英里。接着,他会采取一些恰当的措施。然后,等到我的死讯传开,人们处置完我的遗产之后,他会偷偷地打开坟墓,将我再度带回他自己的住处。我会继续活下去,而这次冒险也不会带来更糟的结果。这似乎是个恐怖而又大胆的计划,但对于我来说,就算想要获得一点儿不完全的自由,它也是我唯一的希望;于是,我接受了他的提议,但却依旧充满了疑虑与不安。如果我躺在坟墓里的时候药物失效了该怎么办?如果验尸官发现了这个可怕的花招,让我无法下葬,又该怎么办?在试验开始前,一些可怕的疑虑侵扰着我。虽然死亡能够让我从诅咒中解脱出来,但比起这场黄色瘟疫,我更畏惧死亡;甚至当我看见死亡的黑色双翼在我头顶上久久盘桓不去时,我依旧害怕它。

幸运的是,我不必去担心在观看自己的葬礼与安葬过程时产生的恐惧。不过,这些事情必须严格地按照安德鲁斯的计划进行,甚至连随后的挖掘工作也要听从安德鲁斯的安排;因为在服用了来自海地的毒药后,我会进入一种类似瘫痪的状态,接着再滑落进如同午夜般漆黑的沉眠里。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服下了药物。在将它交给我之前,安德鲁斯告诉我,他会劝告法医将死因写成因神经紧张而导致的心力衰竭。当然,我的尸体没有经过任何的防腐处理——安德鲁斯预料到了这些事情——整个过程,到将我秘密地从墓地转移进他的破旧庄园之前,总共花费了三天的时间。第三天下午,我被埋进了坟墓里。接着,当天晚上,他又挖开我的坟墓,将我救了出来。他替换了新的草皮,让坟墓看起来就和工人们离开时一模一样。西蒙斯,在发誓保守秘密后,协助安德鲁斯完成了这件阴森可怖的工作。

后来,我在自己那张熟悉而古老的床铺上躺了足足一个星期。由于药物产生了某种意料之外的效果,我的整个身体完全麻痹了,因此我只能微微移动自己的头部。然而,我的感觉全都非常敏锐。等到第二个星期,我便能够适量地摄取食物了。安德鲁斯解释说,我的身体会逐渐变得和过去一样灵敏;但是,由于麻风病的存在,这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他非常热衷于观察和分析我每日的症状,并且经常询问我的身体是否有感觉。

过了许多天,我终于能控制自己的部分身体了。又过了很多天,瘫痪的感觉才渐渐从软弱无力的四肢上退去,让我能感觉到身体原有的反应。期间,我一直躺在床上,注视着自己仿佛注射了一针永久麻醉剂的麻木躯体。但我的大脑和脖子却非常健康、充满活力;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彻底脱节的莫名感觉。

安德鲁斯解释说,他先唤醒了我的上身,而且也不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全身瘫痪的情况;可是,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这种情况,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对我的反应与刺激表现出了强烈得要命的兴趣。在交谈停顿的空隙,当他注视着长榻上的我的时候,我曾多次留意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一种狂喜的得意神情,但奇怪的是,他从未大声说出这种情绪;不过,我能摆脱死亡的折磨,再度恢复意识,让他觉得非常高兴。然而,再过不到六年的时间,我将直面身体内的恐怖疫病。在我等待身体恢复正常功能的单调日子里,这片阴霾加剧了我的忧郁与凄凉。但是,他向我保证,我用不了多久就能起身四下走动,体验一种只有极少数人才体验过的生活。然而,直到许多天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些话语所表达的真正的、阴森可怖的含义。

在这段被困在床上的痛苦时光中,安德鲁斯与我渐渐疏远起来。他不再将我当作一个朋友,更像是将我当作一件他用贪婪而娴熟的手指掌控着的工具。我发现他有着一些出乎我意料的性格特点——一些卑劣、残忍的例子,即便对阴沉的西蒙斯也是如此。这让我感到异乎寻常的焦虑。在实验室里,他经常特别残忍地对待那些活的实验样本,因为他一直在用这些样本进行各式各样的秘密实验——为豚鼠与兔子实施的肌肉与腺体移植手术。此外,他还经常将那种新发现的麻醉剂用在一些与假死状态有关的古怪实验中。但是,他极少向我提起这些事情;不过老西蒙斯却经常在闲言碎语时泄露出一些相关的信息。我不确定这位忠实陪伴我与安德鲁斯的老仆人了解多少内情,但他肯定知道不少东西。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身体内渐渐出现了迟缓但却连续不断的知觉;这些恢复的症状让安德鲁斯对我的状况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在照料我的时候,他依旧如故,似乎更多地是在冷淡地分析症状而非同情我的境遇。此外,他对于我的脉搏与心跳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热切兴趣。偶尔,在他兴奋地做着检查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对于他这样一个娴熟的外科医生而言,这有点儿不同寻常——但他似乎忘记了我的注视。他甚至不允许我瞥一眼自己的全身;然而当自己虚弱地逐渐拾回触觉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身躯巨大而又沉重——起先,这感觉似乎有些陌生和笨拙。

渐渐地,我能再度使用自己的双手与胳膊了;随着麻痹的感觉渐渐过去,我感觉到了一种生理上的疏离感觉。这是一种全新的可怕感觉。我的肢体很难完成大脑给出的指令,做出的动作全都机械生硬,充满了不确定性。而双手则更加笨拙,我甚至不得不重新熟悉它们的工作方式。我觉得,这肯定是因为疾病已经进一步扩散到我神经系统里的缘故。由于我兄弟的病情发展得很厉害,所以我不知道麻风病的早期症状是如何影响病人的,因此我也没办法判断这一切是否正常;另一方面,由于安德鲁斯一直在回避这一问题,所以我觉得还是对此保持沉默为好。

有一天,我问安德鲁斯,我能否试着坐起来——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把他当作是自己的朋友了。起先,他极力反对这种行为;可过了不久,在提醒我裹好下巴周围的毛毯,注意不要着凉之后,他同意了我的要求。这句提醒显得有些奇怪,因为房间的温度很舒适。由于,此时正值晚秋渐渐入冬的时候,房间一直都有着充足的供暖。由于我从未在安葬的墙壁上看到过日历,所以我只能通过逐渐变冷的夜晚,以及偶尔透过窗户瞥见的铅灰色天空,断定季节的变化。在西蒙斯温柔的帮助下,我慢慢地坐了起来。安德鲁斯站在实验室里,透过房门冷淡地看着我们的举动。当我成功之后,他睨视的表情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些笑容,接着,他转过身去,消失在了漆黑的走道里。他无意改善我眼下的状况。渐渐地,工作规律、常伴我左右的老西蒙斯也开始迟到,甚至偶尔会暂时离开,让我独处上好几个小时。

改变姿势后,那种脱节的可怕感觉变得更厉害了。裹在长袍的胳膊与腿脚似乎很难跟上大脑的指令。只要我的运动时间稍微长一点儿,大脑就会变得精疲力竭,难以继续。我的手指笨拙得可怜,与内在的触觉对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我已经被诅咒了,必定伴随着这种由恶疾引起的笨拙度过自己余下的日子。

从开始康复4的那个夜晚起,我便经常做梦。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都倍受煎熬。我会从一些骇人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惊恐地大声尖叫。而在脱离了睡梦之后,我甚至都不敢去思索那些梦境的内容。这些梦境包含了许多阴森恐怖的事情;例如夜间的墓园,悄声走动的尸体,以及置身在刺目光亮与漆黑阴影组成的混沌之中的失落灵魂。那些幻觉真实令人恐惧,这让我尤为不安:似乎某些内在的影响导致了那些阴森恐怖的情景——那些月光下的墓碑与满是游荡死者的无尽墓道。我无法确定这些梦境的源头;待到一星期之后,我变得慌乱不安起来,病态的念头似乎自动挤进了我抗拒着的意识里。

4

原文是 half-recovery,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表示。

那时起,我渐渐有了一个计划,打算逃出这个活生生的地狱,回到那个已经将我逐出的世界里。安德鲁斯越来越不关心我的状况。他似乎只关注我体内普通肌肉反应的恢复、发展与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确信他正在房门后面的那个实验室里进行着某些罪大恶极的事情——令人惊骇的动物叫声时常会从那边传过来,可怕地锉着我疲惫不堪的神经。同时,我渐渐开始怀疑,在帮助我逃离被驱逐的厄运时,安德鲁斯不光是为我着想,还掺杂进了一些他自己的可憎目的。另一方面,西蒙斯的照料工作也逐渐变少了。这让我相信这个年长的老仆人也参与进了这起恶魔般的阴谋。对于安德鲁斯而言,我已不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实验中的一个物件;有时,他会站在狭窄的门道里一面把玩着手术刀,一面怀着狡诈的警惕神情盯着我,这让我觉得颇为厌恶。我从未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这种变化。他原本英俊的面庞变得满是皱纹,长满了胡茬,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好象是撒旦的小鬼在透过这双眼睛注视着外面一样。当他用充满算计的冰冷眼神凝视着我的时候,我会剧烈地颤栗起来。这为我增添了一份决心,让我越发肯定地相信自己必须尽快从他的奴役中逃离出来。

沉陷在梦境的狂乱里,我丧失了时间的观念,完全不知道日子过得有多快。白天的时候,窗帘经常遮罩着。装在大烛台上的蜡烛为房间提供了些许照明。这是一个充满了鲜活恐惧与虚幻的噩梦;不过,生活在这场噩梦中,我渐渐变得强壮起来。不过,当安德鲁斯询问我是否恢复身体的控制时,我总会谨慎地给出回应,掩盖这一事实。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新的生命开始在我的身体里激荡——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力量,但在即将到来的危机前,这是我唯一能够仰仗的力量。

终于,一天晚上,当蜡烛全都熄灭之后,一道苍白的月光透过黑暗的窗帘落在了我的床上,我决心爬起来实施自己的计划。在好几个小时内,两个看管我的人都没有发出什么响动,因此我确信他们都已经在隔壁的卧室里睡着了。我小心地除去了笨重的覆盖,坐了起来,小心地爬下了床,来到了地板上。这个举动让我短暂地晕眩了了一会儿,一股虚弱涌进了我的身体。但力量最终还是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抓住了床柱,几个月来第一次真正地站了起来。渐渐地,一股新的力量从我的身体里涌了上来,于是我穿上挂在身边椅子上的黑色长袍。那种在床上经历过的、难受的陌生感觉又回来了;那种脱节的感觉,还有那种难以控制四肢做出相应动作的感觉。但在我虚弱的力量用尽前,我必须加快速度。怀着穿衣时的谨慎心态,我悄悄穿上了脚边的旧鞋子;但我敢发誓那绝不是我的鞋子,它们非常松垮,完全不合脚,因此我觉得它们肯定是老西蒙斯留下来的鞋子。

意识到房间里没有什么重物后,我来到被月亮投下的苍白光芒点亮的桌子前,抓起了那支巨大的烛台,然后非常安静地走向了实验室的大门。

我的头几步走得非常生硬,很难控制好自己的身体。另一方面,在近乎漆黑的房间里,我也没办法走得很快。当我来到门槛边时,我向里瞥了一眼,发现我过去的朋友正坐在一张宽大松软的椅子里;在他的身边有一张矮柜5,上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瓶子与一只玻璃杯。在大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中,他向后斜倚着靠背,油腻的面孔还残留着喝醉后的傻笑。他的腿上摆着一本打开的书——那是他私人图书馆里那些可怕著作中的一本书。

5

原文是 a smoking-stand,一种西式家具,准确的翻译过来是“烟灰缸架子”,一种类似方形茶几,但是又安装有一个抽屉的小桌子。

在一段时间内,眼前的境况让我颇有些得意。这时,我猛地走向前去,用手里的笨重武器敲在了他全无保护的头上。随着一阵沉闷的敲击声,他的头迸出了一滩鲜血。这个恶魔瘫倒在了地板上,头破血流。虽然我用这种方式终结了他的性命,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懊悔。他在这间实验室里进行了许多巫术般的外科手术,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术样本此刻正若隐若现地散落在房间之中。这些样本的完成与保存的程度各不相同,不过我相信,即便没有我的帮助,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的灵魂已经爆裂了。安德鲁斯在这种试图延续生命的试验与实践中走得太远了。而此刻,我已经恐惧地确信,就连自己也是他试验用的一个可怕样本。作为这样一个试验样本,我有责任终结他的性命。

接着,我意识到,西蒙斯却要难对付得多;的确,之所以会遇上沉睡不醒的安德鲁斯,完全是因为我的运气特别好而已。当我最终蹒跚着挪动到仆人的卧室门前时,我几乎快因为精疲力竭而昏厥了。我知道,想要完成这一段煎熬需要用尽我剩下的全部力量。

由于是在建筑的北部,老人的房间里一片漆黑。但是当我走进门的时候,他一定看见了我的轮廓。他嘶哑地尖叫了起来,我站在门槛边拿着大烛台朝着他的方向扔了过去。烛台砸中了某些柔软的东西,在黑暗里发出了一阵掉落的声响;但那尖叫声还在继续。从那时起,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朦胧和混乱起来。不过,我记得与他扭打在一起,然后卡住他的脖子,一点一点地将他杀死。在我将手卡在他身上前,他胡言乱语了许多可怕的事情——在我渐渐收紧的手指间,尖叫、哭求着我的宽恕。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那个疯狂的瞬间竟然爆发出了这样强大的力量,能像杀死安德鲁斯一样,杀死他的同伙。

随后,我从漆黑的房间里退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走向了通往楼梯的房门,从中翻了过去,然后不知怎么地来到了楼下。房子里没有灯,我唯一能看见的光亮便是从大厅狭长窗户里漏进来的月光。但是我依旧生硬地走上了冰冷潮湿的石板地面。行动带来的可怕虚弱让我几乎昏迷过去。在黑暗里摸索、爬行了仿佛好几年后,我终于摸到了房屋的正门。

模糊的记忆与萦绕不去的阴影聚拢上来,在那条古老的过道里嘲弄着我;过去,这些阴影是那么的和蔼可亲,而现在它们却变得怪异而又无法辨认起来。于是我跌跌撞撞在破旧的台阶前坐了下来。我感到一种狂热的情绪,而非恐惧。一时间,我坐在这座巨大石头庄园的阴影里,看着月光照亮的小路。我要沿着这条路回到属于我祖先的房子里。那儿只有四分之一英里远。但这条路似乎很长,有一会儿,我甚至绝望地怀疑自己是否能真地走完这段路。

最后,我抓起了一块死木,当作手杖支撑起身体,走上了弯弯曲曲的道路。在我的前方,那座我祖先生活过的古老宅邸正庄严地挺立在月光之中,仿佛只有几十码6的距离。建筑的塔楼幽灵般地高耸在闪闪发亮的光辉中,而那些黑色的阴影则投映在突出山坡上,仿佛正在变化摇曳,仿佛源自一座用虚幻事物修建起来的城堡。那儿还竖立着一座已有半个世纪历史的纪念馆;那里庇护着我家族的老老少少7。多年以前,自我搬去与发疯的安德鲁斯一同居住时起,那里就一直荒废着。在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房子里空无一人,而我希望它会一直荒废下去。

6

原文是 a few rods away, rods 是个旧时的长度单位,相当于 5.5 码。

7

原文是 a haven for all my family old and young,但是根据上下文意思,应该是用来安葬或纪念家族亲人的地方。总之先按字面意思翻译了。

我费尽力气终于抵达那座古老的建筑;但我已经不记得旅途的最后一段是如何度过的。这时距离我的家族坟地已经很近了,在那些苔藓覆盖、破旧崩塌的石块间,我寻找着自己渴望的湮灭。当我抵达那片月光照亮的地方时,旧时那种亲近而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在这段怪异的日子里,我一直不曾感受到这种情绪;而此刻,它却以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向我袭了过来,折磨着我的心智。我靠近了自己的墓碑,同时那种回家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接着,随之而来的便是那种脱节、分离的可怕感觉。这种我早已习惯了的感觉如同洪水一般再度涌了上来。终点已经临近了,这让我感到满足;所以我没有停下来去清理我的情绪。但不久之后,我所处的恐怖情形在自己面前完全暴露出来后,我才开始明白这种感觉的来源。

我凭着直觉认出了自己的墓碑;因为墓碑边的草皮间的野草几乎还未开始生长。我怀着热切的心情匆忙地扒开了坟丘,将潮湿的泥土从移除杂草与根茎后留下的空洞里挖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些充满肥料的土地里挖掘了多久,直到最后,我的手指终于碰到的棺材的盖板;但那时我已经满身大汗了,同时我的指甲也变成流血的无用钩爪。

最后,我抛开了最后一点松软的泥土,用颤抖的手指费力拖了拖沉重的盖板。棺材盖板微微挪动了一点儿;我准备将它完全地抬起来,而就在这时,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侵入了我的鼻孔。我恐惧地笔直站立了起来。难道哪个蠢货将我的墓碑放在别人的坟墓上,让我挖出了另一个人的尸体?我绝不会认错那股可怕臭味。渐渐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惑笼上了我的心头,于是我从墓坑里爬了出来。只需看一眼新做的墓碑就明白了。这的确是我自己的坟墓……但是,哪个蠢货会往里面埋进去另一具尸体呢?

突然之间,一点儿不可言说的真相挤进了我的脑海。那种气味,尽管充满了腐败的味道,却似乎有些熟悉——熟悉得可怕……然而,我不能凭着这一个念头确定自己的感觉。我头晕目眩地咒骂着,再次跳进黑色的墓穴,借着一根匆忙点燃的火柴,将长长的棺材盖板完全地打开了。接着,火柴的光亮熄灭了,仿佛有一只恶毒的手无情地摁灭了它。我手脚并用地爬出了那个可憎的深坑,在恐惧与险恶中惊声尖叫起来。

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我正躺在自家古老宅邸的大门前。我肯定是在家族墓地里见过那一面后,才爬到这里来的。接着,我意识到快要黎明了,于是虚弱地站了起来,打开面前的古老大门,走进这座十来年从未有人踏入的建筑。一种狂热正在烧毁我的虚弱的身体,我几乎无法站立起来,但我依旧设法穿过了光线昏暗、满是霉味的房间,蹒跚地爬进了自己的书房——那座早在许多年前就已被我废弃的书房。

当太阳升起时,我会走到墓地便那颗老柳树下的古井边,然后将畸形的自己投进那口井里。这种在生命死亡后继续生活下去的做法充满了对神明的亵渎,任何人都不应当目睹这一作为导致的结果。当人们发现我凌乱的坟墓时,我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但这已经不会让我感到烦恼了——我在这片可怖墓园中覆盖探险的破旧石块间看到了那副景象,并从中找到了毁灭自己的力量。8

8

原文是 but this will not trouble me if I can find oblivion from that which I beheld amidst the crumbling, moss-crusted stones of the hideous place. 那个 if I can find oblivion……的用法有点儿古怪,在这里列出来,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意见

我现在知道安德鲁斯为何会变得如此鬼祟秘密了;知道他为何会在我伪造了自己死亡后表现出那么洋洋自得的可憎态度。他将我当作了一个样本——一个展现他伟大外科手术技艺的样本,一个证明他不洁巫术能力的杰作……我是一个滥用技术的堕落例子,一个只有他见过的例子。我不知道安德鲁斯是从哪里弄来了另一部分;但我怀疑那是他凭借海地的恶魔药剂弄来的。至少,我不认识这双多毛的手臂与这双可怕的短腿……它们也与任何正常、理智的人类见识不尽相同。在我余下的短暂生活里,那种觉得自己会被另一部分不断折磨的想法将会是我的另一个地狱。

现在,我只能渴望那个原本属于我的东西;那个所有承蒙上帝赐福之人在死亡时都会拥有的东西;那个我在古老墓地中抬起棺材盖板的那个可怖瞬间里看到的东西——我渴望我那具腐烂皱缩、已经没有了头颅的身体。

The End


译者后记:

本文作于 1935 年 9 月,发表于 1937 年 1 月刊的 Weird Tales 中。

它具体创造情况,可以参考 Setarium 君翻译的《洛夫克拉夫特生平第二十四章》(紧跟着《彼方的挑战》)

这是洛夫克拉夫特晚年比较少见的哥特式作品——当然,也可能是 Duane W. Rimel 订下的基调就是这样。

原来打算当作元旦礼物的,但是《彼方的挑战》结束后,由于修改论文,审阅论文,调戏少女,被少女调戏,赶在 13 年前完成 12 年的献血任务,拯救世界等等比较重要的事务,所以拖到元旦假期还有三分之一没有翻译完。因此赶在元旦假期内完成了翻译,算是一份迟到的礼物好了。

诸位元旦快乐,嗯嗯

_ (:3’ Z) _

降临在萨尔纳斯的灾殃

The Doom That Came to Sarnath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翻译:玖羽

原文:The Doom That Came to Sarnath


在米纳尔 (Mnar) 地方有一个静谧的大湖,既没有河流流入这个湖,从湖里也没有河流流出。一万年前,曾有一个名叫萨尔纳斯(Sarnath)的强大城邦座落在湖畔,可它如今已完全不见影踪。

据说,在世界还处于年轻时代的上古往昔,当萨尔纳斯人来到米纳尔之地时,发现湖畔座落着另外一个城邦。在这个名叫伊伯 (Ib) 的灰色石砌城邦中,生活着与大湖同样古老、见之令人生厌的生物。这些生物的长相怪异而丑陋,仿佛是鸿蒙初开时那个被粗鲁地塑造而成的世界中的造物。这些生物留在卡达瑟隆(Kadatheron)的粘土圆筒上的样子,是和湖水及湖上雾气一样的通体绿色;它们眼球外鼓、嘴唇突出而无法合拢、长着形状奇特的耳朵、不能发声。粘土圆筒上的记录说,在某一个夜里,雾气会包裹月亮、包裹它们自身,乃至它们这个座落在静谧大湖岸边的城邦。这也许只是传说,但它们确实崇拜一尊用海绿色石头雕就的偶像,这尊偶像模仿伟大的水蜥蜴波库鲁格(Bokrug)的样子雕刻而成,当凸月之时,它们会在偶像面前跳着可怕的舞蹈。而在伊拉尼克(Ilarnek)的古代纸草文书中还记载着,有一天它们发现了火,从那以后就在诸多的仪式上点燃了火焰。不过,现存关于这些生物的记载非常稀少,因为它们是生活在远古的种族,那时人类还很年轻,对远古的事情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悠久的岁月流逝,人类终于来到了米纳尔。最先到达的是头发黝黑的牧人,他们带着毛茸茸的羊群,沿着蜿蜒的艾 (Ai) 河,建立了刹拉(Thraa)、伊拉尼克、卡达瑟隆等城邦。而更有一些强大的部落排除万难,推进到湖畔,在能掘出贵金属的地方建立了萨尔纳斯。

那些没有定居之地的游牧民族在离灰城伊伯不远的地方放下了萨尔纳斯的础石。见到住在伊伯的生物后,他们啧啧称奇。然而,当他们想到自己并不希望看到这些丑恶的生物在黄昏下漫步于人类的世界中时,他们的惊叹中就掺杂进了憎恶。他们也不喜欢那些座落在伊伯的灰色巨石上的形状怪异的雕像,没有人能说出这些雕像为什么能够度过如此之多的岁月,远在人类到来之前就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些雕像仿佛是从相隔遥远的诸多土地上分别搬运而来,这些土地有些存在于清醒的世界里,有些则存在于幻梦的世界中。

萨尔纳斯人望着住在伊伯的生物愈久,他们的憎恶也就愈深。他们得知这些生物十分孱弱,它们柔软的果冻状身躯无法抵挡石块、枪矛和箭矢的伤害。于是,某一天,年轻的战士们组建了一支由投石兵、长枪兵和弓箭兵构成的军队,向伊伯发动进攻,将它的居民屠戮净尽。没有人愿意碰触它们,大家就用长枪把它们的尸体按到了湖底。他们同样不喜欢那些座落着雕像的灰色巨石,所以把它们一并投入湖中;无论在米纳尔还是在邻近的土地上都找不到这样的石头,人们想到把这些巨石从远方运到此地所要花费的庞大劳力,都不禁惊讶莫名。

就这样,远古城邦伊伯的所有痕迹都被彻底抹去,仅有那尊仿照水蜥蜴波库鲁格雕刻而成的海绿色石像幸存下来。年轻的战士把这尊石像视作他们征服古代诸神与住在伊伯的生物们的象征,同时也把它视作萨尔纳斯城统治米纳尔全境的标志。然而,就在把石像奉入神殿的那个夜里,一定发生了某种恐怖的事情。诡异的光辉照耀湖面,当人们早上去看的时候,发现石像已经消失,只有大祭司塔兰·伊什 (Taran-Ish) 的尸身横倒在当场。他仿佛是被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惧惊吓而死;而在弥留之际,塔兰·伊什还用颤抖的手在橄榄石祭坛上匆匆写下了灭亡的记号。

继塔兰·伊什之后,萨尔纳斯换过很多任大祭司,但他们都没能找到那尊海绿色的石像。几个世纪过去,萨尔纳斯享尽荣华,还记得塔兰·伊什在橄榄石祭坛上写过什么的人,只有祭司和老太婆罢了。在萨尔纳斯和伊拉尼克之间开辟了商道,萨尔纳斯人利用那些从地底掘出的贵金属,换来了其它金属、罕见的布料、宝石、书籍、工具,以及住在蜿蜒的艾河沿岸或更远之处的人们所知的一切奢侈品。就这样,萨尔纳斯的力量、学识和美丽与日俱增,它派遣军队,征服了附近的城邦;最后,萨尔纳斯那坐在宝座上的王终于成了全米纳尔及其周边土地的统治者。

壮观的萨尔纳斯是世界的奇迹、人类的荣耀。它的城墙是用从沙漠里切割、打磨出来的大理石建成,高三百腕尺、厚七十五腕尺,马车可以在上面通行。城墙全长五百斯塔迪亚,只在向湖的那一面开有缺口,那里用绿色的石头建起了防波堤,专门用来挡住一年一度的涨水——奇怪的是,波浪只会在每年庆祝伊伯灭亡的宴会那天才会涨高。在萨尔纳斯城里,有五十条街道连接着湖岸和供商旅出入的城门,又另有五十条街道与之交叉。所有道路都铺以缟玛瑙,但让马、骆驼和大象通行的道路则用花岗岩铺装。萨尔纳斯的城门数量和通往湖岸的街道数量相等,所有城门都由青铜铸就,门两旁还置有用如今已经无人知晓的石头雕刻而成的狮子和大象。萨尔纳斯的住房全部用琉璃瓦和玉髓筑起,每间宅邸都拥有被墙围起的庭院和如水晶般澄净的池子。他们在建造时使用了奇特的技术,在其它城邦看不到这样的建筑;从刹拉、伊拉尼克、卡达瑟隆来的旅行者们总是为那扣在房上的光辉灿烂的穹顶惊叹莫名。

可更加令人惊叹的,是萨尔纳斯的宫殿和神殿,以及由古代的佐卡尔 (Zokkar) 王建起的花园。宫殿为数甚多,其中最小的也比刹拉、伊拉尼克、卡达瑟隆的最大的宫殿还大。宫殿的天顶极高,有时甚至会让里面的人觉得自己身处在天宇之下;点着多特尔(Dother)产的油的油灯把宫中照得灯火辉煌,这些油灯照亮了描绘诸王和军队的宏伟壁画,观看者只有被震撼得目瞪口呆的份。宫殿由无数立柱支撑,立柱的材料皆是带颜色的大理石,有着绝美的雕工和设计。大多数宫殿的地板上都铺着用精挑细选的绿柱石、天青石、缠丝玛瑙、石榴石镶嵌的马赛克,走在上面,就像走在珍奇无比的花坛里一样。宫殿中还有巧妙配置的喷泉,喷泉的水管被精心隐藏起来,可以喷出香水。但是,让以上这些都相形见绌的,还是那统治全米纳尔及其周边土地的王的宫殿。在闪耀的地板和高高的台阶之上,有一对黄金狮子蹲坐在宝座两旁,那宝座竟是由一支完整的象牙雕琢而成,没有一个活着的人知道如此巨大的象牙是从哪里来的。在这座宫殿里也有许多艺术展廊和许多圆形斗兽场,狮子、人和大象会在斗兽场里搏斗,供王取乐。有时,粗大的水管还会把湖水导入斗兽场,在这里上演令人血脉贲张的海战,或是人类与恐怖的水生怪物的搏斗。

萨尔纳斯城中高耸入云的奇观,是如塔一般矗立的十七座神殿。这些神殿由别处无有的闪亮多彩石头筑起,最高的神殿高达一千腕尺,里面住着威仪不亚于国王的大祭司。神殿的一层是像宫殿那样广阔的壮丽大厅,人们会聚集在这里,崇拜萨尔纳斯的三柱主神:佐·卡拉尔 (Zo-Kalar) 、塔玛什(Tamash)、洛本(Lobon),这香火鼎盛的圣所几可与君主的宝座匹敌。佐·卡拉尔、塔玛什和洛本的神像不同于他神,被雕得栩栩如生,仿佛这几位美髯的优雅神祗正亲自坐在象牙宝座上一般。在神殿那无尽的锆英石台阶尽头设有展望室,大祭司白天在此俯瞰城市、平原和湖泊,夜晚则在此眺望隐藏着神秘的月亮、象征着重大意义的恒星和行星,以及月亮和星辰映在湖中的倒影。在展望室中会执行表达对水蜥蜴波库鲁格的憎恶的万分古老、万分神秘的仪式,被塔兰·伊什写下灭亡记号的橄榄石祭坛也放在这个房间里。

同样美不胜收的,是由古时的佐卡尔王所建的花园。这座花园位于萨尔纳斯城中央,面积广阔、高墙环绕。花园上覆盖着巨大的琉璃圆顶,晴天可接受日月星辰的照耀,阴雨天则在圆顶内吊挂模仿日月星辰光辉的东西。夏天,熟练挥舞的扇子送来清凉的微风,冬天,隐藏在各处的炉火温暖着空气,使花园四季如春。从闪亮的卵石上流过的小溪分开碧绿的草地和万紫千红的花圃,溪流上架着数不清的桥梁。许多小溪的尽头就是瀑布,还有许多小溪汇入盛开着百合的池塘。在小溪和池塘中有天鹅在划水,它们会应和其它珍禽的歌唱而鸣叫。绿色的堤坝被修成齐整的阶台,树荫下到处都是饰以蔓藤和香花的凉亭,凉亭中安置着用大理石或斑岩雕成的椅子和长凳。在花园里,小小的庙宇和神殿也随处可见,游人可以在此休息,或者向小神们献上祈祷。

每年萨尔纳斯都会用盛大的宴会庆祝灭亡伊伯的纪念日,在宴会上,葡萄酒、歌舞及一切令人尽欢之物都从不或缺。为了向那些歼灭了怪异远古生物的勇士们的灵魂表示伟大的敬意,舞者和鲁特琴的奏者会戴上从佐卡尔花园中采来的玫瑰做成的花冠,尽情地嘲弄那些残留在人们记忆中的怪异生物及它们的诸神;同时,萨尔纳斯的王也会俯瞰大湖,诅咒那些散落在湖底的骨骸。刚开始的时候,大祭司们并不喜欢这宴会,因为在他们之中依然流传着关于那海绿色的偶像消失之事,以及塔兰·伊什死于恐怖、写下警告之事的奇怪传说。他们还说,从高塔上往下望去,可以看到湖水里闪烁着光辉。可是,在无病无灾地度过许多岁月之后,祭司们也笑着、诅咒着,混进了纵欲狂欢的酒席之中。事实上,在神殿的展望室里,不断执行表达对水蜥蜴波库鲁格的憎恶的万分古老、万分神秘的仪式的,不正是他们自己吗?就这样,萨尔纳斯——这世界的奇迹、人类的荣耀,在财富和欢愉中度过了千年的岁月。

庆祝伊伯灭亡一千周年的饗宴奢华得超乎所有人的想像。全米纳尔从十年前就开始谈论这场宴会,当宴会之日终于临近之际,从刹拉、伊拉尼克、卡达瑟隆,从米纳尔全境及其周边的所有城市中,人们骑着马、骆驼和大象摩肩接踵地来到萨尔纳斯。举行宴会的那一晚,大理石城墙下架满了显贵的行宫和旅者的帐篷,设席尽欢之人的歌声响彻湖畔。在宴会大厅里,萨尔纳斯王纳尔基斯·亥 (Nargis-Hei) 斜倚在座上,被赴宴的贵族和忙碌的奴隶簇拥着,醉倒在从被征服的纳斯(Pnath)的酒窖中取出的陈酿之前。华宴上罗列了无数的奇珍美馔——从中海(Middle Ocean)的纳利耶尔(Nariel)群岛送来的孔雀、从遥远的伊姆普兰(Implan)丘陵运来的小山羊、生活在布纳齐克(Bnazic)沙漠的骆驼的脚筋、产于塞达瑟里亚(Cydathrian)森林的坚果和香料,就连被米塔尔(Mtal)的波浪洗过的珍珠也被溶进刹拉产的醋里供人饮用。筵席上使用的调料无法计量,这些调料都是出自米纳尔最好的厨师之手,就连最挑剔的食客也无话可说。不过,一切美食的魁首,还是一条从湖里打来的大鱼;那鱼大得出奇,用一个镶着红宝石和金刚石的大金盘盛着,被摆到席间。

就在王和贵族们在宫殿里尽情饕餮、开始品尝用大金盘盛着的鱼肉时,其他人也在城市各处开始吃喝。在大神殿的高塔上,祭司们有他们自己的酒席,在城墙外的行宫中,从附近城邦来的显贵们也醺醺欲醉。此时,大祭司奈·卡 (Gnai-Kah) 首先看到,凸月在湖面上投下了阴影,不祥的绿色浓雾从湖中涌出,笼罩了被命运攫住的萨尔纳斯的高塔和穹顶,直达月边。其后,高塔上和城墙外的人们看见湖水闪烁着诡异的光辉,那靠近岸边、高高耸立的灰岩阿库利昂(Akurion)几乎已被完全淹没。恐惧默默地、然而却是迅速地增长着,从伊拉尼克和远方的洛科尔(Rokol)来的显贵立即逃出行宫和帐篷,朝艾河跑去,虽然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离开萨尔纳斯的原因。

将近午夜的时候,萨尔纳斯的青铜城门被一齐冲开,疯狂的人群争先恐后地跑出,在平原上聚了黑压压的一片——所有来萨尔纳斯赴宴的显贵和旅人全被吓得逃了出来。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被难忍的恐怖和由此所致的疯狂扭曲,乱无章法地、飞快地念叨着可怕的话语,让听的人很难判断城里发生的事情。这些因恐惧而目光狂乱的人尖叫着告诉别人,他们在王宫的宴会大厅里看到了什么:从窗户里窥见的那些东西,不复再有纳尔基斯·亥、贵族或是奴隶的形貌,它们的身躯呈现出难以形容的绿色,眼球外鼓、嘴唇突出而无法合拢、长着形状奇特的耳朵,还跳着可怕的舞蹈。那些东西正用前脚抓着那个镶有红宝石和金刚石的大金盘,盘里燃烧着陌生的火焰。显贵和旅人们纷纷骑上马、骆驼和大象,逃离灾殃临头的都市萨尔纳斯,当他们回头远望雾气升腾的大湖时,发现灰岩阿库利昂已经完全没进了水中。

通过那些从萨尔纳斯逃出的人们的讲述,米纳尔全境及其周边的地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很多商队都曾前往那被诅咒的城市,企图寻找留在那里的贵金属,但什么都没找到。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旅行者的足迹一直都延伸到那里,但这些有胆量探访萨尔纳斯的人,也只不过是来自遥远的法罗纳 (Falona) 、勇气和探险精神俱备的年轻人而已。这些敢于冒险的年轻人金发碧眼,和米纳尔人的长相完全不同,为了瞧一瞧萨尔纳斯,他们的确走到了湖边,但只看到静谧的大湖和高耸在岸边的灰岩阿库利昂,萨尔纳斯——那世界的奇迹、人类的荣耀,却已经再也看不见了。过去曾经矗立着三百腕尺高的城墙和更高的高塔的地方,现在只是铺展开来的沼泽,过去曾经住着五千万人民的地方,现在只是不祥的绿色水蜥蜴到处爬行的场所。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贵金属矿脉——萨尔纳斯已经迎来了最后的灭亡。

可是,人们却找到了一尊半埋在草丛里的奇特的绿色石像,这尊石像覆满海草,仿照伟大的水蜥蜴波库鲁格雕刻而成。它被安置在伊拉尼克的大神殿里,其后,每逢凸月之时,整个米纳尔都会向它顶礼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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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The Dream-Quest of Unknown Kadath

梦寻秘境卡达斯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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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道夫·卡特曾三次梦见那座精美绝伦的城市,但每次他都只能在城市上方高处的露台上稍作停留,旋即便被某种力量紧紧攫住,从梦境中拖离开去。一连三次,皆是如此。他记得,在夕阳的照耀下,整座城市——那些高墙,那些庙宇,那些柱廊还有那些由带纹理的大理石修筑起来的拱桥——全都闪耀着金碧辉煌而又美妙动人的光辉;银色底座的喷泉在在宽阔广场与芬芳花园里喷吐着泉水,散发出棱彩光芒;优美雅致的树木、繁花锦簇的花坛以及象牙色的雕像排列在宽阔的街道两侧;层层叠叠的红色屋顶与老旧的尖型山墙爬在北面的山坡上,为下方草绿色鹅卵石铺筑的小巷提供一份遮蔽。这座城市是诸神的宠爱;是天国喇叭吹奏出的仪仗乐曲,是神界铜钹碰撞发出的洪亮音符。神秘的气息笼罩着这座城市,就仿佛阴云笼罩在一片无人造访、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山脉上一般;而当卡特屏住呼吸,满怀期待地站在修砌着栏杆的矮墙前时,各种情绪纠缠着一同涌了上来,其中有几乎快要褪去的记忆所带来的辛酸与焦虑,也有因失去所爱事物而感到的苦痛,还有那强烈得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渴望——渴望想要再度出现在那个令人敬畏而又非同寻常的地方。

他知道这座城市对他来说一定曾有着非凡的意义;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个循环,或哪具躯体里时1知道这个地方的,也说不出当时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中。它模糊地唤起了一些片段,一些有关某段遥远的、几乎已被遗忘的幼年岁月的片段——在那个时候白昼中的一切神秘都充满了奇妙与愉悦中,而不论黎明还是黄昏都在预兆般地大步向前,走在鲁特琴与歌唱交织的渴望之声中2;打开仙境的大门,迈向更多令人惊讶的奇迹。但每次当他站在高处有着奇怪瓮坛与雕栏的大理石露台上,俯瞰着这座肃穆、美妙而又超脱俗世的夕阳之城时,他总能感觉到梦境里那些暴虐专横的诸神所施加的束缚;因为他永远都无法离开那个高台,也不能走下那条宽阔的大理石阶梯——虽然它一直无穷无尽地延伸到下方那些铺展开来、诱人心动同时也充满了古老魅力的街道。

1

在梦境系列中,洛夫克拉夫特认为梦想家会以不同的身份出现在梦境之地中。

2

原文为:and dawn and dusk alike strode forth prophetick to the eager sound of lutes and song

当他第三次从这样的梦境里醒来时,他仍旧无法走下那些阶梯,也无法横穿那片被夕阳照耀着的肃穆街道。伦道夫·卡特花了许多时间向那些躲藏起来的梦中诸神祈祷——这些神明总会反复无常地徘徊在无人知晓的卡达斯峰上方的阴云里,而那座山峰则位于杳无人迹的冰冷荒野上。可即便如此,那些神明仍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也没有展现出丝毫的怜悯与慈悲。卡特也曾试着在梦境里向他们祷告,甚至通过蓄着胡子的那许与卡曼-扎进行了带有牺牲性质的祈求——这两位牧师所掌管的那座矗立着火焰立柱的洞穴神庙就坐落在距离通向清醒世界的大门附近不远的地方——但那些神明仍没有因此展现任何有帮助价值的神迹。不过,他的祈祷似乎传达到了诸神那里,并引起了相反的效果;因为从他第一次祈祷开始,卡特就再也不能俯瞰那座精美绝伦的城市了;就仿佛前三次从高处得到的短暂一瞥仅仅是缘于某种意外或勘漏,违背了某些诸神制定的隐秘计划或意愿。

直到最后,卡特厌倦了继续缅念那些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街道与那些隐藏在古老瓦檐间的山地小巷。可他既睡不着,也不能将这些念头赶出脑海。于是他决定带着自己那大胆的愿望前往那片从未有人去过的地方,不惧结冰的荒野,穿过黑暗,前往无人知晓的卡达斯——这座被云雾遮罩的山峰环戴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星辰,而梦境诸神3所居住的那座永夜的神秘缟玛瑙城堡就坐落在这座山峰上。

3

the Great Ones,注意这并不是旧日支配者,the Great Old Ones

在浅睡里他向下走过了七十级台阶,来到了火焰洞穴中,向长着胡子的牧师那许与卡曼-扎谈论起了他的计划。两位牧师摇晃着他们带双重冠4的头,发誓说这将是他灵魂的死亡之旅。他们告诉卡特,梦境诸神已经表达了他们的意愿,而他们不会因为卡特坚持不懈的祈愿而感到愉快或决定退让。他们还提醒他,不仅没有人去过无人知晓的卡达斯,甚至没有人能够推测出它到底在哪里;它可能坐落在围绕着我们世界的梦境之地里,也可能坐落在那些围绕着北落师门或毕宿五5的未知梦境里。如果它在我们的梦境之地里,那么卡特还有可能抵达那里;如果不是,那么从太初至今,只有三个完完全全属于人类的灵魂成功地穿过亵渎神明的漆黑深渊抵达其他梦境并折返了回来,而在这三个人中,有两个回来时已经彻底疯了。这种旅途中的每一处地方都充满了无法估量的危险;而且在旅途的最后,旅行者还需面对那个只有在无人胆敢于谈及的胡言乱语中才会被提到的最终危险——它存在于有序的宇宙之外,一个任何梦境都无法触碰到的地方;这股没有确定身形的毁灭力量存在于最深的混沌里,待在一切无垠的中央,翻滚冒泡,亵渎着一切神明——那就是无所限制的恶魔之王阿撒托斯。没有哪张嘴唇胆敢高声言及它的名讳。在那些超越时间之外、让人无法想象的黑暗巨室里,污秽巨鼓敲打着隐约而又令人发疯的回响,邪恶长笛吹奏出的空洞而又单调的哀嚎,而在这一切之中,它饥饿地啃咬着。那些巨大的至高神明缓慢笨拙而又荒诞不经地伴着那令人憎恶的敲打与尖啸翩翩起舞。他们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类神明,盲目痴愚而又阴暗无声,而他们的灵魂与使者即是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6

4

原文为 pshent,意思是埃及统一后法老所佩戴的特殊王冠。相传法老美尼斯统一了上下埃及后,为了表示埃及成为一个整体,于是用将上埃及的红色王冠与下埃及的白色王冠组合成了新的王冠,也就是后来的 pshent,双重冠。

5

Fomalhaut or Aldebaran,二者分别为南鱼座的主星 (南鱼座α星) 与金牛座α星

6

原文为 whose soul and messenger is the crawling chaos Nyarlathotep。其中糖果曾与我提到过那个 soul 的具体含义是什么。糖果认为这里的 soul 应该是“化身、象征”的意思,因为 soul 有“of sth a perfect example of a good quality”这种意思。但此处仍采取了直译。

这就是牧师那许与卡曼-扎在火焰洞穴里对卡特所做出的警告。但即便如此,卡特仍决心要找到那些居住在无人知晓的卡达斯城中的诸神,不管这座城市在哪里;同时他还要从他们的手里赢回与那座美妙绝伦的夕阳之城有关的一切记忆,并重新看到这座城市,甚至行走居住在这座城市里。他知道这趟旅程将会离奇而又漫长,而梦境诸神也将对他百般阻挠;但他已经在梦境之地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且因此积累了许多将会有助于他的经验与设备。所以在向两位牧师祈求过道别的祝福后,卡特机灵干练地规划好了自己的旅行线路,然后勇敢地向下走过七百级台阶来到沉眠之门7前,准备出发穿越那片被施加过魔法的树林。

7

the Gate of Deeper Slumber

在这片被施加过魔法的树林里,无数低矮巨大的橡树扭曲盘绕,编织着自己向外摸索的粗壮枝干;奇异蕈类散发出的磷光昏暗地点亮了这个地方。那些隐秘而又鬼祟的祖各8就生活在这些由纠缠扭曲的树木构成的通道里。这些小东西知道许多梦境世界里的隐秘秘密,也知道些许有关清醒世界里的事情——因为这片林地中有两处地方与人类的世界接壤,不过要是说出这两处地方在哪儿肯定会引起灾难性的后果。祖各出没的地方总会出现某些无法解释的流言、怪事与人口失踪案件,万幸的是它们并不能离开梦境世界太远。但是,它们的确能自由地出入那些靠近梦境世界的地方,它们的棕色身影会在不被人发觉的情况下悄声一闪而过,然后带着许多有趣的故事回到它们所钟爱的森林里,在自己的灶台边为这些故事陶醉上几个钟头。它们中的大多数都住在地洞里,但也有一些住在巨大树木的枝干上;虽然它们大多数时候都靠蕈类为食,但也有传闻称它们对肉食亦有些许兴趣——不管那是实实在在的血肉还是精神上的躯体——因为有很多梦想家在进入了树林后便再也没出来过。不过,卡特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早已是个老练的梦想家了,不仅学会了祖各那种使用的拍打来表达意义的语言,而且也曾与它们订立过不少的条约。他曾在它们的帮助下找到了塞勒菲斯9——这座辉煌的城市位于塔纳利亚丘陵10另一侧的欧斯-纳尔盖11山谷里。在一年中,它有一半的时间是被伟大的库拉尼斯王12统治着。不过,卡特知道这位君主在现实世界中的另一个名字。而这个库兰斯正是那三个穿越群星深渊然后又折返回来的灵魂中的一个,而且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因此而疯掉的。

8

原文为 zoogs

9

Celephaïs,本文中没有特别说明的离奇地名均是梦境之地的地名

10

Tanarian Hills

11

Ooth-Nargai

12

the great King Kuranes

在昏暗的磷光中,卡特一面快速穿行在那些由巨大树干组成的复杂通道里,一面按照祖各的方式发出拍打的声响,并时不时停下来聆听它们的回应。他记得有一个由这种生物组建起来的村落就坐落在靠近树林中央的地方,他还记得那里有一个由许多长满了苔藓的巨大石块所围成的石圈——这显然说明那里过去曾生活着某些更加古老也更加可怕的居民,但它们早已被遗忘了——而卡特此刻正飞快地赶往那里。那些生长在林地里的怪诞蕈类为他提供了有利的指引,但凡靠近那些古老存在曾舞蹈与献祭过的地方,这些奇异的真菌就会生长得格外茂密。很快,茂密的真菌所散发出的微光便汇聚成了一片广阔而又不祥的灰绿色,沿着森林的根部弥漫铺展开来,一直蔓延到视线之外。这里便是最近的巨石圈了,而卡特也知道自己离祖各的村落不远了。他重新发出了一阵拍打的声响,然后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他便感觉到有许多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这就是祖各了,在看到它们怪异的眼睛之后,人们往往还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分辨出它们那细小且皮毛光滑的棕色轮廓。

它们从隐匿的地洞与蜂巢般的树干中蜂拥而出,拥挤在这片区域里,直到整片被微光点亮的区域都充满了它们活跃的身影。某些较为野化的祖各在卡特的身边令人不悦地摩挲着,甚至还有一只还颇为讨厌地在啮咬他的耳朵;但这些无法无天的精灵很快便被更加年长的祖各管束了起来。在认出了来访者之后,贤者议会13为卡特提供了一瓢发酵后的树汁——这种树汁是祖各们从某棵与众不同的大树上提取出来的,据说过去某个月亮上的存在扔下了一颗种子,后来这颗种子便生长成了这棵它们用来酿造汁液的大树;当卡特按照仪式隆重地喝下树汁之后,一场非常怪异的谈话便开始了。可不幸的是,祖各们并不知道卡达斯峰在那里,也不知道冰冷荒野究竟是在人类世界的梦境之地上,还是在别的梦境之地上。关于梦境诸神的传说各式各样;只能说人们更可能在高耸的山脉上找到他们,而不是在河谷里,因为当月亮升起、云层下沉时,他们会在这些山脉的高处缅怀往事般翩然起舞。

13

The Council of Sages

接着,一只年纪非常大的祖各回想起了一件其他祖各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它说在斯凯河对岸的乌撒14还保存着最后一本根据那些古老得不可思议的《纳克特抄本》15而制作的副本。一群生活在某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北方王国里的古人在清醒的时候制作了这份副本;但后来当身披长毛、吞食人类的诺弗刻16征服了满是庙宇的奥拉索尔城17,屠杀了洛玛大陆18上的所有英雄之后,这份副本便被传到了梦境之地里。那只年长的祖各告诉卡特,这些手稿讲述了许多有关诸神的事情;而且,在乌撒还曾有人看见过诸神的神迹,甚至还有一个老牧师曾攀登过一条巨大山脉试图目睹诸神在月光中起舞的情景。虽然他失败了,但是他的同伴却成功了,并且因而招致了无可名状的毁灭。

14

Ulthar, beyond the river Skai

15

Pnakotic Manuscripts,Lovecraft 最早虚构的一本史前典籍,最初的原版分为数册,以卷轴的形式记录,具体书写者身份不明。由于 Pnakotic 一词,目前均认为其与伟大种族有很大关联

16

克苏鲁神话中一种出现在寒冷地区神秘生物。这种生物生长着六条腿,头部有一角,全身多毛。

17

洛玛大陆上的一个城市,曾出现在《北极星》中

18

Lomar,在克苏鲁神话中,这是远古时期从海里升起的一块土地。

于是伦道夫·卡特对这些祖各表达了他的感谢,而它们则友善地拍打回应,并再次送给他一瓢用月亮树汁液发酵而成的美酒供他随身携带。稍后卡特便再次出发,开始继续穿越这片遍布磷光的树林,前往它的另一侧——在那里,斯凯河的流水从勒瑞安山19的山坡上奔涌而下,而哈提格、尼尔与乌撒20就坐落在山下的平原上。当卡特离开村落时,几只好奇的祖各鬼鬼祟祟地悄然跟在他的身后,因为它们想知道卡特会遇到些怎样的奇遇,并将这些故事带回给它们的族人。在离开村落后不久,巨大的橡树林开始变得茂密起来,于是卡特停下来敏锐地寻找那些树木较为稀薄的地方——那些矗立在稠密得极不自然的真菌群落中、已经死亡或垂垂将死的大树,以及那些腐坏的沃土,还有那些橡树倒下的兄弟们所残留下来的长满苔藓的原木。他得拐一个急弯,因为在那边林地的地面上铺着一块极大的石板;而那些胆敢靠近这块石板的人回来说那石板上面摆放着一个三英尺宽的铁环。祖各们还记得那个由长满了苔藓的巨石所组成的古老石圈,也记得它可能是用来做什么的,所以祖各们绝不会在那个摆着巨大圆环的石板附近多做停留;因为它们明白并不是所有被遗忘了的东西都必定是已经死亡了的,而它们也不希望看到那块石板在某个时候缓慢而又从容不迫升起来。

19

Lerion

20

Hatheg and Nir and Ulthar ,三者皆是地名

卡特选择了一条合适的道路,绕开了那个地方,同时他也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了几只比他更加胆怯的祖各受惊时所发出的拍打声。他知道它们会跟着自己,所以他并不在意;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好打探的生物所表现出的怪异举动了。当卡特来到林地边缘时,他看到天边正泛起微光;而那逐渐变亮的微光让他意识到这是清晨的曙光。他能看见农舍烟囱里冒出来的烟雾正从斯凯河奔流着的肥沃平原上缓缓升起,各个方向上都是一片平和的景象——树篱、耕作过的田野、以及用茅草铺盖的屋顶。他在一家农舍前的井口边暂作停留,讨了杯水,与此同时,所有的狗都在对着他身后那几只爬在草地上、毫不起眼的祖各恐吓性地吠叫。在另一处人群忙碌的农舍边,他试着向农夫打听一些关于诸神的事情,以及他们是否经常在勒瑞安山上翩翩起舞;但农夫与他的妻子仅仅只是划了个旧印然后给他指出了通向尼尔与乌撒的道路。

等到中午的时候,卡特已经走在尼尔城内一条宽阔的主路上了。他曾经来过这里一次,而且这也是他在这个方向上到过的最远距离;中午过后,他便来到了那座横跨斯凯河的雄伟石桥前——一千三百年前,修建这座石桥的时候,他们还曾将一个活人当作牺牲封进了这座石桥的中央桥墩中。穿过这座石桥之后,猫的身影便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周围 (这些猫咪无一例外地对着尾随在他身后不远的祖各充满了敌意地弓起了背) 。这些猫咪的出现说明卡特已经距离乌撒的近郊不远了;因为那个地方存在着一条古老但却非常重要的法则:在乌撒,没有人能杀死一只猫。乌撒的近郊是片让人颇感愉快的地方,因为那里有着浅绿色的农舍与被整洁的篱笆圈出来的田野;但更让人感到的愉悦的还是那座古雅的小镇本身——这里有着古老的尖形屋顶;也有许多从小楼中突出悬挂在道路上方的楼层;还有不计其数的烟囱管,以及狭窄的山地小巷——大群的猫咪游荡在这些街巷上,透过它们之间的空隙,卡特能看见那些铺设在小巷上的古老鹅卵石。那些若隐若现的祖各让乌撒的猫咪纷纷散开,藏了起来,但卡特并不在意,而是径直走向了那座供奉着旧神的庙宇21——据说牧师与那些古老的记录都待在这座简单而朴素神庙里;期间,他爬上了乌撒最高的山丘,在这座山丘顶上坐落着一座庄严的圆形高塔,而在这座攀绕着常青藤的石头高塔里,卡特找到了大长老阿塔尔。这位年长的牧师曾爬上了砾石荒漠中被视为禁忌的哈提格-科拉峰22,并活着折返了回来。

21

Temple of the Elder Ones

22

peak Hatheg-Kla

阿塔尔坐一张象牙色的讲台上,而这张讲台则被摆放在神庙顶端一个饰以彩花的圣祠里。这个老人已经足足有三百岁了;但却仍有着极其敏锐的思维与清晰的记忆。卡特从他那里了解到了不少有关诸神的事情——他们事实上只不过是一群尘世里的神明;只能软弱无力地统治着我们的梦境之地。倘若离开了我们的梦境之地,他们便既没有居所,也没有力量。阿塔尔说,他们在心情愉悦的时候也许会留意凡人的祷告;但凡人绝不该去尝试寻找他们位于冰冷荒野上的居所——那座矗立在卡达斯巅峰的缟玛瑙要塞。没有人知道卡达斯的位置实在是件极为幸运的事情;因为攀登这个地方必定会招致极其悲惨的后果。艾托的同伴,智者巴尔塞23,仅仅因为爬上了那座人们所熟知的哈提格-科拉峰,就在尖叫中被某种力量拖进了天空。如果有人找到了卡达斯,那么等待他的后果要比发生在巴尔塞身上的悲剧糟糕得多;因为,虽然一个睿智的凡人可能会在某些时刻胜过那些俗世里的神明,但这些神明却被来自宇宙之外的另一批神明保护着,而凡人们最好还是不要讨论有关那些神明的事情。这些神明曾将他们的力量烙在了地球上的原始花岗岩中,而且这种事情在历史上曾发生过两次:其中一次发生在上古时期,人们猜想说那本古老得已经无法去解读的《纳克特抄本》上有一张绘画正表现了这件事情;另一次则发生在哈提格-科拉峰,当智者巴尔塞试图窥探俗世诸神在月光中舞蹈的情景时,这些神明将他拖进了天空之中。所以,艾托说,除了在进行机智委婉的祈祷外,人们最好还是不要去理会所有这些神明。

23

Barzai the Wise

虽然阿塔尔的劝告令人泄气,而《纳克特抄本》与《玄君七章秘经》也没有提供有利的帮助,但卡特却并没有完全绝望。起先,他向老牧师询问起了他在带栏杆的露台之上所看到的那座精妙绝伦的夕阳之城,希望能不通过诸神的帮助独自找到这座城市;但艾伦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阿塔尔说,这个地方可能存在于他独有的梦境里,而不在大多数人所熟悉的普通梦境世界中;可以想象,它也可能存在与另一个星球上。如果是这样的话,即便那些俗世里的神明愿意协助,他们也对此无能为力。但这不太可能发生,因为卡特梦境的嘎然而止似乎非常清楚地说明梦境诸神并不希望他知道这个地方。

接着卡特耍了一个邪恶的伎俩,他拿出了祖各们给他的月亮酒,请坦诚接待自己的神庙主人喝了不少,结果让这位老人开始变得不负责任地健谈起来。可怜的阿塔尔开始毫无节制地嘟嚷起那些被人们视为禁忌的事物,一点儿也没有保留;他谈到旅行者们曾报告说在南方海洋24里的奥瑞巴岛25上的恩格拉尼克山脉26中看到过一座雕刻,一座被凿刻在山脉坚实岩床中的巨大雕像;同时阿塔尔还暗示说这幅图画可能是一幅模仿之作——当初俗世里的诸神在这座山脉顶端伴着月光翩然起舞时,曾将他们的容貌精巧地描绘在了天空中,而某些力量将这些画像摹刻在了石头里。同时,他还打着嗝说那副图画里的画像都非常奇怪,所以任何人都能轻易地认出它们,而且他们肯定可信地表现了诸神所属的族类。

24

the Southern Sea,梦境之地中的一片海洋,为了和中国南海区分,特意翻译成南方海洋

25

the isle of Oriab

26

the mountain Ngranek

有了这些消息,寻找诸神的目标对于卡特来说变得近在咫尺了。据说梦境诸神中那些较为年轻的神明经常会披上伪装迎娶人类的女子,所以那些在卡达斯坐落的冰冷荒原附近居住生活着的农夫们肯定全都承载着他们的血脉。这样一来,想要找到冰冷荒野就必须去看一看那些凿刻在恩格拉尼克山脉上的面孔,并且记下这些特征;然后他只需要仔细在活人间寻找那些特征。这些特征表现得越明显、越密集的地方也就距离诸神们越近;而那铺展在这些村落之后的砾石荒野就肯定是卡达斯坐落着的地方。

卡特肯定能从这些地方了解到不少有关梦境诸神的事情,而那些体内流淌着诸神血液的居民或许也能从祖先那里遗传到一些有利于寻神者的记忆。他们也许不知道自己的血统与祖先,因为人们对于诸神的容貌众说纷纭,大相径庭,因此也无法确定谁曾有意观察过他们的容貌;事实上早在卡特寻找卡达斯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这些诸神的子嗣可能有着会被其他人误解的、古怪而又高傲的思想;也许还会吟诵某些遥远的景致与花园——这些景致和花园可能会与人们所了解到的其他地方,甚至包括梦境之地里的景色,都完全不同,以至于普通人可能会把他们称为傻瓜;但也正是从这样的言语中,人们也许能了解到一些关于卡达斯的古老秘密;或者搜集到一些有关那座诸神想要隐藏起来的夕阳之城的信息。而且,凡人也许还能因此抓住某个诸神所喜爱的子嗣当作人质;甚至可能俘虏到某个年轻的神明——尤其是当他伪装起来与自己的新娘,某个标致的乡间处女,一同生活在凡人之间的时候。

可是,阿塔尔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奥瑞巴岛上的恩格拉尼克山脉;不过他建议卡特沿着石桥之下欢唱的斯凯河一直走到南部海洋边去看看;乌撒的自由人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是那些坐着船、或是驾着骡拉大篷车队推着两轮货车的商人都是从那个方向上过来的。那边有一座巨大的城市,狄拉斯-琳27。不过在乌撒,这座城市的名声并不算好,因为会有满载着红宝石的黑色三层多桨大帆船从说不清是哪里的海岸航向这座城市。那些从这些帆船里走出来与珠宝匠进行贸易的商人都是人类,或者基本上是人类,但却从来没有人见过那些划动这些帆船的桨手;而在乌撒,商人们若是要与这些从未知海岸航行过来却从不展示自己桨手的黑色大船进行贸易的话,也都会被认为是不正常的。

27

Dylath-Leen

当他说出这些事情时,阿塔尔早已昏昏欲睡了,于是卡特温柔地把他放躺在由黑檀镶嵌成的睡椅上,并彬彬有礼地将他的长胡子摆放在他的胸口上。当他离开神庙准备继续前进时,卡特突然发现再没有隐约地拍打声跟在他身后了。他不由得奇怪那些祖各为何会在追求新鲜事物时变得如此松懈倦怠起来,然后他便注意到所有那些生活在乌撒、皮毛光滑得意自满的猫儿都怀着非同寻常的嗜好舔着自己的下颌。接着,他回忆起在与老牧师对话的时候,曾听到神庙下端传来过吱吱的声音与猫咪的打闹声;同时,他也回想起鹅卵石街道边曾有一只特别大胆放肆的年轻祖各对一只黑色小猫表现出过极为邪恶的渴望。因为他喜爱黑色小猫胜过世上的一切东西,所以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那些舔着自己下颌、皮毛光滑的猫儿,却并没有多做哀悼,因为那些好寻根探底的祖各们不会跟在他身后了。

这时已经是落日时分了,于是卡特在一间坐落在陡峭小巷上方、能够俯瞰小镇低矮部分的旅舍里安顿了下来。当他走上自己房间的露台,俯瞰下方的景致时,他看到了由红色屋顶组成的海洋,看到了铺设着鹅卵石的小巷,还看到了更远处令人愉悦的田野。当他看着这一切在倾斜的阳光中变得柔和与魔幻起来时,他敢发誓,如果不是记忆中那座更雄伟的夕阳之城在不停刺激着他前去探索未知的危险,那么乌撒不论如何都是一个非常适合居住的地方。接着,暮色渐暗,用石灰糊刷的山墙由粉红色逐渐转变成了充满神秘氛围的紫色,微亮的黄色灯光开始一盏接一盏地浮现在了古老的格子窗之后。神庙高塔上传来了悦耳的钟声,而入夜的第一颗星辰也开始在斯凯河对岸草甸之上的天空中静静地眨起了眼睛。当夜晚开始轻声低吟时,卡特也附和着轻轻地点着头,仿佛鲁特琴手正在金银丝装饰的露台与棋盘格局的纯朴乌撒之外的地方传唱着那些古老的岁月。甚至就连乌撒众多猫咪所发出的声音中也可能会流露着甜美的感觉,但它们大多数都很饱足,而且闭口不言那顿奇怪的餐宴。它们中的一部分偷偷离开了乌撒,前往那些只有猫儿才知道的神秘国度——乡村里的人们说这些王国都在月亮的暗面,而猫儿们则会从高大的房屋顶端跳向那个世界。不过此时有一只黑色小猫从楼上悄悄匍匐爬过,跃上了卡特的膝盖,一面打闹着一面发出愉快的呼呼声。当卡特最后躺在小小的睡椅上,靠在用具有催眠作用的芬芳香草填充起来的枕头上,沉沉睡去时,那只黑色小猫也跟着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方蜷起了身子。

早上的时候,卡特加入了一只由商贩组成的车队,与他们一同前往那座名叫狄拉斯-琳的城市。车队的货物主要是乌撒出产的纺织羊毛与从乌撒那忙碌的农场里收获来的卷心菜。一连六天,他们摇晃着叮当作响的铃铛,走在斯凯河一侧平坦的马路上;有几个晚上,他们停留在一些古雅奇异的渔镇上,并在那儿的旅舍里落脚;而在其他几个晚上,他们则在繁星之下扎营,听着平静的河流上不时传来片刻船夫的歌声。田野的风光非常漂亮,卡特看到了不少青绿的篱笆与树林,还有如画的尖顶农舍和八角形的风车磨坊。

第七天,前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片烟雾般的朦胧事物,接着出现的便是狄拉斯-琳那高耸的黑塔。这座城市与那些大多由玄武岩修建起来黑塔从远处看起来有些像是著名的巨人堤28,而那些黑塔间的街道既阴暗又无趣,毫无魅力可言。在数不清的码头附近挤满了阴沉的海员酒吧,整座城镇里挤满了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的水手,其中一小部分甚至说不上是从地球上来的。卡特向城市里那些穿着古怪长袍的居民问起了奥瑞巴岛上的恩格拉尼克山脉,随后便发现他们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城市里的一些船就来自那座岛屿上的巴哈那29港,其中有一艘船预计会在一个月内返回这里;进入那座港口之后,骑上斑马,再花两天的时间便可抵达恩格拉尼克山脉。但是,很少有人见过那些描绘着诸神容貌的石头雕刻,因为它位于恩格拉尼克山脉中非常险峻的一侧,从上面俯瞰下去只能看见险峻的峭壁与充满了险恶熔岩的山谷。过去诸神们曾迁怒于居住在山脉那一侧的凡人,并将这些事情告知了那些外神们。

28

the Giants’ Causeway,指英国北爱尔兰安特里姆平原边缘大约由四万多根巨柱组成的贾恩茨考斯韦角。这些石柱是玄武岩熔流涌出地面,冷却后收缩形成六边或四边、五边形的棱柱。因为形状整齐体积巨大,所以被传说为巨人修建的堤道。

29

Baharna

在狄拉斯-琳的海员酒吧里向那些商旅与水手打听消息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更倾向于去偷偷地谈论那些黑色的多桨大帆船。根据日程的安排,不出一周就将会有一艘黑色桨帆船载着从某块无人知晓的海岸上带来的红宝石停靠在码头上。可镇子上的居民却很害怕看见它停靠在这里。那些从船上走出来与其他商旅进行贸易的人都长着宽得不同寻常的嘴,而他们缠头巾的方式也格外地难看——那些头巾会在他们的前额奇怪地隆出两个小包。这些人所穿的鞋子也是他们所见过的,整个六王国30中,最短、最奇怪的。但最让人感觉害怕的还是那些看不见的桨手。那些三层长桨划动得太过轻快,太过有力,太过协调准确,反而让人感觉不太安心;而且,若是有一艘船在码头边停上几个星期,期间只看见船上商人往来贸易,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船员,那么这事情多少都让人觉得有些蹊跷。对于那些在狄拉斯-琳开酒吧的业主们,以及那些食品商与屠夫们来说,事情多少有些不太公平;因为从来都没人往这些黑色桨帆船上送过一丁点儿补给。那些船上的商人只取走了黄金与从河对岸的帕格31送过来的矮胖黑奴。他们没有从食品商和屠夫那里买走任何东西,仅仅只带走了黄金与他们用黄金买下的来自帕格的矮胖黑奴——这就是那些模样让人颇不愉快的商人与那些看不见的桨手所需要的一切。当南风从码头那边吹过来时,会把这些帆船上的气味带到港口边,而这些被南风带过来的气味完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就算是海员酒吧里最能忍耐异味的常客也只有通过频繁地用浓烈的塞格草32进行烟熏才能忍受这种气味。事实上,倘若有人能从其他地方弄到那些黑色桨帆船带来的红宝石,那么狄拉斯-琳就绝不会容忍这些黑色桨帆船在码头上靠岸;但实际上,在属于地球的梦境之地里,没人知道有哪种矿藏能开采出这样的宝石来。

30

the Six Kingdoms

31

Parg

32

thagweed 一种虚构的梦境之地的香草。

狄拉斯-琳里那些四海为家的人们闲聊时的主要内容就是这些东西。在此期间,卡特一直都在耐心等候着从巴哈那港开过来的航船,因为那艘船也许能把他载到奥瑞巴岛上,而那贫瘠荒芜但却雕刻着诸神面容的恩格拉尼克山脉就高高地耸立在这座岛屿上。与此同时,他也没有放弃在那些游历得很远的旅行者们所出没的地方搜寻任何有用的故事——任何可能与冰冷荒野上的卡达斯,或是与那座他在夕阳之中、从露台上看到的有着大理石墙与银色喷泉的辉煌城市有关的故事。可是,他却没有打听到任何有关这些东西的事情;不过,当他提到冰冷荒原的时候,曾有一个非常年长的斜眼商人看起来奇怪地像是掌握着一些相关的消息。据说这个老人在与一些可怖的石头村落做贸易,而这些石头村落就坐落在荒芜而又覆盖着冰雪的冷原33上——没有哪个正常的人类愿意造访那个地方,而且晚上的时候,人们还能在远处看见那片高原上面放射着邪恶的火光。但是这个老人的非凡之处不止如此,有传闻说他还与那个难以描述的高阶祭司打过交道——这个脸上遮盖着黄色丝绸面具的祭司独自居住在一座非常非常古老的石头修道院里。这样一个人无疑曾与许多在人们的想象中应该居住在冰冷荒原上的生物进行过小规模的贸易,可是卡特很快便发现向他发问毫无结果。

33

plateau of Leng,这个 Leng 与中文的“冷”可能是个巧合。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所说的那艘黑色多桨大帆船安静地驶过了高大的灯塔与玄武岩修筑的防波堤,轻巧地滑进了港口里,带给人以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接着,南风便为镇子带来了一股奇怪的恶臭。这在滨水区的酒吧里引起了一阵飒飒的骚动与不安。过了一会儿,那些脚掌短小、肤色深暗、长着一张大嘴的商人头戴隆起小包的头巾,鬼祟笨拙地走下了船,开始寻找那些聚集着珠宝匠的集市。卡特靠了过去,打量了一会儿,可他越看这些人就越不喜欢他们。接着,他看到他们驱赶着那些来自帕格的矮胖黑人走上踏板,嘟嚷着坐进那艘古怪的桨帆船。这让卡特不禁有些好奇这些肥胖可怜的人将会被送到哪片陆地上去——或者他们是否会被送到陆地上去都是个问题。

接着,在桨帆船停泊进港口后的第三个夜晚,那些令人不安的商人中的一员与卡特攀上了话。他邪恶而得意地讪笑着,向卡特暗示说他在酒吧里听说了卡特所追寻的东西。他似乎知道某些不宜公开谈论的秘密;因此即便他的声音可憎得让人无法忍受,但是卡特仍旧觉得不应该轻易忽视这样一个远道而来的旅行者所讲述的见闻。因此他邀请这位商人作为自己的客人到楼上上锁的小房间里坐一坐,并倒出了最后一点祖各们送给他的月亮酒,想要撬开客人的口。那个奇怪的商人醉得厉害,可月亮酒并没有改变他脸上的讪笑。随后,他掏出了一个奇怪的瓶子,那里面装着自己带来的酒水。卡特发现这个瓶子是由一颗中间挖空的红宝石做成的,而且瓶子上还雕刻着一些难以置信甚至于都无法理解的图案。那个奇怪的商人邀请他的主人一同喝一杯,于是卡特非常谨慎地啜了极小的一口。可虽然他仅只抿了那么一点儿,但他仍感觉到了天旋地转的晕眩与难以想象的燥热。这期间,客人脸上的笑意变得越来越明显,当卡特滑进一片黑暗时,他看到的最后一眼便是那张黝黑可憎的脸颤动着邪恶的大笑,甚至他额前那两个由桔黄色的头巾所隆出的小包中的一个也在他癫痫般的大笑中被弄乱了。

当他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卡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极度可憎的恶臭中;一张帐篷样的雨蓬立在船的甲板上,将他整个遮挡在下面;而南方海洋那美妙绝伦的海岸正在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迅捷速度向后飞去。他并没有被锁链锁着,但却有三个面带讥讽的商人咧着嘴站在他身边。当卡特看到他们头巾下的鼓包时,几乎就和闻到从邪恶船舱里渗透出来的恶臭一样昏厥过去。而后,他看到了许多辉煌的土地与城市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在过去的时候,曾有一个来自地球的梦想家——一个居住在古老的金斯波特港里的灯塔看守人——经常谈起这些土地与城市。在那些土地与城市之中,卡特认出了扎尔的梯台群庙34,那里是忘却之梦的容身之所;同时,他也看到了恶名昭彰的撒拉伦35,并且认出了那些矗立其中的尖塔——一个名叫拉西36的精魂统治着这座有着一千个奇迹的恶魔之城;另外他还认出了那些修建在夏阿37,那片欢愉不曾光临之地,上的阴森花园,还有它那一对双生的水晶海岬——它们在上端交汇成一座辉煌灿烂的拱门,而这座拱门则守护着索纳-尼尔港38,被祝福的幻想之地。

34

the templed terraces of Zar

35

Thalarion

36

Lathi

37

Xu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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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harbour of Sona-Nyl

这艘散发着恶臭的黑船以一种远非正常的速度飞驶过那些绚丽夺目的土地。而所有这些土地都在提醒他那些待在甲板下那些看不见的桨手正在以一种极不寻常的快速节奏划动着那些长桨。在那一天结束前,卡特看到舵手一直在保持船正对着西面的一片玄武岩石柱航行。那些单纯愚笨的人们声称在那片玄武岩石柱林之后便是光辉的克修利亚39;但那些更加睿智的梦想家则很清楚地知道那片玄武岩石柱林其实是许多扇大门,它们都通向一座可怖的巨大瀑布,而这座出现在地球梦境之地的海洋里的瀑布会翻滚奔腾向深不可测的虚无,倾倒过空洞的空间,流向其他世界与其他星球,甚至流向有序宇宙之外的恐怖虚空。在那片虚空里恶魔之王阿撒托斯在混沌中饥饿地啃咬着。而在他的身边,那些来自世界之外、盲目痴愚而又阴暗无声的神明与他们的灵魂和使者奈亚拉托提普一同狠狠地敲打着,尖啸着,让人毛骨悚然地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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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huria

在此期间,三个面带讥讽的商人没有对他们的意图做出任何的解释,但卡特很清楚,这些人肯定与那些希望让他停止追寻卡达斯的存在们是一伙的。生活在梦境之地里的人们都知道:那些来自世界之外的另一批神明有着许许多多的代理人,而这些代理人就行走在人群之中;他们有些是完完全全的人类,有些则与人类有些许细微的不同,但不论如何他们都热衷于去实现那些盲目痴愚的东西所提出的一切意愿,并借此换取这些东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灵魂与使者——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恩惠与宠爱。所以卡特推断,那些带着鼓包头巾的商人们在听说了他正狂妄地打算寻找那些居住在卡达斯城堡里的梦境诸神后,便决定将他带走,然后献给奈亚拉托提普来换取某些无可名状的恩惠作为奖赏。可是,卡特猜不出这些商人来自哪片土地,也不知道他们的家园在我们所熟知的宇宙之内,还是在外面那些怪异的空间里;他也想象不出这些商人打算在哪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与伏行之混沌会面,好献上自己来索取他们的奖赏。但是卡特知道,这些像是人类一样的家伙中,没有谁胆敢接近那存在于无形的中央虚空中、属于阿撒托斯的终极黑暗王座。

当夕阳西下时,商人们舔着他们极为宽大的嘴唇,表现出了饥饿的神色。其中有一个商人向下走进了船舱里,然后从某个隐秘而又令人作呕的小舱中拿出了一个小罐与一篮筐盘子。接着,他们在雨蓬下相互靠紧蹲了下来,相互传递起了熏肉,开始晚餐。但当他们递给卡特一份晚餐时,卡特发现这份晚餐的在尺寸与模样上有着某些非常吓人的特征;所以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于是他在没人看着他的时候将晚餐丢进了海里。接着,他又想起那些待在甲板之下始终看不见身影的桨手,想起了那些能为这些桨手提供如此强壮力量的可疑补给。

当桨帆船穿过西面的玄武岩石柱林时,天色已经黑了。终极瀑布发出的巨响仍在船的前方不祥地咆哮着,而瀑布激起的浪花与飞沫则一直向上攀升,甚至遮掩住了天空中的星辰。甲板变得愈发地潮湿起来,瀑布边缘那汹涌澎湃的浪潮卷绕着将船身围在当中。接着,在一阵古怪的呼啸声中,整只船向前跃了出去,一头栽向了深渊。当整个世界突然转折,陡峭地向下坠去时,卡特感觉到了只有在梦魇里才体会得到的恐怖。整只巨大的帆船像是彗星一般无声地射向行星空间中。而在此之前,他还从不知道会有怎样一些无定形的漆黑之物在这片以太之海里潜伏、雀跃与挣扎;这些东西待在这片可怕的空间里不怀好意地睨视着那些可能从此经过航海者们,对着他们咧嘴嬉笑,有时甚至会用它们满是粘液的爪子触碰感受那些激起他们好奇心的移动物件。这些东西是外神们那无可名状的幼体,它们与外神一样盲目痴愚,同时还拥有着不同寻常的饥饿与渴望。

Attached Image

但这艘无礼的桨帆船并没有如卡特所恐惧地那样航向以太之海深处,因为他很快就看到舵手在调整路线,把船头对准了月亮。这时的月亮还是一轮新月,随着他们不断地接近,它柔和地闪耀着变得越来越大,同时也逐渐向船员们展现出它上面那些奇异的环形山和令人有些不安的尖峰。帆船逐渐航向月亮的边缘,这让卡特很快便清楚地意识到它的目的地正是月亮那总是背对着地球的神秘一面;也许除了梦想家斯尼瑞斯-寇40之外,没有哪个人类曾目睹过月亮的这一面。当帆船靠的更近些时,月亮的近貌让卡特变得非常不安起来;他不喜欢那些散落在月亮表面各处的破败遗迹,它们的尺寸与形状都让他觉得有些恐惧。那些散落在群山上的神庙遗迹全都矗立在特定的位置上,这让它们不可能用来供奉和赞美那些理性正常的神明;而那些耸立在神庙里的残破立柱所遵循的对称法则中似乎也潜伏着某些内在的、并不愿引人去破解的邪恶意味。至于那些过去在这些神庙里顶礼膜拜的崇拜者究竟生得一副什么模样,卡特则坚定地拒绝再去揣测。

40

Snireth-Ko

当帆船绕过月亮边缘,航行在那些人类从未见过的土地上时,大地上出现了一幅奇异的风景明确地显示出那上面有生命存在的迹象。卡特看到了许多低矮、宽大的圆形小屋散布在由发白的怪诞蕈类组成的田野里。他注意到这些小屋并没有窗户,并且觉得它们的形状让自己想起了爱斯基摩人修建的临时小屋。接着,他瞥见了一片在迟缓呆滞的海面上扬起的油腻波浪,同时也意识到他们的航行将再次回落到水面上——或者至少是某种液体上。船体冲破液体表面时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声响,而那些波浪接纳船体时表现出的那种古怪而又充满弹性的状态也让卡特觉得颇为迷惑。接着,他们开始以一个极快地速度在这片油腻的海洋上滑行,并且经过了另一艘有着类似模样的桨帆船,还与它打了个招呼。但粗略地看过去,除了这一片奇怪的海洋与头上天空外,什么也看不到。虽然此时太阳正灼热地照耀着天空,但天空仍旧是黑色的,而且撒满了繁星。

不久之后,桨帆船的前方便逐渐抬升起了一条由犬牙交错的群山构成的嶙峋海岸,与此同时卡特也看到了一座城市。那座城市里簇集着令人不快的灰色高塔。这些高塔倾斜弯曲的外观,还有它们抱团聚簇的情形,以及塔上完全没有窗户的建筑方式都令这个囚徒觉得颇为不安;他不禁为自己愚蠢地啜了一口那个带着鼓包头巾的商人拿出来的怪酒而感到苦涩和悲伤。当海岸线拉得更近些时,那座城市所散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恶臭也跟着变得强烈起来。同时,他还看见那些犬牙交错的群山上生长着大片的森林,而那些森林中的某些树木与地球上的魔法森林里那棵形单影只的月亮树明显出自同一祖先。那些细小的褐色祖各们正是利用这种树的汁液酿制出了它们那奇异的美酒。

这个时候,卡特已经能分辨清楚前方恶臭码头上移动的人物了。可他看得越清楚,就越觉得恐惧和嫌恶他们。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人类,甚至一点儿也不像是人。它们是一些巨大而又黏滑的灰白色生物,能够自由地膨胀与收缩。而它们的模样——虽然经常改变——大致类似于无眼的蟾蜍,并且在它们那轮廓模糊的钝吻前端生长着一丛古怪颤动着的短小粉红色触手。这些东西忙碌地蹒跚行走在码头周围,并不时用它们的前爪抓着长桨跳上或跳下已经下锚的桨帆船。偶尔也能看到一个这种生物赶着一群脚步啪哒啪哒直响的奴隶。那些奴隶事实上很像长着一张宽嘴的人类,和那些在狄拉斯-琳里做生意的商人们非常相似;只有那些没有头巾、衣物和鞋子的人群才看起来不那么像是人类。那些生物会把一些奴隶——工头们会试验性捏一捏,挑出那些更肥胖的——从船上运卸下来,然后再将他们装钉进巨大的板条箱里。而工人们则会将这些板条箱推进低矮的仓库或是装进巨大而笨重的篷车上。

当一辆篷车拉上挡板缓缓驶离时,卡特才看见拉动整辆篷车的竟是一只令人难以置信的生物。虽然后来他还曾在那个可恨的地方见过其他许许多多的怪物,但那只拉车的生物仍让他惊讶得倒吸一口冷气。不时会有一小群穿戴得像那些黝黑的商人们一样的奴隶从某艘帆船上被驱赶下来,而跟在他们身后的则是一大群那种蟾蜍一般灰色、黏滑的生物——它们有的是军官,有的是领航员,有的则是桨手。卡特看到那些几乎和人类长得一样的生物都被保留了下来,用于执行那些不需要太多力气但却更不光彩的工作,例如烹饪,拿取与搬运,以及与地球及其他星球上人讨价还价。这些生物在地球上活动起来肯定非常方便,因为只要批上衣服,仔细地穿戴好鞋子与头巾,他们看起来就和人类没什么两样,足够他们在人类的店铺里讨价还价而不需要感到任何窘迫,或是作出任何奇怪的解释。除了那些或瘦削赢弱或疾病缠身的奴隶外,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没穿任何衣物,而且都被装钉在板条箱里,被由令人难以置信的生物拉着的笨重篷车拖离港口。偶尔卡特也看到有一些其他的生物被卸载下来打包装箱;其中有些非常像是这些类人生物,有些则不那么像了,还有些则压根一点儿也没有相似之处。于是,他不禁好奇是不是也有一些来自帕格的可怜矮胖黑人也会在这儿被卸载下来,打包装箱,搬运到那些可憎的货车上然后被拉进内陆地区去。

接着桨帆船在一处由海绵状岩石修筑起来、看上去颇为油腻的码头前靠了岸,接着一大群像是从噩梦里跑出来的蟾蜍般生物从船舱里蹒跚地走了出来。两只蟾蜍模样的生物抓住了卡塔,并把他拖上了岸。那座城市的模样与空气中飘荡的气味都难以用语言去描述,连卡特自己也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画面——例如铺设着地砖的街道,黑色的大门,由无窗的垂直高墙组成的无尽峭壁。最后他被拖进了一个低矮的大门,并被迫在沥青般的黑暗中爬上了无数级阶梯——对于那些蟾蜍般的生物来说,有没有光亮似乎都是一样的。这个地方弥散着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而当卡特被锁进一间小囚室,留下来一个人独处时,他已几乎没有力气再爬动与探知整座囚室的形状与尺寸了。但后来的摸索告诉他,这是一间圆形的囚室,直径大约有二十英尺。

从这时起,时间似乎就停止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食物被推进来,但卡特却更本不愿去碰。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走向何方;但他觉得自己被囚禁在这里是为了等待身处外神们那可怖的灵魂与使者的到来。最终,在不知道多少小时,或多少天之后,那扇巨大的石门再次打开了。卡特又被推挤下了楼梯,带到了那座可怖城市被红光点亮的大街上。这时是月亮上的夜晚,整个城市里都部署着手持火炬的奴隶。

接着看守们在一个可憎的广场上组成某种队伍;队伍中包括十个蟾蜍般的生物和二十四个类似于人类的火炬手——两侧各十一个,前后各一个。卡特被它们安置在了队列的中间;五个蟾蜍般的生物站在他前面,五个站在他后面,同时在他的两侧还各有一个火炬手。某些蟾蜍般的生物拿出了上面雕刻着恶心图案的象牙长笛,并吹奏出了令人作呕的声响。在邪恶可憎的笛音中,这列纵队向前走过铺着地砖的街道,进入了那生长着污秽蕈类的漆黑平原,接着很快便开始攀登位于城市后方一座较为低矮和平缓的山丘。卡特敢肯定,伏行之混沌就在在某面让人恐惧的山坡上,或是某块亵渎神明的高原上,等待着;他由衷地希望这种充满悬念的等待将很快过去。那些不敬的长笛吹奏出的哀嚎让人觉得骇然,他几乎愿意献出一切来换取一点而哪怕是接近正常声音的声响;但那些蟾蜍般的生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奴隶们也缄口不言。

这时,从闪亮着点点星光的黑暗里的确传来了一点儿普通正常的声音。它从更高一些的山丘上传了过来。与此同时,所有那些围绕着山丘呈犬牙交错状的山峰抓住了这声音,将之回响成为一股喧嚣嘈杂而且不断膨胀的大合唱。那是猫咪在午夜时分的叫声。直到此时,卡特才意识到村子里的那些老人们对于那些只有猫儿才知道的神秘王国所作出的低声猜测是正确的——那些猫儿们中的年长者会在夜间悄然潜行,并从高大房屋的屋顶上跳跃进那些神秘王国里会合。的的确确,它们跳进了月之暗面,并在这里的山坡上雀跃嬉戏,与那些古老的阴影交谈。此时,在那恶臭的队列之中,卡特听到了它们平凡、友善的嘶叫,同时想起了陡峭的屋顶,想起了温暖的壁炉,想起了家中那被微光点亮的窗户。

卡特知道不少猫儿们的叫声,而在这个偏远而可怖的地方,他也能发出合适的叫声。但他根本不需要这样做,因为在他嘴唇张开时,他听到猫儿们的合唱变得更大也更近了。对着星光他看到许多优雅细小的身形所留下的迅捷阴影从一座小丘跳到另一座小丘上,仿佛逐渐组成了一个军团。亲族的召唤已经发出,在这只污秽的队伍有时间恐惧之前,一片由皮毛与致命利爪组成的令人窒息的方阵已犹如潮水般狂风暴雨似地扑向了队伍。长笛的声音嘎然而止,黑夜中传来了尖叫。那些垂死的类人奴隶在大声的尖叫,而那些蟾蜍般的生物在它们恶臭的绿色脓浆致命地汩汩流出落到生长着污秽蕈类的多孔土壤上时,仍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在火炬的照耀下,卡特面前出现了一幅令人震惊的景象。卡特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猫。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虎斑纹、杂色的;普通家猫,波斯猫,马恩岛猫,西藏猫,安哥拉猫,埃及猫;所有这些猫咪都置身在这片狂暴的战场上,而它们的身上都环绕着一丝深厚而又纯洁的神圣光辉,也正是这种圣洁的光辉让它们的女神在布巴斯提斯41的神庙里备受尊崇。它们以七倍的力量扑向那些类人奴隶的咽喉,或是蟾蜍般生物那长着粉红色触须的钝吻,将它们野蛮地扑倒在长着真菌的平原上。接着由无数同伴组成的大军便会涌向它们的敌人,在神圣的战斗怒火中用狂暴的爪子与牙齿撕扯它们。卡特从被抓伤的奴隶手里抓过一把火炬,但很快便被他忠诚的守护者所组成的汹涌浪潮扑倒了。于是他躺在完全的黑暗里,听着战斗发出的铿锵声响与胜利者嘶叫,并在援军们于他身边前冲后突展开战斗时,感受着他朋友们那柔软的脚垫。

41

古埃及的一著名城市,历史上此地为猫神的顶礼膜拜的中心,猫女神巴斯特的圣城,曾出土过巴斯特女神的铜雕像。同样 Lovecraft 也将巴斯特写进了克苏鲁神话。

直到最后,卡特在敬畏与疲惫中阖上了眼睛,而当他再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了一幅非常奇异的景象。他看到地球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圆盘,比我们看到的月亮还要大上十三倍。而此时此刻,这个明亮而巨大的圆盘正从一片泛滥在月球风景上方的诡丽光线中冉冉升起;而眼前那方圆无数里格的高原旷野与犬牙交错的群山顶峰上,队列整齐地蹲伏着无数的猫儿,构成了一片辽阔无际的猫咪海洋。它们一圈又一圈地抵达这里,两三只离开队列的首领正舔着他的脸,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抚慰着他。而那些死去的奴隶与蟾蜍般的生物则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了,卡特仅仅觉得他看到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在他与那些小战士们组成的坚实圆圈之间的空地上——有一小块骨头还残留着。

这时,卡特用那种猫儿们使用的柔和语言与几个首领们开始了对话,并从中了解到他与整个猫咪族群之间的古老友谊早已声名远扬了,猫咪们经常在它们聚会的地方谈论起这段友谊。不过当他从乌撒经过的时候,它们并没有立刻注意到他。那些皮毛光滑的年长猫咪还记得在它们对付了那些邪恶盯着一只黑色小猫的饥饿祖各们之后,他是如何轻轻拍打抚慰他们的。它们也记起了他是多么友善地招待了那只前去旅店看望他的小猫,而且,他离开的那天早晨还留给了小猫一茶碟奶油作为款待。那只小猫的祖父便是这只军队的首领,因为它看到那只从遥远山丘上走过来的邪恶队伍,并且认出了队伍中的囚徒是一位与它那在地球上以及梦境之地里的族类起誓结交过的挚友。

这时从一座远方的山峰上传来了一声呼嚎,而年长的首领听到呼嚎后突然中止了谈话。发出呼嚎的是大军的一支前哨,它们驻扎在最高的山峰上,监守着地球猫咪所恐惧的仇敌——一群来自土星、非常奇怪而又巨大的猫。它们没有忘记月之暗面的魅力,并且与那些邪恶的蟾蜍生物签订下了条约,结成了同盟。它们对于地球猫咪的敌意众所周知;所以这次碰面将会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

在猫咪将军们进行过短暂地磋商之后,猫咪们起身采取了一种更加紧密的编队,保护性地围绕在卡特身边,并且着手准备进行一次长途跳跃,穿过星空回到那些位于地球和地球的梦境之地中的房顶上。年长的元帅告诉卡特,在这个过程中他需要让自己平稳、顺从地迎合猫咪们的动作,让大队有着柔软皮毛的跳跃者把他驮在身上。同时年长的元帅还向他说明了当支撑他的猫咪跳跃时,他该怎样跳跃;而当支撑他的猫咪们着陆时,他又该怎样优雅地着陆。元帅答应它们将会把他放在任何他想去地方,所以卡特决定要回到黑色桨帆船启程离开的狄拉斯-琳港;因为他想要从那里航海去奥瑞巴岛以及恩格拉尼克山脉的顶峰,同时他也想要警告那座城市里的人民不要与黑色桨帆船再进行任何交易——如果他们真的能机智而审慎地中止这些交易的话。接着,随着一声号令,猫咪们将它们的朋友安全地包裹在中央,然后优雅地高高跃起;而与此同时,在月球山脉上某座遥远不洁的尖峰上的黑暗洞穴里,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仍旧在徒劳地等待着卡特的到来。

猫咪们跳跃穿过星空的过程非常地迅速;在同伴们的围绕下,卡特这一次并没有看到那些潜伏、跳跃、挣扎在深渊里的巨大黑色无定形体。事实上,在他完全反应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他便已经返回了狄拉斯-琳港,并且回到了旅舍中那间他熟悉的房间里。来自乌撒的年长领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当卡特摇晃着它的爪子时,它告诉卡特他将会在鸡鸣时分回到自己的家里。接着,当黎明到来时,卡特走下了楼梯,并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自从他被俘虏并被带走之后,已经过了足足一个星期的时间了,不过他还需要再等上两个星期才有船从当地折返航向奥瑞巴岛。而在等候的这段时间里他说了一切他能说的东西,向人们揭露出那些黑色桨帆船的真实面目与它们污秽的行径。城里的大多数居民都相信他的话;可是他们仍对那些珠宝商们带来的大块红宝石异常痴迷,所以没有人敢完全担保不再与那些长着宽阔大嘴的商人们进行贸易。不过,即便是这样,如果狄拉斯-琳将来因为这种交易最终召来任何邪恶之事的话,那么这也不能算是卡特的过失了。

大约一个星期后,卡特所期盼的那艘航船终于穿过了黑色的防波堤与高大的灯塔,滑进了港口里。卡特很高兴地发现她是一艘漂亮且满载着正常人类的三桅帆船,有着刷过油漆的船侧与黄色的大三角帆布,还有着一位穿着丝绸外袍头发灰白的船长。她的船舱里装着从奥瑞巴岛上小树林里开采出来的芬芳树脂,还有着用恩格拉尼克山脉上的火山岩雕刻出来的奇怪小塑像。他们用这些东西来买下了那些产自乌撒的羊毛,以及从哈提格来的七彩织物,还有河对岸帕格城里的黑人们雕刻好的象牙。船长与卡特达成了协议,答应载他去巴哈那港,并告诉他这趟行程要花上大约十天时间。所以,在他等待帆船启程的这一周里,卡特与船长谈论了不少关于恩格拉尼克山脉的事情。船长告诉他,其实很少有人见过那些雕刻在山脉上的石头容貌;实际上,绝大多数旅行者都乐于从那些生活在巴哈那港的老人、火山岩收集者以及雕像艺人们那里了解这些有关石头容貌的传说,并且满足与此——而等他们回到自己那遥远的家乡时,他们则会声称自己真地见过那些山脉上的雕刻。甚至就连船长自己也不敢确定是否有哪个现在还活着的人曾见过那些雕刻在石头上的容貌,因为恩格拉尼克山脉的背面非常艰险贫瘠而又凶恶不祥,而且还有谣传说那些山顶的洞穴里居住着夜魇42。但船长并不愿意说夜魇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因为人们都知道,若是谁太过频繁地想起这些牲畜,那么它们就会极其坚持不懈地频繁侵扰那个可怜人的梦境。后来,卡特还向船长问起了有关冰冷荒原中无人知晓的卡达斯的事情,还有那座精美绝伦的夕阳之城, 可对于这些东西,这位好心的船长的确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42

night-gaunts,一种生活在梦境之地里的生物,后文有详细介绍。

在一个清晨,潮水转向的时候,卡特搭上了三桅帆船,起航离开了狄拉斯-琳港。他看到清晨旭日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在这座阴沉的玄武岩城市那稀疏怪异的群塔上。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他们在绿色海岸的陪伴下,不断向东航行。他们经常能看到一些讨人喜欢的渔村,看到它们那红色的房顶与烟囱从只会出现在梦境里的古老码头边陡峭地向上延伸,层层叠叠地攀附在海岸上;还有那些沙滩,那是渔民们晒网的地方。但在第三天,他们转了个急弯向南方航去。这个方向上的水流要急得多,而他们很快便失去了陆地的踪影。等到第五天的时候,水手们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不过船长为他们的紧张做出了解释与道歉,他告诉卡特帆船将要经过一座沉没的城市上方。这座城市里满是生长着水藻的石墙与破碎的立柱,当海水足够清澈的时候,人们甚至能看到许多移动的阴影出没在那个幽深的地方——而那些纯朴的人们是不会喜欢这样一个地方的。同时,他还承认有许多船在那里失去了踪影;有人曾在那个地方附近与那些失踪的船只打过招呼,但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些船。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地明亮,他们甚至能看到一条宽阔的大路正在水下铺展开去。当时的风很小,所以船航行得并不快,整个大洋一片平静。从船栏边向下望去,卡特看到在几寻43深的水下有一座巨大神庙的穹顶,而在神庙的前方则是一条旷阔大道。这条两侧林立着古怪狮身人面像的大道一直通向一处过去曾是某种公共广场的地方。海豚们愉悦地在这些遗迹里进进出出,而另一些鼠海豚则分散在各处嬉戏欢闹,偶尔也游到水面,甚至完全跃出海面。随着船继续向前飘去,海床上隆起了一片丘陵。而人们可以清晰地认出一行行盘山小道以及无数小屋被冲垮后倒塌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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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海用单位,一寻为六英尺。

不久,这座沉没都市的近郊出现在了帆船前方的水底,最后,卡特看到了一座修建在小山上的巨大建筑。比起这座城市的其他房屋,这座孤零零的建筑有着更加简单的结构与风格。它是一座低矮、四周都被覆盖着的暗色方形建筑。在建筑的每个角上都耸立着一座尖塔,而在整个建筑的中央则是一个经过精心铺设的庭院。建筑的各处都开着奇怪的圆形小窗。整座建筑可能是用玄武岩修建起来的,但水藻悬挂遮盖住了它的大部分区域。这应该是一座神殿,或是某种修道院,因此它才会被孤单而又毫不起眼地安置在这座边远的小山上。一些散发着磷光的鱼类在建筑物里来回游动着,让那些奇怪的圆形小窗看起来似乎正在散发着光亮,因此卡特并没有对水手的恐惧心理多加责怪。接着,在如水的月光中,卡特注意到在那座中央庭院的中心还矗立着一块高大的独石。他看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绑在这块石头上,于是他回到了船长室里拿来了望远镜。透过望远镜他看到那个被绑在石头上的东西是一名来自奥瑞巴岛、身穿丝绸长袍的水手。他被倒着绑在手头上,并被剜去了双眼。这幅景象让卡特由衷地庆幸渐起的微风正在把船推向这片大洋中更加正常普通的海域。

接下来的第二天,他们碰上了一艘有着紫色风帆的大船。这艘船的船舱里满载着能生长出颜色怪异的百合花的球茎,准备驶向扎尔——那个属于忘却之梦的国度。之后,等到启航之后的第十一天的入夜时分,他们看到了奥瑞巴岛的风景,同时还看到恩格拉尼克山脉那覆雪的尖顶参差不齐地耸立在远处。奥瑞巴岛是一座非常巨大的岛屿,而它上面的巴哈那港也是一座非常雄伟的城市。巴哈那港的码头都是用大块的斑岩修建起来的,而整个城市就耸立在码头之后的巨大石头梯田上。城市里有着许多由层层阶梯构成的街道,而在这些街道上方常常还横跨着建筑物,或是连接着不同建筑物的天桥。而在整座城市的下方还有着一条巨大的运河。这条运河奔流在一座有着花岗岩大门的巨大隧道中,并一直流进一个名叫亚斯44的内陆湖泊中。在亚斯湖的远岸有着一座远古城市最后留下的巨大泥砖遗迹,而这座城市的名字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入夜的时候,帆船被拖进了港口里。码头上,双生的两座灯塔,索恩与索尔,正闪烁着欢迎的光芒。与此同时,在巴哈那港的梯台上,千万窗户也都逐渐安静地隐约闪现出温润柔和的光芒,仿佛头顶上的群星正在黄昏中闪烁。最后,整个陡峭攀爬在山坡上的海港变成了一片灿烂闪烁的星群,悬挂在漫天繁星与平静港湾所映射出的星辰倒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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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nland lake of Yath

登陆后,船长邀请卡特去他自己位于亚斯湖岸上的小屋里去作客。这座小屋坐落在小镇背面的山坡上,在那里,船长的妻子与仆人拿出了奇怪但却美味可口的食物招待了卡特。在之后的日子里,卡特在酒馆及其他那些火山岩采集者和塑像艺人聚集的公众场合打听起了有关恩格拉尼克山脉的谣言与传说,但却发现没有人曾爬上更高处的山峰,也没有人见过那些刻在岩石上的容貌。恩格拉尼克是一条险峻的山脉,而在它后面仅仅只有一段被诅咒了的山谷而已,所以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况且,也没有人敢确定那些有关夜魇的传闻完全都是无根据的猜想。

当老船长再次启程航向狄拉斯-琳时,卡特在一家开在城市老区一条台阶小径旁的古老酒馆里住了下来。这家酒馆是用泥砖修建的,和亚斯湖远岸的古老遗迹有些相似。在这里,他制定好了攀登恩格拉尼克山脉的计划,并汇总了一切他能从火山岩收集者那里打听到的、有关前往那里的道路信息。这间酒馆的主人是个非常年长的老人,曾听说过许多对卡特大有帮助的传说。他甚至将卡特领到那个古老小屋的上层房间里向他展示了一幅粗糙的图画。在古老的过去,曾有一个旅行者将这幅画画在泥墙上——那个时候的人们比现在要勇敢的多,也不像现在这样不愿意去攀登恩格拉尼克山脉的高峰。年长的酒馆主人的祖父曾从他的祖父那里听说,那个画出这幅图画的旅行者曾爬上过恩格拉尼克山脉,而且还看到了那些雕刻在岩石上的容貌,后来他把那些情景画在这里,好让其他人也能看见;但卡特对此深表怀疑,因为那些巨大粗糙的雕塑看起来画得既仓促又粗心,而且还笼罩在一大群很小的东西所投下的阴影里。而那些陪伴着雕塑的小东西有着最让人嫌恶的模样,它们长着犄角与翅膀,还有爪子和卷曲起来的尾巴。

最后,当卡特在巴哈那港的公共场合与酒馆收集了所有他能收集到的信息后,他租了一只斑马,于一天早晨沿着亚斯湖滨岸的小路出发了。在那内陆的地区耸立着的就是乱世嶙峋的恩格拉尼克山脉。一路上,在他的右侧一直都是起伏的丘陵、令人愉快的果园以及整洁的石头农舍,这让他总是想起斯凯河两岸肥沃的土壤。等到入夜的时候,他已经接近了亚斯湖远岸那处古老的无名遗迹了。虽然,那些年长的火山岩采集者警告过他,让他不要在入夜的时候扎营于此,但卡特并没有将这些警告放在心上。他把斑马栓在了一根位于破败泥墙前的奇怪柱子上,然后在一处避风的角落里铺开了毛毯。在这处临时庇护所的上方雕刻着一些奇怪的塑像,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这些塑像到底表达了些什么。在躺下来之后,他往身上包裹住另一条毛毯,因为奥瑞巴岛的夜晚依然颇为寒冷;他在中途醒来过一次,并感觉似乎有某些昆虫的翅膀正在刮擦着他的脸庞,于是卡特把自己连头蒙住,然后再度平静地睡了过去。他就一直安稳地睡着,直到最后,远处芬芳小树林里麦格鸟45的叫声将他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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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ah birds

这个时候太阳刚刚爬上巨大的山坡。而在那片山坡上,方圆数里格的原始泥砖地基、风化的墙体、四处散落的破碎的立柱与基座等诸多远古城市的遗迹一直荒凉地铺展到亚斯湖的滨岸上。但当卡特看到自己那只温顺的斑马一动不动地伏倒在那根栓它的奇怪立柱边时,他感到颇有些惊慌。而当他恼怒地发现这匹斑马已经死了时,更加强烈惶恐笼上他的心头。斑马的咽喉上有一个奇怪的伤口,而它全身的血液都被某种东西吮干了。他的包裹也被翻乱了,丢失了几样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在周围满是灰尘的土地上,卡特找到一些他完全无法解释的巨大有蹼脚印。这时他想起了那些火山岩采集者们的警告与传说,不禁开始怀疑夜晚的时候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他的脸庞边骚动。接着他看到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大道,这条大道穿过了一座古老神殿墙上那开裂的巨大拱门,然后变成级级台阶向下延伸到他望不见的黑暗深处;这让他感到一阵战栗,于是卡特迅速地背上了包裹,飞快地大步向恩格拉尼克山脉走去。

他向上穿过了更加荒凉、部分已经变成树林的乡野,一路上他只看见一些烧炭人的棚屋与从树林里收集树脂的工人所安扎的营地。整个空气里弥漫着香脂的芬芳,所有麦格鸟都在欢乐地歌唱着,让它们七色的身躯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直到接近日落的时候,他才遇到一个火山岩收集者建立起来的营地。这些火山岩收集者不久前才从恩格拉尼克山脉上较低矮的山坡上折返回来,每个人都带着沉重的麻袋。于是,卡特也在这里扎了营,听着那些工人们的歌唱与故事,同时也偷偷探听到了他们私下的讨论。这些采集者们在这次开采过程中走失了一个同伴。据说那个工人爬得很高,试图去收集一堆上好的火山岩,但直到入夜时分也没回来与其他人汇合。当第二天他们出发寻找失踪的同伴时,他们只找到了他的头巾,而悬崖峭壁上也看不到他跌落下去的迹象。于是,其他的火山岩采集者便放弃了,因为他们中的那些老人说继续搜寻下去也无济于事。没有谁能再找到那些被夜魇带走的失踪者,不过没有人敢肯定这些野兽是否真的存在,它们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卡特询问他们那些夜魇是不是会吸血,喜欢闪亮的小东西,并会留下带脚蹼的脚印,但他们都统一地摇了摇头表示否定;而且当他询问起这些问题时,他们似乎变得有些害怕。当他看到他们变得沉默寡言时,他没有再多说话,而是缩进了毛毯里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与那些火山岩采集者一同起了床。他从火山岩采集者手上买下了一匹斑马。而当他们骑着斑马向西走去时,卡特也骑上了斑马准备继续向东行进。他们相互做了道别,而他们中的年长者祝福了卡特,同时也警告他不要在恩格拉尼克山脉上爬得太高。卡特由衷地感谢了他们,但却决计不愿就此被说服。因为他仍觉得自己必须要找到那些居住在无人知晓的卡达斯之上的诸神们,并且还要从他们那里赢得前往那座引人入胜、精美绝伦的夕阳之城的方法。中午时分,在骑着斑马走了一长段上坡之后,他遇到了一些山地人废弃的泥砖村落。这些山地人曾居住非常靠近恩格拉尼克山脉的地方,并且在恩格拉尼克山脉上的光滑火山岩中雕刻了许多的图案。上溯到那个年长的酒吧所有者的祖父还健在的时候,这些山地人还居住在这里,但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他们渐渐感觉到自己开始变得不受欢迎了。他们的家园曾经一度延伸到山脉的山坡上,但是他们发现自己越往高处修建房屋,在日落之后就会有越多的人失踪。最后他们觉得最好还是完全离开这块地方,因为总有某些东西在黑暗中盯着他们,而却又没有人能做出合理的解释;所以他们最后迁移到了海边,住进巴哈那港里。直到现在,他们还居住在港口中的一个非常古老的城区里,并一直在向他们的子辈传授那些至今仍然在用于制作雕刻的古老技艺。当卡特待在港口里,成天在巴哈那的古老酒馆里收集消息的时候,他从这些背井离乡的山地人的子孙那里打听到的有关恩格拉尼克山脉的传说总是最可靠的。

当卡特逐渐接近巍峨的恩格拉尼克山脉时,它那巨大而又荒凉的山坡则一直在狰狞地向上延伸,变得越来越高。他看到在山地上较为低矮的地方还散布着稀稀拉拉的树木,而在那之上则是些低矮薄弱的灌木,再向上就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岩壁——这些可怖的岩石如同幽灵般直插进天空中,而覆盖在它们上面的只有冰霜与亘古不化的积雪。卡特能清楚地看到山坡上崎岖险峻的地貌,也能清楚地望见那些分布在阴沉岩石间的裂缝,因此他一点儿也不愿意去想接下来的登山之旅。已经凝固的熔岩流与大堆的火山渣胡乱地散布在山坡与岩架上。在九百亿年前的亘古过去,甚至连诸神都还不曾在它那尖锐的顶峰上翩翩起舞时,这座山脉曾口吐炙热的火焰,并从内部爆发出如同雷鸣般的咆哮声。但时至今日,它只是沉默而险恶地矗立在这里,遮挡着自己背面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巨大隐秘图案。在这些山脉上有许多洞穴,这些洞穴也许是空的,孤独待在更加古老的黑暗中;也可能——如果传说所言不虚的话——居住着人们根本不敢去猜测模样的恐怖存在。

大地倾斜着往山脚下延伸过去。地面上覆盖着茂密的胭脂栎与白蜡树,偶尔也可以看到一些石块、火山岩与古老的火山渣。一路上卡特看到了许多堆篝火余烬,这些地方都是火山岩采集者们习惯停留扎营的地方。他甚至还看到了几个由工人们修建起来的粗陋祭坛——那些攀登上山的采集者们试图通过这种方法来平抚取悦梦境诸神;或者保护自己,避开那些他们所想象的出没于山脉高处与迷宫洞穴里的东西。入夜的时候,卡特抵达了最远的一堆篝火余烬,并在那里扎了营。他把斑马拴在一株小树上,然后裹好毛毯,睡了过去。整个晚上,有只乌尼斯46一直在远处某个隐秘的水塘岸边嗥叫,但卡特并不惧怕这只两栖怪物,因为人们曾非常肯定地告诉他,这些东西根本不敢接近恩格拉尼克山脉的山坡。

46

原文为 voonith,梦境之地里一种生活在水塘边的生物。

在第二天清晨明亮的阳光中,卡特开始了漫长的攀登之旅。他尽可能牵着斑马往前走,一直走到这匹颇为有用的牲畜再也爬不上去的陡峭坡地前。最后当细细的羊肠小道变得实在太过陡峭时,他把斑马拴在了一株矮小的白蜡树上,然后开始独自向上爬去。起先,他经过了一片森林与一些坐落在杂草繁茂的林间空地上的古老村落废墟,接着他又翻越了一片点缀着矮萎灌木的顽强草地。树木越来越少的局面让他有些遗憾,因为山坡已经变得非常陡峭了,而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让人觉得头晕目眩。再后来,当他环顾四周时,卡特发现在他身后铺展开的乡野村落也开始变得清晰可辨起来。他可以望见那些雕塑艺人抛弃的小屋,生产树脂的小树林,还有些收集树脂的工人们建立起来的营地,以及那些七彩的麦格鸟所筑巢歌唱的树林,甚至他还能隐约看见非常遥远的亚斯湖滨岸,以及那些人们视为禁忌、已遗忘了具体名字的古老遗迹。然而,卡特发现最好还是不要四处张望,一心向上攀爬。最后,他爬到灌木非常稀少、时常除了些顽强生长着的野草外就再没有任何东西依附在山坡上的高处。

这里的泥土已经变得贫乏而稀少了,山坡上时常会露出大片的裸岩,卡特偶尔还能看到一些修筑在裂缝里的秃鹫巢穴。当他继续向上攀登时,他终于来到了一片只有裸岩的区域。幸好这里的岩石都非常粗糙,而且风化得厉害,否则他几乎就无法再进一步向上攀登了。那些突出的原石、岩架以及小尖峰都提供了莫大的帮助;他偶尔也能看到一些火山岩采集者在易碎的岩块上笨拙抓擦后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让他颇为欣慰,因为这让他知道还有某些正常普通的人类曾到过这样的高处。在某一个高度之后,人类留下的痕迹开始进一步地以开凿出来的落脚点与支撑点等形式逐渐显露了出来,有时甚至还会出现一些沿着岩脉或熔岩流分布的小型采石场与挖掘场。在有一处地方,远离攀登主要路线的右侧,有一条狭窄的岩架被人工凿开了,似乎曾有人在那里寻找格外富集的火山岩脉。有一两回,卡特壮着胆子望了望四周,但铺展在下方的景色几乎让他要晕眩过去。整个岛屿都在他脚下,而岛屿的海岸线在他的视线里徐徐摊开。他看到了巴哈那港的石头梯田,也看到港口烟囱里冒出来的轻烟在远处神秘地拂动着。而在这些景色之后,则是无边无际的南方海洋,以及那埋藏在海洋之中的一切古怪秘密。

到现在为止,卡特走过的路都还是在山脉这边蜿蜒曲绕,所以他并没有看到那被山体遮挡住的遥远背面。但他很快便看到一处岩架正往左上方延伸过去,似乎正领向他所希望去的地方。于是他暗自记下了这条小路,并由衷希望它不会突然中断。接着,在十分钟之后,他发现这条路的确不是死路,它陡峭地通向一处弧弯。如果那条弧弯不突然中断或临时转向,那么他便只需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就能爬到山脉那不为人知的南侧,并俯瞰到那些荒凉的峭壁与那条被诅咒的熔岩山谷。随着他进一步攀登,下方逐渐展现出了新的景色,他发现这些地方要比他经过的那些靠海的地区更加地贫瘠与荒凉。与此同时,山坡的表面也开始有了变化;山体上出现了奇怪的裂缝与岩洞,在他之前攀登过的那条较为笔直的路径上都不曾见过这些东西。有一些裂缝与洞穴出现在他上方的岩壁上,但也有些位于他的脚下。但不论如何,所有的裂缝与岩洞都出现在完全垂直的峭壁上,仅凭人类的双脚根本无法触及那里。山上的空气也变得极为寒冷起来,但由于攀登的过程非常艰难,所以他并没有在意不断下降的气温。唯一让卡特感到烦恼的问题是空气正在变得越来越稀薄。他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其他旅行者才会就此调头下山。而且稀薄的空气也可能让旅行者们构想出了那些有关夜魇的荒谬神话,然后他们又凭借这些神话解释为何会有些登山者的失踪不见了——事实上他们只是从危险的山道上跌了下去。他并没有把旅行者的传说放在心上,但仍准备好了一把上好的弯刃刀以应付任何形式的麻烦。想要去看一看那些石刻容貌的念头让他忘记了其他次要的考量——因为前者可能会带给他某些线索,去寻找那些居住在无人知晓的卡达斯上的诸神们。

最后,在高处可怕的严寒中,卡特绕过了山脉的一侧,来到了恩格拉尼克山脉的背面,并且看到了他下方那无底的深渊。较小的峭壁与荒芜的熔岩深渊都还清楚地彰显着梦境诸神曾在此地洒下的怒火。同时他还看到有一块非常宽广的荒野就铺展在南面的方向上;但那是一片不毛之地,完全看不到任何的农田或小屋烟囱。这片区域看起来无边无际,所以在这个方向上完全看不到海洋的踪迹,不过这并不奇怪,毕竟奥瑞巴岛是个非常巨大的岛屿。在完全垂直的峭壁上仍分布着不计其数的黑色洞窟与古怪裂缝,但没有哪个能供登山者涉足一探究竟。在他头上更高的地方有一大块巨大的突出,阻碍了向上仰望的视线。卡特不由得产生了片刻的动摇,惟恐自己发现没有办法翻越那处障碍。他现在正站在数英里的高处,努力试图在危险的多风环境里保持平衡。在这小片仅有的空间中,他的一边是死亡,而另一边只有岩石组成的光滑墙壁。在一刹那,卡特意识到了那种另人们刻意回避恩格拉尼克山脉背面的恐惧。他没法转身,然而太阳却已经开始低垂了。如果没有继续向上的路,那么当奥瑞巴岛的夜幕降临时,繁星将会发现他蹲伏在原地动弹不得;而当奥瑞巴岛的黎明到来时,曙光也许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所幸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看到一条险峻的小道,只有一个非常老练的梦想家才能爬得上那些几乎察觉不到的落脚处,不过对于卡特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在战胜那块突出在外的岩石后,他发现上方山坡的路要比下方的路好走得多,因为一处巨大的冰川融化后留下了一片满是沃土与岩架的宽大空间。在他的左面,一块巨大的峭壁从未知的高处一直延伸到了望不见的深渊里,峭壁上有一个黑暗的洞窟就坐落在他恰好够不到的位置上。不过,在其他的地方,山体呈现出极为明显地向后倾斜,甚至给他留出了一块可以依靠与休息的地方。

刺骨的寒意让他觉得自己肯定已经接近雪线了。他抬起头看了看闪闪发亮的尖峰,想知道那些尖峰会在夕阳红润的光芒中闪烁出怎样的光芒。自然,积雪仍在数千英尺的高处,而在那下面则是一块突出的巨大危岩;就和他刚爬上的那块一样,以这样醒目的轮廓悬挂在峭壁上,用黑色的岩石映衬着封冻尖峰的雪白。而当他看清楚那块突出在外的危岩时,卡特喘着气大声尖叫了起来,并不由得充满敬畏地死死抓住了身边参差不齐的岩石;因为那块巨大突出物并没有保持它在尘世之初时所被塑造出来的形状。它在夕阳闪烁着红光,显得巨大无比,而它的表面被雕刻、并精心打磨出了一位神明的容貌。

夕阳的火焰将那副面容照耀得即严肃又可怖。没有哪个心智能够估量它究竟有多么巨大,但卡特在一瞬间便意识到这绝对不会是人类的作品。它是一位被诸神之手雕刻出来的神明。它傲慢而威严地俯视着寻神者。传说称它的模样有些奇怪而且绝不会弄错,而卡特觉得的确如此;因为那长而狭窄的眼睛与长叶状的耳朵,以及那细瘦的鼻子与尖尖的下巴,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他不属于人类,而是诸神中的一员。那张充满威慑力量的面容就依附在危险的巅峰峭壁上,但这也正是卡特所期盼并前来寻找的景象;因为这是一张神明的面容,比一切预言所能讲述的更加充满奇迹。凭借着神的力量,他在古早时期被雕刻进了这个巅峰世界的暗色火山岩中;而当亲眼目睹这样一张甚至比整座雄伟神殿更加巨大的面容在夕阳中从那个巅峰世界的诡秘死寂中俯瞰着下方的一切时,这种见证奇迹的感觉变得如此强烈,乃至没有人能逃脱避开它的力量。

接着,在卡特辨认出那张脸之后,他又感到了额外的惊讶。尽管他曾计划要搜索整个梦境之地寻找那些与这幅面容相似的人,并将他们看作诸神的子孙,但现在,他知道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很显然,对于卡特来说,那张雕刻在山脉上的巨大面容并不陌生,他经常在海港赛勒菲斯47的酒吧里见到与这张面孔有着血缘关系的容貌。那座海港城市就在坦南雷恩丘陵另一侧的欧兹-纳尔盖山谷里。库兰斯王统治着这座城市,而卡特曾在清醒世界里认识这位伟大的君王。每年都会有长着这种面孔的水手乘着暗色的海船从北方航行到赛勒菲斯港里,用他们的缟玛瑙来交换雕刻好的翡翠、金丝以及一种生活在赛勒菲斯、会唱歌的红色小鸟。很显然,他要寻找的正是这些半神。在他们的故乡肯定有一片冰冷的荒野,而那无人知晓的卡达斯以及它上面那供梦境诸神们居住的缟玛瑙城堡肯定都位于这片荒野里。所以他必须到赛勒菲斯去,但那里距离奥瑞巴岛非常遥远,因此他要回到狄拉斯-琳港沿斯凯河逆流而上回到尼尔的大桥边,再次深入居住着祖各的魔法森林,然后从那里转向北方穿过奥克诺斯河48岸边的园地,抵达索兰49的镀金群塔,而在那里他也许能找到一艘桨帆船穿过瑟瑞利安海50

47

Celephaïs

48

Thran

49

Oukranos

50

Cerenerian Sea

但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而在阴影之中,那张雕刻在岩石里的巨大面孔向下俯瞰的目光变得愈发的威严。寻神者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在这块岩架上过夜了;因为在黑暗中他既没法向上攀登,也没法下山,只能站着依附在那块狭窄的小地方颤抖着等待黎明的到来。他由衷地祈祷自己能保持清醒,不至于让睡意松开了紧抓的握手处,进而穿过令人晕眩的数英里空气,跌进那诅咒山谷的岩架与尖锐石块中。不久天上的繁星就开始逐一显现了,但除了天上的星辰之外,他只能看见一片黑色的虚无;虚无与死亡搅合在一起不断引诱着他,而为了对抗这种诱惑,他只能紧紧粘附在岩石上,向后靠着远离那条看不见的边界。他在黄昏中最后见到的东西是一只秃鹫,那只猛禽在远处翱翔着,逐渐贴近了西面一处离他不远的峭壁。接着,当它靠近那些敞着开口、就坐落在卡特触及范围之外的洞穴时,那只猛禽又尖叫着从空中掠过,匆匆飞走了。

突然,在没有任何声音示警的情况下,置身于黑暗中的卡特感觉到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地从他的腰带上拔出了那把弧形大弯刀。接着,他听到弯刀跌落在了下方的岩石上。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轮廓出现在了在他与银河之间。那个东西瘦得不同寻常,同时还长着犄角、尾巴与蝙蝠一般的翅膀。接着其他一些东西也开始遮住他西面的星光,仿佛有一大群模糊不清的东西拍打着翅膀,密密麻麻而又悄无声息地飞出那些位于峭壁之上无法触及的洞穴。这时,某种冰冷、仿佛橡胶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脖子,同时另一些东西抓住了他的脚,接着他被轻易抬了起来,摇摆着飞向了空中。接下来,群星消失不见了,顿时,卡特意识到自己被夜魇们抓住了。

它们无声无息地带着卡特飞进了峭壁上的岩洞里,穿过了洞穴中那巨大而又错综复杂迷宫。起先他出于本能地挣扎,但每当他挣扎时,夜宴们便从容不迫地搔弄他,打乱他的挣扎。它们不发出一丝声音,就连那双皮膜翅膀扇动起来也毫无声响。这些东西全身光滑而且冰凉潮湿得吓人,它们的爪子可憎地抓捏着自己的猎物。在飞了一会儿后,夜宴们开始骇人地俯冲向下。四周的空气阴冷潮湿,仿佛置身墓地一般,在这样的空气所汇聚成的令人头昏眼花的回旋气流中,它们俯冲穿过了不可思议的深渊;这让卡特感觉它们正在飞快地射向那回荡着尖叫与恶魔般疯狂的终极漩涡。他一次又一次大声尖叫,但不论什么时候,每当他开始尖叫时,那些黑色的爪子便用愈发轻微的动作搔弄他。不久,他看见某种灰色的磷光出现在前方,于是他猜想它们甚至有可能会进入那个装满了地底恐怖的内部世界。有些隐晦的传说曾提到过这个世界——它被苍白的死亡之火点亮,里面充满了散发着腐尸恶臭的空气与从地球核心深渊里涌上来的原始迷雾。

直到最后,他看到在自己下方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行模糊而又不祥的灰色尖峰。卡特知道,那肯定就是传说中的撒克山峰51。它们可怖而又邪恶地耸立在不见天日的永恒深渊中,从那闹鬼的幽暗里探出头来;这些山峰比人类所估计的还要高,它们守护着那些骇人的深谷——而在那些深谷里,无数的巨蠕虫52正缓缓地蠕动着,污秽地掘地钻行。即便如此,卡特仍更愿意望着它们,而不去看那些紧紧抓住他的东西——他身边的这些东西根本是一群粗野而又令人骇人的漆黑怪物。它们长着鲸鱼般光洁油滑的外皮,一对讨厌的犄角向内对弯着,蝙蝠般的翅膀拍打起来毫无声响,还有丑陋但却颇为适合抓摄物件的爪子,以及毫无意义地甩来甩去、让人心烦意乱的倒刺尾巴。但最让人感觉厌恶的是它们从不说话,也不大笑;它们从不会露出任何笑容,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用来微笑的脸,在那本该是脸的地方,它们只有一片象征性的空白。它们所会作的只有紧抓、飞行、搔痒——这就是夜魇们的作风。

51

Peaks of Thok

52

bhole,一种疑似巨噬蠕虫 (Dhole) 的生物

当大群夜魇飞得更低些的时候,撒克那尖锐的山峰灰暗地耸立在各个方向之上。到了这个时候,卡特能清楚地看到没有什么东西生活在那些笼罩在无尽微光中、冷漠而又贫瘠的花岗岩上。当他们飞得更低些时,空中的死亡之火已燃烧殆尽,所能遇到的只有一片虚空里的远古黑暗,只有在高处,那些尖细的山峰还如同小妖精一样耸立在那里。但很快,那些尖峰也远去了,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奔涌着的猛烈狂风与风中那来自最底层洞穴的潮气还围绕在他们身边。直到最后,夜魇们降落在了一层看不见但却摸起来像是厚厚骸骨的东西上。而后,夜魇们又飞走了,将卡特独自一人抛在黑暗的深谷。将他带到这里,就是那些守护着恩格拉尼克山脉的夜魇所需完成的任务;当它们完成这项工作后,夜魇们又拍打着翅膀无声地飞走了。卡塔努力试图追寻它们飞走时的迹象,可他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因为即便是撒克那尖锐的山峰也早已淡出了他的视野。他的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恐怖、死寂与骸骨。

此刻,卡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置身在那些巨蠕虫蠕动钻行的潘斯山谷53里;可是他却不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巨蠕虫,甚至都没有人去猜想过这些东西长成什么样子。只有那些晦涩的谣言才会提到那些巨蠕虫,提到它们在成堆骸骨中弄出的沙沙声,以及它们蜿蜒爬过身边时所感受到的黏滑触感。没有人见过它们,因为它们只会在黑暗中蠕动爬行。卡特一点也不希望遇到一只巨蠕虫,所以他专注地聆听着任何从身边骸骨堆深处传来的细微响动。但,即便是在这可怖的地方,他仍制定好了一个计划并明确了自己的目的,因为一个过去经常与他交谈的人知道那些关于潘斯的谣言,也知道如何抵达那里的方法。简单来说,这里很可能是所有清醒世界里的食尸鬼丢弃他们食物残渣的地方;因此只需要有一点好运气,他也许就能爬上那些甚至比撒克山峰还要高大的峭壁——而这些峭壁就标志着它们领地的边缘。一阵阵如同大雨般落下的骸骨会告诉他该望向何处,甚至有一回他发现他还能让一只食尸鬼放下条梯子来;因为,说来奇怪,他与这些可怕的生物有着一种非常古怪的联系。

53

the vale of Pnath

卡特认识一个生活在波士顿的人——一位创作怪异图画的画家,他在一条靠近墓地的污渎古巷中拥有一间秘密画室54。据卡特所知,这个人曾的的确确与食尸鬼们成为了朋友,而且他还教会了卡特一些这类生物所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咪呯声与咕呤声55,但主要都是那些比较简单的音节。这个人后来失踪了,而卡特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在这个时候遇上他,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将第一次在梦境之地里用上那些他已觉得颇为遥远、只有在模糊的清醒世界才会使用到的英语。不论如何,他觉得自己应该能说服一只食尸鬼带他离开潘斯;况且,遇上一只能看得见的食尸鬼总好过遇上一只看不见的巨蠕虫。

54

参见《皮克曼的模特》

55

原文为 meeping and glibbering,两词均为 Lovecraft 创造用来描绘食尸鬼语言的词汇

于是卡特在黑暗里开始行走,并且在觉得自己听到脚下的骸骨里有某些东西在响动时开始大步奔逃。期间有一次,他撞上了一块满布岩石的山坡。他知道这肯定是撒克那几座山峰的山脚。后来,他听到从上方的半空中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咯咯声与哗啦声,于是他开始确信自己已经接近那座有食尸鬼们出没的峭壁了。但他不敢确定自己的声音是否能从这几英里深的谷底传上去,不过他也知道在这个内部世界里有着非常奇怪的法则。当他反复思索时,一个抛下来的骨头击中了他。那个骨头很沉,肯定是一只头盖骨。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确已经距离那座决定他命运的悬崖很近了,于是他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发出了那种类似于咪呯的叫喊——这是食尸鬼的呼唤声。

声音传得很慢,所以他得等上一段时间才可能听得到一阵作为回应的咕呤声。所幸,那声音最后还是传了下来,不久他便被告知它们将会放下一条绳梯来。等待的过程让卡特觉得非常紧张,因为没有人能告诉他自己的叫喊会在这些骸骨堆里激起怎样的反应。事实上,在不久之后,他便确确实实地听到远方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声响。当那意味深长的声音逐渐接近时,他开始变得越来越焦虑和不安;可是他不想离开这块地方,唯恐错过了接他上去的梯子。到了后来,紧张逐渐扩大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就在他准备惊慌失措地逃离这块地方时,某个东西砰地一声落在了他身旁新堆砌起来的骨头堆上,这个声音将他的注意力从其他声音上抽了回来。那是一条梯子。卡特摸索了近一分钟之后,才紧紧地将它抓在手里。但其他的声音并没有因此停下前进的步伐,那些声音紧随在他身后,甚至在他攀登的时候也是如此。当他向上攀登到离地足有五英尺的时候后,那些位于他下方的沙沙声变得愈发的明显了,而当他向上爬到租有十英尺的高处时,某些东西开始在下方摇晃着整条绳梯。等到他爬到大约十五到二十英尺的地方时,他感觉到一段巨大而光滑的东西从他的一侧擦了过去。那东西长着交替的凹凸环节,而且在不停的蠕动。在那之后他开始绝望地不停向上攀登,试图摆脱那只臃肿肥胖而又令作呕的巨蠕虫,从这种可能从来都没有人见过的生物那让人几乎无法忍受的作呕摩挲中逃脱生还。

他用酸痛的手臂与起泡的双手向上爬了几个小时,最后终于再次看到那些灰色的死亡之火,以及撒克那令人不安的尖锐山峰。接着他又向上爬了一段时间,终于辨认出了自己上方那条突出在外的峭壁边缘——那里就是食尸鬼们出没的地方,而他此刻还看不到垂直的那一面是一副什么景象;又过了几个小时之后,他看到一张奇怪的脸从悬崖的边缘上探了出来,那感觉仿佛就是卡西莫多从巴黎圣母院的护墙后探出了脑袋。这幅景象让他差点因为昏厥而松开了紧握着的手,但片刻之后他便恢复了镇定;因为他那位已经失踪的朋友理查德·皮克曼曾将他介绍给了一只食尸鬼,因此他对它们仿佛犬类的面孔还有那种瘫软的模样以及那些不堪言说的怪癖都非常熟悉。因此,当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站在峭壁边沿把他从令人晕眩的黑暗虚空里拉出上来的时候,他表现得非常镇定,既没有因为一旁那堆已经被部分吃掉的食物残渣惊惶失措;也没有因为那一圈蹲坐啃咬着食物并好奇望向他的食尸鬼们而惊声尖叫。

他这时已经站在了一片被昏暗光线照亮的平原上。这片平原唯一的地形特征就是遍布着巨大的卵石和地洞的入口。虽然有一只食尸鬼试着捏了他一把,而其他几则只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瘦弱的身躯,但它们基本上还算礼貌。通过耐心地向那些食尸鬼们反复咕呤,他向它们询问起了他失踪的朋友,并了解到他的朋友已经在靠近清醒世界的深渊里变成了一只颇有些许声望的食尸鬼。一只有些发绿的年长食尸鬼愿意领他去皮克曼现在的居所,于是尽管本能地感到有些嫌恶,但他仍跟着这只生物进入了一处宽敞的地洞,随着它在恶臭土壤中的黑暗里爬行了数个小时。接着,他们爬上了一个微亮的平原。这片平原上点缀着许多来自地球的奇怪遗迹——古老的墓碑,破损的骨灰瓮以及一些纪念碑上的怪诞碎片。卡特怀着一丝激动意识到,从自己出火焰洞穴走下七百级阶梯跨过沉眠之门到现在,这可能是他最接近清醒世界的时候了。

在这儿,有一只食尸鬼正坐在一块从波士顿葛兰奈莱墓地56偷来的 1768 年墓碑上。它就是过去的艺术家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现在,他赤身裸体地坐在这里,皮肉如同橡胶一样。它的容貌已经显露出了很多食尸鬼的相貌特征,乃至于早先人类的特征已经渐渐模糊了。但它仍记得一点儿英语,还能够用咕哝声与单音节字来与卡特交谈,只是时不时地要借助食尸鬼那种咕呤声的语言作为帮助。当它了解到卡特希望回到那片被施加过魔法的树林,然后从那里前往位于坦南雷恩丘陵另一侧欧兹-纳尔盖山谷里的塞勒菲斯时,它显得非常疑惑;因为这些出没在清醒世界里的食尸鬼与上方梦境世界里墓园毫无瓜葛 (它们会把这些地方留给那些盘踞在死城里、长有脚蹼的蛙普57) ,而且它们所生活的深渊与那座被施加过魔法的森林之间隔着许多东西,包括那个由古革巨人们统治的恐怖王国。

56

Granary Burying Ground 葛兰奈莱墓地,波士顿的一处景点,1770 年的“波士顿大屠杀”的殉难者均长眠于此墓地。另外 Granary 这个词的原意……

57

wamps 一种生活在梦境之地中的死城并出入梦境之地中的墓园的生物

这些古革巨人体型巨大、浑身长有长毛。它们过去曾在那片被施加过魔法的森林里树立起了许多的巨石圈,并向外神与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举行极为古怪的献祭仪式。直到有一天,它们某件恶行传到了尘世诸神的耳朵里,于是它们被放逐了到了森林下方的巨型洞穴里。而在这些地球食尸鬼们生活的深渊与那座被施加过魔法的森林之间隔着一扇镶有钢铁圆环的巨石活门,因为某个诅咒的缘故,没有哪个古革巨人胆敢打开它。可是对于一个凡人梦想家来说,穿过巨人们的洞穴王国,然后从打开那扇活门离开地下进入森林仍然是件无法想象的艰巨任务;因为在过去,古革巨人们曾以凡人梦想家为食,而且即便到了现在,它们之间还流传着一些描述凡人梦想家究竟有多么鲜美可口的传说——虽然被流放到地下世界之后,它们的菜谱已被限制到了妖鬼们身上——这是些惹人嫌恶的生物,会在光照中丧命。它们生活在辛之墓群58里,像是袋鼠一样用长长的后腿跳跃前进。

58

the vaults of Zin 这个词也曾出现在《丘》中,该文中称辛之墓群在昆扬下方的幽嘶里。

因此,那只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建议卡特要么从萨克曼德59离开深渊,要么通过某一处墓地返回清醒世界。前者是一座位于冷原下方山谷里的荒废城市,在那儿有着一些被长翅膀的闪长岩狮子所守护着的黑色硝石阶梯,而这些阶梯就连接着梦境之地与它下方的深渊。而后者则能让他重回清醒世界,然后他只需再度走下浅睡的七十级台阶,来到火焰洞穴前,再向下走过七百级阶梯穿过沉眠之门就能重返那座被施加过魔法的森林。然而,这两种选择对探索者来说都不适合;因为卡特对从冷原到欧兹-纳尔盖山谷的线路一无所知;同时,他也不愿意从梦里醒来,唯恐会因此忘记到目前为止所收集到的一切信息。如果他忘掉了那些长着威严面孔、从北方航行到塞勒菲斯进行缟玛瑙贸易的水手们,则将会给他的探寻之旅带来灾难性的打击——因为那些有着非凡面容的水手就是诸神之子,肯定能为他指明一条通向冰冷荒野与卡达斯——梦境诸神的居所——的道路。

59

Sarkomand

在做了大量说服工作后,食尸鬼终于同意领着他的客人进入那些古革巨人王国的高墙之后。卡特的确有机会偷偷穿过这片耸立着圆形石塔的昏暗王国,当巨人们狼吞虎咽之后会回到室内酣然大睡,这个时候卡特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抵达那座有着卡斯之印60的中央尖塔。在那座尖塔里有阶梯一直向上连接着那座摆在被施加过魔法的森林里的巨石活门。皮克曼甚至愿意借出三只食尸鬼带着一块墓碑做杠杆撬开那扇石门;因为那些古革巨人有些害怕食尸鬼,当它们在自己那巨大的墓地中发现有食尸鬼正在享受盛宴时,它们常常会夺路而逃。

60

the sign of Koth

同样,他也建议卡特尽量伪装成一只食尸鬼;挂掉那些他放任生长的胡子 (因为食尸鬼没有胡子) ,裸体在泥土里打滚换上一身正确的模样,像是随时要跌倒一样大步慢跑,把他的衣服打成一包就仿佛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上等食物。他们将会通过合适的地道抵达古革巨人居住的城市——这座城市连接着整个王国,然后他们会在距离内含向上阶梯的卡斯之塔附近的墓地中出现。不过他们仍需非常警惕一处距离墓地很近的巨大洞穴;因为这里是辛只墓群的入口,而那些怀恨在心的妖鬼们一直都在那里致命地守候着那些上层深渊里的住民,将它们围捕猎食。妖鬼们尽量在古革巨人们睡着的时候出来,而且不论是古革巨人还是食尸鬼它们都很乐意攻击,因为它们没法区别这二者。它们非常原始,同类相食。古革巨人在辛之墓群的狭窄处安插了一个哨兵。但它也常常昏昏欲睡,而且有时还会因为一大群妖鬼而吃惊不已。虽然,妖鬼们不能在真正的光照下存活,但是它们能够在深渊灰暗的微光中忍耐数个小时之久。

所以,卡特与三只为他提供帮忙的食尸鬼一同爬进了无穷无尽的地洞。三只食尸鬼带着一块板岩墓碑——“尼希米·德比上校,卒于 1719 年,葬于塞伦,查特墓地”。当再度回到微亮的空旷地带时,他们已经置身在一片披着青苔的巨石森林里了。这些巨大的独石几乎一直耸立到了他们视线的尽头,它们便是古革巨人寻常使用的墓碑。在他们扭动爬出的地洞右边,穿过两侧林立着独石的通道,是一片由巨大圆形高塔组成的壮观景象。这些岿巍的高塔一直无穷无尽地耸立进了地球内部那灰色的空气中,组成了属于古革巨人的雄伟城市。城市的通道足足有三十英尺高。食尸鬼经常过来这里,因为一只下葬的巨人能够提供一群食尸鬼几乎一年的口粮,所以即便要冒些额外的风险,掘开一只古革巨人的坟墓也要好过去费力挖掘人类的墓穴。而到了这个时候,卡特终于意识到当他在潘斯山谷里摸索前进时,偶尔摸到的那些巨大骸骨究竟来自何处了。

在他们的正前方,刚出墓地的地方,耸立着一面垂直的陡峭崖壁。在崖壁的底部,敞着一个巨大而不祥的洞穴。食尸鬼们告诉卡特一定要尽量避开这个洞穴,因为它是不洁的辛之墓群的入口,古革巨人们会在那里面的黑暗中猎杀妖鬼。事实上,这个警告很快便应验了。有一只食尸鬼悄悄地爬向了那些林立的高塔,想看看他们是否正确地估算出了古革巨人们休息的时间。就在这个时候,那巨大洞穴的幽深黑暗中出现了一双黄红色的眼睛,接着又是一双,这说明洞穴里已经没有古革哨兵了,也说明那些妖鬼对气味极其的敏锐。所以,那只前去探查的食尸鬼折回到了地洞边,让它的同伴们保持安静。他们觉得最好还是去招惹那些妖鬼,它们可能很快就会离开了,因为在黑暗的墓地中对付了一个古革哨兵后,它们自然已经非常疲倦了。过了一会儿,一只足有小马大小的东西跃进了灰色的微光中。那野兽污秽而又丑陋的模样令卡特尤为作呕,那东西的面孔奇怪地像是个人类,却又看不到鼻子、前额以及其他一些明显的特征。

不久,又有三只妖鬼跟着跃出了洞穴,加入了它们的同伴。一直食尸鬼低声对卡特咕呤到,那几只妖鬼身上并没有战斗留下的伤痕——这是个坏兆头——这说明它们根本没有与古革哨兵战斗过,仅仅是在哨兵休息的时候悄悄地溜了出来;所以它们的力量与凶狠程度没有丝毫的折损,而且会一直持续到它们发现并处置了一个牺牲者为止。看到这些看到这些污秽而有丑陋的怪物实在是件令人极不愉快的事情,更何况这些东西的数量很快便增长到十五只,并且开始在四下里翻寻,如同袋鼠一般在高塔与独石林立的灰暗微光中跳来跳去。但更令人觉得厌恶的还是它们彼此之间交流时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像是在咳嗽时的妖鬼们特有的喉音。过了一会儿,妖鬼们突然变得慌乱起来,不久洞穴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的东西。尽管妖鬼们已经足够令人恐惧的了,但是却远远不及那个从洞穴里走出来的怪物那般让人骇然失色。

那是一只爪子,足足有两英尺半长的爪子,长着骇人的钩爪。接着洞穴口又出现了另一只爪子,在那之后便是一条披着黑色软毛的巨大手臂。那手臂在前端分开作两条较短的前臂,而先前的那两只爪子就分别生长在这两条前臂上。接着,洞穴里先是亮起了两只粉红色的眼睛,随后便浮现出了苏醒的古革哨兵那巨大的头颅。这巨人的头颅足有大水桶那么大,还在微微地摇晃着。而那两只眼睛从这巨大的头颅两侧突出向外足足有两英寸的距离,被遮挡在骨质突出隆起里,而在这骨质的隆起物上则覆盖着茂密而又粗糙的皮毛。但这只脑袋最可怕的地方还是那张巨大的嘴。那张长着黄色獠牙的血盆大口并非是像寻常生物那样水平地张开,而是垂直地从头顶一直纵裂开到了头部下方。

但在那只不幸的古革巨人能够离开洞穴,站立起它那足足二十英尺的庞大身躯时,那些怀恨在心的妖鬼已经一拥而上,跳到了它的身上。卡特在一时间有些害怕那只古革巨人会发出警告吵醒他所有的同族,但是一只食尸鬼用低声地咕呤告诉他古革巨人们无法发出声音,只能通过脸部的表情进行交流。接下来发生的战斗极为可怕。恶毒的妖鬼狂热地从四面八方冲向那只匍匐爬行的古革巨人,用它们的牙齿啃咬撕扯,用它们硬而尖锐的脚爪凶残地踢打。整个过程中,它们兴奋地用那种仿佛咳嗽方式交谈,而当那张纵裂开的大嘴偶尔咬住它们中的一只时,便放声尖叫。要不是那只受伤的哨兵开始逐渐向洞穴深处退去,这些战场上发出的吵闹噪音肯定会吵醒那座正在沉睡中的城市。但随着哨兵的后退,骚动很快很快从卡特的视野里退进了黑暗中,仅仅只有偶尔传出的些许邪恶回声还标志着战斗依然在继续进行。

接着,最为警觉的那一只食尸鬼给出的前进的信号。然后,卡特跟着那三只食尸鬼跑跳着就离开了林立在四周的巨大独石墓碑,进入了那座可怕的城市,走上了那些幽暗而又散发着恶臭的街道。城市中,由巨大岩石修建起来的圆形高塔拔地而起,一直耸立到了视线之外的黑暗里。而他们蹒跚摇晃着走在那些粗糙的岩石路面上,带着厌恶的情绪聆听着那些从巨大而又黑暗的门户里传来的隐约鼻息声,那标志着古革巨人们还沉浸在熟睡中。由于担心休息时间即将结束,食尸鬼们开始加速了步伐;但即便如此,这段旅程也并不算短,因为在一个巨人生活的小城里,任何距离都被放大了。然而,到了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座高塔前的空旷地带上。这座高塔前的空地要比其他地方更加旷阔,那高塔的巨大门户上固定着一个用浅浮雕刻出来的、大得出奇的符号,那些不知道这个符号意思的人定然会被这个可怕的符号吓得不寒而栗。这就是那座带有卡斯之印的中央高塔,而那在塔内的昏暗光线中若隐若现巨型石头台阶正预示着一条通向上方梦境世界与魔法森林的巨大阶梯的开端。

接着他们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开始了一段冗长的攀登过程。那些供古革巨人使用的台阶尺寸大得出奇,几乎有一码高,这让攀登过程变得极其困难。至于一路上到底有多少级台阶,卡特已经无法进行确切地估计了;因为他很快便精疲力竭了,甚至迫使那些灵活而又不知疲倦的食尸鬼们不得不停下来协助他继续向上攀爬。整段似乎永无止境的攀登过程中一直隐伏着被古革巨人们发现进而被尾随追捕的可能性;因为虽然古革巨人们会害怕梦境诸神的诅咒而不敢打开那扇石头活门重返森林,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会走进这座高塔,或是登上这些阶梯,那些从古革巨人手中逃脱的妖鬼甚至常常会被一直追赶到这座塔的最顶端。那些古革的耳朵非常灵敏,当整座城市醒来时,攀登者用赤裸的脚掌与手掌攀爬时发出的声响也可能会被轻易地捕捉到;当然,这些大步跨来的古革巨人们需要花些时间才能赶上它们那在巨大石阶上缓慢攀爬的渺小猎物,但是对于那些习惯在没有光亮的辛之墓群里猎杀妖鬼的巨人们来说,这不需要花上太多时间。而更让人绝望的是,那些安静追捕猎物的古革巨人根本不会被听见,只会极其突然而又令人惊骇地出现在黑暗里,抓住攀爬者们。而且,在优势如此明显的特殊场合里,他们也不能指望古革巨人们会因为那种对食尸鬼惯有的恐惧心理而放过他们。同时,那些鬼祟而又恶毒的妖鬼也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因为它们常常会在古革巨人熟睡的时候蹦跳进高塔里来。如果,古革巨人睡得很久,而妖鬼们又在洞穴里做完了它们的勾当,那么攀登者们的气味可能会轻易地被这些不怀好意又令人嫌恶的东西捕捉到;如果那样的话,他们还不如被一只古革巨人给吃掉。

这时,在经历了仿佛千百年的攀爬之后,从上方的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咳嗽般的声响;事情出现了一个非常重大而又出乎意料的转折。那很明显是一只妖鬼,或许还有更多。它或它们早可能在卡特与他的向导们进入高塔之前,就已经进入了这里,并且在这里迷了路;同时这也明显地意味着危险已经近了。在令人喘不过气的几秒钟之后,带头的食尸鬼把卡特推向了一边,将自己的同类安排在了最佳的战斗路线上,准备用那块古老的板岩墓碑给任何可能出现在视野里的敌人以决定性的一击。食尸鬼们能在黑暗中视物,所以这个团体的处境并不像卡特独自一人面对这情况时那么糟糕。接着,向下蹦跳时脚爪碰撞发出的卡嗒声说明那不止一只野兽。带着石板的食尸鬼们准备好了它们的武器,进行决定性的一击。不久,两只黄红色的眼睛闪现在了视野里,接着他们在脚爪的卡嗒声中也听到了妖鬼的喘气声。当那只妖鬼跳下台阶恰巧出现在食尸鬼面前时,他们用惊人的力量挥舞起了古老的墓碑。接着,在受害者倒塌成一堆丑恶的肉酱前,它只是发出了一阵喘息就哽噎了。似乎,这里只有一只牲畜,在食尸鬼们聆听了之后,它们轻轻地拍打了卡特,表示他们可以继续前进了。当然,和以前一样,它们仍不得不继续协助他继续向上;不过他也很乐意将那只粗野的妖鬼留在黑暗中,继续躺卧在攻击发生过的地方。

最后,食尸鬼们终于将它们的同伴带到了终点;通过摸索头顶上方的空间,卡特意识到自己终于抵达了那座巨大的石头活门。想要完全打开一个如此巨大的东西几乎是件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但食尸鬼们只是希望把它抬起到足够将墓碑滑进门间作为支持的高度就够了,这样卡特就能从缝隙中脱身了。而食尸鬼们则计划重新爬回塔下,穿过古革巨人的城市,回到属于自己的深渊里。因为它们很会躲避古革巨人的追捕,而且它们也不知道如何从陆地上前往幽灵般的萨克曼德,虽然那儿有被狮子看守着的通向深渊的大门。

那三只食尸鬼花了极大的力量试图抬起上方那扇石门,而卡特也跟着尽己所能地推着。他们决定站在紧邻楼梯顶层边缘开始推为好,为了做到这一点,它们弯起自己那以声名狼藉的方式滋养起来的健壮肌肉,使出了每一份力气。过了一会儿,一道光亮的缝隙出现了;卡特按照之前托付的任务将古老墓碑的一角塞进了缝隙里。接着,他们愈发用力地向上抬;但是整个过程非常慢,而每次他们无法将岩板支撑住大门的开口时,就不得不返回最初的状态。

突然间,他们下方的台阶上传来一阵声响,这令他们的绝望在一瞬间被放大了千百万倍。那只是那只被杀死的妖鬼所留下的尸体滚向下放台阶时发出的碰撞声与咯咯声;但是任何可能导致那具尸体移位滚动的原因都不会是让人觉得放心的。因此,知道古革巨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时,食尸鬼们开始如同发了疯一样;在短得令人惊讶的时间内,那扇门被抬起了很大一段距离,并且一直支撑到卡特翻过那块岩板,并将它卡在了巨大的开口处。接着它们开始协助卡特爬上那个开口,让他踩在它们橡胶似的肩膀上,然后当他抓住外面梦境之地那令人愉悦的泥土后,指引他的脚继续向上攀登。当卡特完全爬出去之后,下一秒钟,三只食尸鬼也跟着跳了出来,而后在自己喘息能被下方听见之前敲下了那块墓碑,紧紧地关上了巨大的活门。由于梦境诸神的诅咒,没有古革巨人敢从那个入口出来,所以带着深深的放松与安详感,卡特安静地躺在了魔法森林那覆盖着厚厚怪诞蕈类的沃土上,而他的向导们则以食尸鬼们休息时的方式蹲坐在附近。

这片施加过魔法的森林还依旧和他许久之前经过时一样怪异,但与那些他已经将之甩在身后的深渊比起来,这里肯定可以称得上一片令人愉快的天堂了。在这附近没有什么活物,因为祖各们会因为恐惧而回避这扇神秘的活门。而卡特立刻便与和他同行的几只食尸鬼商量起了它们接下来的行程。它们已经不敢再向下走进高塔里了,而当它们得知必须经过火焰洞穴里的牧师那许与卡曼-扎后,也对回到清醒世界丧失了兴趣。所以,直到最后,它们决定前往萨克曼德,穿过它那通向深渊的大门,然后再返回自己的家园,可是它们对如何抵达那里却一无所知。而后,卡特回忆起这座城市在冷原下的山谷里,同时他也回忆起他在狄拉斯-琳港里曾见过一个非常年长的斜眼商人,传说这个商人在与冷原上的居民进行贸易。因此,他建议食尸鬼们前往狄拉斯-琳港找找看,并且教它们穿越这片林地,前往尼尔,然后沿着斯凯河一直走到它的河口就行了。在听到这些消息后,它们立刻便决定照办,并迫不及待地跑跳着准备离开,因为越来越深的暮光说明它们还要旅行上整整一个晚上。卡特摇晃着这些让人有些反感的野兽的爪子,感谢它们一路上的帮助,并希望它们向那只曾经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传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但当它们离开时,卡特也不由自主地带着些许喜悦地叹了一口气。毕竟,食尸鬼就是食尸鬼,对人来说至多只是一只有些让人讨厌的同伴而已。在那之后,卡特寻找了一处森林里的水塘,将身上来自大地深处腐土清洗干净,然后重新穿上了那些他一路上小心携带在身边的衣物。

到了这个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到了这片生长着巨大树木的可怕树林里,但由于那些分散在各处的磷光,卡特依旧可以像白天时一样在林中自由的穿行;因此卡特出发沿着那条早已了然于胸的路线走向位于塔纳利亚丘陵另一侧欧斯-纳尔盖山谷里的赛勒菲斯。当他走在路上时,他想起了那匹自己曾骑过的斑马,记起自己还把它栓在奥瑞巴岛恩格拉尼克山脉上的一柱白蜡树上——那仿佛是千百万年前的事情了——于是,他不由得想知道哪些火山岩收集者是否会喂养它并将它从树上解下来。同时他又想起了那匹在亚斯湖岸边的远古遗迹中被杀死的斑马,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再回到奥瑞巴岛去赔偿斑马的主人——如果那个年长的酒馆拥有人还记得他的话。也只有在重新回到梦境之地后,他才有时间考虑这些事情。

但在不久之后,他便因为一棵非常巨大的空心树木中传出来的声音而停下了脚步。他已经避开了那些巨大的石圈,因为他现在没有兴趣与祖各交谈;但从那棵巨大树木中传出来的奇怪拍打声似乎说明一场重要的会议正在某处召开。当他靠得更近些时,他意识到那儿正在举行一场非常紧张而又激烈的讨论;稍后不久,他便开始意识到了事情的来由,而且对这件事情极其地关注起来。因为那些集会在一起的祖各首领正在与猫群进行一场战争。一切都源于那些跟着卡特偷偷溜进乌撒而后便失去踪影的部落成员——事实上猫群只不过对那些有着不当意图的祖各施加了正当的惩罚。但这事情的积怨已深;而现在,或者说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这些汇集号召起来的大群祖各将会对整个猫咪部族展开一系列出其不意的进攻;它们要拿下一些孤立无援的猫咪,乃至一些没有警惕性的群体,甚至不会留给那些生活在乌撒的无数猫咪一个恰当的时机来进行动员与操练。这就是祖各们的计划,而卡特觉得自己在继续他那非凡的探寻之旅前,有必要出手破坏它们的计划。

因此,卡特非常安静地偷偷摸索到树林的边缘,而后向星光照耀的田野另一端送出了猫儿特有的叫声。接着一只居住在附近农舍里的老雌猫收到了他的叫声,并将它传递过了数里格起伏翻滚的草甸,转交给了那些或大或小、或黑或灰或白或黄或虎斑或杂色的战士们;接着这叫声继续向下传递开去,在尼尔与斯凯河的另一侧乃至乌撒都激起了一片附和。生活在乌撒的无数猫咪被这合唱中被召集了起来,组成了一行进行的大军。它们非常幸运,因为那晚月亮并没有升起,所以所有的猫咪都还待在地面上。它们迅捷而无声地从每一座灶台边钻出来,从每一处屋顶上跳下来,汇聚成一片辽阔的皮毛海洋穿过了平原,抵达了森林的边缘。而卡特就待在那儿,接待它们的到来。在亲眼见过那些东西,并从深渊里走出来之后,这些线条优美丰满匀称的猫咪所组成的景致实在对他的双眼有着莫大的裨益。他很高兴地看到他年长可敬的朋友,那只曾拯救过自己的那只猫咪,就走在乌撒分遣队的最前端。它那皮毛柔顺的脖子上围着一圈象征身份的领圈,而那胡须则威武地翘着。而更好的是,在那只军队里还有一只活泼的年轻猫咪,它担任着上尉的职务。那不是别的猫咪,正是他在从乌撒消失之前,在旅舍里给过它一碟奶油的那只非常小的小猫。它现在已经是一只身材健壮、年轻有为的猫咪了,正用舒服的咕噜咕噜声代替握手向它的朋友问好。它的祖父告诉卡特,它在军队里做得很好,再参加一场战斗或许就能获得上尉的地位了。

这个时候,卡特大致描述了一下猫部族所面临的危险。而四周的猫咪用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咕噜声作为报答。与将军们磋商之后,他们制定了一个计划,准备立刻采取行动,其中包括进军祖各议会与其他已知的祖各堡垒;抢先行动以破坏它们的奇袭计划,迫使它们在动员起整只军队展开入侵行动之前就放弃终止整个计划。于是,这片由猫咪组成的汪洋大海没有做片刻的停留,而是如同洪水一般涌进了那片施加过魔法的森林,奔腾向祖各议会所在的那棵大树与那座巨大的石圈。当敌人们看到这些新来的军队时,啪打声迅速窜升变成了恐慌的高音。那些鬼祟而古怪的褐色祖各并没有进行太多的抵抗。它们已预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败,并迅速抛弃了那些复仇的想法,开始考量起眼下该如何保全自己。

半数的猫咪围坐成了一只环形的编队,将那些被俘虏起来的祖各围在了中央,同时也在编队的一侧留下了一条小路作为开口。而那些仍活动在森林其他部分的其他猫咪则将源源不断的额外俘虏从那个开口里赶拢过来,集中在环形中央。最后,在卡特担任翻译的情况下,双方达成了一系列停火条款。根据条款,祖各能够继续保留一个自由的部族,但是必须每年向猫咪献上大量贡品作为补偿——其中包括那些从它们森林中不那么神秘莫测的地区里捕获到的松鸡、鹌鹑与野雉。来自高贵家族的十二只年轻祖各将被作为人质带走,软禁在乌撒城内属于猫咪的神庙中。同时造访者也明白无误地表示,往后若有任何猫咪在祖各领地边缘失踪的话,那么它们将征服祖各,并令它们损失惨重。在这些事情处理完之后,集合起来猫咪们散开的了阵型,允许祖各们一只只各自偷偷溜回自己的家中。而那些祖各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家,可许多祖各略带仍愠怒向回瞥望着他们。

这时,年长的猫将军提议要派遣一支护卫队跟随卡特穿过森林,将他护送到森林的边缘——毕竟祖各们有可能因作战计划的挫败而对他怀有可怕的怨恨。卡特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了将军的提议;这不仅仅是因为它们可以提供足够的安全保障,更重要的是他喜爱看到这些猫咪优雅地陪伴在他的身边。一大群猫咪在成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后解散开来,汇聚到了卡特的身边;然后,伦道夫·卡特被这一大群可爱、嬉闹的猫咪簇拥着,开始前行穿越这片由巨大树木构成的、被施加过魔法且散发着磷光的树林。一路上,他与年长的猫将军与它的孙子谈论起了自己的探寻之旅,与此同时护卫队里的其他猫咪则沉溺在奇妙的嬉戏中,或是追逐着那些被风从长满蕈类的古老地面卷起的落叶。年长的猫咪告诉卡特,它曾多次听说无人知晓的卡达斯就坐落在冰冷荒野上,但却不知那具体在哪里。至于那座精美绝伦的夕阳之城,它从未听说过那里,不过如果它往后听说了些什么的话,它很乐意转告卡特。

它向寻神者传授了一些在梦境之地的猫咪间非常重要的暗语。而且当它路过赛勒菲斯的时候,也特别向当地的老猫酋长推荐了卡特,因此那只老猫已经对卡特略有耳闻了。它是一只尊荣高贵的马耳他猫;而且被证明在任何一笔交易中都是颇具声望的。当他们来到树林的边缘时,已经是黎明了。卡特依依不舍地与他的朋友们道了别。如果不是老将军明令禁止的话,那只年轻的中尉或许会与他结伴同行——毕竟他在它还是只很小的小猫时就已经与它相识了——但是那位严厉的家长坚持它应该对整个部族与军队负责。所以当猫咪们则折返回树林中时,卡特独自踏上了探寻之旅。在他的面前是一片神秘的金色野地,这片野地一直绵延到一条被一排柳树标记出边界的小河边。

旅行者很清楚地知道这片园地就位于树林与瑟瑞利安海之间;于是他很愉快地沿着那条一路欢唱、标示着自己旅程的奥克诺斯河一直走了下去。太阳逐渐攀升到了高处,照耀在铺着小树林与草地的平缓山坡上,令点缀在幽谷与小山上的千万花朵变得愈发明媚鲜艳起来。一片令人愉悦的薄雾笼罩在整片区域上空。而这里的阳光也比其他地方更加明媚,空气中回荡着更多的鸟儿与蜜蜂所演奏的夏日嗡嗡乐章;所以当人们漫步其中时,仿佛正在穿越一片仙境,所能体验到的欢愉与惊奇也比往后回忆起这段经历时要来得更加强烈。

中午的时候,卡特抵达了凯兰的碧玉梯台边。整座梯台的斜坡向下延伸到了小河的岸边,而在梯台的上方则修建着漂亮可爱的神殿。每年埃莱克-瓦达61之王都要坐着一顶金色的轿子,从他那位于微光之海上方的遥远王国赶到这里向奥克诺斯河之神祷告——因为当他还年轻的时候,他曾居住在奥克诺斯河的河岸上,而奥克诺斯河之神也曾为他歌唱。整座神殿都是用碧玉砌成的,不仅如此,它的高墙与庭院,以及那七座尖塔覆盖了周围足足一英亩的土地。河流通过隐秘的水道流经它内部的圣坛,而每到晚上,河神就会在那里轻柔地歌唱。当月亮将它的光辉撒在这些庭院、梯台与尖塔上的时候,它经常会听到一些奇异的音乐,但除了埃莱克-瓦达之王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些音乐究竟是河神的歌唱还是那些神秘的牧师们吟诵赞美时发出的乐声;因为只有埃莱克-瓦达之王一人曾进入过这座神庙,也只有他见过那些牧师。可现在,在一天中睡意朦胧的时候,那座布满雕刻、精巧优雅的神殿却寂静无声,卡特走在一轮令人陶醉的暖日之下,却只听到了滔滔流水的轻柔低语以及鸟儿与蜜蜂活跃忙碌的乐章。

61

Ilek-Vad ,根据《银钥匙》最后的部分与《穿越银匙之门》的记叙,伦道夫·卡特曾统治此地。

那天的整个下午,旅行者一直都漫游在芬芳的草地上,时而走过河畔平缓山地的荫处。在那些山坡上坐落着些许和平的茅草农舍与用碧玉或金绿玉雕刻出来圣坛——在这些圣坛上供奉着的都是和蔼可亲的神明。偶尔他也会靠近奥克诺斯河的河岸,并向那些出没在清澈水流里的活泼七彩小鱼吹起口哨,其他一些时候他则会在飒飒作响的疾风中停下来,盯着远处河对岸巨大而阴暗的森林。那些生长在森林里的树木一直延伸下来,直到接近水岸的边上。在以前的梦境里,他曾见过古怪的伯帕斯62迈着沉重的脚步羞涩地从那片树林里走出来,来到河边饮水。不过这个时候他却没有看到其中的任何一只。有一会儿,他停下来观看一只食肉鱼捕捉一只水鸟。那条食肉鱼用它那在阳光中显得极为诱惑的鳞片将水鸟引诱到了水中。而那有翼的猎人用张开宽大鸟喙试图猛扎向自己的猎物时,他也跟着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62

一种生活在梦境之地的大型动物

接近傍晚的时候,他登上了一片披盖着茂密青草的低矮高地。在他的眼前,索兰那数以千计的镀金尖塔此刻正在夕阳的余辉中燃烧着,散发出炫目的光辉。这座不可思议的城市有着洁白如雪且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条纹大理石城墙。这些石墙从底端向着顶端收拢,呈现出倾斜的墙面,而整座墙体浑然天成为一块实心的整体——没有人知道这些高墙是如何被修建起来的,因为它们远比记忆要古老得多。可虽然它们如此高大,而且上面修建着一百扇大门与两百座塔楼,但是那些簇拥在城墙之内的白色群塔却要比这些雄伟的城墙更加高大。除了它们金色尖顶,那些林立的尖塔通体洁白。因此当人们站在附近的平原上仰望这座城市的时候,会看见它们一直耸立进了天空中,偶尔清晰地闪亮着,偶尔隐藏在一团云朵与雾气中,偶尔则被云雾遮住了低处只看见最高的尖顶在水汽之外自由地闪烁着光辉。索兰城中那些在河流上开设的入口全是用大理石修建的巨大码头。用芬芳的香柏与印度乌木63建造的华丽桨帆船皆优雅地下锚于此。而那些蓄着奇怪胡须的水手则坐在大堆的桶子与包裹上——那些木桶与包裹都上书写着某种来自边远地区的象形文字。而在高墙外侧的则是一片农田风光,洁白矮小的农舍安静地睡梦在小山之间,而连接着许多石桥的狭窄小路则优雅地在流水与田园之间蜿蜒回旋。

63

calamander ,黑檀木的一种

在傍晚的时候,卡特向下走过了那片葱翠的风景,看见一片微光从河上缓缓升起,浮动在索兰那非凡的金色尖塔上。就在黄昏的时候,他来到了南面的大门前。一个穿着红袍的哨兵挡住了他。于是他说出了三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梦境,向哨兵证明他是个老道的梦想家,的确值得踏上索兰那神秘而陡峭的街道,值得在那些贩卖华丽帆船货物的集市里游荡。然后,他大步走进向那座不可思议的城市;起先,他穿过了一堵极为厚实的城墙,城墙上的大门仿佛一条长长的隧道一般,而在那之后他出现在了弯曲起伏的道路之间。这些道路狭窄地蜿蜒在直达天际的高塔间。光线透过壁炉与露台窗户弥漫了出来,接着鲁特琴与长笛的乐声也羞涩地从有着大理石喷泉的内庭里偷偷地溜出来。卡特知道他该往什么地方去,他缓缓地向下走到了通向河边、更加幽暗的街道上;在那儿的一家老海员酒馆里,他找到了那些自己在其他无数个梦境里结识到的船长与水手们。他在那里买下了一张船票,准备乘坐一艘绿色桨帆船前往塞勒菲斯。接着他与居住在那间旅馆里、德高望重的猫咪进行了一次严肃地谈话,后者正眯着眼睛在一间巨大的灶台前打盹,并且梦到了那些古老的战争与那些已经被忘却了的神明们。在结束了谈话之后,那夜,卡特留在了旅馆里。

清晨的时候,卡特登上了航向赛勒菲斯港的桨帆船。当水手们松开缆绳,开始那一段驶向瑟瑞利安海的漫长航程时,他正坐在船首。航行开始时经过的数里格河岸与索兰上游的河岸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他偶尔能看见右岸远处的小山上矗立着一座奇怪的神庙,或是河畔上坐落着一处昏昏欲睡的小村落——村落里那倾斜的红色屋顶与渔网都舒展在明媚的阳光下。但卡特仍旧一心念着他的探寻之旅,他挨个询问了所有的水手,向他们打听那些他们曾在赛勒菲斯的酒馆里遇见过的人——尤其是那些长着狭长眼睛、长叶状耳朵、细瘦的鼻子与尖尖下巴;乘着暗色海船从北方航行到赛勒菲斯港里;用他们的缟玛瑙来交换雕刻好的翡翠、金丝以及一种生活在赛勒菲斯、会唱歌的红色小鸟的怪人们。他向水手们问起了这些怪人的名字与风俗,但水手们对这些人所知甚少,只知道他们很少说话,而且散发着一种令人敬畏的神色。

他们居住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那里名叫因堪诺克64。没有什么人愿意前往那个地方,因为那是一片冰冷而又昏暗的土地,而且传说令人厌恶的冷原也坐落在那附近;不过,在人们的观念中,冷原的四周应该环绕着无路可通的巍峨山脉,所以也没有人说得清楚这座上面矗立着可怖石头村落与污秽寺院的邪恶高原是否真地就坐落在因堪诺克附近,或者,这种说法仅仅只是那些胆怯的人们在夜晚时分看见那些犹如巨大屏障般的可畏黑色尖峰映衬着逐渐升起的明月若隐若现地阴森耸立在远处时感到恐惧,从而传出的谣言而已。毫无疑问,人们肯定需要航行过非常不同的大洋抵达冷原。至于因堪诺克还与哪些地方毗邻,这些水手们则完全一无所知;同样,他们也没有听说过冰冷荒原与无人知晓的卡达斯——只是在某些模糊、已经无从追溯来源的报告里略有所闻。而当他问起与那座精美绝伦的夕阳之城有关的事情时,卡特发现水手们根本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旅行者没有再去询问那些遥不可及的事情,继续等待时机,直到他能与那些从冰冷而昏暗的因堪诺克航行到赛勒菲斯的怪人们进行交谈时再做打算——因为那些怪人应该就是那些将自己的面孔刻在恩格拉尼克山脉上的诸神们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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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ganok

那天晚些时候,桨帆船航行到了肯德65那弥漫着芬芳气息的丛林边,河道也跟着开始变得蜿蜒屈折起来。卡特很希望自己能在这里登岸,因为在这片炎热而又错综复杂的丛林里长眠着一些令人惊叹的象牙色宫殿。过去曾有一些统治着某片土地的帝王居住在那些宫殿里,可是他们的名字早已被人们遗忘了,时至今日,仅只留下这些宫殿还孤单地耸立在丛林里,无人打搅。上一辈66人曾在这些地方施加过强大的咒语,可以令它们永不腐朽而且毫发无损地一直保存下去,因为根据某些文字的记载,它们可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再度派上用场;在丛林中穿行的大象商队有时能在月光下远远地瞥见这些宫殿,但没有人胆敢过分地靠近那里,因为宫殿守卫也是这个整体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桨帆船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航行。暮色让白日里忙碌的声音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接着,第一颗星星开始闪烁着出现在天空中,回应着河岸上早起的萤火虫。这个时候,丛林已被他们远远地落在了身后,只留下一股芬芳的气味犹如记忆般标示着它的存在。那天晚上,桨帆船漂浮着经过了一些看不见的未知神秘。中途有一回了望台回报说看见东面的山丘上升起几堆火焰,但睡眼朦胧的船长说最好还是不要盯着那些火堆,因为没人知道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点亮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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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l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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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原为 Elder Ones ,应该是指那些曾居住在宫殿里的帝王们

等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河面已经开阔了许多。两岸出现的房屋让卡特意识到自己乘坐的帆船已经接近瑟瑞利安海上那座巨大的商贸之都——海兰里斯67了。这里的城墙都是用粗糙花岗岩修建起来的,而房屋也都有着奇妙的高高尖顶,并修建有涂抹着灰泥、架设着横梁的尖尖山墙。比起那些生活在梦境之地别处的居民来说,这些生活在海兰里斯的居民更像那些行走在清醒世界里的人;所以除了进行货物贸易外,没有人会去刻意寻找这座城市;不过海兰里斯的手艺人们制作的结实手工依然使得这座城市声名远扬。海兰里斯的码头都是用橡木建造的,而卡特所乘坐的桨帆船就在这种橡木码头边靠了岸。随后,水手们栓牢了缆绳,而船长则走进了酒馆里,与其他人谈起了生意。卡特也跟着上了岸,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看到木制的牛车缓缓地行使在满是车辙的街道上,而兴奋的商人们则在集市上空洞地叫卖着自己的货物。这里的水手酒馆全都分布在铺设有鹅卵石的小巷边,距离码头很近。酒馆的地面上全是海潮溅出的浪花被蒸干后留下的盐渍。那些低矮的天花板、黑色的横梁以及镶嵌着泛绿牛眼玻璃68的竖铰链窗让它们看起来非常非常的古老。而那些待在酒馆里的老水手们说了不少关于边远港口的事情,也提到了很多与那些来自昏暗因堪诺克的怪人们有关的故事,但基本上与桨帆船上的水手们曾提到过的那些事情没什么两样。接着,在经过大量的卸货与装载工作之后,帆船再次起航,驶向了被夕阳点亮的海洋。当白昼的最后一道金色光辉为他们展现出一种任何人都不曾为他们提供过的奇迹与美丽时,海兰里斯那高高的城墙与尖尖的山墙已经在他们身后变得越来越矮小了。

67

Hlanith

68

bull’s-eye panes,一种玻璃上带圆形凸痕迹的手工玻璃,一般都安装在新英格兰地区非常古老的房屋中。

桨帆船在瑟瑞利安海里航行了两天两夜,中途没有看见任何陆地,也仅仅只遇上了一艘海船。接着,在第二天的日落时分,阿阑69峰那覆雪的山顶与摇曳着银杏树的宽大山坡开始若隐若现地浮现在了帆船的正前方。卡特明白,他们已经抵达欧斯-纳尔盖与非凡的赛勒菲斯了。稍后,那些耸立在这座传奇城市里闪亮灯塔也跟着迅速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紧随其后的是一片无瑕的大理石城墙与耸立在上面的青铜雕塑群,再接下来便是横跨在纳拉克萨河70入海口的巨大石桥。而后,位于城市后方的平缓丘陵也渐渐浮现在了他的视野里。他能看到那上面散布着茂密的小树林,还有种植着日光兰的大花园以及一些小巧的神殿与农舍。塔纳利亚丘陵那紫色的山脊则高高地耸立在遥远的背景里。它们看上去既摄人心魄又神秘莫测,而在这些丘陵之后便是通向清醒世界与梦境其他地区的禁忌道路。

69

Aran

70

Naraxa

港口里拥挤着色彩艳丽的桨帆船,其中有一些来自大理石修建的云之城塞拉尼安71——据说那座城市位于海天交汇处之外的以太虚空里;另一些则来自梦境之地诸大洋上那些更加坚实有形的港口。卡特从舵手们的身边穿过登上了弥漫着香料芬芳的码头,而水手们已在黄昏中把桨帆船牢牢地栓在了港口边。城市里的千万灯火也逐渐开始在水面上闪烁起来。这座不朽的城市看起来永远都是崭新的,因为时间根本无力去沾污与损毁它的一砖一瓦。如同过去一样,它现在依然是纳斯-霍尔萨斯72所珍视的绿宝石,八十位环绕着兰花的祭司依旧和一万年前他们修建这座城市的时候一模一样。那些建造巨型大门所用的青铜依然光亮如新,缟玛瑙铺设的路面也没有丝毫的磨蚀与破损。那些矗立在城墙上的青铜雕塑俯瞰着那些往来在街道上的商人与牵着骆驼的牧者——他们早已比神话还要年长,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的分叉胡须染上了一丝灰白。

71

Serannian

72

Nath-Horthath,一位梦境之地的神明

卡特并没有立刻出发去寻找神庙、宫殿或是要塞,而是与那些商船及水手们一同待在面朝海洋的防波堤边。当天色变得太晚,再也无法继续向他们打听故事与传说时,他动身找到了一家自己颇为了解的古老酒馆休息了下来。在睡梦中,他梦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诸神与那座无人知晓的卡达斯。第二天,他在港口里找了个遍,希望能看到那些来自因堪诺克的奇怪水手,但有人告诉他,他们现在并不在港口里,按照惯例,他们的帆船应该要等到两个星期之后才会从北方航行到这里。不过,他找到了一个来自索伯里艾73的水手——他曾到过因堪诺克,并在那个昏暗世界里的缟玛瑙采石场里工作过;那个水手告诉他,在他们定居的地界以北的确有一片荒漠,而且似乎所有人都很害怕那片荒漠,会刻意避开它。那个索伯里艾人认为这片荒漠连接着一片高不可攀的山峰外缘,而那些不可逾越山峰就围绕着可怕的冷原;不过,他也承认还有其他一些模糊晦涩的传说提到了某些邪恶的存在与无可名状的哨兵。但他并不知道无人知晓的卡达斯是否就坐落在那片传说中的荒漠中;不过,那些存在与哨兵,如果他们真的存在的话,似乎不太可能驻守在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漠里。

73

Thorabonian sailor

接下来的那天,卡特沿着立柱之街74登上了绿宝石神殿,与高阶祭司进行了一次畅谈。虽然赛勒菲斯主要崇拜纳斯-霍尔萨斯,但是他们会在日间的祷文里会提到每一位梦境之神的名字;而高阶祭司自然也对他们的脾气了若指掌。和住在乌撒的艾托一样,他强烈建议卡特不要试图去面见诸神,他声称诸神们既暴躁易怒又反复无常,而且那些来自世界之外的另一些神明会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保护着他们——那些神明的灵魂与使者便是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他们嫉妒地将那座精美绝伦的夕阳之城隐藏起来的举动明白无误地说明他们不希望卡特抵达那里,而且没人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一个准备面见他们、并在他们面前为自己抗辩的客人。过去从未有人发现卡达斯位于何处,而且将来可能也同样不会有人找到那块地方。的确有一些传说提到了那座供梦境诸神居住的缟玛瑙城堡,但这些传说中没有一条是能让人觉得放心安慰的。

74

the Street of the Pillars

在感谢过头戴兰花花环的高阶祭司后,卡特离开了神庙,寻找到了汇聚着羊肉贩子的集市,因为统领着赛勒菲斯众多猫咪的老酋长正惬意地居住于此。当拜访者找到它时,这只皮毛柔顺、高雅尊贵的灰色猫咪正待在缟玛瑙地砖上晒着太阳。当卡特来到他面前时,它慵懒地伸出了一只爪子,但当他复述出暗语,并说出乌撒的老猫将军为他准备的介绍词时,这只披着皮毛的元老立刻变得非常热忱与健谈起来;它说了不少只有那些居住在欧斯-纳尔盖朝海这面山坡上的猫咪才会知道的秘密。更重要的是,它偷偷地向卡特转述了几只生活在码头区的胆怯猫咪对那些因堪诺克人的评价。但是没有一只猫咪会登上他们暗色的大船。

那些人身上似乎有着一种不属于俗世的气息,但这并不是猫咪们不愿乘着他们的船出海远航的原因。它们之所以不愿乘坐那些暗色的桨帆船是因为没有猫咪能够忍受因堪诺克上的阴暗,所以在那些既刺骨而又昏暗的王国里永远也听不到一声令人欢愉的呼噜声,也听不到一声平凡的喵喵声。但没有人能说清楚这种刺骨的阴暗究竟是因为那些漂浮在无法逾越的尖峰上的东西——假设冷原真地就在那里的话;还是因为那些从北面刺骨荒漠里渗漏出来的东西;但有些事情是可以确定的,在那片遥远的土地总会让人有些许置身外层空间的感觉,而这不是猫咪们喜欢的感觉,而且在这一方面它们要比人类更加敏感。因此,它们不会搭上那些暗色的桨帆船,航向因堪诺克的玄武岩码头。

此外,猫咪老酋长还告诉卡特该去哪里寻找他的朋友库兰斯王。在卡特较晚的梦境里,他的这位朋友交替统治着那位于赛勒菲斯港、用玫瑰色水晶修建的无上喜乐之殿75以及那位于漂浮在天空中的塞拉尼安的塔楼云堡两处地方。但他似乎无法从这两处地方找到进一步的满足,反而开始日益怀恋起那些他儿时曾看到过的英格兰峭壁与低地——那里有酣然入梦的小村庄,会在入夜后会从格子窗里回荡出英格兰的古老歌谣;那里还有灰色的小教堂,会若隐若现而又惹人喜爱地从远方河谷的葱翠中探出头来。可是,他已经无法去亲近这些位于清醒世界里的东西了,因为他的身体已经死亡了;不过,他已经做到了次好的选择,在城市东面的土地上想象出了一小块这样的乡村田园景色。他居住在那片土地上,生活在一座用石头修建起来的灰色哥特式庄园里,望着大海,并努力把自己的庄园想象成是特雷弗塔,因为他就出生在那座高塔之下,而他的十三代祖先也均是在那座塔下第一次迎接光明。在附近的海岸上,他修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带有陡峭鹅卵石小道的康沃尔76式渔村,并挑选出那些面孔最像是英格兰人的居民将他们安置在这里,甚至试图教会他们记忆中那些康沃尔郡老渔夫所使用的亲切口音。不仅如此,他还在不远处的河谷里竖立起了一座诺曼式的修道院,让自己能在房间窗户上看到它的尖塔。接着,他在修道院的墓地里竖立起了一些灰色的墓碑并在上面刻上了自己祖先的名字,然后覆盖上了一些有些类似老英格兰苔藓的泥苔。虽然库兰斯是一名梦境之地里的帝王,掌控着一切充满想象力的壮丽与奇迹,光辉与美色,狂喜与愉悦,新奇与刺激,但他依然愿意欣然地永远抛弃自己的一切权力、所有奢华以及全部自由,只要能让他在那个纯净而平和的英格兰,那个他所钟爱的古老英格兰度过一天受祝福的时间——因为那片土地塑造了他的全部,而他也必然永远是那片土地的一部分。

75

Palace of the Seventy Delights,此处采取安君的解释,seven 为圣数,就好象十万一样作为虚数。

76

英格兰的一个郡

所以,当卡特与那位长着灰色皮毛的老猫酋长道别之后,他没有去拜访那座用玫瑰色水晶修建起的梯台宫殿,而是从东边的城门出了城。他穿过长满雏菊的田野,径直走向了一处坐落在海边悬崖上的尖顶山墙——他曾在公园里隔着橡树林望见过那儿。不久,他来到了一处巨大的篱笆边,那儿有一间小小的砖墙小屋。当他敲响门钟时,迎接他的并不是那些身穿长袍、受过涂油礼的尊贵宫殿侍从,而是一个穿着罩衫蓄着短须的瘦小老头。他在说话时尽其可能地带着那种属于遥远的康沃尔郡才有的古雅口音。接着卡特登上了一条树荫小道,穿过两侧那尽可能像是英格兰树木的乔木,然后在仿照着安妮女王77时期的设计所修建的花园中登上了梯台。穿着合身制服、留着小胡子的管家在两侧按照旧式设计安置着石猫的大门前接待了他,接着便把他领到了图书馆里。在那里,库兰斯,这位统治着欧斯-纳尔盖及塞拉尼安周边天空的大领主,正忧郁地坐在窗户边看着他那座散布在海岸上的小村落,并由衷地希望他的老保姆会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大声责骂他为何还没准备好去参加教区牧师所举办那个可恶的草坪聚会;希望屋外正有一辆马车在等候着,而他的母亲几近不耐烦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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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5 年 2 月 6 日——1714 年 8 月 1 日) ,大不列颠王国女王。斯图亚特王朝末代国王。

库兰斯披着一件晨袍热诚地起身迎接他的客人——那身晨袍还是他年轻时期英国裁缝最喜爱的款式。一个来自清醒世界的盎格鲁萨克逊人对他来说实在是太亲切了,即便那只是一个来自马萨诸塞州波士顿,而非康沃尔郡,的萨克逊人。他们谈了许久那些有关过去时光的话题,因为他们两个都是颇为年长的梦想家了,熟谙那些出现不可思议的地方的非凡奇迹。事实上,库兰斯曾去过群星之外的终极虚空,而且据称是唯一一个经历过这种旅程却还能保持健全理智的人。

最后,卡特提到了他探寻之旅的目的,并向招待他的主人问起了那些他曾咨询过其他许多人的问题。但库兰斯也不知道卡达斯,或者那座精美绝伦的夕阳之城,在哪里;但他知道寻找梦境诸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而那些外神们则有许多奇怪的方法来保护他们,让他们不会被怀有好奇心的鲁莽之人打扰。他曾在星空中的边远地区了解到了不少有关外神们的知识,尤其是在那些不存在实际形体的空间里——在那些地方,多彩的气体正在研究着最深处的秘密。紫罗兰色的气体辛咖珂78向他讲述了一些有关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可怖之事,并且警告他永远不要接近那片中央虚空——恶魔之王阿撒托斯就在那里面的黑暗中饥饿地啃咬着。总之,干涉旧日之神79绝不会是件好事;而且如果他们坚持阻止卡特涉足那座精美绝伦的夕阳之城,那么卡特最好还是不要去寻找那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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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g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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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lder Ones,为了不和德雷斯的 the Elder God (旧神) 搞混,特译为旧日之神,实际上等于梦境诸神(the Great One)

此外,库兰斯还担心他的客人在抵达那座城市后会一无所获,即便他能从诸神手上赢得前往那里的许可。他自己也曾在很多年的时间里向往、渴望前往可爱的赛勒菲斯与欧斯-纳尔盖的谷地;向往生活中的自由、色彩与那些的愉悦体验,同时也希望回避那些存在于生活中的桎梏、习俗与愚蠢。但现在,他已经来到这座城市,来到了这片土地上,甚至已经成为此地的君王,可他发现自由与鲜艳很快便磨蚀殆尽了,留下的只有单调的渴望,渴望找到任何与那些牢牢钉在他的感觉与记忆中的东西有关联的一切事物。他已然是欧斯-纳尔盖山谷里的一名君王了,但却发现这毫无意义,反而经常为那些存在于故土英格兰之上、塑造了他整个童年、既无比古老又异常熟悉的事物而感到意志消沉。他愿意为那从康沃尔郡教堂里传出来、回响在草地丘陵上的钟声而放弃他的王国;愿意为他家附近村落里的那些陡峭而平凡的三角屋顶而放弃赛勒菲斯港中的数千座尖塔。所以,他告诉他的客人那座未知的夕阳之城里并没有他所寻找的东西,也许最好还是将它留在一个五光十色又似忘未忘的梦境里。因为在过去那些清醒的日子里,他经常拜访卡特,也很清楚地知道他就诞生在那片可爱的新英格兰山坡中。

他很确定,到了最后,寻神者唯一渴望的东西将是那些存在于早先记忆里的场景;那在夜间散发着光亮的灯塔小山,那位于古雅的金斯波特城内的高大尖塔与蜿蜒山间小道,那位于被女巫困扰着的古老阿卡姆中的灰白色复折式屋顶,还有那方圆数英里、受到祝福的草地与河谷以及其上横蔓的石头垒墙与从树林葱翠中探出头来的白色农庄屋顶。他把这些事情统统告诉了伦道夫·卡特,但寻神者依旧坚持他的探寻之路。到了最后,他们各怀着所坚信的观念分别了。卡特重新穿过了青铜大门,返回了赛勒菲斯,走下了立柱之街回到了古老的防波堤边。他在那里结识了更多来自边远地区的海员,同时也等待着从寒冷而又昏暗的因堪诺克驶来的暗色帆船,等待着那些有着一副奇怪面容的水手与缟玛瑙商人,等待着那些体内流淌着梦境诸神血液的神裔们。

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当灯塔闪耀着照射在港口上时,卡特等待已久的船终于到来了。那些长着奇怪面容的水手与商人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的出现在防波堤边的古老酒馆里。再次看到这些鲜活的、与恩格拉尼克山脉上雕刻的神明面孔极其相似的面容实在是件非常兴奋的事情,但是卡特并没有急于和那些沉默的水手说话。他不清楚这些梦境神明的子孙还保留着多少自傲与秘密,也不清楚他们还可能保留着多少超然的隐晦记忆,但是他感肯定,直接向他们谈起自己的探寻之旅是极不明智的;太过迫切地去询问那片延伸在他们昏暗故乡北面的冰冷荒漠也不完全可取。他们很少在这些古老的海滨酒馆里与其他人交谈;只是成群地聚在僻静的角落里,歌唱那些曾回荡在某些陌生土地上的曲调,或是用那种与梦境之地其他方言都不尽相同的陌生的语调相互吟诵着长篇的传说。那些曲调与传说如此的稀罕与动人,虽然其中的词句进入凡人之耳时已经变成了某些奇怪的调子与晦涩的旋律,但这依旧让人不由得去猜想他们究竟是从一些长着何种面孔的存在那里听来了这些故事与曲调。

整整一个星期里,那些奇怪的海员都徘徊在酒馆与赛勒菲斯的集市里,在他们再度起航之前,卡特拿到进入他们暗色海船的许可——他告诉他们自己是一位年老的缟玛瑙矿工,希望能去他们的采石场工作。那是艘精工巧做、非常可爱的海船,船身使用的是坚实的柚木,饰以黑檀配件与黄金制成的花饰窗格,而那些供旅行者寄宿的船舱里则悬挂着丝绸与天鹅绒挂毯。一天早晨,在潮水转向的时候,海船升起了风帆,起锚航向了远方。卡特站在高高的船尾,望着永恒的赛勒菲斯城内、那被日出照亮的城墙、青铜雕像以及金色尖塔缓缓地沉入了远方,而阿阑峰那覆雪的尖顶也变得越来越小。等到中午的时候,视线里除了瑟瑞利安海那一片柔和的碧蓝外,再无别物,只有一艘色彩鲜丽的帆船在遥远的地方,缓缓航向瑟瑞利安海与天空交际的云垂之地。

等到夜晚与璀璨的群星一同到来的时候,暗色的海船正向着北斗七星与小熊座的方向不断航行。两座星座缓慢地在天极中摇摆着,而水手们唱起了那些传诵在陌生土地上的奇异歌曲。接着,当沉思的了望者喃喃诵念起了古老的赞歌时,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偷偷溜到了前甲板上,俯身在栏杆上俯瞰着那些位于海面之下、在船荫处嬉耍的发光小鱼。卡特在子夜的时候返回舱里睡了一觉,然后在一个清晨的阳光中醒了过来。他留意到,太阳似乎比它以往的时候更偏南了一些。整个第二天他都在逐步熟悉那些生活在这艘海船上的人们,并试着开始与他们一点一点地谈论他们所生活的那片昏暗寒苦之地,谈论他们那精雕巧琢的缟玛瑙城市,谈论那些高不可逾、传说是冷原所在的尖峰给他们带来的恐惧感受。他们非常抱歉地告诉他没有猫咪愿意待在因堪诺克的土地上,并且认定是隐匿在那附近的冷原导致没有猫咪愿意前往那里。但他们唯独不会去谈论那位于因堪诺克北方的砾石荒漠。那片荒漠中存在着某些让人不安的东西,而且一味否认它的存在也只能是权宜之计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谈起了卡特声称要前去工作的采石场。因堪诺克有许多采石场,因为整座因堪诺克城都是用缟玛瑙修建起来的。而且,那些经过抛光的巨大缟玛瑙石块也会被运送到雷纳80、奥格洛森81与塞勒菲斯去,或是留在因堪诺克与那些来自索拉82、伊拉尼克83及卡达斯埃伦84的商人,用来交换一些漂亮美丽的货物。而在遥远的北方,那片因堪诺克人漠视其存在的冰冷荒漠边上,有一座比其他采石场巨大得多的废弃采石场;在那些早已遗忘的岁月里,曾有人在这座采石场开凿下了无以伦比的巨大缟玛瑙。这些巍峨的缟玛瑙石块巨大到甚至任何人仅仅目睹过那开凿后留下的凿痕空穴就会觉得惊恐不已。可能没有人说得出来究竟是什么人开采下了这些不可思议的石块,也没有人知道这些石块被送往了哪里;但所有人都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去理会那座采石场,可以想象,那些超越凡人所为的记忆肯定还粘附散落在这座采石场周围。所以,它被遗弃在了昏暗之中,只有乌鸦与传闻中的夏塔克鸟还徘徊在它那巨大无垠的空穴里。当卡特听说了这座采石场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因为他曾在那些古老的传说里得知梦境诸神那修建在无人知晓的卡达斯顶端的城堡是用缟玛瑙修建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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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n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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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grot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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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r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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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arn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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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datheron

日复一日,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越来越低,而头顶的迷雾则越聚越厚。直到两周之后,阳光完全消失了。白日里只有一丝怪异的灰色微光还能穿透那由永恒的阴云所汇聚成的穹顶;而到了夜晚,也没有星光,只有一片从云层的下端散发出的冰冷磷光。到了第二十日,卡特看到远方的海洋里耸立起了一块巨大而狰狞的巨岩,这是自从阿阑峰那尖尖的雪顶从海船后方消失以来,第一次看到陆地。卡特向船长问起了那座巨岩的名字,但却被告知那座巨岩没有名字,而且也没有船会靠近探索那里,因为夜晚的时候会有声音从那座巨石里传扬出来。接着,在入夜之后,那座狰狞的花岗岩上传来一阵呆滞而且无休无止的呼嚎,这让旅行者很庆幸他们没有停顿,也很庆幸那座岩石没有名字。在他们逃脱那噪音的波及范围前,海员们一直都在祈祷和吟诵,而卡特也在深夜的时候梦到了一些非常可怕的梦境。

在那之后的第三天早晨,东面的远方约隐约现出现了一列巨大的灰色山峰,而所有山峰的顶端全都隐没在这个昏暗世界上方那似乎永恒不变的阴云之中。当看到这些山峰时,水手们唱起了欢快的歌曲,有一些甚至在甲板上跪下低头祷告起来;因此,卡特意识到,他们已经抵达因堪诺克了,而且很快抵达那座以此地为名的巨大城镇,泊进它那的玄武岩码头里。等到中午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列暗色海岸线,接着,在不到三点的时候,那座缟玛瑙城市里的球根状穹顶与奇妙尖塔开始出现在北面的海岸上。那座古老的城市稀疏而古怪地耸立在码头与城墙上方,所有的东西都是精致巧妙的黑色,镶嵌着用黄金制成的涡卷形的装饰、凹槽以及蔓藤式花纹。房屋都很高大,上面开着许多窗户,并且在每个侧面上都雕刻着花朵与奇异的图案。那些深色调的图案所表现出的对称性让人眼花缭乱,蕴含着一种比明亮色调更加强烈、令人印象深刻的美感。有些建筑的顶端被修建成一座逐渐膨胀然后收缩成一个尖顶的穹顶结构,其他一些建筑的顶端则修建着梯台状的金字塔,在那些金字塔上耸立着成簇的尖塔,表现出奇异与想象的每一个侧面。城墙都非常低矮,上面贯穿着许多大门。每一座城门都是非常巨大的拱门,耸立得比一般城墙还要高上一些,并且在顶端雕刻着一位神明的头像。那些头像所表现出的雕刻技巧与那些在遥远恩格拉尼克山脉上雕刻神明面孔时所使用的技法有不少相同之处。在中央的小山上耸立着一座比其他建筑更加高大的十六面角高塔。在它平坦的穹顶上则耸立着一座高高的尖塔形钟楼。水手们说,那是旧日之神的神殿。一个据说保守着隐匿秘密的年长高阶祭司掌管着这座神殿。

每隔一段时间,由一只奇怪大钟发出的叮当声就会回响在整座缟玛瑙城市上方,而每当它响起的时候,就会有一片由号角、古提琴与吟唱声组成隆隆神秘音乐作为回应。在神殿高处穹顶的周围有一圈走廊,走廊上安置着一排架子,在某些时刻,那些架子上会迸发出一片火焰的闪光;因为那座城市的祭司与居民都精通那些古老的秘密,并且忠实地保留着那些记录在比《纳克特抄本》还要古老的卷轴上的旋律——它们是属于梦境诸神的旋律。当海船滑过巨大的玄武岩防波堤,泊进港口时,那些拥挤在城市里、不那么响亮的声音开始逐渐显现出来。卡特看到许多奴隶、水手与商人都拥挤在码头上。那些水手与商人都长有一张与诸神类似的面孔,但奴隶们都很矮胖,长着双斜眼。有传闻说他们来自冷原另一边的山谷,不知怎么地穿过或绕过了那些无法逾越的尖峰,来到了此地。码头在城墙外延伸出了很宽的距离,上面摆满了形形色色、从下锚的桨帆船里卸下来的货物。在码头的一侧堆积着一大堆缟玛瑙,其中有雕刻好的作品,也有未经加工的原料,全都等着运往那些位于雷纳、奥格洛森以及塞勒菲斯的遥远市场。

当暗色的海船在一座突出在外的岩石码头边下锚时,还没有入夜。所有的水手与商人排着队上了岸,穿过了拱门,进入了城市里。城市里的街道上铺设着用缟玛瑙制作的地砖,其中一些既宽大又笔直,而另一些则既弯曲又狭小。靠近水边的房子要比修建在其他地方的建筑更低矮些,而那些它们那古怪的拱形通道上都装饰着某些用黄金制作的符号。据说这些符号是为了纪念那些庇佑自己的弱小神明。船长带着卡特带了一间古老的海员酒馆,那里聚集着许多来自古怪国家的海员。船长向他保证,他会在第二天向他展示这座昏暗城市里的奇迹,并且将他带到那些坐落在北面城墙附近、缟玛瑙矿工们出入的酒馆里。及到入夜的时候,小小的青铜路灯逐渐亮了起来,酒馆里的水手们唱起了那些来自边远地区的歌谣。但当那座高塔上传出的钟声开始在整个城市上空回荡时,号角、古提琴与吟唱声组成隆隆乐章也回应着钟声、神秘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停止了歌唱和讲述,弯腰低头祷告,直到最后一阵回音消逝殆尽为止。因为在这座坐落在因堪诺克的昏暗城市里,有着一处不可思议的奇迹,而在它的仪式上,人们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唯恐厄运与复仇会出乎意料地潜伏在自己的身边。

在远处,酒馆的阴影里,卡特看到了一个他不太喜欢的矮胖身形,因为这无疑就是他于许久以前,曾在狄拉斯-琳港里见过的那个年长的斜眼商人。据说那个老头在与一些坐落在冷原上的可怕石头村落进行贸易——没有哪个正常的人类愿意造访那个地方,而且晚上的时候,人们还能从远处看见那上面放射着邪恶的火光。另外也有传闻说,这个老头甚至与那位不应被提及高阶祭司打过交道——这个脸上遮盖着黄色丝绸面具的祭司独自居住在一座非常非常古老的石头修道院里。当卡特向狄拉斯-琳港里的商人们询问起有关冰冷荒原与卡达斯的事情时,他的脸上曾闪现过一丝古怪的神色,仿佛像是知道些什么;而他现在出现在这昏暗闹鬼的因堪诺克里,出现在与北方那些神秘事物如此接近的地方,实在不是件令人觉得安心的事情。但在卡特能与他说上话之前,他就溜走了,从他的视野里完全地消失了。后来,水手们说他是与一辆牦牛拉的大篷车一同抵达这里的。至于那辆大篷车从哪里来,则没有人敢肯定。大篷车上装着的全是巨大而又味道鲜美的蛋——传说中的夏塔克鸟的蛋——大篷车上的人用这些蛋来交换那些从伊拉尼克来的商人所带过来的精致翡翠高脚杯。

在第二天早晨,船长带着卡特穿过了因堪诺克城内、那些敞开在昏暗天空下的缟玛瑙街道。那些内嵌的门、文饰富丽的房屋正面,雕刻过的露台以及镶嵌着水晶的墙外凸窗全都闪现着一种忧郁而又打磨光亮的可爱与美好;偶尔建筑间会敞露出一个广场,上面耸立着黑色的立柱和柱廊、以及一些表现奇怪事物——既有人物也有传说——的雕塑。一些沿着笔直街道铺展开的街景,或是穿过侧巷越过球根状的穹顶、尖塔与带有蔓藤花纹的屋顶所展现出的美景,全都极其美丽奇异,甚至远远超越了语言所能描述的范围;但那属于旧日之神的中央神殿所耸立起的巍峨海拔以及它那十六面被雕刻过的高墙、那平坦的穹顶、还有那高高在上的尖塔钟楼,远比其他一切东西更加岿巍壮丽。它凌驾于其他一切建筑之上,并且不论前景为何,这座神殿都显得宏伟而庄严。而在城市的东面,远在城墙与方圆数里格的牧场之外耸立着一片荒凉的灰色山坡。它们是那些看不见顶端也无法逾越的巅峰,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原据说就在它们身后。

船长带着卡特来到了宏伟的神殿前。这座神殿与它周边带围墙的花园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上。那些连接着广场的街道如同轮毂上的轮辐一样向着四面八方分散开去。花园的七扇拱门一直都是敞开着的,每扇拱门上都安置着一张雕刻出来的脸孔,与那些雕刻在城市大门上的脸孔非常相似。人们随意但却地极为虔诚地漫步在铺设着地砖的街道上,穿过那排列着怪异界标与神龛的小道。那些神龛里供奉的全是些和善的神明。另外,花园里还散布着许多用缟玛瑙修建起来的喷泉、池塘与水洼。这些水面全都反射着那些置于在高处露台的三脚架上频繁闪现出的火光。在水下游动着微微发光的小鱼,它们全都是潜水者从海洋深处的水草荫里带回来的。据说,每当神殿钟塔发出的叮当声回荡在花园乃至整座城市上空时,那由号角、古提琴与吟唱声组成回应便会紧接着从靠近花园大门的七座小屋里轰然涌出,接着神殿的七扇大门里便分别走出长长的祭司纵队。这些祭司身穿黑衣,戴着头巾与面罩,各自托举着一只金色的大碗,伸直到距离自己一臂的长度外。在这些金色的大碗里会腾起一股股奇怪的蒸汽。然后,那七支纵队会动作古怪地昂首阔步汇聚成一列纵队,膝盖僵直地大步前行走上引向七座小屋的人形道,然后消失那些小屋里,不再出现。据说那些小屋的地下有隧道连接着神殿,而那些由祭司组成的长长纵队则通过这些位于地下的通道重新回到了神殿里;不过也有些窃窃私语称那些缟玛瑙石阶的深处通向从未有人提起过的神秘世界。但只有很少一部分传闻曾暗示说,那些带着面罩与头巾的祭司根本就不是人类祭司。

卡特没有走进那座神殿,因为只有覆面之王85才被获准踏入那里。但在他离开花园之前,钟鸣的时间到了,卡特听着那摇晃的叮当声震耳欲聋地回响在他的头顶上,而后那由号角、古提琴与吟唱声组成回应跟着从靠近花园大门的小屋里哭嚎而出。七列手捧金碗的祭司昂首阔步、动作古怪地从神殿的大门里走了出来。这景象让旅行者感到了一种特别的畏惧——那是一种在面对人类祭司的时候,不常感觉到的恐惧心理。当最后的祭司消失时,他也跟着离开了花园。在离开前,他注意到那些手捧金碗的祭司所走过的地砖上残留下了一滴污点。但就连船长也对那滴污点也有些厌恶,一心催促着卡特前往另一座山丘——那里坐落着属于覆面之王的皇宫,一座耸立着许多穹窿与绝妙事物的宏伟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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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Veiled King

通向缟玛瑙宫殿的道路全都又窄又陡,只有一条路既宽阔又弯曲——那是供君王与他的随行骑乘牦牛或是乘坐牦牛拉的双轮战车86时行走的大道。卡特与他的向导登上了一条全是阶梯的小路,路的两侧是用镶嵌装饰过的墙壁——上面安置着用黄金制作的奇怪符号——而他们的上方则是露台与位于墙外的凸窗,偶尔会有轻柔的旋律或是充满异域气息的芬芳从上方飘荡下来。巍峨的高墙、巨大的拱璧以及假面之王宫殿里那著名的球根状穹顶始终在前方若隐若现;最后,他们从一座巨大的黑色拱门下穿过,进入了君王所喜爱的花园。浮现在眼前的众多美景让卡特停顿下来几乎昏厥了过去;这里有缟玛瑙修建的梯台与砌盖着柱廊的行道,有鲜艳的花圃与攀附在金色格子上、花繁锦簇的树墙,有上面雕刻着可爱浅浮雕的黄铜大瓮与三脚架,有置于基座之上、用带纹理的黑色大理石雕刻出的、美得令人屏息的雕塑,有用玄武岩铺底的泻湖与砌着地砖、饲养着发光小鱼的喷泉,还有绽开着鲜花、经过整枝后爬满光洁墙壁的藤蔓,所有这一切组合起来构成了一幅极美的画卷,可爱美好得不像是真的,即便是在梦境之地里也有些不可思议。在那灰暗的天空下,它微微地闪烁着,如同一场幻觉一般。在它的前方是修建着穹顶、装饰有图案的富丽宫殿,而它的右边则是那不可逾越的遥远山峰所展现出的奇妙轮廓。 当那些罕见而珍贵的花朵所散发出的芬芳如同一层面纱一样蒙在这座不可思议的花园上,而那些小鸟与喷泉则始终歌唱着。接着,他们转过身去,重新走下了那条层层石阶的缟玛瑙小道,因为没有哪个拜访者能够走进那座宫殿;而且长时间牢牢地盯着那座巨大的中央穹顶也不是件好事,因为据说那个地方居住着夏塔克鸟之先父,它是所有存在于传说中的夏塔克鸟的父亲,而且会向那些好奇的人送出一些古怪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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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iot,此词有希腊罗马时期使用的双轮战车的意思,也有十八世纪英国使用的那种四轮轻便马车的意思,考虑到整个城市的风格和 Lovecraft 的习惯,选了前者。

在那之后,船长带着卡特前去城市的北角,靠近商队大门87的地方。牦牛商人与缟玛瑙矿工们聚集的酒馆就散布在此地。接着,在一座天花板颇为低矮的采石工旅馆里,他们相互做了道别;因为船长还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忙,而卡特又渴望与那些矿工谈论关于北面的事情。那间旅馆里有不少人,但旅行者并没有与他们交谈很长的时间;他自称是一位开采缟玛瑙的老矿工,迫切想知道一些与因堪诺克的采石场有关的事情。但他并没有从这些人那里了解到太多新的东西,因为矿工们在谈到北面那片冰冷荒漠与那座无人造访的采石场时都显得非常胆怯,闪烁其辞。他们害怕那些从传说是冷原所在地的山脉附近过来的密使,也害怕那些在北面散乱的岩石丛中出没的邪恶存在与无可名状的哨兵。同样,他们还窃窃私语地谈论说传闻中的夏塔克鸟并不是理智正常的人应该目睹的东西;事实上最好永远都没有人真正目睹过它们(正因为如此,那传说中位于国王宫殿穹顶里的夏塔克鸟之祖一直都被饲养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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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ate of the Caravans

第二天,卡特假借想亲自看看各种不同的矿藏并顺便拜访位于因堪诺克地区零星分布的农场与古怪缟玛瑙村落的名义,租下了一头牦牛,并为接下来的旅程塞满了几只鞍袋。商队大门外的大道笔直地在耕地间延伸着,两侧散布着许多顶端修建有低矮穹顶的古怪农舍。寻神者在其中一些房屋前停下来,询问了一些问题;期间他看到了一间房子的主人面容严厉、沉默寡言,浑身上下透着一种难以言述威严之感,像极了那张雕刻在恩格拉尼克山脉上的巨大面孔。这让他很肯定地觉得自己终于遇见了一名梦境诸神,或是遇见了一名有着他们十分之九血统的神裔。于是,他向那个住在茅屋里的人小心地称赞起了诸位神明,并颂赞了一切诸神曾施加在他身上的祝福。

那天晚上,卡特将牦牛栓在了一棵位于路旁、颇为高大的莱格斯树88下,然后在树下的草甸上过了一夜。等到第二天的早晨,他爬起来继续自己向北的朝圣之旅。大约十点的时候,他来到了一座修建着小型穹窿的村落边。这座村庄叫做乌格89,来往的商旅们都在这里歇脚,而矿工们也在这里讲述他们的故事。卡特在村庄的酒馆里待到了中午。那些大商队会在这里调头向西,前往瑟拉90;但卡特仍旧踏上通向采石场的道路,继续向北前进。整个下午,他一直在沿着那条上坡路前进。这条路比那条宽阔的大道要稍微窄一些,路边的岩石也明显比耕地要多一些。等到傍晚的时候,他接近了一片矿区。那片无法逾越的山脉始终耸立在他的右侧,远远地就能望见那些巨大而荒凉的山坡。一路上他从零散遇到的农民、商人以及运送缟玛瑙的货车车夫那里听说了不少传说。但他走得越远,他所听到的传说也就越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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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ygath-t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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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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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larn

第二天的晚上,他停在了一面巨大的黑色峭壁前,在峭壁所投下的阴影里扎了营,并顺手将他的牦牛栓在了一根立在地面上的桩子前。他注意到头上这片位于北方的云层散发着更强的磷光,甚至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在它们的映衬下,看到了某些黑色的轮廓。在第三天的早晨,他遇到了第一座缟玛瑙采石场,并与那些拿着锄镐与凿子劳作的人们打了个招呼。等到入夜前,他已经经过了十一座采石场;地面上全是缟玛瑙峭壁与巨大的圆砾,没有一丁点儿植被,只有散落在一层黑色土地上的岩石碎片,而那些无法逾越的灰色尖峰始终荒凉而险恶地耸立在他的右侧。第三天的晚上,他住进了一伙采石工搭建起来的营地。营地中摇曳的篝火在西面光洁的峭壁上反射出怪异迷离的反光。矿工们唱了许多歌,也讲了很多故事,向卡特展现了许多有关古老过去与诸神习惯的古怪知识。这让卡特意识到这些人的脑海里还潜藏许多与他们的祖先,梦境诸神们有关的记忆。他们询问卡特想到哪里去,并提醒他不要向北走得太远;卡特答复说自己只想寻找一片新的缟玛瑙峭壁,准备冒的风险也不会比其他探矿者多到哪去。早晨的时候,他与矿工们道别后,骑上了牦牛继续向越来暗的北方走去。矿工们曾警告他说,他会在那里遇见那座让人恐惧的废弃采石场——过去一些比人类更加古老的双手曾在那里开凿下无与伦比的巍峨石块。当他转向身后最后一次挥手道别时,他感觉自己看到了那个长着斜眼、难以捉摸的矮胖老商人正在走向营地——卡特记得曾在遥远的狄拉斯-琳港听说过这个商人可能在与冷原做生意的流言——而此刻再见到他,却让卡特觉得有些厌恶。

在那之后,他又经过了两座采石场,随后因堪诺克上有人烟的地界似乎已到了尽头,道路也收缩到只剩一条陡峭上升、夹在令人生畏的黑色峭壁间的牦牛小道。那遥远而荒凉的山峰依旧耸立在右侧,而当卡特攀登得越来越远时,他发现四周越来越、冷越来越暗了。不久,他便察觉到脚下黑色的小路上已没有了脚印与蹄印,因而意识到他已确确实实地走上了奇怪但却早已荒废的远古道路。偶尔会有乌鸦在前面哇哇乱叫,而另一些时候巨大的岩石后会传来一阵拍打声——这让他不安地想到传说中的夏塔克鸟。但大多数时候,只有他与他那毛发蓬松的坐骑在孤独地前进。不过这只颇为有用的牦牛变得越来越不愿前进了,而且越来越倾向于对着任何从路边传出的细微声响惊恐地喷着鼻息,这让卡特很是烦恼。

接着,道路的宽度被两侧深褐色的反光石壁进一步地压缩了,而坡度也变得比之前更加陡峭起来。几乎找不到什么立足点,牦牛时常在散落的岩屑上滑倒。走了两个小时后,卡特终于在前方看到了明确的顶端,在那之后只有一片沉闷而又灰暗的天空,这让他不由得祈祷前面是一片平地或是一条向下的道路。然而攀至顶端仍旧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路陡峭得几乎像是垂直的,松动的黑色砂砾与小石子也让攀登过程变得极为危险。最后,卡特不得不放弃了骑乘,亲自牵引起这头将信将疑的牦牛;当这头动物畏缩或绊倒时,卖力地继续拉动它,而且还要尽可能地保证自己的落脚点。接着,在突然之间,他爬上了顶端,也看到了在那之后的景色,并为之倒抽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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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道路的确径直向前,并且还略有向下的趋势,和之前一样路旁仍有一行行天然形成的高大石壁;但在他的左手边敞开着一处巨大的空间,绵延出数英亩的大小。某种古老的力量撕裂了那些天然的缟玛瑙悬崖,形成了一座巨人采石场。坚实的断崖上还留着巨大的凿孔;而在大地深处那位于低地上的矿洞依旧敞着黑色的入口。这绝不是人类留下的采石场。那些石头的凹面上还残留着极其巨大的正方形凿痕。这些边长达数码之大的痕迹还在述说着当初那些无名的双手与凿子曾切下的石块究竟是多么的巨大。巨大的乌鸦在它那参差不齐的边缘上空扑打着翅膀,发出刺耳的叫声,而从看不见的深渊里隐约传来的嗖嗖声说明还有一些蝙蝠或是鄂赫格91或者其他一些不值一提的生物还在那无尽的黑暗里出没。在一片昏暗里,卡特站立在那条狭窄的小道边,石头小径从他脚边向下延伸开去;位于右侧高大的缟玛瑙峭壁一直延伸到了他看不见的远处,而位于左侧的巨大缟玛瑙峭壁则在他的面前被斩断了,开凿成了一座不可能存在于凡世间的可怕采石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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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hag 一种生活在洞穴中的飞行生物

突然之间,牦牛发出了一声哞叫,接着甩脱了他的控制,惊跳着从他身旁经过,充满恐慌地向前冲去,最后消失在了北面的狭窄坡道上。松动的石子被它飞奔的四蹄踢落,从采石场的边缘滚落下去,最后消失在了黑暗里,却听不到任何掉落时发出的声响;但卡特并没有将危险的狭窄小道放在心上,他跟在飞奔而去的坐骑后,气喘吁吁地向前跑去。很快,位于左面的悬崖又重新出现在了小路旁,重新将这条这条经过采石场的小道挤压成了一条狭窄的小巷;但旅行者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他仍旧循着牦牛不顾一切向前逃去时踩在地上的宽大脚印向前飞奔。

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听到了那头受惊的牲畜狂奔时所发出的响动,并为此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他一直向前跑了几英里,并发现前方的道路越来越宽。而后他便意识到,自己肯定快要抵达那片位于北面、冰冷而又令人畏惧的荒漠了。远方那不可逾越的山峰再度出现在了右手边的峭壁之上,依旧展现着它那荒凉的灰色侧面;而前方则是一片散落着岩石与巨砾的空旷地带,清晰地预示着一片昏暗而又宽阔无垠的平原即将到来。这时,卡特再一次听到了蹄子踏在地面上的声音。这一次要比之前那次清晰得多,但却令他感到了莫大的恐惧而不是鼓励——因为他意识到那并不是那头从他手里逃跑掉的牦牛受惊奔跑时发出的蹄声。这些脚步声目的明确、冷酷无情,它们来自他的身后。

卡特追赶那头牦牛的长跑此刻变成了逃离身后未见之物的狂奔,因为他虽然不敢回头去瞥一眼,但他感觉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存在绝不会是安全的,也不会是什么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东西。他的牦牛肯定在他之前就听到、或是感觉到了那个东西的存在;而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想去考虑那东西到底是从文明世界开始就跟在他身后,还是从那座黑暗的采石场深坑里挣扎着爬上来的。与此同时,悬崖已被他抛在了身后,所以将至的夜晚正慢慢笼罩上了一片只有沙砾与鬼怪岩石的荒漠。所有的道路都已失去了踪影。他找不到牦牛的蹄印,但身后却一直传来那可憎的蹄声;偶尔还会混杂着一些他幻想成巨大翅膀扇动时发出的扑打声与呼呼声。情况正在变得糟糕,而这一切似乎还悲惨地颇为明显,这里只有一片豪无意义的岩石与杳无人迹的沙子,而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在这片被诅咒的荒凉荒漠里迷了路。只有那些位于右面、无法逾越的遥远尖峰还能给他一点方向感;但当灰色的暮光暗淡下来,逐渐被云层散发的阴沉磷光所取代时,就连它们也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晰了。

接着,他在那片黑暗的北方土地上隐约模糊地瞥见了一个可怕的东西。在片刻之前,他以为那是一座由黑色山峰组成的山脉,但现在他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笼罩着的云层所散发出的磷光让它变得清晰起来,那些位于它之后、漂浮得较低水汽所散发出的微光甚至勾勒出了它的部分轮廓。卡特不知道那地方距离自己有多远,但他敢肯定那里一定非常遥远。它足有数千英尺高,为那些无法逾越的灰色山峰与西面难以想象的世界架起了一道巨大的凹弧。它曾是一片由无比巍峨的缟玛瑙山丘组成的山脊。但这些山丘已经不再是山丘了,因为某些比人类更加伟大的双手改造了它们。它们无声地蹲伏在世界之顶,犹如狼群或食尸鬼一般,顶戴着阴云与迷雾,永远守护着北面的秘密。它们都蹲伏在一个巨大的半圆里,这些如同狗一般的高山被雕刻成了守望着秘密的可怖雕像,而在它们的右手则高高着举着,对人类来说充满险恶的威胁意味。

云层投下的摇曳微光让它们带着头冠的双头似乎在移动一般,但在无意之间,卡特发现一些巨大的阴影正从那些巨像阴暗的膝部腾空而起,而那些阴影无疑是移动着的。这些阴影呼啸着飞来,每一刻都变的越来越大,而旅行者知道错误已经走到了尽头。它们不是地球或梦境之地上的其他地方熟知的鸟类或蝙蝠,因为它们比大象还要大,并且还长着如同马一样的头部。卡特知道它们肯定是那些出现在邪恶谣言里的夏塔克鸟,并且不再怀疑究竟是怎样一些邪恶的护卫与无可名状的哨兵会令人们如此恐惧地回避这块位于极北之地的荒漠。他放弃了最后一丝顺从,最终大着胆子看了一眼身后;却发现身后居然是那个身上围绕着邪恶传说的矮胖斜眼商人。他跨在一头瘦弱的牦牛上,咧嘴笑着,身后牵着一大群斜眼睨视、让人嫌恶的夏塔克鸟。那些鸟的翅膀上还粘附着来自地底深坑的白霜与硝石。

虽然那些长着马头、原本只存在于传说中有翼噩梦拥挤成了一个不洁的圆圈,将他围在其中;但伦道夫·卡特并没有因此丧失意识。这些巨大的怪物高高地耸立在他的身边,令人毛骨悚然;而那个斜眼的商人跳下了他的牦牛,咧嘴笑着站在自己的俘虏前。接着,他提议卡特骑上一头让人不快的夏塔克鸟,并且在卡特正与自己的嫌恶挣扎而犹豫不决时帮他推了上去。爬上这只巨大的怪兽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夏塔克鸟身上长着鳞片而不是羽毛,而这些鳞片非常光滑。当他坐稳后,斜眼商人也跳上了巨鸟,坐在了他的身后,让一只难以置信的巨鸟领着那只瘦弱的牦牛前往那圈雕刻过的山脉所组成的巨环。

紧接着,巨鸟令人毛骨悚然地回旋着飞上了冰冷的天空,永无止境地不断攀升,并朝着东面那些无法逾越的山脉的荒凉灰色侧壁飞了过去——据说在那些山脉之后便是冷原。他们高高地飞在云层之上,直到最后他们下方出现了一片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尖峰——那些生活在因堪诺克的人们从来都不曾亲眼见过这些山峰,因为它们永远都隐藏在泛光迷雾所形成的高空涡流中。当这些山峰从他脚下经过时,他看得非常清楚;他看到那些最高的山峰上有着一些奇怪的洞穴——这些洞穴让他想起了那些分布在恩格拉尼克山脉上的岩洞;但他并没有向逮捕自己的老头询问那些洞穴,因为他注意到不论是那个老人还是那长着马头的夏塔克鸟都对那些洞穴表现出了古怪的恐惧,提心吊胆地从它们上面匆匆飞过,并且在它们被远远落在身后之前一直表现得极为紧张。

接着夏塔克鸟飞低了些,展现出那片绵延在阴云天蓬之下的贫瘠荒原。在那上面,摇曳着一些相距甚远的火光。当他们下降时,地面上不时会出现一些花岗岩修建的孤单小屋与一些荒凉的石头村落。这些建筑物上的小小窗户里投射着苍白色的光芒,同时也传出一阵阵笛子吹奏出的单调刺耳声响与铃锤92敲打出的令人厌恶的咯嗒声——这立刻便证明那些生活在因堪诺克的人们所流传的谣言是正确的。因为旅行者曾在之前听说过这种声音,并且知道它们只会回荡在冰冷的荒芜高原上——没有正常的人类会造访这里;这片充满了邪恶与神秘的鬼怪之地就是冷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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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otala,一种类似中国快板的乐器,圆形。

围绕在这些微弱的火光周围,有些黑暗的身影在跳着奇异的舞蹈。卡特不禁好奇这些生物有着怎样的举止与习俗;因为没有哪个正常的人类曾到过冷原,而这个地方唯一为人们所了解的东西就是那些从远处瞥见的火焰与石头小屋。卡特看到那些围绕着火焰的身影在非常缓慢且笨拙地跳跃着,并伴随着一种疯狂的、不宜让人目睹的扭曲与变形;所以卡特一点儿也不怀疑那些模糊的传说为何会将那些可怕的邪恶之事全都归咎于他们。等夏塔克鸟飞得更低些的时候,那些舞蹈者所带来的厌恶与反感开始微微染上了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之感;于是坐在夏塔克鸟上的囚犯睁大眼睛翻寻着自己的记忆,想要找到一丝线索让自己想起来究竟曾在何处见过这些生物。

他们跳跃的样子就好像他们长着蹄子而不是脚掌,而且似乎还带着某种假发或是带有小小犄角的头饰。在他们身后长着短小的尾巴,而当他们向上仰望时,卡特还看到他们长着一张颇为宽大的嘴。这时,他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了,也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带着任何假发或头饰。因为这些生活在冷原上的神秘居民与那些乘着黑色桨帆船来到狄拉斯-琳港贩卖红宝石的可憎商人来自同一种族;只不过那些不那么像是人类的商人已经沦为了可怕月兽的奴隶!在许久之前和他们长得一样的黝黑商人将卡特诱骗上那艘恶臭的桨帆船;另外当他抵达那座应该被诅咒的月亮城市时,也曾看到他们的同类在那不洁的码头上被其他一些东西驱使着——那些瘦弱的被迫辛勤劳作,而那些肥胖的则被装在箱子里让他们那长得水螅一般、没有固定形状的主子留作他用。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些模棱两可的生物来自哪里,而当他想到那些无可名状、从月亮上来的怪物肯定知道冷原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但是夏塔克鸟并没有落地。它从这些火堆、石头小屋以及不那么像是人类的舞蹈者上方飞了过去,接着越过了那些由灰色花岗组成的丘陵,翱翔在那片只有石头与冰雪的昏暗荒漠之上。当白昼来临时,北方世界那迷雾般的朦胧微光逐渐取代了从低处云层中散发出来的磷光,而那些肮脏污秽的巨鸟依旧目的明确地扇动着翅膀,穿越冰冷与死寂。偶尔,那个斜眼老人会用一种可憎的喉音对他的坐骑说话,而夏塔克鸟则会用一种像是刮擦磨砂玻璃一样刺耳的窃笑声作为回应。接着,在死寂、昏暗与冰冷中,耸立着一座用怪异石头修建起来的无窗建筑,而在这座矮胖建筑的周围耸立着一圈天然的巨大独石。这种布局中找不到一丁点儿人类所为的痕迹。根据那些古老的传说,卡特推测出了他所在的位置,没有什么地方会比这里更为传奇也更为令人恐惧,这是一座位于边缘地区的史前修道院。有一位不应被提及的高阶祭司独自居住在这里。它带着能遮挡住自己面庞的黄色丝绸面罩,并向那些外神与它们的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祷告。

那只可憎的巨鸟这时落在了地上,斜眼的老人跳下了鸟并帮助他的囚犯一同爬了下来。卡特对他抓捕自己的目的已经了然于胸了;因为这个斜眼的商人显然也是那些阴暗势力麾下的一名代理人。倘若有哪个凡人傲慢狂妄到胆敢去寻找无人知晓的卡达斯,并在梦境诸神的缟玛瑙城堡里当着神明的面说出一个祈祷者的意愿,那么像他这样的代理人便会热切地希望将这样的凡人带到他们的主子面前。甚至他之前在狄拉斯-琳港里被月兽的奴隶抓获的事情也有可能是这个商人引起的,而现在,他打算继续执行那件被前来拯救卡特的猫咪们挫败的任务;带着受害者带去与可怕的奈亚拉托提普进行某种令人畏惧的会面,并讲述他在寻找无人知晓的卡达斯时所表现出的大胆与放肆。冷原与位于因堪诺克以北的这片冰冷荒漠肯定与外神们关系密切,而通向卡达斯的道路也肯定被重重把守着。

斜眼的老人很矮小,但长着马头的巨鸟似乎对他相当顺从;所以卡特跟着他的指引,穿过了立石组成的石圈,从一扇低矮的拱门进入了那座无窗的石头修道院。修道院里没有一丝光亮,但邪恶商人点亮了一盏小泥灯照亮了那些可怖的浅浮雕,并催促他的囚犯穿过那些由曲绕走廊组成的复杂迷宫。在走廊的墙上描绘着许多比历史更加古老的恐怖场景。对于那些俗世里的考古学家们来说,这些绘画的风格是完全陌生的。而且,在经历过无穷的亘古岁月之后,那些涂抹在上面的色彩依旧灿烂如新。因为那笼罩在可憎冷原上的严寒与干燥保护了许多从远古遗留下来的东西。在那盏昏暗摇动的泥灯所散发出的光芒中,卡特短暂地瞥过了那些图画,并为它们所讲述的故事感到不寒而栗。

冷原的历史就阔步行走在这些古老的壁画上;那些长着犄角与蹄子、裂着大嘴的半人围绕着某些被遗忘的城市邪恶地跳着怪异的舞蹈。其中有些壁画描绘了古老战争,记叙着那些生活在冷原上的半人与临近山谷中肿胀的紫色蜘蛛进行战斗的场景;也有些壁画描绘了那些从月亮上来的黑色桨帆船以及那些从桨帆船中蹦跳、挣扎与扭动出来的亵神之物,以及冷原的住民向那些无定形的水螅生物屈服的景象。他们将这些亵渎、黏滑的灰白色生物视为神明,并对它们顶礼膜拜,而黑色帆船每次带走数十个最好的壮硕男性的举动也没招致任何抱怨。那些可怕的月兽在海中一处尖突的小岛上建立了一个营地,根据那些壁画的描绘,那正是他航行到因堪诺克时曾在海上见过的那块无名巨石;因堪诺克的水手们会刻意回避这块被诅咒的灰色石头,而夜晚的时候,污秽的嚎叫会从那里传扬出来,回荡在整个夜空中。

这些壁画里也展现了这些半人修建起来的巨大海港与都城;这座耸立着立柱的壮观城市修建在巨大的峭壁与玄武岩码头之间,充满了高大的寺庙与雕刻过的建筑。巨大的花园与两侧林立着的街道从悬崖,与六座顶端安置着狮身人面像的城市大门,出发汇聚向一处巨大的中央广场,在那座广场上有一对长着翅膀的巨大狮子把守着一座地下建筑的顶端。那些巨大有翼狮子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壁画里,不论是在白日里的微明里,还是夜晚里的阴云磷光中,它们那巨大的闪绿岩身躯总是闪耀着光芒。卡特踉跄着经过了那些频繁而重复的图画,直到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意识到了那座在亘古时期——早在黑色桨帆船还未到来之前——被半人们统治的巨大城市究竟是哪儿。这绝不会有错,因为那些流传在梦境之地的传说不仅丰富而且包含着很多的信息。那座远古城市无疑就是传说中有名的萨克曼德,早在第一个真正的人类见到光明之前,它的遗迹已经褪色了足有一百万年之久,而那对孪生的巨型狮子则永恒地监守着由梦境之地通向大深渊93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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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reat Abyss

另一些壁画则表现了那些将冷原与因堪诺克分割开来的荒凉灰色山峰,以及那些在半山腰岩架上筑巢的可怕夏塔克鸟。同样,它们也描绘了那些靠近最高巅峰的奇怪洞穴,从画上看,即便是最为大胆的夏塔克鸟也会尖叫着飞离那些洞穴。卡特在飞过那些山峰时曾见过这些洞穴,并且觉得它们与那些位于恩格拉尼克山脉山脉上的岩洞有些许相似之。处。而现在他知道这种相似并不是偶然,因为有些图画里表现了那些居住其中的可怕住民;那些蝙蝠翅膀、弯弯犄角、倒刺尾巴、能抓握的爪子以及橡胶般的身体对他来说一点也不奇怪。他曾经见过这些沉默不言、只会飞翔与抓握的生物;它们是大深渊的守护者,没有思想,即便梦境诸神也会害怕它们。头发灰白的诺登斯是它们的主子,而非奈亚拉托提普。因为它们是令人畏惧的夜魇,没有笑容也不会微笑,因为它们根本没有一张可供微笑的面孔。它们永远都飞翔在潘斯山谷与那通向外部世界的黑暗通道中。

这时,斜眼的商人继续敦促卡特前进,走入了一处巨大、带有穹顶的房间里。四面的墙壁上雕刻着令人惊骇的浅浮雕,而在整座房间的中央有着一口圆形的深坑,六张脏染着邪恶污迹的石头圣坛围绕成一个环形,摆放在深坑的边上。在这个散发着邪恶臭味的巨大地穴里没有一丝光亮,而那位阴险商人手中的小泥灯所散发出的光亮却颇为软弱无力,只能供人一点一点地抓住房间里的细节。在房间的远端是一座修建在五级台阶之上的高大石台;而在石台上的金色王座中坐着一团笨拙的人形。他披着一件上面描绘着红色图案的黄色丝绸长袍,并用一张丝绸面纱遮盖着他的面孔。斜眼商人用手对那个东西比划了某个符号,接着潜伏者用一只覆盖着丝绸的爪子举起了一支雕刻着作呕图案的象牙色长笛,并从它那抖动的黄色面纱下吹奏出了某些令人嫌恶的声音。这种对话持续了一段时间,而对于卡特来说,那长笛吹奏出的声音以及这恶臭之地的臭味,却有某种令人作呕的熟悉感觉。这让他想起了一座被红光点亮的可怖城市,也想起了那些从这座城市中的穿行而过的叛乱军队;想起了在地球上友好的猫咪拯救他之前,攀登月亮山脉时的可怖经历。他知道那个坐在高台之上的生物无疑就是那个无法描述的高阶祭司。传说中常常会窃窃私语起它可能有多么残忍与畸形,但卡特甚至害怕去想象这位令人嫌恶的高阶祭司到底是什么东西。

接着那描画着图案的丝绸被灰白色的爪子掀起了一个小角,而卡特立刻知道那个可憎的高阶祭司是什么东西了。第二波令人骇然的赤裸恐惧迫使他打算做出某些在理智状态下绝不敢去尝试的事情。因为在他那几乎崩溃的意识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即发疯般地试图逃离那个蹲坐金色王座上的东西。他知道在自己与那外面冰冷的荒原间有着一座令人绝望的石头迷宫,而且即便逃到了外面的高原上,令人作呕的夏塔克鸟也正在那儿等待着他;然而不论如何,此刻在他的念头中唯一迫切需要的就是逃离那个披着丝绸长袍、正在蠕动的怪物。

在这个时候,那个斜眼老头把他那盏奇怪的油灯摆在了一座位于深坑旁、脏染着邪恶污迹的高大石坛上,并走上前去打算用手势与高阶祭司展开进一步的对话。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之前完全处于被动状态的卡特用尽全力推了他一把。他推得很用力,恐惧带给了他疯狂的力量,所以受害者立刻被推进了那座敞开着的深井之中——谣言说那里连接着可怕的辛之墓群,有古革巨人在那中间的黑暗里猎杀着妖鬼。几乎是在同时,他抓起了圣坛上的油灯,猛冲进了描绘着壁画的迷宫里,随意地直冲向前,努力不去思考身后那丑陋的爪子触碰石头所发出的鬼祟声响,或是去想那肯定在身后无光的走廊里无声蠕行爬动着的东西。

在片刻之后,他便为自己不假思索的草率感到后悔了,同时希望自己能尽力按照之前进来时走过的路重新走出这座迷宫。的确,它们太让人困惑起疑了,以至于它们不可能对自己做出什么有利的事情来,但他仍然希望自己不要做出那次举动。那些他现在看到的东西甚至远比他之前见到的东西更加恐怖,而他知道自己并不在那条通向外面的走廊里。到了最后,他开始确信没有东西跟着他,并因此稍稍慢下了脚步;但当一个新的危险向他袭来时,他几乎没有得到半点舒缓。他的油灯已开始逐渐黯淡下来了,很快,他就会置身在一片沥青般的黑暗里,没有看不到一丁点东西,也没有一丝指引。

当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后,他在黑暗中缓慢地摸索着,向梦境诸神祈求那些以往曾给过他的帮助。偶尔,他摸到向上或向下的石头阶梯,期间有一次,他莫名其妙地绊倒在了一节台阶上。他走得越远,四周的空气似乎便变得越潮湿。而当他摸到一个路口,或是一条侧道时,他总是选择那些向下延伸得最平缓的道路。虽然,他相信自己大致的路线是不断向下的,但墓穴般的臭味以及油腻的墙壁和地板上所留下的污垢同样也在警告他,他已经深深地钻入了冷原这座邪恶高原的内部。没有任何警告能让他预料到自己最后会遇上什么东西;只有那东西和它所带来的恐怖与惊骇以及那令人屏息的混沌在下面等候着他的到来。前一刻他还缓慢地摸索在一处几乎水平的黏滑地板上,下一刻他便头晕目眩地跌进了下方的黑暗里,穿越了一条肯定几近垂直的地道。

卡特永远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在地道里滑行了多远的距离,不过他觉得自己在那种令人神智不清的恶心反胃与欣喜若狂的癫狂中度过了数个小时的时间。而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静止下来了,而在他的头上,北地夜晚那泛着磷光的阴云依旧在无精打采地闪耀着。他的身边是一片破壁残桓。稀稀拉拉的野草从身下铺设好的地砖间穿透出来,继续生长着;而那些灌木与树根则将路面撑破成块块碎片。在他身后是一片高不见顶、几近垂直的玄武岩峭壁;它那深色的岩面上雕刻着某些令人厌恶的图案,并开凿着一个被雕刻过的拱形入口,而那座入口之后则是一片幽深的黑暗——这就是他出来的地方。在他的面前延伸着两排立柱,以及一些碎片与摆放柱子的基座,唯有它们还象征着那条过去曾铺展于此的宽阔大道;根据那些沿路摆放的瓮盆,卡特意识到这是一条穿行在花园间的大街。在大道的远端,立柱分散开去,标志着过去曾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在苍白的夜色中,有一对巨大而可怕的东西在这片圆形的空旷地带上若隐若现。它们是巨大而有翼的闪绿石狮子,在它们之间只有黑暗与阴影。它们将自己完整而怪诞地头颅仰至足足二十英尺的高处,仿佛在对着身边的废墟嘲弄地咆哮着。卡特很清楚它们是什么东西,因为传说中只提起过一对这样的孪生狮子。它们就是大深渊的永恒守护者,而这片暗色的遗迹确实就是从远古遗留下来的萨克曼德。

卡特最先的举动便是关上峭壁上的拱道,并在掉落在附近的大石块与古怪的岩屑堵住了出口。他不希望有任何东西跟踪他从冷原上的可憎修道院来到此地,因为前面的路上肯定潜伏着其他的危险。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从萨克曼德抵达梦境之地上那些有人居住的区域;深入食尸鬼居住的洞穴也不会有太多收获,因为他很清楚它们知道的东西并不比自己多。那三只协助他穿过古革巨人居住的城市爬回地面的食尸鬼在返程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前往萨克曼德,只能计划去狄拉斯-琳港询问那边的商人。而且他也不想再次穿过古革巨人的地底世界,冒险进入那座可憎的卡斯之塔,并登上那些巨大的阶梯返回魔法森林里,但是他意识到,如果其他方案都失败了的话,他也许能沿着这条路线再试一次。如果没有协助,那么翻越冷原、穿过那座孤独修道院的主意他想都不敢想;因为高阶祭司肯定有着许多的间谍,而在旅途的终点他无疑得想办法去对付夏塔克鸟,甚至还可能要对付其他一些东西。他也许能弄到一条船,然后航海经过那座位于大海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嶙峋岩石,折返回因堪诺克。因为参照那些描绘在修道院迷宫里的远古壁画,他发现这块可怖的地方距离萨克曼德的玄武岩码头并不远。但,在这座早在亘古时期就已被废弃的城市里找到一艘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他现在似乎也不可能自己造出一艘船来。

就在伦道夫·卡特思索着这些想法的时候,一种新的感觉冲击进他的脑海。在此之前,铺展在他面前的只有传说中的萨克曼德城。这处遗迹与它那残破的黑色立柱,顶戴着狮身人面像的破败城门,以及映衬着夜云那阴郁微光的巨大有翼石狮,犹如一具巨大的尸体一般横躺在这里。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右前方的远处有一丝并非阴云散发出的光芒。这让他顿时意识自己并不是独自一人,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与他一同待在这座死城的沉寂中。那光芒忽明忽暗地闪烁,带着一丝淡淡的绿色,这对眺望者来说并不是个能让他安心的讯号。于是他匍匐着爬下街道,穿过破败墙壁上的某些狭窄缺口,靠近了一些。这时,他看到那是一堆位于码头边的营火。在篝火周围的黑暗里,簇拥着许多模糊的身影,而一股危险的恶臭则浓烈地笼罩在一切东西上。篝火后的海港里停泊着一艘巨大的海船,那油腻的海水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拍打着船身与陆岸。强烈的恐惧令卡特停顿了下来,因为他看见那艘在停泊在港湾里的海船正是一艘从月亮上来的、令人恐惧的黑色桨帆船。

这时,当他正准备悄悄爬走,躲开那堆可憎的篝火时,他看见那些簇拥在暗处的模糊身影中发生了一阵骚动,并听到了一种奇特却绝不会弄错的声音。那是一只食尸鬼受惊时发出的咪呯声,紧接着,那声音就变成了一片痛苦的附和。由于巨大废墟的阴影为他提供了安全的遮蔽,所以卡特内心的好奇战胜了恐惧。他停下了后退的动作,转而向前慢慢地爬了过去。他像是自己胃里的蠕虫一样蠕动着穿过了一条开阔的街道,然后在另一块地方时,他抬起了自己的脚免得在一堆倒塌的大理石堆里弄出声响。他很成功地避开了那些可憎生物的察觉,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找到了一块位于巨大立柱后的隐蔽处——在这里他能够清楚地看见那片被绿光照亮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时候,他看到那堆骇人的篝火正燃烧在一堆月球蕈类那难看茎杆上,而那些蟾蜍般的月兽与它们那半人奴隶则蹲坐在篝火的旁边,围成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圆圈。有几个奴隶正在用跳动的火焰炙烤着几只奇怪的铁矛,并不时用那白热的矛尖戳刺三个被紧紧绑在所有成员面前、并不断扭动挣扎着的囚犯。卡特看到那些粉色触手在快活地颤动着,这些钝吻的月兽似乎对眼前的景象颇为满意和享受。但当他认出那疯狂的咪呯声时,卡特内心的恐惧突然被放大了。他认出了那三只正在被折磨着的食尸鬼——这正是那三只将他安全地带出深渊,然后便离开魔法森林,试图前往萨克曼德,并从这里再度回到故乡深渊的食尸鬼。

聚在营火边的恶臭月兽为数众多,卡特意识到自己完全无力营救他过去的盟友。他不知道那三只食尸鬼是如何被抓住的;但他猜想食尸鬼们在狄拉斯-琳港里寻找前往萨克曼德的路线时被这些浑身灰白、犹如蟾蜍般的亵神之物听到了,而这些东西并不希望它们如此靠近这座令人憎恶的冷原,也不想它们接近那位无法描述的高阶祭司。他斟酌了片刻,想思考清楚自己究竟该做点什么,接着他回忆起这里距离食尸鬼们的黑暗王国并不算远。很显然,他现在爬去东面有着孪生狮子的广场,立刻从那里进入深渊是最明智的做法。在深渊里他不可能会遇到比这些东西更糟的恐怖事物,而且他还很可能在那里找到热心营救自己同胞将月兽赶上黑色桨帆船的食尸鬼。经验告诉他,像其他那些通向深渊的大门一样,这处入口也可能被大堆的夜魇守护着;但他现在已经不再害怕这些无面的生物了。他已得知这些生物与食尸鬼之间有着非常严肃的契约,而那只过去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也教会了他该如何说出夜魇能听懂的暗语。

所以,卡特开始再次悄无声息地爬过废墟,缓慢地向着那座摆放着有翼石狮的中央广场悄悄爬去。这是件很棘手的事情,期间他爬过散落的碎石时,曾两次不小心弄出了些许的声响,但好在月兽们正尽情地忙于折磨囚犯,并没有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最后,他终于抵达了开阔地,并特意从生长在广场上的矮小树木与荆棘间穿了过去。在夜云泛起的阴沉磷光中,那两只巨大而可怖的狮子在他上方若隐若现,但他仍勇敢地走向了它们,接着爬向了它们面朝的一侧。他知道自己将会在那里找到它们所守卫的巨大黑暗世界。两座面带嘲讽的闪绿石野兽各自蹲伏在相距十英尺的地方,对着侧面凿刻着可怖浅浮雕的巨大基座冥思苦想。在它们之间有一座铺设好的庭院,而在庭院中央的空地上曾竖立着用缟玛瑙制作的栏杆小柱。在这片空地的中央敞开着一座黑色的深井,卡特很快便意识到他的确已经抵达那座敞开着的深渊了——那表面结垢、长满霉菌的台阶一直向下连接着梦魇聚集的黑暗地穴。

这段向下进入深渊的经历非常可怕,当卡特在看不见的黑暗中一圈又一圈走下陡峭、黏滑而又深不可测的螺旋阶梯时,数个小时的时间慢慢地从他身边流逝走了。那些台阶非常狭窄且磨损得厉害,而大地深处渗出来的软泥也覆盖在这些台阶上,让道路变得更加的泥泞。这一切都使得攀爬者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突然经历过一段让人屏息的跌落,接着摔进无底的深坑里;同样,他也不确定那些守护着这里的夜魇会于何时以何种方式突然抓住自己——如果它们真地驻扎在这座通道里的话。围绕着他只有那来自下层深渊、令人窒息的恶臭,这让他觉得这些淤积在沉闷深渊里的空气根本让人无法呼吸。直到最后,他变得麻木呆滞起来,昏昏欲睡,推动他继续向下的动力也由理性的意志逐渐演变成了机械的运动;甚至当某些东西安静地抱住他,令他完全停顿下来时,他也没有意识到任何的变化。于是,他在空中迅速地飞行了一段时候,直到有东西在恶意地搔弄他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那些橡胶似的夜魇已经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被那些无面的抓摄者捏在了冰冷潮湿的爪子里。但卡特很快便想起了食尸鬼们的暗语,并在飞行所扬起的狂风与混乱中尽可能大声地将它们咕呤了出来。虽然人们声称夜魇毫无心智可言,但暗语的效果依旧立刻显现了出来;所有的搔弄立刻便停止了,这些生物迅速地将它们的俘虏架到了一个更加舒服的位置上。在这种鼓励下,卡特冒险作出了一些解释;他告诉夜魇们月兽捉住了三只食尸鬼,并且在折磨它们,所以他需要组织一支队伍去解救这些囚徒。虽然夜魇们不善言辞,但似乎理解了他所说的话;它们飞得更快也更有目的性了。突然之间,浓密的黑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地深处的灰色微光。这里敞开着一片荒芜贫瘠的平原,食尸鬼们就喜欢蹲坐在这样的平原上,大口地啃咬着。散落的墓碑与骸骨碎片清晰地表明了究竟有什么东西居住在此;当卡特大声咪呯出紧急召唤的声音时,大群皮质坚韧、如同狗一般的洞穴住民从数十个地洞里蜂拥而出。紧接着,夜魇们飞低了一些,将它们的乘客放在地上,然后回撤了些许,在食尸鬼们会见拜访者时,弓着身子围成一个半圆聚在附近。

卡特咕呤着将他带来的消息快速而准确地传达给了那些怪诞的同伴。有四只食尸鬼在收到消息后便立刻分散开来,将消息传递给了其他的同伴,并开始召集一支合适进行营救的军队。在等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一位较有地位的食尸鬼出现了。它对夜魇们做了几个重要的手势,让两只夜魇飞离了平原,带来了更多的同伴,直到最后泥泞的土地上挤满了它们黑色身影。与此同时,新来的食尸鬼一个接一个地爬出了地洞,全都兴奋地咕呤着,在距离弓着身子的梦魇们不远的地方排成了一支简单的战场编队。最后一位骄傲而又颇有影响力的食尸鬼出现在了队伍中,它曾是生活在波士顿的画家理查德·皮克曼。卡特将所发生的事情详尽地告诉了他,而过去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一方面惊讶于能再次遇见他的老朋友,另一方面也似乎对消息非常重视。于是,他和其他几位长老在距离不断聚集的食尸鬼群不远的空地上举行了一次小型的磋商。

最后,在仔细地检视完了集合起来的队伍后,聚集在一起的长老用统一的声音咪呯出了磋商的结果,并用咕呤的声音向大队的食尸鬼与夜魇们下达了命令。一大群由长着犄角的飞行者所组成的分遣队立刻便消失了,而剩下的夜魇则两两一组地跪下,伸直前臂,等待着食尸鬼们一个接一个的靠上来。当一只食尸鬼靠近被指派的那一对夜魇后,夜魇们会将它抬起来,架着飞进黑暗里;直到最后,整只军队都消失了,只剩下卡特、皮克曼以及其他几位长老与为数不多的几对夜魇还留在平原上。皮克曼解释说,夜魇是食尸鬼军队的先锋与坐骑,而那只大军已经出发前往萨克曼德与月兽进行战斗了。随后卡特与几位食尸鬼长老也走向等候着的坐骑,而那几只夜魇用潮湿且犹如橡胶般的爪子抓住了他们,将他们带离了地面。接着所有一切都呼啸进了狂风与黑暗中;他们开始无止境地上升、上升、上升,一直飞过了被有翼狮子守护着的深渊大门,进入了萨克曼德这座从远古时期残留下来、犹如鬼怪般的废墟。

接着,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当卡特再度看到萨克曼德之上那从北地天空中散发出的阴沉微光时,巨大的中央广场上已涌满了大群好战的食尸鬼与夜魇。他敢肯定,白天就快要来了;但这只军队是如此的强大,以至于完全没有必要对敌人采取奇袭的策略。靠近码头的淡绿色火焰还在微弱地燃烧着,但那三只食尸鬼所发出的咪呯声已经停止了——这说明月兽折磨囚犯的娱乐活动已暂告一段落。在对它们的坐骑与前方无人驾驭的夜魇低声咕呤出方位之后,食尸鬼们立刻呼啸着以巨大的编队腾空而起,扫过荒凉的废墟,直扑那团邪恶的火焰。卡特就跟在皮克曼的身边,冲在食尸鬼队伍的最前边。当他们接近那座恶臭的营地时,他看到月兽们完全没有防备。三个囚犯被绑着一动不动地躺在篝火边,而那几个蟾蜍般的看守则昏昏欲睡地瘫坐在附近,看不出有什么准备。半人奴隶也睡着了,甚至就连几个哨兵也逃避了自己职责打起了瞌睡——似乎对于他们来说,在这片放哨仅仅是一种循例的工作,完全可以敷衍过去。

夜魇与搭乘着夜魇的食尸鬼们所展开的最终扑击来得非常突然。在发出任何声音之前,每一只蟾蜍般、灰白色的亵神之物,与每一个有些像是人类的奴隶均被好几只夜魇紧紧地抓住了。当然,月兽本来就不会发出什么声音;而那些奴隶在有机会大声尖叫出来之前便被那橡胶般的爪子哏住了喉咙,被迫安静了下来。当面带嘲讽的夜魇抓住它们时,那些犹如果冻般不定形的巨大怪物可怖地翻腾扭动着,但在那些合适抓擢的爪子所展现的强壮力量面前,任何举动都是徒劳无功的。当一只月兽扭动得太过剧烈时,一只夜魇会抓住它那颤抖着的粉色触手并用力拉扯;这似乎非常疼痛,以至于受害者不得不停止了挣扎。卡特以为会看到一场大屠杀,但却发现食尸鬼们的计划要远比他想象的精细狡猾。它们对紧抓着俘虏的夜魇们下达了某些简单的指令,并充分相信夜魇们的本能可以做好剩下的工作;紧接着,这些不幸的生物便被夜魇们一一抓擢着,无声地带进了大深渊里,公平地分配给了巨蠕虫、古革巨人、妖鬼以及其他那些生活在黑暗里的住民——凡是那些摄食方式对于受害者来说痛苦不堪的生物都能分到一杯羹。与此同时,那三只被绑起来的食尸鬼也被它们得胜的同族释放了,并受到了相应的安抚;其他几只分队则搜索了邻近的地区,寻找任何可能残留下来的月兽,并登上了那只停泊在港口、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桨帆船,以确保没有任何东西能逃过它们的制裁。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俘虏得非常彻底;因为胜利者没有进一步发现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由于卡特急切地想要保留一条前往梦境之地别处的方法,所以他再三请求它们不要将已经下锚的桨帆船沉掉;因为他报告了三只被囚食尸鬼所面临的困境,出于对这一举动的感激,他的请求被无条件地通过了。他们在船上找到一些非常古怪的器件与装饰,其中一些,卡特在看到之后立刻便扔进了海里。

接着,食尸鬼与夜魇们各自分作几组。前者向获救的同伴们询问起了事情的经过。似乎,那三只食尸鬼遵照卡特所指的方向,沿着尼尔的大路与斯凯河的方向,从魔法森林一直跑到了狄拉斯-琳。在路上的时候,它们从一座偏僻的农舍里偷走了一些人类的衣物,并尽可能学着人类走路的样子大步慢跑。不过,在狄拉斯-琳的酒馆里,它们怪异的举止与面孔仍旧召来了不少的评论与注意;但它们一直坚持询问前往萨克曼德的方法,直到最后,一个年长的旅行者告诉了它们实情。这时,它们得知只有前往勒拉格-冷94的船能帮助它们抵达那里,于是他们决定耐心地等待一艘这样的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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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lag-Leng

但邪恶的密探无疑透露了很多信息;因为在不久之后便有一艘黑色桨帆船驶进了港口里,接着便有一些长着阔嘴的红宝石商人邀请食尸鬼们去一家酒馆里喝酒。那些商人拿出了一个上面雕刻着怪诞图案、用整块红宝石制作的酒壶,并从这个邪恶的酒壶中倒出了酒水;在那之后,食尸鬼们便发现自己和卡特一样成为了黑色桨帆船上的俘虏。然而,这一次那些看不见的桨手并没有航向月亮,而是驶向了古老的萨克曼德;它们显然想将抓获的俘虏带到无法描述的高阶祭司前。在路上,它们曾接近北方海洋中那座因堪诺克水手会刻意回避的嶙峋岩石;食尸鬼们也因此第一次看到了桨帆船的真正主人;虽然它们本身麻木迟钝,但那些险恶的不定形体与骇人臭味所带来的强烈惊骇仍让食尸鬼们感到作呕。同样,他们还目睹了那些驻扎在岩石上、蟾蜍般的守卫所举行的无可名状的消遣娱乐——就是这些消遣娱乐产生了那些回荡在夜空、让人们感到惊恐不已的嚎叫。离开那块嶙峋的岩石之后,桨帆船在萨克曼德的废墟边靠了岸,接着月兽们开始了它们可怕折磨消遣,直到最后被眼下营救活动阻止了。

接着,它们开始讨论进一步的计划。三只被营救的食尸鬼提议前去袭击那座位于嶙峋岩石上的营地,并根除那些驻扎在那里、犹如蟾蜍般的驻兵。然而,夜魇们却反对这么做;因为这势必要飞越眼前的海面,而对于夜魇们来说那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另一方面,大多数食尸鬼却很欣赏这个计划,但失去了有翼夜魇的帮助,如何执行这个计划便让它们一筹莫展起来。在意识到他们无法驾驭那艘下锚的桨帆船后,卡特提议让自己教会它们如何使用那一组组巨大的长桨;这个主意得到了它们热切地赞同与支持。这时,灰暗的白昼到来了,在这浅灰色的天空下,一支精心挑选出来的食尸鬼分遣队登上了那艘恶臭的海船,坐在了桨手的长凳上。卡特发现它们很善于学习,在当天入夜之前,它们就已经在港口周围举行了几次试验性的航行。然而,直到三天之后,卡特才敢认定它们的确有能力安全地远航出征了。于是,那些受过训练的桨手与夜魇们一一登上了船的前甲板,接着桨帆船便开航了;皮克曼与其他几位长老则聚集在甲板上讨论它们该如何接近以及作战过程的具体计划。

就在当天晚上,它们便听见了来自嶙峋岩石那边的嚎叫声。全体船员均为这嚎叫声表现出了明显的惊骇;但颤抖得最厉害的还是那三只被营救下来的食尸鬼,因为它们完全了解这种嚎叫意味着什么。它们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尝试在晚上展开进攻,于是帆船停在了泛着磷光的阴云下,等待着第二天的浅灰色的黎明。当光线再度充足起来时,嚎叫声停止了,而桨手们则开始继续划动起长桨,将桨帆船一点一点地驶向那座嶙峋的巨大岩石。岩石上那些犬牙交错的花岗岩尖峰总给人一种正在撕扯着阴沉天空的想象。岩石的一侧非常陡峭;但四处分散的突出岩石上却看不到那些奇怪无窗的住所与鼓胀的墙壁,也看不到有着低矮护栏与巡逻守卫的大路。没有那艘船上的人曾如此靠近这块地方,或者,至少没有哪艘船上的人曾如此靠近这块地方然后又安然离开;但卡特与食尸鬼们毫无畏惧,并执意继续向前;它们开始绕向岩石的东面,一边寻找那三只被营救出来的食尸鬼所描述的码头——据它们的说法,那座码头应该在岩石的南边位于陡峭陆岬之间的避风湾里。

严格意义上来说,伸入海中的陆岬只是小岛的一部分延伸。避风湾两侧的陆岬靠得很紧,以至于同一时间只有一艘船能从里面进出。在湾外似乎没有看守,所以桨帆船大胆地航行了进去,穿过水槽一样的海峡,进入了位于后方淤积着恶臭死水的港湾。然而,在那里面确是一片繁忙喧嚣的景象;几艘船就下锚在一处可怖的岩石码头边,位于滨岸上的数十个半人奴隶与月兽正在搬运板条箱与盒子,或是驱使着无可名状、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恐怖事物拉动笨重的马车。在码头的上方几乎垂直的峭壁上凿刻出了一座小型的石头城镇,一条蜿蜒的道路螺旋上延连接着更高处的突出岩石,最后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至于有什么东西多在那座巍峨的花岗岩山峰里没人说得清楚,但单论外面所能看见的东西来说,也远谈不上是一种激励。

当看到新进来的桨帆船时,码头上繁忙涌动着的人群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那些有眼睛的死死地盯着新进来的桨帆船,而那些没有眼睛的则期待地扭动着它们粉红色的触手。当然,它们并没有意识到新来的黑船已经易手,因为食尸鬼们远看起来非常像是那些长着犄角与蹄子的半人,而夜魇们完全躲在视线之外的地方。这时,几位领袖完整地制定出了一个计划;当它们抵达码头时,便立刻施放夜魇,接着再直接驶离港口,将事情完全交给那些几乎毫无心智可言的生物,让它们按照本能行事。一旦被放到岛上,这些长着犄角的飞行者肯定会先抓住任何它们能找到的活物,然后,再孤立无靠地思索除了回家本能以外的事情,它们也许会忘记对水的恐惧,迅速地返回深渊里;顺便带着它们那恶臭的猎物回到黑暗中寻找合适的抛弃场所,而那些被抛在黑暗里的生物则不太可能会活着再出现了。

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这时弯低身子走到下面,给了夜魇们一些简单的指示,与此同时,船开始向那恶臭而又不祥的码头靠了上去,直到二者之间的距离变得非常近了。紧接着,一阵新的骚动沿着滨岸传开了,卡特意识到桨帆船的举动已经引起了怀疑。最终,舵手没有停靠对码头,可能看守也注意到那些半人奴隶与替代它们的骇人食尸鬼之间的差别。某种无声的警报肯定已经发出,因为几乎立刻便有一大群恶臭的月兽便从许多无窗房屋的黑色小拱道里涌了出来,走下右边那条蜿蜒的道路。当船首撞上码头时,如大雨般的奇异标枪袭向了黑色的桨帆船,有两只食尸鬼当时便被击倒在地,还有一只受了轻伤;但在这个时候,所有的舱门一同落下,接着便涌出了一片由呼啸着的夜魇组成的黑云。它们盘旋在城镇上,犹如一群长着犄角的巨大蝙蝠。

那些果冻般的月兽拿起了一根巨大的长杆,试图将入侵的帆船推离码头,但当夜魇们开始袭击它们时,它们再也顾不上这事了。当这些橡胶般无面的戏弄者展开它们的戏耍与消遣时,岛屿上的景象变得颇为骇人起来。而看着由它们组成的浓密黑云扫过城镇,沿着蜿蜒的道路向上,飞去峭壁上方的情景也极其令人印象深刻。偶尔会有一群黑色扑翼者会因失误将蟾蜍般的俘虏从高处扔下来,而遭此待遇的受害者会令人作呕地破裂开来,散发出一股讨厌的臭味。当最后一只夜魇离开帆船时,食尸鬼的领袖们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于是桨手们安静地驶出了灰色陆岬间的海港,留下城镇依然沉浸在战场与征服带来的混乱之中。

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给夜魇们留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好让它们用自己那尚未完全发展的头脑下定决心,克服对水的恐惧,飞越海洋。它让桨帆船停泊在距离嶙峋岩石约么一英里的地方,耐心等候着,并为受伤者做好包扎。在那之后,夜幕渐渐降临,灰色的天光也一点点让位给了低矮云层所散发出的阴沉磷光,在这段时间里,首领们一直盯着那座邪恶巨岩的高高尖顶,寻找夜魇飞走的迹象。等到凌晨的时候,一片黑色的斑点似乎胆怯地盘旋在最高的尖峰上,接着,那片斑点扩大成为一大片黑云。接着,在天刚要破晓的时候,那些黑点消散开来,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便完全消失在了,东北方的天空中。期间有一两次,它们似乎看到都东西从稀薄的黑云中掉落下来;但卡特并不担心,因为他从观察中得知那些蟾蜍般的月兽不会游泳。终于,当食尸鬼们满意地看到夜魇们带着它们在劫难逃的猎物飞回萨克曼德与大深渊后,桨帆船再度驶回了灰色陆岬之间的海湾里;所有骇人的同伴都登上了岸,并好奇地游荡在光秃秃的岩石上,看着那些完全从坚固岩石里开凿出来的高塔、要塞与位于峭壁上的房屋。

它们在那些邪恶无窗的地穴里发现了许多骇人听闻的秘密;因为尚未完成的娱乐消遣剩下了剩下了许多残渣,而且全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残缺。卡特避开了一些奄奄一息的东西,并迅速地逃离少数他不敢肯定的东西。充斥着臭气的房子里主要摆置的器件是一些用月亮树雕刻出来的怪诞长凳与座位,这些家具的内存都描绘着癫狂而又无可名状的图案。房子的四周躺着不计其数的武器、工具与装饰;包括某些用实心红宝石制作的巨大偶像——这些偶像所表现的东西全是地球上找不到的奇怪事物。尽管它们的材质珍贵,但却肯定不会有人愿意将这些偶像据为己有、或是对它们做长时间的观详;甚至,卡特还费神将其中的五具砸成了非常小的碎片。他搜集起了散落在各处的长矛与标枪,并在得到皮克曼的许可后,分发给了食尸鬼们。这些东西对于那些长得有些像狗的蹦跳者来说是些很新鲜的事物,但它们相对简单的造型使得食尸鬼们在得到些许简明的指点后便能轻易地掌握它们的使用方法。

修建在巨岩上层的建筑物中,更多的是神殿而非私人的住宅;它们在不计其数开凿出来的小室中发现了许多刻着可怖雕塑的祭坛、沾染着可疑污渍的洗礼盘以及用来崇拜某些东西的圣坛——那些接受崇拜之物要远比居住在卡达斯之上温和神明可怕得多。在一间巨大的神殿后方延伸着一条黑色低矮隧道。卡特拿着一只火炬,沿着这条低矮隧道深入了巨岩的深处,一直来到一座规模巨大的黑暗穹形大厅中。在大厅的穹顶上覆盖着恶魔般的雕刻,而在它的中央则敞开着一座污秽、无底的深井——就像是冷原上无法描述的高阶祭司所居住的可怖修道院里的深井。在大厅的远处,这座令人不快的深井之后,他觉得他看到了一扇用黄铜制作的古怪大门;但出于某些原因,他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畏惧,所以卡特并没有打开它,甚至都没有接近它,而是匆匆地离开了那座巨穴,回到了那些不怎么讨人喜欢的盟友身边——这个时候,它们正怀着满足而放任的心情蹒跚地在整座巨岩里游荡,但卡特却丁点也体会不到它们轻松的心情。食尸鬼们仔细观察了那些月兽尚未完成的娱乐活动,并以它们自己的方式从中捞取了些许好处。它们同样还发现了一大桶颇有酒劲的月亮酒,并将这个个桶子滚到了码头上,打算将它带回去以后在与他族交易时使用,但被营救的三只食尸鬼记得这酒水在狄拉斯-琳港所发挥的效力,并警告它们的同伴不要尝哪怕一丁点这种东西。另外它们还在一座靠近水边的地洞里发现了许多月亮上的矿藏里开采出来的红宝石,有经过抛光的,也有未加工的毛坯;但食尸鬼们发现它们的味道并不好时,便完全丧失了兴趣。卡特也没有试着带上一点儿,因为他对那些开采出这种宝石的家伙了如指掌,所以根本不愿意去碰它们。

突然,从码头的哨兵那里传来了一阵激动的咪呯声,于是所有的掠夺者全都抛下了手里的工作聚集在滨岸上盯着海面。在灰色的陆岬间的海湾里,一条新来的黑色桨帆船正在快速地前进,只需再过一小会儿,甲板上活动的半人们便可察觉到城市已被入侵的事实,并警告那些待在甲板下的怪物们。幸运的是,食尸鬼们依旧携带着卡特分发给它们的长矛与标枪;于是在得到皮克曼的许可之后,食尸鬼们在他的命令下组成了一条战线,准备在滨岸上阻止这艘帆船靠岸登陆。不久,当船员们报告了事态的变化后,帆船上激起了一阵骚动。随后,黑色的桨帆船很快便停了下来,说明它们已经注意到了数目占优的食尸鬼们,并不得不重视起这件事情来。在一会儿的犹豫之后,新来的帆船安静地调转了船头,再次穿过了陆岬间的海湾,可食尸鬼们在片刻间并不确定冲突已经避免了。黑色的海船有可能会去寻找增援,或者,那些船员也可能打算在岛屿的别处登陆;因此,一小队侦察兵立刻出发登上山顶查看海船的路线。

过了一小会儿,一只食尸鬼便气喘吁吁地折返回来,报告说月兽与半人奴隶们已在崎岖灰色陆岬外偏东的地方登上了岛屿,并正沿着几条就连山羊也无法安全行走的隐秘小道与突出岩石向上攀登。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它们看见那艘桨帆船再次从水槽般的海峡前航行了过去,但那只有短短的一瞬间。接着,又过了一会儿,第二只信使从高处喘着气跑了下来,报告说又有一部分船员在另一座陆岬边登了陆;两只队伍的数目都多得惊人,从桨帆船的尺寸来看,应该装不下这么多的船员。而那艘船则仍依靠着稀稀拉拉的桨手划着长桨缓慢地移动着,很快又出现在了两座峭壁之间,并停在了恶臭的港湾里,似乎准备观察即将到来的战斗,并在有必要的时候投入使用。

这个时候,卡特与皮克曼将食尸鬼们分成了三队,两队前去阻截入侵的纵队,而剩下一队则停驻在城镇里。先出发的两队立刻从各自的方向登上岩石,而第三队则再被细分成了陆岸队与海上队。海上队在卡特的指挥下登上了下锚的桨帆船,划桨前去迎战这艘人手不足的新来者;而后者则立刻穿过了海峡撤退到了开阔的海域。卡特并没有立刻下令追击,因为他知道城镇附近更需要他的支援。

同时两支有月兽与半人奴隶组成的可怖分遣队已经爬上了陆岬,衬泛着微光的灰暗天空显露出它们令人惊骇的轮廓。远方隐约传来了入侵者手中的长笛所吹奏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哀诉声。这两支不定形的混杂军队给人的印象就如同那些月亮上的亵神之物所散发出的恶臭一样令人作呕。这时,两支由食尸鬼组成的军队也涌进了视线里,加入了那副只能隐约看见轮廓的战场中。标枪开始从双方的队伍中飞出,食尸鬼们那逐渐响亮咪呯声与半人所发出的野兽般嚎叫逐渐混进了长笛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哀述之中,形成了一片疯狂而又难以描述的混乱,回荡着魔鬼般的刺耳嘈杂声响。不时有尸体从陆岬那狭窄的脊背上跌落下来,摔进外侧、或是海湾这一侧的海水里。那些跌落下来的可怜虫很快便被某些潜伏在海中东西吮吸了下去。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躲在海里,只有一些巨大的气泡能表明它们的存在。

战场发出的声响在天空中回荡了近半个小时,直到西面峭壁上的入侵者被悉数歼灭后才渐渐变小。然而,在东面的悬崖上,似乎是月兽一方领袖所在地方,食尸鬼们的进展并不乐观;它们开始被迫缓慢撤退到了尖峰的山坡上。在看到这一情况后,皮克曼迅速地指挥增援从城镇开往前线,并在战斗的早期起到了很大的帮助。接着,当西面的战斗结束后,获胜的生还者迅速赶到支援了它们处于困境的同胞;进一步扭转了局势,迫使入侵者重新退回了狭窄的陆岬脊背上。到了这个时候,半人奴隶已全部被杀死了,但最后一批蟾蜍般的恐怖生物依旧用它们那有力而又恶心的爪子抓这巨大的长矛绝望地反击着。标枪已经基本耗尽,战斗变成了狭窄背脊上少数能够对峙上的长矛手所展开的白刃战。

随着狂怒与鲁莽的进一步升级,跌落海中的可怜虫变得越来越多。那些跌进海湾里的,全都被海面下看不见的鼓泡者悉数歼灭;但那些掉进外侧开阔海域里的一部分幸运儿还能游回悬崖的脚下,攀上潮间露出来的岩石,而敌人们的那艘停泊在外海上的桨帆船也因此救下了几只月兽。除了那些怪物们登陆的地方,整座悬崖无法进行攀登,所以待在岩石上的食尸鬼们便无法再度加入战斗了。这些食尸鬼中的一部分被敌方船上投出的标枪或是上方的月兽杀死,但也有少数成功地幸存了下来,直到被营救。当陆地部队的安全似乎得到了保障后,卡特的桨帆船驶出了陆岬间的海湾,将敌方的桨帆船远远地驱赶进了海洋里;然后停下来营救上了那些待在岩石上,或是还在海里游泳的食尸鬼。有几只待在岩石或暗礁上被海水冲刷着的月兽也被他们迅速地清理掉了。

最后,当月兽们的桨帆船已经航行到了不构成威胁的远处,而入侵的陆地部队也集中在一个地方时,卡特在敌人后方、东面陆岬上登陆了一支为数不少的部队;在那之后,战斗变得很短暂了。两侧的攻击使得令人厌恶的挣扎者们迅速地被砍成了碎片,或是被推进了海里,等到快入夜的时候,食尸鬼的主力一致认定岛上所有的月兽已被再次肃清。同时,敌对的桨帆船也已消失不见;但它们决定最好还是赶在下一次进攻前撤退为好,以免那些月亮上的恐怖怪物集结起压倒性数量的大军再度来袭。

所以,等到晚上的时候,皮克曼与卡特召集起了所有的食尸鬼,并小心地清点了它们,结果发现它们在日间的战斗中损失了四分之一的成员。伤者被安置在了桨帆船的铺位上,因为皮克曼一直不赞成食尸鬼的古老习俗——杀死并吃掉伤者。其他健壮的部队则被指派到了桨手或其他最能发挥作用的位置上。在夜晚泛着磷光的低矮阴云下,桨帆船起航了,而卡特却一点也不为离开那座有着邪恶秘密的岛屿而感到遗憾。但它那黑暗无光的穹顶大厅与那位于其中的无底深井及令人厌恶的青铜大门始终无休止地停留在他的幻想里。等到黎明的时候,船的视野里出现了萨克曼德那废弃的玄武岩码头。少数几只夜魇哨兵依旧在等待着。它们像是长角的石像鬼一样蹲坐在破败的柱子上,或是在这座早在人类时代到来之前业已辉煌并消亡的可怖城市里搔弄着残留下来的狮身人面像。

食尸鬼在萨克曼德倒塌的碎石间扎下了营寨,然后派遣了一名信使去召集足够的夜魇来供它们搭乘。皮克曼与其他几位长老全都非常感激卡特给予它们的帮助;而卡特也开始觉得他的计划已经成熟了,这个时候他已经能够向这些可怕的盟友索取帮助了——让他不仅能离开梦境之地的这一地区,同时也能帮助他完成自己的最终追寻之旅——找到位于无人知晓的卡达斯顶端的诸神们,并发现那座精美绝伦、但他们却一直拒绝将之展现在他睡眠之中的夕阳之城。因此,他将这些事情告诉了食尸鬼的长老们;告诉了它们那些他所知道的、有关卡达斯所在的冰冷荒原的事情,并向它们提到了那些守护着这片荒原的可怖夏塔克鸟以及那些被雕刻成双头雕像的巨大山脉。然后他提到夏塔克鸟非常害怕夜魇,说起那些长着马头的巨鸟在翻越将因堪洛克与可憎冷原分割开的荒芜灰色尖峰时,尖叫着飞离山上那些黑色洞穴的模样。他同样也提到了自己从无法描述的高阶祭司所生活的那座无窗修道院里的壁画上所了解到的有关夜魇们的知识;比如就连梦境诸神也畏惧它们,以及它们的统治者根本不是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而是大深渊之主,古老而头发灰白的诺登斯。

卡特将所有这些事情咕呤给了聚在一起的食尸鬼们,接着,他大致提出了已在心中构想好的请求。考虑到自己在不久前曾为这些长得像狗、皮肤如同橡胶般的蹦跳者效劳,他觉得自己索取的回报并不奢侈过分。他坦言,他非常想要一群夜魇,数目多到足够载着他从空中安全地穿过夏塔克鸟的领地与那些被雕刻过的山脉,然后爬升进冰冷荒原里。虽然没有任何凡人曾从此地折返回来。但他渴望飞进位于冰冷荒原中的卡达斯,飞上那座位于卡达斯顶端的缟玛瑙城堡,并向梦境诸神请求那座它们拒绝向他展现的夕阳之城。他很确定夜魇能够将自己带到那座缟玛瑙城堡,并且避开途中的所有麻烦;他们会高高地飞过高原上的危险,从那些哨兵般、永远蹲伏在灰色薄暮中的山脉所雕刻出的双头上翻越过去。在这俗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对这些长着犄角的无面生物构成威胁,因为即便是梦境诸神也会畏惧它们。甚至,夜魇们也不需要去挂虑那些外神带来的不测之事。虽然外神们倾向于监视任何与那些存在于俗世间、较为温和的神明有牵连的事情,但那外层空间里的地狱对于这些沉默寡言如同橡胶般的飞行者来说也没什幺差别。况且,它们也不拥戴奈亚拉托提普为它们的主子,它们只会向强大而又古老的诺登斯俯首称臣。

卡特用咕呤声告诉食尸鬼们,一群大约十到十五只的夜魇就足够令任何由夏塔克鸟构成的团体不敢靠前了;不过,如果有一些食尸鬼来管理这些夜魇可能会更好,因为它们的食尸鬼盟友比人类更了解它们的行事方式。等他们抵达那座传说中的缟玛瑙要塞后,夜魇与食尸鬼们可以将他放在要塞城墙之内某个较为合适的地方。在他冒险深入城堡、向俗世神明祈祷恳求的那段时间里,它们可以藏在阴影里等候他的归来,或者至少等待他发出相应的信号。如果还有食尸鬼愿意护送他进入梦境诸神的大殿,那么他将感激不尽,因为它们的存在将加重他恳求的分量,同时也令这种恳求显得更为重要。然而,他不会坚持要求有食尸鬼这样做,他仅仅希望它们能将他运送到位于无人知晓的卡达斯顶端的城堡里,然后再将他带回来;至于剩下的最后一段旅程——如果诸神们赞成了他的恳求,那么他将前往那座精美绝伦的夕阳之城,如果他的祷告无果而终,那么他将回到魔法森林中那扇通往现实的沉眠之门前。

当卡特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所有的食尸鬼都听得非常仔细。随着时间的推移,信使们召集来的夜魇逐渐增多,聚集得如同乌云一般,将整个天空都变黑了。这些长着翅膀的恐怖生物降落食尸鬼的军队旁,围成了半个环形的方阵,恭敬地等候着那些长得像是狗一样的长老们考虑这位俗世旅行者所提出的意愿。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严肃地对它的同伴咕呤着,而到了最后,卡特所得到的帮助远远超过了他最奢侈的想象。由于,他帮助食尸鬼们征服了月兽的小岛,所以它们会协助他展开这次大胆的航行,深入那些不曾有人从中折返回来的土地。食尸鬼们借给他的不仅仅是一小部分与它们结盟的夜魇,而是整支在此扎营的军队——其中不仅包括那些富有战斗经验的食尸鬼,还有那些新加入的夜魇们——它们只给自己留下了一支小型的守备队,用来打理那艘被俘虏的黑色桨帆船以及那些从海中嶙峋巨岩上抢掠回来的战利品。任何时候,只要卡特愿意,他就可以立刻出发飞越天空。而在抵达卡达斯之后,将会有一队数目合适的食尸鬼隆重而正式地护送他进入俗世诸神的城堡,在他向诸神们提出自己的请愿时,陪伴在他身边。

难以言表的感激与满意让卡特觉得颇为感动,他与食尸鬼长老们一同为这趟大胆无畏的旅途制定了计划。他们决定让整支部队高高地飞过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原,从那座无名的修道院与那些邪恶的石头村落上空溜过去;路途中,他们只打算在巨大的灰色尖峰上稍作停顿,向那些令夏塔克鸟惊恐不已的夜魇们讨教些建议——因为这些夜魇的地洞就如同蜂巢一般漫布在山巅之上。然后,他们将参考这些山巅住民所提供的意见,选择一条最终的路程;要么穿过因堪诺克北面、有着山脉雕塑的荒野抵达无人知晓的卡达斯,要么穿过比可憎冷原更偏北的地方抵达他们的目的地。卡特的盟友们如同狗一般忠实95,同时也毫无心智与灵魂而言,所以不论他们在那片杳无人迹的荒野里发现了什么东西,它们都不会感到畏惧;而当它们想到卡达斯与那座位于它顶端的神秘缟玛瑙城堡孤独地耸立在杳无人迹的荒野中时,也不会因此产生任何敬畏或怯懦的情绪,更不会因此阻碍自己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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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在此用了 dog-like,说食尸鬼长得像狗,或者说它们忠实,都说得过去。考虑到这句话还包括夜魇,所以选择了后一种解释

大约午夜的时候,食尸鬼与夜魇们已经做好了飞行的准备。每一只食尸鬼都为自己挑选了一对合适的长角坐骑。而卡特则被安插在了纵队的前方,与皮克曼并肩而行。而在队伍的前面则是两行没有载人的夜魇,它们充当着先锋的角色。在皮克曼发出一阵短促轻快的咪呯声之后,整支令人惊骇的军队仿佛一片可怖的乌云般腾空而起,从古城萨克曼德那断裂的立柱与破败的狮身人面像之间飞向了天空。它们一直向上爬升,上升到就连城市后方那面巨大的玄武岩峭壁也已消失不见的高度。而这时,冷原外侧那冰冷而贫瘠的高原已完全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但这一大群夜魇并没有停止,它们仍在继续向上爬升,直到最后,连那片高原也在他们脚下变得渺小起来。接着,当它们向北飞去,开始翻越那片暴露在狂风中的恐怖高原。随后,卡特再次看到了那一圈天然的巨大独石与那座矮胖无窗的建筑。这让他打了个寒颤,因为他知道那个带着丝绸面纱的亵神之物就待在那座建筑里,而自己在不久前刚从它的魔爪中逃了出来。这一次,整只军队没有丝毫的下降,而是如同蝙蝠般飞越了那片贫瘠的风景。他们从非常高的地方越过了那些燃烧在不洁石村中的篝火,并没有停下来查看那些永远围绕在篝火边吹奏笛子、跳着舞蹈而且还长着犄角与蹄子的半人所跳跃出的病态扭曲。期间有一次,他们看到一只夏塔克鸟低低地飞过了平原,但当它看见他们时,它令人作呕地尖叫着,在怪诞的惊恐中拍打着飞向了北方。

他们于黄昏时分抵达了那些构成了因堪诺克坚实壁垒的灰色嶙峋山峰,并一直徘徊在那些靠近顶端的奇怪洞穴附近——因为卡特记得这些洞穴会令夏塔克鸟极其惊恐。接着,在食尸鬼长老们坚持不懈地咪呯呼唤下,长着犄角的黑色飞行者犹如洪流一般从一个位于高处的地洞里涌了出来;在这之后,与卡特一同到来的食尸鬼与夜魇们依靠某些难看的手势与这些从洞中涌出的飞行者进行了详细的协商。他们很快便了解到,最佳的线路是飞越位于因堪诺克北面的荒野;因为在冷原的北缘充满了连夜魇也觉得厌恶的陷阱;那儿有许多股深不可测的势力都聚集在某些位于奇怪土丘上的白色半圆形建筑周围,而寻常的民间传说总会令人不悦地将这些东西与外神以及它们的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联系起来。

至于有关卡达斯的事情,这些生活在山巅之上、拍打着翅膀的飞行者所知甚少。它们只知道肯定有某些壮丽的奇迹耸立在北方的土地上,而那些夏塔克鸟与雕刻成哨兵的山脉就是这些奇迹的监守者。它们暗示说有些传闻称那片方圆数里格、杳无人迹的荒野上出没着某些丑陋怪诞的畸形怪物;同时也回忆起有些谣传说那里存在着一个永远笼罩在黑夜里的王国;但它们也无法给出更确切的信息。于是卡特与他的同伴亲切地想它们道谢;然后翻越最高的花岗岩山峰进入了因堪洛克的天空。接着他们飞低到泛着磷光的云层下方,并且再次远远地看到了那些蹲伏着的巨大怪诞雕塑——它们原本是绵连的山脉,但某些巨手令人吃惊地将它们原本的岩石雕刻成了现在的样子。

它们蹲伏在这里,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半圆形,它们的腿立在荒漠的沙砾中,而它们的头冠则穿过了泛着磷光的云层;这些雕塑如同狼一般,长着双头,有着狂怒的面孔,并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呆滞而又充满恶意地注视着人类世界的边缘,并令人毛骨悚然地在这边缘上守卫着不属于人类的北方寒冷世界。接着,犹如大象般的邪恶夏塔克鸟从这些雕像的骇人双膝上腾空而起;但当作为前锋的夜魇们出现在视线之中时,它们全带着疯狂的窃笑声逃离他们。云层散发的微光越来越黯淡,直到最后,卡特的身边只有一片漆黑;但这些有翼的坐骑并没有因此延缓速度,它们在地球上最为黑暗的地穴里长大,不用眼睛而是用那潮湿、如同橡胶般的表皮视物。夜魇们不停地向前飞去,穿过了飘散着可疑气味的狂风,经过了蕴含着可疑意义的声音;从始至终他们都穿行在最浓浓密的黑暗,飞越了广阔得难以想象的空间,甚至让卡特怀疑他们究竟还在不在地球的梦境之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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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突然之间云层开始变得稀薄起来,而群星鬼魅般地出现在了上方的天空中。下方仍旧是一片黑暗,但那些出现在天空中苍白的光点似乎充满了着某种在其他地方不曾体会过的蕴意与指向作用。那些星座的特征并没有变化,但同样熟悉的形状这时却揭示了某些在平原上无法被人们意识到的隐含深意。所有一切都在向北集中;天空中的每一道弧线、每一个星座都变成了一幅巨大图案的一部分。这幅图案催促着目睹它的眼睛,乃至目睹它的人,赶向位于冰冷荒原之外、某些延伸在前端无限远处的目的地——一个所有一切都集中于此、隐秘而又可怖的目的地。卡特看向东面,发现那犹如屏障般的巨大山脊仍旧沿着因堪洛克的走向一路向北延伸,那映衬着群星的嶙峋轮廓就显示着它接连不断的山体。但它现在显得更加残破了,敞开着巨大的裂缝与奇形怪状的尖峰;当卡特进一步研究起这些充满暗示意味的转变与那怪诞轮廓所表现出的倾向时,他发现这似乎与群星一样在某程度上隐约地指向北方。

他们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前飞行,所以观察者必须努力瞪大眼睛捕捉细节;忽然之间,在星辰的衬托下,他看见在那一行最高的山脉之上有一个移动着的黑色物体。那物体的行进路线恰好与他们这支怪异的队伍并行。食尸鬼们也同样瞥见了那个东西的身影,因为他听到它们走在他身边低声地咕呤着。有一会儿,他觉得那东西是一只巨大的夏塔克鸟,一只比这种生物的平均尺寸大出许多的巨型怪鸟。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这种想法并不成立;因为那东西露在山脉之上的形状并一点儿也不像是只长着马头的巨鸟。在星光之下,那东西的轮廓必然显得有些模糊,但却仍旧像是一只或一对带着头冠、被无限放大的头颅;而它上下游移着飞快穿过天空的模样,似乎极其古怪地像是某些无翼的东西在走动。卡特不知道它位于山脉的哪一面,但很快便察觉到自己并没有看到这东西的全貌,因为在他最初看到的那一部分之下,还有连接着另一些东西,因为当它从那些位于山脊上的深深裂缝前经过的时,他看到那些原本透过裂缝能观看得到的星星都遮住了。

接着,前方的山脉上出现了一条宽阔的豁口。群山彼侧的可怖冷原通过一条被群星苍白光芒照亮的低矮山隘与下方的冰冷荒原连接了起来。卡特非常仔细地盯着那处豁口,深知自己或许能在山隘另侧天空的勾勒下看清楚那个波浪状从群峰上飞过的巨大事物下半部分的模样。那个东西此刻比他们略微靠前,所以队伍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那处豁口,等待着那个与他们同行的巨大事物在豁口处显露出一个完整的轮廓。慢慢地,那个巨大的东西靠近了豁口,并稍稍放缓了它的速度,仿佛意识到自己已将食尸鬼大军落在了后面。紧接着悬念变得更加扣人心弦起来,因为目睹完全轮廓的时刻便到来了;接着,食尸鬼们全都因为某种无比巨大的恐惧而发出了畏怯甚至几乎被哽住的咪呯声;而对于旅行者来说,这让他的灵魂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那凌驾在山脊之上、上下起伏的庞然大物仅仅只是一颗头颅——一对带着头冠的双头——而在那下面有着一具大步向前、肿胀得可怕的身体在支撑着这对头颅;这犹如山脉一般高大的巨怪鬼祟而无声地前进着;一副漆黑、被扭曲得如同鬣狗般的类人身体映衬着天空在小步快跑着,而它那一对令人嫌恶、带着锥形顶冠的头颅耸立向天空,足有天顶一半的高度。

卡特没有因此不省人事,甚至也没有因此尖声大叫,因为他已是个经验丰富的梦想家了;但他充满恐惧地向后望去,并真正地感到了不寒而栗——他看见还有其他头颅的轮廓耸立在这些群峰之上,上下游移着鬼祟地跟在第一个身后。而在他的正后方,在南方星空的映衬下,还有三座巨大犹如山脉般的身影如同狼一般鬼祟而缓慢地移动着。它们那高大头冠在空气中上下摇晃着,超过数千英尺距离。那些被雕刻成哨兵的山脉此刻已不再高举着右手、呈半圆形蹲伏在因堪诺克北方的冰冷荒野里。它们有职责要完成,而且绝不疏忽怠慢。但可怕的是,它们从不言语,甚至在行走时也不会发出丝毫声音。

与此同时,曾是皮克曼的那只食尸鬼咕呤着向夜魇们下达了命令,接着整只军队开始翱翔着飞向更高的地方。他们这只怪诞的队伍笔直地冲向天空,一直飞到天空的背景中不再耸立着任何东西的高处;不论是那些静止不动的灰色花岗岩山脊还是那些被雕刻后头带头冠、大步走动的山脉全都落在了它的下方。于是,这支扑打着翅膀的军队继续向前飞去,穿过了奔腾的狂风与从以太中传来无形狂笑,在他们的下方始终是不变的黑暗。没有夏塔克鸟或其他更为不值一提的东西从那片鬼怪的荒野里飞上来,追在它们的后面。整支队伍飞得越远,速度就飞得越快,不久之后,他们那令人晕眩的速度似乎已超过了子弹的速度,甚至接近行星在轨道上运动的速度。卡特不禁开始怀疑,为何他们以这样的速度飞行时,却还会看到地球仍继续在他们的身下延伸,但他接着意识到在梦境之地的位面有着某些奇怪的性质。他敢肯定他们已经飞进一片永夜的国度里,并想象着头顶的星座正隐约强调着它们向北汇聚的倾向;群星将自己聚拢起来,把这支飞行军队投入北极的虚无之中,就好象将一只袋子的褶皱全都收拢起来,倒出其中的最后一丁点东西一般。

接着他充满恐惧地注意到夜魇们的翅膀已经不再拍动了。这些长着犄角的无面坐骑收起了它们膜状的附肢,颇为消极地在狂风交织的混乱中休息了下来,任由托着它们的狂风在身边呼啸与轻笑。一种不属于尘世的力量抓住了这支军队,而食尸鬼与夜魇们在这种疯狂而无情地将它们拖向北方的气流面前毫无反抗的能力,只能任由自己飘向那个从未有人从折返回来的北方世界。终于,一道苍白的光芒出现在了前方的天际中,当他们逐渐接近时,那光芒也在稳步地上升。在那光芒下是一大块遮挡住群星的黑色物体。卡特意识到那定然是某座耸立在山巅上的灯塔,因为从这高得惊人的半空中看下去,只有一座山峰才能耸立得如此巍峨巨大。

那光线与它下方的黑色轮廓越升越高,直到那崎岖的锥形山体遮挡住了半个北方天空。虽然整支军队已经飞得很高了,但那放射着苍白邪恶光辉的灯塔仍旧高高地照耀在他们上方,远远地超过了尘世间的所有山峰与其他事物,触碰到了只有神秘月亮与疯狂行星旋转运动的真空以太。没有哪一座人类所知道的山峰会像这般阴森地耸立在他们的面前。那位于下方的高空云层只不过围绕着它山脚的边缘,而令人晕眩得喘不过气来的顶层空气也不过是它腰上的一条系带。它轻蔑而鬼怪地在尘世与天堂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黑色地耸立在永夜之中,顶戴着陌生群星环绕而成的双重冠。这些星宿那可畏而又意味深长的轮廓每一刻都在变得更加清晰。当食尸鬼们看到这一切时,不由得惊奇地咪呯起来,而卡特则恐惧地颤抖着,唯恐这支飞驰的军队会一头撞上巍峨峭壁上的坚硬缟玛瑙,然后粉身碎骨。

那光芒越来越高,直到最后它与天顶中最高的星球混在了一起,冲着下方的飞行者投来了苍白而嘲弄的光芒。在它之下的整个北方此刻已变成了一片漆黑;乱石嶙峋的可怖黑暗占据了无限的深处与无限的高空,唯有那苍白闪耀的灯塔还坐落在高不可及的视线顶端。卡特更加仔细地查看那光亮时,终于看到那映衬着群星所标示出来的黑色背景。在那座魁伟巨峰上有许多高塔;那里一排排、一簇簇的可怖穹顶高塔,不仅样式令人极为嫌恶,而且数目多得数不胜数。而它们的设计已超越了任何能想象得到的人类手艺所能达到的范畴。由星辰组成的双重冠在视野最遥远的边缘上充满恶意地闪烁着光辉,在星辰的映衬下,那些满布奇迹与威胁气息的城垛与梯台显得又小又暗,遥不可及。而在最为岿巍的那座山峰顶端耸立着一座超越了所有凡人想象的城堡,犹如恶魔般的可憎光芒正从那座城堡里照射出来。在这个时候,伦道夫·卡特意识到,他探寻之旅的终点已经到来了;在经历过所有鲁莽无畏、被人们视为禁忌的足迹与景象之后,他的目的地终于出现在了头顶上;传说中那位于无人知晓的卡达斯顶端、属于梦境诸神们、令人难以置信的家。

当他意识到这一切时,卡特留意到他们这只困在风中的无助队伍突然改变了前进的方向。这个时候,他们正在陡直地快速向上冲去。很显然,他们正对准那座照耀着苍白光芒的缟玛瑙城堡飞去。他们已非常贴近巍峨的黑色山体了,随着他们直冲向上,那黑色的山坡令人晕眩地从他们面前一闪而过,而在黑暗中,他们完全无法分辨出上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阴森耸立在黑暗城堡里的阴暗尖塔变得越来越大,甚至卡特觉得它们已经无限巨大到几乎邪恶恐怖的地步。修砌在那上面的岩石很可能就是某些无名的工人从因堪诺克北方那条山隘上开采下来的,因为它们的尺寸如此巨大,当一个人站在它的门槛上时,仿佛一只蚂蚁爬在尘世间最高大城堡的台阶上。陌生星宿组成的双重冠环绕在无数穹顶高塔上,散发着灰黄色的阴沉光芒,为光滑缟玛瑙修建起来的阴郁石墙铺上了一层微光。而卡特也看清楚了那座苍白的灯塔——那只是一座极为高大的尖塔上的一扇窗户。而当整支无助的军队接近山脉的顶端时,卡特觉得他看到某些颇让人讨厌的阴影从这片泛着微光的广阔世界里一闪而过。接着,他看到了那只修建得颇为奇怪的拱形窗户——那设计对于生活在尘世的人们来说,奇异陌生,怪不可言。

接着,坚固的岩石变成了可怖城堡的巨型底座,而整只军队的速度似乎也有所放缓。巍峨的高墙直耸向天际,当飞行者们飞快从墙面扫过时,他们瞥见了一座巨大的城门。黑夜笼罩在这个巨人的国度上,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位于内部更深邃的黑暗。那地方犹如一个巨大的拱形入口将整只军队一口吞下。冷风组成的涡流潮湿地涌动在无光的缟玛瑙迷宫里,而卡特永远也说不清楚在这一段旋转着穿过黑暗的旅途中到底经过了怎样一些巨大的台阶与走道。他们一直在上升,被令人骇然地投进了黑暗里,他们听不到声音、触不到东西、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没有什么能打破这层用神秘交织成的厚重帷幕。虽然这是一支由夜魇与食尸鬼组成的庞大军队,但他们却迷失在更为巨大的虚空之中,任何尘世间的城堡里都不可能存在如此巨大的空间。直到最后,他们突然出现在了那座犹如灯塔一般的高塔上的房间里——周围的一切突然明亮了起来,让卡特花了很长时间才分辨出位于远处的高墙与高大、遥不可及的天花板。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的确不在外面漫无边际的空中了。

伦道夫·卡特本希望能镇定而高贵地进入梦境诸神的王宫,最好在两侧与身后还跟着仪式隆重、令人印象深刻的食尸鬼纵队,然后如同一个自由而强大的梦想家那般提出自己的恳请。他知道梦境诸神并非是那种仅凭凡人的力量完全无法应付的存在,也相信自己足够幸运,相信外神与它们的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不会碰巧在他面见梦境诸神的关键时刻赶来协助。即便在过去,当凡人们在诸神的居所或是它们的山脉上找到尘世间的神明时,外神与它们的奈亚拉托提普会出手干预。甚至,如果必要的话,他有些奢望能依靠自己身边骇人的护卫队公然反抗外神们的力量,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控制食尸鬼,而夜魇们也只将古老的诺登斯而非奈亚拉托提普视为它们的主人。但现在,他看到那位于冰冷荒野中、至高无上的卡达斯附近的确围绕着许多邪恶的奇迹与无可名状的哨兵,也意识到外神的确非常警惕地监护着这些位于尘世间、温和衰弱的神明。虽然它们并没有支配食尸鬼与夜魇的权力,但是这些存在于外层空间、毫无心智也没有固定形状的亵神存在却能够在必要的时候,控制他盟友们的行动;所以,当伦道夫·卡特与他的食尸鬼同伴来到梦境诸神的王宫前时,根本算不上是以一个自由而强大的梦想家的身份露面的。他们被来自群星的可怖暴风扫过、并被赶聚在一起;被北方荒野看不见的恐怖事物尾随着驱赶到了这里;而现在整支军队囚徒般无助地漂浮在耀眼的光线中,然后当某些无声的命令让令人吃惊的狂风消散之后,他们被重重地丢在了缟玛瑙地板上。

伦道夫·卡特的面前并没有金色的高台,也没有一圈戴着皇冠、散发着光晕有着狭长眼睛、长叶状耳朵、细瘦鼻子与尖尖下巴——和那张雕刻在恩格拉尼克山脉上的面孔一样的——伟大存在供这位梦想家恳请。这只是一间位于卡达斯顶端城堡里的高塔上的房间,而房间的主人并不在这里。卡特抵达了位于冰冷荒野中、无人知晓的卡达斯,但他却没有找到梦境诸神。然而,耀眼的光芒仍旧照耀在这座房间里——它巨大的尺寸让这房间与户外的广袤空间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那些遥不可及的墙壁与天花板几乎要消失在一团稀薄翻滚的薄雾之中。可是,尘世间的神明并不在这儿,这时真的,这儿只有一些更加细小难以察觉的东西。那些温和的神明已经离开了这里,而外神们的代言人也不在此处;但可以肯定,仍旧有某些东西居住在这座比世间一切城堡更加雄伟的缟玛瑙城堡。卡特完全无法想象接下来会看到怎样一些比世间一切骇人事物更加恐怖骇人的东西。他觉得有人已经预料到了他的来访,并不由得怀疑这次会怎样近距离接触那个一直在纠缠在他附近的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那些真菌般的月兽的确在侍奉奈亚拉托提普,那个有着无限身形的恐怖存在,那属于外神们的灵魂与信使;同时卡特也想起,早在他们在海中那座嶙峋岩石上战斗的时候,当战局转向他们后,那艘黑色桨帆船便远去消失了。

回想起这些事情,他摇摇晃晃地在那些可怖的同伴之间站了起来。这时,在没有任何预示的情况下,那被苍白色光芒点亮的辽阔房间里响起了一只可憎喇叭吹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那由黄铜器具发出的可怖尖叫总共响了三次,当第三次喇叭声飘荡着的回音窃笑着逐渐消失时,伦道夫·卡特发现他已是只身一人了。那些食尸鬼与夜魇为什么会消失,以及如何从他视野里消失的,都远非卡特能够推测得出来的事情。他只知道,在忽然之间,他便只身一人了;而他也知道,那些嘲弄着潜伏在他周围的无形力量也定然不属于尘世中那个友善的梦境之地。不久,从房间的最远的那一端又传来了一阵新的声音。那仍旧是一段富有韵律的喇叭声;但声音的来源似乎要比先前那三声消融了他身边可怕军队的刺耳吹奏更远一些。在低沉的喇叭声中,回荡着美妙梦境里的一切奇迹与优美韵律;在每一段奇妙和弦与略嫌怪异的节奏中飘动着异域的风情,而那里面充满了无法想象的美好。随后到来的是与那金色曲调相称的芳香气味;而在头上一道强烈的光芒逐渐增强,它的光线循环变化着,调换成完全不同于尘世光谱的色彩,与之伴随而来的是由喇叭吹奏声组成的歌唱——那声音犹如一首奇异的交响曲那般的和谐统一。火炬开始在遥远的地方逐渐点亮起来,与此同时巨鼓的敲打声也颤动着在一波波强烈的期望中逐渐接近。

在那逐渐稀薄的薄霭与弥漫着奇怪芬芳的云雾之后,排列着两列腰间围绕着七彩丝绸的高大黑奴。而在他们的头则上用皮带捆着用闪闪发光的金属制成的、犹如头盔般的巨大火炬。那无名香油的芬芳便是从这些火炬中以烟雾的形式螺旋着扩散到了其他的地方。在那些奴隶的右手上是用水晶制作的手杖,在水晶手杖的顶端雕刻着斜眼睨视的奇美拉。而奴隶们的左手则抓着细瘦修长的银喇叭,他们会依次吹奏其这种奇妙的乐器。他们身上带着金制的臂章与踝饰,并且在每一对踝饰之间延伸连接着一条金色的锁链,令他们保持一种沉稳持重的步伐。乍看之下,他们的确是地球梦境之地里的黑人,但他们的仪式与装束却与我们地球上的任何东西都不尽相同。两只队伍在距离卡特还有十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当他们停下来的时候,每一只喇叭都突然地塞进了携带者厚厚的嘴唇中。接着房间中爆发出了一阵狂野而又令人入迷的声响,然而更加疯狂的则是喇叭吹奏声之后传来的高呼。那些黑奴张开了他们黑色的喉咙,异口同声喊出了一种被某些古怪的手法变得尖锐刺耳的高呼声。

接着,一个孤单的身影沿着那两列纵队之间的宽阔通道大步走来;那是一个高大但瘦削的身影,长着一张古代法老年轻时的面庞,身披五光十色的华丽长袍,头戴一只天然闪烁着光芒的金色双重冠。那犹如帝王般华贵的身影大步走向卡特;他那高傲的举止与深色的面庞有着一位黑暗神祇或堕落天使才会拥有的魅力,他的双眼周围潜伏着因莫测幽默而闪耀出的倦怠火花。它开口说话,那圆润的语调里仿佛荡漾着忘川之水96奏出的柔和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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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thean streams,Lethean,出自 Lethe,即古希腊神话中在冥府流动的五条河流之一。相传死者只有喝过此河的水忘记了本有的记忆才能转生。

“伦道夫·卡特,”那声音说:“你到此地来,妄图面见梦境诸神。但凡人是禁止与他们会面的。看守者已经提到了这件事情。在无人敢言及其名讳的恶魔之王所盘踞的终极黑色虚空中,外神们随着微弱长笛声毫无心智地翻滚与转动时,他们也咕哝到了这件事情。

“当智者巴尔塞妄图爬上哈提格-科拉峰亲眼目睹月光中的梦境诸神在云端之上舞蹈与呼号时,他再也没有回来。外神们就在那里,而他们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来自艾弗特的珍格97想要爬上位于冰冷荒野里的卡达斯,可现在他的头骨正安置在一枚戒指上,而这枚戒指则套在某位人物的小拇指上——至于他的名讳,我不必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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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nig of Aphorat

“但是你,伦道夫·卡特,你勇敢地战胜了地球梦境之地里的一切事物,却仍旧燃烧着探寻的渴望。你并非因为好奇而来,你到这里来是为了寻找那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与此同时,你也从未对这些置身俗世里的温和神明失去敬意。然而,这些神明却完全因为一己私欲,禁止你再走入那座精美绝伦、原本属于你自己梦境里的夕阳之城;因为,他们渴望你的想象力所塑造出来的那种奇异美好,并立誓此后不再将其他地方当作自己的居所。

“他们离开了无人知晓的卡达斯,离开了属于他们的城堡,住进了你那座精美绝伦的城市。他们在那座城市中的条纹大理石群殿里狂欢度过白昼,而当夕阳西下时,他们走出宫殿,走进芬芳的花园,观看那些闪闪发光排成一列的金色瓮坛与象牙色雕塑。当黑夜降临时,他们在露水中爬上高大的梯台,坐在雕刻好的斑岩长凳上审视着整个星空,或是俯身扑在雕花栏杆上,盯着城市北面的山坡,看着那由平凡蜡烛所散发出的、令人镇定的黄色微光一个接一个地从尖尖的古老山墙上的窗户中柔和地透出来。

“诸神们喜爱你那座精美绝伦的城市,并且不再像真正的神明那样行事。他们已忘记了那些尘世间的高地,也忘记了那些见证过他们年轻时期的巍峨山脉。这尘世间已不再有任何神明还有资格继续担任神明的职责,只有来自外层空间的外神们还统治着无人念及的卡达斯。伦道夫·卡特,那些无拘无束的梦境诸神们正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一座你童年时生活过的山谷里嬉戏享乐。噢,有智慧的大梦想家,你的梦境实在太过出色,因为你将梦境中的诸神从这个由所有人梦境组成的世界拖进了一个完全由你自己梦境所组成的世界;你依据自己童年时的小小幻想修建起了一座比过去任何迷人幻景更加可爱的城市。

“但尘世间的诸神将他们的王座留给织网的蜘蛛并不是间好事,而他们那统治着它者98的国度也在它者们邪恶的举止下出现了动摇。来自外层世界的力量非常乐意将恐惧与混乱施加在你的头上——他们的烦乱之源,伦道夫·卡特。但他们也知道只有通过你的力量才能将诸神们送回本属于他们的世界。没有一支属于永夜之地的力量能追踪进入那个半梦半醒、本属于你的世界;也只有你才能将那些自私的梦境诸神体面地送出那座精美绝伦、本属于你的城市,让他们穿过北地的昏暗微光,回到冰冷荒原中这无人知晓的卡达斯上,回到他们惯常应在的位置上。

98

原文为 Others,不知具体指什么

“所以,伦道夫·卡特,以外神之名,我宽恕你的罪过,并责令你服从我的意志。我责令你去寻找那座属于你的夕阳之城,并将那些懒惰昏睡的神明赶回等待着他们的梦境世界。你所寻找的地方是诸神们的狂热宠爱;是天国喇叭吹奏出的仪仗乐曲,是神界铜钹碰撞发出的洪亮音符;从清醒之厅到睡梦之渊,这座神秘之城的位置与它所蕴含的深意一直都困扰着你,并始终用点滴已褪去的记忆与失去美好重要事物带来的苦痛折磨着你。但它却并不难找到。那些在你求知若渴的日子里留下来的遗迹与象征并不难找到,事实上,在所有那些聚集闪耀着照亮你夜晚道路的奇迹中,只有它们才是最为稳定可信也最为永恒的珍宝。看!你的追寻之旅不该走向茫茫未知,而该转向那些你早已熟悉的岁月里;回到那些幼年时灿烂奇妙的事情里去,回到那些沉浸在阳光中、充满魔法的短暂一瞥中去,正是那些古老的场景扩宽了你的眼界。

“你当知道,那座充满奇迹的金色大理石城市不过是你幼年时见过并喜爱过的一切事物的总和。波士顿山坡上的屋顶与西面被落日染红的窗户所散发出的荣光中有它的身影;花朵芬芳的公园99中有它的痕迹;小山上的巨大穹顶与那些聚集在横跨着许多桥梁的查尔斯河缓缓流淌着的紫色山谷中的山墙与烟囱中亦有它的容貌。伦道夫·卡特,当你的保姆第一次推着坐在小车中的你外出春游的时候,你便看到了这些东西。而它们将是你用充满记忆与热爱的双眼永远不会看到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古老的塞伦与它那阴暗忧郁的岁月,有出现在幽灵般的马布尔黑德100的岩石峭壁,还有站在马布尔黑德那横穿港湾的草地上,对着夕阳,远远望向塞伦的尖塔时所看到的美丽光辉。

99

原文为 the flower-fragrant Common ,虽然解释成公园没错,但是大写的 Common 也有可能是马萨诸塞州的绰号。

100

马萨诸塞州的著名疗养地

“还有普罗维登斯,它高贵古雅地坐落在蓝色海湾旁的七座小山上,用绿色的梯田将人们领向充满鲜活古趣的尖塔与要塞。而纽波特则如同鬼魂一般攀爬在它那仿佛只存在于梦境里的防波堤上。还有阿卡姆与它那生长着苔藓的山墙屋顶和城市后方乱石散布的茵绿草甸;以及古老的金斯波特与它那成堆的烟囱、荒废的采石场、悬垂在外的山墙,以及由高大悬崖组成的奇观和远处摇荡着浮标、笼罩在乳白色迷雾中的大海。

“康科德的凉爽山谷、朴次矛斯的鹅卵石小巷,以及新汉普郡公路上的昏暗弯道与在半遮半掩地躲在巨大榆树身后的白色农舍院墙和咯吱作响的水车。格洛斯特的盐商码头与特鲁罗的飘动柳树。那沿着北区101层峦叠嶂的小山与布满尖塔的小镇;罗德岛乡间那寂静的岩石山坡与在修建巨大砾石荫处、覆盖着常青藤的低矮农舍;海洋的气息与田野的芬芳;幽暗森林的魅力与黎明时分果园花圃中的欢愉。伦道夫·卡特,这些就是你的城市;因为,它们都是你的。新英格兰的大地孕育了你,她在你的灵魂深处灌注了一种纯净且永不消亡的可爱与美好。多年以来的记忆与梦境将这种美好塑造成型、结晶具现、打磨抛光,最后得到了那座层层叠叠地耸立在缥缈夕阳中的奇迹;所以,如果你想要找到那面有着古怪瓮坛与雕刻栏杆的矮墙,想要走下那些安置着雕画扶栏的无尽阶梯,想要进入那座有着宽阔广场与七彩喷泉的城市里,那么你只需要转身回到那些你童年时所留恋的幻想与思绪里去。

101

the North Shore,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指波士顿的郊区

“看!那扇窗户外,闪亮在永夜中的群星。即便是现在,它们依旧闪亮在那些你所熟悉并珍爱的场景之上,饮下它们的魅力,让它们更加可爱地闪耀在梦境中的花园之上。那是心大星——他此刻正对着特里蒙特街的屋顶眨着眼睛,你同样能通过位于宾克山上的窗户看到他的存在。而在这些星辰之后则是深渊,我那全无心智的主人便是从这些深渊里将我遣到了这儿。也许有一天,你也会从他们身边经过,但如果你聪明的话,你肯定会提防这样的愚行;因为所有抵达那里并折返回来的凡人中,只有一个保全了自己的心智,没有被虚空中的恐怖敲破扯碎。恐怖与亵渎神明的事物为了空间相互吞噬,可那些较为渺小的东西却比较为伟大的东西更加的邪恶;虽然你已见识过那些试图将你交到我手上的凡人们所做下的行径;但我却并不希望撕碎你,事实上,如果不是有别的事情要忙,我会在很早之前就会出手帮助你抵达这儿,不过我很肯定你一定能自己找到来这儿的路。现在,避开外层的地狱,抓住那些你年幼时期所拥有过的美好且令人平静的事物。找到你那精美绝伦的城市,并将那些不义的梦境诸神送回来,将他们体面送回那些他们年轻时所经历过的场景里,那些场景正在不安地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不过,我已经准备好了另一个方法,它甚至比回忆起那些模糊记忆更加容易简单。看!这边有一只巨大的夏塔克鸟。一位奴隶正领着它走来,但为了你心灵上的平和与安宁,我已隐去了这个奴隶的身形。骑上去吧,做好准备——来!黑人尤咖斯将会帮骑上这只有鳞的怪物。正对那颗位于南方天顶中最为明亮的星星前进吧——那是织女星,在两个小时内你就会抵达那座属于你的夕阳之城上。对准织女星,直到你听到高空中传来遥远的歌唱声为止。你要比那些潜伏等待着的疯狂事物飞得更高,所以当一个音符开始引诱你的时候,勒住你的夏塔克鸟。这时,回望尘世,你将会看到艾莱德-纳102那永恒燃烧着的祭坛之火在一座神殿的神圣屋顶上放射着光辉。那座神殿便在你一直渴求的夕阳之城中,所以,在你听到歌唱并迷失方向前,向着它前进。

102

Ired-Naa,所指不明,可能是一个地名

“接下来你必须骑着夏塔克鸟降落在他们之间,让他们看到、触摸到这只邪恶的马头巨鸟;与此同时,你要向他们说起无人知晓的卡达斯,说起你不久前才离开这里,并告诉他们那些过去沐浴着无上光辉、供他们跳跃狂欢的辽阔厅室现在即黑暗又孤单。而这只夏塔克鸟则会以夏塔克鸟的方式告诉他们这一切,但在他们回想起那些古老过去之前,它没有任何说服他们的力量。

“你必须一遍又一遍向这些游荡在外的梦境诸神谈起他们的家园与他们年轻时度过的美好岁月,直到最后,他们会哭泣并向你询问那条他们早已忘记的回家之路。这时,你便可以松开等待着夏塔克鸟,将他送进天空。他会发出归巢的叫声;听到他的叫声之后,梦境诸神怀着古老的欣喜欢腾雀跃,并以神明的方式大步紧跟在这只邪恶的大鸟身后,穿过天界的深渊回到卡达斯那熟悉的高塔与穹顶之间。

“这时,那座精美绝伦的夕阳之城便会重回你的怀抱,供你永远珍爱与居住。而尘世间的诸神将会再次君临原本属于他们的王座,继续统治着人们的梦境。出发吧——窗扉已经打开,群星正在等待。你的夏塔克鸟已经在焦躁地喘息与窃笑了。穿过夜空,飞向织女星,但记得在听到歌唱的声音时调头。不要忘记这警告,免得无法想象的恐怖将里吸入深渊——因为那深渊里充满了骇人尖叫与哀嚎的疯狂。记住外神们;他们伟大、恐怖而且毫无心智可言,他们就潜伏在外面的虚空里。他们是应该避让的伟大神明。103

103

原文为 They are good gods to shun

“嘿!阿-夏塔奈葛!走吧!将尘世间的诸神送回他们经常出入的秘境卡达斯,向一切祈祷不要遇见我的另一千个形态。别了,伦道夫·卡特,你要小心;因为我是奈亚拉托提普,我是伏行之混沌。”

于是,伦道夫·卡特头晕目眩地紧紧抓住他身下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夏塔克鸟,尖叫着冲进了空中,向着北方散发着蓝色冷光的织女星飞去;期间他仅向后回望过一次,回望见那一簇簇、混乱无序地耸立在梦魇般缟玛瑙城堡中的尖塔,并看见那扇窗户所散发出的、孤单而耀眼的苍白色光芒依旧照耀在地球梦境之地的云层之上。巨大犹如水螅般的恐怖事物从他身边的黑暗中悄然滑过,无数看不见的蝙蝠膜翼围绕在他身边拍打着,但他依旧紧紧抓住那只令人害怕与嫌恶的马头巨鸟身上肮脏的鬃毛。群星仿佛在嘲弄般跳着舞蹈,不时转变它们的排列,组成某些预示着毁灭的苍白征兆,甚至让人怀疑之前是否曾有人见过这些象征并为之恐惧;而以太世界里的狂风始终呼啸诉说着宇宙之外令人茫然的黑暗与孤独。

接着,他在穿越闪耀苍穹的时候,进入了一片不祥的寂静之中。所有的狂风与恐怖全都悄悄地遁走了,就如同那些黑夜里的事物会在黎明前销声匿迹一般。一束束金色的星云仿佛在波纹中颤抖着,看起来愈发的离奇古怪起来,接着某些位于远方的旋律传来了一丝隐约羞怯的暗示,夏塔克鸟竖起了它的耳朵猛冲向前,而卡特同样弯腰前倾好抓住每一分美好的旋律。那是一首歌,但却不是用任何声音唱出来的歌。黑夜与群星在演唱它。早在太空、奈亚拉托提普乃至外神诞生的时候,它就已经非常古老了。

夏塔克鸟飞得越快,骑乘者就弯得越低,他为奇异深渊里的奇迹感到陶醉,同时也飞快地回旋在外层空间魔法形成的透明卷曲中。那邪恶之人的警告来得太晚了,那个恶魔的特使曾祝愿寻神者小心这首歌曲中的疯狂力量,但他讥讽的叮嘱来得太晚了。但他之所以要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嘲弄寻神者,证明奈亚拉托提普已经制定好了路线,能够安全地抵达那座精美绝伦的夕阳之城;不过是为了戏弄卡特,证明那位黝黑的信使已经洞悉了这些懒惰神明的秘密,并且能轻易地令将他们折返回来。因为,疯狂与虚空那狂野的复仇是奈亚拉托提普留给放肆者的唯一礼物;虽然骑士疯狂地努力试图扼住他那令人作呕的坐骑,但那斜眼睨视着他、低声窃笑着的夏塔克鸟依旧飞快而无情地前进着,以一种邪恶的欢快情绪拍打着它那巨大而光滑的双翼,径直飞向那些从未有梦境能够抵达的不洁深渊;而最后那股位于最深混沌中、没有确定身形的毁灭力量则正待在无垠的中央,翻滚冒泡,亵渎着一切神明——那便是毫无心智可言的恶魔之王阿撒托斯。没有那张嘴唇敢大声说出他的名讳。

那只可憎的巨鸟恪守邪恶特使的命令,径直冲向大群潜伏、雀跃在黑暗中的无定形之物,飞向那一群群空虚飘荡着的存在——它们所会做的只有摸索、触碰、触碰、摸索;他们是外神那无可名状的幼体,却与外神一样盲目痴愚,同时还拥有着不同寻常的饥饿与渴望。

那只怪诞有鳞的怪物载着它背上孤立无助的骑士无情地径直向前飞去,喜不自禁地窃笑着,看着那咯咯笑声与歇斯底里一同混杂在一起,融入那支由黑夜与群星所演唱的塞壬之歌104;它翱翔突进着,划开最远的边缘,跨越了最外层的深渊;将群星与有形事物的国度远远留在身后,如同流星一般闯过完全没有实体的空间,飞向那些位于时间之外,无法想象也没有光亮的巨室。在那里黑暗的阿撒托斯正贪婪而又无定形地啃咬着,环绕在它身边的是可憎巨鼓敲打出的低沉却令人发疯的巨响,与邪恶长笛吹奏出的单调空洞的哀嚎。

104

siren song 希腊神话中用歌声引诱水手迷失并导致沉船的海中精灵

前进——前进——穿过那些尖叫、咯咯窃笑、黑色拥挤的深渊——接着一幅图景与一个念头从某个昏暗、被祝福过的遥远世界用现在了面临末日的伦道夫·卡特面前。奈亚拉托提普把他整个嘲弄、挑逗的计划设计得很好,因为他拿出了任何冰冷恐怖的狂风都无法完全消抹的东西。家——新英格兰——宾格山——清醒世界。

“你当知道,那座充满奇迹的金色大理石城市不过是你幼年时见过并喜爱过的一切事物的总和……那波士顿山坡上的屋顶与西面被落日染红的窗户所散发出的荣光;花朵芬芳的公园,小山上的巨大穹顶与那些聚集在横跨着许多桥梁的查尔斯河缓缓流淌着的紫色山谷中的山墙与烟囱……多年以来的记忆与梦境将这种美好塑造成型、结晶具现、打磨抛光,最后得到了那座层层叠叠地耸立在缥缈夕阳中的奇迹;所以,如果你想要找到那面有着古怪瓮坛与雕刻栏杆的矮墙,想要走下那些安置着雕画扶栏的无尽阶梯,想要进入那座有着宽阔广场与七彩喷泉的城市里,那么你只需要转身回到那些你童年时所留恋的幻想与思绪里去。”

前进——前进——头晕目眩地穿过黑暗,奔向最终的毁灭。目盲的试探者在黑暗里摸索着,用黏糊的吻推挤着;无可名状的东西则在一遍又一遍地窃笑、窃笑与窃笑。但念头与图画却不停地涌现,卡特很清楚地知道他在做梦,而且只是在做梦,而身后辽阔背景里的某个地方清醒的世界与他幼年时所待过的城市仍静静地待在那儿。那些话语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你只需要转身回到那些你童年时所留恋的幻想与思绪里去。”转身——转身——四周都是黑暗,但伦道夫·卡特仍旧能够转身。

虽然他的所有感官都牢牢地集中盯死在了那只疾飞的梦魇上,但伦道夫·卡特仍旧能够转身与移动。他能够移动,如果让他选择,他能够跳下这只载着他、遵照奈亚拉托提普的指示急冲在毁灭之路上的邪恶夏塔克鸟。他能够跳下去,勇敢面对那些敞开在下方漫无止境的永夜深渊。这些恐惧深渊里的恐怖事物终究比不上那等待在混沌核心中、无可名状的毁灭。他能够转身,能够移动,能够跳下去——他能够——他会——他会——

面临毁灭、已完全绝望的梦想家跳下了那只巨大的马头怪物,向下穿过了无尽虚空中他觉得仿佛拥有知觉的黑暗。千万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宇宙消亡而后重生,群星变成了星云,星云变成了群星,而伦道夫·卡特仍旧感觉自己正在穿过那由有知觉的黑暗所组成的无尽虚空。

接着在永恒缓慢前进的道路上,宇宙最外层的循环翻滚搅成了另一种完全无意义的完结,然后所有一切事物又再度变得与无数劫105之前一样。事物与光芒均重生成为宇宙过去曾有过的模样;无数彗星、无数太阳、无数世界热烈地涌现出生命,但却没有什么能够活下来告诉他们,这一切来了又走,来了又走,反反复复,没有起点。

105

unreckoned kalpas ,Kalpa 是梵语中的“ कल्प”,翻译成中文就是“劫”可以理解为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

接着,一片天空、一缕微风、一道紫色的光芒进入了掉落中的梦想家的眼睛。有神明、有幽灵、有意志;美好与邪恶,以及可憎黑夜的尖叫掠夺了它的猎物。因为那无人知晓的最终循环里曾存在过一个梦想家童年时的幻想与思绪,于是现在一个清醒世界与一座古老又让人珍爱的城市被重新创造了出来,以承载并证明那些幻想与思绪曾存在过。在虚空之外,紫罗兰色的辛咖珂为他指明了道路,而古老的诺登斯从无从知晓的深处大吼出了他的指引。

群星鼓胀成了一片拂晓,拂晓接着爆发出了许多金色、深红色、紫色的喷泉,而梦想家仍在下落。当光组成的缎带阻退了来自外层的邪魔时,叫喊撕破了以太虚空。奈亚拉托提普接近了他的猎物,但一道光芒将他派遣去追猎的丑陋恐怖之物烧做了灰色灰烬,于是他困惑地停顿了下来,这时灰白的诺登斯发出了一声胜利的嚎叫。伦道夫·卡特最后的确走下了宽阔的大理石阶梯,来到了属于他的那座精美绝伦的城市里,因为他再次回到了那片美丽、并精雕细凿出他本人的新英格兰土地。

于是,当清晨无数汽笛附和着管风琴的声音,拂晓的火焰令人目眩地穿过山丘上位于州政大厅巨大金色穹顶上的紫色窗格时,伦道夫·卡特大叫惊跳着在他波斯顿的家中醒了过来。鸟儿在隐匿的花园里歌唱,花园格子上的蔓藤所散发出的芬芳淡淡地从他祖父种植培养的藤架边飘了过来。古典壁炉、雕刻飞檐、与描饰着怪异图案的墙壁上散发着光辉与美丽,与此同时一只皮毛光滑的黑猫打着呵欠从那被它主人惊跳与尖叫声打断的炉边小憩中清醒了过来。而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穿过沉眠之门,经过施加有魔法的森林,走过花园田地,航行过瑟瑞利安海,越过因堪诺克那昏暗的领地,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来到冰冷荒野中那无人知晓的卡达斯顶端,阴郁地大步走进那座缟玛瑙城堡,粗暴地嘲弄着那些在精美绝伦的夕阳之城里沉浸在芳香之中、尽情狂欢时被他唐突而粗鲁地拖拽回来的尘世神明。

The End


译者后记:

如果说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反映着他所经历过的奇异梦境,那么这篇写于 1927 年的小说一定就象征着他梦境中那些精致、美好、愉悦的部分。严格意义上来说,它不是一篇克苏鲁神话,而是一篇克苏鲁童话。它是克苏鲁神话版的《爱丽丝梦游仙境》,甚至就连题目都可以相应地写作《伦道夫·卡特梦游仙境》。因此这也是少数几部我觉得可以完全交给未成年人阅读的洛氏小说(PG13 吧)

本文创作于 1927 年,但由于某种原因,直到自己去世,洛夫克拉夫特先生仍未将之发表。最后在 1943 年由阿卡姆之屋出版。

本文在后世激起的反应完全走向了两个极端。有一部分克苏鲁神话爱好者认为本文“不值一读”,而有些爱好者则将它视为洛夫卡拉夫特先生创作过的最富奇想的故事之一。但不论如何,它作为“梦境系列”小说中重要一节的地位是无法动摇的。它几乎成为了一部用来描述梦境之地 (Dreamland) 的风土人情志。它几乎串联了与梦境之地有关的大多数小说,中间的很多部分都能在之前的其他小说里找到对应的情节

在本文的写作方面,洛夫克拉夫特似乎格外的克制,罕有那种特有的啰嗦风格 (如果考虑到那种风格,此文恐怕会比 The Case of Charles Dexter Ward 还要长) ,故阅读起来并不特别吃力。

最后特别鸣谢在翻译过程中提供帮助的诸位。在下拜谢了。

以及由于我翻译不会事先通知的习惯导致玖羽大人与另外一位不具名的译者在这一文上撞车。特此表示十二分的歉意。

PS:插图是翻译过程中即兴创作的。由于本人没有系统学过绘画,而且还是纯鼠绘,所以请轻拍……


附录:

翻译过程中顺便整理了一份译名表,并与玖羽大人的译文进行了对照,绝大多数采取了玖羽大人与前人使用过的译名 (除了 Kuranes ,我实在觉得“库兰斯”比“库拉尼斯”读着要顺口一些) 特此在此表出,已供后人参照

Aran:阿阑,山峰

Aphorat:艾弗特

Baharna:巴哈那,港口

Barzai the Wise:贤者巴尔塞

Cathuria:克修利亚

Celephaïs:塞勒菲斯,港口

Cerenerian Sea:瑟瑞利安海

Dylath-Leen:狄拉斯-琳,港口

the Gate of Deeper Slumber:沉眠之门

the Great Abyss:大深渊

Hatheg :哈提格

Hatheg-Kla:哈提格-科拉峰

Hlanith:海兰里斯,港口,商贸之都

Ilarnek:伊拉尼克

Ilek-Vad:埃莱克-瓦达

Inganok:因堪诺克,港口

Ired-Naa:艾莱德-纳,所指不明,可能是一个地名

Kada:卡达斯

Kadatheron:卡达斯埃伦

Kaman-Thah:卡曼-扎,梦境之地的牧师

Kled:肯德,丛林

Koth,the sign of:卡斯之印

Kuranes :库兰斯,库兰斯王

Lathi:拉西

Lelag-Leng:勒拉格-冷

Leng:冷原,高原

Lerion 勒瑞安山,山脉

magah:麦格鸟,一种鸟类

Nath-Horthath:纳斯-霍尔萨斯,一位梦境之地的神明

Nasht:那许,梦境之地的牧师

Naraxa:纳拉克萨河,河流

Ngranek:恩格拉尼克山脉

Nir:尼尔

Ogrothan:奥格洛森

Ooth-Nargai:欧斯-纳尔盖,山谷

Oriab:奥瑞巴岛,岛屿

Oukranos:奥克诺斯河,河流

Parg:帕格

Pnath,the vale of :潘斯山谷

Rinar:雷纳

Sarkomand:萨克曼德

Selarn:瑟拉

Serannian:塞拉尼安,云之城

Skai:斯凯河,河流

S’ngac:辛咖珂,一位紫罗兰色气体的名字

Snireth-Ko:尼瑞斯-寇,入梦者

Sona-Nyl:索纳-尼尔,港口

the Southern Sea:南方海洋

Tanarian Hills:塔纳利亚丘陵

Thalarion:撒拉伦

Thok,the Peaks of:撒克山峰

Thorabonia:索伯里艾

Thraa:索拉

Thran:索兰

Ulthar:乌撒

Urg:乌格

Urhag:鄂赫格,一种生活在洞穴中的飞行生物

voonith:乌尼斯,梦境之地里一种生活在水塘边的生物。

wamp:蛙普,一种生活在梦境之地中的死城并出入梦境之地中的墓园的生物

Xura:夏阿

Yath:亚斯,内陆湖泊

Zar:扎尔

Zenig:珍格

Zin,the vaults of:辛之墓群

The Dreams in Witch-House

魔女屋中之梦

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沃尔特·吉尔曼不知道究竟是那些梦境导致了这场高烧,还是这场高烧诱发了那些梦境。这段时间以来,他若不在那张单薄的铁床上辗转反侧,就在阁楼里书写、研究并且挣扎应付着那些数字与方程。这座古老小镇以及那间带着霉味、充满罪孽的阁楼所诞下的阴郁恐怖正蜷缩在一切事物之后潜滋暗长。他的听力渐渐变得超乎寻常的敏锐,甚至达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为此,他在很早以前就停掉了那只廉价的座钟,只因为那东西的嘀嗒声在他听来就像是炮兵部队的轰鸣。而在夜幕降临之后,来自屋外黑暗城市里细碎的喧闹,耗子在虫蛀隔板里匆匆跑过的不祥脚步,以及这座百年老屋里那些看不见的木料所发出的咯吱声响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片刺耳的喧嚣了。黑暗里总充斥着无法解释的响动——而在某些时候,他会恐惧地颤抖不已,惟恐自己听到的噪音会在某一刻消退平息,让他能够听到另一些更加微弱模糊的声响,一些他一直怀疑就潜伏在自己身后的声音。

他住在一成不变的阿卡姆。那座城市充满了民间传说。在那里,丛生的复折式屋顶歪斜、松垮地盖在一座座阁楼上。当新英格兰辖区1还处在那段古老而黑暗的岁月里时,女巫们就是躲在这样的阁楼里掩过国王的耳目的。但在这座小城里,恐怕没有哪个地方会比吉尔曼现在的栖身之处拥有更多阴森恐怖的历史——因为这座房子里的这间阁楼曾经也是老凯夏·梅森的避风港。从来都没有人能够解释清楚凯夏·梅森最后是如何从塞伦监狱里逃出来的。那还是 1692 年的事情——当时看守监狱的那个狱卒发了疯,并且模糊不清地嘟哝着说有个身披皮毛、长着白色牙齿的小东西冲出了凯夏的单间。人们在监狱的灰色石墙上看到了用某种粘稠的红色液体涂抹出的弧线与尖角——甚至就连科顿·马瑟2牧师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1

原文是 the Province,估摸着应该是指基督教新英格兰辖区。

2

1663-1728 年,一位新英格兰地区的清教徒牧师,曾参与了塞伦女巫审判运动。

或许,吉尔曼不该研究得那么专注。不论非欧几里德微积分学还是量子物理都是让人耗费脑力的学问;倘若有人想将这些东西与民间传说混在一起,并且试图从那些歌特故事与壁炉旁的疯狂传说里寻找到一些涉及多维实现的离奇知识,那么很难想象他能完全免受精神紧绷的困扰。吉尔曼以前生活在黑弗里尔,但直到来阿卡姆读大学后,他才开始试着将自己所学习的数学理论与那些有关古老魔法的奇妙传说联系在一起。这座古老小城的空气里有某些东西潜移默化地触动了他的想象。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教授们曾经一再敦促他放松一点,而且主动削减了好几个领域里的课程。甚至,他们还禁止吉尔曼去查阅那些记录着禁忌秘密的可疑古书——多年来,这些书一直被牢牢锁着,而且打开它们的钥匙也放置在大学图书馆的一间地下室里。但这些预防措施终究还是来得太晚了,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那本令人恐惧的《死灵之书》,还有残缺不全的《伊波恩之书》以及冯·容兹编写的那本被查禁的《无名祭祀书》已经向吉尔曼暗示了某些可怖的秘密。而吉尔曼更将这些暗示与他所学习的那些用来描述空间性质以及已知与未知维度间相互联系的抽象数学公式系在了一起。

他知道自己所住的房间就在那座古老的魔女之屋里——事实上,这正是他选择住在这里的原因。艾塞克斯郡的档案里记载了许多审判凯夏·梅森的细节。而她被迫向巡回法庭3供述的内容更让吉尔曼觉得毫无道理地痴迷。她告诉霍桑法官:线与弧可以用来指明方向,引导人们穿越空间与其他空间之间的隔阂;此外她还表示当女巫们在梅朵山另一边有着白色石头的黑暗山谷里——或者河中无人居居住的小岛上——举行某些午夜集会的时候,也会经常使用这样的线与弧。她还提到了“黑暗之人”;提到了自己的誓约;还有她的新秘名“奈哈比”。后来,她将这些东西涂抹在了自己牢房的墙壁上,然后消失了。

3

此处是指 1692 年马塞诸塞州州长威廉·飞利浦在塞伦驱巫运动中为了解决大量的巫术指控而创立的特别法庭。

吉尔曼相信那些与凯夏有关的怪事,而当他得知凯夏所居住的房屋在经历过两百三十五年的风风雨雨后依然健在时,更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兴奋。后来,他又听说了许多流传在阿卡姆城里的隐密传闻——像是凯夏会经常出现在那座老房子里,或者出现在某些狭窄的街道上;一些睡在那座房子——以及其他房子——里的人身上会出现不规则的人类牙印;有人会在临近五朔节与万圣节4的时候听到孩童的哭声;而度过这两个可怕的日子后,老房子的阁楼里经常会弥漫出恶臭的气味;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几个小时里,会有某个长有皮毛与尖牙的小东西出现在那座腐朽的大屋里,或者徘徊在小镇上,并且用鼻子去古怪地摩挲人们的身体。在听说了这些传闻后,吉尔曼决心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在那座房子里住下来。想要在那座房子弄到一个房间其实并不困难;因为那座房子非常不受欢迎,很难租出去,因此很早以前就被用来从事廉价的寄宿生意。可是,吉尔曼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在那座房子里找到什么东西,但他知道自己希望住在这样一座房子里——因为这里的某些东西或多或少地让一个生于十七世纪的平庸老女人拥有了非常深刻的数学见解,而且这种数学见解可能远远超越了普朗克、海森堡、爱因斯坦以及德·西特5等当代大师所钻研到的极限。

4

5 月 1 日与 11 月 1 日,在西方传说中,这两个节日的前夜都是巫术活动的高峰。

5

此处提到的人名分别是:

普朗克,马克斯·普朗克,德国物理学家,量子物理学之父

海森堡,W.K.海森堡,德国物理学家,量子力学之父,海森堡不确定关系的提出者

爱因斯坦,相对论提出者。

德·西特;荷兰数学家和天文学家,现代宇宙论最早的学者之一,提出德西特静态时空度规,建立德西特静态宇宙模型。

他仔细研究了那些墙纸已经剥落的地方,考察了每一块能够找到的木料与灰泥墙,试图寻找出某些神秘设计留下的痕迹,并且花了整整一个星期说服房东允许自己租下位于东面的阁楼——据说那里曾是凯夏练习魔法的地方。那个房间原本就是空着的——因为从来都没有人愿意在那里久留——但波兰房东在将它租出去这件事情上仍旧表现得非常谨慎。可是,实际上,直到吉尔曼开始发烧之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他没有在阴暗的大厅与房间里看到凯夏的鬼魂突然飘过;也没有发现任何能够爬进自己房间,并用鼻子摸索自己身体的长毛小东西;更没有找到任何女巫的魔咒来奖励自己矢志不渝的搜索。有时候,他会走进那些纠结交错在一起的幽暗小巷。在那些地方,未铺砌的地面裸露出原来的模样,空气里飘荡着发霉的臭味。年代不明的怪异棕色屋子在巷子两旁摇摇欲坠地倾斜着,并且透过镶嵌着小块玻璃的狭窄窗户向他投来嘲弄地一瞥。他知道这些地方曾经发生过奇怪的事情,而且在这片表象之下还存在有一丝模糊的暗示:那些骇人听闻的过往或许尚未彻底消亡——至少它们还残留在那些最黑暗、最狭窄、最复杂曲折的小巷里。此外,他也曾两次划船登上河中央那座被认为非常邪恶不祥的小岛,并用素描画下了那些由一排排披覆着青苔的灰色立石组成的奇异夹角——那些石头全都有着极为晦涩和久远的起源。

吉尔曼租下的那个房间非常大,但却有着一个不规则的奇怪形状;阁楼北面的墙体出现了由外向内的明显歪斜,同时低矮的天花板也沿着相同的方向略略有点儿垂下。除开一个显眼的耗子洞,以及其他几个耗子洞被堵死后留下的痕迹外,房间里没有什么入口能通往夹在房屋北面笔直外墙与歪斜内墙之中的隔间,也没有痕迹说明曾经存在着这样一个入口。但当吉尔曼站在屋子外面眺望时,他看到阁楼北面的外墙上有一扇被木板封死的窗户,而且这个窗户应该是在很久以前封死的。此外,吉尔曼也没办法进入阁楼顶层位于那块倾斜天花板上方的隔间——但那里肯定有一个隔间,而且隔间的地板肯定是倾斜的。不过,当吉尔曼沿着一条梯子从阁楼里的其他房间爬上满是蜘蛛网的阁楼顶层时,他找到了一些痕迹证明阁楼顶层的确存在有一个通往天花板上方隔间的入口——不过那个入口被一些非常古老的厚木板给紧紧地封死了,而且还有人用英国殖民时代常见的结实木桩进一步加固了那些封条。可是,不论吉尔曼说些什么,固执的房东都不允许他继续深入调查那两处被封死的隔间。

随着时间的流逝,吉尔曼对房间里歪斜的墙面与下垂的天花板感到更加着迷了;因为他开始意识到了那些古怪墙角背后的数学意义——这些数学意义似乎提供了一些模糊的线索,让他能够窥探到这些夹角的用途。他意识到,老凯夏也许是因为某些非常重要的原因才会选择居住在这样一个有着奇怪墙角的房间里;她不是曾声称自己能够通过某些夹角穿越我们所知道的空间的边界么?渐渐地,他的兴趣出现了转移。他不再关心那些位于倾斜墙面与天花板背后、无从探明的封闭隔间,因为这些倾斜表面的用途似乎与他所居住的这个房间有关。

二月初的时候,吉尔曼开始有了头脑发烫的感觉,并且开始做奇怪的梦。这段时间来,吉尔曼房间里的那些古怪墙角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种离奇的,近乎催眠般的影响;随着凛冬渐渐离去,他发现自己开始越来越专注地盯着向下垂倾的天花板与向内歪斜的北墙所夹成的墙角。此时的他已经没办法集中精神从事日常的学习了。这让他感到非常焦虑,此外他也非常担心即将到来的年中考试。另一方面,极度超常的听力依然让他感到烦恼。生活里充满了持续不断而且几乎无法忍受的噪音,而且他还觉得有另一些持续不断、令人恐惧的声音——也许并非源自日常生活的声音——在自己能够听到的范围边缘颤动着。到目前为止,在那些能够听到的声音中最让人心烦意乱的是耗子在老旧隔板里发出的声音。有时候,那些耗子活动时发出的声音丝毫没有鬼鬼祟祟的感觉,似乎更像是故意弄出来。当这种响动从歪斜的北墙里传出来的时候,中间总混合着一种干瘪的喀嚓喀嚓声——而当它从下垂的天花板上传下来的时候,吉尔曼总会绷紧自己的神经,仿佛随时准备好迎接一个正在等待时机突然俯冲直下将自己完全吞噬的恐怖怪物。

而他的梦境也完全超出了理性可以解释的范围。吉尔曼觉得这是他在学习数学与民间传说的结果。他一直在思索他的方程式为自己揭露的那些存在于人类所知道的三维世界之外的晦涩世界;思索老凯夏是否真的——在某些无法想象的力量的引导下——找到了通向那些晦涩世界的大门?泛黄的乡郡档案上记录了她与指控方的证词,那些证词令人憎恶地暗示一些完全超出人类经历的事情。此外,记录上还提到了那个四处乱窜、长着皮毛的小东西——她的魔宠——那些描述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细节,但却又真实得可怕。

那只东西似乎是一起非常特别的群体妄想症的产物,因为在 1692 年至少有十一人声称自己瞥见过那个东西。它的尺寸接近一只大号的耗子,而市民们更是奇怪地将它称作“布朗·詹金”。此外,吉尔曼还发现了许多年代较近的谣言,这些传闻之间的相似程度多得令人困惑和不安。目击者声称它有着长长的毛发,外形像是只耗子,但那张长着尖牙与胡子的面孔却像是一张邪恶的人脸,而且它的爪子也像是细小的人手。它在老凯夏与魔鬼间传话,而且是用女巫之血养大的——它会像吸血鬼一样吸食血液。它的声音像是一种令人憎恶的窃笑,而且它能说所有语言。在吉尔曼梦见的所有离奇怪物中,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个亵渎神明的小怪胎更让他感到作呕与恐惧。在那些梦境里,它那一闪而过的形象要比吉尔曼在清醒时根据古老记录或是近代流言想象出的模样还要可憎成百上千倍。

在那些怪梦中,吉尔曼大部分时间都在坠落着摔向无底的深渊。那些深渊里充满了拥着神秘色彩的微光与杂乱得令人迷惑的声响。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些深渊的物质性质,引力特点,以及深渊与自己的关系。在梦里,他既不在行走也不在攀爬,既不在飞行也不在游泳,既不在匍匐也不再蠕动;他总觉得自己在以一种部分出于自愿,部分不由自主地方式在运动。他没办法准确判断自己究竟处在怎样的状况下,因为当他看到自己的手臂、腿脚与躯干时,这些身体部位似乎总被某些古怪无序的景色给割裂开了;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组织与生理机能却通过某种方式进行了奇妙的转变,间接地联系在了一起——而且还与自己在正常情况下的身体比例与性质保持着某种怪诞的联系。

那些深渊也不是空的。那里面挤满了大堆大堆难以形容的带有棱角的东西。在这些闪现着异样色泽的事物里,有一些似乎是有机体,而另一些则不是。有一小部分有机体似乎唤起了某些位于吉尔曼脑海深处的模糊记忆,但他没办法形成一个清晰的念头去辨认它们究竟在滑稽地模仿或暗示什么东西。后来,梦中的他开始将那些有机体按照看上去的模样归类到几个互不相干的类别里。他发现每个类别似乎都有着与其他类别完全不同的行为模式与基本运动方式。在他看来,所有这些类别中,有一类物体在行动上要比其他类别的成员稍稍有规律一些,也稍稍符合逻辑一些。

吉尔曼完全没办法描述他梦见的所有物体——不论是不是有机体——他甚至都无法理解那些物体。有几次,他试图把那些大块的无机体比做棱柱,迷宫,大量立方体与平面堆簇的东西,或者巍峨的建筑;而那些有机体则让他想到了各式各样的其他东西,比如一堆泡泡,章鱼,蜈蚣,活的印度神像,还有像是蛇一样活动的复杂阿拉伯式蔓藤花纹。他看到的所有东西都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险恶与恐怖;每当有某个有机体做出似乎在留意他的举动时,吉尔曼总会感到纯粹的、毛骨悚然的恐惧,而且通常会因此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至于那些有机体是如何运动的,吉尔曼却完全说不清楚,就好象他没法解释自己是如何移动的一样。随着时间推移,他注意到了一个更大的谜团——有些东西会突然出现原本空荡荡的地方,或者有些东西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深渊里充斥着尖锐与轰鸣的声音,吉尔曼完全没办法区分这些混乱噪音的音调、音色或旋律;但当所有那些不确定的物体——不论是有机体还是无机体——表现出视觉可见的含混变化时,那些混乱的噪音也会同步地变化。吉尔曼一直害怕那些噪音会在一个又一个模糊而且必然无休止起伏波动中发展到响亮得无法承受的程度。

但吉尔曼并不是在这些充满了怪诞的漩涡里见到布朗·詹金的。那只令人惊骇的小怪物只会出现在那些较浅也较鲜明的睡梦中——那些在吉尔曼坠入最深的沉眠前侵扰着他的梦境。每天夜晚,他会躺在黑暗里,努力保持清醒,然后这个有着百年历史的房间会闪烁起一种模糊摇曳的光辉,而那个一直狡诈地侵占着吉尔曼脑海、由倾斜平面汇聚形成的墙角也会显现出一团紫色的薄雾。接着,那只可怖的怪物似乎也从角落里的耗子洞里钻了出来,啪嗒啪嗒地经过下陷的木地板,向他小跑过来,而那张长着胡子、如同人脸一般的微小面孔上还流露着邪恶的期盼——万幸的是,这样的梦总会在那只东西爬近到足够用鼻子摩挲吉尔曼之前消散殆尽。他甚至都能看到它长得可怕的尖锐犬齿。每一天,吉尔曼都会尽力堵死那个老鼠洞,但每天夜里,隔间里的住客们——不论它们是什么——都会啃掉洞口的阻塞物。曾有一次,他让房东用马口铁钉死了耗子洞,但第二天晚上,耗子们又啃出了一个新洞口——在啃出洞口的时候,它们还从洞里推,或拖出一小块奇怪的骨头碎片。

吉尔曼没有因为高烧的事去找医生。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还想通过年中考试,就必须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临时抱佛脚上,而医生有可能会命令他去大学里的医务室进行检查,这肯定会影响他的复习进度。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没有通过微积分 D 与高等普通心理学考试,不过他起码还有希望在学期结束前做些补救。三月的时候,那些浅层的、像是序幕一样的梦里出现了新的元素。另一团朦胧模糊的东西开始伴随着布朗·詹金那梦魇般的形象一同出现在了他的梦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团模糊的东西越来越像是一个佝偻的老妇人。这个新出现的景象让他感到格外不安,甚至超出了他能够解释的范围,但他最后觉得那个人影很像是自己曾见过的一个干瘪的老太婆。他曾经两次在废弃码头附近、曲绕幽暗的巷子里遇见那个老太婆。每次遇见她时,那个老丑婆总会用一种似乎目的不明的邪恶讥讽眼神盯着她,几乎让他不寒而栗——特别是第一次遇见那个老丑婆的时候,吉尔曼还看到了一只臃肿的耗子窜过了相邻小巷的阴暗街口,那让他毫无道理地联想到了布朗·詹金。吉尔曼思索着,现如今这些曾让他神经紧张的恐惧记忆被倒映进了自己错乱的梦境里。

他承认这座老房子给自己的身心健康带来不利的影响;但早前那种病态的兴趣却依旧将他留在房间里。他觉得每夜的幻想只是高烧导致的结果;而等到退烧的时候,他就能摆脱这些可怕的噩梦了。不过,这些噩梦实在太过生动,太过真实,这让他觉得颇为憎恶。而且在醒着的时候,他总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在梦中经历的事情要比他醒来后记住的事情多得多。他毛骨悚然地觉得——在那些他无法记起的噩梦里——自己曾与布朗·詹金还有那个老妇人有过交流,而且他们还在怂恿自己与他们一同去某个地方,去与另一个有着更伟大力量的存在会面。

到了三月末,吉尔曼已经在数学领域里取得了不小的进展,而其他课程却让他越来越觉得烦恼。渐渐地,他开始用一种近乎直觉般的诀窍来解决黎曼方程,而他对于第四维度,以及其他一些能够难倒班上所有同学的问题,有了颇为深刻的理解——这一点甚至让阿帕姆教授都觉得有些惊讶。有天下午,他们举行了一次研讨会,打算探讨空间能够被扭曲成怎样的奇特结构,以及宇宙中我们所在的区域与其他各个区域——像是最遥远的恒星,或者星系间的巨大深渊,甚至那些理论设想出来的、位于爱因斯坦时空连续体之外、遥远得难以置信的宇宙区域——之间是否存在从理论上看较为靠近,甚至相互连通的特殊地点。吉尔曼在这一议题上的表现赢得了所有人的钦佩,然而他举出的某些假设性的例证让那些一直以来都不绝于耳的、有关他神经质与独居怪癖的流言蜚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真正让学生们大摇其头的还是他在清醒时发表的那套理论:一个人——假如拥有了全人类都不可能获得的渊博数学知识后——或许能够自由地从地球跨越到其他天体上去,只要那个天体位于整个宇宙模型中无穷多个特殊点中的某一点上。

他认为,这样的跨越仅仅只需要经历两个阶段;首先,他需要沿一条通道离开我们所熟悉的三维空间;然后,他再沿一条通道回到三维空间中的另一点上——而那个点可能在无限遥远的地方。这样的跨越并不一定会让旅行者送命——有许多事例可以推导出这样的结论。生活在三维空间任何地方的任何生物或许都能够在四维空间里存活;而它是否能够活过第二阶段则取决于它选择从何处重新回到三维空间,以及那个地点的实际情况了。某些行星上的居民或许能够在其他一些行星上生存下来——即使那些星球可能存在于其他星系,或其他时空连续体里的相似维度空间——当然,这当中也存在着大量不适宜旅行者居住的选择,即便从数学角度来看这些天体,或者空间里的区域,与旅行者的出发点是邻接的。

而生活在特定维度空间里的居民同样也能够安全地进入许多未知而且不可思议的更高维度,甚至无限的维度空间——那么这个时候,他们是还在原来的时空连续体内,还是已经离开那个时空连续体了呢?——反过来想,相反的过程同样也是成立的。这些都只是猜想而已。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从任意维度前往相邻的更高维度并不会对我们所知道的生物体完整性造成任何形式的破坏。吉尔曼非常确定最后这一条假设;但关于这一问题,他解释得很含糊,与面对其他复杂要点时的清晰思路很不相称。此外,他还论证了高等数学理论与神秘学的某些方面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而这些历经漫长岁月传承下来的神秘知识有着某个难以言明的古老源头——不论是人类或是出现在人类之前的东西——它们对于宇宙以及宇宙法则的了解肯定远远胜过了现在的人类——而阿帕姆教授特别欣赏这部分的观点。

大约四月一日的时候,吉尔曼变得更加焦躁了,因为长时间的高烧并没有出现消退的迹象。此外,还有一件事也让他觉得有些不安——有好几个房客都说他患上了梦游症。住在楼下房间里的那个房客说,吉尔曼似乎经常在夜晚的某几个小时里离开自己的床,并且在地板上弄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那个人声称自己听到鞋子在地板上走动时发出的声响;但吉尔曼觉得他肯定听错了,因为每天早上他都能看见自己的鞋子与其他衣物都准确地摆在原来的位置上。待在这座令人生厌的老房子里,任何人都会发展出各式各样的幻觉——吉尔曼不是也觉得歪斜北墙与下垂天花板的后面——即便在白天——也会发出某些不同于耗子刮擦墙壁的声音么?依靠着那对灵敏得已趋病态的耳朵,他逐渐觉得头顶那早在许久以前就被封死的顶层房间也会传出模糊的脚步声。有些时候,这种错觉甚至逼真得让他感到苦恼。

不过,他知道自己的确患上了梦游症;因为有人曾两次在半夜里发现他的房间是空的,但他所有衣服却都留在原地。弗兰克·埃尔伍德向他证实过这件事情。弗兰克·埃尔伍德是他的同学,由于家境贫寒,他也住在这个不受人们欢迎的污秽大屋里。有一次他学习到了很晚,并且被一个微分方程给难住了。于是,他来到了阁楼里,希望能向吉尔曼请教。起先,埃尔伍德敲了敲门,却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推开了没有上锁的门——虽然这个举动有点儿冒昧,可他实在很需要帮助,而且他觉得房间主人也不会介意自己礼貌的打扰——然而,他却发现吉尔曼并不在房间里。像这样的事共发生过两次——而当吉尔曼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不由得纳闷起来:光着脚、仅仅穿着睡衣的自己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呢?于是,他下定了决心,如果梦游的情况继续出现,他就必须搞清楚这件事情。他还想过把面粉撒在走廊的地板上,看看脚印会通往什么地方。因为狭小窗户的外面没有可立足的地方,整个房间唯一可能的出口就是房门。

四月份的时候,吉尔曼遇到了新的麻烦。他极度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乔·马祖尔维奇发出的如同哀怨一般的祷告声,而这些声音搅得他不得安宁。那个迷信的织机修理工住在房子的一楼。他说过不少混乱而冗长的传说——关于老凯夏的鬼魂,关于那只长着尖牙、喜欢用鼻子嗅来嗅去的小杂种。他还说自己有一段时间经常被这些东西纠缠,只有他的银十字架——圣斯坦尼斯教堂的伊万伊奇神父给他用来对抗这些邪物的银十字架——能够给他带给带来安宁。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祈祷,是因为女巫们的拜鬼仪式6已经近了。五朔节前夕就是沃尔帕吉斯之夜7,届时地狱里最阴暗的邪恶将会在世间飘荡,而撒旦所有的奴隶都会聚集在一起实施不可名状的仪式与行为。虽然好人们总会在这个时候聚集在密斯卡托尼大道,海尔街,或是克索顿斯托尔街上,并假装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于阿卡姆镇来说,这总是个非常糟糕的日子。到时候会发生糟糕的事情——而且会有一两个小孩消失。乔知道这些事情,因为他在住古老村庄里的老祖母从她的祖母那里听说过这些事情。乔知道这些事情,所以在这个时节里,祈祷和埋头数念珠总是比较明智的。何况凯夏和布朗·詹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靠近乔的房间,或者靠近保罗·切尼斯奇的房间,或者其他任何地方了——像他们这样拖延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他们一定在忙什么。

6

中世纪基督徒想象的巫师集会,他们认为女巫和男巫通过这种方式聚集在一起,崇拜魔鬼并实践巫术。

7

指 4 月 30 日到 5 月 1 日 (五朔节) 的夜晚,其原本是欧洲的传统民间节日五朔节的一部分,在基督教传播到欧洲后,这个节日划归为是异教徒节日,后来逐渐被扭曲成了女巫集会的时间。

四月十六号,吉尔曼顺道去了一次诊所,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体温实际上没有他担心的那么高。医生深入地询问了他一系列问题,并且建议他去找个神经科专家来看一看。再三考虑之后,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去咨询学校里那个更加爱打听的校医。老瓦德伦以前就限制过他的课余活动,而这次肯定会强迫他好好休息一阵——而这几乎是最不可能接受的事情,因为他已经快够到自己研究的那些方程的伟大结果了。吉尔曼很确定自己已经接近了这个已知宇宙与第四维度之间的边界了,又有谁能预言得到他还能在这条路上走出多远呢?

虽然他是这么想的,但吉尔曼却不知道这种奇怪的自信究竟源自何处。难道这种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的危险感觉全都源自他一天天在纸上演算的那些公式么?从头上完全封闭的顶楼里传来的那些想象出来的轻柔、鬼祟的脚步声更让他觉得紧张不安。而此刻,吉尔曼还有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奇怪感觉——他觉得某个人正在坚持不懈地说服他去做某件他不能去做的事,某件非常可怕的事。梦游症的事情又该怎么解释?夜晚的时候,自己到底去了哪里呢?那些即使在大白天——自己完全清醒的时候——也能偶尔透过一片无法辨认的嘈杂噪音,悄悄传进耳朵里的模糊响动又是什么?那些响动的韵律或许与一两首在女巫拜鬼仪式上诵唱的、不能提及的圣歌有些相似,但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与它们相似的声音了。不过,有些时候吉尔曼觉得那些旋律在某些方面与自己做梦时在那些极度怪诞的深渊里听到的模糊尖叫与轰鸣有些相似。

与此同时,他的梦也变得越来越险恶了。在那些进入更深沉睡前的较浅梦境里,那个邪恶老妇人的形象已经清晰得让他觉得有些可憎了。吉尔曼知道她就是在那个出现在陋巷里,让自己颇感恐惧的老妇人。她有着佝偻的背脊、长长的鼻子以及皱缩的下巴,吉尔曼绝对不会认错这些特征,而且她身上也裹着一些与记忆里非常相似的破烂棕色衣物。她脸上流露着充满恶意与狂喜的表情,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而当吉尔曼醒来后,他依旧记得那个老妇人在说服与威胁自己时发出的沙哑嗓音。那个老妇人说,他必须去觐见“黑暗之人”,并且与他们一同前往位于终极混沌中心、属于阿撒托斯的王座。因为他已经独自探索了太多了东西,所以他必须用自己的血在阿撒托斯之书8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并且挑选一个新的秘名。但有件事情让吉尔曼决不会跟着她,布朗·詹金,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前往混沌的王座,前往那个永远回响着无意义尖细笛音的地方——他曾在《死灵之书》上见过“阿撒托斯”这个名讳,他也知道这个名字象征着一个原始的,太过于恐怖而无法描述的邪恶。

8

校对时发现原文这里并没有使用斜体,因此洛夫克拉夫特并没有把这个词当作一本书的名字来处理。

那个老妇人总会凭空出现在下垂天花板与内斜的墙面所构成的墙角前。她似乎总在更靠近天花板的某个位置上显现成型,而且每晚都会赶在梦中的内容出现变化前靠进一些,同时也变得更清楚些。布朗·詹金也总会变得更靠近些,而且它黄白色的尖牙始终在神秘的紫色磷光中泛着令人惊骇的寒光。它尖锐可憎的窃笑声深深地刻进了吉尔曼的脑子里,越刻越深,甚至早晨的时候,他还能记得它是如何发出“阿撒托斯”和“奈亚拉托提普”这样的词的。

而在更深的梦境里,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更加清晰了。吉尔曼觉得自己梦见的那些昏暗深渊就是四维空间。那些在运动时似乎不那么缺乏规律与动机的有机体很可能就是我们星球上的生命——包括人类——在四维空间里的投影。而其他东西在它们各自的维度空间里会是什么样子?吉尔曼甚至都不敢去想像。在那些不那么完全无规律运动的东西中有两个似乎注意到了他——其中一个比较大,它是由许多彩虹色扁球体的泡泡堆积而成的聚集体;另一个则要小得多,并且是有着陌生色彩与快速变换平面与棱角的多面体。当他在那些棱柱、迷宫、大量立方体与平面堆簇的东西以及类似建筑群的集合间改变位置时,那两个东西也会跟在他周围,或是漂浮在他前面;与此同时,那些模糊的尖叫与轰鸣也在变得越来越大,仿佛他正在接近某个洪亮得完全无法忍受的可怕顶点。

四月十九日到二十日的那个夜晚,事情发生了一些新的变化。当吉尔曼有点儿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堆泡泡与小多面体在昏暗的深渊里移动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些游相互毗邻的棱柱簇的边缘构成的、非常规则的棱角。紧接着,他突然跳出了深渊,颤抖着站在一片沐浴在弥散刺目绿光里。他的脚下是一片满是岩石的山坡。吉尔曼发现自己光着脚,身上只穿着睡衣,而当他试图走动时,却发现自己几乎无法抬起脚来。打着旋的水汽将所有东西都隐藏了起来,只能看见近处的山坡。水汽里似乎涌动着一些声音,而当他思索这些声音的来源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然后,他看到了那两个身影——那个老妇人与那只披着皮毛的小东西——正在费力地向他爬过来。那个干瘪老太婆费力地抬起她的膝盖,并设法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将手臂交叉了起来。而布朗·詹金则明显很艰难地举起一只可怕的、类似猿猴手掌的前爪,指向了某一个方向。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触动了吉尔曼,于是他开始拖着步子朝着老妇人手臂所组成的角,以及那个小怪物前爪所指出的方向,走了过去。但他只拖着身子走了三步,接着就回到昏暗的深渊里。几何形状在他周围翻滚扰动。他觉得头晕目眩没完没了。最后,他在那座怪异老房子里的那间有着疯狂墙角的阁楼中的那张属于他自己的床上醒了过来。

整个上午他都觉得精神不振,并因此翘了所有课程。某种未知的吸引力总是拉扯着他的视线转向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方向,因为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盯着地板上的一块空地。随着时间流逝,他双眼茫然凝视的焦点也在慢慢的变化。中午的时候,他终于克制住了这种总是盯着空地的念头。大约两点钟的时候,吉尔曼出门去吃午餐。而当他步行穿过城市里的狭窄小巷时,他发现自己总是不自觉地转向东南方向。在经过洽奇街的一家自助餐馆时,他努力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但在用过午餐之后,他觉得这种未知的牵引变得更加强了。

他本该去请教神经科专家的——也许这件事和他的梦游症有什么关系——不过,现在他至少得想办法打破这层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病态的魔咒才行。毫无疑问,他依然能想办法偏离牵引的方向;因此他下定决心拖着身子沿着加里森大街走向了北方。等到吉尔曼抵达密斯卡托尼克河上的大桥时,他已经满头大汗了。他紧紧地抓住了桥上的铁栏杆,逆着河流向上望去,凝视着河中那座被认为是邪恶之地的小岛。午后的阳光忧郁地照在小岛上,将那上面排列成许多规则线条的古老立石笼在其中。

然后他抖了一下。因为在那座原本荒无人烟的小岛上有一个清晰的,活动着的人影。接下来,他非常确定地认出了那个人影——她是那个奇怪的老妇人——她阴险不祥的模样已经灾难般地镶刻进了吉尔曼的梦境里。靠近她的高草丛也在晃动,就好象有什么活物在她脚边的地面上爬行一样。而当老妇人将头转向他的时候,吉尔曼猛地跑下了桥,逃向城市滨水区那迷宫般的小巷寻求庇护。尽管那个小岛非常遥远,但他仍旧感觉到了那个藏在褐色衣服下,老态龙钟的佝偻人影所投来的讥诮凝视中包含着无法战胜的可怕邪恶。

来自东南面的吸引依然存在,吉尔曼依靠着极大的毅力才拖着身子回到了老房子里,爬上了吱呀作响的楼梯。他茫然地坐了几个小时,默不作声,双眼渐渐瞟向西面。大约六点钟的时候,他敏锐的耳朵又捕捉到了乔·马祖尔维奇在两层楼下发出的哀怨祷告声。绝望之中,他抓起了自己的帽子,离开了老房子,走进了被落日镀成金色的大街,任由此时已转移到正南方的牵引领着他继续前进。一小时后,他来到了汉格曼斯溪另一边的昏暗旷野里。那种趋势他前进的吸引已经逐渐神秘地指向了空中。突然间,他意识到这股吸引着自己的力量源自哪里了。

它来自天空。某个位于群星之间的地方控制着他,召唤着他。它似乎在长蛇座与南船座之间的某个点上。而且吉尔曼知道,自黎明他醒来的时候起,那个地方就在召唤自己。在早晨的时候,那个位置正好位于他的脚下,而现在它则大约位于南方微微偏西的方向上。这种新出现的症状意味着什么呢?自己是不是发疯了?它会延续多久呢?吉尔曼再次坚定了决心,转过身去,拖着步子走回了那座邪恶不祥的老房子。

回来的时候,吉尔曼发现马祖尔维奇正在大门前等着自己。那个织机修理工既焦虑又很不情愿地低声说起了一些新的迷信言论。这次是关于魔女之光的传说。由于那天是马萨诸塞州的爱国者日,黄昏时候,乔外出庆祝了一番,一直玩到午夜时分才回来。而当他站在外面望向房子的时候,他本以为吉尔曼房间的窗户是黑的,但随后却看见那里面透出了某种黯淡的紫罗兰色微光。乔想要警告这位先生小心那些微光,因为在阿卡姆生活的人都知道那种光芒是凯夏的魔女之光,因为它总会在布朗·詹金与那个老丑妇的鬼魂附近出现。要是在过去,乔是不会说起魔女之光的,但现在他不得不说了,因为他知道那种紫色光芒的出现意味着凯夏和她长着长牙的宠物正在纠缠这位年轻的先生。他、保罗·切尼斯奇还有房东多布罗夫斯基曾好几次觉得自己看见那种光线从吉尔曼房间上方那个密封的顶楼房间的缝隙里露出来,不过他们都觉得还是不要谈论这些事情为好。不过,乔建议吉尔曼最好还是调换到另一个房间去住,而且还必须要从一个好神父——比如伊万伊奇神父——那里讨一个十字架来保护自己。

那个男人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东西,而吉尔曼觉得某种无可名状的恐惧牢牢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他知道乔在回家前肯定已经喝得醉意朦胧了,但乔提到的那种出现在阁楼窗户后面的紫色光芒仍然让他觉得恐惧不已。在坠入未知深渊前出现的那些较浅也较鲜明的梦境里,那个老妇人与那只长毛的小东西身边也闪烁着同样的光芒。如果有另一个清醒着的人也能看到那些出现在他梦境里的光芒,那么这件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理性可以解释的范围了。如果乔没有看见那些光芒,那么他又是从哪里获得这些奇怪念头的呢?难道自己在梦游的时候一边在房子里走动,一边还在自言自语地说话?但乔告诉了他否定的答案——不过吉尔曼仍觉得自己必须进行一些详细的调查。也许许弗兰克·埃尔伍德能告诉他一些事情,但吉尔曼讨厌去询问别人。

高烧——疯狂的梦境——梦游症——幻听——来自天空之中某个位置的召唤——现在还可能患上了疯狂的呓语症!吉尔曼觉得自己必须立刻停止研究,并且找神经科专家谈一谈,以便控制住自己。爬上二楼的时候,吉尔曼在埃尔伍德的门边停顿了一会儿,却发现对方并不在房间里。于是,他很不情愿地继续向上走去,回到了自己的阁楼房间,呆坐在黑暗里。他的视线依旧盯着西南方,而且他发现自己正在专注地聆听着从头顶密封的阁楼里传出的来的某些声音,隐约幻想着那种邪恶的紫色光芒正从倾斜低垂的天花板上的某个难以察觉的裂缝中渗漏下来。

那天晚上,待吉尔曼睡下之后,紫色的光芒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并且变得愈发的明亮了。那个老巫婆和那只长毛的小东西靠得更近了,前所未有的近。他们发出非人的尖笑,做出魔鬼的姿势。吉尔曼很庆幸自己很快就坠入了回荡着模糊轰鸣的昏暗深渊,但那个彩虹色的泡泡堆与那个千变万化的小多面体仍追踪着他,让他觉得既恼火又害怕。接着,许多由看起来非常平滑的物质所组成的巨大平面从突然显现在他的头顶与脚下,然后世界出现了变化。变化结束的时候,他看到幻象一闪而过,随后是一片陌生而且怪异的强烈光线。在这片光线中,纯黄、洋红、靛蓝三种颜色疯狂而又纠缠地混杂在一起。

接着,吉尔曼发现自己正半躺在一座边缘环绕着奇妙栏杆的露台上。那座露台很高,而它的下方绵延着一片无边无际、由无数建筑构造组成的丛林——那当中有难以置信的古怪尖峰、均衡的平面、穹顶、像是宣礼塔9的立柱,顶着圆盘的小尖塔,以及其他更加疯狂怪诞的形状。那当中的有些建筑是用石头修建的,有些则是金属质地。所有一切都在色彩斑斓的天空所投下的、几乎要将人烫出水泡的多彩强光中灿烂地闪闪发亮。他抬起头看见三个巨大的火球,每一个都有不同的色彩,并且悬挂在不同的高处,但全都距离那些低矮群山所勾勒出的弯曲地平线无限地遥远。在他身后是一层层更高的露台,它们如同阶梯一样延伸向高处,最终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外。露台下方的城市也一直延伸到他的视线尽头,而且他希望那里面不会传出什么声音来。

9

常见于伊斯兰教清真寺里的一种建筑,类似于在顶端收拢变尖细的圆柱形。

随后,吉尔曼从铺砌着地砖的地面上爬了起来。这一次他没有费多大力气。露台上的地砖是用一种带有脉络纹理的石头经过抛光制成的,但他没办法分辨出石头的种类。所有的地砖都被切割成一些非常怪异的多角形。但吉尔曼觉得那些形状是依据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神秘对称原理设计而成的,并非像看上去那样毫无对称可言。露台的栏杆约有齐胸高,样式巧妙,做工精细。扶手上每隔一小段距离就安置着一个制作精湛但样式怪诞的小雕像。这些雕像,与整个栏杆一样,似乎是用某种光亮的建筑制成的,但在色彩斑斓的光芒中,很难分辨这种金属原有的色泽;至于金属的种类与性质就更无从猜起了。雕像表现了某种有脊的桶状物体。这些桶状物的中央腰部水平地延伸着好几条如同轮辐般的肢体,而它们的上下两端则鼓起突出,形成某种竖直的瘤或是球茎。不论桶状物的顶端还是底端都有五条很长并且尖端逐渐收拢成三角形的扁平肢体。这些肢体以球茎为中心向周围延伸开去,就像是海星的触手——所有肢体都呈现出轻度的弯曲,有偏离中央桶状结构的上翘或下垂趋势,但整体上还是水平延伸的。桶状物底部的球茎被熔焊在了长长的栏杆上,但两者的接触点非常脆弱,因为吉尔曼留意到扶手上的好几个雕像已经折断丢失了。整个雕像大约四英寸半高,算上像钉子一般向外伸出的触肢,最大直径约有两英寸半。

待吉尔曼站起来后,他地砖对于自己的赤脚来说有点儿烫。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于是他径直走到了露台的栏杆旁,头晕目眩地向下望去,俯视着那个距离自己将近两千英尺的城市。那是一座铺展得无边无际的雄伟都市。而当吉尔曼仔细聆听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听到一些涵盖了宽广音域,犹如音乐一般的笛音混乱但却有节奏地从下方狭窄地街道间飘了上来。他希望自己能辨认出这个地方的居民,但距离实在太远了。过了一会儿,下方的景象开始让吉尔曼觉得有点儿晕眩,于是他本能地抓住了光亮的栏杆,免得自己头昏眼花地摔倒在地砖上。他的右手搭在了一只突出的雕像上,指间传来的触感似乎让他稍稍镇静了一点。但是这些奇异的金属制品有点儿太精细了,那只满是枝桠的雕像被他给生生地折了下来。但吉尔曼依旧觉得有点儿晕眩,于是他继续紧紧地握着雕像,同时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光滑扶手上的一截空档。

然而,在这一刻吉尔曼极度敏锐的耳朵却捕捉到了一些源自背后的响动。他回过头去,望向身后的露台,看见五个身影正悄悄地靠了上来。对方的动作很轻柔,但并没有表现出偷偷摸摸的样子。五个身影中有那个邪恶不祥的老妇人,也有那只长着尖牙与皮毛的小畜生,但真正让他昏过去的却是另外三个身影——因为那三个身影虽然有大约八英尺高,却与栏杆上那些满是枝桠的雕像一模一样。但它们是活生生的东西,而且正蠕动着身体下端海星般的触肢,如同蜘蛛一样爬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吉尔曼发现在他还躺在自己的床上,但浑身已经被冷汗给浸透了。一阵阵刺痛的感觉从手臂、双脚与脸上传来。随后,他跳下床,发疯一般仓促地洗了脸,然后换上了衣服,就好像自己必须尽快地离开这间屋子一般。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自己可能又要翘课了。那种指向天空中位于长蛇座与南船座之间某点的古怪牵引并未减弱,但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取代了它的支配地位。如今,吉尔曼觉得自己必须往北走——无限遥远的北方。他不敢经过那座能够看到密斯卡托尼克河上无人小岛的大桥,所以从皮博迪路大桥上过了河。一路上他总是磕磕碰碰,因为他的眼睛与耳朵都被拴在蓝色空旷天空中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完全无暇顾及身边的情况。

大约一个小时后,吉尔曼终于控制住了自己。这时候,他已经离城市很远了。在他的周围只有空旷荒凉的盐沼,脚下的狭窄小路一直通向印斯茅斯——说来奇怪,阿卡姆人都非常不愿意去拜访那座几乎已经荒废的古老小镇。不论如何,指引他向北行进的力量并没有减弱,但他能像之前对抗另一股力量一样对抗它,并且最终发现自己几乎可以用这股力量平衡先前的那股力量了。就这样,吉尔曼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城里,并且在一台冷饮柜前要了一杯咖啡。随后,他有拖着身子走进了公共图书馆,开始漫无目的地浏览起那些比较轻松的杂志。其间他碰到了几个朋友,他们都提到吉尔曼身上有奇怪的晒伤,但吉尔曼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步行出城的事情。三点钟的时候,他在一家餐厅里吃了些午餐。在这期间,那股牵引既没有减弱的迹象,也看不到分裂的可能。在那之后,他又去了一家廉价电影院,盯着银幕上的疯狂表演,继续消磨接下来的时光。那些表演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但吉尔曼却却对其中的内容毫不关心。

大约九点钟的时候,他游荡着走向了回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那座古老的屋子。乔·马祖尔维奇还在哀怨地念叨着那些无法理解的祷词,于是吉尔曼加快速度径直回到了阁楼上的房间里,没有中途停下来查看埃尔伍德是否在家。而当吉尔曼打开昏暗电灯的时候,令他万分惊恐的事情发生了。起先,他发现桌子上多了一个不属于他房间里的东西,接下来的查看让他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桌面上的东西正是他在可怕噩梦里从那条奇异栏杆上掰下来的那个满是枝桠的雕像。它躺在桌面上——因为奇特的形状使它没办法独自立起来——每个细节都与梦一模一样。分布着脊线的水桶形身躯,向外辐射伸展的触肢,位于两端的球茎,还有那些自球茎上延伸出来稍稍向外弯曲的扁平海星触手——所有特征一个不少。在电灯下,它的颜色看上去像是一种闪耀着多彩光芒的灰色,中间夹杂着绿色的纹理。此外,沉浸在恐惧与困惑中的吉尔曼还注意到雕像一端的球茎底部有一处不整齐的断口,而那个断口恰好能与梦中栏杆上残留的连接点吻合起来。

吉尔曼并没有大声尖叫,因为他已经陷入了一种茫然的恍惚状态。现实与梦境的融合已经超出他能够承受的限度。晕眩中,他抓起了那个满是枝桠的东西,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朝着房东多布罗夫斯基的房间走了过去。迷信的织机修理工念叨的那些哀怨祷词依旧在满是霉味的大厅里回响,但吉尔曼已经无暇理会它们了。房东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很和蔼的接待了吉尔曼,并且告诉吉尔曼自己从未见过那东西,也对它一无所知。不过,房东告诉吉尔曼,他的妻子说自己中午整理房间的时候曾经在一张床上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锡制品,也许她说的就是这个东西。随后,多布罗夫斯基叫来了自己的妻子。而那个女人也认出了吉尔曼手里的东西。她说她是在吉尔曼的床上靠墙的那一侧找到这东西的。她觉得这东西看起来非常奇怪,不过吉尔曼房间里的许多东西都很奇怪——书、古董、图画、还有画在纸上的符号。显然,她对这东西也一无所知。

于是,吉尔曼再次爬回了楼上,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觉得自己要么还在做梦,要么就是梦游症已经发展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极端,导致自己从某个未知的地方抢来了这样一个东西。但他是从哪里抢来这个怪诞东西的呢?他不记得自己曾在阿卡姆的哪家博物馆里见过这样的东西。但是,它肯定曾摆在某个地方;而且梦游时抓住它的情景肯定导致了那段发生在有栏杆露台上的怪梦。明天,他应该做一些谨慎的调查——也许还得去找个神经科专家来看看。

此外,吉尔曼还打算追踪自己梦游时的路径。他向房东借了一些面粉,准备洒在楼梯与阁楼大厅上——听说他的目的后,房东很爽快地同意了。路过埃尔伍德房间的时候,吉尔曼停了一会儿,却发现里面一片漆黑。于是他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将那个满是枝桠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然后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甚至都没来得及脱掉外衣。他觉得自己听到从下垂天花板上方的封闭空间里传来了微弱的刮擦声与脚步声,但他的思绪已经完全混乱了,没有心思再去理会。那种指向北方的召唤又变强了,但现在它似乎指向天空中一个相对低矮的地方。

那个老妇人与那只长着尖牙与皮毛的小东西再次出现在了梦中令人眼花的紫色光芒里,而且变得比以往的任何时候更加清晰。这一次,他们甚至触碰到了他。吉尔曼觉得那个老妇人伸出干瘪枯萎的爪子抓住了自己,将他从床上拉了起来,拖进了虚空之中。在一瞬间,他听到了有节奏的轰鸣,看到了模糊深渊里昏暗无定形的事物在自己身边翻滚沸腾。但这个过程非常短暂。很快,他又出现在了一处简陋无窗的小房间里。在他的头顶上,粗糙的横梁与木板架成了一个尖顶;而在他的脚下,地板奇怪地垂陷下去,形成了一个斜面。一摞摞摆在地板上、装满了书籍的矮箱子充当了支撑梁。箱子里的书都很古老,显现出不同程度的腐朽迹象。地板的中央则摆着一张桌子与一条长凳,两件东西显然都被牢牢地固定在了地上。箱子的顶端排列着一些形状奇怪、作用不明的小物件。借着火焰般摇曳的紫光,吉尔曼觉得自己看见了另一个与那个令他极度困惑的雕像类似的满是枝桠的东西。在地板向左延伸到一处时嘎然中断,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三角形的黑色深坑。在一小会儿干枯地嘎嘎声后,那只有着黄色尖牙与蓄胡子人脸的可憎小怪物从那个深坑里面爬了出来。

那个老丑妇仍旧紧紧地拽着他,咧着嘴露出邪恶的笑容。而桌子的另一边还站着的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那是一个高大精干的男人,有着一身暗黑色的皮肤,却看不到一丁点儿黑人的特征;他既没有胡子也没有头发,身上只穿着一件由某种厚实黑色织物缝制的怪异长袍。由于那个人站在长椅和桌子的另一边,因此吉尔曼看不见他的脚,但他一定穿着鞋子,因为当他走动时,总会发出卡嗒卡嗒的声音。那个男人没有说话,那张瘦削匀称的脸上也没有显露出任何的表情。他仅仅指了指桌面上一本已经翻开而且尺寸巨大的书,然后老丑婆将一只巨大的灰色鹅毛笔塞进了吉尔曼的右手里。所有的一切蒙上了一层足可令人发疯的恐怖气氛。而当那只长着皮毛的小东西爬上吉尔曼的衣服,越过他的肩膀,然后顺着他的左臂爬下去,最后狠狠地咬在他袖口下的手腕上时,那种恐怖发展到了顶点。鲜血从吉尔曼手腕上的伤口里喷了出来,而他也跟着跌倒在地丧失了意识。

二十二号早上,吉尔曼醒了过来。他觉得自己的左手手腕疼痛难忍,并且看到衣服的袖口已经被干竭的血液染成了褐色。他觉得脑里的记忆一片混乱,但那个肤色黝黑的男人站在陌生房间里的情景却仍栩栩如生。他睡着的时候肯定被耗子给咬了,而且这件事演变成了整段可怕梦境里最恐怖的部分。推开房门,吉尔曼只发现地板上的面粉里发现了住在阁楼另一边的那个粗野家伙所留下的大脚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痕迹。所以,这一次他没有梦游。不过,他还得想办法对付那些惹人厌的耗子。他打算和房东说说这些祸害,并且准备再一次试着堵住歪斜北墙上的耗子洞。这次他塞进去了一个大小看起来正合适的烛台。他的耳朵里一直可怕地回响着嘈杂的声音,就好象某些在梦里听到噪音还在不停的回荡。

洗澡并换下身上的衣服的时候,吉尔曼一直试图回忆起梦中离开闪耀有紫色光芒的房间后还发生了些什么,但却始终得不到清晰具体的印象。最初的场景肯定与头顶上那处封闭的房间有关,因为那个地方近来一直在猛烈地激发着他的想象力。但后面的情景却非常模糊朦胧。吉尔曼隐约记得自己进入了模糊昏暗的深渊,然后是某些位于那些深渊之外,更加浩瀚,更加黑暗的深邃——在那个地方不存在任何确定的印象。他是被那堆泡泡聚积体与那个总是尾随着自己的小多面体带进那个地方的;但他们,还有吉尔曼自己,在进入这片更空广的终极黑暗后就变成了一缕缕隐约散发光亮的乳白色迷雾。在他们的前方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那是一团更大的迷雾,并且偶尔会凝聚出某些不可名状的轮廓——吉尔曼觉得他们并非沿着一条直线进行,而是沿着某种虚无漩涡中的怪异弧线或是螺线不断前进。这种弧线或螺线遵循着一种完全怪异的法则,与任何能够被理解宇宙所拥有的物理和数学原理都不相同。后来,还有其他一些模糊的印象,例如一群不断跳跃的巨大阴影,一种似乎能被听到的恐怖脉动,还有从一只看不见的长笛里吹奏出来的纤细可怕笛音——但仅此而已。吉尔曼觉得后半段梦境肯定起源于自己在《死灵之书》里读到的内容。那本书曾经提到过一个名叫做阿撒托斯的疯狂存在,它待在混沌中央的黑色王座里,统治着一切时间与空间。

洗掉手腕上的血迹后,吉尔曼发现手腕上的伤口其实很浅,但那两个小刺孔的位置让他觉得非常迷惑。他记得床罩上自己躺过的地方并没有留下血迹——但胳膊和袖口上却残留了不少凝结的血液,这让他觉得特别奇怪。难道他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梦游,而耗子咬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某张椅子上,或是停留在某个比较奇怪的位置上?他翻遍了房间里的每个角落,想找到一些血滴或污迹,但却一无所获。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在房间里也撒上面粉——就像门外一样——不过,他已经不需要更多有关自己梦游症的证据了。他知道自己会梦游——而现在要做的事情是阻止这些行为。他必须得找弗兰克·埃尔伍德来帮忙摆脱困境。这个早晨,那种来自远方的奇怪召唤似乎有所减弱,但另一种更加难以解释的奇怪感觉取代了它们的位置。那是一种模糊但却一直存在的冲动;他想要飞,要飞离现在的处境,但又不知道具体该飞向哪个方向。当吉尔曼拿起桌子上那个满是枝桠的雕像时,他觉得那股指向正北方的召唤又变得稍稍强烈了一点;不过它依旧被新出现的那种更加令人困惑的冲动给压制着。

他拿着那个满是枝桠的雕像下楼来到了埃尔伍德的门前,咬紧牙关忍受住了一楼织机修理工发出的哀怨祷告,敲了敲门。谢天谢地,埃尔伍德正在房里,似乎刚刚才醒。时间还早,因此他们能赶在出门吃早餐与上学前进行一次简短的交谈,于是吉尔曼吉尔曼匆匆忙忙地向他的同学叙述了自己近来的梦境与焦虑。埃尔伍德对吉尔曼的处境深表同情,也同意应该做些什么。看到吉尔曼痛苦憔悴的模样后,他觉得很担心,此外他也注意到了其他人在上个星期曾提过的那些看上去不太正常的奇特晒伤痕迹。可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未见过吉尔曼梦游,也完全不认识那个奇怪雕像。不过,他曾在某天晚上意外听见住在吉尔曼楼下的法裔加拿大人与马祖尔维奇的对话。那两个人谈到了还有几天就要到来的沃尔帕吉斯之夜,而且全都表现得非常担忧与恐惧;此外,他们也谈到了那个厄运缠身的可怜年轻人——吉尔曼——并且全都对那个年轻人的遭遇表示了同情。那个住在吉尔曼楼下的房客——德斯罗切斯——说自己常常在夜晚听见楼上传来脚步声——其中有穿鞋的脚步声,也有没穿鞋的脚步声——而且有天晚上他还充满恐惧地偷偷跑上楼去,想透过钥匙孔看看吉尔曼在做些什么。但是他最后没敢去看,德斯罗切斯告诉马祖尔维奇,因为他看见房门周围的裂缝里透出了紫色的光芒。此外,德斯罗切斯说他还听到过一些低声的谈话——但当他开始描述谈话内容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说起了旁人无法偷听的耳语。

埃尔伍德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让这些迷信的家伙们说起了这些闲言碎语,但他觉得吉尔曼熬夜、梦游、梦呓等行为让他们产生了不好的联想,而传统上对于五朔节前夜的恐惧情绪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吉尔曼显然经常说梦话,而且德斯罗切斯肯定在门外偷听到了吉尔曼的梦话,如此一来他们会觉得自己也看到了那种紫色的光芒,于是与梦中紫色光芒有关虚妄念头就这样传开了。那些头脑简单的家伙只要听说了一丁点奇怪的事情,就会立刻想象成自己也遭遇了同样的经历。至于下一步该做什么——埃尔伍德觉得吉尔曼最好还是搬下来,和自己住在一起,并且尽量避免一个人在房间里睡觉。一旦吉尔曼开始梦游或说梦话,只要埃尔伍德醒着,他就会把吉尔曼也叫醒。当然,吉尔曼必须马上找一位专科医生进行检查。与此同时,他们还要带着那个满是枝桠的雕像走访各个博物馆与某些教授;谎称他们在一个公共垃圾箱里找到了那件雕像,并且希望找些专家进行鉴定。当然,他们还得让多布罗夫斯基毒死那些藏在墙里的老鼠。

埃尔伍德的陪伴让吉尔曼鼓起了勇气。他参加了那天的课程。虽然那些奇怪的牵引依旧在召唤他,但他已经能很成功地忽略它们了。在课余时间里,他向好几位教授展示了那个奇怪的雕像。虽然见过雕像的人都对它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兴趣,但没有人能知道它的材质与起源。埃尔伍德让房东搬了一张睡椅放进二楼的房间,那晚,吉尔曼就睡在睡衣上。数周来,他第一次完全从那些让人不得安宁的梦境中解脱了出来。不过,他的高烧仍旧没有退去,而织机修理工那哀怨的祷告依然让他觉得紧张不安。

接下来的几天里,吉尔曼欣慰的发现,那些可怕的异状被几近完美地隔离在了自己的生活之外。根据埃尔伍德的观察,他没有在梦中说话,更不会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梦游;此外,房东在房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撒上了耗子药。唯一让他觉得有些不安的就是那些迷信的外国人所谈论的东西。最近的事情大大地激发了那些外国人的想象力。马祖尔维奇一直试图说服吉尔曼去弄一个十字架来保护自己,后来他干脆硬塞给了吉尔曼一个据说是由虔诚的神父伊万伊奇祝福过的十字架。德斯罗切斯也说了许多话——事实上,他坚持说吉尔曼离开的头两天晚上自己曾听见头顶上的空房间里传出过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保罗·切尼斯奇则觉得自己在晚上听见大厅里和楼梯上传出过一些声音,而且还说有人轻轻地推过他的房门。而多布罗夫斯基夫人则发誓说自己看见了布朗·詹金——这还是她自万圣节结束后第一次看见那个小怪物。但这些幼稚的故事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而吉尔曼随手把那个廉价的金属十字架闲挂在了埃尔伍德的衣橱把手上。

三天来,吉尔曼与埃尔伍德跑遍了城里的博物馆,想找人鉴定那个满是枝桠的雕像,但却一无所获。然而,不论他们走到哪里,雕像总能招来浓厚的兴趣;因为那个东西实在是太怪异了,任何有科学好奇心的人都将它视为一个莫大的挑战。他们折断了一根辐射状伸展的细小触肢进行了化学分析,而分析的结果到现在仍是大学学术圈里的讨论话题。埃勒里教授在那种奇怪的合金里发现了铂元素、铁元素和碲元素;但除此之外,合金中还参杂了另外三种化学家完全无法鉴定的重元素。这些未知元素不仅不能与已知的元素进行对应,也不能与元素周期表上为可能存在的新元素所留下的空位对应起来。时至今日,这件神秘的雕像依旧陈列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图书馆里,但围绕在它身上的谜团依旧没有得到解决。

四月二十七日早晨,吉尔曼借宿的房间里出现了一个新的耗子洞,不过房东多布罗夫斯基在白天用马口铁把洞口给封死了。老鼠药没有起多大的效果,因为耗子依旧在隔板里刮擦墙面、小步快跑,而且它们发出的细碎声响几乎没有减弱。那天的晚些时候,埃尔伍德出门了,因此吉尔曼只好熬夜等他回来。他不希望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独自入睡——尤其在黄昏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瞥见了那个一直出现在他噩梦里、令他作呕的老妇人。当时那个老妇人站在一座肮脏天井的大门前,吉尔曼想知道那个老妇人究竟是谁;也想知道那个在她身边垃圾堆里翻弄锡罐头,并且弄出喀啦喀啦声响的东西又是什么。那个老妇人似乎注意到了他,并且向他投来了邪恶的眼神——不过,这或许仅仅只是他的妄想而已。

等到第二天的时候,两个年轻人都觉得疲惫不堪,而且都觉得等夜幕降临时,自己会睡死得像块木头。于是,那天晚上他们两个睡意朦胧地讨论起了那些让吉尔曼沉陷其中无法自拔——甚至还可能对他有害——的数学理论研究工作;并且猜测起了这些数学理论与那些似乎确有其事的民间传说与古老魔法之间的联系。他们谈到了老凯夏·梅森。埃尔伍德局的吉尔曼的推测的确有着扎实的科学依据——她也许在偶然间发现了某些奇特但却非常重要的信息。女巫们参加的那些隐匿邪教时常传承并守护着某些从被遗忘的遥远亘古里流传下来的惊人秘密;凯夏完全有可能真地掌握了穿越多维空间之门的技艺。传说经常强调说物理上的障碍不能阻碍女巫的行动,那么谁又能说清楚那些骑着扫帚飞越夜空的民间传说背后又隐藏着什么呢?

一个当代的学生到底能否通过研究数学理论获得类似的力量?这件事依旧值得商榷。吉尔曼补充说,即便有人成功了,他也可能会面临危险而且无法想象的处境;谁能预言一个毗邻却无法通过正常手段抵达的维度空间里会有什么东西呢?另一方面,这当中也存在着许许多多美好的可能。在空间里的某些地带,时间可能是不存在。如果有人进入并停留在这样的地带里,那么他或许能够将生命与年龄无限地延续下去;他的器官会停止新陈代谢,停止老化,除非他再度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区域,或者与之类似的区域。例如,一个人或许能进入一个没有时间的维度空间,等地球上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后再度出现,并且依旧像当初一样年轻。

至于是否真的有人做到这一点,没人能够猜测得出来。那些古老的传说既含糊又隐晦,而历史上所有尝试穿越那些禁忌隔阂的举动似乎都非常复杂难解——因为那些尝试者总会与某些从外面来的存在或使者结成古怪而又恐怖的誓盟。自远古以来,一直有一个角色充当着这些隐匿可怖力量的代理人或使者——他是女巫教团口中的“黑暗之人”,是《死灵之书》所记载的“奈亚拉托提普”。此外,还有着一些令人困惑的东西充当着较次要的使者或是媒介——一些类似动物的杂种怪物,传说将它们描绘成为女巫的魔宠。当吉尔曼与埃尔伍德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无法继续讨论下去的时候,他们听到喝得半醉的乔·马祖尔维奇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房子里,又念叨起了那些哀怨的祷词——那个织机修理工在祷告里流露出的疯狂绝望让他们俩打了个寒颤。

那天夜晚,吉尔曼又看见了那种紫色的光芒。在梦里,他听到房间的隔板里传来了一阵刮擦和啃咬的声音,然后又觉得有人正在笨拙地摸索门闩。然后他看见那个老妇人与那只长着皮毛的小东西出现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向他一步步走来。老丑婆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非人的狂喜,而那只长着一口黄牙的小怪胎则抬起前肢,指向房间对面另一张长椅上睡着的埃尔伍德,同时充满嘲弄地窃笑起来。恐惧麻痹了吉尔曼的身体,他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像上次一样,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老丑妇抓住了吉尔曼的肩膀,猛地把他拉下了床,拖进了虚空。随后,回荡着尖叫声的昏暗深渊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他觉得自己来到了一条阴暗、泥泞、飘荡恶臭的陌生巷子里,四面八方都耸立着古老房屋的腐朽高墙。

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穿着袍子、肤色黝黑的人。他曾在另一个梦里——那个关于尖顶房间的梦里——见过这个人。此外,他还看见那个老妇人站在更近一点的位置上,皱着眉头傲慢地示意自己过去;而布朗·詹金则待在那个肤色黝黑的人身边,在他被烂泥遮盖了大半的脚踝旁如同嬉戏般亲切地摸索着自己的身体。那个肤色黝黑的人正静静地指着右边一扇敞开着的黑暗入口。随后,老妇人皱着眉头,拉起吉尔曼的睡衣袖子,拖着他走进的了那个入口。接着,他们走上了一条散发着邪恶臭味的楼梯。一路上脚下的台阶一直在不祥地吱呀叫唤。而那个老妇人似乎也散发出了模糊的紫色光芒。最后,他们在连接着一扇房门的楼梯平台上停了下来。老妇人摸索着拉开了门闩,推开了房门,示意吉尔曼等在外面,然后消失了门后的黑暗里。

年轻人过度敏锐的耳朵听到一阵从被扼住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没过多久,那个老丑妇带着一个没有动静的小东西走了出来,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了吉尔曼,似乎命令他拿着拿住那东西。可是,那东西的模样,以及它脸上的表情打破了施加在吉尔曼身上的魔咒。他觉得头晕目眩,无力尖叫,只能沿着恶臭的楼梯不顾一切地冲了下去,跑进了满是污泥的巷子;但那个等在门外,肤色黝黑的男人抓住了他,卡住了他的喉咙。在昏迷前,他听见那只长着尖牙、如同耗子般的怪胎发出了微弱而刺耳窃笑声。

二十九日早晨,吉尔曼在极度恐惧中醒了过来。在睁开眼睛的同时,他便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他发现自己正待在那个有着倾斜墙壁与天花板的阁楼房间里,四肢伸展地躺在还未铺好的床上。他觉得喉咙莫名其妙地隐隐作痛。而当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后,吉尔曼惊恐地看见自己的双脚与睡衣下摆上沾满了已经结块的褐色泥巴。在那时候,他的记忆一片朦胧,但他至少知道自己肯定又梦游了。埃尔伍德肯定睡得太沉,所以没听到他发出的声响,也没能阻止他。地板上满是泥泞的脚印,可非常奇怪的是,那些脚印并没有延伸到门边。吉尔曼越是盯着它们看,就越觉得奇怪;因为除开那些他认出来属于自己的脚印外,他还看到了一些较小的、近乎圆形的污迹——就像是用大椅子或桌子的腿弄出来的一样,只不过大多数圆形污迹都被分成了两半。此外,地上还有一些耗子留下的奇怪泥印。那些足迹从一个新的洞口里延伸出来,然后又折返了回去。随后,吉尔曼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门边,却发现外面的走廊上没有任何泥泞的足迹。疯狂的恐惧与迷惑折磨着他的神经。他越是回忆昨夜的恐怖噩梦,就越觉得惶恐,而乔·马祖尔维奇在两层楼下发出哀怨的吟诵更让他感到绝望。

于是吉尔曼走下楼去,回到了埃尔伍德的房间里,摇醒了仍在熟睡的房间主人,并且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告诉了他。可是埃尔伍德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完全不知道吉尔曼昨夜去了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吉尔曼在返回自己房间的时候没能在大厅里留下泥泞的足迹;更不知道那些留在吉尔曼卧室地板上的足迹里为什么会混进好像是由家具留下的泥印。然后,埃尔伍德发现吉尔曼的喉咙上残留着一些暗淡的青紫色淤痕,就好像他曾试图扼死自己一样。但吉尔曼把手放在淤痕上的时候,却发现它们完全不能吻合。他们说话的时候,德斯罗切斯路过了门口,并且告诉他们自己曾在凌晨时候听见头顶上传出过一阵可怕的响动。他还补充说,午夜过后就没有人用过楼梯——但在临近午夜的时候他曾听见阁楼里传来了模糊的脚步声,以及小心翼翼下楼的声音,后者让他觉得特别可怕。德斯罗切斯告诉他们,对于阿卡姆来说,这是一年里非常糟糕的时候。吉尔曼最好还是确保自己带着乔·马祖尔维奇的给的十字架。就算是白天也不安全,因为在黎明之后,房子里曾传出过一些奇怪的声音——特别是一些微弱的婴儿哭声,然后又被突然给捂住了。

吉尔曼机械地出席了那天上午的课程,却完全无法将精力集中在学习上。一种混合了极度忧惧与期盼的情绪占据了他的脑海,而他似乎正在等候着将会彻底消灭自己的最后一击。中午的时候,他去大学里的理疗中心吃顿午饭。在等待甜点的时候,吉尔曼随手从旁边的座位上拿起了一张报纸。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忘记了自己的甜点;因为报纸第一版上的一条新闻让他瘫软了下去,双目圆瞪,最后只能付过账单,摇摇晃晃地走回埃尔伍德的房间里。

那则新闻报道了昨天夜里发生在奥恩巷中的一起离奇绑架案。米斯基娜·沃莱索杰科——一个愚昧的洗衣房工人——声称自己两岁大的孩子突然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了。这位母亲似乎在很早之前就一直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她担心的原因却太过怪诞,因此没人把她的焦虑当真。她说,自三月份开始,她就经常看见布朗·詹金在房子周围出现。她看到那只怪物的鬼脸,也听到了它的窃笑,所以她知道女巫肯定选择了小拉迪斯拉斯作为沃尔帕吉斯之夜举行可怕拜鬼仪式时的祭品。她曾请求邻居玛丽·卡赞克一同睡在房间里,想办法保住孩子,但玛丽不敢这么做。她也不能求助警方,因为警方从来都不相信这类事情。然而自她记事以来,每年都有小孩失踪。而她的朋友皮特·司铎瓦奇也不会帮助她,因为他正希望这个孩子消失。

但真正让吉尔曼吓出一身冷汗的则是一对狂欢者的报告。刚过午夜的时候,他们曾从那条巷子的路口前经过。虽然那两个人承认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但又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看到了三个着装怪异的人鬼鬼祟祟地走进了那条黑暗的巷子。他们说,那当中有一个穿着袍子的高大黑人,一个衣衫破烂的矮小老妇,还有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白人。那个老妇人一直在拖着年轻人前行。而在那个黑人的脚边的褐色泥地里,还有一只温顺的耗子正在摩挲着来回的穿梭。

整个下午吉尔曼都精神恍惚地坐在房间里。埃尔伍德也看到了那份报纸,并从中推测出某些可怕的想法。因此回家的时候,他找到了吉尔曼。这一次,他们俩都相信有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急事情正在向自己逼近。夜晚噩梦中的幻觉与客观世界中的真实间逐渐形成了一条可怖而又不可思议的纽带,唯有尽最大努力保持警戒才能避免事情向更可怕的方向发展。吉尔曼必须尽快找一个专家来看一看,但不能是现在,不能在所有报纸都在报道这桩绑架案的时候。

但事情的真相却依旧模糊不清,几乎要让人发狂。有一会儿吉尔曼与埃尔伍德压低了声音,相互交换了彼此所能设想到的最疯狂的假设。难道吉尔曼在研究过程中不经意地掌握了空间与维度的秘密,只是他还不知道而已?难道他真的离开我们的世界,去过某些无从猜测也无法想象的地方?在一夜夜险恶的怪事发生时,他去了哪里呢?那些轰鸣着的昏暗深渊——那片绿色的山丘——那块炙热的露台——那种源自群星之间的召唤——那个黑色的终极漩涡——那个肤色黝黑的人——那条满是污泥的巷子与那段楼梯——那个老巫婆与那只长着长牙与皮毛的恐怖怪物——那泡泡聚集体与那小多面体——吉尔曼身上奇怪的晒伤——手腕上的伤口——来历不明的雕像——满是污泥的双脚——喉咙上的淤痕——那些迷信的外国人口里传说与他们的恐惧——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中间理性的成分又有多少呢?

那晚他俩都没睡着,因此第二天他俩都旷了课,而且全都疲倦不堪。这天是四月三十日,女巫们会在这天黄昏举行让所有外国人与迷信老人都倍感恐惧的可憎拜鬼仪式。下午六点钟的时候,马祖尔维奇回到了家里,说磨坊里的人都在偷偷议论沃尔帕吉斯夜狂欢的事。他们说女巫们会在梅朵山另一边的黑暗幽谷里举行这场仪式。那地方有一块古老的白色石头,而这块石头的周围寸草不生。磨坊里的一些人甚至报了警,建议警方去那里寻找沃莱索杰科被绑架的孩子。不过,警察们都不相信会发生什么事情。乔坚持让可怜的吉尔曼戴上自己那柄用镍质项链串起来的十字架。为了迁就他,吉尔曼只好戴上了十字架,并把它塞进了衬衫里。

那夜晚些时候,两个年轻人昏昏欲睡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听着楼下织机修理工有节奏的祷告声,渐渐松弛了下来。打盹的时候,吉尔曼还能听到周围的声音。而他敏锐得不可思议的耳朵似乎从老房子里的噪音中剔出了一些琐细却让人恐惧的靡靡低语。某些记载在《死灵之书》与黑皮书上的危险内容开始逐渐在他的记忆里涌现,他发现自己正在跟随着某些太过恐怖因而无法描述的旋律慢慢摇摆着——据说那种旋律与拜鬼仪式上最为邪恶的典礼有关,而且起源于我们所能理解的时空之外的地方。

没过多久,他便意识到自己正在倾听的声音是什么了——那正是回荡在远方黑暗山谷里的可憎圣歌。他很清楚那些人期望得到什么;他知道他们需要在献上黑山羊与黑公鸡后再献上一只装满祭品的碗;他也知道奈哈比10和她的助手该在什么时候带来那只碗,但他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他看见埃尔伍德已经睡着了,于是试图大叫起来,吵醒自己的朋友。然而某些东西却鲠住了他的喉咙。他没法再控制自己。难道他最后还是在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的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10

女巫凯夏的秘名。

这时,他异常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远方由风递来的讯息。它们飘荡了数英里的距离,翻过山丘,越过田野,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来到了房子里,但吉尔曼依旧能或多或少地分辨出那些声音。一堆堆篝火肯定已经燃起来了,狂欢者们肯定已经开始跳舞了。他怎么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参加那些仪式呢?究竟是什么东西缠住了自己?数学理论——民间传说——这栋房子——老凯夏——布朗·詹金……此刻,他忽然发现墙上靠近自己所躺长椅的地方多了一个新的耗子洞。另一种声音盖住了远处的圣歌与近处乔·马祖尔维奇的哀怨祷告——那是从墙壁隔间里传来的、鬼鬼祟祟却又非常坚定的刮擦声。他希望电灯不会在此刻熄灭。然后,他听见门边传来了微弱的摸索声;看见那张蓄着胡子长着尖牙的小脸出现在了耗子洞里——他最终意识到,那张该被诅咒的小脸滑稽但却令人惊骇地像是老凯夏的面孔。

回荡着尖叫的昏暗深渊自他眼前一闪而过。他觉得那个彩虹泡泡聚集体伸出没有固定形状的爪子抓住了无助的自己。而那个千变万化的小多面体在前方领着他们全速前进。从始至终,翻滚搅动的虚空里回荡着一种加速拔高的模糊音调,似乎预示着某种无法描述也无法承受的高潮即将降临。他似乎知道将会发生什么——那是沃尔帕吉斯之曲的可怕爆发,在那些无限宽泛的音色之中浓缩着藏在物质世界之下、最初也是最终极的时空搅动。有时,终极混沌的搅动翻滚会以一种可以听到的振动形式隐约地穿透过每一层现实,在无数世界里为某些令人恐惧的时期赋以毛骨悚然的含义。

但是,这一切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吉尔曼再次出现在了那个被紫色光芒点亮的狭窄尖顶房间里。倾斜的地板,一个个装满古书的低矮巷子,长凳与桌子,奇怪的物件,还有位于房间一段的三角形深坑,一个不少。桌子上躺着一个白色的小东西——一个男婴,一丝不挂,昏迷不醒——而那个睨视着他的可怕老妇人正站在桌子的另一边。她的右手拽着一把有着怪异把手,刃口闪闪发亮的匕首;左手则拿着一只比例怪异的灰白色金属碗——那只碗的碗身上覆盖着奇怪的浮雕图案,而且还有一个精致的横向把手,老妇人捏着的正是那个横向的把手。此时,她正在用某种语言诵念某些低沉沙哑的仪式咒语。吉尔曼听不懂那种语言,但觉得它们与《死灵之书》里小心引述过的某些东西有些相似。

渐渐地,吉尔曼眼前的场景变得更清晰了。他看见那个老丑婆弯下腰,越过桌面,将那只空碗递了过来——随后,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活动了起来。他将身体往前倾过去,用双接下了空碗,发现它比自己想象的要轻一些。与此同时,令人作呕的布朗·詹金从左手边的三角形深坑中爬了上出来。随后,那个老丑婆示意他将碗举到某个特定的位置上。接着,她对准了那个白色的小受害者,将抓着那柄怪异大匕首的右手举到了最高处。那只长着皮毛与尖牙的小东西窃笑着开始了一连串陌生的仪式,而那个巫婆也用她低沉沙哑的嗓音可憎地回应着。吉尔曼觉得一股强烈而又痛苦的厌恶感贯通了他麻痹的精神与情感,而他握着的那只轻巧金属碗也摇晃了起来。片刻之后,匕首下落的动作完全打破了施加在吉尔曼身上的魔咒,他将碗扔向地面,后者发出了如同钟鸣一般的回响。然后,他抬起双手,不顾一切地飞扑向前试图阻止眼前的恐怖举动。

在那个瞬间,他从倾斜的地板上站了起来,猛地拧过老丑妇的爪子,夺走了匕首,扔向了那个狭小的三角形深坑。匕首撞击地面发出一阵硬物碰撞的声音,越过了深坑的边缘,掉了下去。随后,事情发生了逆转。那双凶残的爪子紧紧地锁住了他的喉咙。疯狂的暴怒扭曲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吉尔曼觉得廉价十字架的链子正在被慢慢碾进他的脖子里,而在危机关头,他想到拿出自己的十字架是否会影响这个邪恶的家伙。她的力气完全超越了常人的范围,但就在她进一步扼紧吉尔曼的脖子时,吉尔曼无力地抓住了自己衬衣,拖出了那柄金属十字架,扯断了它的链子,将它举了起来。

看到那个东西,老巫婆似乎有些惊恐。她的双手放松了一会儿,留给吉尔曼足够的机会完全摆脱它们。他将那双钢铁般的爪子拉开了自己的脖子,并且打算把那个老丑妇扔进房间角落的深坑里,但是那双爪子很快又恢复了力量,并且再度合拢了。这一次吉尔曼决定以牙还牙。他伸出双手扑向老巫婆的咽喉,在她意识到自己的打算前,将十字架的项链缠在了她的咽喉上,然后地绷住了链子,切断了老丑婆的呼吸。在她挣扎的最后时刻,吉尔曼觉得某个东西咬住了自己的脚踝,随后看见布朗·詹金已经爬了过来正试图帮助它的主人。于是他凶狠地一脚将那个怪胎踢进了深坑里,并且听到它在很深坑底发出阵阵呻吟。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结果了那个老丑婆,不过当她跌倒在地板上时,他并没有多加理会。然而待吉尔曼转过身去,看到桌上的情景时,他最后的一丝理智也跟着崩断了。当巫婆打算掐死他的时候,精力充沛、四只小手也灵巧得可怕的布朗·詹金一直都在忙碌,他所有的努力全都化成了泡影。虽然那把匕首没有插进受害者的胸口,但那个长着皮毛与黄色尖牙的亵神怪物在受害者的手腕上做了相同的事情——而不久前才被他摔在地上的碗,此时也正满满地摆在了那具毫无生气的小躯体旁。

在狂乱的梦境中,他又听到了那种旋律怪异的可憎圣歌。它正从无限远处的拜鬼仪式上源源不断地飘来,吉尔曼知道那个肤色黝黑的人一定也在那里。混乱的记忆与他所知晓的数学理论搅在一起,而他相信自己的潜意识一定还记得那个角度,能够让自己回到正常的世界。而这是他第一次独自返回。吉尔曼确信他就在自己房间上方那个很早以前就被封锁的顶楼隔间里,但他很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通过倾斜的地板或者早在很久以前就封死的那个入口逃离那个房间。此外,如果他从梦里的顶楼隔间逃出去,会不会仅仅只是进入梦里的房子呢——或许他抵达的地方仅仅只是目的地衍生的异常投影?在所有经历中,梦与现实之间的联系总让他感到颇为困惑。

穿越昏暗深渊的通道将会变得非常可怕,因为沃尔帕吉斯之曲正在那里回荡,而且吉尔曼还必须面对那些虽然一直摸不清但依旧让他无比恐惧的宇宙脉动。即便待在那个尖顶房间里,他还是能感觉到一种低沉、可怕的震动。他甚至能一点不差的猜出那种震动的节拍。在举行拜鬼仪式的时候,这种低沉的震动总会传播、扩散直到无数世界的各个角落,呼唤那些新加入者一同举行那些无可名状的仪式。拜鬼仪式上的圣歌里有一半都是在模仿这种隐约能够感觉到的模糊震动——但是,没有凡人的耳朵能够在毫无阻碍的情况下承受它的完整力量。况且,本能真的能将自己领回正确的位置吗?吉尔曼有点儿不太确定。他可能前往那片位于某个遥远行星上,绿光笼罩的山坡;也可能前往那座位于银河系外某个由长着触手的怪物建立的城市上空的露台;或者前往恶魔之主阿撒托斯统治着的终极混沌虚空里的黑暗螺旋漩涡。

当他准备进入通道的时候,紫色的光芒突然熄灭了。房间陷入了完全的黑暗。这肯定意味着那个老巫婆——老凯夏——奈哈比已经死了。远方拜鬼仪式上诵唱的圣歌与下方深坑里布朗·詹金发出的呻吟混合在一起环绕着吉尔曼。但他觉得自己还听到另一种更加疯狂的哀怨声音正从下方某个的未知地方传上了来。那是乔·马祖尔维奇——抵抗伏行之混沌的祷词此刻变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狂喜尖叫——讽刺的现实世界与高烧的混乱梦境碰撞在了一起——耶!莎布•尼古拉斯!那孕育千万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凌晨,距离黎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时候,那个有着奇怪墙角的阁楼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一声骇人的尖叫。德斯罗切斯、切尼斯奇、多布罗夫斯基以及马祖尔维奇立刻跑上了楼,甚至就连熟睡的埃尔伍德也惊醒了过来。人们在阁楼房间的地板上找到了吉尔曼。他还活着,双眼圆瞪,但似乎已经不省人事了。他脖子上有被人扼过的痕迹,左脚脚踝上还有一个耗子咬出来的可怕伤口。他的衣服被拉扯得很凌乱,乔的十字架也不见了。埃尔伍德打了寒颤,甚至都不敢去猜测自己的朋友在这次梦游时经历了怎样的遭遇。祖尔维奇却似乎有些晕眩,他说自己在先前祷告时曾经得到了一个“征兆”。随后,他们听见倾斜的墙壁后面传来一只老鼠的尖叫与呻吟,而马祖尔维奇疯狂地在胸前划起了十字。

大家把昏迷中的吉尔曼抬到了埃尔伍德房间里,并将他安顿在之前睡的长椅上,然后又派人叫来了麦考斯基医生——对方是当地的职业医师,而且从来不会泄漏病人的难堪。麦考斯基医生给了吉尔曼做了两次皮下注射,使他放松了下来,进入了更加自然的睡眠状态。到了第二天白天,病人断断续续地清醒了几次,支离破碎地向埃尔伍德嘟哝了一些昨晚噩梦的内容。这是个非常费力的过程,因为在他刚开始叙述的时候,埃尔伍德就发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新变化。

虽然在不久前吉尔曼还有着异常灵敏的听力,但他此时已经完全聋了。匆忙间,人们再次叫来了麦考斯基医生。经过详细检查,医生告诉埃尔伍德,吉尔曼的双耳的鼓膜已经破裂,像是被某些超出人类想象和承受能力的洪亮声音震裂了。然而他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这些声音的呢?像这样的声音足够惊醒密斯卡尼托克山谷里的所有居民,但显然没有人听到过这样的声响。对于这个问题,诚实的医生也没办法解答。

为了和吉尔曼顺畅的交流,埃尔伍德只得将要说的话通通写在了纸上。他们两个都不知道是什么导致这一连串混乱的事情,但都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多想。此外,他们俩一致认定必须尽快从这栋被诅咒的老房子里搬出去。当天的晚报报道了警方的一次突击行动——在快拂晓的时候,警方突然搜捕了一群聚集在梅朵山另一侧深谷里的古怪狂欢者。同时,报纸也提到了那块迷信者们一直都非常关注的白色石头。这次事件中没有人被捕,不过有人曾在四散的逃亡者中瞥见过一个高大的黑人。在另一个版面里,报纸表示米斯基娜·沃莱索杰科丢失的孩子还是没有任何线索。

然而,最恐怖的事情恰恰发生在那天晚上。埃尔伍德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夜晚发生的事情。而且这件事情压垮了他的神经,让他一直休学到了学期结束的时候。入夜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听到耗子一直在房间隔板里活动,但却没有在意。等到他与吉尔曼睡下很久后,房间里突然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埃尔伍德跳起来,打开了电灯,急急忙忙跑向房客睡着的长椅。吉尔曼在不断地尖叫,那完全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就好像他正承受着某些无法言语来描述的折磨与痛苦。他看见吉尔曼在床毯下痛苦的扭曲着,与此同时一大块红色血污开始在床单上浸润开来。

埃尔伍德几乎不敢去碰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尖叫与扭动都渐渐平静了下来。这时,德斯罗切斯、切尼斯奇、多布罗夫斯基、马祖尔维奇还有顶楼的其他房客们全聚集到了走廊里。房东让他的妻子回去打电话找麦考斯基医生来帮忙。忽然,一只大老鼠模样的东西从血染的床单下跳了出来,所有人都大叫了起来。那只耗子飞快地窜过了地板,就近钻进了一个敞开着的新耗子洞。而等到医生赶到房间里,揭开那张可怕的床单时,沃尔特·吉尔曼已经死了。

至于吉尔曼的死因,实际发生的事情比描述起来要疯狂和野蛮得多。他的身体上出现了一个几乎穿透的洞——某些东西把他的心脏给吃掉了。多布罗夫斯基因为自己没能彻底毒杀耗子觉得大为懊恼。他放弃了出租这座老房子的打算。没出一个星期,他就领着所有的老房客搬到了瓦伦特大街上的另一座房子里——那是座肮脏的房子,但至少没有这么古老的历史。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最麻烦的事情就是让乔·马祖尔维奇保持安静——这个忧郁的织机修理工似乎永远都没法镇定下来。他总是含糊地嘀咕着一些阴森恐怖的事情。

在那个毛骨悚然的夜晚,乔曾弯下腰仔细查看过那一行从吉尔曼的躺椅延伸到旁边洞口的鲜红色老鼠脚印。虽然地毯上的足迹非常模糊,难以辨认;但在地毯边缘到踢脚板之间还有一截裸露出来的地板。而马祖尔维奇在那截地板上发现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异样——或者他自以为发现了一些异样,因为尽管那些脚印看起来确实非常怪异,但没人赞同他的看法。虽然那些留在地板上的染血脚印显然与普通耗子的足迹大不相同,但就连切尼斯奇与多布罗夫斯基也拒绝相信马祖尔维奇的看法——因为他说那些足迹看起来像是四个微小的人类手掌。

再也没有人租用过那座房子。自多布罗夫斯基从房子里搬出去后,帷幕渐渐落下。人们纷纷避开了那座房子,不仅仅因为过去的恶名,也因为它里面飘荡着一股新出现的恶臭。或许那位前房东的耗子药最后还是发挥了效果,因为他搬出去没多久,那个地方就变成了邻里间的公害。卫生署的工作人员仔细检查后发现那股气味是从东面阁楼房间旁边与上方的封闭空间里传出来的。几个工作人员觉得那里面肯定堆积了很多死老鼠,但他们认为没必要拆开那个已经早在很早前就已经封死了的密封空间,进行消毒处理;因为恶臭很快就会消散,而且周边的居民对于卫生问题也不是特别的挑剔。事实上,经常有隐晦的地方传说声称——五朔节与万圣节过后,魔女之屋的楼上就会传出无法解释的恶臭气味。由于懒惰,当地的居民虽然常有抱怨,却也习以为常了——但是,这种恶臭依旧为那座房子增添了一笔新的罪过。再后来,建筑督察员从住宅名单上划掉了这座房子,宣布它不能再住人了。

吉尔曼的噩梦,以及伴随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始终都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埃尔伍德对于整件事情有自己的看法,但其中的某些观点可怕得几乎让人发狂。他在第二年秋天回到了学校,并且于第三年的六月顺利毕业。他发现小城里有关鬼怪的流言蜚语少了很多。虽然直到房子被拆除前一直有人报告说在那座废弃的建筑里听到鬼魅般的窃笑声,但自从吉尔曼死后,再也没有人嘟哝着说自己看到老凯夏或布朗·詹金了。随后的那一年,某些事情意外地让阿卡姆的居民们重新谈论起了那些与古老恐怖有关的当地传闻。但幸运的是,那一年埃尔伍德并不在阿卡姆。当然,他听说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并且有了一些困惑而又阴暗的猜想。这些想法让他受尽了无法言喻的痛苦折磨;可即便如此,埃尔伍德仍然觉得这比置身现场,并且亲自目睹其中的一些场景要好得多。

1931 年 3 月,一阵强风掀起了魔女之屋的屋顶,并摧毁房子的主烟囱。那些剥落的砖块、长满苔藓的暗色木瓦以及朽烂的木板与横梁一股脑地垮进了顶楼,并且压坏了下方的地板。整座阁楼塞满了倒塌的残砖破瓦。由于这座破旧建筑物的拆毁工作已经提上了日程,因此在开始拆迁前没人愿意费功夫去清理那堆垃圾。最终的拆除程序于十二月开工,而当那些忧心忡忡工人极不情愿地开始清理吉尔曼以前住过的房间时,以前流行过的传闻又复苏了。

工人们在那些从倾斜天花板上垮塌下来的残砖破瓦里发现了几样东西,并且叫来警察。随后,警察又依次找来了验尸官和大学里的几位教授。他们找到了一些骨头——虽然经历严重的碾压并且裂成了碎片,但人们依旧能轻易地辨认出那是人类的遗骸。它们显然是从头顶上那个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封死,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低矮小隔间里垮下来的。虽然那个隔间在很早以前就被封死了,但这些骨头的年代却要近得多,这一矛盾让所有人都觉得困惑不已。与验尸官随行的医生检查后断定,其中一部分骨头属于一个小孩,而另一些——一堆与腐朽的褐色碎布混在一起的骨头——属于一个矮小、佝偻的年迈女性。当人们小心地移开残砖碎瓦后,他们又发现了许多细小的骨头——有些是楼顶倒塌时被困在里面的耗子,还有些是年代更久远些的耗子骨头,上面还留着一些细小牙齿啃咬过的古怪痕迹——那些痕迹时常会引起许许多多的争论与思考。

此外,他们还发现了许多书籍与手稿的散乱碎片,以及一些更加古老的书籍手稿完全朽烂后留下来的黄色尘土。所有书籍似乎无一例外地牵涉到了那些最为高级、最为恐怖的黑魔法;此外,人们还发现了一些明显是近代才出现的东西,与那具明显属于近代的人骨一样,它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依旧是个未解之谜。但那些古老的手稿带出一个更大的谜团——根据那些手稿的保存状况及水印来看,最新与最老的手稿相隔了至少一百五十到两百年的时间,但手稿上那些潦草的古老字迹却完全相同。但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这次发现中最大的谜团则是那些散落在残砖破瓦里,明显受到不同程度损毁的小物件。这些东西的种类很多,但全都令人困惑不解——没有人能够猜测出它们原本的形状、材质、制作风格以及实际用途。其中的一件东西曾让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几个教授兴奋了好一阵子——那是一个严重损坏的畸形雕像,与吉尔曼当初送给学校博物馆的那尊奇怪雕像非常相似,但新发现的这尊雕像要更大一些,而且所使用的底材不是金属而是某种奇怪的淡蓝色石头。这尊雕像安置在一个拥有奇怪棱角的台座上,而那只台座上还铭刻有无法解读的象形文字。

如今,考古学家与人类学者依然在努力解读某些雕镂在一个已被压扁的轻巧金属碗上的奇异图案。发现那只碗的时候,碗的内侧沾满了不祥的褐色污渍。而外国人与容易受骗的老太太们则会絮絮叨叨地谈论起那柄混在垃圾堆里、断了链子的十字架——乔·马祖尔维奇曾经颤抖地表示,这正是几年前他送给可怜的吉尔曼的那柄十字架。有些人觉得这柄十字架是被耗子拖进封闭隔间的,而另一些人则觉得它当时肯定遗失在吉尔曼房间中的某个角落里。还有些人,包括乔本人,有着另一套看法,但那些想法太过疯狂和荒诞,因此没有人会把它们当真。

挖开吉尔曼房间里那面向内倾斜的墙壁后,工人们发现那个夹在倾斜内墙与房子北面外墙间的三角形空间里没有积累多少建筑垃圾——即使按面积比例来考虑,那块地方的建筑垃圾也比外面要少得多;但这块三角形空间里却铺着一层古老得多,也阴森得多的东西。那些东西吓呆了清理现场的工人。简单来说,那个地方是个货真价实的纳骨所——里面堆满了幼儿的骸骨。其中一些骸骨的年代并不久远,但另一些则要古老的多,这些骸骨无穷无尽地一层层叠在一起,最底端那些最古老的骨头几乎已经完全崩碎了。在深深的骸骨堆里躺着一把明显非常古老的大匕首,匕首的样式非常怪异,上面有着复杂的装饰。许多建筑垃圾都垮塌在匕首的上方,堆成了一个小堆。

而在那堆残砖破瓦里,有一个东西注定会比这座被诅咒的闹鬼老宅里发现的其他任何东西更让人困惑与恐惧,并且会引起更多迷信的传说。那个东西被卡在了一块掉落下来的木板与一堆水泥黏合起来的砖头之间。它是一具巨大、病态的老鼠骨架。骨架的一部分已经被压碎了,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比较解剖系的成员至今依旧会为它争论不休,同时又奇怪地对外界保持沉默。他们极少泄漏与骨架有关的信息,但发现它的工人们却总是用惊骇地语气低声谈论着骨架周围的棕色长毛。

有传闻说,骨架上组成细小爪子的那部分骨头体现出许多抓握的特征,因而更像是猴子而非老鼠;而那具有着凶狠黄色尖牙的头骨最为反常怪异。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它非常可怕地像是一个微弱并严重退化的人类头骨。当遇到这尊亵渎神明的东西时,工人们纷纷充满恐惧地划了个十字。但在离开老房子后,他们会去圣斯坦尼斯洛斯教堂里点亮一只蜡烛表示感恩,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往后再也不会听到那种刺耳的阴森窃笑了。

THE END


译者后记:

作为《奈亚拉托提普》系列的一部,《魔女屋中之梦》包揽了后世克苏鲁神话的大多数元素,大概算是为后世此类小说作了表率;也大概直接导致关于它的恶评不断。德雷斯不看好它,就连洛夫克拉夫特先生本人也不怎么欣赏它。他甚至对德雷斯说,《魔女屋中之梦》可能预示着他作为幻想小说作家的生涯已经到头了。他拒绝发表《魔女屋中之梦》。后来它在《幻丽奇谭》上发表还是托德雷斯的福。后世的很多批评家更认为它和《门外之物》 (The thing on the doorstep) 一样是洛夫克拉夫特先生最糟糕的晚年作品(个人觉得还没那么不堪……)

但是也有人欣赏该文。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是反映克苏鲁神话宇宙观最重要的文章之一;同时在塑造恐怖气氛,表现克苏鲁神话主题 (说实话,我怀疑真的有没有这个东西还是个问题) 上所作出的努力与获得的效果都值得肯定。

对于我这种不强求深刻艺术性的个人来说,《魔女屋中之梦》很好地体现了洛夫克拉夫特先生预见与想象力之深邃。虽然,它的剧情与结构略嫌拖沓 (远古者的星球那一段显得很累赘,除了牵扯出一个雕像之外意义不大。) 情节之间的逻辑关系不清晰(那些牵引始终没有讲清楚是为什么。)但是瑕不掩瑜,单单洛夫克拉夫特先生关于高维空间的想象,以及塑造恐怖气氛,表现“From Beyond”的想法就值得一读了。

PS:当凯夏看到吉尔曼的十字架时,struck with panic 还真让我吃了一惊呢……

再 PS:原本我是抱着看远古者的心情来翻译的,玖羽的怪物图鉴里面远古者引述的就是《魔女屋中之梦》的描述,但是没想到居然是个跑龙套的……

再再 PS:记得 foxmuldery 大人在《克苏鲁的召唤 概论》 (http://trow.cn/forum/index.php?showtopic=11556) 里面曾说过“美剧《恐怖大师》第一季第二集就是一个标准的 COC 故事。”么?就是改编的《魔女屋中之梦》……我很好奇他们是如何把这个故事压缩成 40 分钟的电视剧的。

再再再 PS:

乔·马祖尔维奇——对抗伏行之混沌的祷告转变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狂喜的尖叫声——冷笑着的现实世界与狂热的梦境漩涡碰撞在了一起——耶!莎布·尼古拉丝!那孕育千万子孙的黑山羊……

Joe Mazurewicz - the prayers against the Crawling Chaos now turning to an inexplicably triumphant shriek - worlds of sardonic actuality impinging on vortices of febrile dream - I? Shub-Niggurath! The Goat with a Thousand Young...

这段我还真没看懂,莫非乔·马祖尔维奇是拜莎布·尼古拉丝的?为什么又说 the prayers against the Crawling Chaos 呢……


特别鸣谢:

Bozar

abyssx

Milk

dreamapple

在翻译过程中提供的帮助

The Dunwich Horror

敦威治恐怖事件

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但原文写入了大量英语地方音,译者英语读音本不标准,难免理解错误。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愿旧日支配者安息……


蛇发女妖、九头蛇、奇美拉——这些源自《塞莱诺与鹰身女妖们》里的可怕故事也许会在迷信者的大脑里不断地翻版复制——但它们终究是过往的事物。它们只是转述,只是符号——而它们的原形一直源于我们,永远都是。然而,为何诵念这些我们在清醒时明知为虚妄的事物仍然会令我们恐惧呢?难道我们生来就认为这些事物是恐怖的么,认为这些事物会对我们施加以肉体上的伤害么?噢,完全不是!这些恐怖事物不过是过往的象征。它们带来的恐惧比它们的形象出现得更早——或者,即便没有形象,它们也不会有任何变化。…这类恐惧完全是精神上的——世界上越是没有这类的东西,它带来的恐惧就越强烈;而这种恐惧在我们无辜的幼年时期占有主导地位。对于这类恐惧,我们能提供出许多不同的解决方案。其中一些可能会深入洞察我们前世的情况,或者至少能够窥探一眼我们前世的幻境。

———— 查尔斯·兰姆《女巫与其他夜魔》【注】

【注:查尔斯·兰姆 (1775~1834) 英国散文家,本段选自他的代表作品集《伊利亚随笔》】


Chapter I

在马萨诸塞州中北部地区旅行的人若是在迪恩斯角另一边的艾尔斯伯里峰走岔了路,就会来到一个古怪而偏僻的小乡村。他们会发现路面逐渐延伸向高处,而被野蔷薇环绕的碎石墙则从两侧渐渐迫近,挤压着留在满是尘土的弯曲小路上的道道车辙。在随处可见的森林里,树木似乎都生长得格外的巨大;而那些野草、荆棘与灌木也都生长得相当繁茂,一点儿也不像其他有人定居的地方。奇怪的是,耕种的土地却非常稀少,而且都很贫瘠;零星散布着的房屋也全令人惊愕地保持着统一的风貌——古老、肮脏而且破败不堪。偶尔,旅行者们也会看见一些饱经沧桑的老人孤独地待在破败的门阶前,或是站在乱石散布的山坡草甸上。不知为何,旅行者们通常都不太愿意向这些人问路。他们实在太过沉默和鬼祟,因此人们会莫名地觉得自己好像正面对着某些禁忌的事物,并且希望自己不要与他们扯上关系。每当小路延伸向高处,让旅行者们看到位于密林之上的群山时,聚集在他们心中的古怪不安就会变得更加强烈起来。那些山峦太过圆整,太过对称,反而给人一种不太自然的感觉,让人觉得有些不适。那些山头上大多竖立着由高大石柱组成的奇怪圆环。有时候,天空会格外清晰地映衬出这些石环的轮廓。

小路时常会被深不见底的山峡与深谷截断,而那些架设在那些深渊上方的简陋木桥却总让人觉得不太安全可靠。而当道路翻过山头,再度延伸向下的时候,旅行者们会看到大片绵延的沼泽。这些沼泽会让人本能地觉得厌恶。倘若是在夜晚,藏起来的夜鹰会开始短促的尖啸,不计其数的萤火虫则伴着由北美牛蛙的刺耳鸣叫所交织成的无尽沙哑旋律开始翩翩起舞,此时人们几乎会觉得有些恐惧。发源于半球形山峦之间的密斯卡托尼克河上游蜿蜒迂回地流淌在群山脚下。而那股涓细、闪亮的流水总是让人古怪地联想起蛇的形象。

靠近那些山峦的时候,旅行者们往往会更加留意那些覆盖着密林的山坡,而非环绕着巨石的峰顶。这些阴森耸立的山坡看上去是如此的幽暗和险峻,不由得让所有的过客都希望远远地避开它们。可是,他们无路可避。随后,他们会看到一座廊桥,以及位于廊桥后的小乡村。那座小乡村蜷缩在溪流与圆山那几近垂直的陡峭山坡间。乡村里一堆堆腐朽破烂的复折式屋顶似乎预示着这些建筑要比矗立在临近区县的其他建筑古老得多,而这往往会让旅行者们觉得有些讶异。靠近些后,他们又会不安地发现大多数房子早已荒废,并且坍塌成了一堆堆废墟,就连那座有着破旧尖塔的教堂而也变成了小村庄里的一间邋遢杂货铺。旅行者们大多不敢穿过桥上的阴暗走道,可是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而等到他们穿过去后,旅行者们又会觉得村庄的街道上飘荡着一股淡淡的不祥臭味——那就像是霉菌生长并朽烂了数个世纪后积累的气味。如果旅行者能够尽快离开那个地方,顺着群山脚边的羊肠小道走下去,穿过山那边的平坦乡野,重新回到艾尔斯伯里峰,他们往往会觉得倍感宽慰。往后,这些旅行者或许会在某天得知自己那天路过了敦威治。

外面的人总是尽可能不去拜访敦威治。自从某件恐怖的事情发生后,所有指向那里的路标全都被摘掉了。以寻常的审美眼光来看,那里的景色其实非常优美;但从来都不会有艺术家,或夏季游客涌向那里。在两百年前,当谈论魔女之血、撒旦崇拜以及林间精怪还不至被人嘲笑的时候,人们总习惯拿这些东西当作疏远那里的接口。而在我们这个充满理性的年代里——自 1928 年敦威治恐怖事件的真相被那些心系这座小镇以及全世界的福祉的人们掩盖下去后——人们依旧会有意地避开那块地方,即便他们说不出确切的原因。或许有个原因能够解释人们为什么会避开那个地方——虽然那些不知情的外乡人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生活在那里的居民全都堕落又颓废,让人厌恶,就像新英格兰地区其它许多如同一潭死水般的地方一样,这些人已经在倒退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他们自己形成了一个新的族群,并且诶在心理与生理方面都有着诸多因为退化和近亲通婚而导致的明显缺陷。他们的平均智力低得可怜,而他们的历史里也充斥着公开的恶毒行径,语焉不详的谋杀,悖常的乱伦,以及某些几乎不容言说的暴力与变态行径。那些老一派的上流阶层——以两三家于 1692 年从塞伦搬到这里并且持有贵族纹章的古老家族为代表——堕落得没有那么厉害;但许多家族的旁支早已深深地融入了卑贱平民的行列,仅仅只能通过他们姓氏追溯到他们堕落前的血统。沃特雷与毕夏普家族中的某些人依旧会将自己的长子送去哈佛或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但这些年轻人却很少会再度回到这些诞生了他们与他们祖辈的破败屋檐之下。

没人能说清楚敦威治到底那里出了岔子——就连那些了解近期恐怖事件真相的人也不知道。但是古老的传说提到过许多事情,例如印第安人举行的不洁仪式与秘会——在这类仪式和秘会上,印第安人会从圆形的群山中召唤出某些有着恐怖形状的阴影,并且进行疯癫的狂欢祷告;而地面下也会发出响亮的爆裂声和隆隆声来回应它们的祈祷。1747 年,刚到敦威治公理会教堂【注】的亚比雅·哈德利牧师曾经以“撒旦与他的小魔鬼们就在附近”为论题发表过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布道。其间他说到:

【注:基督新教的宗派之一,在教会组织体制上主张各个堂会独立,会众实行自治,即公理制,故有此名。】

“我们必须承认,这在里许多恶魔们用来亵渎神明的行径已经变成了人尽皆知的事情,绝对无法否认。阿扎赛尔、巴泽勒尔、别西卜以及彼列【注】所发出的那些应该被诅咒的声音,如今正从地下传来。有数十位尚在人世的可信证人可以为证。就在不到十四夜前,我就曾听到我家房子后面的山丘中传来清晰的邪魔对话。在那里面回响着咯咯声、滚动声、呻吟声、尖啸声以及嘶嘶声。在这尘世没有什么东西能发出那种声音。这些声音一定来自那些只有邪术才能找到的洞窟,只有恶魔才能开启的巢穴。”

【注:此处除了“巴泽勒尔” (Buzrael) 外所有名字皆出自《圣经》并且在弥尔顿的《失乐园》里有所提及。但,巴泽勒尔是洛夫克拉夫特杜撰的。】

在发表过这次布道后不久,哈德利先生就失踪了。不过他布道的原文倒是在斯普林菲尔德被刊印发表了出来,至今还能看到。年复一年,总会有人报告说听到群山里传出奇怪的声音,而这些报告如今依旧让无数地质和地文学家困惑不已。

另一些民间传说声称山顶石柱圆环附近会飘荡出污秽的臭味;或者在一天的某几个小时里,站在巨大深谷底部某几个特定的位置上,能够模糊地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一些传说则试图解释魔鬼寻欢地的故事——那是一片被诅咒了的荒芜山坡,在那个地方不论是大树,还是灌木乃至一片草叶都无法生长。另外,当地人也非常害怕为数众多的夜鹰,它们总在暖和的夜晚发出鸣叫。人们发誓说这些鸟儿是亡魂的接引者——它们总是立在枝头等待着那些垂死者的灵魂,并用怪异的叫声附合死者最后时刻挣扎发出的呼吸声。倘若它们能在灵魂里开身体的那一刻抓住死者消散的灵魂,它们便立刻振翅飞走,发出一串恶魔般的窃笑;如果它们失败了,这些鸟儿就会在一片失望的沉寂中逐渐消失。

当然,这些传说现在显得既荒谬,又落伍;毕竟它们都是从非常久远的古老过去流传下来的。敦威治的确异乎寻常的古老。它比周边三十英里内任何一个人类居住地都要古老得多。时至今日,旅行者们也许还能在村子的南边找到毕夏普家族名下建于十七世纪的古老房子所残留下来的几堵地窖墙壁与一座烟囱;而瀑布附近 1806 年修建的磨坊残留下的废墟变成了这个地方能够看得到的年代最晚的建筑物。这里的工业并不发达,十九世纪轰轰烈烈的工业运动在这里也只不过是只短命的蚱蜢。不过,在所有一切建筑中,最为古老的还是那些位于山顶上,用简单凿刻的石柱堆建起来的巨石圆环;不过,这些东西通常被认为是印第安人而非殖民者的作品。目前流行的看法认为这些地方曾经是印第安人坡肯塔克部落【注 1】的墓园。人们曾在这些圆环中,以及哨兵岭上一个尺寸不小的桌状巨石附近,发现过许多骷髅与骸骨,这显然支持了现有的理论。不过,仍然有许多人种学家固执地认为那些遗骸应该属于高加索人种【注 2】,即便这个说法显得相当荒谬和不可思议。

【注 1:印第安人部落中的一支,目前的国内称呼这支部落使用另一个名字“鹿野 (Deerfield) ”】

【注 2:拉丁人种。原本大多居住在欧洲西部,中亚,北非等地。目前这个词也逐渐泛指白种人。】


Chapter II

1913 年二月二日,星期日,凌晨五点,威尔伯·沃特雷诞生在敦威治乡的一座大农宅里。那座没有住满的老农宅坐落在一片山坡上,距离村庄有四英里远,距离最近的另一座住宅也有一英里半远。其他人之所以还能回忆起这一天是因为那天恰巧是圣烛节【注】——不过,住在敦威治的居民经常以另一个名义庆祝这个日子;此外,另一件事情也让敦威治的居民记住了这个日子——那天群山里传出了某些声音,并且在前一天晚上,村庄里的狗执着地咆哮了整整一夜。整件事情里不那么引人注意的是孩子的母亲——拉薇妮亚·沃特雷。她属于没落的沃特雷家族,是一个略有点儿畸形、患有白化病、毫无吸引力可言的三十五岁女人,与自己的父亲住在一起。那些最为恐怖的巫术传说经常提到她父亲年轻时的某些举动,但到了那个时候他只是个有点儿疯癫的老头而已。没人知道拉薇妮亚·沃特雷的丈夫是谁,不过考虑到当地长久存在的各种陋习,也没有人拒绝接纳这个孩子;但这不并妨碍村民们猜测孩子父亲的身份——事实上,他们把能够想到人都猜了一遍。然而,奇怪的是,拉薇妮亚似乎为这个肤色黝黑、长着一副山羊脸的婴儿感到非常自豪——即便婴儿的模样与她拥有粉红色眼睛与其他白化病特征的病态外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们常听到她嘟哝着许多奇怪的预言,宣称这个孩子有着与众不同的力量与不可限量的前程。

【注:纪念圣母玛利亚行洁净礼的基督教节日】

拉薇妮亚的确像是一个喜欢念叨这种事情的人。她是个孤独的人,喜欢在雷暴时去群山里闲逛,而且总是试图研读她父亲从沃特雷家族先辈那里继承下来的古书——那些散发着臭味的古书已经在家族里流传了两个世纪,由于年代太过久远,而且满是虫蛀,大多都剥落成了碎片。她从未上过学,但老沃特雷教会了她许多支离破碎的古老学识。当地人一直都很害怕那座偏僻的农宅,因为老沃特雷在黑魔法方面小有名气。此外,在拉薇妮亚十二岁那年,沃特雷夫人无故死于暴力的事情也让当地人对他们一家有所顾忌。由于一直被孤立,并且受到各式各样的奇怪影响,拉薇妮亚总是做着一些狂野而夸张的白日梦,而且还喜欢从事古怪的消遣;她很少把时间花在在家务上,因为沃特雷一家在很早以前就不再注重整洁与干净了。

威尔伯出生的时候,村子的人曾听见过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那声音甚至盖过了群山里传来的噪音与夜晚狗群的咆哮——但没有哪个医生或助产士参与了接生过程。事实上,直到一个星期后老沃特雷驾着雪橇穿过雪地来到村子里,语无伦次地向一群待在奥斯本杂货店里的闲人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大家才知道他多了个孙子。那个老头似乎有了些变化——他含糊不清的脑子里多了几分鬼祟,这让他从一个令人害怕的家伙悄悄地变成了一个像是在害怕某些东西的人——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被家庭事物搅心绪不宁的人从来都不在少数。在交谈之中,他始终带着一丝得意的神情,往后,村民们也在他女儿脸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神情。许多年后,当时在场的许多听众都还记得他关于孩子父亲的言论。他说: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如果拉薇妮的儿子长得像他爸,他会出乎你们所有人的预料。你们别以为他是这附近的人。拉薇妮曾经读过,看过一些你们大多数人只听过的东西。我肯定她男人是你们能在艾尔斯伯里这边找到的最好的丈夫。如果你们像我一样了解这些山丘,你们就知道没有比那更好的教堂婚礼了。我告诉你们——总有一天,你们这些人会听到拉薇妮的一个孩子站在哨兵岭的山顶上高喊他爸爸的名字。

在威尔伯出生的头一个月里,只有两个人见过那个孩子。其中一个是老撒迦利亚·沃特雷,他属于沃特雷家族里尚未没落的那一脉;另一个是厄尔·索耶的同居女友梅蜜·毕夏普。梅蜜之所以去见威尔伯纯粹是因为好奇,而且她后来也如实地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全都说了出来;但撒迦利亚去见老沃特雷则是因为生意上的往来——那个时候,老沃特雷从他儿子柯蒂斯那里买了一头奥尔德尼奶牛,所以他把那头奶牛送了过去。从那时开始,到 1928 年敦威治恐怖事件发生的时候,威尔伯的家人一直在购买家畜;奇怪的是,沃特雷家那间破破烂烂的马厩里似乎从未被牲畜填满过。有一阵子,人们耐不住好奇纷纷偷偷爬上老农宅后面的陡峭山坡,仔细清点那些小心吃草的家畜。但他们发现牲畜的数目从未超过十或者十二头,而且那些牲畜看上去大多都是一副毫无血色的贫血模样。沃特雷家的牲畜显然患上了某种疾病或瘟疫——可能是由不干净的牧草,或者肮脏马厩里的致病真菌与腐烂木料引起的——因此他们家的牲畜经常死亡。此外,人们还经常在那些家畜身上看到奇怪的伤口与疮口——那些伤口看起来像是用利器割出来;而且在威尔伯刚出生的那几个月里,去农舍里的探望的人曾有一两次看到那个头发灰白、不修边幅的老头和他邋遢的卷发白化病女儿的喉咙上也有类似的伤痕。

威尔伯出生后的那个春天里,拉薇妮亚又像过去一样开始在群山里漫步了。不过,这时候她那比例有点奇怪的胳膊里还抱着那个皮肤黝黑的孩子。等绝大多数村里人都见过那个孩子后,人们渐渐对沃特雷一家失去了兴趣。虽然这个新生儿发育得很快,似乎每天都有新的变化,但村里人都懒得多加关注。威尔伯的生长发育的确快得有些异常。在出生三个月后,他的个头和力气已经胜过了许多满岁的婴儿了。而且他的举止,甚至包括他的声音都表现得非常克制,就好像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样——对于一个婴儿来说,这显得非常古怪。七个月大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能够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蹒跚走步了——对于这一点,村里人已经多少都有心理准备了——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威尔伯的步子还有些蹒跚,但一个月后,他已经能够应付自如了。

又过了些时候,在那一年的万圣节午夜,人们看到哨兵岭的山顶——那个摆放着桌形巨石与大堆古老遗骸的地方——燃起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赛拉斯·毕夏普——尚未没落的毕夏普家族里的一员——说,在那堆篝火烧起来的一个小时之前,他曾看见那个男孩走在他母亲的前面,稳稳当当地跑上山去了。他的话引起了不少的流言蜚语。那天,赛拉斯正在寻找一头走失了的小母牛,但当他无意间借着提灯的昏暗光线瞥见那两个人的时候,他几乎忘记了手头的任务。他看见那对母子几乎悄无声地跑过了矮树丛,而更让赛拉斯震惊的是,他觉得那两个人似乎都光着身子,一丝不挂。但后来他有点儿不太确定那个男孩有没有穿衣服——他可能扎着一条带边饰的腰带,还穿着一条深色的短裤,或者长裤。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威尔伯衣冠不整的模样。不论何时,他总会穿戴整齐,并且紧紧地扣好衣服。任何让他衣冠不整——或者有可能让他衣冠不整——的事情似乎都会令他充满愤怒与警惕。在这一方面,他一点儿也不像自己邋遢的母亲与祖父。这件事一直让村里人觉得非常好奇,但直到 1928 年敦威治恐怖事件发生时,这有了合理的解释。

第二年的一月份,另一件事情引起了一些闲言碎语:“拉薇妮的黑小鬼”开始说话了——虽然那个时候他才刚满十一个月。人们注意到了两个比较明显的特点:一来,那个小孩的口音完全不像是当地的口音;二来,他说话的时候并不像一般小孩那样口齿不清——就算是三四岁的孩子想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那个孩子并不健谈,而当他说话时,言语间似乎总会流露出一丝令人难以琢磨的东西,某种敦威治与它上面的居民完全不具备的东西。这种让人觉得古怪的感觉并非源自他说话的内容,也不是因为他所使用的简单词句;这种古怪的感觉似乎与他的语调,或者说他体内用于发声的器官有关。此外,他脸上流露出的成熟和老练也格外引人注意;虽然遗传了母亲与祖父的尖下巴,但是坚挺、早熟的鼻梁加上那双深黑色、有些拉丁血统的大眼睛给了他一副接近成年人的神态,甚至还流露出些许不同寻常的智慧。可是,尽管容光焕发,但他却生得格外的丑陋;肥厚的嘴唇,布满粗大毛孔的淡黄色皮肤,粗糙卷缩的头发,以及瘦长得古怪的耳朵总给人一种好似山羊——或者野兽——的感觉。没过多久,人们就开始讨厌他,而且比讨厌他母亲与祖父更甚。所有与这个孩子有关的猜测都掺进了许多与老沃特雷有关的传说——像是他过去施展的魔法,以及他双手捧着一本打开的大书,置身一个石圈中央,大声喊出犹格·索托斯这个令人胆寒的名讳时,群山也跟着振动起来的故事。村子里的狗特别讨厌这个孩子,而他常常被迫采取各式各样的防卫手段来对付狗群威胁性的低吼。


Chapter III

在这段日子里,老沃特雷一直在购买家畜,但他的畜群规模依旧没有明显的扩充。此外,他开始切割木料,准备修葺老农宅里那些未被利用的部分——他的农宅原本是座盖着尖屋顶的宽敞大房子,房子的后半段完全埋进了满是石头的山坡里;一直以来,老沃特雷与他的女儿都只使用一楼的三间破得不太厉害的房间。那个老头肯定还有保留有惊人的力气,因为他一个人完成了所有的繁重体力劳动;虽然他有时会疯疯癫癫地唠叨起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手里做出来的木工似乎都进行了全面地设计与计算。其实早在威尔伯刚出生的时候,村民们就注意到沃特雷家的一间工具房突然变得整洁了,不仅装上了隔板,而且换了结实的新锁。现如今,在见识过农宅废弃二楼的翻修工作后,大家发现老沃特雷一点也不比一个细心的工匠差。但看到他用木板严丝合缝地封死了二楼修复过的所有窗户后,大家觉得他的疯病还是没有起色——不过也有许多人说花力气去修复那栋房子本身就是疯子才会去做的事情。但是,他在一楼为自己刚到世上的孙子整理出一个房间的举动到算合情合理——有几位客人曾参观过这个为威尔伯准备的小房间,不过老沃特雷从来都允许人上二楼参观那些窗户被封死的房间。在楼下为孙子准备的房间里,老沃特雷装上一排排高大坚固的书架,并且按照某种显然精细设计过的顺序将所有腐烂的古籍与残本全都摆了上去。但是在不久前,他还习惯把这些书胡乱地扔在各个房间的墙角。

“我拿它们还有些用,”老沃特雷一边拿着在厨房生锈炉子上煮出来的浆糊修复那些印有黑体字的碎纸,一面解释说。“但这孩子能更好的利用它们。他需要尽最大的努力修补好它们,因为这都是他要学的。”

1914 年 9 月,小威尔伯一年零七个月大的时候,他的体格和能力已发育得几乎有些吓人。这个时候的他和四岁的小孩差不多高,不仅言谈流利,而且聪明得不可思议。他经常自由地在田野与丘陵里奔跑,而当他母亲拉薇妮亚去山野里闲逛的时候,他总会陪伴身边。在家里的时候,他会勤勉地研读那些画在祖父古书上的奇怪图案与绘画。在那些冗长而宁静的下午里,老沃特雷泽总会待在他身边指导他的学习。那个时候,老农宅的修缮工程已经完成了。但那些看到它的人都会觉得有些纳闷——因为老沃特雷把二楼的一面窗户改装成一扇坚固的木板门。那原本是一面位于东面山墙上的后窗,紧挨着山坡;在被改装成木板门后,老沃特还特意修建了一条带防滑条的木制走道将那扇木板门与地面连接了起来。待这些工作完成后,人们注意到那个自小威尔伯出生后就一直紧紧锁着并且装上了无窗隔板的老工具房再度被废弃了。那座工具房的木门又敞开了,无精打采地挂在门框上摇晃着。有一回,厄尔·索耶去沃特雷家卖牛。做完生意后,他走进那间工具房看了看。在工具房里,他闻到了一股让人心烦意乱的奇怪臭味——他以前只在丘陵山顶上那些印第安人石圈附近闻到过这种气味。他说没有任何正常的东西会发出那种气味,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会发出那种气味。但话说回来,敦威治居民们的住房与棚户里从来都不缺怪味。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村民们没见到任何怪事,但所有人都发誓说群山里的神秘声音变得更频繁了——虽然变化并不明显,但却一直以缓慢的速度在增多。1915 年的五朔节前夕,当地发生了一连串的震动,甚至就连住在艾尔斯伯里的居民都有所察觉。又过了几个月,那年的万圣节的晚上,哨兵岭的山顶燃起了一堆篝火。随着篝火的燃起,地下也传出了隆隆的轰鸣——“那是巫师沃特雷干的。”——人们都这么说。小威尔伯依旧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四岁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十岁的小孩。他已经能独立并且废寝忘食地阅读了,而另一方面,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了。长久不变的沉默寡言吞没了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人们开始刻意地谈论起了那副山羊模样的面孔似乎逐渐显露出了某种邪恶的迹象。有时候,他嘟哝起某些难懂的古怪词语,或者用一种奇怪的旋律高声诵唱——听见他诵唱的人都会因为无法解释的恐惧而颤抖不已。许多人都注意到狗非常讨厌他,而且威尔伯还准备了一把转轮手枪,确保自己能安全地穿过村子。虽然他很少使用那只武器,但狗主人们不会因此对他摆出好脸色。

少数几个原意拜访沃特雷家的人经常发现拉薇妮亚独自一人待在一楼的房间里,而窗户被木板封起来的二楼却会传出古怪的叫喊与脚步声。她从来都不说自己的父亲与儿子在楼上做什么。不过,有一回,一个爱开玩笑的鱼贩子想去打开那扇通往二楼的上锁木门,而拉薇妮亚却突然变得面无血色,同时显出了超乎寻常的惊恐神情。后来,那个鱼贩子和敦威治村中那些待在杂货铺里的闲人们谈起了这件事情,他说他觉得自己听见有匹马在楼上来回踱步。而那些闲人们不由得胡思乱想了起来。他们想到了那扇被改装成木门的窗户和那条从地面直达二楼木门的走道,还有那些不断失踪的牲畜。然后,他们想起了那些关于老沃特雷年轻时候的故事;想起某些传说宣称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向某些异教神明献上一头小公牛后便能从土地中召唤出奇异的事物。这时候,他们全都打了个寒颤。那时候,人们已经注意到村里的狗都很讨厌沃特雷一家住的老农宅,这种厌恶就和它们冲着小威尔伯本人表现出来的敌意一样强烈。

1917 年,战争开始了【注】。征兵委员会的主席——乡绅索耶·沃尔特——遇到了麻烦。他发现自己很难从敦威治村中的年轻人里挑选出合格的人手,甚至都没法满足新兵营的配额。这种区域性地大规模体质退化引起了政府部门的注意。当局特地派遣了几位官员与医疗专家前往敦威治主持调查工作;新英格兰地区的报纸读者应该还能回忆起这件事情。当媒体参与进调查后,记者们注意到了沃特雷一家,这直接导致《波士顿环球报》与《阿卡姆广告人》印制了大堆夸张的周末故事讲述了小威尔伯的早熟,老沃特雷的黑魔法,几架子的奇怪典籍,老农宅被封闭的二楼,当地的离奇事件还有群山里的声音。那个时候,小威尔伯已经四岁半了,而且看起来就像是十五岁的小伙子。他的脸颊和嘴唇上全是粗糙的黑毛,就连声音也变得低沉沙哑起来。

【注:1917 年 4 月美国对德宣战,加入一次世界大战。】

厄尔·索耶带着一群记者与摄影师来到了老沃特雷的住处,并且提醒他们注意那种似乎是从封闭二楼渗下来的奇怪臭味。他说,那种气味就和他在那间大修后被彻底废弃的工具房里闻到的一模一样;而且他觉得他有时候还会在那些位于山丘顶端的石头圆环附近闻到一样的气味。当那些新闻故事刊印出版的时候,敦威治的居民们便找来一一读过,并且咧嘴耻笑起那些显而易见的错误来。但是,他们也觉得有些奇怪——那些新闻作者为什么反复提起老沃特雷用非常古老的金币来购买家畜?虽然沃特雷一家接待了那些访客,但是他们的脸上总挂着掩饰不住的厌恶神情。不过,他们也不敢粗暴地对待这些访客,或是拒绝与客人们交谈,因为那会招来更多的关注。


Chapter IV

之后的十年里,沃特雷一家的故事被淹没在了这个病态村落的日常生活里,无从分辨。人们渐渐习惯了他们一家的奇怪行径,也不再关心他们在五朔节前夕与万圣节之夜举行的神秘仪式。每年两次,他们会在哨兵岭顶端点燃熊熊的篝火,而那个时候山峰也会发出越来越响亮的隆隆声;而且不管是在什么季节,沃特雷的偏僻农宅旁总会出现不祥的怪事。这段时间里,拜访沃特雷的人说他们听见被封闭的二楼传来奇怪的声音,就算沃特雷一家人都在楼下时也是如此。沃特雷一家依旧在献祭母牛和小公牛,而且非常频繁,没有停止的迹象,这也让村民们觉得有些惊讶。据说有人曾向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投诉,但却也没有什么下文,因为敦威治的居民从来都不想引起外界的关注。

1923 年前后,小威尔伯十岁大的时候,他的思想、声音、体格以及那张长着胡子的脸等方方面面让人觉得他已经非常成熟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老农宅迎来了它的第二次大改造。这次改造的目标是二楼那些被老沃特雷封起来的地方。看到他们祖孙二人丢弃掉的小部分木料后,村子里的人猜那两个人打通了二楼所有的隔墙,甚至还移走了阁楼的地板,在一楼与屋脊间留下了一块非常空旷的开阔地。此外他们还拆掉了原本修建在农宅中央的大烟囱,在露出来的生锈大洞里装上了一根露在外面的薄皮灰锡炉管。

在农宅大修后迎来的第一个春天里,老沃特雷注意到越来越多的夜鹰会在晚上从冷泉峡谷飞到他的窗沿边。他似乎觉得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并且告诉那些待在奥斯本杂货店里的闲人们,他觉得自己的大限快要到了。

“它们正和着我的呼吸叫唤呢。”他说“我猜它们已经准备好要抓走我的灵魂了,它们知道我的灵魂就要走了,而且不想放过它。小伙子们,等我走了以后,不管它们有没有抓住我,你们都会知道的。如果它们成功了,它们会唱歌和大笑直到天亮;如果它们没能逮住我,它们到黎明时都会安安静静的。我正等着它们呢,兴许它们搜寻的灵魂还有几分力气能和它们好好打上一架。”

1924 年收获节【注】的晚上,威尔伯骑着家里剩下的一匹马,穿过重重夜幕,赶到村庄里的奥斯本杂货店中打电话叫来了艾尔斯伯里的霍顿医生。当霍顿医生匆匆赶到老农宅时,他发现老沃特雷已经有半截埋进了坟墓里。微弱的心跳与沉重的呼吸声都预示着老沃特雷的大限已经不远了。他那患有白化病的丑陋女儿与长着古怪胡子的孙子全都待他的床边,但头顶上方的二楼房间里却依然传出一阵阵令人不安的拍打或涌动,像是潮水一遍遍拍打在平坦的沙滩上。但最让霍顿医生心烦意乱的却是户外夜鹰短促的鸣叫声;似乎有数不清的夜鹰在黑夜里一遍遍地鸣叫着它们没完没了的口信,魔鬼般计算着那个垂死之人剩余的喘息。霍顿医生觉得那情景实在是太反常,太不可思议了,就和他为了这次出诊不得不踏进的这个地方一样反常,一样不可思议。

【注:北半部许多英语国家的传统节日。具体时间为八月一日,意味着小麦可以开始收获了。】

直到一点的时候,老沃特雷恢复了意识。他停下沉重的喘息声,哽噎着向他的孙子说出了几个词。

“更大一些,威利,更大一些。你长大了,那东西长得更快。它很快就会准备好为你服务了。记得用那首长赞美诗为犹格·索托斯打开大门。你能在完整版的 751 页招到那首赞美诗。然后你要点着那监牢,在空气里点火,绝对不要烧到它。”

老沃特雷显然已经彻底疯了。他停顿了片刻,停在屋外的大群夜鹰跟着改变了鸣叫的拍子,与此同时远方隐约传来了群山发出的奇怪声响。随后,老沃特又多说了一两句话。

“按时喂它,威利,要注意用量。当不要让它在这地方长得太快。如果,在你为犹格·索托斯打开大门之前,它就破坏了住处或是逃出去了,那么一切都完了。只有从外面来的它们能让它繁衍和生效……只有它们,旧日支配者正等待着归来……”

但句子再度被沉重的喘息声打断了,屋外的夜鹰跟上了变化,拉维妮娅也跟着尖叫了起来。他们就这样又拖了一个小时,接着老沃特发出了临终前的喉鸣。随后,那些吵闹嘈杂的鸟鸣声渐渐地的沉寂了下来,霍顿医生伸出手阖上了死者圆瞪着的灰暗眼睛。拉维妮娅在一旁发出了呜咽的哭声,但威尔伯却轻声地笑了笑,而群山也发出了模糊的轰鸣。

“它们没有抓住他。”他用低沉浑厚的嗓音嘀咕说。

到了那个时候,威尔伯已经在他所钻研的领域里积攒了非常渊博的知识。他与许多负责保存古代稀有查禁典籍的图书馆管理员有书信上的来往。因此许多图书管理员都认识他。另一方面,敦威治人也越来越痛恨害怕他,因为当地发生许多起儿童失踪案,而村民们隐约怀疑那些案子这与他有关;但他们依旧保持沉默,可能是因为恐惧,也可能是因为威尔伯——和他的祖父一样——依旧还在使用那些古老的金子购买家畜,而且买得越来越多。他看起来已经非常成熟了,而且他的身高已经接近了正常人的极限,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1925 年,有一个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学术界笔友来敦威治村拜访了他。那个时候他已经有六英尺八英寸高了。那位拜访者吓得不轻,他带着满腹疑惑面色苍白地离开了敦威治。

这些年来,威尔伯越来越蔑视自己患有白化病的丑陋母亲。后来,他不再允许母亲在五朔节前夕和万圣节之夜里与自己一同前往群山里举行仪式。1926 年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女人向玛米·毕夏普埋怨说自己有些害怕威尔伯了。

“我知道他很多事情,但是很多我都不能告诉你,玛米。”她说。“但现在他的秘密比我知道的还要多得多。我对天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想要做些什么事。”

那年万圣节,群山里回荡出了前所未有的嘹亮声音,而熊熊篝火也像往常一样出现在了哨兵岭的顶端。但更加吸引人们注意的却是大群夜鹰发出的有节奏的鸣叫声;这些晚得出奇的夜鹰【注】似乎全都聚集在沃特雷家那间未点灯的老农宅附近。刚过午夜,它们发出的尖锐音调突然演变成了一片混乱喧闹的尖笑。那些嘈杂的鸣叫一直回荡在村庄上空,直到黎明时分才彻底安静下来。然后,它们全都消失了,赶着飞往南方过冬——往常,它们在一个月前就该启程前往南方了。起先,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当时似乎没有居民过世。但在那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过拉维妮娅——那个饱受折磨的白化病女人。

【注:北美三声夜鹰是候鸟,万圣节时期应该已经离开新英格兰地区了,故有“晚得出奇”一说。】

1927 年夏天,威尔伯修好了两座位于田间的小棚,并且逐渐将自己的古书与财物全都搬到那两座棚屋里。过了没多久,厄尔·索耶告诉聚集在奥斯本的杂货店里的闲人们,威尔伯又在改造沃特雷家的老农宅了。这一次,威尔伯封上了位于一楼的门和窗户,并且拆掉了一楼所有的隔墙——四年前,他和他的祖父也这样改造了农宅的二楼。改造完成后,他搬进了田间的那两座小棚屋里。索耶觉得威尔伯似乎非常的焦躁,而且还有些颤抖。人们大多怀疑他知道母亲失踪的内情,而且很少有人愿意靠近那座老农宅。那一年,威尔伯已经有七英尺高了,而且还没有停止生长的迹象。


Chapter V

接下来的冬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威尔伯第一次离开了敦威治,旅行去了乡村外面的世界。虽然威尔伯与哈佛大学的怀德纳图书馆,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大英博物馆,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以及阿卡姆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都有书信来往,但当他试图向那些图书馆借阅一本自己非常渴望得到的古籍时,所有的图书馆都拒绝了他的申请。最后,威尔伯只得亲自走一趟。于是衣衫褴褛、不修边幅、肮脏不堪,还操着一口粗野的方言的他动身去了距离敦威治最近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这个足足八英尺高,肤色黝黑,长着一副山羊脸的怪人,带着一个从奥斯本的杂货店里买来的廉价旅行袋,来到了阿卡姆,想要参阅一本长久以来一直被锁在大学图书馆里的可怖典籍——由阿拉伯疯子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编撰,奥洛斯·沃尔密乌斯翻译,并于 17 世纪在西班牙出版的拉丁文版《死灵之书》。在这之前,威尔伯从未见过一座城市,但他并没有在城里做片刻逗留,一心一意赶到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当他出现在校门前时,学校里那只长着硕大白色犬齿看门犬怀着异样的狂暴与敌意冲着这个陌生人咆哮了起来,将拴着自己的结实铁链绷得笔直。但威尔伯却毫不在意地从它面前走了过去。

威尔伯随身带着祖父留给他的那本由迪伊博士翻译,价值连城却并不完整的英文版《死灵之书》。当获准查阅拉丁文本时,他立刻开始对照两本书籍,并试图在拉丁文本上寻找到自己手里那本不完整的典籍上第 751 页记载的内容。这是威尔伯能够礼貌透露的所有信息;即便曾与他在农场里见过一面的图书馆馆长——同样博学多才的亨利·阿米蒂奇【注】——向他客气地询问了许多的问题。威尔伯承认,他在寻找某种仪式或咒语,那个仪式或咒语里面包含了一个可怕的名讳——犹格·索托斯。但是威尔伯发现了许多差异、重复与模棱两可的地方,这让他觉得非常困惑,很难做出决定。当他抄下自己最终选择的咒语时,阿米蒂奇博士不经意地越过他肩头看见了桌子上敞开的书页;而拉丁文版左侧的书页上记录着会威胁到这个和平理性世界的可怕危险。

根据阿米蒂奇博士在脑里的默默翻译,那书页上写着:

“人类既非这地上最古老的主人,也非这地上最后一任主人。寻常的活物与物质亦非独行于世。旧日支配者昔在,旧日支配者今在,旧日支配者亦将永在。不在吾等所知之空间,而在诸空间之间。彼等平静行过,彼等于初源行过,彼等位于空间之外,而吾等不能见其踪影。犹格·索托斯知道大门所在。犹格·索托斯即是门,犹格·索托斯即是门之匙,即是看门者。过去在他,现在在他,未来皆在他。他知晓旧日支配者曾于何处闯入;亦知晓旧日支配者将于何处再次闯入。他知晓彼等曾踏过地上的哪些土地,也知道彼等仍踏在哪些土地上,亦知道当彼等行过时为何无人得见彼等。借由彼等气味,世人偶尔可知彼等近了,但无人可知晓彼等容貌,然世人可从彼等的人类子嗣身上窥见彼等的容貌;彼等子嗣亦有各样的相貌,有世人最真切的幻想,亦有如彼等一般无形无实之形体。若在适当的时节于荒凉土地上说出某些词句,呼嚎过某些仪式,则彼等将行过并腐坏那些土地,而无人得见彼等。风会喋喋转述彼等声音,地会喃喃转述彼等意识。彼等令森林屈服,城市粉碎,然没有森林与城市可见彼等之手。冰冷荒原之上,卡达斯知晓彼等,而谁人知晓卡达斯呢?南方的冰雪荒漠与沉没大洋的小岛上承载着刻有彼等印记的石头,而谁人得以眼见那些封冻的城市,那些有海草藤壶的密封高塔呢?伟大的克苏鲁亦是彼等兄弟,然其亦只可模糊感知彼等所在。**呀!莎布·尼古拉丝!**透过那污秽,汝可知晓彼等。彼等之手已在汝之咽喉,而汝仍不见彼等;彼等居所在汝之门槛。犹格·索托斯即是门之匙,诸空间皆汇聚在此。世人统治着彼等曾统治之世界;彼等亦将会统治世人所统治之世界。春夏过后就是秋冬,秋冬过后亦是春夏。彼等耐心等候,因为彼等终将再度统治此地。”

联系上他曾听过的那些有关敦威治以及当地阴郁鬼怪的传说,还有围绕在威尔伯·沃特雷身上的可怖谜团——从来路不明的出生到可能弑母的嫌疑,眼前的这些文字让阿米蒂奇博士感到了一阵恐惧,像是遇到了从墓穴里刮来的黏稠寒风。他觉得,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长着一副山羊面孔,附身弯腰的巨人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或许另一个维度空间的生物;他像是某个仅仅只有部分是人类的东西,并且与某些如同巨大幻影般延展在一切时空、物质和力量之外的黑暗深渊有着紧密的联系。这时候,威尔伯抬起了头,开始用他那洪亮而古怪的腔调说起话来——就连这种腔调似乎也在暗示着的发音器官并非像是正常人类那样运作的。

“阿米蒂奇先生”他说“我估计,我必须将这本书带回家去。我必须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尝试上面的东西,但我没法在这里尝试。如果让那些条条框框禁止我,不再继续下去,那会是个不可饶恕的大罪。先生,让我带走它吧。我发誓,没有人会知道这里面的区别。不用你说,我会好好保护它的。不是我把这本迪伊的版本弄成这样子的……”

但当他看到图书馆馆长脸上坚决的反对神情时,他止住了话头,而那张山羊模样的面孔上渐渐显露出狡诈的神情。阿米蒂奇原本打算告诉威尔伯,他能够将自己所需要的章节抄下来来走,但他想到了可能导致的后果,并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若将通向那亵渎神明的外层世界的钥匙交到这样一个生物手里,实在需要担负起太多责任了。当威尔伯·沃特雷眼见事情到此为止,只得努力轻描淡写地回答说:

“啊,好吧,如果你这么觉得,也许哈佛不会像你们这么小气。”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站起来,大步跨出房间,弯腰穿过了一扇扇门框。

阿米蒂奇听着那只硕大的看门犬所发出的疯狂咆哮声,同时透过窗户看见沃特雷如同大猩猩一般迈着大步跑过了校园。而后,他想起了自己曾听说过的那些疯狂传说,以及《阿卡姆广告人》在周日版上刊登的古老故事;还有他以前拜访敦威治时了解到了民风与人情。某些并非来自地球——或者至少不是来自三维空间里的地球——的无形之物正裹夹着恶臭与恐怖涌过新英格兰的幽谷,并且可憎徘徊在群山的顶端。长久以来,阿米蒂奇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而此刻,他似乎已觉察到一场恐怖入侵的某些可怕部分正在显现,并且瞥见世界正朝着某个古老且曾经沉寂过的梦魇所统治的邪恶领地迈出了可怕的一步。他怀着嫌恶的心情颤抖着把《死灵之书》锁进了柜子,但房间仍旧弥漫着无法辨认的邪恶恶臭。“透过那污秽,汝可知晓彼等。”他想起了《死灵之书》上看到的句子。是的——这种恶臭和不到三年前他在沃特雷的那间老农宅闻到的,令他作呕的气味一模一样。他再度想起了威尔伯——那张山羊脸,还有那些不祥神情,然后面带嘲笑地想起了那些关于他出身的传说。

“乱伦?”阿米蒂奇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老天,这群傻瓜。让他们见识了亚瑟·梅琴的《大神潘》,他们却自以为只是一起普普通通的敦威治丑闻。可是,威尔伯的生父到底是什么东西?究竟是怎样的被诅咒的无形力量在影响或抽离这个三维世界里的地球?出生在圣烛节,在那往前的九个月是 1912 年五朔节之夜,据说那天在阿卡姆里都能听到土地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在那个五月的夜晚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群山里走动?在接近十字架节【注】的日子里,到底是什么恐怖存在将自己与这个半人的血肉联系在了一起?”

【注:基督教节日,日期为五月三日。】

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阿米蒂奇博士收集了所有能找到的有关威尔伯·沃特雷,或者敦威治附近的无形鬼怪,的材料。他与住在艾尔斯伯里,照料老沃特雷直到咽气的霍顿医生取得了联系,并且从他那里打听到了威尔伯的祖父留下的遗言。阿米蒂奇博士反复思索了那些遗言。随后,他又去了一次敦威治村,但却没有得到多少新发现;但仔细研究过《死灵之书》上威尔伯非常渴望得到的那部分内容后,他有了一些全新的可怕线索——让他能够窥探到这个暗中威胁着这颗星球的奇异邪魔的本质,手段,以及它的目标。他与波士顿的几个研究古代传说的学者进行了详细探讨,并且与其他许多地方的学者互通的信件,但他越是沟通就越觉得惊异,这种惊异已经不仅仅让他觉得忧虑了,而且让他觉得一种精神上的强烈恐惧。随着夏天的渐渐过去,他隐约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应对那个潜伏在密斯卡托尼克峡谷上游的恐怖;应对威尔伯·沃特雷,这个待在人类世界里的怪物。


Chapter VI

敦威治恐怖事件发生在 1928 年收获节到秋分日之间的那段时候,而阿米蒂奇博士亲眼目睹了它的可怕序幕。在那个时候,他听说怪人威尔伯去了一趟剑桥,还听说威尔伯发了疯地想要从怀德纳图书馆借走《死灵之书》,或者弄一份《死灵之书》的副本。但那个怪人没有成功,因为阿米蒂奇已经向所有保存有那本可怕典籍的图书馆送去了最为严正的警告。威尔伯在剑桥表现得极度紧张;他非常想拿到那本书,同时也非常想赶回家去,仿佛害怕离家太久会导致某些严重的后果。

八月的早些时候,发生了一件几乎算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八月三日凌晨,阿米蒂奇博士被校园里那只凶猛的看门犬发出的疯狂凶猛咆哮给吵醒了。那些近乎疯狂的咆哮与吼叫阴沉可怕地响个不停;而且变得越来越响亮,但却又穿插着意味深长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停顿。然后,远处传来一声尖叫——那声尖叫源自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喉咙;半个阿卡姆市的人都被这声尖叫给惊醒了,并且从那以后经常在噩梦里保守它的折磨;那声尖叫肯定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发出来的,或者至少不是完全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发出来的。

阿米蒂奇匆忙地套上几件衣服,跑出门去,穿过大街和草坪,冲向了夜色里的学校大楼。他看见其他人在他前面奔跑,并且听到防盗警铃的刺耳声音持续不断地从从图书馆的方向上传了过来。随后,借着月光,他看见图书馆的一扇窗户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不论那是什么东西,它肯定已经闯进去了;因为咆哮和尖叫是从房子里面传出来的。那些声音正在逐渐降低,最后演变成了一种混合了呻吟与低吼的声响。阿米蒂奇发自本能地意识到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人可能完全无法承受里面发生的事情,因此在开门的时候,他以馆长的身份命令其他人都退后些。在到场的其他人中,他看到了华伦·里斯教授和弗朗西斯·摩根博士。由于阿米蒂奇曾经向那两个人透露过自己的一些猜测与忧虑;因此他示意里斯教授和摩根博士与自己一同进入图书馆看看。到了那个时候,图书馆里几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只能听见看门犬发出的警惕低吼声;但在这个时候,阿米蒂奇突然听见灌木丛里传出了许多夜鹰发出的响亮叫声。那些有节奏的可憎鸣叫就像是在为一个垂死之人发出的最后呼吸伴唱一般。

建筑物里充斥着一股阿米蒂奇博士非常熟悉的恐怖恶臭。他们三个人穿过大厅,径直跑向了存放宗谱的小阅读室——看门犬的低吼声正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有一小会儿,没人敢去开灯。但阿米蒂奇最终鼓起了勇气,猛地摁下了开关。随后,他们三个中的一个——他们一直都不确定是谁——大声地尖叫了起来。里斯教授说有那么一瞬间他完全丧失了意识,不过当时他并没有绊倒或昏厥。

倒在阅读室地上的东西大约有九英尺长。它半蜷向一侧,躺在一滩由黄绿色脓浆与黝黑粘液混合而成的恶臭液体里。看门犬已经撕破了它身上所有的衣物以及一部分皮肤。那东西还没有死,并且依然在断断续续地无声抽搐着。他的胸腔正伴着户外夜鹰发出疯狂鸣叫可怕地起伏着。房间里散落着一些皮鞋与衣物的碎片。窗户下面躺着一个空的帆布袋子——它显然是被人扔进来的。在靠近中央桌子的地板上有一把左轮手枪,以及一个已经损坏却没能卸下来的弹匣——这解释了为什么没有人听到枪声。不过,在那个时候,他们只注意到了那个躺在地上的东西,完全无暇检查其他的地方。倘若说没有人能够描述出那个东西的模样,似乎有些陈词滥调,而且也不太准确;严格来说,如果叙述者想要将它严格地类比成这颗行星——以及这个这个三维已知世界——里的普通生物,那么他肯定没办法生动地描述出那个东西的模样。毫无疑问,它有一部分是人类——有着人类一样的双手与头部,以及一张沃特雷家族特有的尖下巴山羊脸——但它的躯干与下肢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畸形怪物。如果不是在外出的时候用宽大的衣服遮盖住了那些部位,它肯定会引起其他人的质疑,并且被其他人追踪消灭。

它腰部以上的部分基本与人类相似;但那块被看门犬用锋利爪子警惕摁住的胸腔上却生长着一块像是鳄鱼或是短吻鳄才有的块状厚皮。它的背部排列着黑色与黄色的花斑,隐约有些像是某些蛇类的鳞片皮肤。然而,腰部以下的部分却要可怕得多。那些地方的皮肤上都覆盖着浓密而粗糙的黑色长毛。许多条生长着红色吸吮式口器的灰绿色长触手自它的腹部延伸出来,无力瘫在地上。那些触手的排列方式有些古怪,似乎体现了某些在地球上——乃至整个太阳系里——从未见过的深奥对称原则。在它的臀部似乎生长着一双非常原始的眼睛——这对眼睛深深地陷在两个长着纤毛的粉红色肉环里;此外它还有一条尾巴,或者说某种带有紫色环形斑纹的躯干或触角——许多迹象表明那里有一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嘴,或者喉咙。如果忽略掉那些黑色长毛,这东西的下肢的略微有有些像是史前巨型蜥蜴的后腿,但那对肢体的末端不是蹄子或爪子,而是一种有着脊状纹路的肉趾。当那东西呼吸的时候,它的尾巴与触手也会跟着有节奏地变换色彩,就好像某种体液循环使得它们在普通状态变化得更像是自己非人的祖先——那些触手原有的绿色色调会变得更深,而尾巴上那些紫色环斑之间黄色表皮则会转变成一种病态的灰白色。阅览室里没有血;那些恶臭的黄绿色脓浆沿着沾污的地板慢慢地扩散开去,流出了那黑色粘液的范围,并且留下一种奇怪的色泽。

三个人的出现似乎惊动了那个垂死的东西。它开始喃喃低语起来,但却没有转身,也没有抬头。阿米蒂奇博士并没有用笔记录下它嘟哝的内容,但却非常肯定地认为它说的并不是英语。起先的几个音节与地球上的任何语言都完全不同,但到了后面,他们听到一些不太连贯而且显然出自《死灵之书》的词语。显然这个东西正是因为想要得到那本亵渎神明的典籍才引来了杀身之祸。根据阿米蒂奇的回忆,那些片断听起来像是:

“尼嘎,尼卡卡,巴戈-修戈咕,伊哈;犹格·索托斯,犹格·索托斯……”

随后,那声音渐渐变低了,最终化为乌有,与此同时窗外那些夜鹰发出的有节奏的尖叫声却逐渐拔高,充满了邪恶的征兆。

接着,喘息声停止了。看门犬扬起头,发出一声悠长而阴沉的嚎叫。那张黄色山羊脸上的神情变了,而那双硕大的黑色眼睛也令人惊骇地阖上了。窗外那些夜鹰突然停止了尖叫,闭上了嘴。然后,它们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纷纷惊慌失措地拍打着翅膀想要逃走。一时间,那些翅膀发出的朴次声甚至盖过了门外聚集人群的窃窃私语。这些长着羽毛的守望者们汇聚成了一朵朵巨大的云团,遮挡住了月光,向高空涌去,逃离了人们的视线,拼命想要躲开自己打算搜寻掠捕的猎物。

突然之间,看门犬猛地惊跳起来,发出恐惧吼叫声,接着惊慌失措地从它闯进来的那扇窗户里跳了出去,逃走了。人群里发出了一阵尖叫声,阿米蒂奇博士冲着外面的人大声喊了起来,命令他们在警察或验尸官到来前不许进入图书馆。值得欣慰的是,阅读室里的窗户都开在很高的地方,所以没人能够透过它们窥视里面的动静。不过,他还是小心地放下了黑色帘子,遮住了窗户。这时,来了两个警察。摩根博士在前厅接待了他们。他劝说两位警察在验尸官赶到,而那个瘫在地上的东西已经被盖上后,再进入那间充满了恶臭的阅读室——并且告诉两位警察,这是为他们好。

与此同时,地板上东西发生了一系列可怕的变化。没人能确切描述出那东西是如何在阿米蒂奇博士和里斯教授眼前萎缩瓦解的,也说不出瓦解的速度到底有多快;但是,恰当地说,除开面部和双手的表皮外,威尔伯·沃特雷身上真正属于人类的部分非常之少。待到验尸官赶到时,沾污的地板上仅仅只剩下一团粘稠的白色东西,而那些可怕的恶臭也几乎消散干净了。显然,沃特雷没有头盖骨或是硬骨骨架;至少没有真正的,或者稳定的,骨头。这点也许他与他那位无人知晓的父亲有些相似。


Chapter VII

然而,这仅仅只是敦威治恐怖事件的序幕。迷惑不解的警察们按照规定走完了所有程序。所有不太正常的细节都被恰当地封锁了起来,没有透露给媒体和公众。政府还派了一些人去艾尔斯伯里和敦威治调查威尔伯·沃特雷生前拥有的财产,并顺带通知任何可能的继承人。赶到敦威治的调查人员却发现整座村庄的人都表现得非常不安与焦虑——因为那些半球形圆山发出的隆隆声变得越来越响了;而且沃特雷家那间被完全封死,只留下一个空架子的农宅里也传出了不同寻常的恶臭以及撞击与拍打的声音。原本负责在威尔伯离开时照料牲畜的厄尔·索耶已经因为高度紧张发变得极度神经质了。警察们编了个借口,没有去碰那座弥漫着恶臭已经被封死的房子;仅仅只去死者生前居住的地方——那座新修缮的小棚屋——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参观,然后就很满意地结束了整个调查工作。随后他们在艾尔斯伯里的郡政府的大楼里写了一份冗长的报告,并且宣称密斯卡托尼克溪谷上游许许多多个姓沃特雷的家庭——不论是没落的还是没没落的——正在为威尔伯遗产的继承权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诉讼。

调查人员在一张被威尔伯当作书桌的老梳妆台上找到了一份非常厚的手稿。这份手稿记录在一本很大的账簿上,其中的内容全都奇怪的文字符号。根据段落的间隔以及墨水和笔迹的变化来推断,调查人员认为它是某种日记,但它的具体内容依旧是个令人困惑的谜。经过一个星期的争论后,当局将这份手稿连同死者收藏的奇怪古书全都送交给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进行研究,并希望大学方面尝试破译手稿的内容;可没过多久,即使那些最高明的语言学家也发现这并不是件非常轻松的差事。此外,人们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能够解释威尔伯和老沃特雷经常使用的古老金币是从哪里来的。

九月九日夜晚,恐怖降临了。那天晚上,群山里响起了声音,所有的狗也疯狂地咆哮了整整一晚。十号早晨,那些早起的人注意到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奇怪的臭味。乔治·科里雇佣的工人——在冷泉峡谷与村子之间干活的卢瑟·布朗——赶着牛群去唐埃克牧场放牧。然而在大约七点钟的时候,他发疯似地跑了回来。跌跌撞撞冲进厨房的时候,他几乎因为恐惧全身抽搐起来;外面的院子里,同样恐惧的畜群全都在可怜地来回踱步,发出哞哞的叫声。它们显然也受到了同样的惊吓,并且跟着那个男孩一同跑了回来。喘气的间隙,卢瑟努力结结巴巴地向科里夫人讲起了他的遭遇。

“峡谷外面那条路上,科里夫人,那里有个东西在那里。闻起来像是打雷后的味道,所有的小树和灌木都被从路边推开了,好像有一座房子沿着路被拖过一样。那还不是最糟糕的。那条路上还有脚印,科里夫人,巨大的圆形脚印,就和桶子一样大。脚印深得好像有一头大象从上面走过去一样,**但是它们看起来不像是四条腿的东西走出来,像是更多的腿走出来的。**我就看了一两个,然后就跑回来了。我看见每一个脚印都上都有线条从一个地方分散出去,就好像是大棕榈叶子一样,不过有棕榈叶子的两三倍大。那些脚印一直沿着路走下去了。还有,那气味真是恐怖,就像沃特雷巫师的那座老房子附近闻到的一样……”

说到这里,他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似乎又想起了那些让他飞奔回来的恐怖景象,并且充满恐惧地颤抖起来。科里夫人见没办法从他那里获得更多的消息,于是开始给附近的几个邻居打电话,准备把自己听到的消息转告给他们;直到这时,真正恐怖的事情正式拉开了序幕。当她打给距离沃特雷家最近的塞思·毕夏普家时,女管家萨莉·索耶接了电话,但科里夫人没有转述卢瑟的话,反而听萨莉·索耶唠叨了起来;因为萨莉的儿子昌西看到了一些更可怕的事情。萨莉说,昌西昨晚睡得不好,早上起来后,他独自爬上了朝向沃特雷家方向的山头。在看过那个地方,以及毕夏普先生的牛群昨天晚上休息的牧场后,他立刻跌跌撞撞冲了回来。

“是的,科里夫人。”电话线的那头传来了萨莉颤抖的声音。“昌西刚回来一会,被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说老沃特雷的房子被炸掉了,木头散得到处都是,就好像里面装满了炸药一样。只有房子的底层的地板没有炸飞,不过那上面盖满了好像是柏油一样的东西。有一股可怕的味道,而且还一滴一滴的丛边缘滴在木头被炸飞掉的地板上。庭院里还有一种可怕的脚印,那脚印比一个大桶还大。里面全是那种被炸飞了的房间里留下来的粘糊糊的东西。昌西还说,一条很宽的痕迹朝着草场的方向去了。还有,一个谷仓也倒了。痕迹经过的地方石头墙都被推倒了。

“还有,他说,他说,科里夫人,等他去寻找塞思的奶牛时,他被吓坏了。他在上方草场,靠近魔鬼狂欢地的那附近找到了那些牛。其中有一半都不见了,另外几乎一半的奶牛虽然还活着,但像是被吸干了血。它们身上的伤口,和拉薇妮那个小黑鬼出生后,沃特雷家里的那些牛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塞思现在已经出去查看情况了。但我发誓他肯定不会靠进沃特雷巫师的家。昌西没有仔细看清楚那些痕迹延伸到草场后又去了哪里,不过他觉得那条痕迹应该朝着峡谷那边往村子的路过去了。

“我跟你说,科里夫人,现在有些本不该在外面的东西在外面走动。我想威尔伯·沃特雷那个小黑鬼原来一直在那间老房子的底楼里养着它。现在,沃特雷活该遭了恶报。他根本不全是个人,我跟谁都这么说。而且我想他和老沃特雷一定在那间被钉起来的房子里养着某些东西,说不定是比他更不像人的东西。现在,有些我们从没见过的东西在敦威治附近活动——活的东西——不是人,而且绝对对人没什么好处。

“昨天晚上,地下又出声了。而且快天亮的时候,昌西说他听到冷泉峡谷里的夜鹰叫得特别响亮,吵得他睡不着觉。然后他觉得他听到另外一些模糊的声音从沃特雷巫师的房子那边传过来。他说那好像是木头被撕裂的声音,就像是大箱子或者板条箱被撑破的样子。就是因为这个,他躺到太阳升起时还没睡着,所以一到早上他就起床了。他想出去到沃特雷那里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跟你说,他看得够多了,科里太太。这不是什么好事,我觉得大家所有人应该聚到一起开个会,我们要做点什么。我知道有些可怕的东西在外面。我感觉我时候不多了,天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你家卢瑟注意到那些大脚印往什么地方去了吗?没有?喔,科里夫人,如果那些脚印在悬崖这边的路上,而且还没到你家附近的话,我估计它们一定走到峡谷里去了。它们肯定会这么做的,我一直都说冷泉峡谷不是一个干净的好地方。那里的夜鹰和萤火虫的表现一点儿也不像是主的造物。他们还说,站在那里面的一些合适的位置上,你能听到空气里传来奇怪的风声和说话声。就在岩石塌落的地方和熊洞之间的地方。”

那天中午,敦威治村里四分之三的男人和男孩全都聚集到了一起,来到隔在沃特雷家与冷泉峡谷之间的小路和草甸上,怀着恐惧的心情查看了可怕的现场——包括留在地上的巨大可怕脚印,毕夏普家饱受摧残的牛,老农宅留下的恶臭古怪废墟,还有那些生长田野和小路附近被压弯折断的植被。闯进这个世界的东西——不论它是什么——肯定已经向下深入那座不祥的巨大峡谷了。因为所有生长在悬崖上方的矮树都被弯曲折断了,而那些贴着陡峭崖壁生长的灌木中间也被犁出了一条宽阔的空白。那就好像是一座房子,在山崩的推动下,碾过纠结生在一起的树木,然后滑下了几乎是垂直的崖壁。峡谷里没有什么声音,但却飘荡着一股模糊而且无法描绘的臭味。人们全都待在悬崖边上吵个不停,但没人愿意爬下悬崖去,看看那个巨大无比的未知恐怖究竟是什么。搜索队伍里有三条狗,起先它们一直在狂暴地咆哮,但当人们靠近悬崖的边缘时,它们却像是受到了惊吓,无论如何也不愿靠近那里。有些人打电话把这条消息告诉了《艾尔斯伯里实录报》;但报社的编辑已经听惯了敦威治的疯狂故事,因此他胡编一段滑稽的短讯报道,然后就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没过多久,美联社也转载了这条消息。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赶回了家里,所有的房子和马厩都被结结实实地锁上了。自然也没有人让牛待在户外的牧场里过夜。大约凌晨两点的时候,住在冷泉峡谷东边的埃尔默·弗赖伊一家被一股可怕的恶臭以及狗群疯狂的咆哮声给惊醒了。那家人说他们听到外面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唰唰声或是拍打声。弗赖伊夫人认为他们应该打电话给邻居,然而就在埃尔默准备拍板同意的时候,木头断裂发出巨大声响打断了他们的商议。那声音显然从畜栏传来的。接着,他们听见家里的畜牛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叫声,同时开始不断地踩踏地面。几条狗纷纷恐惧地蜷缩在了一起,紧紧靠在已经被吓傻了的家庭成员脚边。出于习惯,弗赖伊点亮了一只灯笼,但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走出房子,进到黑暗的院子里,那么肯定会当场丧命。女人和孩子们都在抽泣,她们紧紧堵住自己的嘴,免得尖叫起来——残余的自卫本能告诉他们,保持安静是他们能够活下来的唯一保障。最后,牛的叫声逐渐转变成一阵阵可怜的哀鸣,然后他们听到啪的一声撞击,然后几声劈啪声。弗赖伊一家蜷缩成一团挤在起居室里,一动也不敢动,听着最后一丝声音渐渐消散在冷泉峡谷里。然后,在凄凉的呻吟声中响起了峡谷里的夜鹰发出的可憎鸣叫,塞琳娜·弗赖伊颤抖着爬到了电话边,将事情告诉了邻居,拉开了这段恐怖事件的大幕。

第二天,整个村庄都沉浸恐慌中。一群群恐慌而又沉默的村民来来回回地查看着残忍惨剧发生的地方。两条巨大的破坏痕迹峡谷一直延伸到了弗赖伊的院子里;可怕的脚印布满了这一小片光秃秃的土地;红色破旧畜栏的一边完全凹进去了;至于那些可怜的畜牛——人们只能找到并辨认出大约四分之一的牛。其中的一些只留下了奇怪的碎片;而那些生还下来也不得不都被射杀掉。厄尔·索耶建议向艾尔斯伯里或阿卡姆求援,可其他人依然觉得这于事无补。老泽伦·沃特雷——来自一个在殷实和衰败之间摇摆不定的沃特雷家族分支——提出了最阴暗和疯狂的建议——他觉得他们应该在山顶举行仪式。他所在家族依旧保留着很多的传统,而且他所记得的那些在巨石圆环里举行的仪式与威尔伯以及他祖父所使用的并非完全相同。

然而村庄里的人一直生活非常消极,根本没有办法组织起真正的防御来保护自己。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只有少数几个关系密切的家庭联合在了一起,搬到了同一个屋檐下,在黑暗中相互守望;而大多数人只能在黑夜来临前一遍又一遍地加固封锁自己的家门,重复装填滑膛枪,摆好随手能拿到的干草叉等等一系列徒劳的举动。然而,除开一些自群山里传来的奇怪声音外,什么也没有发生。而当白日再次降临时,人们纷纷希望那个怪物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像是它出现时一样。甚至有一些大胆的家伙认为他们应该深入到峡谷里,进行一次进攻性的探险。然而他们最后还是没有胆量为依旧犹豫不决的大多数人做出一个实际的榜样。

当黑夜再度降临时,人们又重新加固了自己的防御工事,但吓得挤作一团的家庭却少了许多。等到清晨的时候,弗赖伊以及塞思·毕夏普两家人都说家里的狗非常紧张,而且他们也听到远处传来了模糊的声音,并且闻到了奇怪的臭味。此外,早起外出打探情况的探索者们充满恐惧地发现环绕哨兵岭的山路上出现了一系列新的可怕痕迹。和之前一样,路两旁压挫后留下的痕迹从侧面说明了这个恐怖怪物的确有着巨大得可怕的体型;此外,那些痕迹似乎延伸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好像那个东西从冷泉峡谷里走了出来,然后爬到了山上,接着又原路折返了回去。在小山的脚下,一条足有三十英尺宽、由被压扁了的小树与灌木组成的宽大痕迹直直地延伸向了山上;而当那些探索者们看到这条无法阻挡的痕迹甚至爬过上最为笔直的峭壁时,他们都惊讶得吸了口冷气。不论那只怪物是什么,它肯定能爬上几乎完全垂直的岩石悬崖。而当探险者们从更安全的道路爬上小山的顶端时,他们看到那条痕迹在山顶结束了——或者说,在山顶折返了回去。

当初,沃特雷一家人在五朔节前夕与万圣节之夜的时候总是在山顶点燃可憎的熊熊篝火,并且在在桌子样的巨石边举行那可憎的仪式。而现在,那只小山般的怪物已经将山顶碾成了一片开阔的空地,只有那块桌子样的巨石还留在空地的中心。巨石那微微凹陷的表面积聚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黏液,就和这只可怕的怪物从沃特雷家被毁坏的老房子里逃出去时,在地板上留下的黝黑黏液一模一样。人们面面相觑,喃喃低语地商讨了一会儿。然后他们往山下看了过去。这个可怕的怪物显然沿着上来时的路线折返了回去。任何的猜测都毫无用处。理性、逻辑、关于动机正常的想法完全派不上用场。只有不愿和其他人一起行动的老泽伦还能对整件事做出正确的评论——或者提出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星期四入夜的时候和其他几天的情况差不了多少,但事情的发展却让所有人都没法高兴起来。峡谷里的夜鹰不同寻常地叫个不停,因此很多人都没睡着。大约三点的时候,所有的共线电话【注】突然毛骨悚然地响了起来。所有拿起话筒的人都听到了一个惊恐而且疯狂的声音在听筒那头尖叫着:“救我!噢!上帝啊……”。还有些人觉得那声短暂的惊呼后还跟着一声撞击的声音。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没人敢采取行动。而且直到黎明前,谁都不知道这通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后来,他们鼓起勇气在给连在电话线上的所有人都打了电话,却发现只有弗赖伊一家没有回应。一小时后,他们就知道了原因。一群匆忙中组织起来的村民拿起了武器,胆战心惊地来到了位于峡谷一头的弗赖伊家。那里的情形很可怕,然而却也在意料之中。地上新添了许多宽大的痕迹和可怕的脚印,然而弗赖伊的房子却已经垮了。那座房子就像是蛋壳一样凹了进去。武装起来的村民没有在废墟中发现任何活物,也没有找到尸体,只有恶臭与一滩黝黑的黏液。埃尔默·弗赖伊一家就这样消失了。

【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中叶非常流行的电话通信模式。这种技术将地区的所有电话都连接在一个环路上,降低了电话的搭建的成本,并且能够让环路上的所有电话相互——类似现代的分机。】


Chapter VIII

与此同时,一个相对平静但却更加折磨人精神的恐怖故事正在阿卡姆镇上一个排列着许多书架的小房间里阴郁地逐渐展开。当局将威尔伯·沃特雷的离奇手稿——或者说日记——转交给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希望大学方面能够解译其中的内容,可语言学家们——不论他们研究的是古代语言还是现代语言——全都对这份文本一筹莫展;它所使用的文字系统虽然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使用的阿拉伯文大体相似,但相关领域的权威却完全看不懂其中的内容。最后,语言学家们一致认定这份文本所使用的是一种为了加密特别制作的字母系统;可是当他们尝试用常见的密码破译方法解读其中的内容时,依旧一无所获——他们甚至还考虑了作者口音的因素。不过,在沃特雷家找到的古书倒是非常引人注意,而且其中的一些内容甚至有望为哲学家与科学家打开一些可怕的新领域。但它们对于手稿的破译工作毫无帮助。在那些书籍中,有一本带铁扣的厚重典籍也使用了未知的文字系统——但它所使用的文字与手稿完全不同,看起来非常像是梵语。最后,这份记载在老账簿上的奇怪手稿落到了阿米蒂奇博士手上,因为他一直特别关注与沃特雷家族有关的事情;此外他也有着渊博的语言学知识,并且非常熟悉古代与中世纪的神秘仪式。

对于手稿所使用字母系统,阿米蒂奇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这套字母可能是某些被查禁的邪教所使用的秘语。这些邪教有可能是从古时候一直流传下来的,而且他们从阿拉伯世界的巫师那里继承了许多的风俗和习惯。不过,在他看来,这些事情并不重要;如果他猜得没错,手稿作者之所以使用这些字母符号只不过是为了加密某种现代语言,因此他没必要知道这些符号的确切起源。考虑到这本手稿的文字量非常大,阿米蒂奇觉得作者肯定不希望费劲周章地使用自己没有熟练掌握的语言——除非他想要记录某些特别的仪式或咒语。因此,阿米蒂奇在一开始就假定这份手稿的主体内容都是英语。

然而有了同僚们再三失败的经验,阿米蒂奇博士知道这会是一个即深奥又复杂的谜题;也知道自己没必要去尝试那些简单的破解方法。在八月下旬,他学习了大量的密码学知识;他知道自己的图书馆中里拥有最全面的资料,因而夜复一夜费尽心力地沉浸在阐述密码学的专著里。他阅读了特里特米乌斯的《密码术》,吉安巴蒂斯塔·波尔塔的《书写中的隐秘字符》,德·维吉尼亚的《数字处理》,费尔肯纳的《密码破译法》,十八世纪戴维斯和西克尼斯撰写的论文,还有其他一些现代的学者例如布莱尔,冯·马蒂的专著以及克鲁勃的《密码书写法》。在学习的过程中,他也断断续续地尝试破解那份手稿,并最终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种极端巧妙并且完全独创性的密码;这种密码将许多不同的对应字母表按照乘法表的样式排列起来,然后用任意只有最初编写者才知道的关键词对明文进行加密。【注】较早的专著似乎比较新的专著有用得多。而且阿米蒂奇猜测这份手稿使用的编码应该非常古老了,而且无疑是由许许多多神秘主义的实践者代代相传下来的。有好几次他似乎看到胜利的曙光,却仍被某些意料之外的阻碍挡在了门外。随后,在九月份,迷雾逐渐散开。手稿中某些位置上的某些字母开始变得清晰明确起来;而且这份文本显然是用英语书写的。

【注:这是一种维吉尼亚密码的变体。维吉尼亚密码是十六世纪到二十世纪初常用的密码,本质上其与其变体都使用特定密码表与密匙来加密明文。这种密码一度被认为是不可破解的密码,直到在十九世纪中叶才发明了可操作的破解方法。】

九月二日的夜晚,阿米蒂奇博士解决了最后一个大的障碍,并且第一次读到了一段连续的文字——它记录了威尔伯·沃特雷的过去。如同所有人预料的那样,它的确是一本日记;而且它的风格清晰地显示出那个留下这本日记的奇怪家伙有着渊博的神秘学知识,却在一般的知识上表现得像个文盲。阿米蒂奇破译的第一段文字所标注的日期为 1916 年 11 月 26 日。这段文字的内容让他颇为吃惊和不安。他记得,这段文字应该是由一个看起来好像十二三岁的小伙子——实际上却只有三岁半的孩子——写下来的。上面写着:

“今天学了呼唤万军的阿克罗【注】,不太喜欢。小山会回应它,但是空气不会。楼上的东西赶在我前面了,而且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得多,它不太可能有多少地球上的脑子。开枪打了埃兰·哈钦斯的牧羊犬杰克,因为它打算咬我。埃兰说如果狗死了,他就要杀了我。我猜他不会。外公昨天昨晚一直要我念多尔咒语,我觉得我看到了两个磁极的地下城市。等到地球被清理干净后,如果我能使用多尔-华咒语,但还不能突破,我就到那两极去。在女巫仪式上,空气里的它们告诉我说,很多年后我才能清理地球。我想那个时候外公应该是死,所以我必须要学会所有空间的角度还有所有的伊尔和尼赫赫尼格尔之间的仪式。外面来的它们会帮我,不过没有人血,它们就没办法有身体。楼上的那个家伙看起来也会是这样。如果划出维瑞之印,或者对它吹出伊本·卡兹之粉,我就能稍微看见它的样子。它看起来像是五朔节前夕里小山上的它们。另一张脸会逐渐消失的。我想知道等地球被清理干净,而且没有什么地球生物还待在上面的时候,我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随着呼唤万军的阿克罗而来的他告诉我,我会可能会被改变,外面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注:原文是 the Aklo for the Sabaoth。Aklo 一词是杜撰的,而 Sabaoth 原本是圣经中用来表示“千军万马”的词。但是联系上下文,此处的 Sabaoth 也可能是 Sabbath (安息日,或女巫的拜鬼仪式) 的误拼】

到了早晨,阿米蒂奇博士已经因为恐惧被冷汗给浸透了。他精神高度集中,全无睡意,并且狂热地继续着手里的工作。整个晚上,阿米蒂奇一直在研究那份手稿。他开着电灯,坐在桌前,用抖个不停的双手一页页翻过日记,同时用尽可能快的速度破译着上面的内容。期间,他紧张地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今天不会回来了。等到第二天,他的妻子从家里带来了早点,但他一口都没顾得吃上。整个白天,他都在阅读。只有到了需要再度使用复杂的密匙时才会停顿下来,疯狂地继续破译。其他人为他送去了中餐与晚餐,但他都只吃了一丁点。深夜的时候,他在椅子上打了个盹,但很快就被混乱的噩梦给惊醒了。那些梦魇几乎就和事情真相以及他所揭露的那些危及到整个人类存亡的威胁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九月四日早晨,在里斯教授和摩根博士坚持下,阿米蒂奇与他们两个短暂地见了一面。随后两人面色灰白,浑身颤抖地告辞了。那天夜晚,他躺到了床上,但时醒时睡,一直没有睡得很沉。第二天,星期三,他又回到那份手稿前,开始为自己正在破译的章节——以及前面他已破译过的章节——写下详尽的笔记。那天的午夜时分,他在办公室里的安乐椅上睡了片刻。但在黎明到来前,他又重新回到了桌子边,继续自己的工作。九月五日中午的时候,阿米蒂奇的私人医师——哈特韦尔医生探望了他一回;并且坚持要求他停下手头的工作。但阿米蒂奇拒绝了。他告诉医生目前最至关重要的任务就是读完这本日记。不过他答应医生,等时机适当时,他会给医生一个解释。

当天晚上,天刚黑的时候,他终于读完了那本可怖的手稿,精疲力竭地倒在了椅子上。当妻子送晚餐过来时,阿米蒂奇正处于一种接近昏睡的状态。但是,当阿米蒂奇注意到妻子的眼睛正在浏览自己写下的笔记时,他立刻清醒了过来,发出了一声大喊,警告妻子不要读下去。随后,他虚弱地站起来,将写满了潦草字迹的纸张全都收集到了一起,装进了一个大信封里,然后飞快地将信封塞进了外套的内袋。虽然他还有足够的力气能走回家去,但心里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需要医疗援助。于是,他立刻叫来哈特韦尔医生。等医生将他安顿到床上的时候,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该做些什么?”

最后,阿米蒂奇博士还是睡着了。到了第二天,他有些精神错乱。他没有向哈特韦尔医生解释任何事情,但在镇定的时候他说自己必须与里斯和摩根进行长时间的商讨。然而,在精神错乱的时候,他的表现实在令人非常吃惊——他疯狂地宣称必须要消灭掉某个关在封闭老农宅里的东西,而且还荒唐地觉得自另一维度空间的某些恐怖古老种族将会灭绝地球上所有的植物、动物以及全体人类。他尖声高叫说整个世界正陷入危险之中,因为远古之物准备剥夺地球上的一切,并把地球拖出太阳系和物质宇宙,放到另一个空间里去——早在无穷无尽的岁月之前,地球就是从这个空间里掉落出来的。其他的时候,他则要求要查阅令人恐惧的《死灵之书》以及雷米吉乌斯的《恶魔崇拜》,并且希望从找到某些仪式来制止他妄想出来的危机。

“阻止它们,阻止它们”他大声尖叫到。“那些沃特雷一家人就是想让它们进来,最糟糕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告诉里斯和摩根,我们必须做些什么——这是一场看不见的战争,不过我知道怎么制作粉尘……自从八月二号威尔伯到这儿,死在这里算起,它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喂东西了。如果照那个速度……”

不过,虽然已经七十三岁高龄,但阿米蒂奇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待睡过一晚后,他的精神错乱已经好多了,也没有出现发烧的症状。他于周五晚些时候醒了过来,头脑也非常清醒。但折磨人的恐惧依旧挥之不去,而且他也觉得自己肩负着极大的责任。等到星期六的下午,他觉得自己应该去图书馆看一看,并且叫来了里斯和摩根举行了一次讨论。在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以及整个晚上,三个人都绞尽脑汁地构想着那些最为疯狂的猜测,并绝望地相互争辩。他们从大书架和保险柜搬出了大堆的可怖奇怪典籍,狂热同时也困惑不解地抄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图解与仪式。他们没有质疑自己所作的事情。他们三个都曾在这座建筑物的那个房间里见过威尔伯·沃特雷的尸体。因此,他们不敢抱有哪怕一丝的侥幸心理,更不会认为那本日记只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然而当他们开始讨论是否应该将这件事情通知马萨诸塞州警方时,三个人的意见有了分歧。但最后反对者获得胜利。因为那些没有见过实际例子的人肯定不会相信他们的话,而且随后的调查也证实了他们的想法。那天晚些时候,小会议结束了,但三个人仍然没制订出一个明确的计划。整个周日,阿米蒂奇都忙于对比各个咒语,并混合那些从大学实验室里带出来的化学试剂。他于是思索那本可憎的日记,就越是怀疑化学药剂在消灭威尔伯·沃特雷遗留下来的那个东西时,究竟能不能起效——当时他还不知道,仅仅在几个小时后那个威胁着整个地球的存在会摆脱束缚,成为敦威治村民无法忘却的恐怖噩梦。

但对于阿米蒂奇博士来说,星期一和星期天没什么区别,因为他一直在无休止地重复实验与研究。深入研究那本可怕的日记后,他又对整个计划做出许了多改动。他知道,到了最后关头,他们肯定还会要面对许多的不确定性因素。星期二的时候,他已经制定出了一个明确的行动计划,并决定在一个星期内造访敦威治。而后,星期三,他看到最为惊骇的消息。在《阿卡姆广告人》一个角落里隐蔽地夹着一则来自美联社的滑稽小消息:据称敦威治出现了一个前所未闻的怪物。阿米蒂奇几乎当场就昏了过去,随后他打电话给了里斯和摩根,告诉了他们这条消息。他们一直讨论到深夜,第二天他们飞快地准备好了所以东西。阿米蒂奇知道他将要摆弄一些非常恐怖的力量;然而其他人已经在他之前摆弄了更加险恶与深奥的东西,而他没有别的办法来阻止这一切。


Chapter IX

星期五的清晨,阿米蒂奇、里斯与摩根坐上了开往敦威治的汽车。在中午一点前后,他们赶到了村子里。这一天天气不错,但即便在最明媚的阳光下,那些半球形的山丘上,以及遭遇袭击地区的幽深阴暗峡谷里,依旧笼罩着寂静的恐怖氛围与险恶兆头。偶尔,他们还能瞥见那些某些山丘的顶端耸立着荒凉的巨石圆环。奥斯本杂货店里的人全都沉默不语,空气里弥漫着恐惧的气味,三个访客立刻意识到某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随后,他们听说了厄尔·弗赖伊一家人遇害的悲剧。那天下午,三个人开着车子在敦威治里四处走访,向当地人打听已经发生的灾难,以及与灾难有关的一切事情。随后,他们亲眼见识了弗赖伊家的荒凉废墟,黝黑粘液残余下来的污渍,留在弗赖伊家院子里的亵神脚印,塞思·毕夏普家受伤的畜牛,以及那些由压扁的植被构成的宽阔痕迹。越来越强烈的恐惧折磨着他们。那个东西爬上哨兵岭然后又沿路返回的痕迹在阿米蒂奇看来几乎就像是末日灾变的先兆。他久久地盯着山顶上那个好似祭坛一般的不祥的巨石。

而后他们得知有人曾向州警察局报告了发生在弗赖伊家的悲剧,而且那天上午警局还从艾尔斯伯里派了一批人来处理村民的报警。于是,他们决定找到那些调查案件的警察,并尽可能地对比他们获得的记录。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件事做起来远比他们计划的要困难——因为他们根本找不到这群警察。村民们说,有五个警察乘着一辆汽车来到这里,而阿米蒂奇等人只在弗赖伊院子里的废墟边找到了他们的汽车。汽车里一个人也没有。那些曾与警察们交谈过的村民起初也和阿米蒂奇以及他的同伴们一样为这件事情感到困惑不已。然后,老山姆·哈钦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他轻轻推了推佛瑞德·法尔,然后指了指一旁潮湿、幽深的山谷。

“老天”他喘着气说:“我告诉他们不要到峡谷里去。我从没想过,见过那些痕迹和气味后,还会有人这么做。中午的时候,我还听到夜鹰的尖叫丛那下面传出来……”

来访者与本地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所有人似乎都发自本能、不由自主地拉长了耳朵。在看到这个恐怖怪物的所作所为后,阿米蒂奇不由得为自己打算肩负的重任打了个寒颤。不久,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这也是那个巨大的亵神怪物缓阴森出没的时刻。**行使那当在黑夜中行的不义之事……**老图书馆长排演了一遍记忆里的那些仪式,同时紧紧地抓住了写着替代方案的那张纸——那张纸上记录着另一个他记不住的仪式。他的手电筒一切正常;里斯站在他身边,紧紧抓着一个小提箱和一只农场里用来对付害虫的金属喷雾器;而摩根则提着一只他非常信赖的、用来猎杀大型动物的步枪——虽然同伴曾警告过他,物理武器根本排不上用场。

在读过那本令人毛骨悚然的日记后,阿米蒂奇非常痛苦地意识到了自己所要面对的恐怖;但他却没有向敦威治的居民们透露任何的暗示或线索,以免加剧他们的恐惧心理。他希望能够在不惊动这个世界,不让其他人知道到这个可怕的东西已经逃出来的前提下,消灭这个怪物。随着夜色越来越深,村民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回家去了。虽然现有的证据说明,人类的锁与门闩对于那个怪物而言毫无用处,只要它原意,它就能弯折树木、碾碎房屋,但村民们依旧焦虑地闩死了房门。当听说来访者打算待在峡谷附近弗赖伊家的废墟边上守夜时,他们纷纷摇起头来。离开的时候,村民们大多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些守夜人了。

那一晚,群山之下又传出了隆隆的声响;夜鹰们也险恶地鸣叫了起来。偶尔会有风从冷泉峡谷里会吹出来,为夜晚沉闷的空气带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三个守夜人都曾闻过这种臭味。上一次闻到这种臭味时,他们正站在那个垂死的十五岁半人前。但他们寻找的怪物并没有出现。不论那个待在峡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都在等待着时机,而阿米蒂奇警告自己的同伴们,他们不能在夜晚展开进攻,因为那无异于自杀。

清晨的时候,光线依然很昏暗,夜晚听到的声音渐渐地停止了。这天非常灰暗阴冷,不时飘着毛毛细雨。云层逐渐在在群山的西北方汇聚堆积,越来越厚。三个从阿卡姆来的访客依旧没有主意。雨渐渐地大了,于是他们在弗赖伊家残余下来的几座外屋里挑了一间躲了进去,开始讨论究竟应该继续等下去;还是主动出击,深入峡谷搜寻那只无名的恐怖猎物。雨下得很大,远方地平线上传来隆隆的雷声。片状的电光闪个不停,然后一道分叉的闪电在不远的地方闪过,仿佛要落进那座被诅咒的峡谷一般。而后,天空变得更暗了。三个守望者不由得希望这场风暴很快就会过去,并且会带来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可是,一个小时后,天仍旧暗得可怕。这时,路上传过来一阵混乱的声响。接着他们看到十多个被吓坏了的人尖叫,甚至是歇斯底里地哭嚎着跑了过来。跑在最前边的一些人开始哭嚎着向他们叫嚷,当那些叫嚷最终组成了连贯的意思时,三个从阿卡姆赶来的人猛地惊跳了起来。

“噢,天哪,天哪”有声音哽噎着说。“它又来了,这次,**这次是白天!**它出来,它出来,就在现在。上帝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到我们头上。”

说话的人喘着气,止住了话头。但另一个人却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大概一个小时前,西勃·沃特雷听到电话响,是科里夫人,乔治的老婆打来的。他们就住在十字路口下边。她说,在闪电过后,他家雇的小孩卢瑟跑出去想把奶牛去躲避风暴。然后他看到峡谷口的树全都折弯了——往这边弯。他还闻到了星期一早晨发现那些很大的脚印时闻到的那种可怕臭味。而且,她说卢瑟说那里有啪啪和嗖嗖的声音,绝对不是那些弯曲的树和灌木发出来的。然后,路两边的树突然被推倒一边,然后泥巴像是被踩了一脚,溅开了。但是那个时候,卢瑟他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只有被折弯的树和压扁的灌木丛。

“然后,毕夏普家的布鲁克沿着路走下去,他听到小桥发出恐怖的咯吱咯吱声。他说他听得出那是拉紧的木头裂开的声音。但是这个时候,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树和灌木被折弯。等那嗖嗖的声音变得很远了,往威尔伯·沃特雷他们家和哨兵岭去了。卢瑟他有那个胆子走过去看他之前听到的地方,看看地面。地上全是泥巴和水,天也很暗,雨很快就冲掉了所有的痕迹。不过在峡谷口,那些树被推开的地方,那里还有一些可怕的脚印,有大木桶那么大,就和他星期一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这时,先前那个激动的发言者接着解释到。

“不过还不是真正的麻烦,这只是开始。西勃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了其他人。在所有人都在听的时候,塞思·毕夏普切了进来。他的女管家,萨莉跟所有人说,她刚才看到路边的树都被折弯了。她还听到一种很含糊的声音,就像是一头大象喘着气走路和踩在地上的声音,从房子的一头传来。然后她突然闻到了一股很吓人的味道。她的小孩昌西嚷着说,那味道和他星期一在沃特雷家的废墟那里闻到的一模一样。这个时候就连狗也吓人地叫了起来。

“这个时候,她在电话那边恐怖的尖叫起来。说她看见路下面的小棚子刚才塌了下去,就好像风暴压在上面一样。但是那个时候的风还没有那么强。所有人都在电话那边听着,我们能听到许多人吓得直喘气。突然,萨利又尖叫起来,说前面的木篱笆刚才被碾碎了。但是她看不到是什么东西干的。所有人都能听到电话线那头昌西和老塞恩·毕夏普在大叫。同时萨利尖叫着说有什么沉重东西刚才打在房子上,不是闪电或别的什么,是一些很重的东西在房子前边一遍又一遍的拍打。但他们仍然没看见什么东西站在前面的窗户外。这个时候,这个时候……”

恐惧掠过所有的人的脸上。阿米蒂奇虽然已抖个不停,但尚保持着足够的镇定,催促对方继续说下去。

“这个时候,萨利尖叫起来,她喊着说‘救命!房子要塌了’我们在电话那边听到一声巨大的撞击声,还有一群人的尖叫。就像埃尔默·弗莱伊一家出事时那样。”

那个男人停住了话头,但人群中的另一个又说话了。

“我们知道的就只有这些,那之后电话里就没再传出声音或者说话了。就只有这些。我们听到这些事后就跑出来,开着福特车和马车,在科里家里把所有我们能找到的强壮的人召集起来,到这里来看看。你们觉得我们最好应该干点什么?不然,我想这是上帝在审判我们,没人能躲得过去。”

阿米蒂奇意识到自己必须采取主动了。于是他果断地对那群依旧犹豫不决,被吓坏了的农夫们说:

“我们必须跟着它!伙计们。”阿米蒂奇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值得信赖一些。“我想这是个机会好干掉它。你们都知道那沃特雷一家人是巫师——这东西是魔法,我们必须靠一些正确的方法才能消灭它。我看过威尔伯·沃特雷的日记,也读过一些他曾经读过的奇怪的古书。我想我能正确地把咒语背出来,让那东西逐渐消失。当然还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但起码我们能有个机会。它是看不见的,我已经知道了。但是这个长距喷雾器里的粉末能让它现形一段时间。待会儿我们能试一试。它是个可怕的活物,但是还没有威尔伯·沃特雷打算放进来的那个东西那么糟——如果他能活得再长一些,他肯定会这么做的。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们的世界丛怎样一个东西手底下逃了出来。所以现在我们只需要对付这一个东西,它不会变得更多。但它仍能造成很大的害处。所以我们不能犹豫,要除掉它。

“我们必须跟着它——这首先我们必须到那个刚刚被毁掉的地方去。谁能带个路?我还不是太清楚这里的路,但是我想这里应该能抄近路赶过去。怎么样?”

人们沉默了一阵,然后厄尔·索耶抬起肮脏的的指头指向屋外渐渐变小的雨,轻声地说:

“我觉得,想要最快赶到塞思·毕夏普家,你们能穿过低地的草甸,横穿低地上的那条小溪,然后爬过凯瑞尔斯山,上面有一条路。那里就离塞恩家不远了。就在路那边一点。”

阿米蒂奇、里斯还有摩根立刻朝着他指的方向出发了,大多数村民则远远地跟在后面。天空渐渐亮了起来,看起来风暴已经逐渐过去。随后,阿米蒂奇无意中走错了方向,这时乔·奥斯本叫住了他,并跑到前面去领路。随着队伍不断前进,人们逐渐拾回了勇气与信心。然而这条捷径的尽头是一座覆盖着茂密植被、坡度近乎垂直的小山,他们必须得将那些异常古老的大树当作梯子才能从小山上翻过去,这给人们的勇气提出了严峻的考验。

最后,他们爬到了一条泥泞的马路边。这时,乌云已经散去,露出了阳光的踪迹。他们离塞西·毕夏普家已经很近了,周边那些折弯的树木,以及地上那些清晰得让人毛骨悚然的足迹显示的确曾有东西从那儿过去了。他们飞快地检查了位于马路转弯处的废墟。和弗莱伊家一样,他们没有在毕夏普家倒塌的废墟与马厩里发现任何生还者,也没有看到任何尸体。没人愿意待在恶臭和黝黑的粘液里,但所有人都本能地将注意力转向了地上那行巨大的脚印。这些让人恐惧的脚印一直延伸到了沃特雷家的废墟边,然后又转向了顶端安置着巨石祭坛的哨兵岭。

经过威尔伯·沃特雷的住处时,所有人都明显地颤抖起来。他们热情里似乎掺进了一份犹豫。毕竟,他们正在追踪一个足有房子那么大却没人能看见的东西,而且这个东西还犯下之前所有的魔鬼行径,这肯定不会是件好玩的事情。在哨兵岭的脚下,那行足迹离开了马路。接着,人们在山坡上发现了一条新的痕迹。这条由压扁的灌木与折弯的矮树所组成的宽阔痕迹一直延伸向小山的顶端。

阿米蒂奇掏出了一个做工精良的袖珍型望远镜,扫视了一遍陡峭的绿色山坡。然后,他把望远镜交给视力更好的摩根。摩根盯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突然吓得大叫起来。随后,他一面指着山坡上的某一点,一面把望远镜递给了厄尔·索耶。和大多数未接触过光学仪器的人一样,索耶笨手笨脚地摸索了一阵子,终于在阿米蒂奇的帮助下将成功地对焦了透镜。而当镜片里影像逐渐清晰起来时,他同样尖声大叫起来,却远远不如摩根那么克制:

“全能的上帝啊!草地和灌木在动!它们在往上动——很慢——就像是在爬,这时候快到山顶了!天知道那是什么!”

恐慌飞快地在这些搜寻者间传播开了。追踪这那个不可名状的怪物是一回事,真真实实地找到它则是另外一回事。阿米蒂奇的咒语也许会管用——但是如果没用呢?人们围着阿米蒂奇纷纷询问与这个怪物有关的信息,但似乎对得到的答复都不太满意。所有人都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距离那些完全超越人类理性经验的事物仅仅有一步之遥。


Chapter X

最后,那三个从阿卡姆来的人——胡子花白的老阿米蒂奇,面色铁灰、身材矮胖的里斯教授以及比较年轻精干的摩根博士——决定上山接近那个怪物。他们非常耐心地教会了村民如何使用和对焦望远镜,然后把随身的袖珍望远镜留给了惶恐地等在山脚边路上的村民。村民们相互传递着这只小望远镜,密切地关注着他们的进展。上山的路非常难走,有好几次,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帮助阿米蒂奇翻过障碍。然而在那三个艰苦攀登的人上方,那条宽阔巨大的痕迹依旧在渐渐向上延伸,似乎制造出这条痕迹的可憎怪物正怀着无法撼动的决心缓缓地向上蠕动。渐渐,攀登者与怪物之间的距离缩短了。

当阿米蒂奇三人决定转一大圈绕过那条巨大的痕迹时,来自沃特雷家族尚未没落的分支的柯蒂斯·沃特雷正拿着望远镜。他告诉等在一旁的村民,那三个人打算爬到一个较矮的次峰上。那个山峰正好能俯视整条巨大的痕迹,而且正对着灌木丛弯曲的方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的确是个明智的举动;就在那只看不见的怪物越过峰顶没多久,那三个人也爬到了峰顶。

这时,拿着望远镜的卫斯理·科里大声喊着说,阿米蒂奇正在调整里斯拿着的喷雾器,肯定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人群不安地骚动起来,因为他们记得那只喷雾器据说能让看不见的恐怖怪物短暂地现形。两三个人紧紧地闭上了眼。但柯蒂斯·沃特雷夺过了望远镜,将眼睛瞪到了最大。他看见,三个人利用地形来到了怪物身后的高处,里斯拥有非常好的时机能够将那些有着神奇效果的粉末喷洒在怪物可能存在的位置上。

那些没有望远镜的人只看见靠近山顶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团灰色的云雾。那云雾有一座中等大小的房子那么大。但拿着望远镜的柯蒂斯却突然刺耳地尖叫起来,并且将望远镜扔进了路上齐踝深的泥浆里。他摇晃了一下,几乎摔在地上,还好两三个人及时地抓住了他,帮他稳定下来。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用一种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

“噢、噢、我的天,那……那……

人群顿时喧哗起来,他们纷纷询问柯蒂斯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是只有亨利·惠勒想到了被柯蒂斯扔掉的望远镜。他快步赶上前,抢救出落在泥泞里的望远镜,并飞快地擦拭去上面的泥巴。这时候,柯蒂斯已经没法联贯地说话了,甚至说上几句支离破碎的回答也让他深感恐惧,难以继续。

“比一间马厩还大……全是扭曲的绳子一样……那地狱里的东西就像是一个非常大的鸡蛋,有几十条胳膊,就像是有嘴的大桶。当它们行走时,那嘴就会半合上。……它周围没有什么固体,全是胶冻一样的东西……它身上全是突出的眼睛……一二十张长在胳膊末端深出来的嘴,或者像是大象的鼻子,就和烟囱管一样大。……它们在摆动,一张一合。……全是灰色的,还有蓝色或者紫色的环……上帝,老天在上,在那顶端还有半张脸……

不论可怜的柯蒂斯最后还记得什么,他都没法继续承受了。在能说出更多东西前,他完全地昏死了过去。弗雷德·法尔和威尔·哈钦斯把他抬到路边,安置在潮湿的草地上。这时,亨利·惠勒颤抖着举起了从泥泞里抢救出的望远镜,转向山上,希望还能看到些什么。透过望远镜,他能分辨出三个小人。他们显然正在陡峭的斜坡上尽可能快地奔向山顶。但仅此而已,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这时,所有人都留意到后方的山谷里,以及哨兵岭的灌木丛下,传来了一些不应该在这个时节出现的声音。那是无数夜鹰尖锐的鸣叫。而在这尖锐的合唱之下,似乎还潜藏着一丝紧张和邪恶的期盼。

这时拿到望远镜的厄尔·索耶告诉人们,那三个人已经站在了最高的峰顶,和那祭坛样的巨石处在同一高度上。但是阿米蒂奇三人站的位置与那块巨石之间还隔着很远一段距离。他说,有一个人似乎正在有节奏地将自己的双手举过头顶。随着索耶进一步描述山顶的情形,山下的人似乎听到了一种模糊、好似音乐般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就像是一曲伴随着某些姿势,大声颂唱出的圣歌。那遥远山顶上的奇景肯定无比怪诞,让人难以忘怀,但是现在没有哪个观察者还有心情欣赏。“我猜他正在念咒语。” 惠勒抢回望远镜后低声说。那些夜鹰鸣叫得更加疯狂了。它们按着一种非常奇怪且毫无规则的节奏鸣唱着,一点儿也不像山上那个正在进行的仪式。

突然,阳光似乎暗淡下来了,但却没有云层遮住太阳。所有人都留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一种隆隆的声音似乎正在群山之下酝酿,同时天空也相应地传来清晰的轰鸣声。两种声音奇怪地混合在了一起。这时,电光在高空闪过,地面上人群纷纷迷惑地看向空荡荡的天空,徒劳地搜寻风暴到来的前兆。那三个颂念着圣歌的阿卡姆人此刻也变得清晰起来,惠勒这时看到他们三个人都伴着那带节奏的咒语,举起他们的胳膊。接着,人们听到从远处的农舍里传来了猎犬疯狂的咆哮声。

阳光变得越来越暗淡,人们纷纷迷惑地望着地平线。接着天空那渐渐变深的蔚蓝色中鬼魅般地出现了一片略带紫色的黑暗。那黑暗阴沉地压在隆隆作响的群山上空。这时,电光再次划过天空,似乎比以前更亮了。而人们纷纷觉得这道电光在那远处祭坛样的巨石上方划出了一个明显的朦胧轮廓。然而,在那个瞬间没人在用望远镜观察。无数的夜鹰继续毫无规则地鸣叫着,一波又一波。空气里似乎充满了无法预料的险恶意味,而敦威治的居民们鼓起勇气,继续硬撑着。

在没有任何的预兆的情况下,突然爆发出了无数深沉、嘶哑、喧闹刺耳的声音。它们深深地刻进了山下惊恐人群的记忆里,永远都不会被忘记。那声音绝对不会源自任何人类的喉咙,因为人类的声带绝对不会发出这样反常而扭曲的声音。虽然这些声音明白无误地自那峰顶祭坛般的巨石上传来,但人们宁愿说它们是来自地狱里的深渊。甚至那都不能被称之为是声音,因为那种恐怖、低沉的音色对人们的意识与恐惧施加了深层次的影响,远远比耳朵所听到的简单振动要更加复杂巧妙;可人们又不得不将它们称为声音,因为它们虽然模糊却无可辩驳地形成带有某些意义的词语。那声音非常响亮——几乎与群山之下的隆隆轰鸣还有天空里回荡的雷霆一样响亮——然而没有人能够看到发出声音的东西。由于没有人能想象出在这个世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能够发出这样的声响,山下挤作一团的村民挤得更紧了,并开始畏缩退却,就好像正等待着一记猛击一般。

“耶戈尼拉……耶戈尼拉……斯弗斯其拉……犹格·索托斯……”一个低沉沙哑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天空中回响着。“伊布茨……哈呀耶-恩嘎叻哈……”

突然,那一波又一波的阴沉的低吼似乎变得断断续续起来,就好像发声者正在非常恐惧地挣扎。亨利·惠勒睁大眼睛透过望远镜看着山顶,但却只能看到三个姿势怪诞的人形轮廓。他们都摆着怪异的姿势,疯狂地摆动着自己的手臂,仿佛他们的咒语已接近它的最高潮。那些夹杂着词语,如同雷鸣般的低沉沙哑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呢?那究竟是怎样的黑暗源泉,竟然能够带给人们如同阴间般的恐惧与感受;究竟是怎样无底深渊,竟然有着无可匹敌的意识,或者包藏了潜伏许久的神秘遗族?眼下,它们正开始重新积聚力量,并相互连贯,逐渐变成了直白、彻底也是最终的疯狂。

“阿-伊-呀-呀-呀-哈 – 厄-伊-呀-呀-阿-阿……呐阿阿阿阿阿……呐阿阿阿……救……救……救我!救我!……夫-夫-父-父亲!父亲!犹格·索托斯!”

但一切都到此为止了。从令人惊骇的祭坛巨石上方空气里涌出的那些如同雷鸣般的浑浊声音毫无疑问是英语的音节。这让挤在道路中央面色苍白的村民感到头晕目眩,但是他们之后却再也没有听到那些音节了。随后,仿佛要将山丘撕裂的可怕爆炸声吓得他们剧烈地惊跳起来;那种仿佛预示着末日灾变的震耳轰鸣仿佛来自地下,或者来自天空,没有人能确定它的位置。接着,一道明亮的闪电从紫色的天穹落在了祭坛般的巨石上,看不见的强大力量与无法描述的恶臭如同一波潮水从山顶横扫而下,扩散向周围的乡野。树木、野草、灌木疯狂地摇晃着;那些站在山脚被吓坏的了村民在这股窒息的致命恶臭中衰弱下去,几乎摔倒在地。远处传来了狗的咆哮声。绿色的野草和树叶纷纷枯萎下去,变成一种无精打采的古怪黄灰色。田野与森林里落满了夜鹰的尸体。

那种恶臭消散得很快,但那些植物却都没有好转。时至今日,那座可怕的小山上的植物依旧让人觉得有些奇异与污秽。随后几个阿卡姆人在再次变得明亮纯净的阳光里慢慢地从山上爬了下来。直到那时可怜的柯蒂斯·沃特雷才逐渐恢复了意识。那三个人神情严肃,缄默不语。某些可怕的记忆与思绪折磨着他们,那些记忆与思绪甚至比将山脚下这群村民吓成一团的恐惧更加恐怖。虽然人们提出的一大堆杂乱的问题,他们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重申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那个东西永远的消失了。”阿米蒂奇说。“它被撕裂了,送回了它最初被创造出来的地方,永远也不会再存在了。对于一个正常的世界,它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它身上只有一小部分是我们所熟悉的真正的物质。它很像它的父亲——而且它的大部分已经回到它父亲那里去了。那里是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存在于我们的物质宇宙之外的领域或是维度空间;人类只有通过最应该被诅咒的亵渎仪式才能将它的父亲短暂地丛某些我们不知道的无底深渊里召唤出来,在群山之出现片刻。”

这时人们出现了一段短暂的沉默。在这个停顿中,柯蒂斯·沃特雷那散乱的意识开始重新连续起来,连贯在了一起。他双手抱住头,开始喃喃自语。记忆似乎相互联系了起来,令他昏厥过去的可怕景象仿佛又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噢、噢、上帝啊,那半张脸,它顶部的半张脸……那张脸有着红色眼睛和卷曲的白化病人一样的头发,没有下巴就像沃特雷一家……它是章鱼、蜈蚣、或者蜘蛛一类的东西,但是有着一张好象人类的脸在它的上面。它看起来就像是威尔伯·沃特雷,只不过比他大上许多。”

他精疲力尽地停顿了下来。村民们迷惑茫然地看着他,却还没有形成新的恐慌。只有老泽伦·沃特雷恍惚间回忆起了一些他以前一直没有说出来的事情,于是他突然大声地说:

“十五年前,”他随口说。“我听见,老沃特雷说,有一天我们会听见拉维莉的一个孩子在哨兵岭的山顶上喊出它父亲的名字……”

但乔·奥斯本打断了他,继续问几个阿卡姆人:

“**那究竟是什么?**它真的是巫师小沃特雷从空气里召唤出来的吗?”

阿米蒂奇小心地挑选着他的用语回答到。

“它——唔,它基本上是一种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力量;这种力量遵循其他的法则行事,生长,成型,那些法则与我们这个自然界的规则完全不同。我们绝对不能把这种力量从外面的世界召唤过来,只有那些最邪恶邪教与最邪恶的人才会去这么做。威尔伯·沃特雷身上也有着一些这样的力量,足够把他变成一个邪恶、早熟的怪物,并给了他一幅非常可怕的模样。我会去烧掉他留下来的日记,如果你们够聪明,你们最好把那个祭坛一样的石头炸掉,并且把这附近山头上的所有巨石圆环都推倒毁掉。像那样的东西能带来沃特雷那些人最想要的东西——他们要将那些东西放进来,消灭整个人类,并出于某些不可名状的目的,把地球拖到某些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

“但,这个我刚才送回去的东西——威尔特一家把它喂养大,参与接下来的可怕恶行。出于和威尔伯一样的原因,它也长得很快,很大——但是它要胜过威尔伯,因为它的身体里拥有比威尔伯更多的源自外面世界的力量。你不用问我威尔伯是怎么把它从空气里召唤出来的。因为他没有召唤它。那是他的孪生兄弟,只不过比他更像自己的父亲而已。

The End


后记:

本文写于 1928 年,1929 年 4 月发表于《幻丽奇谭》 (Weird Tales) 上。可能是洛夫克拉夫特先生生平最受主流读者肯定的作品,影响甚广:例如

辐射 3 有栋大楼就叫敦威治大楼。

玩 WOW 去过西部荒野都到过哨兵岭

洛夫克拉夫特先生曾扬言《幻丽奇谭》不敢发表它……后来《幻丽奇谭》的主编给了他 240 刀 (约合现在 2800 刀) 的稿费,据称为洛夫克拉夫特生平最大的单笔稿费。

不过此文依然饱受病诟。炮火主要针对的就是它其中的善与恶二元斗争的情节,以及因此产生了与克苏鲁神话主旋律有些格格不入的情况。但是撇开这个不说,本文还是很值一读的。

但是,牢骚不能不发……虽然第一次看到洛夫克拉夫特先生在文章中插入大段的对话……但是也不至于一定要用当地方言写吧?当真看得我一度想砸电脑…可见标准用语写作很重要啊。

PS:本文曾有人译过并出版,放在一本叫做《血色传说》的书里 (那就是传说中的市面上第三本克苏鲁神话书籍。) 译名叫《敦威治村的怪灵》,我没看过。(在学校图书馆看到过那本书,封面恶俗,且里面还杂着很恶俗的插图,看得我没心情了……结果现在发现找不到那本书了……)我个人不太喜欢那个译名,原来想译成《敦威治恐慌》,但是 horror 和恐慌实在有些距离,于是有了现在的名字。

现在顺带在这里询问下读者的意见。

2014 年 10 月 4 日第一次校对。

小错误很多,大多是语法问题。还有些错别字,当初翻这个的时候真是不太用心。

The Electric Executioner

电刑器

原著:阿道夫·丹格尔·代·卡斯特罗 & 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虽然从未有被判过死刑,但我对电椅这种东西有着一种奇特的恐惧感。事实上,我觉得,在谈论这类话题的时候,我会比许多曾经经历过生死审判的人颤抖得更加厉害。因为这类东西会让我联想到一起发生在四十年前的变故——那是一起非常古怪的事情,而且它将我带到了未知黑暗深渊的边缘。

1889 年的时候,我在旧金山市的特拉斯克拉矿业公司从事审计与调查工作。这家公司在墨西哥的圣马特奥山上经营着几处小型银矿与铜矿。当时,他们在三号矿坑里遇到了些麻烦。那座矿坑的副主管名叫阿瑟·费尔顿,是个阴沉鬼祟的家伙;8 月 6 号的时候,公司收到了一条电报——电报里说费尔顿擅离职守,并且带走了所有的库存记录、有价证券【注】以及私人文件,让所有的文书与财务工作全都陷入了严重的混乱。

【注:securities,这里也有可能是“抵押品”的意思,但是考虑到后面提到的都是纸质文件 (papers) ,所以做“有价证券”解释。】

这件事情对公司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下午晚些时候,总裁麦库姆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命令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回那些文件。然而,他也知道,这桩任务非常棘手。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根本没见过费尔顿,只能依靠的几张非常普通的照片展开搜索。况且,按照计划,我将在下周四——也就是九天后——举行婚礼,因此我自然不希望匆忙间动身去墨西哥展开一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寻人之旅。可是,由于兹事体大,麦库姆觉得他有充分的理由要求我立刻动身;另一方面,就个人来说,我觉得这件事情能够很好地提升自己在公司里的地位,因此的确值得一试。

我将事情告诉了家人、未婚妻与几个重要的朋友,并且为接下来的旅途做了些仓促的准备。晚上八点的时候,我与麦库姆总裁在南太平洋车站碰了面。他为我写了几条说明,并且交给了我一本支票本。8 点 15 分的时候,铁路公司将总裁的私人车厢挂上了往东横穿大陆的火车,而我也跟着住进了那节车厢,开始了前往墨西哥城的旅行。之后的旅途似乎注定平淡无奇。我安稳地睡了一夜。总裁体贴安排的私人车厢非常舒适,这让我颇有些洋洋自得;我仔细地阅读了他留给我说明,盘算着该如何抓获费尔顿,并且回收那些文件。我对特拉斯克周边的乡野非常熟悉——可能远比那个失踪的人更加熟悉——因此,除非他已经搭上火车去了其他地方,否则我在这场搜索行动中占了不少的优势。

根据总裁交给我的说明,主管杰克逊已经为费尔顿烦恼过好一阵子了;因为费尔顿最近的表现有些鬼祟,而且总会在某些奇怪的时间段里出现在公司的实验室中,从事一些令人费解的工作。前段时间有一个墨西哥工头【注 1】与几个工人偷了一些矿石;虽然有人怀疑费尔顿很可能也牵扯进了这件事情,但公司没有找到足够证据来处理这位狡猾的高级职员,因此仅仅开除了那几个当地人。事实上,尽管费尔顿的行为有些鬼祟,那个人总表现出一种蔑视的神情,完全不像是有罪在身的模样。他很容易发脾气,言语间总让人觉得公司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而非他做了对不起公司的事。杰克逊汇报说,同事们的公然监督似乎让他觉得怒不可遏;所以,他带走了办公室里所有有价值的东西。没人猜得出他会去哪里;不过杰克逊的最后一条电报建议搜寻工作可以沿马琳切山【注 2】的偏远山坡展开——那座被神话环绕的高大山峰有着如同尸体一般的轮廓【注 2】——那些盗窃矿石的当地人就是从那座山峰的临近地区聘来的。

【注 1:原文是 Mexican boss,但看后文像是监工之类的职业。】

【注 2:Sierra de Malinche,横穿墨西哥的火山带上的一座山峰】

【注 3: with the corpse-shaped silhouette】

当天午夜两点,火车抵达了埃尔巴索【注 1】。随后,铁路公司将我所在的私人车厢从东进的列车上卸了下来,挂上了另一辆车头——这辆火车头是公司特意用电报预订的,它会带我南下前往墨西哥城。我一直睡到了黎明,并且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始终百无聊赖地看着奇瓦瓦州【注 2】平坦而荒凉的地貌。车组人员告诉我,列车预计会在星期五中午抵达目的地,但我很快就发现宝贵的时间全都浪费在了层出不穷的延误上。在单线铁路区间内,我们经常要开上侧道等待其他列车通过,偶尔还会出现的轴承过热【注 3】或其他麻烦,让行程表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注 1:得克萨斯州的一座城市】

【注 2:墨西哥靠近美国的一个州】

【注 3:hot-box,一个火车术语,用来指传动轴承过热产生的问题。】

抵达托雷翁【注】的时候,我们已经晚了六个小时。将近星期五晚上八点的时候,列车长才决定加快速度把时间赶回来——可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落后行程表足足十二小时了。虽然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绝望地在车厢里来回踱步。随后,我发现实际上让列车提速也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不出半个小时轴承过热引起的问题也出现在了我自己的车厢上;在经过一段几乎将人逼疯的等待后,列车组员决定以正常时速的四分之一速度缓慢前进到下一个有商店的车站——克雷塔罗工厂区——然后在那里检修所有的轴承。这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几乎要像个小孩一样跺脚跳起来。实际上,有好几次我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推挤椅子扶手,仿佛想要让火车摆脱这种蜗牛般的速度,快些前进。

【注:墨西哥一城市】

火车驶进克雷塔罗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十点了。我在月台上焦躁地等了一个小时,而在这期间,一伙本地机师则努力试图修补我那节停在侧轨上的私人车厢。到最后,那些机师告诉我,他们没办法修复车厢上的问题,因为前转向架【注 2】需要一些新部件,而除开墨西哥城外,没有更近的城市能够补充这些部件了。似乎所有事情都在与我作对。费尔顿肯定会越逃越远,想到这件事情我不由得咬紧了牙关——他能够通过船运轻易地逃去韦拉克鲁斯【注 2】,或者利用各种各样的铁路设施逃去墨西哥城——而新的耽搁则却让我孤立无助地留在原地。当然,杰克逊已经通知了所有周边城市里的警局,但我很悲伤地意识到自己不能指望那些人的工作效率。

【注 1:原文是 forward truck,似乎是这个意思。】

【注 2:Vera Cruz,墨西哥东岸的最大港口城市】

没过多久,我意识到眼下最佳的解决方案就是搭乘普通夜间快车前往墨西哥城。快车会从阿瓜斯卡连特斯出发,中途在克雷塔罗停留五分钟。如果没有晚点,快车抵达克雷塔罗的时间是午夜一点,然后会在星球六早上五点抵达墨西哥城。买到车票后,我发现那辆火车采用的是欧式的小隔厢设计,而非美国列车车厢那样有着一排排两座座椅。由于背后牵涉到了欧洲制造商的利益,在墨西哥铁路运输史的早期,这种车厢曾得到了广泛使用;在 1889 年的时候,墨西哥中央铁路公司依旧保留了一批这样的车厢,并且用它们运营短途路线。通常情况下,我更喜欢美式的长椅设计,因为我讨厌和别人面对面坐着;但这一次我倒是很高兴自己所搭乘的车厢采用的是海外设计。在晚上的这个时段,隔间里很可能只有我一个乘客,考虑到自己早已疲惫不堪,而且神经质般高度敏感,我很希望能够独处——此外,那些隔间里会安装有与车厢等宽的舒适软垫座位,并且配置了柔软的扶手与头靠,这也颇合我意。我买了一张头等舱的票,然后从停在侧轨上的私人车厢里取出了行李,并且给麦库姆总裁与杰克逊各发了一封电报解释了途中发生的事情。做完这些事后,我在车站里安顿了下来。虽然神经紧绷,但我依然尽可能耐心地等待着夜间快车的到来。

说来奇怪,那辆火车只晚了半个小时;即便如此,在车站里独自守夜的这段时间也几乎将我的耐心消耗殆尽了。列车长把我的领到了一个隔间里,告诉我他准备让列车提速,希望能正点抵达首都;于是我舒适地躺在了朝前的座椅上,期望着能安静地度过接下来的三个半小时旅程。位于头顶上方的油灯散发着令人舒缓的昏暗光线,虽然依旧紧张焦虑,但我仍希望自己能睡上一会,因为我此时非常需要休息。待到火车摇晃着开始前进的时候,隔间依旧没有其他的乘客。这让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思绪跳跃到了我任务任务上,随着那一串车厢摇晃得越来越快,我也跟着节奏瞌睡起来。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隔间里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在斜对角的角落,还有一个块头巨大的乘客。他侧身躺着,遮挡住了脸,身上胡乱披着些衣服。由于灯光实在太昏暗,我之前根本没注意到他。他身边的座椅上放着一只巨大的手提行李箱——箱子已经用得很旧了,里面塞满了东西,整个鼓了起来——虽然睡着了,他依旧用瘦得有点儿不相称的手紧紧地抓住箱子。在轨道转弯或者穿过什么地方的时候,车头发出了尖锐的鸣笛声,而那个睡着的人突然紧张地抽动了一下,显出一种警惕的、半睡半醒的状态;那个男人微微抬起了头,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他蓄着胡子,面孔上带有明显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特征,并且拥有一双充满光彩的黑色眼睛。看到我后,他立刻清醒了过来。他眼神里透出的那种有点儿敌意的狂野让我觉得有点儿好奇。我猜,自己的出现肯定让他觉得有些不快,因为他可能希望能够独享整个隔间;另一方面,在隔间里发现这样一个奇怪的同伴也让我觉得相当失望。不过,我们能做的只有大度地接受这个局面;因此,我为自己的冒失打扰向他道歉。他似乎是个美国人,我觉得几句客套话或许能让我们都放松些,不用继续在意对方,也不必再打扰旅途中的安宁。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陌生人并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回应我的礼貌举动。相反,他用一种近乎打量的凶狠眼神盯着我。我有些窘迫地递上一支香烟想要示好,可他空着的那只手却神经质地扫向一侧,推开了我递上的香烟。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依旧紧紧地抓着那只破旧的大行李箱,而且整个人似乎都隐约散发出某种威胁的意味。过了一会儿,他猛地转过脸去,望向窗户,但窗外除了稠密的黑暗外什么都没有。古怪的是,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而且表现得非常专注,就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那里一样。我决定不去管他,任他继续沉浸在奇怪的构思与冥想里,只要别惹出更多的麻烦来就行;因此,我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将软帽的帽檐盖在脸上,闭上眼睛,努力抓住些渴望已久的睡意。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并没有瞌睡太长时间,也没有睡得太沉。睁眼的动作似乎只是某种外力作用下的反应。于是,我努力再度闭上眼睛,试着重新入睡,却徒劳无功。某种无形的力量似乎正在努力阻止我继续睡下去;于是,我抬起了头,环顾了整个隔间,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差错。然而,隔间里似乎一切正常,但是我发现那个坐在对角的陌生人正在非常专注地盯着我——虽然神情专注,但他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和蔼或友善,并且依旧保持着先前那种乖戾的态度。这一次,我没有说话,只是向后靠在车座上,保持先前睡意朦胧的姿势,微微闭上眼睛装出再次睡过去的模样,同时继续从下拉的帽檐后好奇地观察着对方。

列车继续摇晃着行驶在夜色里。我看见那个瞪着眼睛的家伙有了些变化——他的表情渐渐出现了一种难以察觉的变形。看到我睡了过去,他终于满意了,紧绷的面孔也逐渐放松下来,古怪地显露出了一种混杂了许多情绪的样子,但那些情绪却让我无法安下心来。憎恶、恐惧、得意还有狂热混杂在一起,在他的嘴边与眼角若隐若现;而他的眼神也逐渐显露出了足以让人警惕的贪婪与凶暴。突然间,我意识到这个人是个疯子,非常危险的疯子。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不会假装自己还无动于衷,实际上我被彻底地吓坏了。我只觉得浑身上下直冒冷汗,必须倍加努力才能维持松弛熟睡的姿势。在那个时候,我对生活还充满期待,而想到要对付一个杀气腾腾的疯子——可能手里还有武器,而且肯定非常强壮有力——就让我觉得格外惊慌与恐惧。如果要搏斗,我肯定处在极大的劣势;因为那个男人的块头相当巨大,显然经过极好的运动锻炼,可我一直非常瘦弱,而且在那个时候几乎被焦虑、睡意与精神紧张给拖垮了。对于我来说,这无疑是个非常糟糕的时刻。我在那个陌生人眼里看到了疯癫狂暴的怒意,并且觉得自己很快就会迎来一个可怕的死法。过去的经历轮番闪现在我的脑海里,仿佛一场告别——就像人们常说的,人在快淹死的时刻会看见自己的一生闪过眼前。

当然,我在上衣口袋里藏了一支转轮手枪,但如果想要拿到手枪并将它拔出来肯定要做出非常显眼的动作。更糟的是,即便拿到了手枪,我也不知道这会对那个疯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就算挨上一两枪,他也有足够的力气从我手里抢过武器,并且用自己的方法解决掉我;或者,如果他也带着武器,他甚至不需要夺过我的枪就能将我射死或刺死。此外,如果用枪指着一个理智的人,他或许会害怕;但疯子却不会顾忌任何后果,尤其在那个时候他还表现出了超出常人的强壮与恶意。就算那时候弗洛伊德的学说还未兴起,我依然能靠着常识察觉到那些缺乏正常克制力的人会有多么危险。事实上,我相信那个待在角落里陌生人正准备行凶,他怒火中烧的双眼与扭曲抽搐的面部肌肉让我没有片刻的怀疑。

突然间,我听见他开始兴奋的喘气,并且看见胸口越来越激动地起伏不定。摊牌时间即将到来,我开始绝望地思索着最佳的策略。我继续装出熟睡的模样,悄悄地伸出右手,慢慢地摸向装着手枪的口袋;与此同时,我依旧密切地注视着那个疯子,好确定他没有发现我的举动。不幸的是,他识破了我的伪装——几乎在面部表情发生变化前,他就采取了行动。对于他那样块头的人来说,这个疯子的动作简直灵巧与迅速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在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前,他就已经控制住了我。他就像是传说里巨大的吃人魔鬼,阴森地站起来,摇晃着冲到我的面前,用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我,同时用另一手制止了我试图抓住转轮手枪的动作。然后,他从我的兜里掏出了转轮手枪,放进了自己的兜里,接着轻蔑地放开了我。他很清楚,凭借着体格上的优势,他能随意地摆布我。然后,他站直了身子,俯视着我——他的头几乎要碰到车厢的天花板了——那双眼睛里的盛怒很快就变成了带有一丝怜悯的不屑与残忍的算计。

我没有动。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回到了正对着我的座位上;一面阴森地笑着一面打开了他巨大的行李箱,拿出了一个模样奇怪的设备。那是一个用略带弹性的金属线编织的大笼子,看起来有些像是棒球接球手的面罩,但形状更像是潜水服的头盔。它的顶端连接着一条电线,而电线的另一端依旧留在手提行李箱里。他温柔地抚摸着那个设备,显出了一种非常喜爱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将那个东西放在了大腿上,再度望向我,并且舔了舔蓄着胡子的嘴唇——那动作就像是某种猫科动物。随后,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非常深沉柔和,听上去颇为温柔得体,与他粗糙的灯芯绒衣装以及不修边幅的外貌形成了令人讶异的反差。

“你很幸运,先生。我会首先在你身上试验。你会被载入历史的,因为你是第一批使用这个卓越发明的人。会有巨大的社会学效应——可以这样说,我将展现出我的才华【注】。我一直都充满才华,却没人知道。现在你会知道的。聪明的小豚鼠。猫还有驴子——它甚至能在一头驴子上生效……”

【注:I shall let my light shine.根据某些记录,洛夫克拉夫特一次乘火车时遇到一个疯子,然后这句话是他从疯子那里听来的话 (所以它的确毫无意义) 。洛夫克拉夫特后来把这件事写进了给朋友的信里。】

他停顿了下来。那张蓄着胡子的面孔上出现了某种抽搐,与此同时他的整个头部也伴随着这种抽搐剧烈地旋转摇晃起来,就好象他在摆脱某些困扰阻碍着自己的东西。因为,在做完那个动作后,他露出一副想要解释或澄清什么的表情,并且用一种看起来文雅镇定的姿态将之前非常明显的疯癫神色隐藏了起来,仅仅只是隐约流露出些许的狡诈。我立刻注意到了区别,于是插了一句话,试图将他的心思引向无害的方面。

“要我说,你似乎有一个非常奇妙的装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发明他的?”

他点了点头。

“仅仅是一些逻辑上的想法,亲爱的先生。我询问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注 1】,然后根据它们行事。那些和我一样有着强大心智,并且有能力长时间集中精神的人或许也能做出一样的东西。我有坚定的信念——有意志力能够使用——这就足够了。在魁札尔科亚特尔【注 2】归来之前,地面上的所有人都要消失,而且这件事情必须以一种优雅的方式来完成。我明白这件事情是多么的紧迫,但还没有其他人意识到这一点。我痛恨任何形式的屠杀,绞刑是野蛮的暴行。你也知道,去年纽约立法机构投票决定采用电刑处决罪犯——但他们手里的设备就像史蒂芬斯的‘火箭号’【注 3】或者达文波特的第一台电动马达一样原始。我知道一种更好的方法,我告诉了他们,但他们却听不进去。老天啊,这些蠢货!就好像我不知道所有该知道的东西一样,人类、死亡、电流——学生、男人还有男孩——技工与工程师——命运的战士【注 4】……”

【注 1:原文是 I consulted the needs of the age 】

【注 2:Quetzalcoatl,阿兹特克神话中羽蛇神的名字。】

【注 3:第一辆商业用的火车头。】

【注 4:soldier of fortune】

他靠向后方,眯起了眼睛。

“二十多年前,我在马西米连诺【注】的军队里服役。他们准备把我变成一个贵族。然后,那些该死的墨西哥佬杀了他。我本应该回家去。但我回来了——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我住在纽约州的罗契斯特……”

【注: Maximilian 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成员,1864 年在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的怂恿下,接受了墨西哥皇位,称墨西哥皇帝马西米连诺一世。】

这时,他的眼神变得更加狡诈了。他向前倾过身体,用格外瘦削的手指摸着我的膝盖。

“我回来了,我说,我去过比他们更加深远的地方。我恨那些该死的墨西哥佬,但我喜欢墨西哥人【注 1】!有点儿难懂?听我说,年轻人——你觉得墨西哥真的是西班牙人的地盘吗?老天,如果你知道我所知道的那些部落!那些山里——那些山里——阿纳瓦克【注 2】——特诺奇提特兰城【注 3】——那些远古之物【注 4】……”

【注 1:I hate greasers, but I like Mexicans! 其中 greasers 是对拉丁美洲 (尤其是墨西哥) 居民的蔑称,他口中的 Mexican 应该是指西班牙人到来之前保留着完整传统文化的印第安土著(包括阿兹特克人等等)。】

【注 2:Anahuac,阿兹特克人口中对于墨西哥盆地的称呼】

【注 3:Tenochtitlan,阿兹特克人在墨西哥特斯科科湖上修建的人工岛。在西班牙征服墨西哥前,这里是阿兹特克的都城。它的位置就在前面提到的阿纳瓦克 (墨西哥盆地) 。】

【注 4:the old ones】

他的声音变成了嚎叫,仿佛是某种吟唱,但却并不刺耳。

“呀!维齐洛波奇特利【注 1】!……纳瓦塔奎塔【注 2】!七、七、七……霍奇米尔科、查拉卡、特帕奈哥、阿克罗霍、特胡利克、特拉斯卡拉、阿兹特克!【注 3】……呀!呀!我曾经去过奇科莫兹托克那的七个洞穴【注 4】,但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切!我之所以会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永远都不会把它们说出去了!。”

【注 1:Huitzilopotchli,中美洲土著崇拜的神明之一。司职战争、太阳与人类献祭。并且是墨西加人的主神。】

【注 2:Nahuatlacatl,准确的说是 Nāhuatlācatl。指纳瓦人 (Nahua people,生活在墨西哥中部的中美洲印第安人的统称) 。注意这个词是单数形式,所以此处应该指纳瓦人整个群体。】

【注 3:此处的名词依次为 Xochimilca, Chalca (实际应该是 Chalco) , Tepaneca, Acolhua, Tlahuica, Tlascalteca(实际为 Tlaxcaltec), Azteca! 其中除 Tlahuica 一词外,均是当初生活在墨西哥中部的纳瓦人分支。Tlahuica 的实际意思是玛特拉特辛克人(Matlatzinca)使用的语言,这也是纳瓦人的一支,作者可能混淆了两者。】

【注 4: the Seven Caves of Chicomoztoc,Chicomoztoc 是纳瓦人神话中的一个位于中美洲神秘地点。据说,那里是纳瓦人的起源地。那个地方有七个洞穴,某些神话认为这些洞穴诞生不同的纳瓦人分支。】

他的声音渐渐地小了,并且回到了说话时使用的语调。

“如果你知道那些流传在山里的事情,你肯定会大吃一惊。维齐洛波奇特利就要回来了……毫无疑问。生活在墨西哥城以南的散工都会告诉你这些。但我不想做任何事情。我跟你说过,我回家了,一次又一次,并且准备用我的电刑器造福社会。那些该死的奥尔巴尼立法委员会却采用了其他方法。那是个笑话,先生,笑话!老爷爷的椅子——坐在火炉边——霍桑【注】——”

【注:Hawthorne,不太确定这个词什么意思。北美有一家电力公司叫“霍桑电力公司 (西部电力) ”但那是 1905 年的事,而非故事中的 1889 年。】

那个男人吃吃地笑了起来,像是在病态地伪装出一种温厚的本性。

“为什么,先生,我愿意第一个坐上他们那张该死的椅子,体验他们微不足道的电池电流!它甚至都没法让一只青蛙腿动弹!他们还希望用它杀死谋杀犯——这是对功勋奖励——所有事情!【注】但是,年轻人,我发现杀死少数几个人毫无用处——毫无意义,缺乏逻辑。每个人都是谋杀犯——他们谋杀想法——偷走发明——在一旁看着、看着、看着,然后偷走我的发明——”

【注:原文是 And they expect to kill murderers with it—reward of merit—everything!总之当成疯话就行了。 】

那个男人哽住了,只能暂时停顿下来。于是,我尽力安抚说。

“我肯定你的发明会好得多,或许他们最后会用到它的。”

然而我的还是不够老练,因为他的回应显出了新的怒意。

“你肯定?好一个聪明、温和又保守的保证!你关心得太多了,我诅咒你——**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该死的,电椅上的所有优点都是从我这里偷走的!这是奈萨华皮里【注】的鬼魂在圣山上告诉我的!他们看着、看着、看着这一切——”

【注:Nezahualpilli,公园十五世纪晚期到十六世纪早期,中美洲地区德斯科科城邦的统治者。】

他再度哽住了,然后换了一种姿势,看上去像是在同时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与面部表情。这个动作似乎让他暂时稳定了下来。

“我的发明还需要测试。它在这里——这儿。这个用金属线编织的帽兜,或者说头网是弹性的,能够很容易地滑动。能够在颈部合拢,但不会让人窒息。电极会触碰前额与小脑的底端——所有这些都是必要的。固定头部,不然还要干什么?那些奥尔巴尼市的蠢货,还有他们那张用橡木雕刻的愚蠢安乐椅。他们以为要制作一套从头到脚的全套设备。蠢货!——难道他们觉得在射穿一个人的脑子后,还要开枪将人从头到脚打一遍吗?我在战场上看过人是怎么死的——我知道得更清楚。还有他们那中愚蠢的高功率电路——发电机——所有那些。为什么他们看不到我用电瓶做出的东西呢?没有人愿意听——没有人知道——我一个人享有这个秘密——这就是为什么我、魁札尔科亚特尔还有维齐洛波奇特利会统治这个世界——我与它们,如果我选择让它们统治的话……但我必须要有试验对象——实验对象——你知道我最先选择了谁吗?

我试图开玩笑,并且飞快地换上了一种友善但严肃的语调,想让他镇定下来。因为灵机一动与恰当的言词或许能拯救我的性命。

“好吧,旧金山——我过来的地方——有许多政客都是不错的试验对象!他们需要你的治疗,而且我很乐意帮你介绍你的发明!真的,我觉得我完全能帮助你。我在萨克拉门托有些影响力,等我在墨西哥办完事后,如果你和我一起回合众国,我能帮你争取到机会。”

他冷静而礼貌地回答说。

“不——我不能回去。那些奥尔巴尼的人渣拒绝我的发明,并且派出间谍监视并尝试偷走它的时候,我就发誓说我不会回去了。但我必须拿美国人来做实验对象。那些卑鄙的墨西哥佬受到了诅咒,因此太容易成功了;而那些纯血的印第安人——那些羽蛇神的真正子孙——是神圣的,不容侵犯,除非是那些用来献祭的牺牲者……而且根据典礼,就算是那些牺牲者也必须用刀杀死。所以我必须用美国人,而且我不能回去——我所挑选的第一个人将会得到非凡的荣耀。你知道那是谁吗?”

我绝望地试图拖延下去。

“噢,如果这就是全部的问题,等我们到了墨西哥城,我就能帮你找到一打最好的美国佬!我知道上哪里去找许多小型矿井的工人,就算失踪好几天也不会被人想起——”

但他简短地打断了我,突然展现出一种全新的、富有权威的表情,甚至还流露出了一点儿真正的尊贵与庄严。

“够了——我们已经在琐碎小事上耽搁太多时间了。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直起腰。你就是我挑选的试验对象,而且你要在另一个世界感激我赋予你的荣耀,就像那些牺牲者要感谢祭司将他们带入永恒的荣耀。新的原理——没有其他活人曾经设想过这样的电池,而且就算这个世界再试验一千年也可能不会再想象到这样的设计。你知道,原子其实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个样子?蠢货!一个世纪后,某些白痴或许会猜到这些,如果我让这个世界继续活下去的话!”

我遵照他的命令站了起来。他从行李箱里又多拖出几英尺长的电线,然后直直地站到了我的身边;用双手拿着连接着电线的头盔向我伸过来。他留着胡子、被太阳晒黑的面孔上露出了颇为得意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像是个容光焕发的古希腊神秘学导师【注】或主教。

【注:原文是 mystagogue,现有的中文译名是秘法家,但这个词不太准确。mystagogue 应该指介绍其他人加入神秘教派,并且向其他人传授秘密学识的人。】

“这里,噢,年轻人【注 1】——敬一杯酒!宇宙的琼浆——群新世界的甘露——琳罗斯——伊阿科斯——爱勒密莫斯——扎格洛斯——狄俄倪索斯——阿提斯——海拉斯【注 2】——自阿波罗之中涌出,被阿耳戈斯的群犬所屠戮【注 3】——普萨玛忒之种【注 4】——日之子——伊渥!伊渥!【注 5】”

【注 1:原文是 O Youth,特别大写了,但似乎没发现有其他的意思。】

【注 2:此处全是古希腊神话中神明的名字或人名,依次为 Linos—Iacchus—Ialmenos—Zagreus—Dionysos—Atys—Hylas】

【注 3:sprung from Apollo and slain by the hounds of Argos,这两个梗太生僻了,我全不知道……】

【注 4:seed of Psamathe,Psamathe 是希腊神话中的沙滩仙女,但是 seed of Psamathe 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梗了。】

【注 5:Evoë! Evoë!,一种在希腊神秘仪式上使用的颂词。似乎是纯叹词,没有实际意义。】

他再度诵唱起来。但这一次,他的思绪似乎回溯起了那些在大学时期接触到的、与古希腊有关的记忆。由于站直了身子,我发现自己只要伸伸手就能够到车厢里的信号绳【注】。于是,我开始思索自己能不能趁着他的情绪还沉浸在仪式里,装出配合他的姿势,乘机拉响信号绳。这是个值得一试的方法。于是,我在他诵唱的间隙高喊到“伊渥!”,同时把自己的手臂对着他向前上方伸去,假装是某种仪式上的动作,希望能在他注意到我的行为前拉响信号绳。但这毫无用处。他发现我的意图,并且将一只手放进了右边的口袋里——那儿装着我的转轮手枪。我们俩像是雕像一样站立了片刻,根本不需要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动作快点!”

【注:老式火车里一头系着铃铛的绳子。乘客可以通过拉绳子招来乘务人员。】

我的脑子再度飞快地运转起来,试图寻找到其他的逃跑方法。我知道墨西哥火车的车门是不上锁的;但如果我试图拉开门闩跳车逃生,身边的疯子肯定能轻易地阻止我。此外,火车的速度实在太快,即便我能够成功逃脱,也可能会遇上相当致命的危险。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拖延时间。三个半小时的旅程已经度过一大半了,只要我们抵达墨西哥城,卫兵与车站里的警察立刻就能保障我的安全。

我相信,在那时有两个明显的机会能够用来进行策略性的拖延。如果我能够想办法让他慢些给我带上头套,那就能争取到相当多的时间。当然,我不觉得那个头套真的能够杀死一个人;但我很了解疯子,因而很清楚如果头套没有生效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失望会让他把失败怪罪到我的头上,而那会导致引起谋杀念头的狂暴怒意。因此,我需要将试验尽可能地拖延得久一些。不过,我还有另一个机会。在精细计划后,我或许能想出某些说辞来解释试验失败的原因,那会吸引他的注意力,并且或多或少地引导他去寻找校正的方法。我想知道他究竟迷信到了什么程度,同时也思索着是不是该提前预言试验的失败——这样一来,当试验真的失败时,我就能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先知,或者追随他的新人,甚至一个神明。由于我对墨西哥神话略知一二,所以这是个值得一试的想法;但我会先试试用其他方法来拖延他的行动,并且让预言看上去像是突然降临的神启。如果真能让他相信我是个先知或者神明的话,他会放过我吗?如果装成魁札尔科亚特尔或者维齐洛波奇特利,我能“挺过去”吗?我必须想尽办法拖延到五点钟——如果火车正点,我们那时已经抵达墨西哥城了。

但是,我最先采用的拖延方法是最常用的遗言诡计。虽然那个疯子一遍遍地催促我加快动作,但我却向他说起了自己的家人与即将到来的婚礼,我恳求他让我留下几句遗言,好处置自己的财产。我告诉他,如果他能够借我些纸并且同意将信寄往我写给他的地方,我就会更加欣然与平和地迎接死亡。在斟酌了片刻之后,他给出肯定的回答,并且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一本便笺本。待我坐回到位置上后,他神情严肃地把便笺本递给我。我拿出了一只铅笔,然后在刚开始动笔的时候巧妙地折断了笔尖,借机拖延了一会儿,等待他寻找自己的铅笔。过了一会儿,他递给了我另一支铅笔,然后拿走了我那支已经折断的铅笔,从衣服下面的皮带里抽出了一把刀柄装饰着动物犄角的长刀削了起来。这样一来,即使我再度折断手里铅笔也拖延不了多少时间。

现如今,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在便笺本上写下的内容了。那当中的大部分都是胡言乱语;而且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我还从记忆里的文学作品中胡乱摘选一些片段掺了进去。我竭尽所能地模糊了字迹,只求保证那些文字看起来像是书写而非胡乱涂画就行;因为我知道他或许会在进行试验前先看一看我写下的东西,而且我知道如果他发现我写的全都是显而易见的胡话会引起怎样的后果。那是一场可怕的磨难,火车上的每一秒钟都慢得让我焦躁不安。要是在过去,我经常会随着车轮碾过铁轨发出的活泼“喀嗒”声吹起节奏轻快的口哨,但在那一刻,火车的节奏似乎也慢了下来,像是一支葬礼进行曲——我自己的葬礼进行曲,我毛骨悚然地这样想到。

写完四页六乘以九英寸的便签纸【注】后,他还没有识破我的计策;但最后,那个疯子还是拿出了自己的手表,并且告诉我最多只能再给我五分钟的时间。接下来该做什么?在给遗嘱结尾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新主意。留下一个花式签名后,我将完成的几张纸递给了他。而他毫不在意地接了过去,塞进自己左手边的口袋里。这时,我提醒他,我在萨克拉门托有一些非常有影响力的朋友,而那些人对他的发明会很感兴趣。

【注:原文是 four pages, six by nine。估算了一下,单位应该是英寸。】

“我是不是帮你写封介绍信给他们?”我说,“我可以画一个草图,介绍一下你的电刑器,并且签上自己的名字,那么他们就会给你举办一个热情的听证会。你要知道,他们会让你出名的——他们了解并且相信我这样的人,如果他们从我这里听说了你的发明,他们肯定会在加利福尼亚州采用你的方法。”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希望勾起他身为失意发明家的思绪,好让他暂时忘掉疯病中关于阿兹特克宗教的念头。我思索着,等他把注意力转移到阿兹特克神话上时,我就跟着转回到先前计划好的“神启”与“预言”上。我的计划奏效了,因为他眼睛里显露出热切的神采,显然很是赞同我的提议;不过,他粗暴地提醒我动作快些。接着,他清空了行李箱,拿出了一个看起来非常奇怪的设备——它像是由许多玻璃槽与线圈组合起来的东西,一头连接着头盔上的电线。在这之后,他针对那个设备进行了一连串的评论与介绍。那些评论非常专业,因此我很难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但它们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而且简单明了。我一面假装记下了他说的所有内容,一面怀疑这个奇怪的设备是否真能像电池一样起作用。待他启动这个设备的时候,我真的会感觉到电流刺激吗?这个男人说得非常肯定,就好象他是一个真正的电气工程师一样。介绍起自己的发明来,他倒是非常得心应手,而我也发现他不像之前那么急躁了。在他结束之前,黎明时分那充满希望的灰色天空已经泛起了红光,而我终于觉得逃生的机会真的已经就在眼前了。

但是,他也看到了黎明的光线,因而再度疯狂地瞪大了眼睛。他知道火车预订五点抵达墨西哥城,因而肯定会强迫我加快速度;除非我能用一连串更加吸引人的点子让他完全忘记自己的判断。看见他神色坚决地站起来,将电池摆在了座椅上靠近行李箱的地方,我连忙提醒他自己还需要画一幅草图;并且要求拿住头部配件,好让我将它与电池画在一起。他听从了我的建议,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同时不断警告我加快速度。过了一会儿,我再度停顿下来询问了些别的信息,例如行刑时受害人该如何安置,以及受害人如果不断挣扎该如何解决。

“为什么这么问?”他回答到。“罪犯会被牢牢地绑在一根柱子上。如果他摇晃头,也没什么关系,头盔会紧紧套住头部,而且通电后会套地更紧。我们会慢慢升高电压——你看这儿,这里有精心设计过的装置,连着一个变阻器。”

随着列车的前进,黎明的光线里出现了耕作过的田地与越来越多的房屋,我们终于就要抵达首都了。这时,我想到了另一个拖延时间的主意。

“但是,”我说,“我必须在电池边上画一个头盔套在人头上的素描。你能把它套暂时在你头上,这样我就能把你也画进去。新闻报纸和政府官员都会想要看到这些,这样材料就完整了。”

凑巧的是,我所说的话起到了比预期计划更好的效果;当我提到新闻报纸的时候,那个疯子再度抬起了自己的眼睛。

“报纸?是啊——该死的,你甚至能让报纸给我办一场听证会!他们之前总嘲笑我的发明,一个字也不报道。听着,你,动作快些!我们没有时间浪费了!”

他将那个头套戴在了脑袋上,然后期盼地看着我手中的铅笔在纸面上飞速游走。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坐在座位上,双手紧张地抽动着,金属线织成的网罩让他看起来颇为怪诞和滑稽。

“现在,那些该死的家伙,他们会发表这些图画的。不用担心画错什么,我会修订好你的草图——不论如何我都会保证草图精准无误。警察以后会找到你的——他们会说明其中的原理。相关的杂志新闻——加上你的信——流芳百世……快些,我说——蠢货,动作快些!”

列车摇摇晃晃地驶上了城市附近状况较为糟糕的路段。我们也不时地跟着狼狈不堪地摇晃起来。借着这个机会,我设法再次折断了铅笔;当然,那个疯子立刻将已经削好的铅笔递给了我。第一套计划即将走到尽头,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被戴上那个头套了,而我们距离目的地依旧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我必须将他的注意力移到宗教方面,并且做出那个神圣的预言。

在脑海里搜刮出所有关于纳华-阿兹特克神话的片段后,我突然扔掉了纸与铅笔,开始吟诵起来。

“呀!呀!托克那瓦克【注 1】,汝皆在汝之中!【注 2】还有汝,伊帕尼摩【注 3】,吾等依汝而活。我听见,我听见!我看见,我看见!载蛇之鹰【注 4】,哈!讯息!讯息!维齐洛波奇特利,你的雷霆在我的灵魂里回响!”

【注 1:Tloquenahuaque,阿兹特克神话中的“眼前与当下之主”,它是特斯卡特利波卡 (Tezcatlipoca) 的一个化身。而特斯卡特利波卡就是阿兹特克神话中常说到的“烟镜”,阿兹特克的主神之一。】

【注 2:Thou Who Art All In Thyself! 】

【注 3:Ipalnemoan,实际上是 Ipalnemoani,这是特斯卡特利波卡的另一个化身。后面的“吾等依汝而活 (By Whom We Live!) ”是这个化身的称号。】

【注 4:Serpent-bearing Eagle】

听到我的吟诵后,那个疯子透过他古怪的面具盯着我,同时露出了狐疑的神色。他那张英俊面孔上显露的讶异与迷惑很快就变成了警惕。他的脑子似乎空白了片刻,然后又迅速构建出了另一套想法。接着,他抬起了自己的手,仿佛沉浸在梦中一般吟唱了起来。

“米克特兰堤库特里【注 1】,伟大的主,一个征兆!来自汝黑色洞穴的征兆!呀!托纳季乌-密特兹利【注 2】!克苏鲁特!我会服从你的命令。”

【注 1:Mictlanteuctli,阿兹特克人的冥界之神,他掌管米克特兰 (阿兹特克的冥界) 的第九层。】

【注 2:Tonatiuh-Metztli,这是两个神,分别是 (第五个纪元的) 太阳神与月亮神】

在这几句作为回应的胡言乱语里,有一个词搅起了我脑海里的某些古怪记忆。说来奇怪,因为那个词从未出现在任何记叙墨西哥神话的印刷品里,但我在公司的特拉斯克拉矿坑办公时,却好几次听见那些散工会压低声音,充满敬畏地提到它。它似乎是某种极其秘密与古老的仪式里的一部分;因为我偶尔会听到其他人压低声音做出特定的回应——如同那个词一样,学术界对于这些特定的回应也一无所知。这个疯子肯定与那些生活在山区里的散工及印第安人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之前并没有说谎;因为他不可能通过书本学习到这种完全没有记录成文字的知识。他肯定非常重视这些可疑的秘教行话,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决定攻击他最大的弱点,用当地居民使用的胡言乱语回应了他打话。

“呀-拉莱耶!呀-拉莱耶!”我高声喊到。“克苏鲁特-富坦!尼古拉特-伊格!犹格·索托—”

但我没有机会喊完那些话。正确的回应让那个疯子陷入了一种宗教里的狂喜状态【注】,或许他的潜意识根本没有期盼我会喊出这些词句,他踉跄了一下,跪倒在了地板上,一遍遍地点着他套着网织头盔的脑袋,并且左右摇晃起来。每来回一次,他的行礼就加深一份,甚至我还听见他冒着白沫的嘴里正不断重复着一个音节“杀、杀、杀”,而且那声音迅速变得单调起来。我觉得到自己可能做过了头,那几句回应引起了某种癫狂的念头,而这种癫狂正在迅速壮大,并且会在列车抵达车站前点燃他杀戮的怒火。

【注: a religious epilepsy,严格来说,的确有这样一类状况叫“宗教癫痫症”,但国内似乎很少用这个词。所以选了个相对比较接近的词语。】

随着那个疯子的摇摆幅度逐渐增大,连接着头套与电池的电线自然也被拉了出来。此时,他依旧沉浸在忘我的狂喜错乱中,之前摇头晃脑的举动已经完整地划出了一个又一个圈。随着头部的不断转圈,电线开始一圈圈绕上了他的脖子,并且拖动了放在座椅上的电池。这样下去,电池将不可避免地被拖下座位,摔到地板上,甚至可能会因此被彻底破坏,而我想知道当这件事发生时,他又会做些什么。

这时,灾难突然降临。随着那个疯子做出最后一个疯狂动作,电池翻过了座椅的边缘,摔了下去;但整个设备似乎没有遭到严重的破坏。事实上,我的眼睛捕捉到了那个转瞬即逝的瞬间,真正的撞击是由变阻器造成的,而电池的开关被猛地一拉,立刻打到最大功率。最神奇的是,那个设备的确产生了一股电流。整个发明并非仅仅只是一个疯癫的狂想。

我看见一道眩目的蓝色弧光,同时听见了一声尖锐的哀嚎——那声音比我在这趟疯狂恐怖的旅程里听到的任何叫喊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接着,我闻到从烧焦的血肉上散出的作呕气味。这便是我那过度紧绷的神经所能承受的极限了,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我瘫软了下去,陷入了昏迷。

墨西哥城的乘警唤醒我的时候,我发现车厢隔间的门前的月台上聚集着一大群人。这时,我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听到尖叫,围在门边的人露出了好奇与怀疑的表情。不过,让我庆幸的是,乘警把所有人关在了外面,仅仅只将穿戴整洁、费力挤过人群的医生放了进来。我发出的尖叫完全自然而然的反应,但眼前的景象也起到的推波助澜的作用——因为我在车厢地板上看到的景象并非与我预期的一样,或者说,比我预期的要了一些东西——因为车厢地板上什么都没有。

乘警也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打开门发现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地板上没有任何东西。我手里的车票是那间车厢售出的唯一一张车票,而我也是他在车厢里找到的唯一一个乘客。只有我与我的行李,别无他物。从克雷塔罗到墨西哥城,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虽然我慌乱而又固执地询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但乘警、医生以及围观的人群全都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自己的前额。

这只是一场梦,或者是我疯了?我回忆起了当时的焦虑与紧张,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谢过乘警与医生后,我赶走了好奇的人群,步履蹒跚地走进了一辆出租车,去了佛达国家酒店【注】。在给矿上的杰克逊发过电报后,我一直睡到下午,才重新振作起来。我原本打算让其他人在下午一点叫醒我,然后搭乘前往矿区的窄轨火车,但等我起来的时候,我发现门下塞进了一份电报。电报是杰克逊发来的,他说那天早晨有人在山区里发现了费尔顿的尸体,矿区在十点前后得知了这条消息。文件全都安然无恙。他们及时地通知了位于旧金山的办公室。因此整段旅程,以及之前的匆忙还有那段令人痛苦的精神折磨,全都毫无意义!

【注:the Fonda Nacional,看了看地图应该是家餐馆什么的】

虽然事情发展成了这样,但我知道麦库姆依旧希望能拿到一份个人报告。于是,我发送了另一封电报,然后搭上了窄轨列车。四小时后,颠簸摇晃的火车载着我抵达了三号矿坑的月台。等在月台上的杰克逊给我了一个热情的欢迎仪式。由于矿上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处理,因此他没有留意我依旧巍巍颤颤、精神不振的模样。

主管汇报的内容并不多。他一面告诉我实际情况,一面领着我走向一座位于山坡上方,位置比粗磨机【注】更高一些的简陋小屋——费尔顿的尸体就摆在小屋里。他说,费尔顿自去年被矿井聘用后就一直表现得非常阴沉古怪;他一直都在摆弄某些神秘的机械设备,并且经常抱怨有人在刺探自己。他与那些土著工人非常亲近,甚至亲近到了让人觉得不太舒服的地步。不过,他显然很了解自己的工作,周边的乡野以及当地的居民。他过去曾在那些散工生活的群山里长途旅行,甚至还参加过当地人举行的某些历史悠久的异教仪式。他经常夸口自己在机械方面的技艺,也经常隐晦地谈论起某些古怪的秘密与奇异的力量。后来,他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就精神崩溃了;他不相信自己的同事,这种怀疑甚至发展到了病态的程度,而且在手头吃紧后,他无疑伙同自己的土著朋友偷走了许多矿石。出于某些不知道的原因,他的开销大得离谱——而且他总会收到一些从墨西哥城或美国的实验室与机器车间寄来的大箱子。

【注:arrastre,美洲土话,专门指在金矿或银矿中,用来磨碎矿石 (主要是石英) 的简陋研磨机械】

至于最后带着所有文件逃亡的举动——只是他为了报复他所说的那些“刺探”他的人。他肯定完完全全地疯了,因为他穿过乡野,跑到没有白人居住、并且经常闹鬼的马琳切山上,钻进一座位于偏远山坡上的隐秘洞穴,并且在那里做了一些古怪得令人惊讶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的悲剧,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找到那个洞穴。洞穴里堆满了古老得可怕的阿兹特克神像与祭坛;祭坛上覆盖着焦黑的骸骨——全是最近被烧死的祭品,但这些尸体的状况非常奇怪。当地的土著什么也没有说——事实上,他们发誓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过,那座洞穴显然是这些土著过去经常使用的集会地点,而且费尔顿肯定非常完整地参与过他们的活动。

搜索者们之所以会找到那个地方,完全是因为一些诵唱与随后传来的尖叫声。那时候是清晨,时间接近五点钟,经过一夜的扎营后,搜索队正准备收拾好东西一无所获地折返回矿上。这时,有人听见远处传来模糊的韵律,他们知道有人正在山脉上的某处偏远地点举行一种令人作呕的古老土著仪式。他们听到了以前听说过的古老名字——托克那瓦克,托纳季乌-密特兹利,克苏鲁特,呀-拉莱耶,以及其余的名字——可奇怪的是,那当中还夹杂着一些英语词句。真正的白人英语,而不是墨西哥人土话。循着声音,他们匆忙登上了野草丛生的山坡,接着在片刻的安静后,他们又听到了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那听起来非常可怕——比他们听过的任何东西更加糟糕。然后,他们闻到了烟味,以及一种可怕的焦糊味道。

接着,他们碰巧发现了那座洞穴。洞穴的入口被牧豆树灌木给遮挡得严严实实,原本隐藏得很好,但在那个时候却一直往外冒着恶臭的烟雾。洞穴里面有些光亮,蜡烛刚刚换过,时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摇曳的烛火照亮了那些可怕的圣坛与怪诞的图案;除此之外,满是碎石的地面上还躺着个东西,那个东西让所有人都踉踉跄跄地退后了几步。那是费尔顿,他的头部套在某种奇怪的装置里,已经被烧得焦黑——那个装置像是一个金属线织成的笼子,一端连接着一个快散架的电池组,而那个电池显然是从附近的圣坛上摔下来的。看到这一幕后,人们交换了眼色,觉得这就是费尔顿一直自夸的“电刑器”发明——所有人都拒绝了他的发明,但所有人都想要偷取和仿制它。他的身边摆着一只敞开的旅行箱,里面的文件都安然无恙。一个小时后,搜索者们用临时制作的担架抬着那具阴森的包裹返回了三号矿坑。

这就是杰克逊所说的全部内容。但当他领着我经过粗磨机,前往据说存放着尸体的棚屋时,他所说的话已经足够让我面色苍白,步履蹒跚了。我不是个缺乏想象力的人,而且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噩梦与这场悲剧似乎有着某种超自然的契合之处。我知道自己会在那扇敞开着、挤满了好奇矿工的门后面看到什么。随后,我看到了那具巨大的躯体,粗糙的灯芯绒衣物,出奇瘦削的双手,烧焦的胡须,可憎的机器,稍微有点破损的机器,以及熏黑的头套以及里面烧得焦黑的东西,但我并没有就此退缩。那只鼓胀的巨大行李箱并没有让我觉得惊讶,我只害怕两件事情——他左手边口袋里露出了几张折叠在一起的纸;而他右手边口袋则显露出了古怪下垂。趁其他人不注意,我伸出手抓住了那些非常熟悉的纸张,然后将它们攥成一团,不敢再看上面的字迹。在极度恐慌的作用下,那天晚上,我避开了其他人,烧掉了从左手边口袋里拿出来的纸。我本应该为这个举动感到后悔。它们能够证实,或者推翻,某些事情——但即便它们不能证实什么,我还有其他的证据,例如验尸官后来从死者下垂的右手边口袋里掏出来了一把转轮手枪,而我能询问他关于转轮手枪的事情来证实或推翻我的猜测。但我一直没能鼓起勇气询问那些事情——因为那天夜晚,我在火车上丢失了自己的转轮手枪。而我自己的铅笔上也有仓促削尖留下的痕迹,虽然周五下午,我曾在麦库姆总裁的私人车厢里用机器仔细削过铅笔,但到了墨西哥城后铅笔的模样与私人车厢里削出来的完全不同。

所以,回家的时候,我依旧深陷在困惑里——或许这样的困惑对我来说是反而是一种仁慈。返回克雷塔罗的时候,私人车厢已经修好了,但直到火车穿过里约格兰德河【注】抵达合众国的埃尔巴索后,我才真正放松下来。接下来的那个周五,我再度回到了旧金山,并且在随后的那个星期里举行了已经迟到的婚礼。

【注:美墨边界。】

至于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之前已经说过了,我完全不敢去猜测。首先,那个费尔顿是个疯子,而且除开他的疯癫外,他还累积了许多古老的、任何人都不应该去了解的阿兹特克巫师知识。他的确是个富有创造力的天才,而那个电池组也的确是真的。后来,我听说媒体、公众以及当权者全都将他拒之门外。对于某些人来说,过度的失望会带来非常糟糕的后果。不论如何,某些结合在一起的邪恶影响起了作用。另外,他真的在马西米连诺治下当过兵。

谈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觉得我明显是在说谎,其他人则觉得这是某种异常的心理作用——天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紧张和疲倦——还有一些人会提到“星体投射”【注】之类的东西。由于我迫切地想要抓住费尔顿,因此我的思绪肯定被发送到了他那里,而费尔顿拥有印第安人的魔法,所以他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并接收那些想法。究竟是他出现在了火车车厢里,还是我出现在了那座闹鬼山脉的洞穴里呢?如果当时没能拖延住他,我会遭遇什么事情呢?坦白说,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希望知道。从那里以后,我再也没去过墨西哥——而且正如我在开始时说的一样,我也不喜欢听到任何关于电刑的事情。

【注:astral projection,西方版的灵魂出窍】

The End


本文大概写于 1929 年,最早出版在 1930 年 8 月份的 Weird Tales 上。

这是 Lovecraft 与 Adolphe de Castro 合作的第二个故事 (第一个是 27 年完成的《最终测试》) 。由于故事不是特别出彩,而且给人一种没头没尾的感觉,所以一直没有得到重视。

这个故事的原版是 Castro 在 1893 年 (大概) 创作的一篇小说 The Automatic Executioner(自动行刑机)。后来 Lovecraft 重写了这篇小说,并且取名为《电刑器》(《最终测试》也是这么“合作”出来的)。因此小说的整体风格比较接近 Castro,尤其是在遣词造句上。

整篇小说的确有点儿乏善可陈。虽然有个挺吸引人的开头,但前段情节过分吃重,而且剧情走向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好吧,火车之后的剧情可能有点儿出乎意料,但读者们早就被前面的无聊叙述给弄得毫无耐心了,所以一心只想着结束故事就好。再者,最后那几段实在太过刻意了一些。

(另外,谁会在快结婚的时候去墨西哥追捕逃犯啊!你还想不想要老婆了!)

Lovecraft 与 Castro 合作的两个故事都没得到什么好评……

The Evil Clergyman

邪恶的教士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注:本文是洛夫克拉夫特的一个梦,所以看起来没头没脑是正常的。


一个衣着朴素,蓄着铁青色胡子,神情严肃,看起来非常聪明的男人将我领进了一间小阁楼里。他对我说:

“是的,他以前住在这里——但我建议你什么也别做。好奇心让你缺乏责任感。我们从来都不会在晚上来这里。而且我们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这是他的遗愿。你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情。那个可恶的团体最终还是接管了,我们不知道他被埋在什么地方。法律或者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够干涉那个团体。

“我希望你不要在这里待到天黑。此外,我求你不要去碰桌子上的那个东西——就是那个看着像是火柴盒的东西。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们怀疑那东西与他所做的事情有些关系。我们甚至都不去正眼看它。”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离开了,将我一个人留在阁楼里。阁楼里非常昏暗,满是灰尘,只摆设了最简单的家具,但它仍给人一种非常整洁的感觉,说明之前的住户并不是贫民窟里的粗人。房间里有几张书架,上面摆满了神学书籍与古代经典。另一个书箱里则存放着有关魔法的著作——像是帕拉塞尔苏斯,艾尔伯图斯•麦格努斯,特里特米乌斯,三重伟大者赫尔墨斯,勃鲁斯【注】等等,还有一些册子是用其他古怪字母符号书写的,我看不懂它们的标题。陈设非常朴素。房间里有一扇门,但门后只有个壁橱。唯一的出口是个地上的孔洞,孔洞后面连着一条粗糙陡峭的楼梯。墙上的窗户是牛眼式的,黑色的橡木横梁看起来古老得不可思议。很显然,这是一座属于旧时代的房子。我似乎知道自己在哪里,但却回忆不起当时脑里知道的内容。这座小镇显然不是伦敦。我觉得那是一座很小的海港。

【注:此处均为史上著名的炼金术士或学者。三重伟大者赫尔墨斯除外,这是埃及智慧之神透特与希腊神明赫耳墨斯的结合,也希腊化时代的埃及神秘主义学者常用的笔名。】

桌子上的那个小东西让我觉得非常着迷。我似乎知道该做些什么,因为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袖珍电筒——或者至少看起来像是袖珍电筒的东西,紧张地测试着它的闪光。电筒的光线不是白色的,而是紫色的,而且不太像是真正的光线,更有些像是某种爆发的放射线。我记得自己并没有把它当作普通的手电筒——事实上,我还有一只普通的手电筒就放在另一个口袋里。

天色渐渐暗了,透过牛眼窗望出去,外面古老的屋顶与烟囱帽看起来颇为古怪。最后,我鼓起了勇气,用一本书将桌子上的那个小东西支撑了起来——然后打开了发射奇怪紫色光线的电筒照在了那个东西上面。此时光芒似乎不再是连续的光线了,更像是细雨或者由紫色微小粒子组成的雹子。当那些粒子击中那个奇怪物件中心如同玻璃般的表面时,它们似乎发出了一种噼噼啪啪的噪音,听起来就像是电火花穿过真空管时发出的声响。暗色的玻璃表面显现出了一种粉红色的光亮,然后它的中心似乎形成了一个模糊的白色形状。接着,我发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于是我将那个发出射线的东西放回了自己的口袋。

但新来的人并没有说话——在紧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整件事情就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透过薄雾观看一场模糊的哑剧——但另一方面,那个新来的人与所有随后出现的人却又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就好象由于某些反常的几何学原理,他们既在近处又在远方。

新来的人是个肤色黝黑,身材纤瘦的男人。他有着中等的个头,穿着圣公会教【注 1】的教士袍,看起来大约三十岁,有着泛黄的橄榄色皮肤与颇为英俊的面容,但额头却高得有点儿异样。一头黑发打理得非常整洁,胡子也刮得很干净,但青色的下巴说明他的胡子长得非常茂密。他戴着一副有纯钢镜腿的无框眼镜。这个男人的身材与面容的下半部分与我见过的其他教士没有什么两样,但他有着非常高的额头,而且额头的肤色更黑,让他看起来更加聪明——同时也让他的面相隐约有点儿邪恶。当时——在一盏微弱油灯的光亮里——他看起来很紧张,在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前,他就将自己所有的魔法书都扔进了房间窗户那侧的一座我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的壁炉里 (那地方的墙壁倾斜得非常厉害) 。火焰贪婪地吞噬了那些书籍——当毁灭一切的力量逐渐吞噬掉那些写满了奇怪象形文字的书页与满是虫蛀的装帧时,火焰跃动着转变成了奇怪的颜色,并且散发出可怕得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气味。突然我看见还有其他人也在房间里——那是一群神情严肃,身穿教士服饰的人,其中一个人还穿戴着主教的圣带和马裤【注 2】。虽然我什么也听不见,但我看见他们给最初出现在房间里的人带来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这些人似乎既害怕又仇恨那个最初出现在房间里的人,而那个人也对他们抱有同样的感觉。他脸上的表情很冷酷,但我看见他想要抓住一张椅子的椅背时右手却在不停的颤抖。主教指了指空箱子与壁炉(这时候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只留下一堆无法辨认的焦黑残余),似乎显现出一种奇怪的憎恶神情。这时,最先出现的那个人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同时伸出左手要去抓桌子上的那个小东西。所有人似乎都很害怕。那些教士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穿过地板上的活板门,走下陡峭的楼梯,并且在离开时转过身去作出了一些威胁的手势。那个主教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注 1:即英国国教】

【注 2:原文是 the bands and knee-breeches of a bishop,bands 怀疑是指基督教常用那种挂在肩膀上的装饰用长带 (只有主教,牧师和执事才能穿) ,但这个东西有个专有的名词叫“stole”,洛夫克拉夫特似乎不太清楚这一点(世纪英国国教在建立之初取消这种装饰,直到在 19 世纪 50 年代才逐渐恢复了这一装饰)。至于 knee-breeches 准确来说应该是西方贵族以前常穿的那种过膝紧身裤,考虑到中文没有完全对应的词,所以翻成了最接近的东西。】

这时,最早出现的那个人走到了房间里侧的一只碗柜前拿出了一卷绳索。接着,他爬上了椅子,将绳索的一端系在了中央黑色橡木横梁上的一只大钩子上,然后在另一端打了个绳套。意识到他打算做什么后,我冲向前去想要阻止他或者救下他。他看见了我,并且停下手里的动作,流露出了一种令我困惑与不安的得意神情。随后,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爬下来,悄无声息地向我走来。那张暗色脸孔上的薄嘴唇露出了仿佛狼一般的咧笑。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正面对着致命的危险,于是掏出了那支发射射线的奇怪装置当作防御的武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那东西能帮助我——但我用射线照亮了他的脸,并且看见那张泛黄的面孔散发着起先是紫色随后又变成了粉红色的光芒。他如同狼一般的喜悦面孔上逐渐显露出了一种强烈的恐惧——但是这种恐惧完全没有取代原本的狂喜表情。他停了下来——然后狂乱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开始跌跌绊绊地向后退去。我看见他已经退到了地板上敞开的楼梯口边,于是大喊起来想要警告他。但他没有听从我的警告。紧接着,他向后跌进了楼梯口,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想要走上前去靠近那个开口,却发现非常困难,但我最终还是来到了楼梯口边,并且发现下方的地板上没有跌落下去的尸体。相反,我看见一群人正提着灯吵吵闹闹地跑上来。让一切都如同幻影般死寂的魔法消失了。我又听见了声音,看见了正常的三维人形。某些东西把人群吸引到了这里。是不是我错过了什么声音?不久,队伍领头的两个人 (显然都是淳朴的村民) 看见了我——同时呆住了。其中一个大声地尖叫起来,声音激起了一串回音:

“啊!……那是……?又是它?”【注】

【注:原文是 Ahrrh! . . . It be ’ee, zur? Again?,那个 zur 真不知道是啥】

然后他们全都转过身去,发疯般地逃走了。所有人都逃走了,只有一个留了下来。当那群人消失后,我看见那个蓄着威严胡子,将我带到这里来的人——他独自站在那里,拿着一只提灯。他喘着气,入迷地看着我,但看起来并不害怕。接着,他登上了楼梯,来到了阁楼里。他说:

“你还是去碰它了!我很抱歉。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事以前发生过,但那个人害怕了,开枪自杀了。你不应该让他回来的。你知道他想要什么。但你肯定没有像他之前抓住的那个人那样害怕。你身上发生了某些非常奇怪和恐怖的事情,但这件事情没有严重到会损伤你的神智和精神。如果你保持冷静,接受自己生活里发生的某些翻天覆地的变化,你还可以继续享受这个世界,以及你的学识带来的后果。但你不能生活在这里——而且我不觉得你还想要回伦敦去。我建议你去美国。

“你不能再去尝试那个——东西。事情已经发生,没有挽回的余地。再做下去——或者再召唤什么东西——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你的情况本可能会变得更糟——但你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并且再也别回来。你最好感谢老天没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打算尽可能直接了当地让你做好准备。你的样貌——发生了某些变化。他总会引起这样的事情。但在一个新国家里你会习惯的。房间的另一边有一面镜子,我会带你过去。你会被吓一跳——但你不会看到任何惹人厌恶的东西。”

此时,我颤抖起来,感觉到了极度的恐惧。那个蓄着胡子的男人带着我穿过房间来到镜子前时,几乎不得不搀扶住我。他空着的另一只手里拿着那盏微弱的油灯 (也就是之前摆在桌子上的油灯,不是他带来的那盏更加昏暗的油灯) 。而我在镜子里看见:

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纤瘦的男人。他有着中等的个头,穿着圣公会教的教士袍,显然大约三十岁,戴着一副闪闪发光无框的钢架眼镜,并且有着高得异常的泛黄橄榄色额头。

那是那个最先出现在房间里,并且烧掉了自己书籍的安静男人。

而我的余生都将以那个男人的面目度过!

The End


本文写于 1933 年。它并非是个完整的故事,而是一封寄给朋友伯纳德·德威尔的信里的一部分节选。洛夫克拉夫特在信中称这是一个自己曾做过的梦。洛夫克拉夫特在自己点子记录本里记录了一些相似的点子。

“42.对镜子的恐惧——梦的记忆,各种景象不断交替,直到在水中或镜中惊诧地看到自己恐怖的容貌。”(感谢 Setarium 的翻译)

当然这个点子是 1919 年记录的,与这节写于 1933 年的书信是否有直接关联已经无从得知,但是可以肯定的他对这种通过镜子揭露恐怖真相的点子还是很喜欢的 (在《异乡人》里已经用过一次了) 。

本文在洛夫克拉夫特死后,1939 年以短篇小说的形式最终发表在了《诡丽幻谭》上。


呐……我知道自己已经有大概半年没更新了(除了校对了之前翻译的那些小说外)

原本打算 14 年翻译完洛夫克拉夫特所有小说的,现在看来只能推迟为 15 年的计划了。

好消息是,其实也没有多少篇了,虽然剩下的文章都不太出名,但是也不乏有意思的作品。

The Festival

魔宴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The Festival


“恶魔之能,乃化无形之物为有形,而使人见之。”

         ——拉克坦提乌斯 (Lactantius)1

1

拉克坦提乌斯:路奇乌斯·凯奇里乌斯·菲米亚努斯·拉克坦提乌斯 (Lucius Caecilius Firmianus Lactantius) ,3-4 世纪的基督教学者,引文出自其《圣职制度》(Divinarum Institutionum)

即使远离故乡,我也热爱东方的海洋。当夕阳西下之时,我听着波浪拍击在岩石上的声音,望着澄净的天空和最初出现在黄昏之中的星辰、望着天空下长满扭曲柳树的小山,就知道大海在那里了。我受到父祖们从大海彼方的古老小镇发出的召唤,所以就踩着薄薄的新雪,沿着坡道,孤身一人走向毕宿五在森林之上闪耀的方向。我要走向的地方,是我从未目睹,却经常在梦里见到的古老小镇。

此时适逢朱尔节 (Yuletide)2,虽然人们通常称它为圣诞节 (Christmas),但他们心里却明白,这个节日远比伯利恒、巴比伦、孟菲斯,甚至人类自身古老得多。在朱尔节当天,我终于来到了海边的古老小镇。古时,当祝祭(festival)被禁止时,我的家族搬到这个镇上,继续执行祝祭;为了不让原初的秘密从记忆里消逝,祖先们还命令自己的子孙,每过一百年就要把祝祭执行一次。我的家族拥有漫长的历史,三百年前就已到这片土地上殖民。他们是一群异邦人,偷偷摸摸、掩人耳目地从南方那令人陶醉的芝兰花园里搬来,就连语言也和本地人不同,直到他们学会了那些蓝眼睛渔民的语言。现在我的族人已经星散四方,我们唯一拥有的共同记忆,只是这没有一个活人能够理解的神秘仪式;那一晚,被往昔的传说引诱、来到古老的渔镇的,只有贫穷而又孤独的我一人而已。

2

朱尔节:朱尔节是古代北欧的冬至祭日,祭祀奥丁,后与圣诞节混同,变成圣诞节的别名

我终于走到山顶,黄昏下被积雪覆盖的金斯波特 (Kingsport) 出现在眼前;在白雪皑皑的金斯波特镇中,陈旧的风向标、尖塔、屋梁、烟囱、码头、小桥、柳树、墓地全都一览无余。陡峭、狭窄、弯曲的街道组成了无尽的迷宫,令人目眩、仿佛从未受到岁月侵蚀的教堂矗立在迷宫中央的小丘之上。而那些殖民时代的房屋也构成了另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它们像小孩子用积木搭起的城堡一样,角度、高度各异,有时紧密,有时稀疏。房屋的山墙和复状斜顶被染得雪白一片,老旧的颜色张开灰白的翅膀,凝结在房上。在黄昏的光线中,扇形窗和小玻璃窗一扇一扇地反射着泠泠的光芒,加入以猎户座为首的、拥有悠远历史的群星的行列。波涛冲洗着朽烂的码头——在那里的,正是沉默、永恒的大海。过去,我的族人就是越过辽阔的大海,来到这片土地的。

在通往山顶的坡道边,风吹打着另一座更高的山丘。我知道那里就是墓地,黑色墓碑被雪盖住的怪异样子,正像庞大尸体上腐烂的指甲。这条路上偏僻无人,但有时我会觉得耳边响起风吹过绞架的可怕声响。我们一族里有四名亲属在 1692 年3被指控行巫术而遭绞刑,但我不清楚此事发生的具体地点。

3

1692 年:1692 年,塞勒姆巫术恐慌事件。洛夫克拉夫特常在文中影射此事件

走下通往海边的扭曲坡道时,我侧耳倾听夕阳下小镇欢乐的声音,可什么也没有听见。我考虑到现在的时节,心想是不是这些老派的清教徒镇民有着独特的圣诞习俗,他们这时全都安静地聚在炉边默祷。既然这么认定了,我就不再设法聆听欢声,也不再寻找街上的路人,只是一直走向暮光下的农舍和被阴影笼罩的石墙。古旧的商店和海边酒馆的招牌在海风中吱嘎作响,在空无一人、没有铺石的街道两旁,设有立柱的大门并排而列,门上奇形怪状的门环反射着从窗帘深锁的小窗里射来的光。

我看过本镇的地图,知道在哪能找到我们家族的屋邸。镇上有着历史悠久的传说,所以他们肯定会很快明白我的来意,对我加以欢迎。我急切地穿过后街 (Back Street) ,进入圆形广场,踩着落在镇上唯一一条铺石道路上的新雪,前往绿巷(Green Lane)的起始之处,那个地方正好在市场管理所后面。老地图现在依然能派上用场,我完全没有迷路;在阿卡姆(Arkham),我听说镇上已经通了电车,但我没看到高架电线,所以那一定是谎言。再说,如果有路轨的话,这么一点雪也根本盖不住。我庆幸自己选择了徒步旅行,否则我也不会从山丘上俯视镇子,并看到这么美丽的雪景了。现在我正热切地敲着家族屋邸的大门,这栋屋邸是绿巷从左手边算起的第七幢房子,是一栋拥有古朴尖顶的二层小楼,在 1650 年前就已建成。

当我到访的时候,屋邸里突然亮起了灯光,我透过菱形窗的玻璃向屋里望去,发现屋里基本上保持着古时的状态。屋邸的二楼长满了杂草,草一直长到街上,和对面二楼长出来的杂草相接,我就像置身于隧道里一般,雪也完全不会落到通往屋门的石阶的较低之处。街上没有人行道,但大多数屋邸的门却建得很高,需要走过装有铁栏杆的二层台阶才能到达,看起来颇为奇怪。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新英格兰,我完全不明白这么做的理由;新英格兰的美景令我欣喜,要是雪上留有足迹、有几个行人,再来几个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的话,我会更高兴的。

当敲响古式的铁制门环时,我感到了一阵恐惧。这恐惧的来源,大概就是我继承的这份怪异的遗产,以及这个在昏暗天色下遵守奇妙的习俗、保持着异样沉默的古镇。当我的敲门得到回应时,我真的是浑身发抖,因为我根本没有听到脚步,门就突然开了;可这颤抖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位身穿长袍和拖鞋的老人,他平稳的面容足以令我安心。老人向我做了几个手势,表示他是哑巴,并用铁笔在蜡板上写下了古老的欢迎之词。

老人领我进入一个被烛光照亮的低矮房间,厚重的椽木裸露在天花板上,屋里只有几件黝黑、坚固的 17 世纪家具。“昔日”正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眼前,具备所有特性,没有一点缺失。这里有着洞窟一般的暖炉,还有纺车,一个穿着松垮外衣、戴着宽檐女帽 (bonnet) 的老太婆背对我坐着,尽管今天是祭日,可她依然在纺线。整个房间都很潮湿,我感到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生火。我左手边有一张高背木椅放在拉着窗帘的窗户之前,背冲着我,我觉得上面好像坐着人,但不能确定。目睹的这一切都令我生厌,我又逐渐感到了早先的那种恐惧,而这回的感觉更强。我越是盯着老人那平稳的面容看,这面容的平稳就越发激起我的不安,因为他的眼珠从未转动过,而他的皮肤也实在太像蜡了。最后我断定,那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张如恶魔般的狡诈的面具;可他用肌肉松弛、戴着奇怪手套的手在蜡板上写下了和善的话语,告诉我,必须先在这里等一会,才能去举行祝祭的地方。

老人指了指桌椅和堆积如山的书本,转身离开了房间;当我坐下来开始阅读的时候,才发现那尽是些发霉的古书,其中有老摩利斯特 (Morryster) 那本奔放的《科学的惊奇》(Marvels of Science);约瑟夫·格兰威尔(Joseph Glanvill)的《撒督该教徒的胜利》(Saducismus Triumphatus),1681 年版;雷米吉乌斯(Remigius)那令人颤栗的《恶魔崇拜》(Daemonolatreia),1595 年里昂版4。而其中最糟糕的,还是那本由疯狂的阿拉伯人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Abdul Alhazred)所著的、根本不可言及的《死灵之书》(Necronomicon)——这是它那禁忌的拉丁语译本,出自奥洛斯·沃尔密乌斯(Olaus Wormius)之手。我从未见过此书,只是常在耳语中听到关于它的可怕传说。没有人和我说话,传入我耳中的,只有夜风刮过招牌的声音,还有那戴着女帽、沉默不语的老太婆纺线的声音。纺车咕碌咕碌地转着,我觉得这屋子及屋子里的书和人都十分病态、令人不安,但我心想,我是遵从父祖们古老的传统,为了参加陌生的祝祭而被召唤到这里的,碰见一些奇事也是理所当然,我决心期待它们的到来。我想读一下书,于是目光很快落到那本可诅咒的《死灵之书》上,一边颤栗一边被它吸引。我想到,在传闻中,对理智而健全的精神来说,这本书记载的内容实在太过丑恶。可这时我觉得自己听到了高背椅对面的一扇窗户被关上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有人悄悄地把窗户打开;这是一种咻咻的声音,决不是纺车发出来的——在老太婆专心致志的纺线声和古旧时钟发出的滴答声中,这个声音几不可闻。然后,高背椅上坐着人的感觉就消失了,我一边发抖一边想静心读书,此时那老人穿着长靴、披着宽松而古意盎然的衣服回到房间,坐在高背椅上,于是从我这边就看不到他了。这段等待使我的神经紧绷,我手中亵渎的书籍更是令紧张倍增。当钟敲了十一点后,老人站起来,滑步走到放在角落里的巨型雕花立柜前,拿出两件带头罩的外套,一件自己穿上,另一件给停止了单调工作的老太婆披上。这二人开始向玄关走去,老太婆走得一瘸一拐,几乎是在地上拖行。老人拿起我刚才看的书,用头罩盖住自己一动不动的脸或面具,示意我跟他们走。

4

《撒督该教徒的胜利》和《恶魔崇拜》: 皆是实际存在的书籍,内容均与巫术有关

我们在无月之夜出门,在古老得难以置信的小镇那像渔网一样纵横交织的道路上前进;被窗帘遮挡的窗户一扇接一扇暗了下来,天狼星睨视着一切——每一个大门都吐出怪异的行列,每个人都裹着带头罩的外套,他们走过了摇摇欲坠的招牌、历史悠久的山墙、茅草的屋顶,以及菱形的玻璃窗。行列穿过陡峭的小巷,在小巷两旁,朽坏的房子一间叠着一间,当人群穿过广场和教会墓地时,不断摇动的提灯就像喝醉了似的,组成了可怕的星座。

我置身于沉默的人群之中,跟随他们的脚步前进。他们柔软的胳膊挤着我的胸腹,我感觉这些胳膊柔软得有些反常;我看不到他们的面孔,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这一怪诞的行列沿着山路蜿蜒而上,我见到所有人都沿着疯狂的小巷走去,集中到一个焦点,那就是城镇中央的山丘,在山丘顶部矗立着巨大的白垩教堂。我在夕阳下俯瞰金斯波特时曾见过这座教堂,可现在看到它时却全身发抖,因为我发现毕宿五刚好闪耀在它那缥缈的尖塔之顶。

教堂周围是一片开阔地,墓碑如幽灵般站在墓地里,广场的铺装只完成了一半,落下的雪花几乎全被风吹走,在更远的地方还能看到不洁的、拥有尖顶和出挑山墙的古宅的轮廓。鬼火在坟墓上舞蹈,显出一幅可怕的景象,可是很奇妙地,它们没有留下影子。在墓地远方没有房屋的地方,我能看见山顶和闪耀在港口上方的群星,但小镇却完全被黑暗笼罩。在蜿蜒的小巷里,只有可怕地摇动的提灯时隐时现,就像在追赶人群。人们开始沉默地滑步走进教堂,我看到他们流入黝黑的门口,便站在那里,等所有人都进去;虽然老人扯着我的袖子,我还是决心最后一个走进。终于,我尾随这阴险的老人和纺线的老太婆,抬步迈过门槛。在进入充满未知黑暗的教堂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只见墓地发出的磷光把山顶的石板路面照得惨白。这一瞬间,我全身颤抖——尽管落下的雪花几乎都被风吹走,但在靠近门口的路面上还是有一些积雪。在这回头的一瞥中,我混乱的目光似乎看见,积雪上人群的足迹就像是故意要把我的足迹擦掉似的。

进入教堂的人群几乎全都消失了,所有提灯都放在一起,可即使是它们的全部光亮也只能把黑暗照亮少许。人流经过白色高背长椅之间的通道,走向讲坛前的活板门,这扇通往墓穴的门正可厌地张着大嘴;而他们只是俯下身,无言地走进其中。我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走下被踩平的台阶,进入阴冷的、令人窒息的教堂地下室。从队伍的最后往前望去,这支蜿蜒的暗夜游行队看起来可怕异常,而当他们蠕动着进入古代的地下纳骨所时,看起来就更加可怕。我很快发现,在纳骨所的地上还有一个入口,人们正滑步迈进;很快,我们所有人就在一条粗糙、不祥的石头台阶上向下走去了。这狭窄的螺旋台阶既潮湿又有一种奇怪的气味,单调的墙壁上尽是滴水的石块和剥落的灰浆,台阶就这样向山丘地下的深处一直延伸。这是一次沉默而可怕的下降,当我看见下面一段墙壁和台阶的材质发生改变时,不禁栗然,因为它们好像是直接从岩石里凿出来的。最让我烦心的是,这么多人在走,却听不到一点脚步声,也没有一点回音。在仿佛没有尽头的下降之后,我发现,在黑暗中未知的幽深之处出现了一些黝黑而神秘的通道或地洞,看起来就像岔出去的巷道。很快这些通道变得为数众多,仿佛是不洁的、充满不知名威胁的地下墓穴,从通道中传来的刺鼻臭味也令我难以忍受。我知道,我们一定走在这座山丘、乃至金斯波特镇的地下;一想到蛆虫已在古老小镇的隐秘之处啃出了这样邪恶的巢穴,我就不禁发抖。

终于,我看到了苍白的光辉在怪异地闪烁,听见了永不见天日的流水的声响。我又一次浑身颤抖,因为我厌恶被夜晚带来的这一切,苦涩地希望父祖们从未召唤我来参加这原初的仪式。当石阶和道路开始变宽时,我听到了别的声音:那是长笛微弱的、嘲弄般的哀鸣。此时我眼前的景观一下豁然开朗,地下世界的一切都映入眼帘——广阔的河岸长满了菌类、喷涌而出的焰柱带着病态的绿色;宽广而油腻的大河从未知的可怕深渊流出,一直流向永恒大洋深处的黑暗裂缝。

眼前的景象使我沉重地喘息,几欲昏厥——在不净的黑暗中,巨人般的伞菌在直立,像生了麻风病一样的焰柱在喷吐,粘稠的水在流动,而裹着外套的人群则在焰柱旁围成了一个半圆。这就是朱尔的仪式,是冬至及约定了积雪彼方春天的原初之仪式,是火与常绿、光与音乐的仪式——这仪式比人类本身还要古老,随着人类的生存被决定下来。置身于地狱般的岩窟中,我目睹了人群怎样执行仪式:他们膜拜那病态的焰柱,采摘一种闪烁着绿光、仿佛是得了萎黄病的黏糊糊的植物,将它们投入水中。我还目睹了不定形的长笛奏者远离光源,蹲在地上,吹出讨厌的笛声。当听到它的时候,我感觉笛声里还隐约夹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声音,这声音从发出恶臭、肉眼不可见的黑暗中传来。可最令我恐惧的,还是那燃烧的焰柱,它宛如火山般从深得无法想像的地下喷出,不会像正常火焰那样照出物体的阴影,焰柱里充满了硝石和可厌的、有毒的铜绿;尽管它猛烈地燃烧,可却不会发出温暖,能感到的只有附于其中的死亡和腐烂。

那个引导我的老人蠕行到丑恶火焰的近旁,把脸朝向围成半圆的人群,开始了僵硬的仪式性动作。在仪式进行到某个阶段时,老人把他带着的那本可恶的《死灵之书》高举过头,于是人群便膜拜致敬;我是看到父祖们的记载,被召唤来参加这场祝祭的,所以我也进行了同样的敬礼。然后,老人向黑暗中几不可见的长笛奏者发了一个信号,那不定形的奏者就改变了虚弱的调子,开始用更大的声音吹奏另外一种曲调,在这种曲调中沉淀的恐怖既意想不到,也难以想像。被恐怖震慑,我倒伏在长满地衣的地面上——这种恐怖决不是这个、或者任何一个世界的产物,它只会存在于疯狂宇宙的群星之间。

在冰冷火焰的腐烂光芒之后,是难以想像的黑暗,黑暗中,一条奇异、无声、未知的粘稠大河正从地狱的深渊里涌来。在那里有节奏地扑打着的,是一群已经驯服并且经过训练的,像杂种似的有翼生物。健全的眼睛无法把握它们的样子,健全的头脑无法记忆它们的形貌;那些东西即使和乌鸦、鼹鼠、兀鹫、蚂蚁、吸血蝙蝠,或者腐烂的人类尸体相比,也都完全不同——我无法回忆,也绝对不能回忆起来。那些生物拍动膜翼,用带蹼的脚前行,它们的大群接近了参加祭祀的人群,抓住这些身穿套头外衣的人。只见这些人一个接一个投入这条黑暗的大河,被从毒泉中涌来的未知奔流裹挟着,进入了那充满恐怖的地窖或地下通道的深处。

那纺线的老太婆也跟人群一起离开,只有老人独自站在那里,因为当他示意我,要我像别人一样被那生物抓住、好像休息似地骑在它背上时,我拒绝了。我挣扎着站起,这时那不定形的笛手已从视野中消失,只有两只生物耐心地在我们身边站立、等候。在我退缩时,老人拿出铁笔在蜡板上写道,是他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建立了对朱尔的崇拜,他是我的父祖们的真正代理人。他又写,回到这里正是我的宿命,接下来还要执行更加秘密的秘仪。看到我仍然犹豫,为了向我证明,他就从宽松的长袍中出示了一枚印章戒指和一块怀表,两者都刻有我的家族的纹章。可这证据实在是恐怖异常:我从古代的记载中读到过,这块怀表是在 1698 年,和我烈祖的尸首一同埋葬的。

接下来,老人褪下头罩,向我展示,他脸上具备我们家族遗传的某些特点。可我只是颤抖,因为我早就确信那脸不过是一张恶魔般的蜡制假面。那两只有翼的生物此时开始躁动地搔抓地衣,而老人自己也变得焦躁起来,当其中一只生物蹒跚地走远时,他急忙转过身去制止;因为这个意外的行动,他的蜡面具掉了下来——从应该是头部的地方掉了下来。这时,眼见来时走的石阶已被恶梦般的黑暗阻塞,我便朝那条油腻的、一边起泡一边流入大洋裂缝的地下河一跃而入——我在自己疯狂的尖叫把潜藏在这病害深渊里的所有魑魅魍魉都引来之前,朝那满溢着地底恐怖的腐烂汁液一跃而入。

在医院里,人们告诉我,当金斯波特港迎来黎明的时候,有人发现我紧抓着一根偶然漂过的圆材,差点冻死在海里。他们说,我昨晚在山丘上走错了路,从橙地 (Orange Point) 的悬崖那里掉入海中,这是他们根据留在雪地上的足迹推测出来的。我什么都没法说,因为这一切都是错误——一切都是错误,我能透过宽广的窗户望到连绵如海的屋顶,但古老的屋顶还不足其中的五分之一,我还能听到电车和汽车的声音从街道上传来。他们坚持说,这里就是金斯波特,我也无法否认。当听说这间医院紧邻着中央山丘上的老墓地时,我陷入谵狂,为了使我得到更好的照料,他们把我转到了阿卡姆的圣母(St. Mary)医院,我喜欢那间医院,因为那里的医生十分宽宏大量,他们帮我从密斯卡托尼克(Miskatonic)大学图书馆借到了被珍重地保存在那里的、阿尔哈萨德那本可憎的《死灵之书》的抄本,为此甚至不惜对大学施加压力。他们说了很多关于“精神异常”的事,并且同意,我应该扫除头脑中所有烦扰自己的妄念。

我读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章后,不禁加倍地颤抖,因为我对它记载的东西已不是一无所知。我已经亲眼见过那里,足迹也可以证明这点;我所见的地方最好被永远遗忘。在清醒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唤起我的记忆,但我的梦境充满恐怖,所以我不愿在此转述这一章。我只敢引用一段话,这段话出自那疯狂的阿拉伯人之手,我将它从拙劣的中古拉丁语迻译为英语:

“在至深窟穴之中,居住着恐怖之物,其物至奇至怪,眼不可窥。在遭到诅咒之地,死亡的思想会获得新的生命和怪异的肉体,那些肉体无头,却有邪念居于其中。大贤伊本·斯查卡巴欧 (Ibn Schacabao) 曰:没有横躺着巫师尸首的坟墓是幸福的,没有撒着巫师骨灰的城邑的夜晚也是幸福的。古言相传,结交恶魔之人的灵魂不会很快离开躺在墓穴中的尸骸,它们会等到有大蛆噬咬尸体为止。那时,恐怖的生命会从腐尸中生出,愚钝的食腐之蛆会变得狡诈,使大地烦恼,它们会肿胀到可怕的程度,使大地遭殃。它们会钻进大地的毛孔,偷偷掘出大洞,它们不再只能爬行,而会开始学着走路。”

The End


The Green Meadow

绿色草原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 威妮弗雷德·V·杰克逊

译者:玖羽

原文:The Green Meadow


由伊丽莎白·涅维尔·伯克利 (Elizabeth Neville Berkeley) 与小刘易斯·西奥博尔德(Lewis Theobald, Jun.)共同翻译①

导言:

这篇非凡的故事、或称印象的记录,系在极为异常的状况下发现,因此有必要在此详加介绍。在 1913 年 8 月 27 日星期三晚间 8:30 左右,美利坚合众国缅因州的滨海小村波托旺克特 (Potowonket) 的居民的宁静生活被眩目的闪光和隆隆的轰音打破,靠近岸边的人目击到巨大的火球落入离岸不远的海中,激起巨大的水柱。星期天,由约翰·利奇蒙德(John Richmond)、皮特·B·卡尔(Peter B. Carr)、西蒙·坎费尔德(Simon Canfield)所乘渔船的拖网网住了一块金属质的岩石,三人将其拖拽上岸。该岩石重 360 磅,按坎费尔德的说法,看上去就像炉渣。大多数居民都赞同这块岩石就是四天前从天而降的火球的说法,当地科学家利奇蒙德·M·琼斯(Richmond M. Jones)博士认为它不是石质陨石。为了送给波士顿的专家分析,琼斯博士切削了几块标本,结果发现在半金属质的岩块中藏着一本不可思议的小册子,册子上记载着本篇故事。这本册子至今仍在博士手中。

就形态来说,发现的册子与普通的笔记本极其类似,幅为 5×3 英寸,包含三十张内页。但其材质却显示出非同寻常的特性,封面系由地质学家至今未知的黑色石质物质制成,任何机械手段都无法将之破坏、任何试剂都无法与之反应。内页的材质亦与之相同,但颜色比封面浅得多,几乎没有厚度,可以轻易地团起来。没有一个观察者能搞清这本册子是怎么装订起来的,内页和封面紧紧地粘在一起,不可分离,无论多大的力量都无法将内页撕毁。内页上所写的文字是最纯粹的古典希腊语,好几名古文学家都断言其文字是通用于公元前二世纪左右的手写体。文本没有提及特定的年代,从笔触来看,似乎是用石笔写在石板上的。根据已故的哈佛大学教授钱伯斯 (Chambers) 的分析,有几页,特别是故事末尾的几页,在没来得及被任何人读到之前就已模糊、消失,不可挽回地损失掉了。册子现存的部分由古文学家卢瑟福(Rutherford)翻译成现代希腊语,交到了译者手中。

麻省理工学院的迈菲尔德 (Mayfield) 教授检查了怪异岩石的标本后,宣布它的确是一块陨石,海德堡大学的冯·温特费尔德(von Winterfeldt)教授反对他的观点(教授已于 1918 年以敌侨罪名被拘押)。哥伦比亚大学的布莱德利(Bradley)教授的意见则比较中立,他认为该岩石大量含有某种未知成分,现在还不能确切分类。

这本不可思议的小册子的存在、性质及内容给我们提出了很多难题,这些问题就连解释都无从下手。我们只能从现有文本出发,尽可能地用现代语言迻译如下,希望读者能自己做出诠释,将这近年来最大的科学谜团之一加以解决。

————E.N.B., L.T., Jun.

故事:

身处这狭小所在的,只有我独自一人。在我的一侧,在轻摇的绿草之外,是澄碧的大海;汹涌海浪激起的水雾使我陶醉,水雾太过浓密,甚至使我产生了海天合二为一的奇妙错觉,就好像天空也是同样的澄碧一片。在我的另一侧是森林,它仿佛和大海一样古老,无尽地向内陆延伸。林中阴森幽暗,因为所有的树木都大到了怪异的程度,其数量也是难以置信地多。巨大的树干上混着可怕的绿色,那绿色和我所站的小块绿茵的颜色完全相同。等草地稍微漂远一点之后,我看到这异样的森林占满了水际,盖住了海岸线,把这块狭小的草地整个包围起来。有些树甚至长到了海里,就好像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森林的扩张一般。

我没有看到任何生物,也没看见除我以外的生物存在的痕迹。大海、天空和森林整个包围了我,它们无远弗届地延展着,直到超乎我想像之外的领域。本应存在的、风吹过树林和波浪拍打的声音,也完全没有听到。

站在这寂静的绿茵之上,我突然开始颤抖。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就连自己的名字和地位也已忘记。但我能感觉到,如果了解了潜伏在周围的事物的话,我肯定会发疯。我想起,在遥远而悠久的另外的人生中,我学到了什么、梦到了什么、想像了什么、渴望了什么。我记得,当仰望天星时,我为了自己自由的灵魂不能越过那肉体无法进入的辽阔深渊,而整晚整晚地诅咒着神灵。我忆起了古老的亵渎之举,还有我在德谟克利特 (Democritus) 的纸草中读到的可怖之事。但想起这些的时候,更加深远的恐惧就使我瑟瑟发抖了,因为我明白,自己现在是孤身一人——这种孤独让我恐怖。尽管我很孤单,但我依然希望自己不会理解、也不会遇到那巨大而模糊的、像种感觉一样的冲动。我能感到,在摇曳的绿色树枝发出的声音中,充满了恶意、仇恨,以及狂乱的胜利的欢喜。半藏在树木那鳞状的绿色树干中的,是可怖的、无法想像的东西,有时我觉得它们正在和树木进行着令我毛骨悚然的对话。那可怖的东西无法用眼睛看到,但却不能在意识里隐藏。而对我最具压迫的,还是那种险恶的异样感。在我周围的是树、草、海、天——虽然我能叫出它们的名字,但它们和我的关系,与我朦胧地记起的另外的人生中的树、草、海、天和我的关系完全不同,我不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样,只是感觉到各种异状,并在恐怖中颤抖不已。

其后,在以前只能看到雾气笼罩的海面的地方,我发现了绿色草原。在太阳照耀之下,辽阔的蔚蓝大海闪着粼粼的波光,它把我和绿色草原分隔开来,但很奇怪地,我却觉得草原和我非常接近。此前我经常偷偷看向在我右手边的可怕森林,现在我却更喜欢把视线投向这绿色的草原。

在我看到这怪异草原的同时,我第一次感到脚下的地面开始摇晃。首先传来的,是一种脉搏似的鼓动,它就好像是出自恶魔的建议、出自有意识的行为;然后,我所站的一部分草地离开海岸,在海上漂浮,随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的流动,缓慢前进着。我被这出乎意料的现象震惊了,一动不动地立在当场,直到我和茂生森林的陆地之间拉开一条宽阔的水路。终于,我在一片茫然中坐下,再次望向日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和绿色草原。

在我背后,那些可能隐藏在树木之间的东西正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威胁。我知道自己不需再看它们了,在我习惯眼前景色的同时,我也逐渐变得不像过去那样依靠五官了。我也知道那深绿一片的森林恨我,不过它现在已经不能再危害我,因为我所站的小块绿茵已经远远地漂离了岸边。

可一难刚去,又来一难。载着我的浮岛正在不断缩小,死亡已经在迫近了。尽管明白地知道这一点,我却觉得死亡对我来说并不是终结。我再次看向绿色草原:和我经受着的不可思议的恐怖正好相反,它给了我一种奇妙的安全感。

之后,我听见从无可计量的远方传来了水流倾注的声音。这声音不是我所知的那种细小瀑布的声音,它听起来就和我在遥远的西徐亚 (Scythia) 之地听过的、地中海的海水注入无底深渊的声音一样。这个逐渐缩小的浮岛正朝那声音的方向漂流而去,我对此感到心满意足。

在遥远的后方,发生了世上最诡异、最可怕的事情。当我回头望去,不禁浑身发抖。那遮蔽了天空的异样的、黑色的雾霭,就像回应摇曳的绿色树枝的挑战一样,覆盖了森林。而后浓雾从海中升起,使我难以看到天空,更望不到岸边。太阳——和我所知的完全不同的太阳——照耀着我和我周围的海面,而一阵狂乱的暴风席卷了我所离开的陆地,就仿佛那掩盖着地狱般的森林的意志被大海与天空的意志粉碎了一样。浓雾消散之后,映入眼帘的只有蔚蓝的天空和大海,陆地和森林已经完全不见了。

这时,一阵歌声把我的注意力从绿色草原上引开。前面说过,我在这里没看到任何人类存在的痕迹,可现在我的耳朵却清楚地听到了单调的咏唱,我无法分辨它的源头和性质。我还没有理解歌词含义,这咏唱就在我心里引发了一连串奇异的联想。我想起我曾从埃及的书籍中翻译出一些文字,这些文字抄自在古老的梅罗伊 (Meroe) ②找到的纸草,其内容不知为什么,就是令人不安。我把那些文字在脑中过了一遍——光是想起它就使我恐惧——,它记载了当地球还非常年轻的时候,存在于世界上的生命形态,以及万分古老的东西。那些东西能思考、能行动,也活着,可无论诸神还是人类都不会把它们看作活物。那真是一本怪异的书。

当我听到那歌声时,逐渐意识到了这种在潜意识中使我困惑的状况。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在绿色草原上看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视野所及之处,尽是铺展开来的一模一样的绿色,这就是我见到的全部了。我发现海流此时已经把我所在的小岛带到离绿色草原很近的地方,我想我也许能够知晓那草原和歌手的事情。我的好奇心使我按捺不住想要见到歌手的心情,尽管这心情里还混杂着不安。

载着我的浮岛越来越小,可我却并不在意,因为我感到自己不会随着现在似乎归我所有的肉体 (或看似肉体的东西) 一起死亡。我的一切,包括生死,皆属虚幻,我已经超越了必有一死的命运、超越了拥有肉体的生物的领域,变成了谁都无法阻挡的自由的存在——这印象在我看来已近乎确定无疑。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是觉得根本不在熟悉的地球上。现在我的感觉已不再是萦绕于心的恐怖,正在展开无尽航程的冒险家的心情在我胸中扩散开来。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了被我抛在身后的土地和人们,我可能再也不会归还,但我想找到一个有朝一日能让他们知道这次历险的方法。

现在我已经非常靠近绿色草原了,歌声也变得清晰而分明。虽然我通晓多种语言,但却无法理解歌词的内容。这歌声我很熟悉,我隐约感觉到它离我非常遥远,然而,除了这种朦胧的感受和令我畏惧的记忆,我什么也无法想起。这声音最令人惊叹的性质——无可言喻的性质——,就是它充满恐惧,同时又充满诱惑。我已经能够从无所不在的青草中辨别出一些东西——那些东西隐藏在覆满鲜绿苔藓的岩石和灌木之后,非常巨大,但看不清形状,似乎只是在灌木中用某种奇怪的方式移动或震动着。我渴望看到歌手,但歌声只是变得无比高亢。那些看不清形状的东西也和着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活跃。

我的小岛漂得更近了,远方瀑布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清楚地看见了咏唱的来源,在恐怖的瞬间之中,我记住了一切。关于那东西,我不能说,也不敢说,那里显示的令人惊骇的事实解答了我的困惑。如果我把它写下来的话,恐怕连读者也会陷入疯狂吧,因为我现在几乎就要疯狂了……我明白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这正是那些过去曾经是人的东西身上发生的变化!而我也明白了,像我这样的人不可能逃脱未来那无尽的循环……我大概将永远生存下去,永远保有意识,就算我的灵魂大声哭喊,向死亡与遗忘之神乞求恩惠也……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切:在斯特提罗斯 (Stethelos) 的土地上,在那震耳欲聋的洪流对岸,有着无限老迈的年轻之人……绿色草原……我将从无限辽远的恐怖深渊彼方,把这信息送来……

(以下字迹无法辨识。)

The End


译注:

①:伊丽莎白·涅维尔·伯克利是杰克逊的化名。刘易斯·西奥博尔德是 1734 年版莎士比亚全集的编纂者。

②:梅罗伊是埃塞俄比亚的古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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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

本作的内容很明显,也是来自梦……洛夫克拉夫特原本写了自己的梦,他把梦的情景给杰克逊看了 or 说了之后,杰克逊也表示做过同样的梦,洛夫克拉夫特觉得杰克逊的梦比他的更宏大,就放弃原来的打算,以杰克逊的梦为基础写作了本篇。因此,本篇在形式上是和杰克逊“共作”的,实际上所有文字都出自洛夫克拉夫特之手。

The Haunter of the Dark

夜魔

献给罗伯特·布洛赫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我看见黑暗的宇宙张开大嘴

黑色的星球在它嘴中茫然滚动——

它们在自己从未曾留意过的恐怖中转个不停

这些恐怖无人知晓、没有光泽、没有名字。

————涅墨西斯【注】

【注:此处出自洛夫克拉夫特于 1917 年所做的长诗《Nemesis》 (即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 】

对于罗伯特·布莱克的死因,那些谨慎小心的调查人员并不会贸然质疑大众所认可的结论——即他要么死于闪电,要么死于由放电过程引起的深度神经性休克。虽然,他当时所面对那扇窗户并没有任何形式的破损,但大自然已向我们证明她的确有能力制造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怪事。他死亡时的面部表情也能很容易地归结为某种尚不清楚机理的肌肉作用——而这个过程与他在死前所看见的东西应该没有任何关系。一些流传在当地的迷信思想与他揭露出来的某些古老往事在他的脑海里激起了一系列离奇怪异的假想,而他日记里所留下的文字显然就是这种荒诞奇想所造就的产物。至于联邦山上那所废弃教堂近来所发生的反常情况——那些思维敏锐、精于分析的人肯定能迅速地将它们归结于某种骗局,而且不论有意无意,布莱克至少暗地里牵扯上了其中的一部分活动。

说到底,死者只是一个作家兼画师。这个年轻人全身心地沉迷于神话、梦境、恐怖与迷信等领域的研究与创作,并且渴望追寻那些离奇鬼怪的场景与效果。早年间,他曾在城里住过一段时候——为了拜访一个像他一样、致力于那些神秘禁忌知识的奇怪老头——但这段生活最后以死亡与火焰而告终。但某些病态的直觉将他从位于密尔沃基的家中再度引到了这里。尽管他在日记里矢口否认,但他可能的确知道那些古老的故事,而他的死亡可能也使得某个注定会在文学领域激起巨大反响的惊天骗局中途夭折了。

然而,在那些检查过所有证据、并将它们拼凑起来的调查人员中,仍有几个人依旧在坚持某些不太寻常、也不太合理的推论。他们倾向于关注布莱克日记中的字面意义,并指出了某些值得注意的事情——例如老教堂的记录无疑是真实无误的;那个招人嫌恶、名叫“繁星之慧”的异端教团在 1877 年之前也的确存在过一段时间;同时也有记录显示,在 1893 年之后,的确有一名叫埃德温·M·勒里布里奇、好刨根问底的记者失去了踪影——最重要的是——这名年轻作家死亡时,脸上留下的那种可怕甚至变形了的恐惧。而在这些笃信者中,有一个甚至走向了入迷的极端,他将一块从老教堂尖塔里找到的古怪石头与一具上面带有奇怪装饰、用来装这块石头的金属盒子一同扔进了海湾里——奇怪的是,这块石头是在那座黑暗无窗的尖顶里找到的,而不是布莱克日记中所说的它们原本该在的位置上。虽然遭到了众多来自官方与非官方的谴责,这个人——这位对古怪民间传说颇有兴趣的著名医生——仍旧坚持声称自己为这个世界除掉了某个太过危险而不应该存在于这世界上的东西。

读者必须在这两种意见之间做出自己的判断。报纸已从一个怀疑论者的角度给出了部分确凿的细节,并留待他人自行描绘出罗伯特·布莱克亲眼看到的东西——或是他以为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或是假装自己曾看到过的东西。现在,为了进一步、不带偏见的研究这些日记,让我们从事件主角所表达出的观点出发,对这一系列隐晦的事件做一个概述。

年轻的布莱克于 1934 年到 1935 年之间的那个冬天回到了普罗维登斯,并在一座老宅的上层住了下来。这座老宅被一片通向学院路的青翠庭院围绕着,坐落在布朗大学校园附近——即用大理石修建的约翰·海图书馆后方那座朝向东面的山丘顶上。这是一处既舒适又迷人的住所,四周是乡村般古雅的宜人花园,友善的大猫时常会在合适的屋顶上晒着太阳。这座乔治亚时期的方正大屋有着分层式的通风屋顶、带有扇形雕刻的古典走廊、小方格窗户以及其他一些体现着十九世纪早期工艺特色的物件。房屋里面安装着由六面嵌板组成的房门、宽大的地板、一条带有殖民时期风格的旋转楼梯以及亚当式【注】的白色壁炉架。而房屋后半部分的房间则要比大屋的整体水平面低上三个台阶。

【注:一种从乔治风格发展而来的装饰风格,总体风格华丽,在美国东北部极为流行。】

布莱克的书房是一间位于西北方向上的大房间。房间的一面能够俯视到宅邸的前花园,而位于西面的窗户则正对着山地的悬崖边缘,恰好能够俯瞰到一片位于下方的壮丽风景——那儿有低地城镇上绵延不断的屋顶,以及在它们后方燃烧着的瑰丽晚霞——而布莱克就将他的书桌安置在了其中一扇朝向西面的窗户下。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是一片位于旷阔乡野间的紫色山坡。依靠着这一片山坡作为映衬,在大约两英里开外的地方,耸立着联邦山那鬼怪般的小山丘。挤在一起的屋顶与尖塔林立于那座山丘之上,远远看去,它们轮廓仿佛在不可思议地摇曳着一般。而当城市里的烟雾旋转着不断上升,最后将它们笼罩在其中时,这些屋顶与尖塔也跟着展现出了许多奇妙怪异的模样。布莱克因此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某个虚无飘渺的未知世界,觉得如果自己试图寻找那片地方或亲自走入那里的话,它会不会就此消失在那片梦境里。

布莱克把大部分书寄回了家,并添置了一些与自己住处相称的古典家具,然后安顿了下来,开始专心写作与绘画——他一个人住在那里,并致力于亲自完成一些简单的家务劳动。他把工作室设立在北面的阁楼上,因为分层式通风屋顶的格子窗为这间小阁楼提供了绝佳的光照条件。在那里的第一个冬天,他创作出了五个在他所有作品中最为出名的短篇故事——《地下掘进者》、《墓穴阶梯》、《夏盖》、《潘斯之谷中》以及《群星欢宴者》——此外他还画了七幅油画;试着描绘那些无可名状的非人怪物以及地球上不曾有过的异域风景。

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常会坐在自己的桌子前,恍惚入迷地盯着铺展在西面的开阔景色——位于下方纪念山上的黑色高塔,乔治亚式的法院钟楼,闹市区的高大尖塔,以及远方那顶端环绕着尖塔、闪闪发亮的小丘。那些陌生的街道与迷宫般的山墙强烈地刺激着他的幻想。从少数几个他所认识的当地人那里,他得知西面那片遥远的山坡是一片非常宽阔的意大利人聚居地,不过那里的大多数房子只是过去北方佬与爱尔兰人居住时遗留下来的一小撮残余而已。偶尔他会用自己的双筒望远镜眺望那片位于飘渺烟尘之后、不可触及的鬼怪世界;试着分辨出单个的屋顶、烟囱与尖塔,并暗自思索那里面究竟躲藏着怎样一些离奇古怪的神秘事物。即便有着望远镜的帮助,联邦山看起来仍给人以些许怪异、难以置信的感觉,让人联想起布莱克所创作的故事与图画中那些虚幻无形的奇迹。山丘的形状渐渐消散在灯火星星点点闪烁的紫罗兰色微光中,接着法院大楼的强强光灯与工业信托的红色灯塔开始放出强烈的光芒,令夜空看起来怪诞无比。

在所有位于联邦山上的遥远事物中,最令布莱克感到着迷的是一座尺寸肯定非常巨大的黑色教堂。在一天的某几个小时里,它显得极为清晰;而等到日落时分,映衬燃烧着的天空,那座巨大的高塔与顶端渐细的尖顶会则变成若隐若现的漆黑阴影。它所在的地势似乎特别的高;因为布莱克可以望见它脏兮兮的正面,还可以瞥见那盖着倾斜屋顶北侧以及有着巨大尖窗的尖顶,而所有这些部分全都突兀地耸立在周围那凌乱的屋脊与烟囱管帽之上。它似乎是由石头修建起来的,在风暴与烟尘中历经了一个多世纪的侵袭与浸染,显得格外地阴森与简朴。教堂的风格,就望远镜从远处能看到的局部来说,是庄严的厄普约翰时期之前、哥特式风格复兴的那段时间里最先使用过的试验性样式,同时也保留了部分乔治亚时期建筑所具备的轮廓与比例特征。因此,它可能是在 1810 年到 1815 年间修建起来的。

几个月的时间里,布莱克一直在远远地眺望那座不祥的建筑,更加古怪的是,他对这座建筑物的兴趣越来越浓。由于那些巨大的窗户从未露出过半点光芒,所以他知道一定没有人住在那里面。他眺望得越久,想象得就越多,直到最后,他开始幻想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来。他相信有某种模糊而奇异的荒凉氛围一直笼罩在那块地方,所以就连野鸽与燕子也会避开它那被烟雾熏染的屋檐。当他用望远镜眺望其他钟楼与尖塔时,他总能看到一大群的鸟儿,但这些鸟儿从不在那块地方落脚。至少,他是这么想的,而且也是这么在日记里记录的。他曾将这个地方指给他的几个朋友,但他们当中没有人去过联邦山,也没有人能说出丁点有关那座教堂当下或过去的情况。

等到春天的时候,布莱克逐渐变得极端地焦躁不安起来。他原本打算开始写作自己计划已久的小说——一个有关想象中缅因州女巫教团余党的故事——但是却非常奇怪地无法进行下去。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坐在朝西的窗户前,盯着那座位于远方的山丘以及那座令人愁眉紧锁、连鸟类也避之不及的黑色尖塔。渐渐地,花园的枝桠开始长出了纤细优雅的嫩叶,而整个世界也充满了新的优美景色,可布莱克的焦躁不安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愈发强烈起来。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萌生了探险的念头,打算穿越城市、勇敢地爬上那片仿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山坡,深入到那片被熏染风蚀的梦幻世界里去。

四月的晚些时候,就在那自古以来便阴暗不祥的沃尔珀吉斯之夜【注】之前,布莱克开始了他第一次探索未知的旅程。他迈着沉重的步伐穿过了无穷无尽的闹市区街道,然后又走过了城市外围荒凉而破败的广场,直到最后,他来到的那条上山大道前。大道上风吹雨打了一个世纪之久的阶梯、下陷倾斜的多利安式门廊以及周围那些窗户模糊的圆顶阁楼都让他觉得这条道路一定能将他引向那片位于迷雾之外、他早已熟识却从未抵达过的世界。他看到了肮脏的蓝白色街道标示,但却完全不知其意。而后不久,他留意到那些游荡着的人群都长着一副有些陌生的深色面庞,而那些经营在历经了数十年风雨的褐色建筑中的古怪小店都悬挂着像是来自外国的陌生招牌。他找不到任何在远处曾望见过的东西;所以,他再一次开始幻想那座位于远方的联邦山只是一片从未有活人涉足过的梦境世界。

【注:Walpurgis,4 月 30 日,也叫五朔节之夜,一些中欧北欧国家和美国的一些斯堪的那维亚人聚居区于此时点燃篝火,庆祝春天到来。在中世纪也有一些基督徒相信这一日魔鬼和女巫会集结在一起狂欢作乐,因此它也是魔鬼狂欢节的代用语。】

他偶尔会见到一座破败教堂的正门,或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尖塔,但它们都不是他所寻找的那座被烟雾染黑了的古旧建筑。当他向一位店主询问起那座雄伟的石头建筑时,那个男人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他倒是能说得上一口流利的英语。而当布莱克爬得更高些时,周围的世界似乎变得愈发古怪起来,由无数阴沉的褐色小巷组成复杂迷宫永远在向着南方延伸。他穿过了两三条宽阔的大道,期间有一次觉得自己瞥见了一座熟悉的高塔。于是,他再次向一位商人问起了那座巍峨的石头教堂,而这一次他敢发誓,对方只是在假装自己对那座建筑一无所知。当那个有着深色皮肤的男人试图掩盖内心的想法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副惊恐的神情。接着,布莱克看见他用右手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突然之间,他的左侧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出现了一座黑色的尖塔。那座高塔凌驾在沿着向南小巷分布的一排排褐色屋顶之上,而布莱克在瞬间便意识到那是哪一座建筑,并径直穿过沿着小巷向上攀升的肮脏泥土道路,冲向了那个地方。期间两次,他迷失了方向,但却不知为何不敢上前去询问任何坐在门阶上的长者与主妇,甚至都不敢向那些在阴暗小巷的泥土上玩耍尖叫的孩童问路。

直到最后,他终于清楚地看见了那座屹立在西南面的天空下的巨大塔楼,以及那块一条小巷尽头阴郁耸立着的巨大石垛。这时,他正站在一座历经风吹雨打的露天广场上。广场的地面铺设着古老的鹅卵石,并在远端的一侧修建着一堵高大的护墙。这便是他探寻之旅的尽头;那是一个比周围街道足足高出六英尺的独立小世界,而那片被护墙支撑着、周围树立着铁制栏杆、野草丛生的宽阔高地上耸立着一座阴森巨大的建筑——尽管与之前的视角有所不同,但布莱克仍能毫不迟疑地认出它来。

闲置的教堂已经显得极为破败了。一些高大的石头拱璧已经倒塌,而几处精美的尖顶饰物也掉落了下来,几乎被埋没在了不引人注意的褐色野草中。被烟雾熏黑的哥特式窗户大多还完好无损,但许多石头框格已经不见了。那些涂抹着晦涩图案的窗户玻璃倒是保存得相当完好——考虑到世界各地的小孩都有着某些人们熟知的共同嗜好——这让布莱克感到颇有些不解。巨大的门扉依旧完好无损,并且紧紧地闭着。在护墙的顶端有着一圈生锈的铁栅栏将整块地方完全地围绕了起来,而栅栏的大门——就位于从广场延伸出的几节阶梯顶端——被挂着的大锁紧紧地锁着。从大门到建筑物的道路完全被茂盛的植被给遮盖住了。荒凉与衰败的气息如同一张棺罩一般覆盖在这片土地上,在那挂满常青藤的黑色高墙与没有飞鸟栖息的屋檐所投下的遮蔽中,布莱克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他无法解释的邪恶意味。

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站在广场上,但布莱克看到一名警察正站在广场的北角,于是他走了过去,试图询问一些有关教堂的问题。那名警察是一个健康正常的爱尔兰人,可奇怪的是,当布莱克问起有关那座教堂的事情时,他只顾着一边画十字,一边嘟哝着说人们从不谈论那座建筑。待布莱克进一步追问时,他便慌慌张张地回答说有个意大利牧师警告所有人要小心它,并发誓说某个可怕的邪物曾居住于此,并在那里留下了它的印记。而他自己则曾经从他父亲那里听到过一些有关它的邪恶传说,因为他父亲还记得他小时候曾在这一带听说过的某些声音以及一些风言风语。

过去,这里曾有过一个邪恶的秘教在此活动——这个非法的教团从夜空中的未知深渊里召来了某些可怕的事物。也许需要一个好牧师才能将那个降临此地的东西驱除出去;但也有人说仅仅依靠光便可将那东西驱离出去。如果奥麦雷神父还在世的话,他也许能说出不少相关的事情来。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只能将这座教堂孤零零地留在这里。说到底,它现在对生活在周围的人们来说也没有什么害处,而那些拥有它产权的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躲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在 1877 年,当那些带有凶恶预兆的流言开始流传的时候,这些人便像是耗子一样远远地溜走了,也就是那个时候,人们开始注意到这个地区不时会出现行人失踪的事情。有朝一日,市政府会介入这些事情,并接管这片无人继承的地产,但即便如此,任何与它有瓜葛的人仍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去管它,任它逐年倒塌,免得再度惊动了那些应该永远长眠在黑暗深渊里的东西。

警察走后,布莱克站在原地,盯着那座阴森的塔形建筑。得知其他人与自己一样,也觉得这座建筑邪恶不祥,让他感到倍受鼓舞。同时他也不由得开始想象,那位警察所复述的古老故事里到底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它们有可能仅仅只是一些因为这片地方所显露出的不祥外貌而激发产生的无稽传说。可即便如此,它们仍奇怪地在他自己所构思的一个故事里变得栩栩如生起来。

午后的太阳从散开的阴云里再度显露了出来,但却似乎无法照亮那些耸立在高地上、搭建起这座古老神的熏染高墙。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就连春天的绿色也无法染上那些位于高地上、被铁栏杆围绕在其中、憔悴不堪的褐色植被。这座漆黑神殿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可怕诱惑。铁栏杆在靠近台阶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可供进入的开口,但在北面附加却有一些铁栏杆不见了。他能够登上阶梯,然后沿着栏杆外围、护墙的狭窄顶端一直走到缺少栏杆的豁口处。如果人们真的那么疯狂地恐惧着这个地方,那么他的举动应该不会遭到任何干涉。

于是布莱克走上了护墙,而且直到他快要钻进铁栏杆之前都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接着,他往后看了看,便发现有几个人站在广场的远处用右手做着与大街上那个零售店店主一样的手势。几扇窗户猛地关上了,同时一个胖女人飞跑上街,将几个孩童推进了一座未经粉刷的破旧房子里。铁栏杆上的豁口非常容易进入,稍后不久,布莱克就走进了这片荒弃庭院,费力地挤过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腐败植被。一些四下散落、早已风化磨蚀的墓碑告诉他,这块地方曾埋葬着某些死者;但,他意识到,那肯定是非常非常古老的事情了。当他逐渐接近时,教堂那陡峭的巨大体型逐渐变得沉重而压迫起来,但他征服了自己的情绪并走上前去,试图推开那三扇耸立在正面的大门。可是,它们全都牢固地锁着,所以他开始绕着这座巨大的建筑行走,试图找到一些更小,也更容易进入的开口。但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仍不确定自己是否愿意进入那座充满了荒芜与阴影的巢穴,然而它所表现出的奇异与神秘却在机械地拉着他不断前行。

教堂后面一处没有护窗、敞开着的地窖窗户为布莱克提供了所需要的入口。透过入口,他望向里面,看到一个被西面落日渗过阴云的阳光所隐约点亮的地下深渊。深渊里满是灰尘与蛛网,此外他还看到了一些碎石、旧木桶、破损的箱子以及无数种不同的家具,但所有东西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灰,让事物原本清晰的棱角变得圆润模糊起来。一堆因热风炉锈蚀后留下的残余说明,直到维多利亚时代中期,这座建筑物仍在被使用着,并且保持着原有的模样。

布莱克几乎不加思索地爬过了窗户,进入了地窖,踩在了覆盖有厚重灰尘并且落满了碎石的水泥地板上。这座地窖非常宽敞,并且没有对空间进行分割;在笼罩在厚重阴影的右侧角落里,他看到了一扇明显是通向上方阴暗拱门。当切实置身在这座巨大而鬼怪的建筑中时,布莱克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压抑感,但他控制住自己情绪,小心地检查四周的情况——起初,他在灰尘中找到了一只依旧完好的桶子,并将它滚到了敞开窗户下作为离开时的垫脚石。然后,他鼓起了勇气,穿过了挂满了蛛网的宽大空间,径直走向了拱门。无所不在的灰尘与覆盖在房间里鬼魅般的蛛丝让他感到窒息,但他仍旧抵达了拱门前,并向上爬进了通向黑暗的破旧石梯。他没有照明,只能小心地用手摸索着。在一个急转弯后,他感觉到前面出现了一扇紧闭着的大门,接着在经过简单的摸索之后,他摸到了门上古老的门闩。门是向里打开的,在它之后,布莱克看到了一条两侧排列着虫蛀嵌板、微微明亮了些的走道。

一进入地面上的那一层后,布莱克便开始快速地探索起来。建筑物内部的房门都没有上锁,所以他能自由地从一间房间进入另一间房间。教堂内部的巨大中殿是一处几近怪异可怖的地方。箱式的长凳、圣坛、漏斗状的布道坛、传声板上都覆盖着厚重如山的灰尘,长串巨大的蛛网悬挂在长廊尖尖的拱门上,并紧紧地缠绕着哥特式的柱子。午后西斜的太阳穿过半圆形窗户上那些古怪的、几乎被熏黑的小片玻璃,投射出一道沉闷呆滞的骇人光线,照耀在这一片死寂的荒凉上。

窗户上的绘画已被煤烟熏黑了许多,所以布莱克几乎无法解释它们到底在表达些什么,但仅从剩余的那一部分来看,他觉得自己不会喜欢这些绘画。这些图案大多都很传统,对照他所掌握的那些晦涩的象征主义知识后,他意识到这些绘画与某些古老的图案与花纹有着莫大的关系。少数几位描绘到的圣徒都带着一副明显会让他人责难的表情;还有一扇窗户上则仅仅只画着一片黑色的空间,并在里面零散分布着由发光点组成的奇怪螺线。当布莱克把注意力从这些窗户上转移开后,他很快便留意到位于圣坛上方挂满蛛网的十字架并不是那种常见的普通样式,反而有些像是埃及黑暗时代所使用的早期的 T 形十字章,或者说安可架【注】。

【注:ankh or crux ansata ,具体形状为一形状类似 T 上方增加一圆环 (早期) ,或一倒水滴形圆环。这是古埃及象形文字中的一个,也被称为“生命之匙”、“尼罗河之匙”,象征着“永生”】

在半圆形后殿后方的礼拜室里,布莱克发现了一张已经腐朽了的桌子与几张有天花板高的发霉书架。这里有许多已经腐烂破碎的书籍。这也让他第一次因客观存在的恐怖事物而感到极度的惊骇,因为那些古籍的名字告诉了他许多东西。它们都是些被查禁的邪恶事物,甚至那些心智健全的人们根本不可能听说过这些东西,或者最多只会在某些隐秘胆怯的谣言与传说中才会听到这些东西;它们一些令人畏惧同时也被严格查禁的宝库,储藏着模棱两可的秘密与远古时代的咒语,而这些秘密始终在时间长河里流传着,能一直追溯到人类这一种群尚且年幼的时代,甚至人类之前那传说中的黑暗时代。不过,那里面的大部分书目他都曾读过——包括可憎的《死灵之书》拉丁文本,邪恶的《伊波恩之书》【注 1】,由厄雷特伯爵所撰写的、恶名昭彰的《尸食教典仪》【注 2】,由冯·容兹所著的《无名祭祀书》【注 3】,由老路德维希·蒲林所编写的、可憎的《蠕虫的秘密》【注 4】。但这里还有一些他仅仅听闻过它们名声的书籍,甚至有些书他根本就没听说过——例如《纳克特抄本》,《德基安之书》【注 5】,以及一本已经完全破烂的典籍——这本典籍使用了某种无法辨识的文字,但却有着某些让人胆寒地辨认出来与神秘学研究有关的符号与图画。很显然,至今仍流传在当地的谣言并非全是谎言。这个地方的确曾盘踞着一个人类更古老,比已知宇宙更加深远的邪恶事物。

【注 1:Liber Ivonis,这是 Book of Eibon 的拉丁文书名,大概的意思似乎是:Ivonis 的子孙】

【注 2:Cultes des Goules of Comte d’Erlette,其中 Comte d’Erlette 的全名为 Francois-Honore Balfour,其中 Erlette 为伯爵的属地。】

【注 3:the Unaussprechlichen Kulten of von Junzt】

【注 4: old Ludvig Prinn’s hellish De Vermis Mysteriis】

【注 5:the Book of Dzyan】

在那张已经完全腐朽的桌子上有一本皮革包边小手薄。手薄里写满了某种古怪的密码记录。整份手稿里出现了大量至今仍常出现在天文学领域里的寻常符号,同时也包含着许多用于炼金术、占星学以及其他可疑领域的古老符号——一些代表太阳、月亮、星球、方位以及黄道符号的图案——这些符号反复出现在写得满满的文本中,并且带有区分与分段,暗示着每一个符号都对应着某些文字字母。

布莱克把这本古籍塞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希望能在将来能解开这些密码。书架上的许多典籍都让他颇为着迷,让他不由得想过些时候再来借走它们。他也想知道它们如何能不受打搅地度过如此漫长的时光。难道那种遍布在当地、将人们紧紧摄住的恐惧在近六十年的时光里一直保护着这片荒废的地方不受拜访者打扰?难道他是第一个征服这种恐惧的人?

在彻底地探索过地面楼层后,布莱克再次从阴森中殿的灰尘中穿了过去,来到前面的门廊。在那里他看到了一扇门与一条大约是通向黑色高塔与尖顶的楼梯——在远距离上他早已对那些东西非常熟悉了。在楼道里向上攀登是一段令人窒息的过程,因为灰尘积得很厚,而蜘蛛在这块狭窄的地方做足了工作。整个楼梯沿着一级级高而窄的木头阶梯螺旋上升。偶尔,他会经过一扇灰暗的窗户,并令人晕旋地俯瞰着这座城市。当他用望远镜眼研究这座尖塔那狭窄的尖顶百叶窗时,他并没有在那下方看到有任何绳索,但他仍希望能在这座高塔里找到一座大钟或听到隆隆的钟声。但他的希望却落空了;因为当他抵达楼梯的顶端时,他发现塔室中并没有大钟,而且显然被改做了完全不同的用途。

光线从位于四面墙上的四扇尖顶窗中漏了进来,昏暗地照亮了这间只有十五平方英尺的房间。四扇窗户在腐朽百叶窗间透进来的光线中显得闪闪发亮。这里还曾安装着一些不透光的紧密帷幕,但现在它们已大半腐烂了。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竖立着一个形状奇怪的多角石柱。这根石柱大约有四英尺高,平均直径约两英尺,每一面上都粗陋地雕凿着某些奇异但却粗糙的刻痕,以及一些完全无法辨认的象形文字。在立柱上放置着一个外形极不对称的奇怪金属盒子;它那由铰链连接的盖子向后翻开,露出内部的情形,而在它的里面装着一个大约四英寸大的东西——那是一个蛋形,或者说不规则的球形物体,深深地掩埋在数十年累积起来的灰尘中。在立柱的周围,有七张依旧大部分保存完好的哥特式高背靠椅,它们绕着中心的立柱围成了一个粗糙的圈,而在它们的后面,沿着镶嵌着暗色嵌板的墙壁,分布着七座涂抹着黑色灰泥、早已破败不堪的巨大雕像——那像极了神秘的复活节岛上那些蕴意不明的巨石雕刻。在一处蛛网覆盖的角落里,有一条修建在墙体中的梯子,一直通向上方进入无窗尖顶的紧闭活门。

当布莱克习惯了微弱的光线后,他注意到那些雕刻在浅黄色开口金属盒上的古怪浅浮雕。他走上前去,用手与手帕抹掉了上面的灰尘,而后发现上面的雕刻极其可怕同时也极其陌生;它们所描绘的东西,虽然似乎看起来仿佛活的一般,却与这颗星球上演化出的任何生命形式都完全不同。而那个约四英寸大小的球体实际上是一个表面分布着许多不规则平面、近似黑色并带有红色条纹的多面体;可能是某种非同寻常的水晶,或是某种矿物雕刻并极度抛光后制作而成的工艺品。它并没有接触盒子的底端,而是悬挂在一个环绕在它周围的金属箍中,而金属箍上则水平地伸出七条样式古怪的支持物架在靠近盒子顶端的内壁夹角上。当暴露出来后,这块石头立刻带给布莱克一种近乎警觉的想象。他几乎无法将眼睛从上面移开,而当他看着它闪耀的表面时,他几乎觉得这块石头是透明的,里面装着无数若有若无的神奇世界。在他的脑海里漂浮出了许多的画面,其中有些是耸立着巨大石塔的陌生星球、其他一些则是绵延着巍峨山脉却毫无生命迹象的行星,甚至比那更加遥远的太空,只有一片搅动着的模糊黑暗还能说明那里存在着某种知觉与意志。

当他望向别处时,他又注意到在房间远处的角落里,靠近通向尖顶楼梯的地方,有一堆看上去有些古怪的灰堆。虽然布莱克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特别在意那撮灰堆,但是它轮廓上的某些特征向布莱克的潜意识传递了某些信息。当他穿过灰尘,走向那撮灰堆,并一边将吊在周围的蛛网拨开,接着他开始辨认出那灰堆可怕的一面。布莱克用手与手帕拨开灰尘后很快便发现那堆灰尘下掩盖着什么,接着他带着一种迷惑而复杂的情绪望着他新发现的东西。那是一具人类骷髅,而且肯定已经摆在这里很长时间了。覆盖在它上面的衣物已经变成了破布条,但还有一些纽扣与衣物碎屑预示着那是一件男士灰色套装。附近还有一些其他的证据——鞋子、金属扣子、圆领袖口上的大纽扣、老式的领带夹、一张写有“普罗维登斯电讯报”的记者章、以及一本破烂不堪的皮夹。布莱克小心仔细地检查了后者,发现中间夹着几张老版的票据,一张 1893 年赛璐珞广告年历片,几张写着“埃德温·M·勒里布里奇”的名片,以及一张写满了铅笔速记的纸片。

这张纸上的信息颇为让人迷惑,布莱克在西面泛着昏暗微光的窗户下仔细地阅读了上面所写的一切。它上面断断续续的文字如下:

“1844 年五月伊诺克·鲍恩教授从埃及回乡——七月购入自由意志老教堂——他在考古工作与神秘学方面的研究成就众所周知。”

“1844 年 12 月 29 日,第四浸信会的吉奥纳博士在布道时警告繁星之慧教徒。”

“45 年末会众 97 人。”

“1846 年——三人失踪——第一次提及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

“1848 年七人失踪——传出血祭的流言。”

“1853 年,调查毫无结果——传出有关声音的流言。”

“奥麦雷神父提到了某些与一个在某座巨大埃及废墟里发现的盒子有关的邪教崇拜活动——称他们召唤来了某个不能存在于光中的东西。遇见微光会逃跑,强光则能驱逐它。然后需要再度进行召唤。可能是从弗兰西斯·X·菲尼的临终忏悔里得知的。此人在 49 年加入繁星之慧教团。有些人说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向他们展示了天堂与其他世界。夜魔以某些方法告诉他们秘密。”

“1857 年,奥林·B·埃德利的故事。他们通过注视着晶体召唤它,他们有一套自己的密语。”

“1863 年,除了之前提到的人外,教众达 200 或更多。”

“1869 年,帕特里克·里根失踪后爱尔兰人围观教堂。”

“1872 年 3 月 14 日,隐晦的文章见报【注】,但人们不愿谈论它”

“1876 年,六人失踪——秘密组织拜访道尔市长”

“1877 年 2 月,行动批准——教堂被查封。”

“五月——一群——联邦山少年——威胁博士——以及教区代表。”

“181 人于 77 年末离开城市——未提及姓名。”

“1880 年前后鬼故事开始流行——试图核实报道自 1877 年起无人再进入教堂的报道。”

“询问朗尼根 1851 年照片拍摄地点。”

【注:原文为:Veiled article in J. 怀疑 J.是杂志的缩写】

将纸放回皮夹后,布莱克将整个皮夹放进了自己的外套里,然后转向那具掩埋在灰尘中的骷髅。纸条的含义已经很明确了,这无疑是就那个四十二年前,为了追寻一条轰动新闻,而踏入这座荒废建筑的记者——其他人从未有胆量敢踏入这里。也许没有人知道他的计划——谁能说得清楚呢?但他再也没有折返发布自己的报道。难道那原本被勇气压抑住的恐惧在某个时刻突然再度反扑了过来,并导致他因心力衰竭而死?布莱克弯下腰盯着灰尘中的骸骨,接着便注意到它们的情况有些异样。骸骨中的有一些显得非常散乱,而且一小部分的末端似乎被奇怪地溶解了。其他一些则奇怪地发黄,并隐约有烧焦过的痕迹。这种烧焦的痕迹一直延伸到了一些衣物的碎片上。头盖骨的状态也显得特别奇怪——染成了黄色,并在顶部留有一个烧焦的孔洞,仿佛某种强酸腐蚀透了坚实的头骨。至于在这四十年间,这具骷髅在它死寂的坟墓中遭遇了什么,布莱克就无从想象了。

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又转过身去注视那块石头了,而且任由它那种奇怪的影响力在自己的脑海里唤起星云般的壮丽景象。他看见由无数身穿长袍头戴遮帽身形完全不似人类的东西组成的长长队伍,看到一列列雕刻成形、直达天际的巨大独石耸立在方圆无数里格的荒漠中。他看到无数尖塔与高墙耸立在大洋之下的漆黑深渊里,看到宇宙的漩涡中有一缕缕黑色的迷雾漂浮在一片冰冷紫色薄霾所散发出的稀薄光芒前。而在所有这一切之外,他瞥见了一个黑暗的无尽深渊,在那里面实体与半实体只有在它们如风般搅动时才能被察觉,而模糊不清的力量似乎在将秩序强加在混沌之上,给予一柄能够解除我们所知世界里一切矛盾与奥秘的钥匙。

接着,在一瞬间,难以确定但却折磨人的恐慌突然袭来,打破了施加在布莱克身上的魔法。布莱克屏住呼吸,转身离开石头,意识到某些无形的怪异存在正在接近,并怀着可怖的专注紧紧地盯着他。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某些并不在石头里,但却能透过石头看着他的东西——某些能够用并非像物理视线那样的感觉方式一直紧紧跟随着他的东西。显然,这块地方让他感到紧张——考虑到他的所发现的阴森景象,这地方的确应该让他感到紧张。光线已渐渐暗淡了,由于身边没有光源,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离开。

这个时候,在聚集的微光中,他觉得自己看到那个有着疯狂棱角的石头中隐约发出了一丝光芒的迹象。他试图把视线从上面移开,但某些模糊难解的力量强迫他重新看向那块石头。那是否是因为这个东西具有放射性,而散发出的微弱磷光?那个死人字条上所说的“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究竟是什么?总之,这个无限邪物所废弃的巢穴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还有什么东西藏在那些鸟儿回避的阴影里?似乎在附近某处传来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恶臭,但那臭味的源头却并不明显。布莱克抓住那个长久打开着的盒子,并关上了它。它那怪异的铰链仍颇为灵活,于是盒盖则完完全全地遮住了无疑在发光的石头。

随着盒盖扣上时的那阵清脆声响,布莱克头上活门后尖顶里的永恒黑暗中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声。那无疑是老鼠——因为自从他走进这座被诅咒的建筑物以来,这是他唯一见过的活物。然而,这阵从尖顶里传出来的骚动仍让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慌,于是他几乎是疯狂地冲下了螺旋的阶梯,穿过阴森的中殿,跑进地上下室里,在逐渐阴暗下来的黄昏中爬上了外面荒废的广场,离开了那些位于联邦山上、始终被恐惧困扰着的拥挤小巷,回到了学院区那些健康正常的中央大道与如家一般温暖的砖石人行道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布莱克没有向任何人谈起他的探险之旅。相反,他反复阅读了某些书籍,检查了归档储藏在市区里、多年以前的报纸,并兴奋地试图解读那本从挂满蛛网的小礼拜室里拿到的密码册子。他很快便意识到,册子上的密码并不简单;在经历过长时间的努力后,他敢肯定册子上所使用的语言并不是英语、拉丁文、希腊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或德语。最后,他不得不开始求助于自己那广博却古怪的学识中为最为幽深的部分。

每天晚上,过去那种凝视西面的冲动便会回到他身上,而他也会像过去一样,望着那座黑色的尖顶耸立在那个仿佛传说中的遥远世界里的一片林立的屋顶之间。但,此刻对他来说,那座黑色尖顶多了一分新的恐怖意味。他知道那些邪恶学识所留下的遗产就躲藏在它的遮蔽之下,怀着这些认识,他的想象力开始放纵地驰骋在全新的也更加古怪的道路上。春天的侯鸟已经飞回来了,当他看着它们在夕阳中飞行时,他会幻想着它们也在愈发迅速地回避着那座荒凉、孤单的高塔。当一大群鸟儿接近那里时,他觉得,它们会在恐慌的混乱中盘旋逃离那里——他甚至可以猜到那些因为相距数英里而未能传到他耳朵里的惊恐啁啾声。

布莱克在日记中宣称他于六月份的时候攻克了那本密码册子。他发现那本册子里的文字使用了晦涩神秘的阿克罗语【注 1】,这是一种在古老而邪恶的时代里被某些异教所使用的语言,但他曾在过去的研究中通过一些颇为艰难的方法了解到了这门语言。布莱克在描述这本日记时显得奇怪地缄默,但他明白无误地对他所获得的研究结果表现出了畏怯与惊惶。文中提到人们可以通过凝视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来唤醒一位夜魔【注 2】,并且对它被召来之前所出没的黑暗混沌深渊进行了颇为疯狂的揣测。据称这个生物掌握着一切知识,并要求举行可怖的献祭。布莱克叙述中的某些部分显示他唯恐那个东西就在外面追捕它的猎物,甚至表现得好像它已经被召唤了出来一样;但他也在文中补充说那些路灯组成了一道无法穿越的壁垒。

【注 1: the dark Aklo language ,亚瑟·梅琴所杜撰的一种神秘语言,最早出现在他所著的《the White People》中,洛夫克拉夫特后来接受了这一设计并将之写进了自己的作品。】

【注 2:原文为 There are references to a Haunter of the Dark awaked by gazing into the Shining Trapezohedron,值得注意的是文中使用了 a 而非 the】

不过,他倒是经常在叙述中提起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称它是一扇位于一切时间与空间上的窗口,并且将这个物件的历史上溯到了远古者将之带到地球上之前,那段它在黑暗的犹格斯星上被塑造出来的时候。那些生活在南极洲的海百合类生物将它视为珍宝,并把它放置在了那个奇怪的盒子里;伐鲁希亚的蛇人从远古者的废墟里抢救出了它;无数年后,利莫里亚的第一批人类生物依然凝视着它。它穿越了奇怪的陆地,漂过了更为奇怪的大洋,与亚特兰提斯一同沉没,然后又被一个克利特渔夫用渔网捞了上来,卖给了来自黑暗肯恩【注 1】的黝黑商人。法老纳菲恩·卡【注 2】围绕它修建了一座庙宇与无窗的地窖,这个举动后来导致人们从所有的纪念碑与记录上擦去了他的名字。接着它继续沉眠在那座被祭司与新法老摧毁的邪恶神殿里,直到探索者的铲子再度将它带到被诅咒之人面前。

【注 1:nighted Khem,不太记得是哪个地方了。大约是埃及的某个地方】

【注 2:Nephren-Ka,一个虚构的埃及疯法老】

七月初的报纸为布莱克的叙述做了奇怪的补充,但这些消息太过简略与随意,只有日记才能唤起大众对它们的关注。似乎在一个陌生人进入那座令人恐惧的教堂之后,一阵新的恐惧情绪开始在联邦山周围扩散开来。意大利人在悄悄地传说,称在那个无窗的黑暗尖顶里会传出不寻常的骚动声、碰撞声与刮擦声,并纷纷找来牧师驱除困扰着他们梦境的一个奇怪存在。他们说,某些东西时常在一扇门前观望,看外面是否黑暗到可以冒险前行。杂志社的消息提到长期存在的当地迷信,但却并没有对这种恐惧的早期背景做出清晰的说明。很显然,如今的年轻记者对这些古老的事物并不太感兴趣。布莱克把这些东西也写进了他的日记里,同时表达出一种奇怪的不安与自责。另外,他还常提到自己有义务掩埋那个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并驱逐那个他因为让日光射入那座可怖尖塔而激起的某些东西。然而,与此同时,他显示出自己的幻想已经发展到了危险的地步,并开始病态地渴望回到那座被诅咒的高塔,再次凝视那闪光石头所蕴含的宇宙秘密,这种渴望甚至蔓延进了他的梦中。

接着,七月十七日早晨,杂志上的某些东西令日记作者陷入了确确实实的极度恐慌。那不过是另一条半开玩笑式的、有关联邦山骚动的报道,但不知为何,对于布莱克来说,这条消息却的的确确让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怖。夜晚的时候,一场雷暴将城市的照明系统罢工了长达四小时之久,而在这段漆黑的时间里,那些意大利人几乎被恐惧逼到了疯狂的边缘。那些住在可怕交通周围的人发誓说那个潜伏在高塔尖顶里的东西趁着路灯消失的时候,进入了教堂里,以一种黏糊但却极为令人恐惧的方式在里面摔打、撞击。直到最后,它碰撞着爬回了高塔,并传来了一阵玻璃被打碎的声音。它能够抵达任何黑暗触及到的地方,但光明却总是将驱赶它逃离开去。

当电流恢复时,塔里传来了一阵令人惊骇的骚乱,因为即便微弱的光芒透过那被灰尘染黑、遮着百叶板的窗户后,对于那个东西来说仍太过强烈了。它及时地碰闯着、滑动着进入了那个黑暗的尖顶——稍晚一点,光芒便会将它遣回深渊之中,那个疯子陌生人就是从这里将它召唤出来的。在那段漆黑的时间里,祈祷的人群冒着大雨聚集在了教堂边,点着用这折纸与雨伞保护着的蜡烛与油灯——组成了一道光芒壁垒将城市与那潜行在黑暗中的梦魇隔开。那些最靠近的教堂的人宣称,在这段时间里,教堂的外门曾一度令人毛骨悚然地咯咯作响。

但就算这样,仍并不算是最糟糕的事情。那天晚上,布莱克在《公示报》【注】读到了记者所发现的东西。有两个记者对当地意大利人表现出的疯狂举动不屑一顾,他们在发现无法打开大门后,选择通过地窖窗户爬进了教堂,这让布莱克的恐惧上升到了全新且几乎古怪的高度。他们发现门廊与阴森中殿里的灰尘被奇怪地犁开了,还有一些腐烂的垫子与长凳缎子内衬也奇怪地散落在周围。四处飘荡着一股糟糕的恶臭,偶尔还有些好象是烧焦了的黄色污迹与斑点。打开通向高塔的大门后,他们因为怀疑上面传来了一阵刮擦的声音而停顿了下来,接着他们注意到狭窄的螺旋形阶梯上的灰都被粗略地擦干净了。

【注:原文为 the Bulletin 】

同样,在高塔内部也有着相似的、灰尘被抹除的情况。他们谈到那个七边形的石柱,翻到的哥特长椅,以及奇异的灰泥图画;但却奇怪地没有提到那只金属盒子与那具破碎残缺的骷髅。可最令布莱克感到不安的是——除了那些污点、焦痕与奇怪臭味外——最后一点细节解释了那些玻璃被打碎的声音。高塔上的每一扇尖形窗都被打碎了,有什么东西用污损的长凳内衬与马鬃垫子塞进了位于两扇窗户之外的倾斜百叶窗之间,将两扇窗户完全地堵死了。许多段子碎片与马鬃扫帚凌乱地散落在刚被什么东西擦过的地板上,仿佛有人在试图将高塔改造成完全遮蔽的绝对黑暗空间时,被什么东西打断了计划。

他们在通向无窗尖顶的楼梯上发现了一些淡黄色的污迹与焦痕,但当一个记者爬上楼梯,推开了水平滑动的活门,将一束微弱的手电筒灯光投进那个泛着奇怪恶臭的黑暗空间。可是,他只看到一片黑暗,以及一些散落在入口附近、各式各样的奇怪垃圾。当然,他们认定这一切只是一场骗局。某些人与那些居住在小山上的迷信民众开了个玩笑,否则就是某些狂信者在推动他们的恐惧达成自己想要的目的。或许,也许某些更加年轻、更世故的居民向外界演排了一场精巧的恶作剧。当警局派遣一位警官证实这份报道时,出现了一些让人发笑的结果。连续三个人都找了各种理由来逃避委任,第四个非常不情愿地前去调查,然后接着便飞快地折返回来汇报了与记者完全相同的结果。

从这之后,布莱克的日记逐渐显示出他内心的恐惧与神经质的焦虑开始呈现出不断上升的趋势。他开始谴责自己的无所作为,并疯狂地推测另一电力崩溃会导致怎样的后果。可以证实的是——在雷暴期间——他曾三次打电话给电灯公司,用几乎发疯的口气绝望地要求对断电进行预防。偶尔,他会在叙述中提到那些记者,在探索房间时,没有发现金属盒子、石头与那具被奇怪污损的古老骷髅,并对此表示了急切的关注。他假设这些东西都被移走了——至于是谁、或是什么东西移走了它们——他只能依靠猜测了。但他最为畏惧的还是有关自己的事情,害怕那种——他自认为——存在于自己心智与那潜伏在遥远尖顶里的恐怖怪物之间的某种邪恶联系——由于他鲁莽的举动,这个黑夜里的可怖之物才会被他从黑暗的终极虚空里召唤了出来。他似乎一直觉得自己的意志在受某种力量牵引。在那个时候的拜访他的人也都记得他常常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己的桌子前,紧紧盯着西面窗户外那位于城市打旋的烟雾后、遥远、林立着尖顶的小山丘。他的叙述里单调地充斥着某些可怕的梦境,而那种邪恶的联系也在他的睡梦中变得越来越强大。期中有一处提到他在某天晚上发现自己穿戴整齐,出门在外,机械向着西面走下学院山。他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在日记中详细描述,声称那个潜伏在尖顶里的东西知道该在哪里找到他。

根据其他人的回忆,七月三十日之后的那个星期,布莱克几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开始不穿衣服,完全依靠电话订购自己的食物。拜访他的人注意到了他放在床边的绳索,他说梦游症迫使他每天晚上不得不将自己的脚踝绑在床上,只有这样也许能拖住他,或者至少能在自己解开结扣的时候清醒过来。

在他的日记中,布莱克描述了那段令他崩溃的可怖经历。在三十日晚上休息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几乎完全黑暗的空间里四处摸索。他能看到的只有短短的、呈现出一段段水平条纹的昏暗淡蓝色微光,但他能闻到一股几乎无法忍受的恶臭,并听到头上传来一阵轻微但却混乱鬼祟的声响。每当他移动时,他总会碰撞跌倒在某些东西上,而他每发出一次噪音,头上便会仿佛回应一般传来一阵新的声音——一种模糊的骚动声,其中夹杂着木头与木头间缓慢滑动发出的声响。

期间,他摸索的手碰到了一个顶端空空的石头立柱,接着,他发现自己抓住了一只砌在墙内的梯子上的一节横档,并摸索着向上方那个有着更强烈恶臭的地方爬去。接着一阵滚烫焦灼的气浪向下迎面朝他涌来。在他的眼前显现出了一系列万花筒般的幻象,然后所有这一切又不时地溶解在一片深不可测的辽阔黑暗深渊里,无数更深的黑色世界与太阳就在这片深渊里旋转。他想起了古老传说中提到的终极混沌——在那混沌的中央蔓生着盲目痴愚之神,万物之主,阿撒托斯。他被大群毫无心智也没有固定形状的舞者松散地环绕着,随着由那抓握在无可名状的爪子里的可憎长笛所吹出单调笛音而安顿平歇。

接着,一阵来自外部世界的尖锐声响让他从恍惚麻木中惊醒了过来,使他意识到自己正处的地方究竟有多么恐怖骇人。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或许那是某些迟来的烟火声响,整个夏天联邦山上都能听到当地居民为了庆祝他们各式各样的守护圣徒,或是为他们在意大利故乡的圣人们,而燃放的烟火。不论如何,他大声尖叫着,疯狂地跳下楼梯,跌跌撞撞地在几乎无光的房间里盲目地横冲直撞,穿过满是障碍的地面。

他几乎在瞬间就意识到了自己在哪儿,并且不顾一切地冲下了狭窄的螺旋楼梯,在每一个转弯都狠狠地撞在墙上几乎绊倒。那对他来说是一段仿佛噩梦般的飞奔经历,他穿过了挂着蛛网的宽阔中殿,那里阴森的拱门径直耸立如一片满怀恶意的阴影之中,接着他跳进了满是垃圾、什么也看不见的地下室,爬进了有着路灯灯光的外部世界,接着疯了一般直冲下山墙影影绰绰的鬼怪山丘,穿过一座阴森、死寂、耸立着许多黑暗高塔的城市,爬上陡峭的东面山崖,回到了自己古老住所中。

当早晨,意识逐渐恢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穿戴整齐地躺在书房的地板上。泥土与蛛网将他完全地盖住了,身上的每一寸仿佛都是瘀伤,疼痛难忍。当他面对镜子时,他发现自己的头发被严重地烧焦了,同时还有一丝古怪邪恶的臭味粘附在他穿在最外面的衣服上。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彻底的崩溃了。在那之后,他穿着晨袍精疲力竭地躺着,什么都不做,只是盯着西面的窗户,为雷暴的威胁感到不寒而栗,同时在自己的日记中留下了疯狂的叙述。

在八月八日的午夜之前,大风暴降临了。闪电反复地击在城市的各处,报道称看到了两团闪电时的巨大火球。大雨倾盆,连同着一连串的雷声令数千人无法入眠。布莱克则完全因对电力系统崩溃的恐惧而疯狂了。在 1 点左右的时候,他试图打电话给公司,但那个时候,考虑到安全问题,所有工作已暂时中止了。于是,他将所有事情记在了日记上——那些在黑暗中胡乱书写下的巨大、神经质而且时常难以辨认的潦草文字记载了那种越来越强烈的疯狂与绝望。

他不得不让房间保持黑暗,好看见窗户外的景象。似乎大多数时候,他都坐在桌子前,焦虑地凝视着外面的大雨,穿过绵延数英里城市中心反光的屋顶,望着那被遥远微光标记出的联邦山。偶尔,他会颤抖地在日记上做下些记录,例如“光芒必须不能熄灭”;“它知道我在哪里”;“我必须摧毁它”;以及“它在召唤我,也许这一次不会受伤了。”这些句子都散乱地分布在两页纸上。

接着,整个城市的灯光都熄灭了。根据电力公司的记录,这发生在凌晨 2:12 的时候,但布莱克的日记上并没有显示当时的时间。记叙仅仅只有“灯光熄灭了——上帝救我。”在这个时候,联邦山上也有一群与他一样焦虑的留守者。一堆堆被雨水浸透的人列队行走在邪恶教堂周围的广场与小巷上,持着雨伞遮挡住的蜡烛,手电筒,油灯,十字架,以及意大利南部常见的各种神秘护身符。每次闪电时,他们便祝福,而当风暴导致那闪光收缩,并最终消失时,他们便充满恐惧地用右手作出某个神秘的手势。一股涌起的风吹灭了绝大多数蜡烛,所以场面变得愈发充满威胁的黑暗起来。有些人找来了圣灵教堂【注】里的梅诺卓神父,他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广场上发出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有帮助的言语。所有人都敢肯定,那座黑暗的高塔里传出了无休止的古怪声响。

【注:Spirito Santo Church,此处教堂的名字为意大利语中的意思】

至于凌晨 2:35 发生的事情,有以下人等的证词可供参考——一位聪明且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牧师;来自中央电站巡查员威廉·J·莫纳汉;一位极为可靠的警察,他当时正逗留在他的巡逻区域内检查拥挤的人群;还有拥挤在教堂高高护墙周围的七十八个人中的大多数——特别是那些站在广场上能看见教堂东侧的人。当然,这些证词中没有什么可以被证实的确违反了自然法则的东西。可能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有很多。没有人能够肯定一座古老、巨大、有着阴森氛围、长久以来一直荒废的建筑会产生怎样一些奇怪的化学物理过程。有毒的气体——自燃——长久腐烂产生的气体造成的压力——无数种情况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导致了那一切的发生。然而,当然,有意的骗局也不能排除在外。事情本身的确非常简单,实际发生的时候不过持续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梅诺卓神父,作为一个严谨的人,期间曾多次查看过自己的手表。

事情开始的时候,黑暗高塔内传来了一阵摸索碰撞发出的沉闷声音。而且那声音明显变得越来越响亮。之前教堂里偶尔隐约呼出古怪邪恶臭味此刻也变得更加引人注意,更加让人不快起来。接着,传来了一阵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一块巨大、沉重的东西从高处掉落了下来,砸在教堂东面下方的庭院里。由于没有蜡烛在燃烧,所以根本看不见高塔,但当那东西接近地面时,人们知道那是高塔东面窗户上早已被烟尘熏黑的百叶窗。

紧接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从看不见的高处涌了下来,让瑟瑟发抖的留守者们感到窒息与作呕,几乎要瘫倒在广场上。与此同时,空气开始颤动,仿佛有巨大的翼在拍打,一阵突然吹向东面的狂风袭来,比之前的任何气流更加猛烈,掀起了人群头上的帽子,猛地扭开还在滴水的雨伞。在没有蜡烛的黑夜中,无法真切地看到什么,但某些向上仰望的目击者觉得他们瞥到了一团颜色更深更暗的巨大东西在延伸,遮住了黑墨一般的天空——某些像是无形云烟一般的东西流星一般地飞向了东面。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了。待在教堂前的留守者因为恐惧、敬畏、不安以及无所适从而走了大半。由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并没有放松自己的警戒;不久,一道迟来的闪电带来的短暂明亮的光芒,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从天际汹涌而来,而他们则为这光芒开始祷告。半个小时后,雨停了,接着在十五分钟内,路灯相继亮了起来,让疲倦湿透了的留守者们放松地返回了自己的家中。

第二天在对风暴进行综合报道时,将这些事情当作小插曲略带地提了一些。那道在联邦山变故发生之后紧随而来的强烈闪电与轰隆巨响在东部更远一点的地区起到了更加惊人的效果,同时那边也爆发出了一阵奇怪的臭味。这种情况在学院山上最为明显,那声巨响惊醒了睡着的居民,并导致了一系列令人迷惑的推测。那些醒着的人中间只有一小部分人看到了靠近山顶顶部的反常闪光,也只有一小部分人注意到了那阵几乎将树叶统统剥离之枝干并且吹倒了花园植被的古怪狂风。虽然后来并没有人发现任何痕迹,但人们一致认定,那道突然到来的闪电肯定击中临近的某个地方。一个来自陶-欧米伽兄弟会【注】的年轻人觉得,就在那道最初的闪光爆发时,他看到了一团怪诞可怖的烟雾笼罩在上方,但他不太肯定自己所见到的东西。然而,所有的观察者都同意那阵来自西面的强风与无法忍受的恶臭就发生在那道迟来的闪电之前;而那些在闪电之后有关瞬间焦灼恶臭的迹象则非常普遍。

【注: the Tau Omega fraternity ,两个词都来自希腊字母】

这些问题都被详细的讨论过,因为它们可能关系到罗伯特·布莱克的死因。其中塞-德塔宿舍上端的后窗能看到布莱克的书房,居住在那里面的学生注意到了九日早晨对面西面的苍白模糊面孔,并不由得好奇他为何会是那副表情。当他们在晚上时仍看见这张面孔时,他们开始感到有些担心,并意识到他公寓里的灯都熄灭了。于是他们敲响了那间黑暗楼层的门铃,并最后找来警察强制性地打开了那扇门。

那具僵硬的尸体直挺挺地坐在窗户边的桌子前,当闯入者看到那双鼓胀如玻璃般的双眼、僵硬的痕迹以及扭曲面容上令人骇然的恐惧神情时,不由得都转过身去,陷入了恶心的惊慌中。稍后不久法医便感到做了检查,尽管面前的窗户仍完好无损,但闪电或是由于放电过程引起的神经紧张被认定为布莱克的死因——至于布莱克最后所留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则被完全地忽视了,被当作是这样一个有着怪诞想象力与不稳定情绪的人在陷入深度休克时产生的某种结果。法医在房间里发现了那些书籍、绘画与手稿,并阅读了桌上日记里留下的潦草叙述,最后做出了如上的结论。布莱克一直将这些疯狂的记录延续到了最后时刻。当人们发现他时,那只折断了笔尖的铅笔依旧被紧紧地拽在他的右手中。

在灯光熄灭后留下的叙述完全是断断续续的,并且只有部分能够辨认出来。一些调查人员从这些内容里得出的结论与官方的唯物主义裁决截然不同,但这些推测很难撼动那些保守的人们。迷信的德克斯特医生所做的事情也对这些有想象力的怀疑者没有任何帮助。这位医生把一个怪异的盒子与一个有棱角的石头一起扔到了纳拉甘塞特湾最深的海峡里。当那个石头在黑暗的无窗尖顶里被发现时,正明白无误地泛着微光。布莱克发现了那个存在于过去的邪恶异教所留下的惊人痕迹,而这个异教保留的知识加重了他过度的想象力与情绪上的不稳定,而这些东西成为了绝大多数人用来解释那最终疯狂叙述的理由。这就是那些叙述,或者那些能够辨认的部分。

“还是没有光——肯定已经有五分钟了。所有一切都依赖光。亚狄斯【注】保佑它就这么一直持续下去吧!……某些力量似乎战胜了它……大雨、雷声和狂风吵得厉害……那东西抓住我的思想……

“记忆出现了问题。我看见了从来都不曾知道的东西。其他的世界与其他的星系……黑暗……闪电看起来好象是黑色的,黑暗看起来好象是光……

“我在漆黑中看见的东西不可能是真的山丘和教堂。那肯定是闪电在我眼睛里留下的残象。要是闪电停止了,老天保佑那些意大利人都拿着蜡烛走出来吧!

“我在害怕什么?那是不是奈亚拉托提普的化身?——在古老阴暗的肯恩它曾以人类之态现身。我记得犹格斯星,记得更遥远的夏盖星,记得包容黑色行星的终极虚空……

“漫长飞行穿越虚空……不能穿越有光的宇宙……由被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捕捉的思想再造……将它送过可怕的光芒深渊……

“我的名字叫布莱克——罗伯特·哈里森·布莱克,住在威斯康星州、密尔沃基市、东奈普街 620 号……我在这颗行星上……

“阿撒托斯发发慈悲!——闪电不再闪耀了——恐怖——我能用一种并非视觉的可怕知觉看见一切东西——光芒就是黑暗,黑暗就是光芒……那些在山上的人……守护……蜡烛与护身符……他们的牧师……

“距离感消失了——远处就在身边,身边就在远处。没有光——没有玻璃——看见那尖顶——那塔——窗户——能听到——罗德里克·亚瑟——疯了,或者要疯了——那东西在尖顶里骚动碰撞——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我想出去……必须出去统一那力量……它知道我在哪里……”

“我是罗伯特·布莱克,但我能在黑暗中看见高塔。有一股可怕的臭味……感觉变形了……登上塔的窗户,碰撞,找到出路……咿呀……恩盖……依嘎……

“我看见它——过来了——阴风——巨大模糊——黑色的翅膀——犹格·索托斯救我——那裂成三瓣、燃烧着的眼睛……”

The End


本文写于 1935 年 11 月,被认为是回应 Robert·Bloch 所著的《The Shambler from the Stars》而创作的作品——因为 Bloch 在小说里写到了一个非常像是 Lovecraft 的恐怖小说作家,而且还把他给弄死了,所以 Lovecraft 也跟着在这篇故事里弄死了叫做 Robert 的主角……。

╮ (╯▽╰) ╭ 他们有时候就是这么小孩子气呐……

后来 Bloch 又在 1950 年的时候创作了这个系列的第三个故事《The Shadow from the Steeple》。

曾有两本书翻译过这篇故事,分别是《邪神复苏》与《战栗传说》。前者在翻译此文时不知为何漏了一大段的内容 (大约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样子) ,不过《夜魔》这个名字倒是翻译得朴实刚健,较合我意(虽然更准确一点说该是“暗魔”)。而在《战栗传说》里则被莫名地翻译成了《猎黑行者》……估计可能翻译把 Haunter 与 Hunter 弄混了吧

The Hoard of the Wizard-Beast

巫兽的宝藏

原著:R·H·巴洛 & 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

所有自觉有疑问的译句皆已列出,可供讨论。


尖塔林立、熙熙攘攘的泽斯城【注 1】里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可能发生在任何世界中的任何一个首都里。虽然泽斯所在的星球上充满了奇异的野兽与更加奇异的植被,但同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伦敦,或者巴黎,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我们知道的行政中心里,而且不会与这件事情有太大的差别。一个狡猾的老官员,凭借着经过巧妙掩饰过的欺诈行为,掏空了金库。过去,保险库里曾摆放着一堆堆闪闪发光的芙拉锝【注 2】,而今它们全都失踪了;只剩下好挖苦的蜘蛛还在空空如也的保险箱上编织着富有讽刺意味的图案。直到最后,当吉哈撒【注 3】约尔登【注 4】走进阴暗无光的地窖,最终发现这一盗窃行为时,只有几只镇定而冷淡的老鼠还留在金库里。它们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走进来的约尔登,仿佛在注视着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注 1:city of Zeth】

【注 2:phrulder,他们自己造的词。】

【注 3:giphath,另一个自造的词,应该是一种官职】

【注 4:Yalden 】

自从几个月前老管理员基桑【注】去世之后,库房里就一直没有会计。而约尔登发现库房里空无一物,所预期的财富均不翼而飞之后,立刻变得惊惶失措起来。虽然那些石板缝隙里的瘦小动物表现得非常的冷淡与漠然,但约尔登却不这么想。这是件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情,而且很快就会招来的相当危急的后果。显然,除了咨询奥恩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然而,奥恩却是个极度危险的存在。

【注:Kishan】

虽然奥恩是一个让人极度捉摸不透的生物,但它也是泽斯城的实际统治者。它显然来自外空深渊的某个地方。很久之前的一天晚上,它冒冒失失地闯进了泽斯城,然后被萨米斯的祭司【注 1】给捉住了。奇异外貌来带的巧合加上天生的模仿能力【注 2】让教会的成员对它颇为重视;教徒们认为这个生物拥有着无限的可能,因此,他们最终决定将它册立为一个新的神祇与神谕,并组建了一个新的教会【注 3】来侍奉它——顺便也代表它颁布必要的律令,提供所需的回应。和后来发生在德尔斐【注 4】与多多纳【注 5】里的事情一样,被当作公正王【注 6】与解谜者的奥恩渐渐变得著名起来;从本质上来说,它与后来出现的那些神明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它降临在一个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的远古世界里,要比后来出现的神明们早了无数年的时间。可是,约尔登和他那个时代、他那颗星球上的其他人一样虔诚老实;因此,他向着那座严密守卫、舒适宽裕的礼堂走了过去——奥恩就在那里苦苦沉思,模仿着祭司们提供的暗示。

【注 1:the shamith priests】

【注 2:The coincidence of Its excessively bizarre aspect and Its innate gift of mimicry。那个 The coincidence of 有点儿奇怪,感觉好像少了什么。】

【注 3:原文为 brotherhood,准确点说应该是“兄弟会”】

【注 4:Delphi,所有古希腊城邦共同的圣地。这里主要供奉着“德尔斐的阿波罗”,阿波罗的女祭司们在这里颁布著名的德尔斐神谕。】

【注 5:Dodona,希腊东北伊庇鲁斯的一座圣城,史前时代供奉母神狄俄涅,后来改为供奉宙斯。和德尔斐一样,也有一些祭司在这里负责颁布神谕。】

【注 6:a giver of judgments,准确翻译应该是“公正给予者”,此处为了顺畅做了省略。】

当礼堂以及它那覆盖蓝色瓦片的尖塔出现在约尔登视线中时,他表现出了恰当的虔诚态度,以一种颇为妨碍行动的谦卑姿态走进了那座建筑。神明的保卫者们按照礼节接受了他的敬意与捐赠,退回到厚重的门帘里,点燃了香炉。当一切全都准备妥当后,约尔登小声念叨着传统的祷词,来到了一座装饰着奇异珠宝的古怪高台前。高台是空的,于是他深深地弯下了腰。按照仪式的规定,他将这个卑微的姿态保持了片刻;接着,当他直起身子的时候,高台已不再是空的了。那上面多出了一个很难用言语来描述的生物。它体型巨大,矮胖臃肿,身上覆盖着短短的灰色皮毛。此时,它正漠不关心地咀嚼着某些由祭司们传递给它的东西。约尔登不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爬出来,趁着这短短的一瞬间坐上高台的,这是只有祭司们才知道的秘密。不过,朝觐者知道它就是奥恩。

约尔登犹犹豫豫地讲述了自己的不幸使命,并向奥恩寻求建议;在说话时,他以极尽所能地表达了自己的阿谀奉承。接着,他焦虑等待着神谕者的回应。在整洁干净地吃完自己的食物后,奥恩抬起三只微红色的眼睛看了看约尔登,然后以一种极其坚决地语气回应到:

“Gumay ere hfotuol leheht teg.”

在这之后,一团粉红色的烟雾似乎从帷幕后方侍僧们所在地方飘了出来。接着,奥恩突然消失在了这团粉红色的烟雾里。随后,侍僧们离开了自己藏身的角落,走上前来,对约尔登说:“您简短叙述的可悲境遇让神明感到满意,因此吾等有幸向您转达它的旨意。你所听闻的警言便是那段同样神秘的谚语‘追随汝之宿命’,或者更恰当的解释是,你要去杀死巫兽安阿萨斯,用传说中属于它的宝藏补偿金库的损失。”

在解释过神谕之后,祭司们将约尔登打发出了神殿。如果说约尔登是个无所畏惧的人,恐怕并非是真话,实际上,他曾公开表露过对怪物安阿萨斯的恐惧——所有生活在乌拉斯利亚【注 1】极其相邻土地上的居民都会公开表露这样的恐惧情绪。即使那些怀疑安阿萨斯是否存在的人们也不会选择那些紧邻三风之穴【注 2】的土地定居——因为,传说它就生活在那座洞穴里。

【注 1:Ullathia】

【注 2:the Cave of Three Winds 】

然而,这种的前途同样也有着充满了浪漫气息的吸引力,约尔登还很年轻,因此也不够聪明。除了其它的念头外,他知道那头怪物出了名的好色,渴求女性的欲望甚至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因而也一直有人希望能从怪物巢穴里解救一些女性受害者来。不过,没人能够肯定地描述出安阿萨斯的真正模样;广泛流传的神话往往大相径庭。许多人发誓说他们远远地望见过它;有些人说自己看见了一个特别遭人厌恶的巨大黑色阴影;而其他人则宣称它是一大堆粘稠的胶状物质,像是腐烂的血肉一样渗透着可憎的气味;还有人说他们看到的怪物是一只巨大可怕的昆虫,有着多得让人惊讶的附肢。但有一件事情,所有人都保持了一致的说辞;即,最好还是不要与安阿萨斯打交道。

在向他所信仰的诸神以及诸神的信使奥恩做出必要的祈祷之后,约尔登向着三风之穴出发了。根深蒂固、爱国忧民的使命感与对面未知秘密燃起的冒险热情混合在一起,在他的胸中翻滚不息。不过,他并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像一个聪明人那样做好了准备。一个过去曾有些名气的巫师为他准备了某些奇怪的装备。例如,他准备了一枚让自己不会觉得口渴或饥饿的护身符,这样他就完全不需要携带补给了。同时,他知道自己会经过一片满是岩石的土地,而那片土地上散布的某种矿物会散发出邪恶的辐射,所以约尔登还为自己准备了一件能够抵抗辐射的闪光斗篷。此外,他还准备了些装备用来警告和防范某些华丽的陆地甲壳动物,或是抵御那些会聚在部分地区、会被阳光驱散的致命甜美雾气。

装备妥当之后,约尔登出发了。旅途中没发生什么变故,因而他顺利地来到了白蠕虫之地【注 1】。他必须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为接下来的寻路工作做好准备。凭借着耐心与勤勉的布置,他抓住了一条细小而苍白的蛆虫;接着,约尔登用绿色的颜料在蛆虫的周围画下了一个古怪的符号。根据预言,沙罗【注 2】——蠕虫之主——会承诺用某些东西来换取这条蛆虫的自由。随后,约尔登放生了蛆虫,而蛆虫在爬走之前也为它指明了接下来的道路。

【注 1: the place of the White Worm】

【注 2:Sarall

在那之后,他走进了一片干枯贫瘠的土地。这片土地上完全没有人烟。有一座高原隔在他与旅途终点之间。而当他越过高原的边缘时,就连那些比较健壮顽强的野兽也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在更远的地方有一片耸立在淡紫色薄霾中的山脉——安阿萨斯就居住在这些山峰之中。虽然临近的地区极端荒凉偏僻,但它并非独居在群山之中。有一群奇怪的宠物与它生活在一起——在那之中有传说里的古老怪物,也有安阿萨斯利用自己的可怖技艺创造出的独特生物。

传说,在安阿萨斯的巢穴深处有一堆由珠宝、黄金与其他有着惊人价值的事物组成的宝藏,而怪物就躲藏在这堆巨大的宝藏中。然而,那些试图创造奇迹的人要提防这些俗丽的财富,也要留心别让自己陷入计算钱财的狂欢——不过,没人知道这些警告为何如此重要;但是,有许多事情都能证实这样的爱好的确存在。许许多多比约尔登更加强壮、更加智慧的人都以各式各样的奇异方式死在了那儿,他们的骨头在巢穴的入口前堆成了一个奇异的图案——这是对其他人的警告。

经历过无数波折之后,约尔登终于看到坐落在一堆闪亮巨石之间的三风之穴。这时,他意识到传说所言非虚,安阿萨斯的巢穴的确非常隔绝孤立。洞穴的入口被巧妙地隐藏了起来,一种不祥的寂静低沉地笼罩在周围的一切事物上。除开洞穴前庭里那片由骸骨堆积成的装饰,这儿完全没有活物居住的痕迹。约尔登手持着由奥恩的一位祭司祝福过的利剑,战栗着走向前去。然而,当走到巢穴的入口前时,他不再犹豫了,因为那怪物显然不在巢穴里。

约尔登觉得他遇到了自冒险开始以来最为美好的时光,他立刻冲进了洞穴里。巢穴内部非常狭窄,同时也极度肮脏;然而岩洞的顶部却闪烁着五颜六色、不计其数的小小光斑——但他却没有看到这些光斑的源头。在洞穴后方敞开了另一个入口。这个洞口既不是天然形成的,也不人工开凿的;约尔登加快了速度,手膝并用,弯腰爬进了这条低矮、漆黑的拱形地洞。不久,地洞前方远远地出现了些许微弱的蓝色光辉,又过了一会儿,搜寻者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地方。他站直了身体,发现自己的周围出现了极度奇异的变化。这是一个半球形的洞穴,非常高大,仿佛被超自然的力量塑造过一般。一种介于蓝色与银色之间的柔和光线照亮了阴暗的洞窟。安阿萨斯的确生活得非常舒适,约尔登想;虽然泽斯宫殿和奥恩神庙里也铺张地堆放着无法想象的美好事物与宝贵财富,但是这个洞穴却远比宫殿乃至神庙里的任何地方还要美好。他瞠目结舌地站了一会儿,却没有耽误太长的时间,因为他此刻最迫切的念头是找到他此行所寻找的东西,然后在安阿萨斯回来前离开它的巢穴。因为约尔登可不想遇见许多神话都里描述过的那只巫兽。他找到了一条离开第二个洞穴的狭窄裂缝。顺着这条裂缝,搜索者走进了一条曲折而阴暗的小路。小路一直向下,从下方远远地穿过了高原上的坚固岩石。他觉得,这条路将会通向第三个,同时也是最后一个洞穴——而那也是他的目的地。他向前走了一段路,接着瞥见前方出现了一道奇怪的光芒;最后,再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墙面渐渐扩开,揭露出一个巨大空旷的场地——这里的地面上致密地铺设着燃烧的煤块,在煤块的上方一大群头部像是双足翼龙的可憎鸟儿正拍打着翅膀大声地尖叫。而在燃烧的地面上,可怕的绿色沙罗曼蛇正在蜿蜒滑行,怀着恶毒的揣测盯着新来的闯入者。洞穴的远处竖立着一座有着楼梯的金属高台。平台上镶嵌着珍贵的珠宝,并且高高地堆放着价值连城的物件;那是巫兽的宝藏。

看着这堆无法触及的财富,狂热的情绪几乎压倒了约尔登的所有思绪;他一面自嘲着自己的无能,一面寻找着能够穿过火海抵达高台的方法。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一条容易找见的道路;因为在这座充满火光的地下大厅里,只有入口边的一小处新月形地面可供凡人踩踏。他感到无比绝望;因此,到了最后他决心不计一切也要试一试那些铺砌着燃烧煤块的地面。就算是死在尝试的路上,也要好过空手而归。于是他开始走向火海,毫不在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然而,他并没有碰上预料中的火焰炙烤,但所感受到的惊讶几乎与火焰炙烤一样强烈——当他走向前时,燃烧的地面分开了,露出一条有着凉爽地面的狭窄小道,径直通向了金色的王座。约尔登有些晕眩,完全不理会是什么东西触发了这种古怪却有利的魔法,而是抽出了自己的剑,大胆地进入了裂开的地面,走在两面由燃烧着的火焰组成的墙壁间。炎热并没有伤害到他,那些双足翼龙般的生物飞开了,发出丝丝的声音,却没有侵扰他。

这时,那堆宝藏已经尽在咫尺了。约尔登觉得自己会带着传说中的战利品回到泽斯城,然后被居民们当作英雄来崇拜。他沉浸在强烈喜悦里,忘记了去思索别的问题——安阿萨斯为何会疏于照料自己的财富;铺设的火焰煤块为何会表现出从各方面来说都显得特别友好的举动?即便高台后那做巨大的拱形出口也没有让他感到过分的不安——虽然在洞穴对面的时候,他非常古怪地没能望见那个出口。最后,他登上了高台的宽大阶梯。从其他时代、其他世界里残存下来的遗物,以及从未知矿脉里开采出的、完全未知同时也难以估量价值的发光可爱宝石全都摆放在他的身边,堆积到了脚踝的高度。直到这时,约尔登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但此刻,他注意到那条供他穿过火焰地面的神奇通道逐渐闭合了起来。他被孤立无援地留在了高台上,与自己苦苦寻找的闪光宝藏困在一起。当通道完全闭合后,他开始环顾四周,徒劳地搜寻着逃出困境的办法。接着,一个没有确定形状、如同胶冻般的巨大身影出现高台后的雄伟拱道里,散发着恶臭渐渐向他靠了上来。约尔登没有感到丝毫宽慰。他没能昏过去,而是被迫盯着这团身影——它远比那些流传广泛的神话里叙述的任何东西还要恐怖,而那七只闪着棱彩的眼睛正用一种平静而消遣的眼神打量着他。

接着,巫兽安阿萨斯在摇晃中完全地迈出了拱道,展现出妖术般的强大恐怖力量【注】,赶在大群大群留着口水、格外饥饿的绿色沙罗曼蛇得到允诺、按照预订计划缓慢爬上高台前,轻蔑地嘲弄了这个惊慌失措的渺小征服者。

【注:原文是个插入语,mighty in necromantic horror,有点说不清楚的感觉。】

The End


这个故事写于 1933 年,但一直没有发表,直到 1994 年 S.T.Joshi 将它收录在了 R.H.Barlow 的小说集 The Hoard of the Wizard-Beast and One Other 里。本文可能是一篇娱乐之作,留下的只是一些手稿而已——按照 Barlow 与 Lovecraft 合作的一贯规律,应该是 Barlow 写了底稿,然后寄给 Lovecraft 进行修订和丰满的结果。

这也是 Barlow 与 Lovecraft 合作的第一篇小说。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他只有 15 岁————他在 13 岁的时候给 Lovecraft 写了第一封信,不过比较搞笑的是,根据某些资料,在 1934 年前往弗罗里达旅游,拜访 16 岁的 Barlow 前,Lovecraft 一直以为他在和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 (或者略微小一点) 的人通信。

Lovecraft Podcast 的两个主持在开玩笑的时候说这篇文章有一种“Highschool”的味道,个人比较同意这一点。

比较没啥悬念的一篇文章,看看图个乐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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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来以为结尾是 约尔登 变成了 巫兽

The Horror at Martin’s Beach

马丁海滩的怪物

原著:桑尼雅·格林 & 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我还未听说有哪套理论能阐明发生在马丁海滩的可怖怪事,就连大致合理的解释都没听说过。尽管有很多人目击了事件的过程,却没有人能找出两份相同的叙述;就连当局发布的声明里也包含着许多极为令人诧异的矛盾和分歧。

或许,这种含糊混乱的情况也是正常的。毕竟,这是一起前所未闻的怪事;亲眼目击事件过程的人全都被吓得几乎瘫软在地;而奥尔顿教授发表了那篇名为《催眠的力量是否仅局限于承认催眠者?》的论文并且引来了广泛的公众关注后,著名的浪尖旅馆又花了很大力气掩盖了关于此事的讨论。

现在,我决定冲破重重障碍,努力将事情的经过条理清楚地叙述出来;因为,一方面我目击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经过,另一方面考虑到事情本身暗示了许多令人惊骇的潜在可能,我相信公众应该知道那天发生的一切。如今,马丁海滩又变成了一个广受欢迎的海滨浴场,但每每想到这里我便觉得不寒而栗。事实上,现在的我只要一看见海洋便会止不住的哆嗦。

命运并非永远不懂得制造戏剧效果和高潮场面。就在1922年8月8日那起可怕事件发生之前,马丁海滩刚经历过一段充满了惊奇的兴奋时光。那年5月17日,格洛斯特市单桅渔船阿尔玛号上的全体船员在船长詹姆斯·P·奥恩的率领下捕杀了一头海洋怪物。这场战斗持续了将近四十个小时,所捕获的战利品也相当不同寻常——它的大小和模样在科学圈内引起极大的轰动。也正因为如此,几个来自波士顿市的博物学家在将它制成标本时采取了一切可能的预防措施,竭力避免了会对尸体造成破坏的任何情况。

阿尔玛号捕获的怪物有五十英尺长,体型大致呈圆柱形,直径约有十英尺。它无疑与有鳃鱼类有着明显的亲缘关系;却又表现出了某些古怪的差异,例如在本该是胸鳍的位置上却生长着非常原始的前腿与六趾脚爪——这引起了极为广泛的猜测。相比它巨大的尺寸,那张不同寻常的嘴、厚实覆鳞的外皮以及深深凹陷的独眼同样让人觉得颇为惊奇;而当博物学家宣称这头怪物尚且年幼,刚孵化不到几天时,公众的兴趣更被提升到不同寻常的高度。

奥恩船长有着北方佬特有的精明头脑。他找来了一艘大到可以将怪物装进船舱的货船,然后筹备了一场展览展出自己捕获的战利品。搭配上事先精明准备的的木工作品,他将货船改造成了一座出色的海洋博物馆,然后驾驶着这艘大船向南航行到了富人聚集的马丁海滩渡假地,停靠进了酒店码头,并借此收获了一大笔入场费。

怪物本身就足够惊奇了,但在那些远远近近闻名而来科学研究者眼中,它显然还包含了更多的重要价值;于是在这两方面的合力作用下,它成了当季最为轰动的新闻。所有人都知道它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独一无二到了足以在科学界引起新变革的地步。博物学家们公开表示,这头怪物与在佛罗里达州海岸上发现的那条体型相仿的大鱼完全不同;虽然这头怪物明显生活在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深海中——或许是几千英尺深的水底——但是它的大脑与主要器官却惊人地高度发达,而且这些器官在怪物身体中所占的比例也远远超过了迄今已知的任何鱼类。

怪物本身就足够惊奇了,但在那些远远近近闻名而来科学研究者眼中,它显然还包含了更多的重要价值;于是在这两方面的合力作用下,它成了当季最为轰动的新闻。所有人都知道它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独一无二到了足以在科学界引起新变革的地步。博物学家们公开表示,这头怪物与在佛罗里达州海岸上发现的那条体型相仿的大鱼完全不同;虽然这头怪物明显生活在深得几乎难以置信的水域里——或许是几千英尺深的水底——但是它的大脑与主要器官却惊人地高度发达,而且这些器官在怪物身体中所占的比例也远远超过了迄今已知的任何鱼类。

但到了7月20日早晨,整起事件变得愈发轰动起来——因为货船与装在上面的古怪宝藏一同失踪了。19日的夜晚刮起了风暴,货船扯断了固定用的缆绳,从人们的视线中永远地消失了。此外,货船还顺带把守夜人也给带走了——因为他不顾天气的险恶,坚持要睡在船上。在巨大的科学利益驱使之下,奥恩船长组织了一次全面而彻底的搜索巡航。虽然大批来自格洛斯特的渔船参与并协助了此次搜索行动,但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寻获任何线索,仅仅带动了更多的关注与话题。等到8月7日,搜寻人员放弃了希望,而奥恩船长也回到了浪尖旅馆了结了自己在马丁海滩上的生意,同时也与某些还逗留在当地的科学工作者进行了磋商。接着,8月8日,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当时正值黄昏,灰色的海鸟低低地盘旋在滨岸附近,一轮逐渐升起的月亮在水面上投下了一道波光粼粼的倒影。这是一幅应该牢牢记住的重要情景,因为其中的每件景物在随后的事件里都承担了重要的角色。此时,海滩上还有一些人在散步,另外还有几个人打算在入夜后继续游泳;这些人大多是来自远方村落里的居民,或是附近旅馆里的住客。远处,农舍聚集的村落羞怯地坐落在北面葱翠的山丘上;近处,栖息在悬崖上的旅馆耸立着它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尖塔,彰显着自己对于财富与显赫的忠实和虔诚。

在视线范围内还有另一批目击者。当时他们全都无所事事地待在旅馆那座有着高大天花板与提灯照明的阳台上,似乎正享受着从旅馆内部奢华舞池里传出来的舞曲。当恐怖事件刚发生的时候,这些目击者,包括船长奥恩以及他那群科学界的同僚,全都跑到了沙滩上;此外,许多原本待在旅馆内部的人也跟着跑了出来。因此,这起事件肯定不缺目击者,但是恐惧,加上对所见情景的困惑与怀疑,让他们的目击报告变得矛盾重重、混乱不已。

没有人知道事情发生时的准确时间;不过,大多数人都认定,当时那轮圆月正悬在海平线那弥漫的雾气之上,高出“约一英尺”的距离。他们之所以会提到月亮,是因为他们看到情景与月亮有些许的联系——他们看到一阵不祥的涟漪沿着月光洒下的那条波光粼粼的小道自远方的海平线外从容不迫、悄无声息地涌了过来,但是没等搅起的波纹拍到岸边,涟漪已然消散了。

许多人都没有留意这阵涟漪,直到目击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后才渐渐回想起这一征兆来;可是,它似乎又非常醒目,相比周围的普通海浪,这道涟漪在高度与运动方向上都有着截然不同的特征。有些人甚至觉得它表现得既狡猾又诡诈。随着涟漪狡猾地消失在远处的黑色礁石间,波光粼粼的海水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致命的尖叫声;那是一声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的尖叫,虽然那尖锐的声音无情地嘲笑着任何形式的怜悯,但人们的同情心依然被触动了。

最早做出反应的是两个当班的救生员;这两人的身体非常健壮,均穿着白色的泳衣,并且还在胸口上用大号的红色文字标示出了自己的职业。可是,虽然这两人常年从事营救工作,也听惯了溺水者的呼救声,但这一声怪异的哀嚎却与他们以往听过的任何呼救都完全不同;然而,在职业训练养成的使命感面前,他们忽略了尖叫声中的古怪,按照往常的程序展开了营救工作。

匆忙抓起了一直放在身边、栓着绳子的救生圈后,其中一名救生员沿着岸边跑向了聚集在一起的人群;接着,他旋转起了救生圈,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远远地掷了出去。随后,救生圈消失在了波浪中,而人们纷纷好奇地等待着,想看一看那个发出如此痛苦叫声的可怜人;也想看一看拉动粗麻绳的营救过程。

可是,人们很快便发现这并不是一次轻松、迅速的营救工作;两个健壮的救生员用尽全力也无法拉动绳子另一端的东西。而且,他们发现那个东西使出了相同,甚至更大,的力气,朝着相反的方向拖拽着绳索。几秒种后,他们被那种牢牢抓住救生圈的奇怪力量拖了个趔趄,一同带进了水里。

其中一个救生员稳住了身形,转头向聚在岸边的人群提出了援助的请求,并抛出了剩下的绳索;很快,那些较为健壮的围观者纷纷加入了这场较量,而在所有人当中,奥恩船长冲在了最前面。十二只以上的强壮大手拼尽全力拉住了结实的绳索,可是,形势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他们越是用力拉扯,绳索另一端的怪力就越大;由于绳索的两端都不愿松懈片刻,整条绳子在巨大的拉力下绷得如同钢缆般僵直。此时此刻,不论是奋力拉扯绳索的营救者,还是站在岸上围观的闲人都在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拖住了绳子。那肯定不会是溺水者,这一点很快便得到了认可;于是鲸鱼、潜艇、怪物甚至恶魔等各式各样的观点纷纷冒了出来。营救者们原本是为救人才拉住了绳索,而现在好奇心取代了同情心,变成了他们继续拉扯下去的动力;他们怀着顽强的意志用力拉动绳索,一心想要揭开这个秘密。

最后,人们一致相信是一头鲸鱼吞下了救生圈。身为一个天然的领导者,奥恩船长转头向岸上的人喊话,让他们设法弄一条小艇来,划船靠上去,用鱼叉杀死那只看不见的海中巨兽,好把它给拖上岸来。有几个人立刻散开寻找起了合适的工具,同时又有几个人赶过来打算接替船长的位置,继续拉住紧绷的绳索——因为,倘若要组成一支小分队下海捕杀鲸鱼,那么船长自然应该随船一同出行。不过,船长对于形势的看法却非清楚常明白,由于自己曾和一头那么奇特的怪物打过交道,他觉得那不一定是头鲸鱼。而且他还在好奇,既然五十英尺长的怪物还仅仅只是幼体,那么这种怪物的成年个体会是什么模样,又有多大能耐呢?

接着,在一个突然降临的骇人瞬间,一个决定性的事实抹去了整个情景中的惊异与好奇,并为事情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也让那些卖力拖拽绳索的捕捞者,以及聚集在岸边的围观人群,全都惊恐万分、茫然无措起来。当时,奥恩船长正准备放开绳索,离开自己的位置,可他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牢牢地固定在了绳索上;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绳索了。其他人立刻猜到了他的困境,纷纷想要放开绳索,却发现自己已然陷入了相同的麻烦。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每个曾抓住绳索往岸上拖拽的人如今都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给束缚在了麻绳上,而这根麻绳正冷酷无情、令人毛骨悚然地拖着他们缓缓走向海洋。

随之而来的便是叫人瞠目结舌的恐惧;面对着这种恐惧,旁观者们仿佛被石化一般,完全动弹不得,脑海一片混乱。他们对整起事件作出的矛盾叙述,以及他们用来为自己看似无情的消极作为进行辩护的怯懦借口,全都反应出了人群恐惧绝望、茫然无措的情形。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我知道那种感觉。

即便是那些拖住绳索的人,在发出一阵慌乱的尖叫与无用的呻吟之后,也被这种令人呆若木鸡的力量给征服了。他们渐渐停止了叫喊,静静地面对着这股未知的力量,仿佛在迎接自己的宿命一般。这些人站在苍白的月光中,盲目地拖拽着绳索,试图抵抗阴森恐怖的最终命运。海水渐渐地盖过了他们的膝盖,没过了他们的髋骨,而他依旧在在单调地前后摇晃着。月亮暂时躲进了云雾里,只留下些许昏暗的夜光,那一列人依旧摇晃着,仿佛某种巨大而又邪恶的蜈蚣,正被悄悄降临的可怖死亡牢牢握住,只能不停地翻滚扭动。

随着两端的力量逐渐增加,绳索变得越来越僵直。涌起的波浪平稳地浸润着绳索,让拧成一股的麻绳逐渐膨胀开来。潮水渐渐涨了上来,坚定无情的吞没了不久前还洋溢着孩童嬉笑与情侣密语的沙滩。随着潮水缓缓爬上脚面,充满恐惧的旁观者们开始盲目地向后涌去,而那一列拉着绳索的人依旧在令人毛骨悚然地摇摆着。他们被淹没了半个身子,而且距离周围的听众已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了。没有人说话,海滩陷入了完完全全的沉默。

岸上的人群全都挤上了一块潮水拍不到的空地,在无法抗拒的吸引中缄默地盯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没有人建议,没有人鼓励,没有人提供任何形式的援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犹如梦魇般的恐惧,仿佛某些世界从未见识过的邪恶正在逐渐迫近。

几分钟的时间似乎被拉长到了几个小时。直到此刻,那一串不停晃动的人类躯体依旧在快速上涨的潮水中清晰可见。它有节奏地摇摆着;缓慢、可怖地摇摆着,而它的厄运早已注定。更加浓密的云层渐渐遮盖住了徐徐升起的月亮,水面上波光粼粼的倒影此时几乎已完全消褪了。

水面上那些摇晃着的脑袋排成了一条蜿蜒的曲线,模糊不清地扭动着。偶尔,有某个可怜虫仰起头来向后回望,那死灰色的面孔在黑暗中留下了一丁点苍白的亮点。云层聚集得越来越快,直到最后它们愤怒的裂隙中射下了明亮火焰组成的尖舌。雷声滚动,起先只是轻轻作响,然而很快便变得震耳欲聋,令人发狂起来。接着,天际传来了一阵攀至顶点的巨响——这声雷霆在天地间回荡,似乎撼动了大地与海洋——紧接着,一场倾盆大雨以浸透一切的力量暴烈地袭向黑暗无光的世界,仿佛天堂打开了一道缺口,倾泻着复仇的洪流。

尽管缺乏清醒的意识和连贯的思维,旁观者们依旧本能地行动了起来,他们退上了通向旅馆阳台的陡峭阶梯。但此时此刻,窃窃私语早已传到了旅馆内部的客人耳中,因此那些躲进来的避难者们这才发现旅馆里的客人几乎和他们一样惊惶恐惧。我感觉有人惊恐地说了几个词语,但我不敢肯定。

一部分之前待在旅馆里的客人充满恐惧地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而其他人依旧注视着那些迅速下沉的可怜虫。在断断续续的电光之中,不断攀高的波浪上显露着一列上下起伏的头颅。我记得自己还想象过那些脑袋,想象过那些肯定鼓胀在他们脸孔上的双眼;那些眼睛可能正闪现着惊惧、恐慌以及对于一个险恶世界的疯狂想象——这些想象里充满了自有时间以来累积下的所有悲伤、所有罪孽、所有苦难、所有恐惧、所有嫌恶、所有苦痛,以及所有破灭的希望与未尽的渴求;那些眼睛里燃烧着永燃地狱中足以撕裂灵魂的痛苦;

而当我越过那些头颅,盯着远处的时候,我幻想起了另一只眼睛;一只独眼,一只同样熊熊燃烧着的独眼,但那只眼睛里燃烧着的是一个明确的意图,但那种念头让我心生厌恶,因此这幅景象很快便消散了。这些不幸的人被一把未知的铁钳紧紧地握着,拖向远方;只有出没在幽暗波涛与黑夜狂风中的恶魔才能听到他们的沉默尖叫与无言祷告。

狂怒的天空爆发出了一阵轰鸣,那是一阵由极度邪恶的声响交汇而成的疯狂灾变,相比之下,即便先前的巨响也显得黯然失色起来。一道向下射去的烈焰闪现出了耀目的电光,此时天堂之音与地狱污秽一同回响,而所有迷失者的痛苦也都混合了起来,一同回荡在这场浩大喧嚣所发出的一声天启般、撕裂整个星球的轰鸣中。这就是风暴的谢幕,因为在一个不可思议的瞬间,雨水停止了,月亮再度显露,将她的苍白光芒投映到一片宁静得离奇诡异的海面上。

此刻,那一列起伏的脑袋消失了。水面平静而荒芜,唯有逐渐消失的涟漪还在荡漾。那些涟漪似乎来自一处远离月光倒影的漩涡,而那里似乎就是古怪尖叫最初传过来的地方。但当我怀着焦躁的幻想,用自己精疲力竭的感官沿着那条银色光辉洒下的危险小径向远方寻去时,我的耳朵似乎听到了一阵笑声留下的不祥回音正隐约从某处沉没在水下的深邃荒原中徐徐传来。

The End


本文写于1922年,最初发表在23年的Weird Tales上,最早的名字叫做《看不见的怪物 (The Invisible Monster) 》。

比较有意思的是本文的作者——Sonia H. Greene,当时她与洛夫克拉夫特认识不到一年,不过在两年后 (1924年) 她便嫁给了洛夫克拉夫特……

所以篇文章是洛夫克拉夫特先生与未来的洛夫克拉夫特夫人共同完成的。实际上,根据Sonia H. Greene女士的回忆录,本文是由她独立完成的,而洛夫克拉夫特只是进行了修订与整理的工作——但是具体改动了多少不得而知(不过文章的风格确实与洛夫克拉夫特一贯的风格有较大的差异。)

当然,大多数爱好者对洛夫克拉夫特夫人的印象都停留在“衣帽商人”的定位上——比如我——所以,当初在认出这个人名后,我还特意去查了查她的生平,才知道原来她也是个业余作家——而且还做过联合业余报业协会 (United Amateur Press Association) 的主席。不过她的作品并不多——毕竟是业余的——最出名的也就本文了。

The Horror at Red Hook

雷德胡克的恐怖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在我们的身边既有神圣的典礼也有邪恶的仪式。我相信,我们生活、行走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有洞穴,有阴影,也有生活在微光之中的居民。人类有可能沿循进化的轨迹逐渐倒退。我相信,有种令人畏惧的传说还未死去。”

————亚瑟·梅琴【注】

【注:摘自亚瑟·梅琴的短篇小说 Red Hand


Chapter I

几个星期前,在罗德岛州帕斯科格乡【注 1】的街头发生了一件事情——有一个高大结实、看上去非常健康的路人做出了一系列非常奇特的古怪举动,并且在人群间引起了广泛的猜测。当时,此人正沿着从切帕奇特【注 2】延伸过来的公路向山下走去;接着,他来到了房屋比较密集的街区,然后左转走到了大街上——那儿有好几个现代化的商业区,让人略微有一种到了大都市的感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做出了一系列令人惊异的举动;虽然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刺激因素,但他依旧奇怪地盯着自己面前最高的那栋建筑看了一小会儿,接着充满恐惧、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疯狂地逃离了那块地方然后跌跌撞撞地摔倒在相邻的路口上。几个伸出援手的路人将他扶了起来,帮他掸掉了身上的灰尘。接他们发现这个男人意识清醒,身上也没有受伤的迹象,而之前突然发作的紧张情绪也得到了明显的舒缓。男人尴尬地嘟哝着解释了几句,说自己神经绷得太紧了。说完,他沮丧地返回了通向切帕奇特的公路,头也不回地拖着步子走出了人们的视线。对于那样一个高大解释、样貌正常、看起来颇为能干的男人来说,这样的变故实在有些奇怪。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认出了这个男人,说他寄住在切帕奇特郊外一位著名的奶牛农场主家里,可这个消息并没有让大家心中的疑惑减轻半分。

【注 1: the village of Pascoag】

【注 2:Chepachet,帕斯科格旁边的一个乡村】

人们后来才知道那个男人是个在纽约工作的警探。他名叫托马斯·F·马隆,如今正在长期休假,接受医学治疗。在此之前,他曾针对辖区内【注 1】的一桩可怕案件进行了非常辛苦的调查工作,最终却遇上了出乎意料的变故。当时,他参与了一起突击搜捕行动,行动的过程中有几座老式的砖墙建筑突然坍塌,导致许多人死于非命——其中既有逮捕的囚犯,也有他的同僚——这件事情对他造成了特别强烈的刺激。结果,他患上了一种严重而且不同寻常的恐惧症,任何与那些倒塌楼房相仿的建筑,哪怕只有一丁点类似,都会给他带来强烈的恐惧。所以精神科医生最终要求他在一段时间内不能再观看那种样式的建筑。一个有亲戚居住在切帕奇特的警队医生告诉他,那座满是殖民地时期房屋的古典乡村是一处用来调养心神的理想场所;所以,饱受恐惧症折磨的警探搬来了切帕奇特,并且打定主意不再冒险走进更大的、街道周围林立着砖墙建筑的乡镇,除非居住在温索克特市【注 2】、与他保持联系的专业医师在适当的时候建议他去尝试一下。这一回,他来帕斯科格只是为了买几本杂志,可事情的发展说明这个主意是个错误,这种不遵医嘱的行为不仅让他遭到了惊吓,还让他落得一个浑身擦伤、倍感羞辱的下场。

【注 1:原文是 a gruesome local case,但是根据后文来看,这里的 local 应该是指他做警探时的那个 local.】

【注 2:Woonsocket 】

流传在帕斯科格与切帕奇特的传闻只说了这么些事情;而且,那些最为博学的专业医师们也只相信这些事情。但马隆最初告诉专业医师的内容却要多得多,只是他发现其中有一部分内容完全没人相信,便止住了话头。此后,他闭口不言;大多数人认为是那些布鲁克林区雷德胡克街区【注 1】倒塌的的肮脏砖墙建筑,以及许多勇敢警员的牺牲,扰乱了他心智上的平衡,而马隆也没有提出任何抗议。他工作得太卖力了,一心想要清除那些充满混乱与暴力的巢穴,大家都这么说;平心而论,某些面孔的确让人惊恐万分,而最后发生的意外悲剧则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是一种简单又能让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解释,而马隆并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所以他明白这样的解释就足够了。若他向那些缺乏想象力的人去暗示一种超越人类现有一切观念的恐怖事物——一种会让来自远古世界的邪恶如同麻风与毒瘤般染上一间间房屋、一栋栋建筑、一座座城市的恐怖——那么,他得到的不会是宁静的乡村生活,而是疯人院里铺满软垫的单独隔间。此外,虽然马隆相信神秘主义,但他到底还是个神智清醒的人。他拥有凯尔特人在面对奇异隐匿事物时特有的远见卓识,也能逻辑严谨地迅速察觉到那些看起来让人难以置信的部分;这种组合让他在四十二年的生活中逐渐远离了自己的家乡,也让他这样一个出生在位于凤凰公园【注 2】附近的乔治亚式别墅里,并且在都柏林大学里念过书的人去了不少与他身份不相符合的奇怪地方。

【注 1:Red Hook,按照翻译地名的惯例还是音译好了。】

【注 2:爱尔兰,都柏林附近的一座城市公园。】

如今,当马隆回顾起自己目击、察觉与忧虑【注 1】的东西时,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向其他人分享他的秘密——这个秘密让一位勇敢的斗士变成了颤颤微微的精神病人,这个秘密也让那些满是砖墙建筑的古老贫民窟与无数张黝黑狡诈的面孔充满了噩梦般的怪诞预兆。他的理性【注 2】被迫接受了那些无法解释的事物,但这已不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问题了——因为他曾经深入那些位于纽约的底层世界、充斥着各国语言的深渊,而这种举动不正是缺乏合理解释的怪事么?面对这口毒药大锅里的那些依靠敏锐眼睛才能分辨的古老巫术与怪诞奇迹,他能找到什么可以用来谈论的平淡琐事呢?在雷德胡克这口大锅里,属于各个邪恶时代的各式糟粕混搅着它们的恶毒,并将它们包含的隐晦恐怖永远维持下去。他曾在这片似乎昭彰露骨却又隐晦难解,看上去贪欲横行实际上污秽亵渎的喧嚣中目睹过隐秘奇迹的可憎绿色火焰。他认识的每一个纽约人都对他在警务工作时展开的试验冷嘲热讽,但马隆依旧报以温和的微笑。他们都是些机敏聪慧、愤世嫉俗的人。当马隆异想天开地想要追寻那些不可知晓的奥秘时,他们纷纷嗤之以鼻,并且信誓旦旦地告诉他:如今的纽约城里除了廉价与粗俗外什么都没有。其中有一个人还和马隆打了个数额巨大的赌,说他甚至都不可能写出一个既讲述纽约市底层生活又能让人提起兴趣的故事——哪怕他曾在《都柏林评论》上发表过不少引起强烈反响的作品;眼下,回顾过去,他觉得这起极具讽刺意味的事件证实了那位先知的说法,同时又悄悄地驳斥了这些话语表面上的含义。他最后瞥见的恐怖情景的确没办法写成一个故事——就像坡对那本书所做的德语引述一样“es lässt sich nicht lesen——它本身即是不得阅读之物。”【注 3】

【注 1:原文是 apprehended,也可以做“了解”解释】

【注 2:虽然原文是 sensations,但从全句意思来看比较像是 senses】

【注 3:出自坡的小说《The Man of the Crowd》,坡在此文开场时说“It was well said of a certain German book that 'es lasst sich nicht lesen'—it does not permit itself to be read”】


Chapter II

过去,他被指派到布鲁克林区的巴特勒街警局【注 1】工作,那个时候发生在雷德胡克的事情还没有引起他的注意。雷德胡克紧挨着加弗纳斯岛对面、历史悠久的滨水区,是一座充满了卑劣杂种的巨大迷宫。在那儿,肮脏的公路沿着山丘从码头一直延伸到高地上,接着,腐朽破旧的克林顿街与科特街再从那片高地出发引向布鲁克林区的议政厅。雷德胡克的建筑大多都是砖墙结构,它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的前二十五年以及十九世纪中叶的那段时候,一些比较偏僻的巷子与小道还保留着某种引人入胜的古旧韵味,而寻常的读者会将那称做是“狄更斯式”【注】的风格。生活在那里的居民构成了一个组成极度混杂、让人难以捉摸的群体;叙利亚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以及黑人的特色相互侵蚀,糅合在一起,还有几小块属于斯堪的纳维亚人和美国人的居住区分布在不远的地方。它是一片混合了正常与污秽的喧嚣,并且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呼喊回应着肮脏码头下一波波拍来的油腻波浪,以及海港汽笛的一声声骇人诵唱。在许久之前,这里曾有过一片更加明亮的画卷。那时候,眼睛清澈的水手行走在较低矮的街道与富有品味和质地的住宅【注 3】间,而较大一些的房屋则整齐地排列在山丘上。如今,人们只能从某些景色中寻见已逝美好的残遗,例如那些建筑的修整外貌、教堂偶尔流露出的优雅风光、原有的艺术作品还有背景之中偶尔出现的些许细节——一段磨旧的阶梯,一条满是伤痕的门道,一对满是虫蛀的装饰立柱或是扶壁柱,或者一小块曾经的绿地和上面弯曲修饰的铁栏杆。房屋大多都是用实心砖块修建的,偶尔一座开着许多窗户的圆顶阁楼还耸立着,向人们叙述那段还有船长家室与船只所有者守望大海的日子。

【注 1:原文是 the Butler Street station,也可能是巴特勒街车站,但是考虑到他是个警探,应该是在警局工作。】

【注 2:狄更斯就是那个时代的人。】

【注 3:homes of taste and substance 】

在这团肉体和精神均已腐烂的乱麻里,数百种方言交织的亵渎语句冒犯着天空。许多人游荡在外,沿着小巷与大路一面摇摇晃晃地行走,一面大声呼喊歌唱,偶尔鬼鬼祟祟的手会突然熄灭灯光拉下窗帘,当访客择路行过时,满是罪恶的黝黑面孔【注 1】会从窗户边消失不见。警察们早已丧失了重整秩序,或者推行改革,的信心,相较之下,他们更愿意竖立栅栏保护外面的世界不受雷德胡克的传染。巡逻队铿锵作响的脚步声只会换来一种幽灵般的死寂,而被逮捕起来的囚犯也全都是些沉默寡言的人。光天化日下的不法行径和当地的语言一样种类繁多,从走私朗姆酒人、协助被禁止入境的外国实施偷渡到以最叫人厌恶的借口施行谋杀与残害,各种各样的犯罪活动与不起眼的恶行一应俱全。遮盖痕迹已经变成了一种值得称赞的艺术,那些光天化日下再频繁不过的事务到了临近地区的居民那里,也变得不那么频繁了。【注 2】进入雷德胡克的人远比离开它的人要多——或者,至少比从陆地那一侧离开它的人要多——而那些不太唠叨的人就是最可能离开它的人。

【注 1:原文是 swarthy, sin-pitted faces,那个 sin-pitted 让我很难理解是啥…… 】

【注 2:原文是 That these visible affairs are not more frequent is not to the neighbourhood’s credit, unless the power of concealment be an art demanding credit. 这段翻译是我猜的。原句完全无法理解】

面对这种情形,马隆嗅到了某些秘密散发出来的微弱气味,这些秘密要比让市民们谴责的恶行更加恐怖,比令牧师与慈善家哀叹的罪孽更加骇人。身为一个有能力将想象力与科学知识联系起来的人,他意识到,现代人在缺乏法律保护的情况下会不可思议地去试图重现一些极度阴暗、基于本能的活动模式——当人类还是尚未开化的原始半猿时,就曾在日常生活与仪式庆典上按照这种模式活动;而且,他经常看见一队队目光迟钝、满脸麻子的年轻人在漆黑的凌晨时分一面诵唱、咒骂着一面沿着自己的路线前进,这种景象会让他像是个人类学者一样不寒而栗。常有人看见那些年轻人;有时是在街角不怀好意地守夜,有时是在门洞里模样古怪地弹奏廉价乐器,有时是在布鲁克林区议政厅周围的自助餐桌上呆滞地瞌睡或猥亵地交谈,还有些时候他们会围绕着停靠在岌岌可危、紧密封钉木板的老房子的高大台阶前的肮脏出租车边窃窃私语。他们既让他毛骨悚然,又让他想入非非,但他不敢将这些事情告诉他参军的助手,因为他似乎在他们当中看见了某些具备隐晦连贯性的可怕线索;警探发现这一系列为人不齿的事实、习惯以及他们经常出入的地点背后还有着某些凶恶、神秘、古老而且完全不同的特定模式,于是他怀着慎重而又专业的细致心思将这些模式罗列了下来。他由衷地相信,这些人肯定继承了某些令人惊骇的原始传统;分享着一些从比人类更加古老的异教与仪式中存留下来的污秽残余。这些行为中的连贯性与一致性暗示了这种可能,而且他们卑劣而又混乱的行径后面也隐含着一丝古怪的秩序。他曾经读过相关的论文,例如默里小姐【注 1】所著的《西欧女巫教团》,而这种努力并没有白费;他明白,直到最近这些年,农民以及其他一些鬼鬼祟祟的人群中还非常确定地残遗着一套包含了集会与狂欢的秘密体系——这套可怕的体系可以上溯至雅利安人世界【注 2】形成以前的黑暗宗教,而且时常以黑弥撒和女巫魔宴的形式出现在流行的传说故事里。他从不相信那些丰饶教团【注 3】与古老的图兰-亚洲魔法【注 4】所留下可憎余孽已经彻底消亡了,而且他也时常在想,相比人们喃喃低语的故事里那些最糟糕的部分,某些事实真相会不会更加黑暗和古老。

【注 1:玛格丽特·默里,英国人,十九到二十世纪的著名人类学家,历史学家。】

【注 2:原文是 Aryan world,可能是指使用印欧语系语言的世界】

【注 3:Turanian-Asiatic magic,Turanian 也就是图兰人,主要指中亚河中与南西伯利亚一带阿尔泰民族。也用来形容一些乌拉尔语系民族。他们是白色人种的一类型。】

【注 4:原文是 fertility-cults,应该不是特指哪一种丰饶教团。】


Chapter III

发生在罗伯特·斯威顿身上的事情让马隆见识了雷德胡克的实质。斯威顿是一位博学的隐士,他来自某个古老的荷兰家族,原本所拥有的财产勉强能够保证他自给自足。他居住在一座空旷但却缺乏修缮的私邸里,当年他的祖父在弗莱布什【注 1】修建了这座房子——在那个时候整座乡村还只是一片讨人喜欢的殖民地农舍,巧妙地环绕在耸立着尖塔、覆盖满常青藤的归正宗教堂【注 2】与铁栏杆圈出的荷兰式墓地周围。现如今,这座偏僻的私邸坐落在一座满是庄严古树的院子里,距离玛特斯街还有一小段路程。六十多年来,斯威顿差不多一直都在这座私邸里读书与沉思,只是在一个世代之前【注 3】,离开过一段时候——那时候,他搭船去了旧大陆,暂时离开了人们的视线,并且在那边逗留了八年的时间。他养不起仆人,也只允许少数几位访客来打搅自己完完全全的隐居生活;因此,他通常待在三楼的某个房间里躲避那些想和他建立亲密友谊的人,同时也在那个房间里会见少数几个与他有所来往的人。他将那个房间收拾得很干净——那是一间有着高大天花板的宽敞书房,墙壁上紧密地堆砌着破破烂烂的典籍,一些笨重、古老、看上去不太讨人喜欢的典籍。斯威顿一点儿也不关心城镇的扩张,也不关心它最终融入布鲁克林区的事实,相应地,整个城镇也愈来愈不关心他的存在。年纪大一些的人还能在街上认出他来,但大多数新来的居民只把他当作是一个古怪的胖老头——他邋遢的白色头发,短茬胡须,磨得发亮的黑色衣服,还有手上的金头拐杖只会换来嘲笑的一瞥,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在警探的职责让他接触到有关斯威顿的案子前,马隆从未见过斯威顿,不过,他从别处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个在中世纪迷信方面非常有见解的专家,并且曾经不经意地想要看一看他写下的那些已经绝版的小册子——一些有关卡巴拉与浮士德传说的小册子——因为他的一个朋友曾经凭记忆引用过其中的一些内容。

【注 1:Flatbush,纽约地区最早的定居地之一。当年是荷兰人的殖民地,现在属于纽约市布鲁克林区。】

【注 2:Reformed Church,新教的一支,通常又称加尔文宗。】

【注 3:a generation before,似乎是不太常用的计时方式,通常大约是三十年左右】

斯威顿会变成一桩“案子”,是因为硕果仅存的几个远亲要求法庭对他的精神状态进行仲裁。在外界看来,他们的举动似乎有些突然,可事实上这是他们经过长期观察与忧伤讨论之后得出的结论。他们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斯威顿的言辞与习惯出现了某些古怪的变化;他开始狂乱地说将会出现某些奇迹,并且在毫无缘由的情况下频繁出入布鲁克林区里的那些声名狼藉的聚居区。这些年来,他变得越来越不修边幅,最近这段时间里甚至开始像个真正的乞丐那样四处游荡;一些朋友偶尔会尴尬地看见他出现在地铁车站里,或是看见他在区议政厅周围的长椅周围闲逛,与一群皮肤黝黑、样貌邪恶的陌生人说话。当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即将抓住无限的力量,并且怀着似乎知道什么的恶意目光重复一些诸如“源体”【注 1】、“阿斯摩太”【注 2】、“萨麦尔”【注 3】之类的词语。提起诉讼后,人们才知道他花光了自己的收入,并且将重要的财产全都浪费在了一些奇怪的地方。一方面,他买了许多从伦敦和巴黎进口的奇怪书籍;另一方面,他还在雷德胡克里租下了一间肮脏的地下室——他几乎每晚都待在地下室里,接待一些混杂着流氓与外国人的古怪团体,似乎在那些被绿色百叶窗遮罩的隐秘窗户后面指挥某些仪式性的活动。被派去跟踪他的侦探们报告说,这些夜间仪式会传出许多奇怪的叫喊、诵唱还有蹦跳的脚步声。虽然在那片污秽的地区里经常举行诡异的狂欢,但这些仪式却透着一种特殊的狂喜与放纵,让警探们感到不寒而栗。不过,听到消息后,斯威顿开始想办法保住自己的自由。在法官面前,他的行为举止显得相当通情达理、温文尔雅;此外他还大方地承认了举止上的怪异与言语上的夸张,并且解释说这一切都是他在学习与研究时过分投入导致的结果。他说,他正在研究欧洲传统里的某些细节,需要密切接触外国群体,以及他们的歌谣和舞蹈。亲属们说有卑劣的秘密结社在迫害他,可他表示这是非常荒谬的说法;并且表示说,那些亲属对他和他的工作了解得非常有限,令人难过。这些冷静的解释获得了成功,他自由地离开了法庭;而斯威顿家族、克劳依家族、冯·布朗特家族雇来的几个侦探也怀着听天由命的厌恶情绪撤销了指控。

【注 1:Sephiroth,Sephirot 的复数形式,是犹太教神秘主义思想卡巴拉中的一个用语,比较贴切的意思应该是“灵光”或者“属性”。就是所谓的“卡巴拉生命树”上面那十个圆圈代表的东西。“源体”这个翻译出自不知道哪里来的神秘学爱好者翻译——因为我懒得自造词了——另一个备选词是“质点”。】

【注 2:Ashmodai,也叫“阿斯莫德”,一个恶魔,这个名字被各种神秘学著作与神秘学思想提到 (尤其是犹太教神秘主义思想) ,身份异常复杂,所以知道是一个恶魔就可以了。】

【注 3:Samaël,也叫“塞缪尔”,一个天使,最初是犹太教的死亡天使,身为上帝的仆人却似乎希望人类作恶,后来在其他经典里这货就堕落了。此外,诺斯替教认为它是造物主 (demiurge) 的第三个名字。】

也就是这个时候开始,联邦检察官与警方介入了这个案子,而马隆就是其中一员。警方对斯威顿的动作很感兴趣,而且私家侦探也好几次请求警方提供协助。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发现斯威顿的新伙伴们全是雷德胡克街区曲折小巷里最邪恶、最凶狠的恶棍,而且这当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在盗窃、骚乱与偷渡方面是有名的累犯。事实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个老学者新交的特别圈子与最凶恶的团体组织几乎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而且这个组织还在偷偷走私某些曾被埃利斯岛【注 1】明智地拒之门外的糟粕,某些难以形容和归类的亚洲糟粕。斯威顿租用的地下室位于帕克区【注 2】拥挤的贫民窟里。那儿有一处相当不同寻常的聚集区,里面生活着一群身份不明、生着斜眼角【注 3】的人。这些人使用阿拉伯字母,可生活在亚特兰提克大街上的那一大群叙利亚人却明白地表示自己和他们全无关系。本来,这些人都会因为缺少证件而被驱逐出境,但执法部门行动得很慢,而且除非公权力愿意动手,否则没有人愿意去招惹雷德胡克。

【注 1:纽约湾的一个岛屿,在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中叶这里是美国的主要移民检查站。】

【注 2:Parker Place,是布鲁克林区的一个地段,雷德胡克的边上,也可能属于雷德胡克。】

【注 3:slant-eyed 通常是用来指蒙古人种,或者亚洲人。】

这些家伙有一座岌岌可危的石头教堂。每到星期三,那座教堂都会被当作舞厅来使用。它那哥特式的拱壁耸立在滨水区最卑劣的地方。名义上来说,那是座天主教教堂;但全布鲁克林区的牧师都拒绝承认它的合法性,也不认为它是真正的教堂。当听过教堂在夜晚传出的声音后,警方也认同牧师们的看法。在过去,教堂空着、没有亮灯的时候,马隆常常觉得自己听到地底下有一台隐藏起来的风琴在发出的骇人粗哑低音;而教堂公开服务时,信徒们发出的尖叫与鼓声也让所有观察者都觉得心惊胆战。被问起这些事情时,斯威顿说,他觉得那里的祭典是聂斯脱利派基督教【注 1】残留下的部分仪式,同时还混进了西藏萨满教的影子。根据他的猜测,那里的大多数人都属于蒙古人种,源于库尔德斯坦地区【注 2】或库尔德斯坦附近的某个地方——而马隆不由得想起,波斯地区魔鬼崇拜者的最后残遗,雅兹迪人【注 3】就生活在库尔德斯坦。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针对斯威顿展开的调查引起了一些骚动,让人们明确地意识到这些非法移民已经在雷德胡克泛滥成灾了,而且还有增加的趋势;他们依靠着某些税务官员与海港警卫无法察觉海运计谋渗入这里,进而在帕克区泛滥开来,然后迅速蔓延到山丘上,而且生活在这一地区、形形色色的其他居民都怀着兄弟般的古怪热情欢迎他们的到来。他们有着矮胖的体格和眯着眼睛、非常容易辨认的面孔,这些特征配合上俗丽的美式服装形成了非常怪诞的组合,而且似乎越来越多地混杂在区议政厅附近的闲人与流浪匪徒当中;直到最后,人们认为有必要做出行动——清点他们的数量,确定他们的源头与工作,如果有可能的话,还要找出个办法将他们集中起来送到合适的移民机构里去。在得到联邦政府与城市警卫的同意后,马隆被指派到了这项任务上,而当他开始在雷德胡克展开调查后,他觉得自己正在某些不可名状的恐怖边缘竭力保持平衡,而衣衫褴褛、不修边幅的罗伯特·斯威顿这个大恶魔【注 4】就是他的对手。

【注 1:Nestorian Christianity 准确的名字应该叫做“东方亚述教会 (Assyrian Church of the East) ”。由聂斯脱利的追随者建立的教会。主要在叙利亚与波斯地区宣教。有趣的是这个教派有时会拒绝“聂斯脱利派”这个名字,另外它也曾在唐朝传进中国,也就是后来的景教。】

【注 2:Kurdistan,从幼发拉底、底格里斯和阿拉斯等河上游起到伊朗的哈马丹为止的一块地方,包括土耳其东南部、伊拉克北部和伊朗西部若干地区,以及叙利亚和亚美尼亚的一小部分。】

【注 3:Yezidis,库尔德人的一个分支,同时这个词也指他们所信奉的一个混杂了多神信仰、拜火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等教义的古老宗教。由于这个教派认为魔鬼已向神谶悔,并得到了赦免,成为了天使,所以他们否认魔鬼和地狱的存在,也因此被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同时视为拜魔鬼者。】

【注 4:原文是 arch-fiend 】


Chapter IV

警察总会有各种各样、聪明巧妙的策略。通过低调的游荡、细致的闲聊、适时送上屁股口袋里的酒瓶以及巧妙地讯问那些被吓坏的囚犯,马隆对眼前颇具威胁意味的情况有了许多零碎的了解。这些新移民的确是库德人,不过他们使用一种特殊的方言;相比精确的语言学,这种方言有点儿含糊隐晦、令人费解。他们和码头工人或者没有执照的小贩一样工作生活,不过也经常在希腊餐馆里提供服务,或者照管街角的报亭。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没有明确的生活来源;因此显然与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有所牵连,其中最容易说清楚的就是走私与“私酿”【注 1】。他们搭乘着蒸汽轮船——显然是那种集装箱式的货船——来到纽约,然后在趁着无月的夜晚溜到那些小艇上,偷偷划过码头下方的水面,沿着一条隐秘的沟渠来到某座房屋下方地底水池里。但马隆无法确定码头、沟渠与房屋的位置,因为告密者的记忆全都非常混乱,而且他们的言语非常夸张,甚至达到了无法解释的地步;此外,马隆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有组织地渗入雷德胡克。他们不说自己从而来,也不会变得太松懈,以免泄露那些找到他们,并且为他们提供引导的组织。事实上,当被问到他们为何来到这里时,他们会表现出像是极度恐惧的神色。而其他团体的匪徒也同样沉默寡言,最多只能探听到一些消息——某些神明或者伟大的祭司向他们保证,在一块陌生的土地【注 2】上,他们能获得闻所未闻的力量与超自然的荣耀。

【注 1:原文是 "bootlegging" 这个词原本是指“非法酿造、走私、销售酒精”既然前面已经有走私了,于是就选私酿了。】

【注 2:原文是 a strange land】

不论是新移民还是本地歹徒都会非常规律的出席威斯顿的夜间集会,而警方很快就了解到这位昔日的隐士还租借了别的公寓容纳其他知道自己暗号的客人;后来,他租下了整整三栋建筑,给许许多多古怪的同伴提供了永久的住处。这段时候,他很少待在那座位于弗莱布什的老宅里,即便要回去也只是取——或者还——几本书后就匆匆离开;他的面容与举止也变得疯狂起来,甚至让人觉有些恐惧。马隆与他见过两次面,但每次都被唐突地回绝了。他说,他不知道任何秘密的阴谋或活动;也不知道库德人是怎么进来的,更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的工作就是在不受打搅的情况下研究本地各种移民的民间传说;而且警方也没有道理去关心他的工作。马隆称赞了斯威顿过去编写的那本讲述卡巴拉与其他神话的小册子,但老人只是稍稍软化了片刻,然后又恢复了原样。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打搅,并且以一种非常明确的态度回绝了他的访客;直到最后,马隆只能满怀厌恶地放弃了继续下去的打算,转而求助其他的信息渠道。

如果让马隆顺着这桩案件继续查下去,他会发现些什么?我们永远也没法知道了。当时,市府与联邦当局之间发生了一场愚蠢的争论。这件事让调查工作搁置了好几个月。在那场争论里,马隆警探被安排到了其他的任务上。但他始终没有忘掉这桩案件,也没有傻站着为罗伯特·斯威顿身上发生的变化感到惊叹。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一连串的绑架案和失踪案,就在这些案件引起的骚动开始席卷整个纽约城的时候,那位不修边幅的学者也完全变了副模样。这种变法来得非常突兀,同样也令人震惊。一天,有人在区议政厅附近看到了斯威顿——此时的他有着整洁的面容、打理得当的头发,而且还穿着一套颇有品味的干净衣物。而且,从那之后,人们每天都会在他身上找到某些不太显眼的改变。他一直保持着自己全新的端庄形象,而且他的双眼也开始闪现出不同寻常的活力,他的声音变得清脆了,那种早在很久之前就让身材走样的肥胖也在渐渐消失。他变得越来越年轻,而且换上了与这种新迹象【注】相称的轻快步伐和开朗性格,而且他的头发也古怪地显现出返黑的迹象——不知为何,那种黑色并不像是染色的结果。时间一个月一个月的过去,他的穿着变得越来越开放。直到最后,他的新朋友也开始为他重新翻修、重新装饰位于弗莱布什私邸的举动感到惊讶——他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召开了一系列的招待会,请来了他能想起的所有熟人,完全宽恕了那些在不久前还想要禁闭他的亲戚,还向他们表达了特别的欢迎。有些人因为好奇参加了招待会,其他人则仅仅只是去履行自己的义务;可是,这位前隐士逐渐显露出的优雅风度与文质彬彬却在顷刻之间迷住了所有人。斯威顿肯定地表示,他已经完成了大多数之前设定的工作;此外,斯威顿还说,他最近还从一个几乎已经被他忘掉的欧洲朋友那里继承了一些财产,并且准备把自己剩下的日子花在这段让他觉能够悠闲、关心与节食的愉快第二春上。他在雷德胡克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与身份相宜的人来往得越来越多。另一方面,警方发现那些匪徒越来越倾向聚集在那座古老的石头教堂与舞厅里,却渐渐疏远了帕克区的地下室,但是还有许多人依旧在那座地下室与它新修的附属建筑里过着令人嫌恶的生活。

【注:原文是 he acquired an elasticity of step and buoyancy of demeanour to match the new tradition,不知道为何用了 tradition。】

随后,发生了两件事情——虽然两件事没什么联系,但却都与马隆所设想的案件有着重要的关联。其一,《鹰报》刊登了一则不起眼的启事,宣布罗伯特·斯威顿已与居住在湾岸区【注 1】的妮莉亚·杰瑞森小姐正式订婚——杰瑞森小姐是一位有着崇高社会地位的年轻姑娘,而且是年长的斯威顿的远亲;其二,市警局针对那座兼做舞厅的教堂展开了一场搜捕活动,因为有人报告说自己曾短暂地看见一个被绑架的孩子出现在教堂地下室的窗户后面。但是,警方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事实上,当他们赶到那里的时候,整座建筑已经完全废弃了——但地下室里的许多东西却让马隆这个敏感的凯尔特人觉得有点儿不安。那里有许多嵌板,上面简陋地画满了他不太喜欢的东西——它们描绘了一张张神圣的面孔,上面挂着充满讽刺意味、相当世俗化的古怪表情;即便以普通信徒的礼仪观念来衡量,这些画像也显得颇为不妥。此外,他也不太喜欢题写在布道台上方墙面上的希腊铭文;他在都柏林大学上学的时候曾偶然遇见过这段古老的咒语,它逐字翻译过来的意思是:

“噢,午夜之友,午夜之伴,

为狗群咆哮而喜乐,为溅落献血而欢欣,

于坟冢阴影间流浪,

渴求鲜血,赐凡人以恐惧,

戈贡,魔摩,千面之月,

欣然凝视吾等之献祭!”【注 2】

读到这句铭文的时候,马隆打了个寒颤,同时隐隐约约地想起,有那么几个夜晚,他觉得自己听到教堂下方传出了一些粗哑低沉的风琴声。接着,他又注意到摆在圣坛上的那只金属盆——那一圈留在盆子边缘的锈迹让他再度打了个寒颤。他闻到一股骇人的古怪臭味从相邻的某个地方传了过来,于是紧绷着停顿了下来。有关风琴声音的记忆一直在马隆的脑海里徘徊不去,因此在最终离开前,他格外细致地检查了一遍地下室。对他而言,那是个格外惹人厌恶的地方;可是,说到底,那些亵渎神明的嵌板与铭文到底是那些无知蠢货胡乱制作的粗劣作品,还是另有深意?

【注 1:Bayside,纽约市皇后区的一块地方。】

【注 2:原文是 O friend and companion of night, thou who rejoicest in the baying of dogs and spilt blood, who wanderest in the midst of shades among the tombs, who longest for blood and bringest terror to mortals, Gorgo, Mormo, thousand-faced moon, look favourably on our sacrifices!”】

等到斯威顿举行婚礼的那段时间,频发的绑架案已经被报纸当作丑闻广泛地传播开了。虽然受害者大多都是来自社会底层家庭里的儿童,但随着失踪人数不断增加依旧在人群中引起了极为强烈的愤慨。杂志报刊喧嚷着要求警方采取行动,于是巴特勒街警局再次将人手派往雷德胡克,搜寻可能的线索、发现与罪犯。能够再度加入搜索任务让马隆感到非常欣慰。此外,他还搜查了斯威顿名下的一座位于帕克区的房屋——这次行动让他觉得颇为自豪。实际上,虽然那一地区流传着许多听到尖叫的传说,虽然有人在地下室入口外捡到鲜红的腰带,但是那次搜查行动并没有发现任何被绑架的儿童;大多数房间与阁楼里的简陋化学实验室里都放置着许多绘画,而那些破旧剥落的墙面上也书写着潦草的铭文——所有这些事情都让警探相信,自己追查到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那些绘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在绘画里,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骇人怪物以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方式拙劣地戏仿着人类的模样。墙上的铭文都是红色的,其中有阿拉伯文字、希腊文字、罗马文字以及希伯来文字。马隆只能看懂一小部分铭文,不过他能读懂的那部分已经足够凶险不祥了,而且还充满了卡巴拉式的意味。有一条频繁出现的格言是用某种希伯来式的希腊语【注 1】书写的,暗示了在亚历山大帝国衰落时期出现的最为可怕的恶魔召唤:

“HEL • HELOYM • SOTHER • EMMANVEL • SABAOTH • AGLA • TETRAGRAMMATON • AGYROS • OTHEOS • ISCHYROS • ATHANATOS • IEHOVA • VA • ADONAI • SADAY • HOMOVSION • MESSIAS • ESCHEREHEYE.”【注 2】

另一方面,圆环与五芒星随处可见。它们无容置疑地表明那些在这个地方过着卑劣生活的人们的确有着非常奇怪的信仰与渴望。不过,搜查人员在地窖里发现了最为古怪的东西——一堆货真价实的金锭。这些金锭上非常随意地盖着一张麻布,它们闪闪发光的表面与四周的墙体上都留有同一类奇异的象形符号。搜查期间,那些眯着眼睛的东方人成群结队地从每一扇门后涌了出来,但警方仅仅只遭遇了一些被动的抵抗。由于没发现任何相关的线索,他们只能保持原样地退了出来;不过辖区的队长给斯威顿写了一张便条,提醒他要注意越来越激烈的公众抗议,仔细审查租客与被收容者的品性。

【注 1:原文是 Hebraised Hellenistic Greek】

【注 2:此段咒语并非洛夫克拉夫特原创,而是从别处抄来的,他本人曾尝试过解译这段咒语,但是没有特别好的结果。】


Chapter V

随后,人们迎来了在六月举行的婚礼,以及大规模的轰动。接近正午的时候,弗莱布什里洋溢着欢快的情绪,插着彩旗的汽车蜂拥进老荷兰教堂附近的街道,教堂也支起了从大门一直延伸到公路上的遮阳篷。在当地,斯威顿与杰瑞森喜结连理是一件非常难得的大事,不论是风尚还是从规模上来讲,都没有比这更盛大的事情了。护送新郎与新娘前往丘纳德码头的队伍,即便不是最风光的,也足够在社交名人录里留下充实的一页了。五点钟的时候,人们开始挥手告别,笨重的客轮渐渐离开了长长的堤岸,调头转向海上,抛下它的驳船,进入愈来愈开阔的水面,朝着旧大陆的美好驶去。入夜后,外港里已经空无一物,迟到的乘客们只能看见在清澈的海洋上方闪烁着的星星。

没人知道究竟是流动货轮还是高声尖叫率先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它们可能是同时出现的,但再多猜测也无济于事。尖叫声是从斯威顿的舱房里传出来的。如果破门而入的水手没有立刻疯掉的话,他或许还能说出些可怖的事情——可是,他彻底地疯了,并且比最初的受害者尖叫得还要响亮。后来,他一面傻笑着一面在船上跑个不停,最后人们只得将他抓住锁了起来。随后走进舱房、打开照明灯的随船医生并没有发疯,但他没向任何人说起自己看到的东西——直到他和住在切帕奇特的马隆互通信件时才再度提起这件事。那是一起谋杀——绞杀——但他明白,斯威顿夫人喉咙上的爪印绝不会是她丈夫——或者其他任何人——留下的;而且在白色墙上还曾短暂地闪现过一段红色的铭文——后来根据人们的回忆,那似乎与可怕的亚拉姆语【注 1】文字中的“莉莉斯”一模一样。医生之所以没有提起这些事情,是因为它们消失得太快了——至于斯威顿,医生至少能将其他人闩在船舱外,待自己回过神后再做打算。【注 2】医生明确地向马隆保证说,他没有看到。在他开灯前的片刻,开着的舷窗曾被某种磷光短暂地遮住过一段时间,而且有一瞬间外面的夜空里似乎有一些回音,像是某种微弱而又可憎的窃笑;但他没有看到任何确定的轮廓。医生表示,自己依旧清晰健全的神智就是对此的最好证明。

【注 1:一种闪族语,与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相近。它是旧约圣经后期书写时所用的语言,也被认为是当时犹太人使用的语言。】

【注 2:原文是 as for Suydam, one could at least bar others from the room until one knew what to think oneself. 】

与此同时,那艘流动货轮吸引了所有乘客的注意力。货轮放下了一只小艇,载着一伙穿着警官制服、皮肤黝黑、傲慢无礼的粗汉蜂拥着登上了暂时停下来的丘纳德尔号。他们要求乘客们交出斯威顿,或者斯威顿的尸体——他们知道斯威顿在船上,而且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很确定他已经死了。船长舱里几乎乱成一团;一时间,医生在汇报舱室里发生的事情,而那些从货轮上过来的人也在提出他们的要求,哪怕最睿智最严肃的水手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突然,登船水手的领队,一个长着可憎黑人嘴唇的阿拉伯人,掏出了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纸,递给了船长。纸上签着罗伯特·斯威顿的名字,还有一段古怪的文字:

“以防我遇到突发或者无法预料的意外或死亡,请将我或我的尸体送到搬运人【注】和他的助手手里,不要问任何问题。我的一切,或许也包括你的一切,全都仰赖绝对的服从。以后再做解释——眼下不要辜负我。

——罗伯特·斯威顿。”

【注:原文是 bearer,另一个意思是抬尸人。】

船长与医生相互看了看,接着后者朝前者耳语了几句。最后,他们无能为力地点了点头,领着登船的水手们走向斯威顿的舱室。打开舱门的时候,医生示意船长看向别处,然后把那些奇怪的水手放了进去。准备工作花费的时间长得不可思议,可到了最后他们还是抬着需要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在在他们完全出来之前,医生始终没办法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裹着铺位上的床单。看到包裹的形状并不明显,医生松了口气。那些人不知用什么办法,在没有暴露尸体的情况下,把它送到了船的另一边,然后运上他们的货轮离开了。丘纳德尔号再度启动,医生与游轮的负责人回到了斯威顿的舱室里,想看看还能做些什么。可当他们来到船舱的时候,医生却发现自己必须再次保持沉默,甚至还得编造出一些谎言来,因为船舱里发生了些可憎的事情。当负责人问他为什么要放干斯威顿夫人的血液时,医生非常明确地表示自己没有这么做;他也没有提醒负责人注意立架上摆放瓶子的地方已经空了,而且水槽里还一股的奇怪味道——显然有人将原来装在瓶子里的东西匆匆倒进了水槽里。那些人——如果他们真是人的话——离开游轮的时候,口袋里都满满地塞着东西。两个小时后,他们用无线电将整桩可怕事件中应该为世人所知的那一部分内容告诉了外界。


Chapter VI

六月的那天夜晚,马隆没有听到从海上传来的消息。他在雷德胡克的小巷里忙得不可开交。当时,一场突然降临的骚动蔓延到了整片地区,仿佛从“秘密消息来源”那里听到了某些奇怪的事情,居民们全都充满期望地聚集到了舞厅教堂与帕克区的那几栋房子前。最近有三个孩童刚失踪——全是居住在通向古瓦斯【注】的街道上的蓝眼睛挪威人——此外,还有谣言说那些生活在这一地区、强健壮实北欧人正在密谋一场暴动。马隆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劝说同事们进行一场大规模的肃清活动;最后,他们终于同意进行最后一击——倒不是因为这个白日做梦的都柏林人,而是因为情势——即使以他们的常识来看也——已经相当明朗了。这天夜晚的躁动不安与威胁意味成了决定性的因素。刚到午夜,一支从三座警局里征募人手组建的搜查队对帕克区极其周边地带展开了突袭。房门被一扇扇撞开,路上游荡的闲人被一个个逮捕归案,那些被蜡烛点亮的房间被迫吐出数量多得不可思议的嫌犯——那之中有各式各样的外国人,穿着花纹长袍、尖尖高帽以及其他莫名装束的外国人。在混战当中,许多人逃过了追捕,因为很多目标在匆忙中跌进了没有想到的竖井里,而突然点火产生的刺激浓烟掩盖了那些能够泄露他们位置的臭味。但溅洒出来的血液流得到处都是,马隆每每看到还在冒烟的火盆或圣坛就会止不住地颤抖。

【注:Gowanus,布鲁克林的一个街区。】

他想要同时出现在好几个地方,却分身乏术。直到一个信使报告说那座破旧的舞厅教堂空无一人后,他才决定去斯威顿的地下室看一看。那个神秘的学者明显已经成为了某个教团的领袖与中心,而马隆相信,那座地下室里肯定保留着某些与这个教团有关的线索;他怀着由衷的期盼彻底搜索了那些满是霉菌的房间,一面留意着那种隐约像是停尸房般的臭味,一面检查了那些随意散落在四周、奇特怪异的书籍、仪器、金锭以及带有玻璃塞的瓶子。期间,一直黑白相间的瘦猫从他的双脚间钻了过去,将他绊了一下,同时打翻了一只装着半杯红色液体的烧杯。这一变故让马隆受了极为强烈的惊骇,时至今日,他依旧不确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但在梦里,他依旧想象着那只猫,想象着它一面快速逃走,一面表现出某些可怕的变化与特点。接着,他遇到了一扇紧锁着的地窖木门,于是想要找些东西来砸开它。在附近有一张笨重的凳子,它结实的座位足够应付那些老旧的木板了。马隆很快就砸开了一条裂缝,然后扩开成了洞口,接着整扇木门都被打开了——不过是从另一边给打开的;一股凌冽的寒风从那边嚎叫着涌了出来,夹带着来自无底深渊的各种恶臭,然后一股并非来自俗世或天堂的吸力仿佛有知觉般地缠住了僵直的警探,将他拖进了洞口,坠向无垠的空间——那里面充满着窃窃私语、悲切哀嚎以及嘲弄般的笑声。

当然,那只是个梦。所有的专科医生都对他这样说,而他也没法说出任何与之相悖的证据。事实上,他宁愿事情就是这样;若是如此,老旧的砖墙贫民窟与黝黑的外国面孔也不会如此深刻地啃食着他的灵魂。可从始至终,它都真实得令人恐惧,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淡化那些记忆;他还记得那些漆黑的地窖,那些巨大的拱廊,还有那些源自地狱、迈着巨大的步子悄声行走的丑陋轮廓——它们紧紧握着那些吃掉一半的东西,而这些依旧活着部分躯体尖叫着恳求怜悯,或是疯狂地高声大笑。焚香与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地融合在一起,黑色的空气里满是模糊不清、隐约可见、没有确定形体,却满是眼睛的元素生物。在某个地方,黑色、粘稠的水面拍打着缟玛瑙修建的码头。期间那些粗哑的小铃铛曾摇晃着发出令人战栗的叮当声,呼应着一个全身赤裸、散发着磷光的东西发出的疯癫窃笑。接着,那个东西游进马隆的视线里,攀上堤岸,爬到一张位于远处、满是雕刻的金色基座上,蹲坐下来,不怀好意地凝视着周围。

沉浸在无尽黑夜里的大道朝各个方向辐射开去,让人有些怀疑这里是某种源头,其中蔓延出来的东西注定会腐化并吞咽掉一座又一座城市,并且在杂种这一瘟疫散发的恶臭中淹没掉一个又一个国家。无比深重的罪孽【注 1】从这里登陆,邪恶不洁的仪式让死亡开始狞笑着不断行进,罪孽在这些不洁的仪式中溃烂,将我们腐化成真菌般的畸形——就连墓穴也不愿意容纳的恐怖畸形。撒旦在这里建立了他的巴比伦王庭,散发磷光的莉莉斯在纯洁孩童流淌出的鲜血里洗浴着自己长着麻疯的肢体。梦魔与魅魔们【注 2】嚎叫着向赫卡忒【注 3】显上自己的赞美,无头的死胎【注 4】向玛格那玛特【注 5】发出呜咽的声音。山羊们纷纷跳向应当受诅咒的纤细长笛声音传来的地方。潘神们【注】永无止境地追逐着畸形的半人羊【注 7】,越过扭曲得像是肿胀蟾蜍的石块。摩洛克【注 8】与阿希特拉丝【注 9】亦在此处;因为在这个所有受诅之事得到完美展现的地方,意识的界限已变得松散,人类的想象暴露在无数景象之前,那之中包含了邪恶能够塑造的每一种恐怖与禁忌。那些东西从敞开的黑夜之井里汹涌袭来,而这个世界、这个自然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侵袭;这些人守着一只紧锁着的金库,金库里面塞满了自过去流传下来的恶魔学识,而当一位智者拿着可憎的钥匙意外踏进他们的圈子时,就没有任何神迹或祷告能够制止这场已然降临的可怕巫术骚乱【注 10】了。

【注 1:原文是 cosmic sin 】

【注 2:Incubi and succubae,这两个词分别是 Incubus 和 succubus,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魅魔,不过 Incubus 是男性的形象。】

【注 3:Hecate,希腊神话中奥林匹亚时代之前的一位泰坦,是象征着黑月之夜的“月阴女神”或“冥月女神”。】

【注 4:moon-calves】

【注 5:the Magna Mater,大圣母玛格那玛特,在罗马神话中等同于西布莉】

【注 6:aegipans,源自 aegipan,在较早的神话里他是宙斯之子,后来也有人把它视为潘的父亲。也有人认为他和潘是同一个。此处显然采用了较晚的解释。】

【注 7:在罗马神话中指野外林地的精灵或妖精。】

【注 8:Moloch,古代闪族人的火神,其在迦南及巴比伦的信徒有烧死 孩童进行献祭的传统。】

【注 9:Ashtaroth,古代叙利亚及腓尼基司性爱及生育之女神】

【注 10:原文是 the Walpurgis-riot of horror,Walpurgis,沃尔珀吉斯,通常指 4 月 30 日的夜晚,也叫五朔节之夜。但此处显然不是 4 月 30 日,故用了它的引申意义。】

突然间,一道真实的光线穿透了那些幻影,马隆听见那些应该已经死去的亵神之物里传来了桨声。接着,一艘船首挂着提灯的小艇冲进了视线里。艇上的水手将船栓在了一个安装在泥泞岩石码头边的铁环上。接着几个皮肤黝黑的人抗着一个包裹在床单里的长条形重物从艇上鱼贯而出。他们将床单包裹着的东西带到了那只全身赤裸、散发着磷光的东西所蹲坐的金色雕刻基座边。基座上的东西一面窃笑着一面用爪子挠了挠床单。接着,他们解开了裹在上面的床单,将里面的东西竖直地立了起来——那是一具腐坏的尸体,是个肥胖的老头,脸上留着短短的胡茬,有着一头邋遢的白色头发。散发着磷光的东西又窃笑了几声,那几个人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几个瓶子,将它的脚涂抹成红色,然后将瓶子递给了那个东西。它喝下了里面液体。

突然,从一条通向无穷远处的拱道里传来了声响。那是一台亵渎神明的风琴在如同魔鬼一般喋喋不休、呜呜喘息,它用一种带有嘲弄意味的粗哑低音塞满了那些粗劣地模仿着地狱的场景,同时轰鸣着向外涌去。在一瞬间,所有活动着的东西全都如同电击般受到了震慑;那群恐怖的梦魇立刻组成某种仪式性的队伍,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摇摇晃晃地滑了过去——那其中有山羊、塞特、潘神、梦魔、魅魔、狐猴、扭曲的蟾蜍、没有固定形体的元素、长着狗脸的嗥叫怪物【注 1】以及那些在黑暗里无声阔步的东西——而领在队伍最前面的正是那个曾经蹲坐在金色雕花王座上、全身赤裸、散发着磷光、令人憎恨的东西。它不可一世地大步前行,手里托着肥胖老人那双眼已经浑浊的尸体。那些皮肤黝黑、模样古怪的人跟在后方跳着舞蹈,而整列纵队也沉浸在酒神狂欢式的疯癫【注 2】中蹦跳者向前行去。马隆跟在距离队伍后方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觉得精神错乱、茫然无措,怀疑自己是否还在这个世界,或者其他任何一个世界上。随后,他折返回来,畏畏缩缩地滑坐到冰冷潮湿的岩石上,伴着魔鬼风琴的嘶哑轰鸣喘着粗气、颤抖不已。而那支疯癫队伍所发出的嗥叫声、咚咚声、铃铛声愈行愈远,渐渐微弱了。

【注 1:原文是 dog-faced howler ,其实 howler 有吼猴的意思。 】

【注 2:Dionysiac fury,狄俄尼索斯,古代希腊色雷斯人信奉的葡萄酒之神,希腊人会以非常癫狂、乃至野蛮的形式为他举行祭祀活动。】

他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些位于远方反复诵唱的怪物与令人惊骇的嘶鸣。偶尔,仪式性奉献时的呜咽或哀号会飘过黑暗的拱廊,传到他的耳朵里,最后那边传来了那段他曾在舞厅教堂布道坛上方读到的可怕希腊咒文。

“噢,午夜之友,午夜之伴,

为狗群咆哮而喜乐 (一声突如其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 ,为溅落献血而欢欣,(不可名状的声音里夹杂了病态的尖叫)

于坟冢阴影间流浪,(一阵如同口哨般的叹息)

渴求鲜血,赐凡人以恐惧,(从无数喉咙里传出短促、尖锐的哭喊)

戈贡 (如同应答般重复了一遍) ,魔摩(怀着狂喜重复了一遍),千面之月(叹息与笛子的曲调),

欣然凝视吾等之献祭!”

待吟唱结束时,响起了一片叫喊声,那些嘶嘶的声音几乎淹没了粗哑低音风琴发出的轰鸣。接着,许多喉咙里的吸气声从远处传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连串闹哄哄的吠叫与低述——它们说“莉莉斯,伟大的莉莉斯,看那新郎!”然后是更多的哭喊,骚动的喧哗,跟着便是一个人跑动时发出的、咔嗒咔嗒的急促脚步。那脚步声渐渐靠近了,马隆睁大了眼睛望了过去。

不久前还有点儿暗淡的地窖此刻又微微地明亮了一些;在那魔鬼似的微光里出现了一个奔逃的身影,可那本是个不应该奔逃、不会有感觉、不能够呼吸的身影——它是肥胖老头那眼珠浑浊的腐烂尸体,如今它不再需要任何支持,反而依靠着刚结束的仪式所释放的某些地狱魔法活动了起来。在它身后紧跟着的是那个曾经蹲坐在金色雕画基座上,全身赤裸、散发着磷光、不断窃笑的东西,再后面则是那伙皮肤黝黑、气喘吁吁的怪人,以及所有那些拥有智性又令人恐惧的可憎之物。后面的追逐者正在逼近那具尸体【注 1】,而后者似乎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它绷紧了每一块腐烂的肌肉冲向那座金色雕画基座——那个地方显然有着非常重要的死灵术意义。紧接着,它触碰到了自己的目标,而后跟在面的队伍加快了速度,开始更加狂热奔跑起来。可是,已经太迟了。虽然最后爆发出的力量扯裂了尸体的肌腱,让那块令人作呕的尸块挣扎着跌倒在地变成了渐渐溶解的凝胶模样,但那具瞪着眼睛、曾经是罗伯特·斯威顿的尸体还是实现了自己的目的,并且获得了胜利。那股推力大得惊人,但尸体还是坚持了下来;当推动基座的尸体垮塌下来,变成一堆泥泞不堪的腐烂污渍时,他推挤的基座也跟着晃动了一下,脱离了下方的缟玛瑙地基,翻倒进了下方黏稠的海水。那雕刻过的金色表面短暂地闪烁了片刻,随即便笨重地沉向那些位于下方冥界【注 2】里的、难以想象的深渊。在那个瞬间,整个令人恐惧的场景在马隆的眼前消散于无形;某些东西垮塌了下来,发出雷霆般的轰响,完全遮住了邪恶的世界,而他也在轰鸣之中昏了过去。

【注 1:原文是 The corpse was gaining on its pursuers,但是根据前面的叙述,似乎应该是尸体跑在前面,后面是追逐者。所以 gaining on 有点奇怪。】

【注 2:Tartarus,希腊神话中用来囚禁泰坦神的深渊。事实上,在很多时候 Tartarus 并不被认为是冥界的一部分,而是冥界下方的深渊。】


Chapter VII

经历这些梦境的时候,马隆还不知道斯威顿的死讯,也不知道他已经被人从海上转移走了。但案件里的某些奇特现实古怪地印证了他的梦境;可是,这不能成为人们应该相信它的理由。帕克区的三座老房子无疑经历长时间的衰败,已经以一种难以察觉的方式腐烂了,因此当半数搜捕队员与大多数囚犯还在房子里的时候,它就在没有任何明显原因的情况下倒塌了;大量的搜捕队员与囚犯当场毙命。只有在地下室与地窖里才有些幸存者。位于罗伯特·斯威顿房子下方的马隆实在非常幸运。因为他的确在那里,没有人否认这一点。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昏迷不醒地倒在一洼漆黑水池边,在几英尺外的地方还有大堆怪诞而又恐怖的腐物与白骨,以及通过牙医辨认、确定属于斯威顿的尸体。案子很明显,这就是走私者使用的地下沟渠;那些人在船上带走了斯威顿的尸体,并将尸体带回了他的家。再没有人见过那些人,至少再没有人认出过他们;船上的医生也对警方做出的简单结论不甚满意。

斯威顿显然在大规模的人口走私活动中占据着主导的位置,临近街区有着数条地下运河与隧道,而位于他房屋下方的沟渠正是其中的一段。这座房子里有一条隧道通往舞厅教堂下方的一座地窖;但置身在教堂里的人只能通过位于北墙里的一条狭窄秘道才能抵达这座地窖。人们在这座地窖里发现了一些非常古怪而又可怕的东西。那台轰鸣作响的风琴就被安置在这里。那儿是一座非常宽敞的拱顶小教堂,里面摆设着几条木头长凳与一座雕刻着古怪图案的圣坛。地窖的墙上排列着狭窄的隔间——说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其中有十七个隔间里关押着囚犯。所有的囚犯都被单独监禁在隔间里,而且还被链条锁着。他们全都处于一种极度弱智的状态。其中有四位母亲养育着一些模样古怪、令人不安的婴儿。那些婴儿暴露在光线下没多久就全部死亡了;医生们觉得这种局面反而更加仁慈些。虽然有许多人检查过他们,但只有马隆想到了一个由老德里奥【注 1】提出的严肃问题:“恶魔、梦魔、魅魔是否真的存在?而他们与凡人的结合又是否会诞下子嗣?”【注 2】

【注 1:原文是 old Delrio,全名是 Martin Antoine del Rio,一位十六世纪的神学家。他写过一本名叫《Disquisitionum magicarum libri sex》 (巫术研究六册) ,是一本非常有名的神秘学著作。】

【注 2:原文为拉丁文,An sint unquam daemones incubi et succubae, et an ex tali congressu proles nasci queat?】

在彻底封堵掉所有的沟渠之前,工作人员首先对所有的水道进行了彻底的疏浚。此次工作清理出了大量开裂、锯断的骨头。发现的骨头涵盖了各种大小,数量之多甚至引起了轰动。很显然,他们找到了之前一系列的绑架案的源头;但只活下来囚犯中,只有两个人能通过合法的线索与这件事牵扯上关系。如今,这些人都被关进了监狱,因为他们被认定是实际行凶者的同谋。马隆经常提到的那个有着重要神秘学意义的金色雕花基座——或者王座——却再未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不过,有人在斯威顿屋子下方的沟渠里发现了一座深井。可是,这座井太深了,没法展开进一步的发掘工作。后来,当人们在原址上修建新房子的地窖时,他们堵住了深井,并且用水泥封死了洞口,但马隆一直怀疑那下面藏着什么东西。警方对此次行动颇为满意,因为他们粉碎一个由狂徒和人口贩子组成的危险团伙——至于那些未被定罪的库德人,警方将他们移交给了联邦政府。他们最终被证实属于施行恶魔崇拜的雅兹迪部族,并且被驱逐出境。那艘流动货轮以及它上面的船员依旧是个未解之谜,但那些充满怀疑精神的警探已经准备好再度对抗那些走私与偷运私酒的违法活动了。但在马隆看来,这些警探的视野实在有限——因为他们既不关心众多不可思议的细节,也不在乎整桩案件透露出的、诱人联想的朦胧意味——这让人觉得有点儿悲伤;不过,对于那些只知道关注可怕轰动,发现一个小小的虐待狂教团就洋洋自得——可能还会将之称为来自宇宙最中心的恐怖——的新闻报纸,马隆同样嗤之以鼻。但他乐意安静地留在切帕奇特休养,宣称自己有神经系统的问题,并且祈祷时间能逐渐将那段恐怖的经历从近在眼前的真实场面逐渐转变成一段栩栩如生、近乎大胆幻想的遥远记忆。

罗伯特被下葬进了绿林墓地,就安息在他的新娘身边。没有人为他那零散得有点儿古怪的骸骨举行葬礼。这场突然降临、为事情画上句号的死亡让亲戚们感到欣慰。雷德胡克里的那些可怕事件与这位学者究竟有什么联系?事实上,从未有人找到过具备法律意义的证据;毕竟他的死亡阻断了他可能会面对的询问。他的死讯没有被大肆提及,而斯威顿家族的人也希望后代只记得他是个和蔼的隐士,喜欢涉猎那些无害的魔法与民间故事。

至于雷德胡克——它总是那副样子。斯威顿来了又走;恐怖的事情聚集了又消散;但黑暗与污秽里的邪恶精魂一直徘徊在那些居住在古老砖墙建筑里的杂种们中间。暗中为祸的团伙依旧执行着某些无人知晓的差事,成群结队地经过窗边,而那些窗户里,灯光与扭曲的面孔神秘莫测地亮了又暗。古老的恐怖是一条生长着一千颗头颅的蛇怪,而黑暗的教团也深深地扎根在亵渎神明的言行之中,甚至比德谟克利特之井【注 1】还要深邃。兽【注 2】的灵魂无处不在,洋洋得意;那些眼光迟钝、脸带麻点的年轻组成了雷德胡克的军团,他们依旧排列成队,诵唱、诅咒、嚎叫着从一个深渊走进另一个深渊,没人知道他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一些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的盲目生物学法则【注 3】鞭策着他们匆匆前进。一如以往,走进雷德胡克的人远比从陆地那侧离开它的人要多,而且已经有人在传说,一些新建的沟渠正从地下流向某些交易中心——在那里酒精与其他那些不宜说起的东西正在交换往来。

【注 1:原文是 the well of Democritus,用以比喻“无限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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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详细解释:

这个短语最出名 (但不是最早) 的出处是坡的短篇故事《A Descent Into the Maelstrom》,他在开篇引用了一位名叫“Joseph Glanville”的人的题词:The ways of God in Nature, as in Providence, are not as our ways; nor are the models that we frame any way commensurate to the vastness, profundity, and unsearchableness of His works, which have a depth in them greater than the well of Democritus.但是这段文字的原始出处存疑(有人认为原文是意大利语)。它的具体含义与德谟克利特提出的“原子论”有关。他认为万物由原子构成,而原子在“虚空”中运动,而“虚空”可以看作一种可以放置无数原子的无限的容器。于是就有了“infinite Void”的说法,后来又逐渐演变成了“bottomless well of Democritus”一语。]

【注 2:原文是 the beast,此处应当是《圣经》中所指的 beast 既魔鬼】

【注 3:blind laws of biology which they may never understand】

舞厅教堂如今几乎完全变成了舞厅。夜晚的时候,一张张奇怪的面孔会出现在窗户的边上。不久前,一个警察说他相信被封上的地窖又被挖开了,而且这其中原因绝对不会太简单。我们所对抗的,比历史和人类更加古老的毒害究竟是什么?在亚洲,猿猴们循着这些恐怖翩然起舞,而毒瘤也安全地潜伏着——哪里的破败砖墙背后隐藏着鬼祟的活动,它就扩散向哪里。

马隆的战栗并非毫无道理——因为就在前几天,一个警官碰巧听到一个眯着眼睛、皮肤黝黑的老巫婆在一条小巷的阴影里教导一个孩子某些窃窃私语的方言。他仔细听了一会儿,觉得那些话语听起来非常奇怪,因为她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噢,午夜之友,午夜之伴,

为狗群咆哮而喜乐,为溅落献血而欢欣,

于坟冢阴影间流浪,

渴求鲜血,赐凡人以恐惧,

戈贡,魔摩,千面之月,

欣然凝视吾等之献祭!”

The End


本文写于 1925 年八月,后来发表在 1927 年 1 月的《Weird Tales》上。当时洛夫克拉夫特正在纽约旅居。写作此文的时候,他正居住在雷德胡克的一座单间公寓里 (他只在那里居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也是他对纽约最为厌恶的时候。从 1924 年结婚来到纽约,到 1926 年返回普罗维登斯,洛夫克拉夫特只创作了五篇小说,其中的两篇——《他》与《雷德胡克的恐怖》——就是他厌恶纽约情绪的集中体现。另一方面,他从纽约的生活带给他的恶劣情绪中汲取了许多的灵感——最著名的“克苏鲁教团”的灵感就来自这段时候。

洛夫克拉夫特对于纽约的恶意有很多来源,其中之一就是纽约的外国人,而雷德胡克正是那些社会底层的外国人聚集的地方——这又加重了他对其他民族的敌意。从 1892 年至 1943 年,纽约市曼哈顿区的埃利斯岛一直是美国的主要移民检查站。这意味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外国人通过移民局的检查进入纽约,然后分散到美国各地。他的妻子,格林,后来回忆说:

“各种民族混杂的人群已经成了纽约的标志,每当我们发现自己置身在民族混杂的人群里,霍华德 (洛夫克拉夫特) 就会气得脸色发白。”

“他看起来快发疯了。”

而洛夫克拉夫特更是直接将这种愤怒——或者说恐惧——写进了自己的小说里。对于洛夫克拉夫特这样一个有着强烈种族主义与排外主义思想的人来说,当时的纽约就是“某种源头,其中蔓延出来的东西注定会腐化并吞咽掉一座又一座城市,并且在杂种这一瘟疫散发的恶臭中淹没掉一个又一个国家。无比深重的罪孽【注 1】从这里登陆,邪恶不洁的仪式让死亡开始狞笑着不断行进,罪孽在这些不洁的仪式中溃烂,将我们腐化成真菌般的畸形——就连墓穴也不愿意容纳的恐怖畸形。”

另外,关于文中提到的咒语,实际大部分都是他从大英百科全书上抄来的……

The Horror in the Burying-Ground

墓园里的恐怖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 哈泽尔·赫尔德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1、本文是纯粹的现实主义小说,几乎不包含任何幻想元素

2、考虑到本文故事本身并不特别,故尝试了新的翻译风格 (惯用的风格看着可能会比较无聊) 。但由于风格问题,及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因此采取了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如有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


若是沿州际公路前往拉特兰【注 1】,旅行者们将不得不从斯蒂尔沃特路【注 2】穿过霍洛沼泽【注 3】。那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可不知为什么,这些年来人们一直不喜欢这条路。他们觉得那儿——尤其是靠近斯蒂尔沃特的地方——总让人感到压抑和消沉。那儿的某些东西会让路过的司机觉得不太自在——比如村庄北面小山丘上那座百叶窗紧闭的农舍,还有那个经常出现在南边古老墓园里、胡子花白的傻瓜——他似乎总是朝着那些躺在坟墓里的家伙说话。

【注 1:Rutland】

【注 2:Stillwater road】

【注 3:Swamp Hollow】

如今的斯蒂尔沃特已经没剩下什么东西了。土地里的养分早已耗尽,大多数人也都搬去了别处——像是远方河流对岸的城镇,还有远方丘陵彼端的都市。古老白色教堂的尖塔早已倾塌。二十多座摇摇欲坠的房屋空荡荡的,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破败景象。只有在佩克那家杂货铺兼加油站的周围还能看到些正常生活的迹象。一些好奇的路人偶尔会在这里停留片刻,打听些感兴趣的事情——比如那座百叶窗紧闭的屋子,还有那个总是朝死人喃喃低语的傻瓜。

大多数发问的人都会带着一点儿厌恶与不安离开斯蒂尔沃特。他们发现那些衣衫褴褛的闲人在谈论许久之前的事情时会古怪地流露出不快的神色,话语里也充满了不明就里的暗示。就算描述某些平常至极的事情时,他们也会使用一种隐约不祥、甚至带有威胁意味的语气——像是在营造一种秘密而又诱人联想的鬼祟气氛,虽然这样的想法在外人看来完全没有道理;甚至,在谈到某些问题时,他们会充满敬畏地压低了声音——这总会让倾听者隐约觉得有些不安。上了年纪的北方佬经常那样说话;但在这儿,当人们看着腐朽村落那令人忧伤的模样,听着娓娓道来的阴森故事时,这些阴郁、鬼祟的言谈举止便就有了额外的意义。他们会对那种掩藏在与世隔绝的清教徒【注】,以及其古怪的节制行为,背后的典型恐怖产生非常深刻的了解——他们能感觉到那种恐怖,并且渴望立刻逃到更加洁净的空气里去。

【注:原文是 One feels profoundly the quintessential horror that lurks behind the isolated Puritan and his strange repressions 虽然后面用了 his,但是更像是指清教徒这个群体。】

闲人们会压低声音悄悄地说,那座百叶窗紧闭的屋子属于年老的斯普拉格小姐——她的全名叫做索菲·斯普拉格。她的哥哥,汤姆·斯普拉格,于 1886 年六月十七日下葬进了墓园里。经历过那场葬礼——以及同一天发生的另一件事后——索菲变得完全不同了。最后,她决定永远待在家里,不再出门半步。如今,居民们根本见不着她。她只会在房屋后门的垫子下留些字条,让奈德·佩克家的小孩帮自己从商店里买些需要的东西。有些东西让她觉得害怕——尤其是古老的霍洛沼泽墓园。自从她的兄弟——以及另一个人——下葬之后,她压根都不会靠近那里。不过,在见识过疯子约翰尼·道晤的胡言乱语后,她表现出的恐惧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约翰尼·道晤整天在墓园里晃悠,即便是晚上,他偶尔也会出现在墓园里。他自称在和汤姆——以及另一个人——说话。去过墓园之后,他会来到斯普拉格的房屋边,对屋子的女主人大声嚷嚷——这也是她选择紧锁百叶窗的原因。他说有些东西正从某个地方赶过来,并且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抵达这里抓住斯普拉格。这种行为本该得到制止,但人们也不能对可怜的约翰尼太过苛求。另外,史蒂夫·巴伯一直有些别的观点。

约翰尼只会对着两座坟墓说话,其中一座是汤姆·斯普拉格的坟墓,另一座则是位于墓园另一端埋葬着亨利·桑戴克的坟墓。亨利·桑戴克与汤姆·斯普拉格是在同一天下葬的。他是村庄里的殡葬师——也是方圆几英里内的唯一一个。生活在斯蒂尔沃特附近的人一直都不喜欢这个人。他是从拉特兰市来的城里人——上过大学,满腹墨水,而且读过许多其他人从未听说过的怪事。此外,他还会不怀好意地混合调配某些化学试剂,并且总是试图发明一些新的东西——一些新奇的防腐液,或是愚蠢的药物。有些人说,他在学生时代曾想做个医生,但却失败了,因此只能选择这门次好的行当。当然,在斯蒂尔沃特这样的地方不会有多少需要他来操办的葬礼,不过亨利开辟了一片农场当作副业。

亨利是个刻薄又病态的家伙,而且还偷偷地酗酒——只要你看一眼他家垃圾堆里的空瓶数量就能猜得出来。也难怪汤姆·斯普拉格会讨厌他——汤姆曾把他踢出了共济会的地方分会,而且当亨利试图巴结索菲的时候,汤姆还曾警告他滚远点。亨利还曾在动物身上做过一些既违犯自然又叛离圣经的试验。谁能忘得掉那只柯利牧羊犬被发现时的模样【注 1】,还有发生在埃克利夫人家的猫身上的事情?后来,就有了莱维特执事【注 2】家牛犊那件事,当时汤姆还从村庄里纠集了一群小伙子想去讨个说法。奇怪的是,那只牛犊最后居然活着跑回来了,不过汤姆觉得它僵直得跟烧火棍似的。有人说这是个捉弄汤姆的玩笑,但桑戴克或许不这么想。因为他的对头朝他拳脚相向的时候,人们还没意识到这是个误会。

【注 1:原文是 the state that collie dog was found in, 怀疑后面漏了点什么,但是几个版本都是这样。】

【注 2:Deacon Leavitt】

当然,在那个时候,汤姆也喝得有点多。他充其量只不过是头凶残的野兽,而且靠着威胁吓唬自己的妹妹。这可能也是她一直精神紧张、恐惧胆小的原因。斯普拉格家族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且汤姆从不允许她离开,因为这会分掉他的家产。大多数人都很害怕汤姆,不敢去讨好索菲——他不穿鞋时就已是个六英尺高的大汉了——但亨利·桑戴克是个狡猾的家伙,很清楚该怎样避开其他人的注意。他不算英俊,可索菲也从没有拒绝过他。即便他是个刻薄又丑陋的家伙,但只要有人能从哥哥身边解救自己,索菲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或许,她也一直在考虑,等他帮助自己甩掉汤姆后,再如何甩掉他。

所以,1886 年 6 月时,情况就是这个样子。那些在佩克商店附近游荡的闲人在谈论这段岁月时,所说的故事还没有那么令人难以忍受的凶险;但在接下来的故事里,鬼祟与险恶紧张的元素就大大地增加了。汤姆·斯普拉格似乎会定期去拉特兰寻欢作乐,这给亨利·桑戴克提供了许多机会。汤姆回来的时候总是一副糟透了的模样,虽然老医生普拉特又聋又瞎,但还是警告汤姆要注意自己的心脏,还有震颤谵妄【注】的风险。人们只要听到大声叫喊和诅咒就知道他回来了。

【注:delirium tremens,酒精依赖者在停用酒类后出现的急性反应,严重时可能致命。】

六月九日——那是个星期三,在之前一天年轻的乔舒亚·古登勒夫刚建好他的新式贮窖——汤姆又了出门,这是他最后一次去拉特兰寻欢作乐,也是他离开得最长的一次。他一直玩到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二早晨才折返回家。那些待在商店里的闲人们看见他在威士忌的操控下,鞭打着自己的枣红色公马走回了家。随后,斯普拉格的家里传来了咆哮、尖叫和咒骂的声音,而那些了解斯普拉格的人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了老医生普拉特的家中。

医生赶到斯普拉格家的时候发现桑戴克也在那里,而汤姆则躺在自己的床上,双眼圆瞪口吐白沫。老普拉特摸索了一会儿,作了些普通的检查,然后严肃地摇了摇头。他告诉索菲,她必须承受这个悲痛的消息——她最亲近、最敬爱的哥哥已经穿过天国大门【注】,去了一个更好的世界。大家都知道,如果他不戒掉自己的酒瘾,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注:the pearly gates,指天堂的十二个门,每一个门都由一颗珍珠做成。出自启示录 21:21】

闲人们悄悄地说,索菲抽了抽鼻子,却好像不太伤心。桑戴克只是一个劲的笑——或许是因为这个局面太过讽刺,总和托马斯·斯普拉格作对的他如今却成了唯一一个还能帮他做些什么的人。他对着老医生普拉特的耳朵大声嚷嚷了几句,说考虑到汤姆的状况要尽快举行葬礼。像这样的酒鬼总是难以处理的问题,在仅仅只有农村设备的情况下,任何额外的耽搁都会产生其他后果,带来外观或其他方面的损伤——对于敬爱死者的哀悼者而言,这会是非常难以接受的灾难。医生嘀咕着说汤姆的酗酒生活应该会让他的尸体得到很好的保存,但桑戴克向他保证,事实恰好相反,与此同时他还不断吹嘘自己的技术,以及他通过实验设计出的出色防腐方法。

当闲人们悄声谈论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们口里的故事往往跟着变得极端令人不安起来。前面的那部分故事通常由以斯拉·达分波特来讲述——或者是卢瑟·弗瑞,如果以斯拉因为冻疮卧病在床的话,冬天时他特别容易染上这种毛病;但从这里开始,老卡尔文·维勒会接过话头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可憎的狡诈,像是在暗示某些隐匿的恐怖。如果在讲故事的时候,约翰尼·道晤恰巧路过附近,闲人们总会停顿片刻,因为斯蒂尔沃特的居民不希望约翰尼向外人说太多的事情。

卡尔文会缓缓地靠向旅行者,偶尔还会用粗糙斑驳的手抓住外套的领子,半阖上自己湿润润的蓝色眼睛。

“啊,先生”他压低声音说,“在商量妥当后,亨利回家拿出了他准备葬礼时用的设备——疯子约翰尼·道晤为他搬运了大部分的设备,因为他总给亨利干苦力活——而且,普拉特医生说,疯子约翰尼还帮忙摆好了尸体。医生总是说他觉得亨利的话太多了——夸口说自己是个好工人,说斯蒂尔沃特应该庆幸,因为这里有个正规的殡葬师而不是一群像他们一样的挖坟人,就像他们对惠特比做的一样。

“‘假如’亨利说‘有些人得了痉挛性麻痹,就像你从书上读到的那样。等他看着你们把他放进墓穴,开始往上面铲土时,他会怎么想?等他被埋在新的墓碑下,没法呼吸,如果侥幸恢复力气挖土哭喊时,他会乐意么?但一直以来知道这些事情是没有用的么?不,当然有用,我告诉你,这儿有一个聪明的医生,能分清楚死人和活人,还有一个专业的殡葬师,能够固定好一具尸体,让它留在坟墓里不造成任何麻烦——这是斯蒂尔沃特的福气。’

“亨利的话基本都是这个意思。大多数时候,他更像是在对汤姆的遗体说话;虽然亨利说老医生普拉特是个聪明的医生,但普拉特还是从这些话里听出了些言外之意,而且他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些暗示。此外,疯子约翰尼一直照看着尸体,并且语无伦次地说些胡话——这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他说,‘医生,他还是没凉下来’或者‘我看见他的眼皮动了’或者‘他手臂上有个洞,亨利给我打针,让我感觉好些的时候也会留下一样的洞。’桑戴克要他闭嘴,不过我们都知道他曾经给可怜的约翰尼吃过些药。那个可怜虫能摆脱药物的依赖简直是个奇迹。

“但是,根据医生的说法,最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当亨利开始给尸体注射防腐药剂的时候,尸体突然动了起来。他之前还在夸口说那是一种优秀的新配方,并且在猫和狗的身上做过许多实验。可突然之间汤姆的尸体弯起了腰,就好像他突然活了过来,准备摔跤一样【注 1】。老天在上【注 2】。医生说他当时完全被吓呆了,不过他也知道肌肉僵硬的时候,尸体会做出动作来。好吧,先生,总之,那尸体坐了起来,抓起一把桑戴克的注射器扎在了亨利的身上。和你想象的一样,那具尸体就这样利索地给了亨利一针防腐剂。这把亨利吓坏了,他把针尖拔了出来,设法让尸体躺了袭来,然后又给了它一针防腐剂。随后,他一面继续抽出更多的防腐剂,好像要确保自己往尸体里注射了足够的药剂;一面不停地安慰自己,说自己没有被注射进多少防腐剂。但疯子约翰尼却开始大声嚷嚷了起来‘你给莱奇·霍普金斯的狗也打过这样一针,然后它就死掉了,变硬了,然后又醒了过来。现在,你会和汤姆·斯普拉格一样死掉,然后变硬!你要记得,如果你没能注射进足够的份量,那就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生效。’

【注 1:原文是 like it was alive and fixin’ to wrassle. wrassle 似乎是 wrestle 的异体。】

【注 2:原文是 Land of Goshen,出自圣经,是美国南部用来表达惊讶的俗语】

“索菲,她当时和一些邻居站在楼下——我老婆玛蒂达也和他们在一起,不过她已经死了,三零年死的。他们全都想知道汤姆回家的时候,桑戴克是不是也在屋子里;可怜的汤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给气炸了。我,以及其他一些人,觉得索菲的反应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而且桑戴克还露出了那种特别的微笑。没人暗示说亨利用某些他配制的奇怪液体和针剂让汤姆解脱了,也没人暗示说索菲会保持沉默,如果她觉得应该这样的话——但人总会在别人背后说东说西,你知道的。我们都知道桑戴克恨汤姆恨得快发疯了——而且这种仇恨不是完全没道理的——埃米莉·巴伯还曾经告诉我老婆玛蒂达,亨利的运气不错,因为老医生普拉特就在现在,而且还给了一份死亡证明,这才没人起疑。”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卡尔文通常会蠕动着自己散乱肮脏的白色胡子,开始含糊不清地嘟哝起来。大多数听众都会试着离他远点。而卡尔文似乎也很少留心自己的姿势。通常情况下,佛雷德·佩克会接过他的故事继续讲下去——虽然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六月十七日,星期四,在公布死讯仅仅两天后,他们就为托马斯·斯普拉格举行了葬礼。这样仓促的葬礼让人们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因为斯蒂尔沃特地处偏远而又难以抵达的荒野里,那些应当参加葬礼的人都得旅行上很长一段路才能赶过来;但桑戴克坚持说死者的状况非常特殊,必须立刻下葬。自处理尸体开始,殡葬师就显得有些紧张,还有人看见他频繁地触摸自己的脉搏。老医生普拉特觉得他肯定在担心那一针意外注射进体内的防腐剂。自然,“安置尸体”【注】的故事已经传播开来,因此,双倍的兴趣让这些那些为了满足内心好奇与病态兴趣而聚集到一起的吊唁者变得越发地活跃起来。

【注:原文是"laying out"】

葬礼上,桑戴克显然有些心烦意乱;不过,他似乎依旧决心用极其出色的方式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那具尸体看上去和活人没什么两样,这让索菲与其他吊唁者倍感惊讶。而且,为了加倍确保自己的工作成果完好无缺,这位太平间里的能手还会定往朝尸体里注射新的防腐液。在看过他的所作所后,镇民和吊唁者们不得不流露出了一点儿不情愿的钦佩之意,不过他自吹自擂、毫无品味的言论却很容易让人毁掉刚刚产生出的一点儿敬意。每当桑戴克开始照料自己沉默的作品时,他就会重复那些永远不变的老生常谈,宣称有一个一流的殡葬师是斯蒂尔沃特的运气。如果汤姆遇上那些将活人当作死人草草活埋的家伙该怎么办——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是对尸体说的。他喋喋不休地谈论那些发生在仓促葬礼中的恐怖故事,的确让人觉得既粗俗又恶心。

他们在布置得最好却闷不透气的房间【注】里举行了葬礼——自斯普拉格夫人去世后,这还是他们首次打开这座房间。刺耳的小风琴悲伤地呻吟着。安置在厅堂大门边台架里的棺材上覆盖着闻起来有些异味的花束。显然,数量空前的人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为了迎合他们的需要,索菲也努力表现出了恰当的悲痛神色。但是,在某些不经意的片刻,她会流露出既迷惑又不安的神色,让目光在欣喜若狂的殡葬师与仿佛还活着的哥哥遗体间来回游移。对于桑戴克的厌恶似乎正在她的心中慢慢发酵;而邻居们也纷纷交头接耳毫无顾忌地谈论说,既然汤姆已经被甩掉了,她接下来就会将他也给撵出去——即便她能办得到,这样一个圆滑的家伙偶尔也会变得很难对付。可是,她还有金钱和剩下的容貌,这或许能帮她找到另一个姘头,而他或许能够很好地解决掉亨利带来的麻烦。

【注:原文是 the stuffy best room,怀疑 best room 可能是有特指,但是没找到合理的解释。】

小风琴喘息着唱起了《美丽的岛屿》【注】, 卫理公会教堂的唱诗班也开始用他们郁郁不乐的声音开始了阴森的杂乱合唱。所有人都虔诚地看向莱维特执事——所有人都望着他,除了疯子约翰尼·道晤。约翰尼的眼睛还死死地念着棺材玻璃盖下那具一动不动的尸体。他开始温和地轻声嘀咕了起来。

【注:Beautiful Isle of Somewhere】

只有从附近的农场里赶来的史蒂芬·巴博注意到了约翰尼。他看见那个傻瓜一直对着尸体说话,甚至用手指划出一些愚蠢的符号,像是在嘲弄躺在平板玻璃下的沉睡者。这些举动都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他想,汤姆曾经在许多不同的场合里粗鲁地侮辱可怜的约翰尼,但那些粗暴举动背后可能也少不了约翰尼的挑衅和刺激。整件事情透着怪异,让史蒂芬感到神经紧张。某种压抑着的紧张氛围与阴郁不祥的异样感觉弥漫在空气里,可他却不知道这种感觉源自何处。他们不该让约翰尼走进这座屋子——而且,奇怪的是,桑戴克似乎还在努力不去看那具尸体。偶尔,这个殡葬师会神色古怪地触摸自己的脉搏。

赛勒斯·阿特伍德牧师用哀伤而单调的语调讲述着死者的故事——讲述死神的剑如何突然插进这个小小的家庭,如何切断至亲兄妹间的俗世纽带。几个邻居眯起眼睛偷偷地相互望了一眼,而索菲则开始神经质般实实在在地抽泣了起来。桑戴克挪到了她的身边,想要安慰她,但她却古怪地退缩到了一边,避开了他。桑戴克的动作明显有些焦虑,他似乎敏锐地感觉到了弥漫在空气里的异样紧张。最后,在意识到自己还肩负着葬礼司仪的职责后,他向前走了一步,用阴森的声音宣布,大家还可以最后看一眼尸体。

亲友和邻居排成一列缓缓地从棺材架子边走了过去。而桑戴克则粗暴地将疯子约翰尼从棺材边拖开了。汤姆平静地安息在棺材里。在他得意洋洋的那段日子里,这家伙曾是个英俊的男人。有几阵真诚的哭泣声——以及许多假装的。但大多数参加葬礼的人有着更简单的目的,他们只是好奇地盯着,然后窃窃私语,就很满意了。史蒂夫·巴伯长时间专注地停留在那张平静的脸孔上,然后摇着头挪开了。他的妻子,埃米莉,跟在他的身后,小声地说,亨利·桑戴克最好还是不要过分夸口自己的工作,因为汤姆的眼皮睁开了。在葬礼开始前,它们是闭着的,因为她在那个时候还靠上去看过一眼。不过,那双眼皮看起来很自然——和预想中过世两天后的模样不太一样。

说到这里,佛雷德·佩克通常会停顿一会儿,像是不愿意继续说下去。听众们也会有所预感——接下来的故事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故事。但佩克会安慰身边的听众,告诉他后来发生的事情并非像居民们暗示的那样糟糕。甚至连史蒂夫也从未吐露过自己的想法。当然,没人会去相信约翰尼那个疯子。

轮到露艾拉·摩尔斯的时候,事情出现了变化。她是个有些神经质的未婚老女人,在唱诗班里为葬礼进行合唱。而在瞻仰遗容的时候,她突然精神错乱了【注】。当时,她和其他人一样,排在队里依次经过棺材。不过,露艾拉在棺材边停顿了一会,凑近细看了一眼——除开巴伯夫妇外,她凑得比其他人都要略近一点儿。接着,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她突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接着跌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注:原文是 have touched things off】

房间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老医生普拉特挤过人群来到露艾拉的身边,要了些水泼在她的脸上。其他人纷纷涌上来查看她和棺材的情况。约翰尼·道晤开始自言自语地诵唱起来“他知道,他知道,他能听见我们说的全部,他能看到我们做的全部,他们会把他那样埋起来”——但除了史蒂夫·巴伯以外,没有人去理会约翰尼的喃喃自语。

片刻之后,露艾拉逐渐恢复了意识,却没办法准确地说出吓昏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她只能小声地嘀咕着,“他看人的眼神——他看人的眼神。”但在其他人看来,尸体仍旧和之前完全一样。不过,那双睁着的眼睛,以及红润的色彩,看起来的确十分恐怖。

这时候,另一件事情吸引了迷茫的人群,让他们暂时忘记了露艾拉与棺材里的尸体。吸引人们注意的是桑戴克——突如其来的刺激与推攘的人群似乎造成了某种糟糕的古怪影响。他在混乱中显然被人给撞倒了,趴在地上努力想要坐起来。他脸上的表情极度骇人,而他的眼睛也呈现出了一种死鱼般的呆滞。他几乎没办法大声说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嘎嘎声。那些声音里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绝望,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带我回家,快,让我回去。误打进我胳膊的那针防腐液……心脏活动……这该死的刺激……太强烈了……等等……等等……不要以为我死了,即便我看起来……只是防腐剂——只要把我弄回家,等着。我会醒来的,不知道该多久……我一直留意着,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别被骗了……”

他的声音渐渐地小了,最后消失在寂静中。老医生普拉特挤到了他的身边,摸了摸他的脉搏——他守候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摇了摇头。“做什么都没用了——他已经死了。心脏不好——注射进他胳膊里的液体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都不知道成分是什么。”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呆木的状态。灵堂里死了一个人!只有史蒂夫·巴伯想到要证实桑戴克最后哽噎着说出的那几句话。他真的死了吗,他之前还说自己会变成假死的样子?居民们是不是该等一会儿,看看会发生什么?如果这样的话,让普拉特医生赶在下葬前再检查一次汤姆·斯普拉格又会有什么害处呢?

疯子约翰尼悲伤地呻吟着,径直扑倒在桑戴克的尸体上,就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你们不能把他埋起来,你们不能把他埋起来!他还没有死,他给莱奇·霍普金斯家的狗,还有莱维特执事家的牛犊打过完整的针剂,他现在就和它们一样。他有一些东西,他能够把这些东西打进你的身体里,让你看起来好像死了一样,但你实际上却没有死!你看起来好像死了,但你却知道周围发生的一切,然后第二天你又活过来,和之前一样。你们不能把他埋起来——他会在地里复活,然后没办法刨出来!他是个好人,不像汤姆·斯普拉格。我求上帝,让汤姆在土里一边憋气一边刨上好几个小时……”

可是,除了巴伯之外,没有人在乎可怜的约翰尼。事实上,他们对史蒂夫的话也充耳不闻。各处都有疑点。老医生普拉特最后进行了一系列检查,嘟哝着填上了死亡证明的空栏。油腔滑调的埃德·阿特伍德建议大家应该为这场双人殡葬做点什么。桑戴克死后,拉特兰这一侧再也没有别的殡葬师了。如果要再请一位殡葬师来管理葬礼事宜,那需要支付相当可观的花费;另一方面,如果桑戴克在六月的炎热天气里得不到防腐的话——好吧,没人能把这些话说出口来。而且桑戴克也没有至关重要的亲属和朋友,除非索菲愿意出席——但索菲却站在房间的另一侧,死死地、无声地、几乎病态地瞪着自己哥哥的棺材。

莱维特执事努力恢复到端庄有礼的姿态,让人将桑戴克的遗体搬过大厅,送到起居室里,同时指派泽纳斯·威尔斯和华特·帕金斯去殡葬师的家里搬一口合适棺材来。他们在亨利的裤子口袋里找到了房子的钥匙。约翰尼继续哀嚎着,在尸体上胡乱摸索,而埃德·阿特伍德则忙着询问桑戴克信奉的宗派——因为亨利并没有参加本地的教会。当人们认定他那些——全都已经过世的——亲友曾是浸礼教徒后,赛勒斯牧师认为莱维特执事能主持出一场更好的简短祷告。

对于那些生活在斯蒂尔沃特及周边地区、热爱参加葬礼的人【注】来说,那天可是个好日子。就连露艾拉也从虚弱中恢复了过来,继续留下来参加葬礼。各式各样的闲言碎语忙碌地嗡嗡作响,而只有少数几个人愿意给予桑戴克逐渐冰凉、僵硬的尸体一些安定的触碰。约翰尼已经被赶出了屋子,大多数人一致认定,他根本就不该出现这里,不过他的嚎叫偶尔还会从远处阴森地飘送进来。

【注:原文是 the funeral-fanciers 直接翻译过来是“葬礼发烧友”的意思】

他们把尸体放进了棺材,然后摆在托马斯·斯普拉格的旁边。沉默不语、看起来几乎有些吓人的索菲一直专注地凝视着那具尸体,就像之前她凝视自己的哥哥一样。在长得有些危险的一段时间里,她始终一言不发,而她脸上的复杂表情也完全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和解释。其他人渐渐离去,留下她一个人待在死者的身边。她设法发出了一些呆板的声音,但没人理解说的话语。而且她似乎先在对着一具尸体说话,接着又朝另一具尸体说话。

这时,对于一个外人来说,这场阴森、无意识的戏剧达到了定点,整场葬礼仪式无精打采地重复了一遍。风琴喘息着再次演奏了起来,唱诗班再次尖叫了起来,祷文再次嗡嗡地响起,那些有着病态好奇的参观者排队经过了一片可怕的景象——这一次是两具待葬的尸体。随着程序步步进行,一些更加敏感的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史蒂夫·巴伯再次感觉到一种怪异的恐怖与恶魔般的异样正在暗中蔓延。老天,这两具尸体看起来是多像是活的……可怜的桑戴克之前曾多么希望人们不要将他当作死人……他是多么地痛恨汤姆·斯普拉格……但在常识面前他又能做些什么呢——死人就是死人,老医生普拉特有着那么多年的经验……如果没有人觉得烦恼,那么他又何必烦恼呢?……汤姆或许拿到了应得的结果……如果亨利对他做过什么,那么他们现在已经扯平了……好吧,索菲最后还是自由了……

随着瞻仰的队伍最后走向厅堂与外门,索菲被再度留了下来,与死者独处。埃德·阿特伍德站在路边与从李氏马车行赶来的灵车车夫说话,而莱维特执事则安排好了两队抬棺人。幸运的是灵车能装下两口棺材。不用着急——艾德·普鲁默与伊桑·史东已经提前出发挖掘第二口坟墓了。他们有三匹租借马,骑兵队也有许多私人的设备——想要让人群远离坟墓是完全没有用的。

这时,索菲与两具尸体所在的客厅里传来了一声疯狂的尖叫。这声突如其来的尖叫令所有人几乎僵在了原地,脑里涌现起了与露艾拉尖叫昏倒时相同的感觉来。史蒂夫·巴伯与莱维特执事准备走进房子里查看一番,但在他们进入大门前,索菲已经狂奔着冲了出来。她一面喘着气,一面哭诉到“窗户上的脸!……窗户上的脸!……”

几乎在同时,一张眼神疯狂的面孔出现在了屋子的一角,索菲惊人尖叫的谜团跟着被揭开了。显然,那张脸的主人正是可怜的疯子约翰你。他上跳下窜,指着索菲,尖叫到,“她知道!她知道!她看着他们,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就从她脸上看出来了!她知道,可是就算他们被埋进土里,刨土想要呼吸,她还是不会理会……但他们会对她说,她也能听到他们……他们会对她说话,会在她眼前出现……直到有一天,他们会回来抓住她!”

泽纳斯·威尔斯一把抓住了那个尖叫着的蠢货,将他拖进了房子后面的一间小木棚,然后尽可能地把他牢牢闩进了棚子里。他尖叫着,不断拍打,即便是在很远的地方也能听见,但却没有人在乎他。队伍已经准备好了,索菲骑在第一匹马上,领着整个队伍缓缓地走过一小段路,穿过乡村抵达霍洛沼泽墓园。

当托马斯·斯普拉格躺进坟墓的时候,埃德·阿特伍德进行了适当的发言,而当他说完的时候,艾德与伊桑已经在墓园的另一头挖好了桑戴克的坟墓——过了一会儿,人群也转移到了那边。这时,莱维特执事象征性地说了几句,接着人们重复了一遍下葬仪式。当铲子再度挥舞起来的时候,参加葬礼的人们开始三五成群地离开,轻便马车【注】渐渐远去的咔嗒声随处可闻。他们先埋葬了桑戴克。当泥土大块大块地砸落在棺材盖上的时候,史蒂夫·巴伯注意到索菲·斯普拉格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了些许古怪的表情。他没法一直盯着索菲的脸,但在剩下的表情后面似乎隐含着一种扭曲、反常、有些压抑的得意神色,像是获得某种模糊的胜利。于是,他摇了摇头。

【注:原文是 buggies and carry-alls 分别是两种不同的马车,但是对于没怎么见过马车的人来说,差别实在不大。】

泽纳斯赶在索菲回家前先跑回去将疯子约翰尼从小木棚里放了出来。而那个可怜虫立刻发疯似的跑向了墓园。当他赶到墓园的时候,拿铲子的工人还没做完自己的工作,一些好奇的悼念者也还在附近溜达。他冲着汤姆·斯普拉格还没填满的坟墓大声地叫喊了几句,然后又跑去墓园另一头试着用手挖掘桑戴克那座新坟头上的松散泥土,那些留下来的旁观者一想到这些事情仍会止不住地打颤。约坦·布雷克警官逮住了他,将他带回了镇上的农场。而他的尖叫则在墓园上空激起了可怕的回声。

故事说到这里,佛雷德·佩克通常会停下来,不再继续。还有什么可以讲的呢?这是个令人沮丧的悲剧。在经历过这一切后,索菲的古怪举动似乎也不那么难以理解了。如果老卡尔文·维勒不在附近,那么这就是外人能打听到的全部故事——因为天色太晚的时候,惠勒会踉踉跄跄地走回家去;可若是老卡尔文·维勒还在附近,他就会再度开口,嘀咕出些充满可憎暗示的鬼祟低语。偶尔,有些听他讲完故事的人会害怕经过那座百叶窗紧闭的屋子,害怕经过屋子后面的墓园,尤其是入夜之后。

“哈,哈……佛雷德那时候还只是毛头小子,连一半的事情都记不住!你知道索菲为什么要把屋子的百叶窗紧紧锁着吗,你知道疯子约翰尼为什么要一直朝着死人说话,朝着索菲的窗户嚷嚷吗?好吧,先生,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知道了所有该知道的事情,但我听到了我该听到的东西。【注】”

【注:原文是 I don’t know’s I know all there is to know, but I hear what I hear.】

说到这里,那个老头吐出嚼着的烟草,倾身向前,强迫他的听众继续听下去。

“就在那天夜晚,我告诉你——直到早晨,在他们下葬了八个钟头之后——我们听见索菲的房子里第一次传出了尖叫声。我们全都被吵醒了——史蒂夫和艾米莉·巴伯还有我和玛蒂达全都穿着睡衣,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我们发现索菲穿得好好的,昏死在起居室的地板上。幸好他没有锁门。等我们赶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抖得像片叶子。可问到是什么东西把她吓成这样时,她却一个字也不愿意透露。玛蒂达和艾米莉尽力安抚了索菲的情绪,但史蒂夫却和我小声说了些事情——那些事情可一点儿也不让我们觉得心安。事情发生一个小时后,我们觉得已经可以回家了,这时索菲开始将头倒向一边,像是听到了什么东西。然后,突然间,她又大声尖叫了起来,然后再次晕了过去。

“好吧,先生,我只说我能说的,不像史蒂夫·巴伯——如果他敢,他肯定会瞎猜。他总是在尽其所能地暗示某些事情……不过,他因为肺炎,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当然,我们听的声音隐约像是可怜的疯子约翰尼。那声音是从一英里开外的墓园里传过来的。我们之前把他锁在镇上的农场里,不过他肯定从窗户里跑了出去——虽然布莱克警官说他那晚没有出去。从那天晚上到今天,他就一直在他们的坟墓边闲逛,和他们说话——在汤姆的坟头前咒骂踢打,或者在亨利的坟头前摆些小花束。而他不去墓园的时候,疯子约翰尼就会在索菲家紧闭着百叶窗的屋子前溜达,嚷嚷着说有什么东西就要来抓住她了。

“索菲从来都不会靠近墓园。现在她都不会离开家半步,也不和其他人见面。我得说,斯蒂尔沃特遭了诅咒——如果她不对劲,我就会唠叨,这些日子来事情已经有点儿支离破碎了。【注 1】一路下来,索菲肯定遇到了某些怪事。有一次,萨利·霍普金斯去拜访他——那是 97 还是 98 年的时候——她的楼梯上传来了可怕的碰撞声——那个时候约翰尼正被安全地锁着,至少道奇警官发誓说他是被锁着的。但我可不相信他们口里的那些故事【注 2】,比如每个六月十七号都会有奇怪声音,还有每到凌晨两点漆黑一片的时候,就会有微微闪光的人形试着打开索菲的房门。

【注 1:原文是—and I’m dinged if she ain’t half right, the way things is a-goin’ to pieces these days. 】

【注 2:原文是 But I ain’t takin’ no stock in their stories ,原意是“我可不会不相信他们口里的那些故事”但是由于洛夫克拉夫特经常在口语中用双重否定来表达否定的意思,所以我不是特别确定他到底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你看,下葬第一天凌晨大约两点钟的时候,索菲听见了声音,还晕倒了两次。史蒂夫和我,还有玛蒂达和艾米莉,听见了第二阵声音,很微弱,就像我对你说的一样。我再和你说一次,那肯定是疯子约翰尼在墓园里,虽然乔撒姆·布莱克坚持说约翰尼在农场里。他们说一个人的声音传不了那么远,我们脑子里一团混乱,难怪我们觉得有两个声音——两个根本不应该说话的声音。

“史蒂夫,他说听到的声音比我多。我敢肯定,他相信鬼魂。玛蒂达和艾米莉怕得要死,根本不记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很奇怪,镇子上没有人说自己听见了什么声音——如果有人在那邪恶的时刻醒着的话。

“不论那是什么,它非常微弱,如果没有什么词语,我会以为那是风声。我听清楚了一些,但我想说,我不赞成史蒂夫说他听到的声音……

“那声音‘她-魔鬼’……‘一直都是’……‘亨利’……还有一个很清楚的‘活着’……还有‘你知道’……‘说你会袖手旁观’……‘摆脱他’以及‘埋了我’……然后是那句可怕的‘有一天会回来’——死亡般的尖叫……但你不能说约翰尼没法发出这些声音……

“嗨,你!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如果我有心情,我或许还能说多说些……”

The End


本文写于 1933 年,虽然标注是 H.P.Lovecraft 与 Hazel Heald 合作作品,但实际上它基本上是 H.P.Lovecraft 为 Hazel Heald 完成的代笔作品。后来它被发表在 1937 年 5 月的 Weird Tales 上。

关于这个故事的讨论很少,因为它本身没有太多吸引人的地方。有些观点认为这是个比较无趣的故事 (个人表示同意) 。

蜡像馆惊魂

The Horror in the Museum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 哈泽尔·赫尔德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愿旧日支配者安息。


Chapter I

斯蒂芬·琼斯第一次前去参观罗杰斯蜡像馆的时候完全是出于自己那早已倦怠的好奇心。有人曾向他提起过这座位于河对岸南华克大街上的古怪地下室,他们说那里展出的蜡像远比杜莎夫人蜡像馆【注 1】中最为可怖的塑像还要让人胆寒。因此他于四月的一天闲逛着走向了那个地方,想看一看这个地方究竟会让他多么失望。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失望。毕竟那个地方有着某些与众不同、独具特色的东西。当然,这里也陈列出了那些司空见惯的血腥场景——像是朗德吕、克里平医生、德梅斯夫人、里齐奥、简·格雷郡主、战争和革命造就出的无数伤残者以及像是吉尔斯·德·莱斯男爵与萨德侯爵这样的邪恶魔鬼【注 2】——但这里还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而这些东西让他不由自足地呼吸加促并一直驻足停留到闭馆铃响起的时候。那个塑造出这些收集品的人并非是个寻常的蹩脚骗子。这里的某些展品充满了想象力——甚至有着某种病态的才华。

【注 1:杜莎夫人蜡像馆 (Madame Tussaud's) 是全世界水平最高的蜡像馆之一,有众多世界名人的蜡像,其中又以恐怖屋最为出名。】

【注 2:所罗列的均是轰动一时的被害人与凶徒。】

后来他听说了有关乔治·罗杰斯的事情。此人曾经是杜莎夫人蜡像馆的职员,但由于某些越来越严重的问题,他被解雇了。当时曾流传着一些关于他的谣言,其中有对他精神状况的中伤,也有描绘他秘密崇拜某些疯狂形状的传说——但他后来获得的成功与那座地下蜡像馆对一部分批评做出了有力的驳斥,却也加剧了另一些潜在隐伏的东西。畸形与梦魇的肖像均是他的嗜好,甚至即便在某个仅供成人参观的特殊凹室中,他也需要审慎地在用屏风遮住某些最可怕的塑像。也正是这座凹室里的展品最让琼斯感到着迷。那里有着某些可怕的团状混血生物——仅仅只有杰出的想象力才能诞生下这种东西,并被魔鬼般的技艺塑造出来,最后上色成可怕得仿佛活物般的模样。

其中一些塑像是出现在知名神话中的角色——像是戈耳工【注 1】、奇美拉、龙、独眼巨人以及他们所有令人战栗的同类。另一些则来自更加阴暗、更加隐秘传播的神秘传说——例如黑色又没有却确定形状的撒托古亚,有着许多触手的克苏鲁,长着长鼻的昌格纳·方庚【注 2】,以及其他那些禁书——例如《死灵之书》、《伊波恩之书》或者冯·兹特的《无名祭祀书》——中谣传的亵神之物。但那些最可怕的东西却都完全来自于罗杰斯的创作。其中有几个是对我们所知道的生命形态进行拙劣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模仿后得到的畸形,而另一些则似乎是从其他行星与星系的癫狂梦境中抽离出来的怪物。克拉克·艾什顿·史密斯的疯癫绘画或许能产生类似的观感——但却没有东西能表达出那种当它们在精明调整过的可憎照明环境下展出时所带来的、强烈而又令人作呕的恐怖效果。

【注 1:蛇发女妖姐妹的统称】

【注 2:由弗兰克·贝克纳普·朗创造的一名长着象鼻的神明。】

在怪诞艺术方面,史蒂芬·琼斯是一个悠闲而从容的行家。他在地下蜡像馆大厅后的一间阴暗邋遢的工作室兼办公室中找到了罗杰斯本人——那是一间看上去颇为邪恶的地下室,光线从一道如同裂缝般水平镶在砖墙上、与某个隐蔽庭院的古老鹅卵石小路相平齐的灰暗窗户中射进来,阴暗地点亮了这间地下室。这里就是那些肖像得到修复的地方——同样也有部分肖像在这里被创造了出来。蜡制的手臂、腿脚、头颅以及躯干依照某种怪异的排列方式摆放在不同的长凳上,而在架子的高处则随意地堆放着暗淡无光的翅膀、肉食生物的利齿以及瞪大了的玻璃质眼珠。各式服饰均悬挂在钩子上,而在一间壁橱里则是一大堆肉色的蜡块以及装满了颜料罐与格式笔刷的架子。房间的中央有一座用于熔化蜡块进行定型的大型熔炉,它的火炉上盖着一个由铁链悬挂着的巨大铁箱,铁箱上有一个喷口,以便仅仅只需手指一碰就可以将熔化的蜡液统统倒出来。

这间阴暗地窖里的其他东西则更加难以描述——那是些未知物体上孤立部分,而它们组合起来的形状则是精神错乱情况下产生的幻影。在地窖的一端是一座由厚实木板组成的大门,上面锁着一把大得不同寻常的挂锁,并绘有非常奇怪的符号。当琼斯,这个接触过可怖的《死灵之书》的鉴赏家,认出那个符号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意识到,这位蜡像馆的主人肯定是一位在那些黑暗与可疑的领域中有着丰富学识的人,甚至他的学识会广博得令人感到惶恐与不安。

与罗杰斯的谈话也没有让琼斯感到失望。那是一个高大、瘦削而且有些不修边幅的男人,一张时常被短发遮住的苍白面庞上有一双仿佛燃烧着放出光辉的黑色大眼睛。他并没有对琼斯的闯入表示憎恶,却似乎很欢迎能有这样一个机会与感兴趣的人会面,卸下心中的重负。他的声音有着一种奇特的低沉与共鸣,同时也隐藏着某种压抑着的、倾向于癫狂的紧张。这让琼斯开始明白为何会有许多人认为他是个疯子了。

而随着拜访的逐渐增多,琼斯渐渐发现罗杰斯逐渐变得健谈起来,同时也开始愈来愈信任自己。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拜访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早在他们刚开始接触的那段时候,蜡像馆的主人便曾向琼斯暗示了某些奇怪的信仰与习俗;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暗示逐渐扩展成了一些传说与故事——尽管有着少数几种作为实证的古怪照片,但这些故事依旧夸张得近乎滑稽与荒诞。在六月的时候,一天晚上琼斯带着一瓶上好的威士忌拜访了蜡像馆的主人;而当他无节制地为招待他的主人倒满酒杯的时候,琼斯第一次听到了真正癫狂错乱的话语。在那之前他已经听说了不少足够疯狂的故事了——例如展开神秘之旅前往西藏、非洲中心、阿拉伯沙漠、亚马逊河谷、阿拉斯加以及南太平洋上某些鲜有人知的小岛,或是声称自己阅读过像是史前的《纳克特抄本》【注】还有那属于险恶、无人冷原的《巨噬蠕虫赞歌》之类、近乎传说的可怖典籍——但所有这些却完全不像六月那个晚上、在威士忌的魔咒下所浮现出来东西那样明显的疯狂。

【注:原文为 Pnakotic fragments,但绝大多数认为这是 Pnakotic Manuscripts 的另一种叫法】

坦白地说,罗杰斯开始含混地自吹自擂起来。他声称自己在自然界中发现了某些从未有人发现过的东西,并且带回来了实际的证据来证明他的发现。根据他醉酒后的高谈阔论,这位艺术家曾研究过某些晦涩的古老典籍,并且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深入地解译了这些文字。根据这些书籍的记载,他前往了某些隐藏着怪异残遗的偏远地区。那里有着从亘古时期以及人类之前的生物体系中残余下来的幸存者,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还遗留有一些与其他维度和其他世界有关联的东西——早在当今人类出现之前的年代,地球与这些维度和世界的交流曾十分地频繁。琼斯对蜡像馆主人能够构想出此类念头的想象力感到惊奇与诧异,并且开始怀疑罗杰斯有着怎样的心理历程。他在杜莎夫人蜡像馆中那无数病态怪诞蜡像间工作的经历是否便就是这些奇异想象之旅的起点?或者,这之中有着某些倾向于天生的东西,而他选择这种工作仅仅只是此类特质的一种反应而已?不论如何,这个人的工作与他的观念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尽管如此,他对于梦魇所作出的最为阴暗邪恶的暗示更像是那些放置在被屏风隔挡着、仅限成人参观的壁橱里陈列着的怪物。虽然他不顾嘲笑,一直试图表明并非所有的魔鬼般的畸形怪物都出自人类之手。

而琼斯对于这些难以置信的言论所表现出的、坦白而率直的怀疑态度与消遣心态彻底打破了他们之间逐渐增长起来的热诚。很显然,罗杰斯对于这些言论的态度是颇为严肃认真的;因为在那之后他变得乖僻和忿恨起来,甚至仅仅因为顽固地想要打破琼斯中心那文雅却又得意自满的怀疑论调而继续容忍着他的出现。疯狂的故事以及与针对某个无可名状的远古神明而举行的仪式和献祭有关的暗示仍层出不穷,偶尔罗杰斯会把他的客人领到那个被屏风隔开的壁橱里,站在其中一具令人毛骨悚然的亵神之物前,指出那些即便最好的人工技术也难以协调完成的特征。出于纯粹的陶醉与入迷,琼斯继续着他的拜访之旅,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蜡像馆主人的尊敬与赏识。有几次,他试图依靠假装赞成某些疯狂的暗示与言论来取悦罗杰斯,但这个枯瘦憔悴的艺术家却极少被这种小伎俩所欺骗。

这种紧张的气氛于九月末的时候到了尽头。一天下午,琼斯偶然地拜访了蜡像馆。当他游荡着穿过摆放有熟悉恐怖塑像的昏暗走廊时,他听到了一阵非常奇怪的声响从大约是罗杰斯工作室的那个方向传了过来。在场的其他人也听见了这阵声响,并纷纷紧张地显露出惊惶的神色,驻足聆听着回荡反射着穿过巨大拱顶地下室的回音。罗杰斯的三个随从模样古怪地相互瞥了一眼;其中一个为罗杰斯担任修理工与副设计师的人——那个肤色黝黑、沉默寡言、外国人模样的人——露出了似乎让他的同僚们有些困惑的笑容,而这一笑容在某些方面极大地刺激了琼斯,让他感到烦躁不安。那阵声响来自是一只狗的叫吠,或者说是狂吼,仅只在极度恐惧和痛苦的情况下才会发出的声响。声音中痛苦而又赤裸裸的狂暴让任何听到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栗,而在这怪诞畸形的环境下,它更是加倍地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接着,琼斯想起来狗是不允许进入蜡像馆的。

当他准备走向连接着工作室的大门时,那个肤色黝黑的随从用一个手势与一个词制止了他的行动。“罗杰斯先生不在,”接着那个男人用温和而又略带口音的嗓音立刻做出了道歉,同时也略含嘲讽意味地回答道。“我们这里明令禁止任何人在他离开时进入工作室。至于那声吠叫无疑来自蜡像馆后面的庭院。这一带有很多低劣的混血流浪汉,他们打架的声音偶尔会让人吃惊地嘈杂。在这座蜡像馆里的任何地方都不会有狗。但如果琼斯先生想见一见罗杰斯先生。你能在闭馆的时候找到他。”

在这之后,琼斯爬上了古老的石头台阶,来到了外边的大街上,并好奇地检查了肮脏不堪的临近地区。这些倾斜而破败的建筑的确已经非常古老了——它们曾经一度被用于居住,但而今却只能当作商铺与仓库继续使用着。其中有些建筑的山墙样式甚至似乎可以上溯到都铎王朝的那个时候【注】。除此之外,一股微弱却有毒的恶臭一直隐约笼罩在这片区域之上。那座地下室被用来开设蜡像馆的肮脏楼房旁有一道低矮的拱门,一条阴暗的鹅卵石小巷从拱门之下穿行而过。琼斯走进了这条小巷,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试图能找到那个位于工作室后方的庭院,并确认那条狗的事情,好让自己更安心一些。在傍晚光线的照射下,庭院显得非常昏暗。而后方那甚至比邪恶古老建筑朝街正面更加丑陋、更加充满着隐约威胁意味的高墙围绕着这处空地。他并没有看到任何一只狗,这让琼斯不由得怀疑那样一场疯狂的骚乱是怎么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注:公元 1485-1603 年】

尽管助手声明蜡像馆里没有狗,琼斯依旧忐忑不安地瞥了一眼通向地下工作室的三扇小窗——这几扇狭窄、水平的长方形窗户就紧贴在长满野草的人行道边,而那污秽方格小窗像是死鱼眼睛一样令人反感而又漠然地死死瞪着。在窗户的左面有一段严重磨损的台阶通向一扇死死闩着的不透明大门。一丝冲动敦促着他低伏下来,趴在潮湿残破的鹅卵石小道上向里面窥视——因为那扇依靠长绳放下到合适高度的厚实绿色遮光窗帘有可能并没有拉下来。外边的地面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污垢与泥土,可当他用手绢擦掉这些污垢,俯下身子后,他发现自己的视线并没有被任何形式的帘子所阻隔。

但地窖里实在太过阴暗,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当琼斯依次尝试打开每一扇窗户时,那些怪诞的工作器具偶尔会如同幽灵般浮现在他的视线里。刚开始的窥视让琼斯断定地窖里没有人;可当他透过最右手边的窗户——最靠近入口小巷的那扇——时,他看到了房间最远端有一丝光亮,这让他陷入了困惑。那个地方没道理出现任何光亮。那是房间的里角,而且他也记得那附近没有任何燃气出口或是电气设备。接下来的观察让他确定光线是从一个巨大的直角长方形光源发出来的。接着一个想法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扇他经常留意却总是锁着巨大挂锁的厚实木板门就在那个方向上——那扇门从未打开过,而且它的表面上还粗糙地涂抹着从记载禁断古老魔法的残卷中找到的神秘可怖符号。此时它肯定已经打开了——而且,那扇门的里面有光亮。他之前所有关于门通向哪里、门后面有什么东西的猜测此刻全都再度复苏了,并且裹挟着极度令人不安的力量向他袭来。

在这之后,琼斯在阴沉的临近区域漫无目的地闲逛到了接近下午六点的时候。而后他回到了蜡像馆里,准备拜访罗杰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迫切地想要在这个时间见到那个人,但这之中肯定有某些潜意识的顾虑与担忧——担心下午那阵可怕、无法确定位置的狗吠;也顾虑那扇通常情况下挂着厚重大锁不会打开的木门后散发出的光芒。等他抵达蜡像馆的时候,那些助手正准备离开,但他觉得奥拉博纳——那个肤色黝黑、外国人模样的助手——用一种略带狡猾、压抑着窃笑的神情看了他一眼。他不喜欢那种神情——即便他曾经看见这个人许多次对他的雇主露出过同样的神情。

由于绝大多数人都已离开了地下陈列室,这个地方看起来既荒凉又恐怖,但琼斯快步穿过了地下室,叩响了办公室兼工作室的大门。门内回应来得很慢,但里面一直传来脚步声。最后,当琼斯第二次敲过门后,门后的锁响了起来,那扇古老的六嵌板木门咯咯作响地勉强打开了一条缝,接着露出了乔治·罗杰斯那无精打采、眼睛猩红的面庞。从他们接触的一开始,蜡像馆主人便处在一种异常的情绪中。他的欢迎中古怪地混合着抵触与明显的得意洋洋的神情,而他的言谈内容也立刻转向了那些最为令人毛骨悚然、难以置信的夸张故事。

残存的古老神祇——无可名状的献祭——壁橱中某些恐怖塑像上非人工所能实现的特质——以及所有那些经常提到吹嘘,但这一次,他以一种古怪且越来越自信的语调谈论着这些事情。显然,琼斯意识到,这个可怜人的疯病正在逐渐侵蚀他。整个过程中,罗杰斯会不时地偷偷瞥向房间远处那扇挂着大锁的厚重木门,或是鬼祟地扫视距离木门不远的粗糙厚麻布——在那包麻布下似乎躺着某个较小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琼斯逐渐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之前一直焦急着想要提起的下午怪事,也开始变得犹豫不决起来。而罗杰斯那阴沉浑厚的低音则在他漫谈时流露出的狂热兴奋中几乎变得嘶鸣沙哑起来。

“你记得吗,”他呼喊着:“我对你说过的那些位于印度支那、生活着丘丘人的废墟城市?看过那些照片之后,你必须得承认,我曾到过那里,即便你觉得是我用蜡制作了那黑暗中游动的长条形东西。如果你像我一样,见过它在地下水池中翻腾的样子……”

“不过,这个更大。我从未对你说起过这件事,因为我想在放出任何消息之前完成下面的部分。等你看到那些快照的时候,你就会知道那些地文特征是没办法伪造的,而且我想我有另一些方法向你证明那并不是我制作的任何蜡制品。你从未见过它,因为实验原因我不能将它陈列展览。”

这时,蜡像馆主人奇怪地瞥了一眼锁着的厚重木门。

“所有这些都源于那个记述在第八卷《纳克特抄本》中的长期仪式。当我弄明白这个仪式之后,我发现它只有一个用处。早在洛玛【注】大陆出现之前——也早在真正的人类出现之前——北边曾经有某些东西,而这是那些东西中的一员。我们一路行进前往阿拉斯加,从莫顿堡一直北上到诺阿塔克,但那东西却就在我们所知道的地方。雄伟的巨大遗迹,几英亩的遗迹。只是那里残留下来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要少,不过历经了三百万年的时间,谁还能指望什么呢?爱斯基摩人的传说不都向着正确的方向么?我们没法带上任何一个家伙,而且必须坐着雪橇返回诺姆去寻找美国人。奥拉博纳在那种环境下一点也不好——那让他变得阴沉可憎。

【注:Lomar,在克苏鲁神话中这是远古时期从靠近北极的海域里升起的一块土地,他在洛夫克拉夫特的短篇小说《北极星》 (Polaris(1918) )中被首次提到。】

“我过会儿再告诉你我们是如何找到它的。反正,当我们炸开中央遗迹的门柱里的冰堆后,楼梯就出现在了我们所知道的位置上。那里还有些雕刻,我们没费什么力气便将那些美国佬留在了外面,没让他们跟着我们进去。而这个时候,奥拉博纳抖得像是片风里的叶子——你肯定想象不出在这之前,他在那一带昂头阔步表现出的、该死的粗野和无礼的样子。但他知道许多的古老学识,多到足够他在那个时候正确地感到恐惧。不灭的光芒已经不见了,但我们的火炬已经揭露出了足够的东西。我们看到了在我们之前抵达那里的人所留下的遗骨——亘古之前的遗骨,在气候尚且温暖的时候留下来的。在第三层,我们找到了象牙王座,抄本中说了不少关于这东西的事情——我也许该告诉你,它并不是空的。

“那个坐在王座上的东西并没有动——这时,我们意识到它需要一些献祭的养分。但我们并不希望在那个时候唤醒它。最好先将它弄到伦敦来。奥拉博纳与我回到地表去取了一个大箱子,但当我们将它打包好之后,却无法将它抬上三层楼梯。那些台阶不是为人类修建的,所以它们的尺寸让我们颇为难办。总之,它沉得厉害。我们必须让美国人下来帮我们把它搬出去。可他们并不喜欢进入那个地方,当然那些最糟糕的东西已经被安全地装在了箱子里。我们告诉他们那是一捆象牙雕塑——考古学材料;然后在看过象牙王座之后,他们可能相信了我们。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怀疑其他隐藏起来的宝藏,或是要求分一杯羹。他们后来肯定在诺姆地区讲起了奇怪的故事;不过我很怀疑他们是否会回去那座废墟,即便是去拿回那个象牙王座。”

罗杰斯停了下来,在他的桌子上摸索着,然后拿出了一个装着大号照片的信封。他拿出了一张,将它面朝下摆在了自己的面前,然后将剩下的交给了琼斯。这些照片都很奇怪:其中有覆盖着冰雪的山丘,狗拉的雪橇,穿着皮毛大衣的人以及耸立在一片雪景之中的巨大破败遗迹——那些有着奇异轮廓的遗迹与巨大无比的石块都难以用文字来进行描述。有一张在闪光灯下拍摄的照片反映了一间难以置信的内室;那里陈列着疯狂的雕刻以及一张非常奇怪的王座——王座那奇怪的比例说明它不可能是为了一个人类而设计的。这座巨型石室内的雕刻——那些分布在高墙与头上的奇怪拱顶的图案——大多都是象征性的符号,包括了完全未知的图案与某些在神秘传说中隐晦提及的象形文字。在王座上若隐若现地雕刻着一个可怖的符号——而现在,这个符号也被绘制在了位于紧锁的木板门上方的工作室墙上。琼斯紧张地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着的木门。毫无疑问,罗杰斯曾去某些非常奇怪的地方,也目睹过某些非常奇怪的东西。然而,这张疯狂的室内照片或许是一桩能轻易完成的骗局——通过非常聪明的舞台布置,便可以拍摄下这样的照片。他不能太过轻信对方的故事。但罗杰斯却仍在继续讲述:

“后来,我们将箱子从诺姆托运到了伦敦,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麻烦。这是我们第一次带回来一些有可能复活过来的东西。我没有展览它,因为它有着更加重要的作用。它需要献祭的养分,因为这是一位神明。当然,我不能为它献上那种在它的时代里曾享用过的献祭,因为现在已经没有那种东西了。但我或许还能做些别的事情。你知道的,血即是生命。在恰当的条件下,只要献上人类或是动物的鲜血,即便像是死者之魂【注】乃至那些比地球还要古老的元素也会到来。”

【注: lemurs,可能是指 lemur,即罗马神话中得不到安息的死者之魂或是有恶意鬼魂。但有个问题,这个词的复数形式应该是 lemures 而非 lemurs】

这时,讲述者的表情逐渐变得非常令人焦虑与嫌恶起来,因此坐在椅子上琼斯下意识地跟着变得坐立不安起来。罗杰斯似乎留意到了客人的紧张与惶恐,于是进而露出了一丝明显但却邪恶的微笑。

“我在去年拿到了这个东西。然后自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尝试仪式、举行献祭。奥拉博纳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他总是反对唤醒它的举动。他憎恨这东西——也许是因为他害怕这件事情的蕴意。他一直带着把手枪保护自己——蠢货,就好象有什么人类的保护措施能对抗它似的!如果我看见他抽出那把手枪,我会亲手掐死他。他希望我能杀掉它,然后做一座有关它的蜡像。但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尽管有着像是奥拉博纳这样的懦夫,以及你这样在一旁该死地窃笑着的怀疑论者,但我即将走到我事业的巅峰,琼斯!我已经举行了仪式并进行了某些献祭,上个星期转变开始了!祭品已被它接收和享用了!”

当琼斯极不自在地保持着镇定的时候,罗杰斯竟然舔了舔嘴唇。蜡像馆的主人停顿了下来,站起身,穿过房间走向了那块他频繁瞥视的粗麻布。他弯下腰,一边拿起麻布的一角,一边说:

“你已经多次嘲笑我的工作——现在,是时候向你揭露一些事实。奥拉博纳告诉我,今天下午你听见这附近有狗的尖叫。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琼斯惊跳了起来。尽管他还有着刨根问底的好奇心,但此刻他却很乐意就此离开,不再深究那些曾一度令他颇为迷惑的事情。但罗杰斯却显得冷酷无情,他揭开了那块粗麻布。在麻布之下是一堆被压碎得几乎不成形状的肉泥。甚至琼斯也只能慢慢地辨认这堆东西的本来面目。这曾是一个活物,却被某些压扁,吸干了鲜血,穿刺出一千个孔洞,最后扭绞成一堆形状怪诞的柔软碎骨。紧接着,琼斯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了。那是一只狗残留下来的部分——一只个头不小、有着毛色发白的狗。它的品种已经无法辨识,因为这种无可名状、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已经彻底破坏了辨认的可能。大多数皮毛都已被某种强酸给烧掉了,暴露出来毫无血色的皮肤上如同筛子般不满了无数圆形的伤口或切口。让人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折磨与扭曲才能造成这样可怖的结果。

怀着纯粹的嫌恶,琼斯惊跳了起来,战胜了之前一直不断增长的厌恶,并爆发出了一阵高声大喊。

“你这该死的虐待狂——你这疯子——你犯下这样的事情怎还敢再向一个体面人说起这些!”

罗杰斯不怀好意地冷笑着扔掉了粗麻布,对面着他正在发作的客人。但他的话语却透着不同寻常的冷静。

“蠢货,你为何会觉得是我做的?让我们坦诚点,这结果从我们有限的人类立场来看,谈不上漂亮。它是什么?它不是人类,也不会自称是人类。献祭仅仅只是为了索取。我为它献上了一只狗。发生的事情完全是它的所为,不是我的。它需要牺牲的养分,并且以它的方式获得了这些养分。但让我给你看看它的模样。”

琼斯依旧犹豫不决地站在一边,而说话者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桌子旁,拿起了那张他曾面朝下摆着未曾展示的照片。接着他带着一种奇怪的神色将那张照片递了过来。琼斯近乎机械般地接过了照片,瞥了它一眼。紧接着,访客的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起来,因为这东西表现出了一种纯粹的恶魔般的力量,甚至几乎催眠的效果。可以肯定的是,单就这件被照相机摄下的梦魇怪物而言,罗杰斯在塑造它的工作上做出了极大努力,甚至超越了他的原有水平。只有十足的、恶魔般的天分才能造就出这样的东西,而罗杰斯想知道当公众看到它的展出后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这是一件可怖得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可能,在它完成之后,仅仅是进一步思索它便足够动摇制作者的心智,让他开始用残忍的献祭来崇拜自己的造物。某种潜在的暗示一直让人觉得这个亵神之物是——或曾经是——某种真实生物那病态而怪诞的形体,而且只有最顽强的理智才能抵抗这种隐约的暗示。

照片上的东西蹲俯,或者说平衡地放置在一个雕刻着可怕图案的王座上——而这个王座显然是巧妙地复制再现了之前在其他古怪照片中看到过的那张座位。但真正想要用寻常的词汇来描述这个东西却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正常人类所能想象的东西中没有什么哪怕能粗略地与之相似。它表现了某些可能与这个星球上的脊椎动物有关的某些东——但也无法确定就是这样。它的体积非常巨大,因为即便蹲伏着,它依旧几乎是站在一旁的奥拉博纳的两倍高。仔细查看的话,人们或许能察觉出它的的身体特征有些接近高等的脊椎动物。

它有着一个近乎球形的躯干,六条弯弯曲曲、末端长着蟹钳般的肢体。在球体的上端,附带着一个向前膨胀如同泡泡般的球体;那上面三只呈三角形分布、如同鱼一般圆瞪着的眼睛,还有那足有一英尺长明显柔软灵活的长吻,还有一套类似腮一般膨胀着的皮膜系统,都说明这是它的头部。身体的大多数地方都覆盖着某种奇怪的器官,它们咋看之下像是毛发,但仔细检查后便会发现那是一种浓密生长的暗色修长触须,或是尚未成熟的细丝。这些触须的尖端有着一张嘴,就好象是一条角蝰的头部。在头部那长吻之下的部分,触须变得更长也更加密集,并且呈现出螺旋形的条纹——像是美杜莎那传统的蛇发。要说那东西有什么表情,似乎有些自相矛盾;然而,琼斯觉得那三只鼓胀的鱼眼,那倾斜的自若的长吻,全都预示着一种混合了仇恨、贪婪、以及完全残酷无情的神色,甚至连人类也无法理解这种神情,因为它混合了某些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者不属于这个太阳系的情绪。他意识到,罗杰斯肯定一次性地将他所有的阴险邪恶与疯狂狂乱,以及他所有怪诞的雕刻天分一次性地全都注入在了这个野兽般的畸形中。这件东西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然而照片却证明了它的确是存在的。

接着,罗杰斯打断了他的沉思。

“现在——你怎么看它?现在你还在想是什么压扁了那只狗,并用成百上千张嘴吸干了它?它需要养分——而且它需要更多的养分。它是一位神祇,而我就是它当代教团中的第一位牧师。耶!莎布·尼古拉斯!那孕育千万子孙的山羊!”

琼斯带着同情与嫌恶的情绪放下了照片。

“看这里,罗杰斯,这不是该做的。你知道的,凡事都有底线。它是一件伟大的作品,但仅此而已,它对你没有益处。不要再看它了——让奥拉博纳打碎它,然后试着忘掉它吧。让我撕掉这张令人作呕的照片。”

罗杰斯狂吼着夺过了照片,折返回到了桌子边。

“你这蠢货!——你依旧觉得这一切都是骗局!你还觉得是我制作了它,你还认为我的塑像一文不值,不过是些毫无生命的蜡块!为什么!我诅咒你!你是个比自己蜡像还要愚蠢的蠢才!但我这一次必须要要向你证明这件事情,而你将会知道!不是现在,因为它在享受过献祭之后需要休息——但以后。噢!是的——到时候,你将不再会怀疑它的力量了!”

当罗杰斯瞥向那扇挂着大锁的内门时,琼斯拿回了他的帽子,支着身边的长凳站了起来。

“很好,罗杰斯,让我们等等。现在我必须走了,不过,我会明天下午会再来拜访。想想我的忠告,看看它是否明智。也向奥拉博纳问问他的想法。”

罗杰斯如同野兽一般露出了他的牙齿。

“必须走了,哈?到底还是害怕了!害怕,尽管你胆敢说出那些狂妄的话语。你说这塑像仅仅只是蜡像,现在,等我要证明它们不是的时候,你又要逃跑。你就像是那些我敢以自己的身份打赌不敢在蜡像馆里待上一夜的家伙——他们狂妄大胆地来了,结果一小时之后便颤抖着敲打大门要出去。想要我去问问奥拉博纳,哈?你们两个——总是在反对我!你们想要破坏它君临尘世的统治!”

但琼斯依旧保持着他的冷静。

“不,罗杰斯——没有人要反对你。我也不会害怕你的塑像,就像我钦佩你的技巧一样。但今晚我们都有一些神经紧张了,我想休息一下对我们都好。”

但罗杰斯再一次阻止了客人的离开。

“哈,不害怕?——那么你为什么这么焦急着要离开?看看这里——你敢不敢入夜后一个人单独待在这里?如果你不相信这些东西,你为什么要急着离开?”

这时,罗杰斯似乎想起了个新主意,而琼斯则仍旧紧紧地盯着他。

“为什么?我没什么可赶忙的——但如果我一个人待在这里能有什么好处?能证明什么?唯一阻碍我的只不过是这里没有一个舒服、可以入睡的地方。这对我们各自有什么好处?”

接着,这一次琼斯有了个想法。他用安抚的语调继续说着:

“看,罗杰斯——我刚说过了,我待在这里能证明什么,你我都知道。那只会证明你的塑像只是塑像,而你不应该让自己的想象力走上最近你走向的方向。假如我待在这里。如果我一直待到了早上,你会愿意换一种新的角度看待事情么——去休三个月的假期,或者让奥拉博纳毁掉你的新东西?这样——很公平不是么?”

蜡像馆主人脸上的表情难以解读。很显然他在快速的思考,而在各式各样矛盾的情绪中,怀有恶意的得意洋洋逐渐占了上风。当他开口回答时,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令人窒息的特质。

“很公平!如果你一直待在这里,我会接受你的建议。但你必须待在这里。我们先出去吃晚餐,然后再回来。我会将你锁在陈列室里然后回家。明天早晨我会赶在奥拉博纳之前到达这里——他会比其余人早半个小时到——看看你到底如何。但不要这么做,除非你非常确信自己的怀疑论调。有人退出了——你也有同样的机会。而我想狠狠敲打外门肯定会招来治安官。过会儿,你也许不会喜欢这样——你还在同一间建筑里,但不会与它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当他们离开后方的大门走进邋遢的庭院时,罗杰斯顺手捎上了那一片粗麻布——麻布里裹着那个阴森可怖的重负。在接近庭院中央的地方有一个下水道检修孔。蜡像馆的主人无声地挪开了孔道的盖子,那动作轻车熟路得让人有些战栗。粗麻布以及那中间的重物全都被扔了下去,并留在那个下水沟组成的迷宫里慢慢被人们遗忘。琼斯感到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甚至在他们走向大街的时候,琼斯不由得想要从这个憔悴人身边逃走。

依照着相互之间不言自明的共识,他们没有在一起用餐,但却同意在十一点的时候回到蜡像馆门前碰头。

当琼斯穿过滑铁卢桥、走向灯火通明的河岸时,他感觉自己呼吸得更顺畅了,并且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他在一家安静的小餐馆里用过了晚餐,接着便回到了自己位于波特兰区的家洗了个澡,拿了些东西。琼斯无所事事地想象着罗杰斯正在干些什么。他曾听说那个人在瓦沃斯路上有一间阴沉的大宅子,里面堆满了被人们视为禁忌的隐秘典籍,神秘设备,以及他不打算放置在展览上的蜡像。他也知道,奥拉博纳也住在同一间房子中的分立单间中。

十一点的时候,琼斯发现罗杰斯早已等在南华克大街的地下室大门边了。他们没说什么话,可各自的神经却似乎都威胁性地紧绷着。他们都觉得单单地下陈列室这一个房间就足够作为此次夜巡的舞台了,而罗杰斯也没有坚持要求守夜人必须坐在仅供成人参观、摆放有极恐怖蜡像的凹室里。蜡像馆主人关上了工作室的开关,熄灭了所有的灯光,然后从钥匙环那一大串钥匙中挑了一把锁上了那间地窖的大门。接着,他没有挥手告别,而是径直走出了通向大街的门,然后转身锁上了它,接着跺着脚走上了早已磨蚀的阶梯,回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当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时,琼斯才意识到这一段冗长而单调的夜巡已经开始了。


Chapter II

过了些时候,在这间巨大拱形地窖内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琼斯诅咒着那将他带到这个地方的孩子气。在起先的半个小时里,他一直断断续续地点亮着自己的袖珍电筒,但这时,仅仅是待在黑暗里,坐在一张供参观者休息的长凳上,也变成了一件神经紧绷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了。每次,只要光束射出,便会照亮某些病态而又怪诞的东西——一座断头台,一只无可名状的混血怪物,一张长着苍白胡须面带邪恶与狡诈的脸孔,一具尸体以及从被切断喉咙里涌出的鲜血洪流。琼斯知道这些东西上并没有依附着任何真实存在的邪恶,但在半个小时之后,他便不再愿意看到它们了。

他想象不出自己为何要劳神去迁就那个疯子。听其放任自流,或者找来一个精神科医生会要简单得多。他思索着,或许这就是艺术家之间惺惺相惜的心情。罗杰斯的天分是如此的出色,以至于琼斯愿意抓住每一个机会帮助这个艺术家平静地摆脱他那日趋强烈的狂躁情绪。任何人倘若能够想象并塑造出他制作的那样栩栩如生得难以置信的东西,那么这个人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伟大了。他有着像是赛姆【注 1】或多尔【注 2】的想象力,同时又结合了布拉施卡【注 3】家族的非凡手艺。事实上,他为勾勒噩梦世界所作出的贡献完全比得上布拉施卡家族及他们那用上色玻璃精工巧制的奇迹般精致而准确的植物模型对植物学世界作出的贡献。

【注 1:Sime,1867-1941,维多利亚英国艺术家,以他的幻想与讽刺作品最为著名,尤其是他为邓萨尼勋爵绘制的插画。】

【注 2:Doré,1832-1883,法国艺术家,雕刻师,插画家,作品多以宗教神话题材为主, 想象力丰富】

【注 3:Blatschka,疑位 Blaschka,即 Leopold Blaschka 与他的儿子 Rudolf Blaschka,二人是德国著名的近代玻璃工艺大师。二人用玻璃制作了大量足可以假乱真的动植物模型。哈佛大学文化与自然史博物馆收藏展览了他们创造的 847 种与实物大小相等的仿真玻璃花,这一系列至今仍是该馆的重要馆藏。】

时至午夜,远处座钟传出的敲打声从黑暗里渗了过来,这条从那个依旧存在着的外部世界里传来的讯息让琼斯倍感鼓舞。这座地窖里的蜡像馆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逗留在其中的 孤寂让人觉得阴森可怖。即便一只老鼠也能被当作鼓舞人心的同伴;然而罗杰曾自夸过——他说,因为“某些原因”——没有任何老鼠,甚至都没有昆虫会靠近这块地方。这话听着颇为不可思议,但似乎是真的。这座地窖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只要有什么东西能弄出点声音来!他拖着脚步走来走去,而回声从绝对的死寂中如同幽灵般传了出来。他低声咳嗽,而那断断续续回响着的声音仿佛在嘲笑他一般。他敢发誓,他没法自言自语。这意味着他精神上的崩溃。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异乎寻常的缓慢,甚至慢得令人不安。他敢说自他最后一次点亮灯光之后,已经过了数个小时的时间,然而午夜的钟声仍在敲打。

他希望自己的感觉不要变得那么不可思议的敏锐。但这片黑暗与寂静中的某些东西似乎让他的感官变得更加锐利了,甚至让他能察觉到某些尚且不足以让人产生印象的微弱暗示。偶尔,他的耳朵似乎能捕捉到某些微弱而又难以捉摸的沙沙声,但却不太像是午夜外面肮脏街道上发出的声响。他感觉模糊地想起了一些毫无关联的东西——像是天体行星间的乐曲,还有那些存在于其他维度里、未知而又难接近的生命形式——而它们所存在的维度正在不断的迫近我们的世界。而罗杰斯也常常会入神地思索这些东西。

一些光斑漂浮在他那被黑暗淹没的双眼里,它们似乎按照某些奇异的对称性运动着,呈现出某些怪异非凡的图案。他时常会去思索这些当尘世的灯火完全黯淡消失之后在我们面前闪烁出的奇异光线,那些来自无底深渊的光线;但他从未听说过任何东西会表现出那副样子。它们不像寻常光斑那样漫无目的,让人感觉平静——相反,它往往暗示着某些与尘世概念相去甚远的意志与目的。

接着,传来了古怪骚动的迹象。虽然没有什么东西打开,但在这几乎没有任何空气流动的环境中,琼斯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并非那么均匀一致的平静。空气中的压力似乎产生了无形的变化——但却没有强到能够让人察觉到某些看不见的力量正在令人嫌恶摸索着。同时,四周变得异乎寻常的冰冷。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情况。空气尝起来有一股咸味,仿佛混进了地下幽暗的咸水,同时还有一丁点难以描述的霉味。在白天的时候,他从未注意过这些蜡像还会散发气味。而且即便是现在,那些只能隐约嗅到的微弱气息也绝不该是蜡像的味道。考虑到罗杰斯曾一再强调他的蜡像并非完全出自人的双手,事情实在显得有些古怪——的确,也有可能是这些言论让琼斯在不自不觉中用自己的想象力构想出了怀疑闻到气味的假象。每个人都需要警惕过度发展的想象——不正是这些东西将罗杰斯逼到了疯狂的境地么?

但这块地方那全然的孤寂实在让给感到恐惧。即便远处传来的报时钟声也像是穿越过宇宙深渊才能抵达这里一般。这让琼斯想起了那些罗杰斯曾展现给他看过的疯狂照片——那个摆放着神秘王座同时还雕刻有疯狂壁画的房间——罗杰斯声称这座房间属于一处三百万年前留下来的废墟,而这处废墟则位于北极地区某处为人们所回避、同时也难以抵达的偏远地带。罗杰斯或许曾到过阿拉斯加,但那张照片显然只是一幅舞台布景。尽管有着许多奇异的雕刻与可怕的符号,但按照正常的想法,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还有那个假设实在王座上找到的可怕东西——这是怎样的病态幻想才能构思出这样的怪诞念头!琼斯怀疑他究竟离那具疯狂无比的蜡质杰作有多远——或许它就藏在工作室旁那扇挂着大锁的结实木板门后面。但他不应该去担心那具蜡像。他眼下所处的这座房间里不一样也摆满了相似的东西么?而且这些东西中的一部分几乎与令人畏惧的“它”一样恐怖可怕。而在左边那扇薄薄的帆布屏风后面就是“仅限成人”的凹室——那些无可名状而又令人恐惧的狂乱幻想就待在这里面。

随着十五分钟的时间逐渐流逝,在无数蜡像的环绕下,琼斯的神经变得越来越紧崩。他对这座蜡像馆了若指掌,因此即便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琼斯仍旧没法摆脱它寻常时所能见到的那副景象。事实上,黑暗更是对记忆中的景象添上了某些虚构但却非常令人不安的暗示。断头台似乎在咯吱作响,而朗德吕——这个杀死自己五十任妻子【注】的凶手——那蓄着胡子的面孔似乎自己扭曲出了一副可怖的威胁意味。从德梅斯夫人被割开的咽喉里似乎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鼓泡声,同时一具无头无腿的躯干正在努力一点点地爬向自己血淋淋的残躯。琼斯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希望能因此模糊掉那些景象,但却发现这毫无用处。而且,当他闭上自己的眼睛时,那些由光斑交织而成古怪而又意味深长的图案就会变得令人不安地明显起来。

【注:实际上朗德吕只犯下了十一条命案,其中十位是他的妻子】

接着,在突然之间他开始努力试图留住那些之前自己曾努力想将之驱逐出脑海的可怖景象。因为它们正在逐渐让位给其他一些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他的记忆重现出了那些全然非人的亵神之物——那些原本潜伏在更阴暗角落里的东西;而这些笨拙的杂种肿块渗涌、扭动着向他爬来,仿佛要将他团团围住。黑色的撒托古亚改变着自己的形状,从蟾蜍一般的怪诞模样,变成了一条有着百余只尚未成型的腿脚、蜿蜒扭曲的长条。一只瘦削、有着橡胶般皮肤的夜魇扇动着自己膜翼,仿佛要俯冲下来勒死眼前的观察者一般。琼斯鼓起勇气,好让自己不至大声尖叫出来。他知道自己正在回忆那些传统的、儿时曾听说过的恐怖事物,并且决定用自己那成熟的理性阻止这些骇人幻想的继续前进。他发现,再度打开灯光能提供些帮助。虽然光芒揭露出的景象依然令人胆寒,但却远不如自己的想象力在黑暗中勾勒出的怪物那样糟糕。

但这样也有些麻烦。即便处在手电筒的光芒中,他依旧下意识地怀疑那扇用来隔开“仅限成人”凹室的帆布屏风正在难以察觉地轻微颤抖着。他知道那后面有什么东西,并因此不寒而栗。想象力描绘出了传说中犹格·索托斯那令人惊骇的模样——虽然仅仅只是一堆彩虹色球体的集合,但却充满了惊人的险恶意味。究竟是什么该诅咒的东西正在缓慢地飘向他,并轻轻碰撞着那扇挡在中间的屏风呢?帆布右侧的一处小小鼓角暗示着那是长着尖角的诺弗·刻——这种格陵兰冰原上多毛的神秘生物,有时会用两条腿行走,有时用四条腿漫步,有时则用六条腿飞驰。为了摆脱这些想象,琼斯带着稳定亮着的手电筒,大胆地走向了那间可憎凹室。当然,他所恐惧的东西并不是真的。然而,巨大的克苏鲁面孔上那长长的触手是否真的在缓慢而阴险地摇晃么?他知道它们都是弯曲柔软的,但他不知道自己前进时带到的气流是否真的能让它们摆动起来。

琼斯回到了先前位于凹室外的座位上。随后,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让那些对称的光斑展现出所有可怖的模样。遥远的大钟发出了一声敲鸣。现在只有一点?他打开了手电筒照在了自己的手表上,然后发现现在的确只有一点。想要苦等到天亮实在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罗杰斯会在八点的时候,赶在奥拉博纳之前抵达蜡像馆。早在这之前,大多数地下室里就应该会有些光亮了,但那些光线却不会透进这里。因为除开面朝庭院的那三扇窗户,这座地下室中的其他窗户全都被砖块封堵住了。总之,这将是一段很糟糕的等待经历。

这时,他的耳朵听到了大多数的幻觉——他敢发誓自己听见在那扇紧紧关着并锁上的大门后传来了一些沉重却鬼祟的脚步声。他无心去想那个没有展览出来的恐怖怪物,那个罗杰斯口中提到“它”。那东西是个污秽——它将自己的制作者逼疯了,而现在即便是它的照片也能唤起想象中的恐怖。它不会在工作室里——这东西显然被安置在那扇厚重木板门的后面。而这些脚步声无疑全都是些虚无的想象。

接着,他觉得自己听到钥匙在工作室大门的锁孔里转动的声音。他打开了手电筒,却看见那扇古老的六嵌板木门依旧在原来的位置上。于是他再一次回到黑暗中,并闭上了眼睛,但却隐约觉得自己听见一阵刺耳的咯吱声——这次的声音并非来自断头台,而是工作室大门缓慢而鬼祟地打开时所发出的声响。他不愿尖叫。一旦尖叫起来,他肯定会失去已听到声音。此刻,他已听到某种拖着脚步的轻微声响,而且这声音正在缓缓地逐渐向他靠了过来。他必须控制住自己。但当那些大脑构想出来的、无可名状的东西试图包围接近他的时候,他不也是这样做的么?那拖拽着脚步的声音渐渐地爬近了,而他的意志也跟着崩溃殆尽。他没有尖叫,仅仅只是深吸一口气,大吼出了询问。

“谁在那里?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他的询问没有得到回应,但那种拖着步子的声音仍在继续。琼斯不知道他该害怕什么——是打开手电筒,还是待在黑暗里等着那东西一步步爬向他。他由衷地感觉到,这东西与其他那些在夜晚黑暗中出现的恐怖事物完全不同。他的指头与喉咙痉挛般不听使唤。在这种情况下,想要保持安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对周遭不见五指的黑暗所产生的焦虑与恐惧逐渐成为了他最无法忍受的折磨。于是,他再一次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停下!谁在那里?”——与此同时,他打开了自己手电筒,投去一束照亮黑暗的光芒。接着,他所看到的东西让他呆若木鸡,琼斯扔掉了手电筒,大声尖叫了起来——不止一次,而是反复地大声尖叫。

在黑暗中拖着脚步走向他的是一个巨大而又邪恶的黑色怪物。那东西既不完全是猿猴,也不完全是昆虫。它的皮肤松弛地垂下来,挂在自己巨大的身躯上,而它那满是皱纹、带有眼睛退化后残留痕迹的头颅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大幅度地摇摆着。它伸展开的前爪上长着宽大的钩爪。尽管这个东西没有任何面部的表情,但它的全身都紧绷着凶狠而致命的恶意。在尖叫与黑暗最终降临之时,它向前跃了起来,接下来的一刻,琼斯被摁在了地板上。整个过程并没有挣扎,因为观看者早已昏了过去。

琼斯的昏厥只延续了短暂的一瞬,而当他逐渐恢复意识的时候,那个无可名状的东西正如同猿猴一般拖着他穿过黑暗。但那东西发出来的声音——或者准确地说,它发出声时的嗓音——真正让琼斯完全地惊醒了过来。那嗓音是人类的,而且非常熟悉。眼下这个热切赞颂着某个未知恐怖、嘶哑而又兴奋的嗓音只可能来自一个人。

“耶!耶!”它嚎叫着“我来了!噢!兰·提戈斯,我带着养料来了。您已经等得太久,已经生病了。但眼下您将会得到我许诺过的东西。而且,献给您的不是奥拉博纳,而是更好的东西。他曾怀疑过您!现在您要压碎吸干他,压碎吸干他的所有怀疑,并且变得更加强壮。无限而无敌的兰·提戈斯,我是您的奴隶,您的大祭司。您饥饿,我给予。我看到了您的记号,而我将带您向前。我将以鲜血养育您!而您将以力量回赠于我。耶!莎布·尼古拉斯!那孕育千万子孙的山羊!”

接着,在这个瞬间,一切有关黑夜的恐惧全都如同褪去的外套一般从琼斯身上滑落了。他再次掌控住了自己的心智,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所面对的只是非常实际而又有形的危险。这里没有神话里的怪物,只有一个危险的疯子。那是罗杰斯——这个疯子穿戴着某些独自设计制作、仿佛只会出现在噩梦里的疯狂装饰,正打算为那个自己用蜡块创造出的邪恶神明举行一场可怖的献祭仪式。很显然,他肯定是从后面的庭院进入工作室的。而在进入工作室之后,他换上了伪装,然后打开了通向大厅的木门,前来捕捉这个被巧妙地困在蜡像馆中、早已吓破了胆的猎物。他的力气大得出奇,如果想要阻止他,那么琼斯必须要快速行动起来。考虑到眼前的疯子已确信自己仍然处在昏厥之中,琼斯决定在他抓握的力气相对松懈的时候,出其不意地袭击他。身体撞上门槛的感觉让琼斯意识到,自己正被逐渐拖进了那个漆黑一片的工作间里。

极度的恐惧让琼斯充满了力量,令他从被拖着半躺在地上的姿势中突然跃了起来。几乎是在同时,他便趁着疯子还在惊愕的空隙,摆脱了罗杰斯的双手,然后幸运地冲进了黑暗里,将自己的双手压在了捕捉者那被怪异服饰遮掩住的喉咙上。与此同时,罗杰斯再次紧紧地抓住了他,接着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两个人扭打在一起,陷入了一场生死之间的角逐。毫无疑问,琼斯在运动方面受过的训练成了他唯一的救星;因为他面前这个疯狂的对手完全不求任何公平与体面,甚至不求自保——他的对手已经变成了黑豹或狼一般只懂野蛮破坏的杀戮机器。

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打仍在持续,偶尔,几声自喉咙中发出的叫喊刺破了黑暗,揭露出了搏斗发生的位置。血液飞溅、衣物扯破,最后,琼斯终于实际摸到了那个疯子的咽喉,并扯下了那张鬼怪般的面具。他没有说一个字,而是将全身的每一分力气都用来抵抗求生。罗杰斯不断地踢打着,用指头抠挖,用手和嘴撕扯啮咬,吐着唾沫——然而,与此同时这个疯子还有力气不时喊出一些实际的词句来。他所说的大多数词句全都是些仪式性古怪词句,而且全都与“它”或者说“兰·提戈斯”有关。而对于神经紧绷的琼斯来说,似乎在某个无限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阵凶狠而邪恶的鼻息声与吠叫声回应附和着这些叫喊。后来,他们两个滚倒在地板上,打翻了长凳,撞在墙上或是中央熔炉的砖石底座上。直到最后,琼斯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得救,但是最终运气还是偏向了他的一边。他的膝盖狠狠地撞在了罗杰斯的胸口上,从而造成了一个空档,片刻之后,他知道自己赢了。

虽然很难再爬起来,但琼斯依旧站了来,跌跌撞撞地在墙面上摸索着灯的开关——他的手电筒已经丢了,身上衣服也被扯破了不少。当摸索的时候,他拖着脚步倒退着移动,唯恐那个疯子再度突然袭击他。找到开关盒后,他又摸索了一会儿,直到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把手。接着,突然而至的光线照亮了已经一片狼藉的工作间,他开始用很容易找到绳索与带子将罗杰斯捆了起来。对方的装束——或者说那件奇怪服饰剩下来的部分——似乎是用一种非常令人困惑的古怪皮革制成的。不知为何,当琼斯触碰这件皮革制品时,总觉得心惊胆颤、汗毛直竖,此外它似乎还有一种仿佛生锈了一般的陌生臭味。在这身伪装下的普通衣物里,罗杰斯发现了钥匙圈。精疲力竭的获胜者紧紧地抓住了这张通向自由的最后通行证。遮盖的裂缝般狭小窗户的帘子全都被拉上去了,而他决定保持原样不去碰它。

琼斯在一条合适的水槽里洗掉了搏斗时留下的血迹,然后从挂衣钩上找了一件看起来最为普通、较为合适的衣服穿在了身上。接着,他仔细查看了通向庭院的门。这扇大门被一把可以从里面直接打开的弹簧锁锁着。然而,他依旧拿着钥匙圈,以便他带着帮手返回的时候能从外面打开这扇门——坦白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个精神病医生过来。蜡像馆里没有电话,但琼斯相信自己不用花多少时间就能找到一间整晚营业的餐馆,或是药店——这些地方很可能会有电话。就在他几乎打开门准备离开的时候,房间的另一面传来了一阵可怖地辱骂与叫喊声。他知道罗杰斯已经恢复了意识——他的情况尚好,而身上肉眼可见的伤口也只有左颊上一道又长又深的抓痕。

“蠢货!诺斯·意迪克【注 1】的孽子!库苏鲁【注 2】的恶臭!对着阿撒托斯之混沌乱吠的狗杂种!你本可以神圣而不朽,而现在你背叛了它,背叛了它的祭司!当心着——它已经饿了!那本该是奥拉博纳——那个背信弃义,转而对付我与它的狗杂种——但我给你作为第一祭品的荣誉!现在你们都得担心,倘若没有它的祭司,它可不会那么温顺!”

【注 1:Noth-Yidik 】

【注 2: K’thun】

“呀!呀!复仇就在眼前!你知道你本可以不朽么?看看这熔炉!火焰已经准备点燃,蜡块已装在壶里。我会向对待其他那些曾鲜活的生物一样对待你。嘿!你不是发誓说我所有的塑像都是蜡块么!你本来也会变成一尊蜡像!炉子已经准备好了!等它装满了之后,你会变成我给你展示过的那条蠢狗一样,而我将会把你扁平穿孔的残渣变得永远不朽!蜡会完成所有一切。你不是说我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么?蜡会灌进你的每个毛孔——蜡会覆盖你身上的每一寸地方——呀!呀!在那之后整个世界会看着你那残破的尸体,感慨我如何才能想象并制作出这样的杰作!嘿!奥拉博纳就会是下一个,在他之后还有更多——因此我的蜡人家族才会增加!”

“狗杂种——你仍然觉得我制作了所有那些塑像?为什么不说我保存了那些塑像?这一次,你知道我到过那些奇怪地方,知道我带回了那些奇怪的东西。懦夫——你再也见不到空鬼【注】了!虽然我披着它的皮毛来吓唬你——看一眼它活着的模样,甚至即便仔细地去想一想它,就能让你在恐惧中被立刻吓死!呀!呀!它饥饿地等待着血液,血液就是生命!”

【注:dimensional shambler 】

罗杰斯靠着墙壁支撑着身体,来回摇晃着捆住他的绳索。

“这儿,琼斯——如果我让你走,你会放开我么?它的祭司必须好好照看它。奥拉博纳足够它活下去了——等他完了,我会将他的尸体做成不朽的蜡像供世界观看。那本该是你,但你拒绝了这份荣耀。我不会再烦你了。呀!呀!伟大的兰·提戈斯!放开我!放开我!它在那扇门后已经饿坏了!如果它死了,旧日支配者【注】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嘿!嘿!放开我!”

【注:the Old Ones 】

虽然蜡像馆主人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想象让琼斯感到厌恶与反感,但他仍只是摇了摇头。这时,罗杰斯开始神情疯狂地盯着那扇挂着大锁的厚重木板门,并用头一遍又一遍撞着砖墙。同时,虽然脚踝还被紧紧捆着,但他依然卖力地蹬踢着。琼斯有些担心他会弄伤自己,于是走上前去将他紧紧地绑在了一些固定的东西上。但罗杰斯扭动着,侧身躲开了琼斯,同时发出了一连串精神错乱般的嗥叫。那声音可怕得完全不似人类,令人骇然,同时也嘹亮得难以置信。似乎任何人类的喉咙都不可能发出如此响亮而尖锐的声音,甚至让琼斯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没必要去寻找一台电话求助了。即便假设这片废弃的仓库区已没有其他人能听见这尖叫,但或许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一个治安官过来查看这里到底出了些什么事。

“瓦兹‘埃!瓦兹‘埃!”那个疯子尖叫着“吖咔哈波——伊哎,兰·提戈斯——克苏鲁福坦——埃!埃!埃!埃!——兰·提戈斯,兰·提戈斯,兰·提戈斯!”

那个紧紧捆着的家伙开始扭动着穿过散落着杂物的地板,爬向挂着大锁的厚实木板门,并用头把门撞得轰然作响。琼斯开始有些担心自己无法将他捆住,并由衷地希望先前那场搏斗没有耗尽他的力气。这搏斗带来的严重后果渐渐地对他的神智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影响,他逐渐意识到先前那种待在黑暗里所感觉到的疑虑与不安又回来了。与罗杰斯以及他的蜡像馆有关的一切事情都令人可憎地病态,而且还映射着一种超越生命之外邪恶展望!一想到那具由病态天分所诞下的蜡像杰作就让琼斯觉得作呕,而一想到这具蜡像此刻就潜伏在身边那扇挂着大锁的厚重木板门后的黑暗里,则更让他觉得嫌恶。

这时,事情似乎有了变化,早已紧张不安的琼斯觉得背脊发凉,甚至,他的每根头发——乃至于手背上的体毛——也在某种模糊得无法界定的恐惧中竖立了起来。罗杰斯突然停止了尖叫,不再用头撞击那扇厚实的木板门。那个疯子绷直了身体努力坐了起来,竖起头侧向一边仿佛正在仔细地聆听着什么。随后,在一瞬间,一种象征的胜利的可憎微笑浮现在了他的脸庞上,他再度开始吐词清楚地说起话来——但是与之前那种高声大叫不同,此刻他开始古怪而嘶哑地低语起来。

“听,蠢货!仔细听!它现在听见我了。你听不见它在过道尽头的水箱里溅起水花的声音吗?我把水槽挖得很深,因为那对它有好处。你要知道,它是两栖的——你在照片上看到过它的腮。它从铅灰色的犹格斯星来到地球——那里的城市都建立在温暖的深海里。它在这里没法站立——它太高了——只能坐着,或是弯下来。给我钥匙——我们必须让它出来,并在它面前匍匐跪下。接着,我们能到外面去找一只狗或一只猫——或许一个喝醉的家伙——为它献上所需要的养分。”

那个疯子说话的方式——而非他的言辞——让琼斯感到了极度的困扰与不安。这些疯狂的低语中充满了精神错乱般的自信与诚恳,有着一种让人憎恨的传染力。在这样的刺激下,即便肉眼看不到那座躲藏在结实木板门后的邪恶蜡像,却仍能从它身上感觉到活跃而又强烈的威胁意味。怀着可怕而又不洁的想象力,琼斯望向那扇木门,并注意到那上面有几道清晰的裂痕,但在门的这一侧看不到因暴力对待而留下的痕迹。他怀疑那后面会有一个多大的房间或壁橱,而那具蜡像又是如何摆设的。至于那个疯子所说的水箱与走道显然只是他自己的想象而已。

接着,在一个可怕的瞬间,琼斯完全丧失了继续呼吸的力气。用来进一步捆紧罗杰斯的皮带从他软弱无力的手中掉落了下来,一阵痉挛般颤抖迅速地从他的头顶传到了脚底。他或许意识到了那个能像逼疯罗杰斯一样逼疯他的地方——而现在,他已经疯了。他疯了,是因为他的脑海在此刻构想出了比那晚早些时候侵袭他的想象更加怪异荒诞的幻觉。那个疯子命令他听一听门后那个虚构出来的怪物在水箱里溅起水花的声音——而此刻,老天在上,他的确听到了那个声音。

罗杰斯看着恐惧的痉挛蔓延到琼斯的脸上,看着他抽动的面孔转换成了一副充满了恐惧、呆滞死盯的神情。随后,这个疯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终于,蠢货,你相信了!你终于知道了!你听到它了!它来了!给我钥匙,蠢货——我们必须效忠并侍奉它!”

但琼斯已经不再理会任何人类的词句,不论是疯狂的还是理智的。恐惧带来的麻痹让他呆立在原地,几乎丧失了意识,只留下狂野怪异的景象幻影般飞快地驶过他无助的脑海。门后面有水花溅起的声音。门后面有轻轻的脚步声,或是拖着步子行动的声音,仿佛有一只潮湿的爪子踏在坚实的地面上。某些东西正在接近。一些气味从那扇可怕的厚木板门上的裂缝中灌了出来,进入了他的鼻孔里。那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动物臭味,有些像是摄政王公园中动物园里的兽笼,但又有些不像。

他不知道此刻罗杰斯是不是在说话。任何真实的事物全都逐渐消退了,他变成了一座雕像,被异样的梦境与幻觉困扰着。这些梦境与幻觉是如此反常,反而让它们几乎变得真实起来,并且距离他很远很远。他觉得门后那个未知的深渊里传来了一阵吸气或是嗤鼻的声音。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犹如狂嗥吼叫般的噪音侵入了他的耳朵中,甚至他都不敢确定这声音是否来自那个仍被紧紧绑着的疯子——在他摇晃的视线中,那个疯子的模样已经变得不确定地游移起来。照片上那座他从未亲眼实见、但却应该被诅咒的蜡像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种东西不应该存在。但不正是它将他自己逼疯了么?

即便在他思索的时候,一桩新的疯狂证据袭向了他。他觉得,似乎有某些东西在摸索着那扇挂锁厚重大门的门闩。它在抚摸、抓扒、推挤着木板。厚实的木头发出了一阵巨响,而且变得越来越大。气味臭得可怕。接着,门内侧传来的攻击变成了邪恶而果断的碰撞,仿佛像是一架攻城锤发出的撞击。琼斯听到了了不祥的咯吱声——碎裂声——接着他闻到源源涌出的恶臭——看到一块掉落的木板——一只黑色、末端长着螃蟹般螯钳的爪子……

“救我!救我!老天保佑!……啊……!”

而今,琼斯尽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回忆起他的身体突然从因恐惧产生的麻痹中解放了出来,弹跳起来猛冲向前,疯狂而又无意识的逃离了那里。他所作的事情肯定奇怪地像是在最疯狂的梦魇中进行疯狂猛冲与逃跑;因为他似乎仅仅依靠一弹跳便跃过了满地杂物的地窖,猛拉开通向外面的大门。在他身后,那扇门随着“咔嗒”一声便自动关闭锁上。而他则一步跨上三级早已磨损的台阶,疯狂而又无目的地冲出铺着鹅卵石的潮湿庭院以及南华克大街那肮脏不堪的街道。

在记忆的最后,琼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里的,而且也没有迹象显示他曾召了一辆出租车。或许,盲目的本能驱使着他,让他沿着道路一直跑了回来——跨过滑铁卢大桥,沿着滨岸与查恩路口,向上跑过黑玛克与摄政街,回到了与自己住所临近的地区。当他恢复了意识,有能力请来医生的时候,他依然混穿着从蜡像馆里找到的服饰。

直到一个星期之后,精神科医师才允许他离开病床到户外去走一走。

但他却没有对医师说太多事情。那晚整个经历上都蒙着一层疯狂与梦魇,这让他觉得保持沉默是唯一的办法。当他下床后,琼斯开始专注地翻阅着自那个恐怖夜晚以来积累下来的所有报纸,但却没有发现任何与蜡像馆有关的奇怪事件。毕竟,那晚的经历有多少是真实的呢?真实的世界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转变成了病态的梦境呢?是不是早在那座阴暗的陈列室里,他的心智就已经被折磨得支离破碎了?是不是与罗杰斯的搏斗只是因高烧而产生的幻觉呢?如果他能确定其中一些让人发疯的地方,那么这将会有助于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肯定见过那张关于蜡像“它”的照片,因为除了罗杰斯,没有谁的大脑能想象出如此的亵神之物。

等到第十四天,他才再次走进南华克街。那天正中午,当那些摇摇欲坠的古老商店与仓库周围最为活跃和正常的时候,他走进了那条大街。蜡像馆的标志依然在那里,而当他走得更近些时,琼斯发现这个地方依然对外开放着。当他鼓起勇气走进蜡像馆的时候,收票员认出了他,并愉快地向他点头致意。而在地下的房间中,一位侍从爽朗地碰了碰自己的帽沿,以示敬意。但他是不是敢敲开工作室的大门,拜访罗杰斯呢?

这时,奥拉博纳上前接待了他。他黝黑光滑的面孔上带着一丝讥讽,但琼斯觉得他并非那么的不友善。他用略带口音的语调说到:

“早上好,琼斯先生。我们已经有一段时候没见过您了。您想见罗杰斯先生吗?对不起,但他现在不在蜡像馆。他说自己在美国有一笔生意,必须要离开。是的,事情有些突然。但现在由我负责——这里,以及那座房子。我会尽力保持罗杰斯先生所创造的高标准——直到他回来为止。”

那个外国人微笑着——或许仅只是为何表现得和蔼可亲一点。琼斯几乎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但却打算含糊地问起自己最后一次造访之后发生的事情。奥巴博纳似乎被这些问题给逗乐了,并且极为仔细地作出了回答。

“噢,是的,琼斯先生——上个月二十八号。有许多原因让我记得它。那天早上——你知道的,在罗杰斯先生抵达之前——我发现工作室里一片混乱。有许多——清理工作——需要做。你知道的,还有些新近的工作。重要的新作品已经进入了第二阶段的烘培程序了。所以等我抵达的时候,便完全接管了剩下的工作。

“那是个很难准备的作品——但是,当然,罗杰斯先生教会了我许多事情。如你所知,他是个伟大的艺术家。等他抵达蜡像馆之后,他帮助我一同完成了作品——我可以向你担保,他在物质上提供了极大的帮助——但他在没来得及听到人们的赞许之前就动身离开了。我之前说过的,他走得非常突然。在之后还涉及到了一些化学反应。这些反应制造了大量的噪音——事实上,一些在庭院里的货车司机觉得他们听到几声手枪的响声——真是有意思的想法。”

“至于那个新样品——事情真是非常不幸。那是件伟大的杰作——你知道,由罗杰斯先生设计并制作。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会处理这件事情。”

奥巴伯纳再一次露出了微笑。

“可是警察来过,你看。我们在一周前展出了那件作品,之后发生了两三桩观众昏厥的事情。有个可怜的家伙甚至在它面前吓得犯了癫痫。你要知道,它比其他那些展品表达的效果——稍微的强烈了一些。另一方面,它也要更大一些。当然,它被摆在仅限成人的小室里。第二天,几个伦敦警察厅的人来过这里,查看了那件作品,然后声称它太过病态,不应该公开展出。要求我们必须将它移走。对于这样一件艺术上的杰作来说——这真是件极端可耻的事情——但在罗杰斯先生尚未回来之前,我觉得自己不太合适独自向法庭提起上诉。他或许不会愿意为这件事情与警察闹得人尽皆知——但要等到他回来再说,等他回来再说。”

因为某些原因,琼斯开始愈发觉得不安与厌恶起来。但奥巴博纳自顾自地说着:

“您是行家,琼斯先生。我决定即便触犯法律也要邀请您私下看一看这件杰作。当然,按照罗杰斯先生的意愿,我们或许会在几天后毁掉这件作品——但那将会是件不可饶恕的罪行。”

此刻,琼斯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拒绝接下来的参观,转身猛地从这座地下蜡像馆里逃出去。但奥巴博纳怀着一种艺术家才有的狂热情绪拉着他的胳膊不断前进。仅限成人参观的凹室里挤满了无可名状的恐怖事物,却没有人任何参观者。在凹室远处的角落里拜访着一个被帘子遮罩起来的巨大壁橱。而面带微笑的助手便正向着它前进。

“琼斯先生,您肯定已经知道了,这件作品的名字叫做‘献给兰·提戈斯的牺牲’。”

此刻琼斯猛地惊跳了起来,但奥巴博纳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而是继续说着:

“这位巨大而丑陋的神明出自罗杰斯先生曾研究过的某些晦涩神话。当然,像你经常对罗杰斯先生所保证的一样,这都是些荒唐的胡话。据说它来自外层空间,并且在三百万年前生活在北极地区。你将会看到,它会用一种非常奇特而恐怖的方式对待献给自己的祭品。罗杰斯先生把这个景象塑造得栩栩如生地邪恶——即便连牺牲者的面孔也是。”

琼斯这时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他站在被帘子遮住的壁橱前,死死地抓住了安装在面前的黄铜栏杆。当看到帘子开始滑向一侧时,他几乎就要伸出手去,阻止奥巴博纳的行动。但某种矛盾的冲动让他停顿了下来。而那个外国人则得意洋洋地笑了。

“看呐!”

尽管抓着栏杆,但琼斯依旧踉跄了一下。

“老天!——老天在上!”

尽管处在一个蹒跚、蹲伏的姿势中,这个恐怖得难以置信的病态怪物依旧有足足十英尺高,并且表现出了无限强烈而恐怖的恶意。它正从一张刻满了怪诞雕刻的象牙王座上倾身向前,而它六条腿的中央,抓捏着一个被压碎、抚平、扭曲并血色全无的东西,上面布满了一百万个刺孔,并到处分布着某些被强酸烧过的痕迹。只有牺牲者那颠倒过来垂向一侧、被碾得血肉模糊的头颅还能反映出那曾经是一个人。

对于见过那张可憎照片的人来说,这个怪物根本不需要什么名字。那张万恶的照片真实得让人毛骨悚然;然而却仍未能完全反映出实物的全部恐怖。那巨大的躯干——那好象是头部的鼓泡——那三只眼睛——一英尺长的吻的——那鼓起的腮——长着角蝰蛇头一般可怕的细长发须——六条弯弯曲曲的肢体以及那黑色的爪子与螃蟹般的螯钳——老天!那熟悉的、末端长着螯钳的黑色爪子!……

奥巴博纳的笑容现在看起来变得极度地可憎。琼斯说不出话来,只能愈来愈着迷地盯着这具令人毛骨悚然,同时也让他感到迷惘困惑、心烦意乱的作品。究竟是怎样一些半遮半掩的恐怖事物在牢牢拽住他的视线,迫使他长时间地进一步观察,并进而发掘出更多的细节?这东西逼疯了罗杰斯……罗杰斯,那个非凡的艺术家……他说它们并不是人造的……

这时,他注意到了那个一直吸引着自己的东西。那是被压碎的蜡制受害者那低垂下来的头颅。这具头颅似乎揭露出了一些事情。那只头颅上还残余着一小部分的脸孔,而那张残缺不缺的脸看起来却非常熟悉。那就像是可怜的罗杰斯那张扭曲疯狂的脸。这让琼斯开始更进一步地凝视起来。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这样做,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在驱使着他这么做。一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将自己的形象塑造进自己的杰作中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么?是不是他的潜意识已在视线中捕捉到了某些东西,但却仍被全然的恐惧压抑着无法真正意识到这些事情?

只有无限灵巧的双手才能做出那张被碾碎的面孔。那些刺孔——极其完美地复制了那些施加在可怜的狗身上的无数伤口。但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在那张面孔的左颊上可以看到一些不规则的缺陷。这些缺陷似乎不应该出现在整体的构图之中——就好像雕刻家在试图掩盖他第一次雕刻后留下的缺陷痕迹一样。琼斯越是观察那块东西,就越不可思议地感到恐惧——直到最后,在突然之间,他记起了一件事情,并让这种莫名的恐惧走到了尽头。那个令人战栗的夜晚——那场扭打——那个被绑着的疯子——那道在真实的罗杰斯左颊上留下的、又长又深的抓痕。

琼斯在绝望中松开了他紧握着栏杆的手,摔倒在地,陷入了昏迷之中。

奥巴博纳继续微笑着。

The End


好了,这就是洛夫克拉夫特笔下最默默无闻 (或者倒数第二默默无闻) 的旧日支配者的故事。

本文写于 1932 年 10 月,有可能是洛夫克拉夫特替黑兹尔·赫尔德代笔完成的。本文似乎没有发表,但却被多次收录在各个合集之中。

不同于其他著名的表亲,Rhan-Tegoth 几乎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色 (连德雷斯都没有把它归类在旧日支配者之中,直到后来它和许多其他后世作者创造的奇奇怪怪的角色一同莫名其妙地封成旧日支配者了。) ,在洛夫克拉夫特笔下,唯一可能比它更默默无闻的只有 Bokrug(见《降临在萨尔纳斯的灾殃》)了。

连同后世的作者的创造,提到 (注意只是提到) Rhan-Tegoth 的小说只有四篇小说,另外三篇是:

Lin Carter 的 Acolyte of the FlamePerchance to Dream 以及 Laurence J. Cornford 的 The Return of Rhan-Tegoth

作为唯一一个被走私,然后被做成了蜡像的旧日支配者……Rhan-Tegoth 的结局也有些争议。一般的看法认为 Rhan-Tegoth 再度回到了之前的假死状态,只要给予它合适的献祭,就能再度回归。

之前发了很多算不上克苏鲁神话的作品,于是弄一篇有点气氛的文来。

The Last Test

最终测试

原著:阿道夫·丹格尔·代·卡斯特罗 & 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Chapter I

说起克拉伦登的故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其中的内幕,而且,有条内幕就连新闻报纸都不曾听说过。大火发生前的那段日子里,他的故事在旧金山市里引起了大规模的轰动,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带来恐慌与危险,也因为它与州长有着密切的联系。人们记得,道尔顿州长曾是克拉伦登最好的朋友,后来还迎娶了他的姐姐【注】。但不论是道尔顿还是道尔顿夫人都不愿意谈论这段令人悲痛的故事;可是,不知为什么,有些事情还是被泄漏了出去,并且在一个人数有限的小圈子里传播开来。不过,因为这些原因,也因为岁月模糊了当事人的记忆,让他们有点儿不近人情起来,所以在刺探这些被严密看守起来的秘密前,人们总会迟疑片刻。

【注:原文是 sister,由于全文都没有说明是妹妹还是姐姐,但是根据后面的记叙来看,姐姐的可能性比较大。】

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注 1】,阿尔弗雷德·克拉伦登博士曾被委派到圣·昆廷监狱【注 2】担任医疗主管的职务。这个决定得到了全加利福尼亚州人民最诚挚热情的欢迎。在当时,他是最伟大的生物学家与内科医生中的一员。生活在世界各地、知识扎实的病理学领袖或许都希望聚集到他的住处前,研究他的方法,听取他的建议与研究结果,学习怎样对抗他们各自遇到的问题。而旧金山市也终于有幸迎来了这样一位杰出的人才。仿佛在一夜之间,加利福尼亚就会变成有着世界级声誉及影响力的医疗学术中心。

【注 1:原文是 189-】

【注 1:San Quentin Penitentiary,加州用来关押重刑犯与死刑犯州立监狱,位于旧金山湾区】

道尔顿州长迫切地想让这条新闻在在传播时能够尽可能完整地表达它的重要意义,他要求出版界为自己的新人选准备好充足而又尊贵的评论。加利福尼亚的主流日报也纷纷刊登上丰富的信息,包括克拉伦登博士本人以及他位于老勾特山上的新家的照片,用来阐述他职业生涯与各种荣誉的图标,以及针对他的重要科学发现做出的通俗评论。在研究过印度的脓毒症、中国的害虫以及其他地方各种同源疾病后,他很快就会为医药领域增添一种具有革命性重要意义的抗毒素——这是一种基础抗毒素,并且能够从根源上对抗发热病症的全部成因,确保最终征服并消除所有形式的热病——而这个消息很快便让公众与有荣焉。

而这次任命的背后则绵延着更多的故事,其中包括一段悠久却并非完全平淡无奇的早期友谊,漫长的分离以及戏剧化的重逢。早在十年前詹姆斯·道尔顿就与克拉伦登家族结下了友谊——但又不仅仅是友谊。博士唯一的姐姐,乔伊娜,也是道尔顿年轻时的爱人,而博士本人也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在高中与大学的那段时间里,道尔顿还几乎充当了博士的导师与顾问【注 1】。阿尔弗雷德与乔伊娜的父亲是冷酷无情的老一辈华尔街强盗【注 2】,他很熟悉道尔顿的父亲;事实上,两人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克拉伦登的父亲最后在证券交易所里以一场令人难忘的午后战斗夺走了道尔顿父亲拥有的一切东西。老道尔顿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重振旗鼓的可能,也希望给自己深爱的独子留下一点而保险收益,所以他立刻打爆了自己的头;但詹姆斯却没想过复仇。在他看来,这都是游戏的一部分;此外,他也不想伤害这个男人,因为他想要迎娶的姑娘以及那个在友谊与学习阶段一直蒙他称赞与保护、此时正渐渐崭露头角的年轻科学家都是这个男人的儿女。相反,他转向法律领域,简朴地继续生活下去,然后在适宜的时候向“老克拉伦登”提出了乔伊娜的婚事。

【注 1:原文是 (the doctor) almost his protégé,没记错的话应该相当于英语里的 apprentice 或者 mentee】

【注 2:原文是 a Wall Street pirate of the ruthless elder breed, Wall Street pirate 一词最早出自一幅讽刺漫画,用来讽刺把持银行业的犹太人。现在也常用来形容银行家。】

老克拉伦登非常坚决、大声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赌咒发誓说乞丐和暴发户律师根本不配做他的女婿;于是他们发生了严重的肢体冲突。最后,詹姆斯对着那个满脸皱纹的强盗说出了早在许久以前就该说的话,然后暴躁地离开了那座屋子与那座城市;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开始了在加利福尼亚的生活,并最终通过许多场与团伙和政客【注】的战斗赢得了州长的位置。他只向阿尔弗雷德和乔伊娜做了简短的道别,而且他也不知道那场发生在克拉伦登家族书房里的冲突引起了怎样的后果。若是晚一天道别,他就不会错过老克拉伦登死于中风的消息。但他却错过了那条消息,因而也就改变了自己的一生。在随后的十年里,他始终没有写信给乔伊娜;他知道她不会忤逆她的父亲,所以他一直等待着有一天能用自己的财富与地位扫清这段婚姻中的所有障碍。詹姆斯也没有和阿尔弗雷德说过话,而阿尔弗雷德那充满仰慕与英雄崇拜的脸上虽然一直保持着平静、冷淡的神情,但也经常掺杂进一点儿天才特有的自负与对命运的洞悉。詹姆斯坚信他们之间存在着——即便是在当时也颇为罕见的——坚贞纽带,因此他在工作与晋升时全心全意地想着未来;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而且怀着一种纯粹源自直觉的信念认定乔伊娜也在等他。

【注:原文是 ring and politician,估计使用的是"an exclusive combination of persons for a selfish and often corrupt purpose"这个解释】

这种信念并没有欺骗道尔顿。始终没收到任何消息的乔伊娜或许有些狐疑,但她也仅只在睡梦与期盼中想象过浪漫的关系;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弟弟逐渐长大,随之而来的新责任也让她变得忙碌起来。阿尔弗雷德的成长并没有偏离他年幼时表现出远大前途,这个瘦削的男孩安静地沿着科学的阶梯一路上窜,速度之快、状态之稳定几乎光是看着就觉得有些晕眩。他变得清心寡欲,身材瘦削而又结实,着钢框眼镜,蓄着短短的棕色胡须。在他二十五岁那年,阿尔弗雷德·克拉伦登博士已经成了所在领域里的权威人士,而等到三十岁那年,他已经在国际上享誉盛名了。但天才惯有的漫不经心让他在处理世俗事务是显得粗心大意,因此这方面他大多仰赖姐姐的照料与管理。而他也暗自庆幸那些关于詹姆斯的记忆让姐姐没有去寻找其他更加容易接触得到的友伴。

乔伊娜一直为这位伟大的细菌学家打理家务与工作,也为他在征服热病这一领域取得的巨大进展感到骄傲。她耐心地忍受了弟弟的怪癖。偶尔,阿尔弗雷德会变得极度狂躁兴奋,而她会让他冷静下来。有时,阿尔弗雷德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心专研纯粹真理以及推动它发展的事务上,并且向其他任何行为报以不加掩饰的轻蔑,而乔伊娜则会从中协调,修复他与朋友间的嫌隙。普通民众偶尔会朝克拉伦登表达明显的愤怒;一方面,他总是拿为个人服务和为全人类服务进行对比,并且孜孜不倦地贬低为个人服务的行为;另一方面他也会乐此不疲地挖苦那些将家庭生活或其他兴趣与追求抽象科学混为一谈的博学之士。他的敌人说他是个讨厌鬼;而那些仰慕他的人会在看到他亲自工作时迸发出的白热狂喜后顿住脚步,几乎有点儿遗憾地想到——除开纯粹知识中的一个神圣领域外——他从未在其他方面有过任何的标准与追求。

医生游历了许多地方,而那些较短旅途通常都有乔伊娜的陪伴。不过,他曾三次独自一人进行长途旅行,前往某些古怪而又偏远的地方,研究那些异域的热病与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瘟疫;因为他知道地球上大多数疾病都是从神秘古老亚洲的某些未知土地上传播开的。每次旅行结束,他都会带回来一些古怪的纪念品,让他的家变得更加怪异,尤其是他从卫藏【注 1】带回来的那一大群有点儿多余的西藏仆人——他将那些人从卫藏带出来的时候,当地正在流行瘟疫,不过外界从未听说过那场天灾,但克拉伦登却从中发现并提取到了黑热病的病原体。这些仆人比大多数西藏人都要高,而且显然属于某支外界很少研究的血统。而那种皮包骨般的瘦削身材让人怀疑医生是不是将他们当做自己在大学时代用过的解剖学模型。克拉伦登让他们穿上了苯教僧侣【注 2】穿着的宽松黑色丝绸长袍。在这些长袍的衬托下,这些仆人的容貌显得极度的怪诞;他们的动作总带着一种不苟言笑的沉默与僵硬,这些特征为他们笼上了一种奇妙的氛围,让乔伊娜感到古怪和敬畏,就好象自己偶然闯进了《瓦塞克》【注 3】或者《一千零一夜》的书页里。

【注 1:西藏的旧称,但与现在的西藏自治区并不完全相同,更接近西康省还存在时的西藏,即现今西藏的西南部。】

【注 2:原文是 Bonpa priests,Bonpa 疑是 Bonpo,指的是雍仲苯教 (区别于原始苯教) ,是一种在西藏地区传播的特殊宗教形式,兼具原始苯教(多神崇拜与巫术)与古老佛教的特点。】

【注 3:Vathek,是由英国作家 William Beckford 于 1782 创作的哥特小说。讲述了主人公卡利夫•瓦塞克追求超能力的过程。其人物原型实际上是阿拔斯王朝的瓦提克二世。此文与《弗兰肯斯坦》一样被认为是哥特小说的鼻祖】

但最奇怪的还是医生的家务总管,或者说实验室助理【注 1】。克拉伦登管他叫苏拉曼,这是医生在北非长时间旅居后带回来的随从。他在那里研究了某些时断时续的古怪热病,这种疾病在撒哈拉地区的柏柏尔人【注 2】中流行肆虐——根据某个古老的考古学传闻,这些人是失落亚特兰提斯的最初部族残留下来的后裔。苏拉曼极为聪明,而且似乎有着永远不会枯竭的渊博学识。和那些西藏仆从一样,他也是个瘦削得有些病态的人;而那种如同羊皮纸般的黝黑皮肤紧紧地包裹着他光秃秃的头顶与没有毛发的面孔,头骨上的每一条轮廓都恐怖地凸起在皮肤上——那双熠熠生辉的明亮眼睛镶嵌得如此之深,人们通常只能看到一对空洞的黑色眼窝,让那张面容看起来愈发像是一颗已经死亡的头颅。不像人们心目中的理想随从,虽然面容冷漠,但苏拉曼似乎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相反,他总是给人一种正在讥讽,或者揶揄,其他人的诡异感觉,有时候他还会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窃笑,就像一只巨大的海龟刚撕碎某种长毛的动物,正在爬回大海时发出的声音【注 3】。他似乎是高加索人,但却没办法做进一步的分类。一些克拉伦登的朋友觉得他看起来像是个高种姓的印度人,不过他没有什么口音;乔伊娜不太喜欢他,她觉得如果一具法老的木乃伊因为某些奇迹活了过来,倒是与这个面带讽刺的骷髅活像一对孪生双胞胎,而且许多人也都同意乔伊娜的看法。

【注 1:原文是 clinic-man,本文中多次提到了 clinic 这个词,根据后面叙述来看,这个地方更接近研究室或者实验室一类的地方,而字面意义上的诊所。】

【注 2:对西非与北非洲众多在文化、政治和经济生活方面相似的部落族人的统称。】

【注 3:原文如此,是 like that of a giant turtle which has just torn to pieces some furry animal and is ambling away toward the sea. 不过海龟的确会发出一种很轻的,类似哧、哧、的出气声。】

道尔顿没有注意到老朋友的飞速崛起,他专注在自己逐步上升的仕途斗争里,昔日西部生活【注】特有的自给自足精神将他与从东部传来的趣事完全隔绝开来;而克拉伦登也与州长一样,除开自己所选择的科学领域外,他基本上什么都不关注。克拉伦登姐弟一直自食其力,甚至还拥有着丰富的谋生手段,他们在东十九大街上的老曼哈顿豪宅里住了很多年,那些生活在豪宅里的鬼魂肯定一直都在痛苦地斜眼看着苏拉曼与西藏人的怪异模样。然后,由于医生想要转换自己的医学观察的基地,事情突然出现了巨大的变动,他们穿过大陆,在旧金山过起了隐居的生活;他们买下了勾特山附近属于班尼斯特家族、可以俯瞰到海湾的阴沉大宅,将他们古怪的家庭安顿了下来。那是一座修建着法式屋顶、外形不太规整的遗迹,有着维多利亚中期的设计风格与淘金热时期暴发户喜爱的建筑装饰。它坐落在一块被高墙圈起来的土地中央,从地理位置上看依旧处在城市的近郊。

【注:原文是 the old West,应该是指美国西部】

相比纽约,新环境让克拉伦登医生觉得更满意,可他依旧为缺少机会运用与测试自己的病理学理论而感到恼火。由于不通世故,他从未想过要利用自己的名气作为一种影响力去换取公共的委派职务;但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只有政府或慈善机构——例如监狱、养老院或者医院——的医疗管理职务能够给他充足的空间去完成自己的研究,并且最大化地用自己的发现服务人类与科学。

随后,一天下午,他在马科特街上遇到了詹姆斯·道尔顿。此事纯属偶然。当时州长正从皇家医院里走出来。而乔伊娜正和克拉伦登走在一起,他们几乎是立刻是立刻就认出了对方,这让重逢的场面变得更富戏剧化了。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近况,因此花了很长的时间去解释与回顾。看到自己的朋友担任着如此重要的职务,克拉伦登觉得非常高兴。道尔顿与乔伊娜也交换了好几个眼神,他们不仅仅找回了年轻时有过的温柔痕迹;在那个时候,他们之间的友谊立刻复苏了,并且带来了频繁的联系与越来越充分的倾述心事。

经过交谈,詹姆斯·道尔顿得知自己过去照顾过的朋友如今需要一份官方的委任,本着自己在高中与大学里的保护性角色,他打算想办法为“小阿尔弗”找到需要的职务与机会。的确,他有着非常大的任命权;但面对州议会持续不断的攻击与侵扰,他不得不极度谨慎地使用这些权力。不过,在突如其来的重逢过去三个月后,州内最重要机构医疗部门终于有了空缺。在小心衡量过各方面的因素后,道尔顿意识到自己朋友的成就与名声完全配得上这份最为合适的奖赏,因此州长终于觉得自己可以行动了。相关的手续并不多,到了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十一月八日,阿尔弗雷德·斯凯勒·克拉伦登博士当上了圣·昆廷地区加利福尼亚州州立监狱的医疗主管。


Chapter II

刚过一个月,克拉伦登就完全实现了仰慕者们的愿望。监狱里的医疗方法得到了彻底的改变,因此日常医疗工作的效率也高得超出了过去的想象;虽然下属们会自然而然地感到嫉妒,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些不可思议的结果全都源于一个真正伟大的人的管理。然而,事情出现了变化,时间、地点与人物极度巧合地凑到了一起,在那个时候或许仅仅一个善意的评价就能发展出由衷的感激;一天早晨琼斯医生神情严肃地来到了他的新主管面前,报告说自己发现了一起与黑热病完全相同的病例——而克拉伦登正是发现并分类出黑热病病原体的人。

克拉伦登医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依旧关注着自己面前的文件。

“我知道”他不懂声色地说。“我昨天已经注意到那个病例了。我很高兴你能认出它来。将那个人进行隔离监护,不过我觉得这次热病不是传染性的。”

虽然对疾病的传染性有着自己的看法,看到自己的敬意得到了注意,琼斯医生依旧觉得很高兴;忙着地执行命令去了。等他折返回来的时候,克拉伦登正起身准备离开。克拉伦登告诉琼斯,他会亲自负责这桩病例。这让琼斯觉得有些失望,因为他本想学习这位伟人的方法与技艺。资历较浅的医生看着自己的主管大步走向他用来安置病人的单独病房,新近建立起来的上下级关系【注】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危险起来——因为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嫉妒的痛苦,而这种痛苦逐渐取代了他心中的敬慕。

【注:原文是 the new regime,regime 直接翻译成“政权”略微有点大。】

克拉伦登来到病房边,匆匆迈进大门,瞥了一眼病床,接着又退了出来。他注意到了琼斯医生脸上流露着明显的好奇神情,因此想知道他会在好奇的驱使下干出些什么事情来。可是外边的走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他关上了门,转身检查起了患者。病人是个特别让人厌恶的囚犯,此时似乎正忍受着最为剧烈的痛苦折磨。他的面孔可怕地皱缩成了一团,而他的膝盖则因忍受折磨带来的无言绝望而紧紧地蜷了起来。克拉伦登细细地观察了他,撑开他紧紧阖上的眼皮,测量了他的脉搏与体温,然后将一片药片溶解在水里,强迫患者喝下了药剂。没过多久,最严重的病状开始消退,患者的身体开始松弛下来,表情也逐渐变得正常了,接着他的呼吸变得更轻松了。随后,医生轻柔地揉搓着他的耳朵,促使患者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了活力,因为那双眼珠正在晃来晃去,但它们依旧缺乏光彩——那种我们通常视为灵魂象征的光彩。他的帮助为患者带来了平静,在检查过平静状态下的患者后,克拉伦登笑了,他觉得科学那无所不能的力量正支撑着自己。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这桩病例了,而刚才片刻的工作已经将患者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再多耽搁一个小时,这个人或许就会死亡——不过,琼斯虽然看到这些症状,却花了好几天时间才将它们分辨出来,而且即便发现了这些病症,他仍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不过,人类征服疾病的道路不会尽善尽美。克拉伦登向那些心存疑虑的囚犯护工们【注 1】保证,这例热病不会传染,接着他让病人洗了个澡,擦拭上酒精,然后将病人安置到了床上。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告诉克拉伦登,之前救治的病人已经死了。死亡时间是午夜过后不久,患者死前承受了极大的痛苦,他的叫喊与面孔的扭曲几乎吓坏了当时在场的几个护士。不论他当时的科学直觉是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时,医生依旧保持着惯常的平静。他下令用生石灰掩埋了病人。接着,他冷静地耸了耸肩,然后开始了日常监狱查房【注 2】。

【注 1:trusty-nurses,这是个合成词,其中 trusty 是指监狱中因表现良好从而获得一定特权,或担任某些基础工作缓解人力不足问题的囚犯。这里显然是指那些担任护士的囚犯。】

【注 2:原文是 he made the usual rounds of the penitentiary.没记错的话 make rounds 应该是英语里医生查房的意思。】

两天之后,监狱再度迎来了一次冲击。这次三个人同时生了病,一场黑热病瘟疫正在流行成了无法掩盖的事实。由于一心坚持自己的理论,认定这种疾病不具备传染性,克拉伦登的威望出现了明显的下降。由于囚犯护工们拒绝照顾病人,他的计划也受到了阻碍。他们可不是那种愿意无私奉献,将自己献给科学与人类的人。他们是囚犯,参与医疗服务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换取一些无法通过其他手段获得的特权而已,如果代价变得太高,他们更愿意放弃这些特权。

但医生仍旧掌控着局势。在咨询过监狱长,并且向自己的州长朋友发去紧急讯息后,他向囚犯们保证,愿意从事危险护理工作的人可以得到减刑与现金的特殊奖励;这种方法成功地招募到了勉强足够的自愿者。此时,他已经下定决心要采取行动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动摇他的态度与决心。面对额外的病例,他只会敷衍地点点头。医生不知疲倦地从在这座充满了悲伤与邪恶巨大石头建筑里四处走动,从一张床边来到另一张床边。又过了一个星期,病例已经增加到了四十多个,他们甚至不得不从城市里请护士过来进行协助。这段时候,克拉伦登很少回家,他经常睡在监狱长房间里的一张吊床上,并且总是怀着他特有的、不顾一切的冲动为医学与人类服务。

接着,最早有关这场风暴的传闻逐渐显现,而这场风暴很快就会震撼整个旧金山市。新闻会出现,黑热病的威胁就如同来自海湾上的雾气一样在城市里扩散。久经“轰动性优先”这一教条熏陶的记者们无所节制地运用起了自己的想象力,最后洋洋得意地在墨西哥街区里炮制出了一起病例,让一个当地医生——一个更喜爱钱财而非真理或市民福祉的医生——宣布发现了黑热病。

这便是最后一根稻草。想到逐渐蔓延的死亡近在咫尺,旧金山的市民们变得慌乱起来,全都发了疯。他们开始大规模的集体外逃,这便是那段在历史上闻名的出逃事件【注 1】,不久整个国家便从繁忙的无线电里得知了这个消息。渡船、划艇、短途轮船、汽艇、火车、电车、自行车、马车、搬家卡车、运输货车,无一例外地立刻开始疯狂地运转起来。索萨利托与塔玛佩斯【注 2】,由于处在圣·昆廷的方向上,因此也加入了逃亡的行动;奥克兰、柏克莱和阿拉米达的房屋价格涨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帐篷聚居地开始迅速蔓延开来,临时搬家的乡民拥挤排列在从密尔布瑞到圣何塞的南下高速公路上。许多在萨克拉门托有朋友的人全都跑去那儿寻求庇护,而其余那些、饱经恐惧折磨的人则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被留在了后面,只能在一座几乎已经彻底死亡的城市里维持着基本的生计。

【注 1:原文是 historic exodus,但是查过档案发现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并旧金山没有发生过人口大规模迁移的事件 (除 1906 年地震外) 疑似杜撰】

【注 2:加利福尼亚州的两个城市】

除开那些打着“保证治愈”与“预防热病”的旗号对抗热病的庸医外,所有的生意都迅速跌落到了几乎消声灭迹的地步。起先,酒吧里还提供些“药物饮品”,但他们很快就发现那些看起来较为专业的江湖郎中更容易骗取民众们的信任。在安静得有些古怪的大街上,人们相互注视着对方的面孔,试图找到任何潜在的瘟疫病征;商店老板越来越不愿意让顾客走进自己的地盘,在他们看来,每个客户都是新的热病威胁。律师与书记经不住想要逃跑的强烈意愿,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城市,于是执法与司法机构逐渐分崩离析。就连医生也开始大规模地怠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恳请上级准许自己前往国家北部的群山和湖泊边休假。学校、大学、剧院、咖啡店、饭馆、酒吧全都渐渐阖上了大门;仅仅一个星期,旧金山就失去生气,衰落了下来。照明、电力、水供应甚至只有平常的一半。新闻报纸如同皮包瘦骨。只有马匹与电车还在维持残缺不全、拙劣可笑的交通系统。

到了这个时候,事态已经发展到了最糟糕的地步。但这样的境况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人们并没有完全丧失勇气,也没有彻底丢掉观察事态的能力;尽管有几起真实存在的病例,而且不卫生的郊区帐篷营地里的确地流行起了伤寒,但流行的黑热病并没有扩散到圣·昆廷以外的地方,而这一情况迟早会变得明朗起来,成为无法否认的事实。社区里的领袖与编辑们进行了协商,并且采取的行动。他们找来了那些精力过分充沛因而引起眼下麻烦局面的记者,将他们对于“轰动性优先”的热情引导向了更具加积极的方向。社论与虚构的访谈被刊登上了报纸,它们宣称克拉伦登医生已经完全控制住了疾病,而且这种疾病完全不可能传播到监狱围墙之外的地方。复复的宣传与消息的扩散慢慢起了作用,之前只有些许几个人返回城市,后来逐渐演变成一波生机勃勃的返城潮。许多讯号都表明事态正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其中之一便是报纸开始以肯定的尖刻态度展开了讨论【注】,他们试图确定恐慌的原因,不论参与者们觉得它是从什么地方发生的。在经历过及时的休假后,返回城市的医生们变得更加嫉妒起来,他们开始攻击克拉伦登,向公众保证他本该牢牢控制住热病,并且责难他没有更加努力地去核实热病在圣·昆廷内的传播情况。

【注:原文是:the start of a newspaper controversy of the approved acrimonious kind,想象不出啥是“approved acrimonious 的方式”】

他们宣称,克拉伦登管控下的死亡人数远远超过了必要。哪怕是在医疗领域刚入门的新手也知道怎样确认热病的传染性;如果这位举世闻名、见识广博的医生没有这样做,那么这明显是他有意为之——为了科学方面的原因,他想要研究这种疾病的最终症状,因而没有采取正确地治疗方式挽救那些受害者。那些医生还影射说,对那些刑事监狱里关押的谋杀犯们实施这样的政策或许是恰当的,但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在旧金山,在旧金山生命依旧是珍贵而神圣的事物。他们这么说,而那些报纸也很乐意将他们写下东西全都发表出来,因为克拉伦登无疑会加入这场争论,而尖锐的争论有助于消除人们心中的困惑,重建信心。

但克拉伦登没有回应。他只是微笑,而苏拉曼——他身边那位古怪的实验室助理——则放肆地发出了一连串深沉而又单调的窃笑。那段时间里,克拉伦登一直待在家中,所以记者们不再继续缠着位于圣·昆廷的监狱长办公室,纷纷聚集到了医生住宅的围墙大门前。可是,他们依旧一无所获;因为苏拉曼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阻隔着医生与外部世界的往来——虽然记者们后来进入了住宅,但他们仍然没法获得任何信息。那些进入前厅的新闻记者瞥见了克拉伦登的古怪随从,于是尽己所能地“报道”了苏拉曼与那些离奇古怪、瘦骨嶙峋的西藏人。当然,所有新出炉的文章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夸张,而公众们的实际观感【注】显然对那位伟大的医生非常不利。大多数人痛恨不同寻常的事物,好几百个原本愿意原谅医生冷酷,或者无能,的人此时转而谴责起他的怪诞品味来——那个不断窃笑的随从,以及那八个穿着黑袍的东方人全都显露了这种奇特的品味。

【注:原文是 net effect of the publicity】

一月的早些时候,有个来自《观察者报》的记者溜进了医生的宅邸。那是个格外执着的年轻人,他翻过位于克拉伦登住宅后方、足足八英尺高而且被沟渠环绕着的砖墙,仔细观察了那些放置在房屋外面的各式物件——由于树木的遮挡,人们通常无法在大门前的过道上看见这些东西。他一面扫视者墙内数千平方英尺的私人领地,一面将所有东西都记进自己机灵而又敏捷的脑子。那当中有玫瑰花棚,几座鸟舍,装着各种哺乳动物的笼子——根据他看到和听到的情况来看,笼子里的动物从猴子到豚鼠一应俱全——而那座有着栅栏窗户的矮胖木制实验室则耸立在庭院的西北角。一篇轰动的报道逐渐在他脑中酝酿成形,倘若不是迪克——乔伊娜喂养的那头体型巨大、讨人喜爱的圣伯纳德犬——大声咆哮,他肯定能毫发无伤地逃出去。听到狗叫,苏拉曼立刻有了动作。没等那个年轻人出声辩解,苏拉曼就抓住了他的领子。接着,那个怪人像是猎狐犬摇晃老鼠那样飞快地晃了晃他,拖着他穿过树林,走向前庭与正门。

虽然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做出了解释,并且颤抖着要求面见克拉伦登医生,但全都毫无用处。苏拉曼一面窃笑着一面拖着自己抓获的猎物继续前进。衣冠整洁的记者突然感受到了十足的恐惧,他开始极度惶恐地希望这个怪异的生物能够开口说几句话——只为证明他的的确确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属于这个星球的生物。他觉得极度恶心,竭力不去看对方的眼睛——但他知道那双眼睛一定就生在大张着的漆黑眼窝底部。不久,他听到了正门打开的声音,然后觉得自己被粗暴地推了出去;接下来,这个年轻人接触到了地球上的东西,然后猛地清醒了过来——他被扔进了克拉伦登围绕整个围墙挖掘的沟渠里,落得一个浑身湿透、满是泥泞的下场。随着笨重的正门砰然关闭,恐惧渐渐让位给了愤怒,他浑身湿透地站起来,对着那扇禁止入内的大门晃了晃拳头。接着,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轻微但却让人颇为讨厌的声音,他觉得苏拉曼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正透过门上的一扇小窗看着自己,同时也听到了那种足以让血液凝固的低沉窃笑正在回荡。

虽然这是年轻人自作自受,但他依旧觉得自己受到了过分粗暴的对待,而这或许有些道理。他决心向如此对待自己的那家人实施报复。于是,他杜撰了一篇文章,声称自己在实验室小屋里采访了克拉伦登医生。在这篇文章里,他提到了一打染上黑热病的病人,并且仔细描述了他们所承受的痛苦——根据他的想象,这些病人被整齐地安置在一排长榻上。而他的王牌则是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极度可怜的病人喘息着想要喝水,而医生则拿着一杯闪闪发亮的液体站在他恰好能够够到的范围之外,试图以科学的方式确定在情绪受到引诱时会对疾病的发展造成怎样的影响。这张伪造的照片下面附着一段充满暗示的评论,表面上看起来毕恭毕敬,实际却暗含着加倍的恶意。文章宣称,克拉伦登医生无疑是世界上最伟大、最专注的科学家;可是科学并不会成全个体的福祉,而人们也不希望仅仅为了让研究者寻找某些抽象的真理就延长甚至加重自己身上最严重的疾病。毕竟,人生苦短。

总之,这篇文章显示出了魔鬼般的高超技巧,那些对克拉伦登医生以及他所谓的方法持反对意见的人有十分之九都被成功地吓坏了。其他报纸迅速复制并夸大了它的内容,拿掉那些暗示,进行了一系列伪造的“访谈”【注】——实际上,那全都是充满诋毁的臆想。不过,医生从未做出任何反驳。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傻瓜与骗子身上,也不关心那些在他看来毫无主见的乌合之众是否尊重自己。詹姆斯·道尔顿曾发去电报表示歉意,并且试图提供帮助,但是克拉伦登以一种近乎粗野的敷衍态度回复了他的电报。他没有注意野狗的咆哮,也没心思给它们带上笼头。即便有人愿意干涉这类他根本不会去留意的事情,他也不会对那个人心存感激。就这样,他保持着轻蔑的态度,沉默不语,在安宁平静中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注:原文是“faked” interviews ,看后面的意思,我觉得引号好像打反了。】

但那个年轻记者创造的火花在继续生效。旧金山再次疯狂了,而这一次人们不仅感到恐惧还感到愤怒。冷静的判断变成了一种失传的艺术;虽然没有出现第二次外逃风潮,但绝望造就的邪恶与鲁莽却占据了统治地位,就仿佛中世纪瘟疫横行时期的情境。憎恨驱使着暴乱瞄向了那个发现疾病并且挣扎着试图遏制它的人,而那些没头没脑的公众在为忿恨煽风点火时也忘记了他在知识领域做出的伟大贡献。沉陷在盲目的情绪里,他们似乎更仇恨克拉伦登本人,而非降临在他们那座平静无风、通常健康正常的城市里的瘟疫。

接着,年轻的记者继续玩弄着他点燃的尼禄之火【注】,并且加上了一点儿属于自己的最终感触。他忘不了那个面容枯槁的实验室助理给自己带来的侮辱,因此准备了一篇描写克拉伦登博士住宅与周边环境的巧妙文章。这篇文章着重凸显了苏拉曼,并且宣称他的容貌足够将最健康的人吓出任何形式的热病。他试图让那个不停窃笑的瘦削怪人看起来既可笑又可怕,或许后一种意图实现得最为成功,因为只要他想起自己与那个家伙的简短接触就会被一股恐惧给完全吞没。他搜集了与那个人有关的所有传闻,详细叙述了他那声名远扬、广博而又邪恶的学识,并且隐晦地暗示说克拉伦登医生是在神秘的、承载着千万年历史的非洲的某个无神国度里找到他的。

【注:原文是 the Neronic fire,指公元 64 年发生在罗马的大火。由于的民间一直传闻这场火灾是尼禄蓄意纵火,试图借此机会新建罗马城。因此这件事后来也演变成了一个典故,比喻蓄意造成的重大灾难。】

乔伊娜一直密切关注这些报纸,这些针对自己弟弟的批评让她觉得大受打击、颇为心痛,不过经常来家中拜访的詹姆斯·道尔顿一直在尽其所能地让她过得舒心些;因为他不仅想安慰自己深爱的女子,也想向这位天才【注】,这位年轻时最亲密的同伴,表达一定程度的敬意。他告诉乔伊娜,不论多么伟大的人都无法免除嫉妒射出的暗箭,此外他也列举了那些被粗野卑劣的家伙毁掉的卓越天才——那是一串冗长并且令人悲伤的名单。他说,有许多证据可以证明阿尔弗雷德有着真正的卓越天分,而这些攻击诋毁就是当中最真实的那种。

【注:原文是 the starward-bound genius,面对 starward-bound 实在理解力有限】

“但,它们同样让人痛苦。”她回答说,“我知道阿尔的确承受着这些诋毁,不论他怎样试图忽略它们,他都在承受着,所以它们更加伤人。”

道尔顿用一种当时在那些出生显赫的人群里还不算过时的方式吻了吻她的手。

“知道它伤害了你与阿尔,它更让我觉得痛苦,一千倍的痛苦。但是,不要在意,乔伊,我们会同心协力地挺过去!”

就这样,乔伊娜变得越来越依赖自己年轻时所钦慕的对象的支持。她越来越愿意向这位有着四方下巴、如同钢铁般坚强的州长吐露心中所恐惧的事情。而这不仅仅只有媒体的诋毁与流行的瘟疫。她也不太喜欢那座房子里的某些方面。像是苏拉曼,他有着介于人类与野兽之间的冷酷,这让她感到极度无法形容的憎恶;而且她总觉得苏拉曼想用某些隐秘、难以察觉的方式伤害阿尔弗雷德。她也不喜欢那些西藏人,她觉得苏拉曼能和他们说话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情。阿尔弗雷德从未向她提起过苏拉曼是何人,或者是什么,但他有一次曾吞吞吐吐地解释说苏拉曼的年纪很大,比人们通常愿意相信的年纪还要大,他掌握着某些秘密,而且还经历过一些事情——对于任何一个希望寻求自然界隐匿秘密的科学家来说,他都是个极有价值的同事。

乔伊娜的不安怂恿了道尔顿,他开始更加频繁地拜访克拉伦登一家,但他发现苏拉曼非常不欢迎自己的到来。那个骨瘦如柴的实验室助理养成了一个习惯,当允许道尔顿进门的时候,他总会从那双幽灵般的眼窝里古怪地盯着对方;而且他经常,在道尔顿离开宅邸、关上大门后,以一种让道尔顿毛骨悚然的方式发出单调的窃笑。与此同时,克拉伦登医生似乎忘记了一切,除了他在圣·昆廷的工作,他每天午饭时分会过去一趟,并且只带上苏拉曼一人随行——苏拉曼负责驾车,而他则利用这段时间阅读书籍或是整理自己的笔记。道尔顿很乐意见到他如此规律的作息,因为这给了他许多机会再度牵起乔伊娜的手。不过,若他逗留得太久,遇见了阿尔弗雷德,后者也总会放下通常的矜持,友好地欢迎他。后来,詹姆斯与乔伊娜的订婚逐渐被确定了下来,两人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件事告诉阿尔弗雷德。

州长对任何事情都全心全意,并且也坚守着自己保护他人的忠诚品性。他不辞劳苦地散播着那些对自己老朋友有益的宣传。出版界与官僚系统全都感受到了他的影响力,他甚至成功地吸引到那些生活在东部的科学家的注意,有许多人都来到加利福尼亚调查瘟疫,研究克拉伦登短时间内分离完善后的抗热病杆菌【注】。可是,这些生物学家与医生并没有获得他们想要的讯息;因此其中的一部分怀着非常倒霉的感觉离开了旧金山。也有不少人准备好了许多对克拉伦登不利的文章,攻击他那种不顾科学的、追求名利的态度,暗示说他怀有某种非常不专业的意愿,试图隐瞒自己使用的医疗方法,借此换取个人的终极利益。

【注: the anti-fever bacillus,大概是类似青霉素的玩意。】

幸运的是,其他人能够更加开明地做出判断,纷纷热情地发表文章支持克拉伦登与他的医疗方法。他们看到了病人,也发现克拉伦登奇迹般地控制住了这种令人畏惧的疾病——这让他们非常欣赏。虽然克拉伦登没有透露关于抗毒素的信息,但他们觉得这种举动也无可厚非,如果抗毒素在没有得到完善前流入了公共领域,带来的损害会比益处更多。这当中有许多人曾和克拉伦登有过来往,但这一次克拉伦登给他们留下了从未有过的深刻印象。这些人毫不犹豫地将他与詹纳、李斯特、柯霍、巴斯德、梅契尼柯夫【注】,以及其他那些为病理学和人类奉献一生的伟人相提并论。道尔顿小心地为阿尔弗雷德存下了所有赞誉过他的杂志,亲自将它们带上门去,当作与乔伊娜会面的借口。不过,除了一个轻视的微笑外,它们并没有得到更多的奖赏;克拉伦登通常会把它们扔给苏拉曼,后者会一面读着,一面发出令人不安的深沉窃笑,像极了医生自己露出的那种讽刺的笑意。

【注:此处均为著名的医学家和微生物学家

Jenner,研究及推广牛痘疫苗,以防止天花而闻名,被誉为现代免疫学之父。

Lister,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外科医师、外科消毒法的创始人之一。

Koch,此人与勒夫勒建立了一套由四项标准组成的研究思维,用以建立疾病和微生物之间的因果关系,并最终已此为基础建立炭疽和结核的病原学。

Pasteur,法国微生物学学家、化学家,微生物学的奠基人。

Metchnikoff,俄国生物学家、免疫学家,现代免疫学的创始人。]

二月早些时候的某个星期一晚上,道尔顿怀着明确地目的来到了克拉伦登的家——他想让克拉伦登同意自己与他姐姐的婚事。乔伊娜来到宅邸的大门前迎接了道尔顿。当他们一同走向房子的时候,一条大狗友善地将前爪按在了道尔顿的胸口上,于是他停下来了拍了拍那条狗。这是迪克,乔伊娜喜爱的圣伯纳德犬。看到这条对她意义非凡的狗如此喜爱自己,这让道尔顿感到非常高兴。

迪克机兴奋又高兴。当它发出柔和情况的吠叫声,窜向实验室方向上的树林时,它精力充沛的推挤几乎让州长侧过身去【注】。不过,它没有消失,而是暂时停顿下来,回望后方,轻柔地吠叫着,仿佛希望道尔顿能跟上自己。乔伊娜顺从了她那条巨大宠物贪玩的念头,示意詹姆斯过去看看它想要做什么;他们俩缓缓地跟在它身后,看着它轻快地小跑向院子的后方——在那里,高大砖墙上方的星空正映衬着实验室的顶端。

【注:原文是 turned the governor nearly half about with his vigorous pressure 】

灯光中房间里面照射出来,勾勒出了阴暗窗户的边缘,因此他们知道阿尔弗雷德与苏拉曼正在工作。突然,室内传来了一阵纤细、轻微的声音,就像是一个孩童的尖叫——一个哀伤的声音呼喊到“妈妈!妈妈!”。迪克冲着那声音咆哮了起来,而詹姆斯与乔伊娜也猛地一惊。接着,乔伊娜笑了,她想起了克拉伦登养了许多鹦鹉用于实验。于是,她拍了拍迪克的头,一来是为了原谅它误导自己与道尔顿的行为,二来也安慰本身就被误导的它。

随后,他们转身缓步走向房子,道尔顿提起了自己决定,称晚上要向阿尔弗雷德提起订婚的事情,乔伊娜没有反对。她知道自己的弟弟不想失去她这个忠心耿耿的经理人兼同伴,但她相信他对自己的依恋之情不会阻碍到自己的幸福。

那天晚上,克拉伦登迈着轻快地步伐走进了房子,而他的面容也不像平常那样严峻。道尔顿在这种轻松开朗里看到了好兆头。医生一边与他握着手一边快活地问候说“啊,吉米【注】,今年的政局怎么样?”。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道尔顿鼓起了勇气。他瞥了一眼乔伊娜,后者立刻找理由离开了房间,留下两个男人坐下来继续谈论那些泛泛的话题。他们提到了过去的年轻岁月,而道尔顿则朝着自己的目标一点点前进;直到最后,他直接说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注:詹姆斯的昵称】

“阿尔弗,我打算迎娶乔伊娜。你愿意祝福我们吗?”

道尔顿热切地注视着自己的老朋友。他看到一种阴郁的神色不知不觉间笼上了对方的面孔。那算深色的眼睛里闪过了片刻的光芒,然后克拉伦登恢复了惯常的温和,而那丝光芒也被遮住了。于是,科学,或者自私终究还是起了作用!

“你这是不情之请,詹姆斯。乔伊娜不再是许多年前的那只漫无目标的蝴蝶了。如今,她在为真理与人类的服务中有了自己的位置,而那个位置就是在这里。她决定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我的工作——奉献给这个家庭,让我的工作得以继续——而这当中没有离开的选择,也没有地方留给个人的任性。”

道尔顿在一旁等着,看他是否说完了。过去的狂热情绪依旧在起作用——这是人类整体与个体的选择——医生打算让它毁掉自己姐姐的一生!接着,道尔顿试着解答这个难题。

“但,看看,阿尔弗,你打算对乔伊娜说这些吗?尤其是,你的工作必须让她变成一个奴隶,一个殉道者?理性一点,伙计!如果这是苏拉曼或者其他与你的试验有着密切关联的人,事情或许不太一样;但说到底,乔伊娜不过是你的女管家。她答应了我的求婚,她说她爱我。你有权力切断属于她的生活吗?你有权力——”

“我会的,詹姆斯!”克拉伦登气白了脸。“不管我有没有权力管理我的家庭,这都不是外人该插手的事。”

“外人——你敢说一个——”当医生发出冷酷声音打断自己的时候,道尔顿几乎被哽住了。

“对我的家人说你就是个外人,而且从现在开始,在我家里你也是个外人。道尔顿,你太放肆了!晚安,州长!”

说完,克拉伦登大步走出了房间,甚至都没伸出自己的手与道尔顿握手道别。

道尔顿犹豫了片刻,几乎不知该做些什么,不久乔伊娜走进了房间。从她的脸色来看,她已经与自己的弟弟谈过了,于是道尔顿冲动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好吧,乔伊娜,你怎么说?我想你必须得在阿尔与我之间做出选择了。你知道我的想法——你也知道在面对你父亲的时候,我的想法。那么这次你的答案呢?”

他顿住了,等待着她慢慢地作出回应。

“詹姆斯,亲爱的,你相信我爱你吗?”

他点了点头,满怀希望地握紧了她的手。

“那么,如果你爱我,你要等一等。不要在乎阿尔的无礼。他是个可怜人。我不能说出整个事情,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他工作的压力,那些批评,还有那个可怕的家伙苏拉曼在瞪着他,咯咯发笑!我害怕他会崩溃——我从未在家庭以外的人身上看到他所显露出的压力。他正在改变——他被负担压弯了腰——他表现得格外粗鲁无礼好隐藏这些事情。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是吗,亲爱的?”

她停顿了下来,道尔顿又点了点头,把她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接着,她总结说。

“那么,答应我,亲爱的,耐心点。我必须支持他;我必须!我必须!”

道尔顿有一会儿没有说话,但他的头垂了下来,几乎像是在恭敬地鞠躬。这位专注于奉献的女士比他所知道的任何人更加接近圣人基督【注】;而在这样一张充满了爱与忠诚的脸庞前,他没法去催促。

【注:原文是 There was more of Christ in this devoted woman than he had thought any human being possessed】

悲伤的话语与分别全是短暂的;詹姆斯的蓝色眼睛里泛着一层迷雾。当通往大街的门打开时,他几乎没有看见那个瘦削的实验室助理。但当大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时,他清楚地听到了那种足以令血液凝固的窃笑声,所以他知道苏拉曼在那儿——乔伊娜说这个人就是她兄弟的邪恶天分。最后,道尔顿迈着稳健脚步离开了那里,他决心提高警惕,一有麻烦的迹象就展开行动。


Chapter III

与此同时,在旧金山市内,人们依旧把瘟疫挂在嘴边,一股反对克拉伦登的情绪正在聚集酝酿。实际上,只有少数几起病例发生在监狱以外的地方,而且几乎全都集中在低贱的墨西哥人聚居地【注】——那里缺少公共卫生设施,就像是一张常年招徕各种疾病的邀请函;但政客与民众却正需要这些的例子来佐证那些由医生的敌人们提出的诋毁。看到道尔顿坚定不移地支持克拉伦登,抗议者、恪守医学教条的死脑筋,还有那些不见经传的政客【注 2】全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州议会上;克拉伦登的反对者与州长过去的敌人非常机灵地站在一起,准备颁布一条法案将次要的机构任命权从行政长官转移到了与之相关各个的委员会或理事会——并且得到了大多数的支持压过了否决权【注 3】。

【注 1:原文是 the lower Mexican element 】

【注 2:原文是 ward-heeler,俚语,政治界里的小人物,通常用来指代政治团体里的普通工作人员,或者在选举时为选区候选人进行游说与拉票工作的员工。】

【注 3:原文是 with a veto-proof majority,veto-proof 是一个政治术语,意思是以一定票数压倒某一个方的否决权,使其的否决无效。】

在这些事情的推广中,没有人比克拉伦登的首席助手——琼斯医生——更加活跃。他早就对自己的上级怀有嫉妒之心,如今他更是有机会将事端引向自己希望的方向;此外他也感谢命运为自己做出的安排,让自己能够与监狱委员会的主席攀上关系——事实上,这也是他能获得目前的职位的原因。如果这条新的法案能够通过,那么克拉伦登肯定会被解职,而他必然会得到任命接替克拉伦登的位置;一想到自己的好处,他便越发朝着那个方向努力。琼斯有着克拉伦登不具备的一切——他是个天生的政客,是拍马谄媚的机会主义者,一心关注自我地位的提升,只是附带着关心一点儿科学的发展。他没有多少钱,因此渴望获得一个报酬丰厚的职位,这与他想要取代的那个富有而又独立的博学士完全不同。因此,他怀着老鼠般的狡诈与坚持,卖力地暗暗诋毁那个地位处在自己之上的著名生物学家。直到有一天,他得到了奖赏——因为他听说新的法案已经通过了。自那时起,州长失去了为州立机构任命人选的权利,圣·昆廷监狱医疗主管的任命权移交到了监狱委员会的手上。

奇怪的是,克拉伦登忽略了发生在州议会里的动乱。他全心全意地关注着管理与研究方面的事物,对在自己身边工作的“混蛋琼斯【注】”所作出的背叛行径视而不见,也对在监狱长办公室里扩散的所有流言充耳不闻。他从未读过报纸,而将道尔顿驱逐出自家宅邸的举动剪断了他与外部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他如同隐士一般不通世故,也没有时间思索自己的职位是否安稳。克拉伦登相信道尔顿的忠诚,也知道他会原谅哪怕最严重的错误——处理老克拉伦登在证券交易所里逼死自己父亲这件事情时,道尔顿就展现过这样的特质——因此,州长不可能要求自己离职;而对于政治事务上的无知也让医生无法想象突然的权力变动会让决定去留的问题转交到完全不同的人手上。于是,当道尔顿动身前往萨克拉门托时,他只是满意地笑了笑;自信他在圣·昆廷的地位与姐姐在家庭中的地位全都不会再受到任何侵扰。他已经习惯于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并且幻想这种运气会一直维持下去。

【注:原文是"that ass jones"】

三月的第一个星期,新法案颁布大约一天后,监狱委员会的主席拜访了圣·昆廷监狱。当时克拉伦登不在监狱里,但琼斯医生很高兴能为这位威严的访问者——顺带一提,那也是他的叔叔——介绍宽敞的医务室,包括一直被媒体与恐慌热议的热病监护室。那个时候,琼斯违心地接受了克拉伦登关于这类热病没有传染性的信念,微笑着向自己的叔叔保证没有什么好怕的,并且鼓励他细致地检查那些病人——特别是一个有些骇人的皮包骨,此人原本是个身材结实、极富活力的大块头,不过医生暗示说,由于克拉伦登不愿提供合适的药物,他正在缓慢痛苦中垂死挣扎。

“你是说,”主席咆哮了起来。“克拉伦登医生在知道这个人能够救活的情况下,依然拒绝提供他需要的东西?”

“正是……”琼斯医生闭上了嘴,停顿下来。此时门打开了,进来的正式克拉伦登。他皱起眉头冷酷地对着琼斯与正在检查的来访者点了点头,他知道来访者是谁。

“琼斯医生,我认为你知道你不应该来打搅这个病例。而且难道我没说过,除非有特别许可,来访者不得入内吗?”

可是,没等侄子介绍自己,主席先打断了话头。

“请原谅,克拉伦登医生,但我听说你拒绝向这个人提供能够救他性命的药物?”

克拉伦登冷酷地盯着对方,不带感情地回答说。

“这是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先生。我才是这里的权威。这里禁止访客入内。请立刻离开这间房间。”

主席演戏的性子【注】被悄悄地勾了上来,他变得更加虚荣与傲慢了,甚至超过了必要的限度。

【注:原文是 sense of drama 】

“你认错我了,先生!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不是你。你正朝着监狱委员会的主席说话。而且,我必须得说,我认为你的行为已经威胁到了囚犯们的权益,我必须要求你提出辞呈。从今往后,这里交由琼斯博士负责。如果你想在正式解雇通知下来前待在这里,你就得听从他的命令。”

这是维尔佛利德·琼斯的光荣时刻。在余下来一生里,他再未抵达过这样的巅峰,而我们也无需嫉妒这一次。毕竟,他只是小人物,没有那么坏。他只是遵循着小人物的行事准则,不计代价的为自己服务。克拉伦登静静地站在那里,盯着说话者,仿佛他觉得对方是个疯子。直到片刻后,他看到了琼斯医生脸上流露着胜利的表情,才相信刚才的确发生了某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他用冷冰冰的礼貌语气回答说:

“我并不怀疑你是不是你所说的那个人,先生。但幸运的是我的任命是由本州的州长下达的,因此也只能由他撤销。”

主席与他的侄子全都困惑地睁大了眼睛,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对方竟然会如此不问世事。接着,老人弄清了情况,开始详细地解释起来。

“我原本觉得时下流行的报道对你不太公正,”他总结说,“我本来会搁置这个决定;但这个可怜人的事情以及你自大的态度让我没有选择,实际上——”

但克拉伦登用一种新的剃刀般的尖锐声音打断了它的话。

“实际上,我现在还是主管,而且我要求你立刻离开这间房间。”

主席涨红了脸,终于爆发了。

“看这儿,先生,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我会把你从这里扔出去——去你的傲慢!”

但他只有时间说完这句话。侮辱让那个瘦削的科学家觉得怒火中烧,他飞快挥舞起了双拳,力气大得惊人,甚至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如果说他的力量超乎寻常,他的准头也同样让人吃惊;就算是拳击场上的冠军也没法做出更利索的结果。他有力地打中那两个人——主席与琼斯医生;一人正中面孔,一人正中下巴。他们像是木头一样直直地倒了下去,毫无知觉、一动也不动地倒在了地面上;此时克拉伦登再度清醒地完全控制住了自己,拿起了帽子与手杖,走出房门与苏拉曼一同吃午餐去了。直到坐上开动的轮船时,他才真正发泄出了这股将他完全吞噬了的可怕怒气。他的面孔扭曲了起来,施下了来自群星以及群星之外的深渊里的诅咒;即使苏拉曼也觉得不寒而栗,他忘记了窃笑,划了一个历史书籍上从未记载过的旧印【注】。

【注:原文是 an elder sign 】


Chapter IV

乔伊娜尽其所能地抚慰了弟弟的伤痛。他身心俱疲地回到了家中,一头扎进书房的长沙发上;在那间阴暗的房间里,尽职的姐姐一点点地听到了那条让她几乎无法相信的消息。她立刻温柔地安慰了弟弟,让他意识到所有这些诋毁、迫害与解雇全都是在赞颂他的伟大——即便那些人无意这样做。她极力劝说弟弟无视这些事情,而克拉伦登也试图将它们搁在一边。如果事情只涉及到个人的声誉,他或许能完全放下,但如今他会失去科学研究的机会,而这让他无法冷静地面对。他一遍遍地叹气,一遍遍地重复说在监狱里再研究上三个月或许就能发现他自己长久以来一直在寻找的那种能够消灭一切热病的抗毒素。

于是,乔伊娜换一种了安慰的说辞。她告诉他,如果热病疫情没有好转,监狱委员会肯定会再来找他。但即便这样也无济于事,克拉伦登只用一连串苦涩、讽刺与几乎毫无意义的短句,他的调子已经很明显地表达了自己的绝望与愤恨究竟有多么深切。

“好转?再次爆发?噢,它会好转的!他们觉得它会好转的。他们什么都不会想,不管发生什么!蠢货什么也看不见,笨蛋也永远无法发现任何东西。科学永远不会像那些家伙展示她的面孔。他们管自己叫医生!最好的是,轮到那个混蛋琼斯负责了!”

他飞快地嗤笑了一声,顿住了,然后恶魔般笑起来,让乔伊娜打了个寒颤。

接下来的日子里,克拉伦登的宅邸里笼罩着阴沉忧郁的气氛。纯粹而且让人难以释怀的消沉牢牢抓住医生那通常不知疲倦的头脑;如果没有乔伊娜的逼迫,他甚至拒绝吃东西。那本用来记录观察研究的笔记本紧紧闭着,摆在图书馆的书桌上。那只纯金制作用来装抗热病血清的注射器无所事事地躺在一只小皮箱边——这是属于克拉伦登的巧妙装饰,它有着一个独立的空腔,连接着一只宽大的指环,它的特点之一就是只需轻轻一按就能起作用。他似乎丧失了活力、野心以及渴望研究与观察的热情;他不再过问自己的实验室,即便有几百个菌落整齐地排列在小瓶里等待着他来关注。

在早春的阳光里,不计其数的动物——活着并且饲养得当的动物——全都等待着实验的进行;当乔伊娜迈着悠闲的步子穿过玫瑰花凉亭时,她感觉到了一种古怪得不太相称的快乐氛围。不过,她知道这种快乐定会悲剧地短暂;因为新工作一旦开始,所有这些小动物都会被迫成为科学的祭品。她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情,是因为她瞥见弟弟的怠惰出现些许消退,而她也鼓励他好好休息一会儿——他非常需要这些。那八个西藏仆人无声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全都如同过去一样无可挑剔地高效;乔伊娜意识到,整个家庭的秩序并没有因为主人的懈怠而受到损害。

穿着拖鞋与长袍的克拉伦登一直表现得非常漠然,科学研究与雄心壮志都被搁在一旁。他乐意让乔伊娜向对待婴儿一样对待自己。如果她像个母亲一样唠叨多事,克拉伦登便会回报一个迟缓而悲伤的微笑,不过面对她提出的各种命令与劝告,他总会言听计从。整个家庭笼罩在一种模糊的、意犹未尽的幸福氛围里,只有苏拉曼一人会发出不谐的音符。他的确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并且经常用那双愠怒、怨恨的眼睛盯着乔伊娜脸上那种阳光开朗的宁静。实验带来的喧哗是唯一能让他觉得高兴的东西,他怀念过去的工作,抓住那些厄运临头的动物,用他紧紧握住的钩爪带着它们前往实验室,然后在窃笑中用炙热而又阴沉的视线看着它们从泛着白沫的嘴里吐出肿胀舌头,然后睁着泛红眼睛渐渐陷入最终的昏迷。

看到那些动物自由自在地活在笼子里,苏拉曼似乎变得绝望起来。他开始频繁地询问克拉伦登是否有任何新的命令。发现医生态度冷淡,不愿意展开工作后,他会走到一边,小声地嘀咕着,诅咒他看到的一切东西;然后像是猫一样小步走回地下室里属于他的住处——在那地方,他的声音偶尔会抬高成深沉、模糊不清的韵律,其中充满了亵渎神秘的怪异,让人想到某些令人不安的仪式。

这些事情全都折磨着乔伊娜的神经,但相比之下,弟弟的无精打采更她焦虑。他陷得太久了,这让她产生了警觉。渐渐的,那种经常激怒实验室助理的快乐神情从她脸上消失了。她也是个对医学非常熟悉的人,因此她发现——以一个精神病学家的角度来看——医生的情况极不乐观;过去她担心弟弟的入迷而又狂热的态度与过度的研究工作,但现在这种焦虑出现了转移,她开始害怕弟弟丧失了兴趣与活力。这种徘徊不去的忧郁难道不会将一个聪明杰出的人变成无害的白痴么?

接着,到了五月末,事情突然出现了转变。乔伊娜在一直记得与之相关的那些微小细节;比如,那天之前,苏拉曼收到了一只盖着阿尔及尔【注 1】邮戳的箱子,里面散发着极度令人不快的臭味;还有那场突如其来的猛烈雷暴——那是一场在加利福尼亚极度罕见的雷暴,而那天晚上,在它突然涌现的时候,苏拉曼正在地下室那扇锁着的大门后用比平常更加响亮、热切的嗡嗡胸声【注 2】诵唱他的仪式。

【注 1:非洲阿尔及利亚的首都】

【注 2:音乐术语,指出自胸腔的类似共鸣的低声】

那天的天气很晴朗,乔伊娜还曾在花园里收集鲜花装饰餐厅。回到屋子里,她瞥见弟弟待在书房里。当时,克拉伦登装着整齐地坐在桌子前,逐条审视着他那本厚实记录本里的笔记,并用钢笔以轻快自信的速度留下新的条目。他看起来既机敏又精神,偶尔翻过书页,或是从后方的大书桌上拿过某本书籍,这些动作里都透着一种满足的活力。乔伊娜觉得既高兴又宽慰,于是急急忙忙地将采来的鲜花放去餐厅,然后折转回来;但当她来到书房时,却发现弟弟已经离开了。

当然,她知道他肯定是去实验室工作了。见到过去的念头与目的将克拉伦登拉回了原处让她感到非常高兴。她知道即便为他推迟午餐也无济于事,因此她独自吃过午饭,然后留出一部分食物做好保温,以免弟弟抽空回来吃饭。但他没有回来。他想补上之前浪费掉的时间,直到乔伊娜前往玫瑰凉亭散步时,他一直都待在厚实木板搭建的大型实验室里。

行走在芬芳的花群中,她看见苏拉曼正在为了测试捕捉动物。她希望自己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总让乔伊娜觉得不寒而栗;可是,正因为她觉得恐惧,只要他出现,她的眼睛与耳朵都会立刻尖起来。他在庭院里四处走动的时候,总是不戴帽子,而那光秃秃的头颅让他骷髅般的模样变得更加的恐怖了。这个时候,她听见他发出了一阵窃笑,然后看见他从靠着墙的笼子里抓出了一只小猴子,带着它走向实验室。他那如同骸骨一样的细长手指冷酷地掐着猴子的皮毛,让猴子恐惧痛苦地尖叫了起来。这幅景象让她觉得恶心,也让她放弃了继续散步的念头。这家伙似乎支配了她的弟弟,这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反感;她愤愤地觉得这两个人的主仆地位似乎调换了过来。

入夜后,克拉伦登依旧没有回家,乔伊娜觉得他肯定专心致志地在进行长时间的商谈,这意味着他会完全忘记时间的流逝。没能在就寝前与弟弟谈一谈他的突然恢复,让她觉得非常不快;但最后,想到继续等下去也是白费,她写了一张欢快的便条,然后将它竖在了书房书桌的椅子前;然后果断上床睡觉去了。

听到外门开关的时候,她还没有完全入睡。所以,他终归没有商讨上一整晚!于是她裹上了袍子,下楼去了书房,决定在休息前看着弟弟吃完一顿饭,不过听到半开的门里传来人声时,她顿注了脚步。克拉伦登与苏拉曼正在说话,于是她打算等实验室助理离开后再进去。

然而,苏拉曼没有离开的意思;事实上谈话的热烈气氛似乎预示了他们的专注程度,也保证了对话的长度。虽然没有偷听的意思,但乔伊娜还是不禁听到了一些片段的词句,而且没过多久,她就意识到这是一股邪恶的暗流,虽然没有完全弄清前因后果,她已经感到了强烈的恐惧。她弟弟的声音紧张又尖锐,她怀着焦虑持续听了下去。

他说,“不论如何,我们没有足够的动物继续下一天的工作,你也知道在短期内弄到合适的补给有多困难。在只需要谨慎一点就能使用人类样本的情况下,将如此多的工作浪费在相对无用的垃圾上是件很蠢的事情。”

想到其中可能的暗示,乔伊娜觉得有点恶心,不由得抓住大厅的搁架稳住了自己。苏拉曼开口说话,用的依旧是那种深沉、空洞的语调——仿佛其中回荡着数千个时代与数千个星球的邪恶。

“慢慢来,慢慢来——看你那草率、急躁的样子,就像个小孩!你们这些人都是!如果你活得和我一样长,人的一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时,你不该为一天,一星期或者一个月感到急躁!你进展得太快了。只要你能保证一个合理的速度,笼子里有足够的样本能够让你用上一个星期。你甚至可以开始用较老的原料【注】,如果你能确保别做得太过分的话。”

【注:原文是 the older material】

尖锐的回应打断了他。“别担心我的急躁。我有自己的方法。我不想用我们的原料,除非我能帮上忙,因为我更愿意他们保持现在的样子。不管怎么说,你最好也对他们小心些——你知道那些狡猾的野狗会带着刀子。”

苏拉曼低沉地窃笑了一会。

“别担心那个。那些畜生的确很麻烦【注】,不是么?好吧,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能给你弄一个来。但慢一点——那个男孩离开后,只有八个剩下了,现在你还丢掉了圣·昆廷的工作,将来想要大规模的弄到原料可不容易。我建议你从赞普开始好了——对你来说,他是最没用的一个,而且——”

【注:原文是 The brutes eat, 根据上下文来看,可能是 eat 的口语“使……焦虑”的意思。】

乔伊娜只听到了这么多。这场对话让她有了些猜测,而这些猜测带来的极度恐惧将她钉在了原地。她几乎昏倒在地板上,只能拖着身子爬上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苏拉曼那个邪恶的怪物到底在计划什么?他要把她的弟弟带向何方?这些神秘的句子背后又是怎样一些可怕的情况?数千种黑暗而又险恶的幻想在她眼前游荡,她躺倒在床上,却根本没有睡意。有一个念头最为突出,醒目得令人憎恨,当这个念头反复冲击她的大脑时,她几乎要大声尖叫起来。不过,自然比她想象得更加仁慈,它最终还是干预了。她闭上双眼,陷入了不省人事的昏迷。她一直昏睡到早晨,除了偷听到的那些字句所带给她的噩梦外,她没有再梦到其他的梦魇。

早晨的阳光让紧张的气氛出现了些许的消退。晚上,人在疲劳时经历的事情经常在意识里留下扭曲的形象,而乔伊娜觉得她的大脑肯定为那些零星的医学对话覆上了奇怪的色彩。在她看来,认为弟弟——文雅的弗朗西斯·斯凯勒·克拉伦登的独子——在以科学的名义进行野蛮的献祭,是对家族血脉的不公偏见,而她决定忽略在楼下听到的所有事情,以免阿尔弗雷德嘲笑她的奇怪念头。

当她来到早餐桌前时,克拉伦登已经走了。她觉得有些后悔:即便第二天早晨自己依旧没有机会祝贺他恢复活力。在失聪的墨西哥厨子老玛格丽特的服侍下,她飞快地吃掉了早餐,读过早上的报纸,然后坐在起居室里能够俯瞰到大庭院的窗户边做起了针线活。外面一片宁静,她能看见剩下的动物笼都空了。科学得到了祭品,而石灰坑则会接纳那些曾经活泼漂亮的小动物残余下来的东西。这种杀戮总让她觉得悲伤,但她从未抱怨,因为她知道那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她经常对自己说,身为一个科学家的姐姐感觉就像是一个杀戮仇敌拯救自己同胞的士兵的姐姐。

吃过午餐,乔伊娜在窗户边继续她的工作【注 1】。她忙着手上的针线活,直到庭院里传来一声手枪枪响引起了她的警觉。她看见苏拉曼那阴森可怕的身影出现在实验室的附近,他拿着一把转轮手枪,而那张骷髅般的面孔上扭曲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他在对着一个身穿黑色丝绸长袍,手持西藏长刀的人窃笑。那是仆人赞普,当她认出那张干枯的面孔时,乔伊娜恐惧地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偷听到的内容。当时阳光正照射在程亮的刀刃上,而苏拉曼突然再次开枪了。这一次,长刀从蒙古人的手【注】上掉了下来,他颤抖着,困惑地乞求着,而苏拉曼贪婪地注视着这一切。

【注 1:原文是 her post】

【注 2:原文是 the Mongol’s hand ……】

这时,赞普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未受伤的手与掉落在地上的刀,灵活地躲开了偷偷接近的实验室助理,飞快地冲向了房子。不过,苏拉曼的动作要快得多。仅仅一跃,苏拉曼便赶上了对方,并且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几乎将他压倒在地。那个西藏人挣扎了片刻,但苏拉曼像是抓动物一样提着他的颈背,将他拖向实验室。乔伊娜听见他用那个人的语言一面窃笑一面嘲弄,并且看见受害者黄色的面孔充满恐惧地扭曲颤抖着。接着,她突然很不情愿地弄懂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强烈的恐惧控制了她,让她在二十四小时内第二次陷入了昏迷。

待乔伊娜清醒过来后,房间里已经充满了下午将近黄昏的金色阳光。她捡起了掉落的工作篮与洒在地上的材料,变得满腹疑惑、茫然失措起来;最后,她觉得那幅吓昏她的场景肯定全都真实得可怕。而她最害怕的也就是那些可怕的真相。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过去的经验完全帮不上忙;而她也隐约有些庆幸——至少她的弟弟没有露面。她必须和他说清楚,但不是现在。她现在不能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乔伊娜爬上床去,瑟瑟发抖地想着那些可能发生在实验室窗户栅栏后面的恐怖事情,度过了一个痛苦无眠的长夜。

第二天,她憔悴地爬了起来,并且与克拉伦登见了一面。自医生恢复过来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心事重重地忙着在房子与实验室间来回工作,几乎没有理会任何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乔伊娜根本没机会展开一直她担忧的会面谈话,而克拉伦登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姐姐疲惫不堪的面容与略带迟疑的举止。

晚上,她听说他在书房里。于是,她试图以一种克拉伦登极度陌生的方式与他好好谈谈。她觉得他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而且有可能最终会重拾之前漠不关心的消极状态。她走进了房间,试图在没有牵涉到任何主题的情况下让他镇定下来,并且让弟弟喝下了满满一杯【注】肉羹。最后,她温柔地询问弟弟究竟在为什么烦恼,同时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回应,希望听到他说苏拉曼对那个可怜的西藏人的所作所为让自己恐惧和愤怒。

【注:a steadying cup of bouillon 】

他回答的时候声音里透着一股烦躁的味道。

“我在烦什么?老天啊,乔伊娜,有什么我是不烦的?看看那些笼子,你怎么还在问这个!空了——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该死的样本留下;一排最重要的细菌还培养在试管里,却没有机会做出点贡献来!很多天的工作都浪费了——整个项目都倒退了——这足够把人逼疯了!如果我没法凑齐足够的试验材料,我还能有什么进展?”

乔伊娜摸了摸他的前额。

“我觉得你应该休息一会儿,阿尔,亲爱的。”

他却躲开了。

“休息?那阵不错!那真该死的不错!接下来的五十,或者一百,或者一千年,除了休息、无所事事、一片空白地盯着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就在我准备拨开谜团的时候,我却没有材料了——然后我被要求再次退回到那种留着口水什么也不做的时候!老天!这个时候还有某些偷偷摸摸的小偷可能正在研究我的数据,准备利用我的工作赶到我前面去。我会和成功失之交臂——某个得到合适样本的蠢货会获得胜利,只要一个多星期,即便只有勉强够用的设备就能抢我一步大获成功【注】”

【注:see me through with flying colours,with flying colours 为一出自航海术语的俗语,意思类似“成功,胜利”】

他抱怨着拉高了声音,那其中有一种神经紧绷的言外之意,而乔伊娜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回答得很柔和,然而又没有柔和到让人觉得是在安抚一个精神病患。

“但这种焦虑和紧张会杀死你,如果你死了,你怎么能继续工作呢?”

他笑了起来,几乎像是在嗤笑。

“我猜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不会要了我的命,而我只需要这些时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或者其他任何人身上的事情,最后都无关紧要。必须有人为科学服务——科学——为人类知识奉献的苦行事业。我喜欢我使用的那些猴子,那些鸟,那些豚鼠——它们只是机器里的一颗齿轮,要被使用,被用来让整体进步。它们必须被杀死——我或许也该被杀掉——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所服务的目标不值得这样做吗?不值得付出更多吗?”

乔伊娜叹了口气。有一会儿,她不禁有点儿怀疑,这种无休止的杀戮是否真的有什么意义。

“但你敢肯定你的发现将会让人类得到恩惠,这些牺牲又都是值得的?”

克拉伦登的眼睛闪烁出了危险的光芒。

“人类!究竟什么才是人类?科学!蠢货!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个人!那些传道士最喜欢人类这个字眼,在他们看来,那象征着盲目轻信的大众;那些掠夺财富的富豪最喜欢这个字眼,在他们眼里,那预示着美元与美分;那些政客最喜欢这个字眼,在他们心中,那意味着能够凝聚起来用以推动他们前进的力量。人类是什么?什么都不是!谢天谢地这种粗糙的幻象没有一直延续下去!一个成年人应该去崇拜真理——知识——科学——光明——撕碎迷雾,驱散黑暗。知识,知识才是无上的力量【注】!死亡是我们的日常事务的一部分。我们必须杀戮——解剖——摧毁——这都是为了发现——为了崇拜妙不可言的光明。科学女神需要它。我们用杀戮来测试可疑的毒药。不然如何?不要想着自己——只有知识——必须知道效果。”

【注:the juggernaut 来自印度神话的一个词,用来表示无可匹敌、无法阻止、能够摧毁一切的力量或事物】

他短暂的耗尽了力气,声音渐渐小了。而乔伊娜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但这太可怕了,阿尔!你不该这么想!”

克拉伦登发出充满讥讽意味的咯咯笑声,他的举动在姐姐的脑海里激起了古怪而又令人厌恶的联想。

“可怕?你觉得我说的东西太可怕?你应该去听听苏拉曼!我告诉你,如果你能从亚特兰蒂斯的祭司那里听到些暗示,他们知道的东西足够吓死你。早在千百年前,这些知识就为人们知晓了【注 1】,那时候,我们的祖先还只是不会说话的猿猴,还在亚洲游荡!在阿哈加尔地区【注 2】的人知道一些关于它的事情——在西藏遥远的遥远上有关于它的传闻——有一次,我听说有个老人在中国召唤犹格·索托斯——【注 3】”

【注 1:原文是 Knowledge was knowledge a hundred thousand years ago】

【注 2:原文是 the Hoggar region,是非洲撒哈拉沙漠中北部的一個高原,此为法文,英文名是 Ahaggar】

【注 3:原文是 and once I heard an old man in China calling on Yog-Sothoth—】

他的脸变得苍白起来,伸直自己食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奇怪的符号。乔伊娜打心底警惕了起来。随后,他的话语变得不那么匪夷所思了,而乔伊娜也稍稍冷静了些。

“是的,这或许很可怕,但这也很光荣。我是说对知识的追求。可以肯定,那些邋遢懒散的情感与它没什么关系。难道自然界不杀戮么——自然界经常、冷酷无情地杀戮——可除了傻瓜,又有什么人会害怕这些事情?杀戮是必要的。它们是科学的光荣。我能从那当中学到东西,我们不能为了情感而牺牲掉学习知识的可能。听听,那些多愁善感的家伙为接种疫苗的事情哀嚎反对。他们害怕这会杀死儿童。好吧,如果它会又怎么样?我们还能从什么地方学到关于疾病的规律?身为一个科学家的姐姐,你应该比那些胡扯的意见更加清楚。你应该协助我的工作,而不是阻碍它!”

“但,阿尔,”乔伊娜抗议说,“我完全没有想要阻碍你的意思。我不是一直都在尽我所能地帮助你吗?我猜,我知道得不多,不能非常主动地帮助你;但至少我为你感到骄傲——不仅是自己感到骄傲,也是为家族感到骄傲——而且,我一直试图扫清你的前进道路。你任何时候都能相信我。”

克拉伦登热切地看着她。

“是的,”他站起来一面从房间里大步走出去,一面急促地说,“你说得对。你一直在尽你所能地努力帮助我。你或许有机会进一步帮助我。”

乔伊娜看着他消失在了前门,于是跟在后面进入了庭院。远处,有一盏提灯在树林间闪耀着光芒;他们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看见苏拉曼正弯腰看着一个伸张在地上的巨大物体。克拉伦登走上前去,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嘟哝;但是,当乔伊娜看见那是什么时,她尖叫着冲了上去。那是迪克,那只大圣伯纳德犬,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睁着泛红的眼睛与突出的舌头。

“它病了,阿尔!”她尖叫着。“快做些什么,快。”

医生看着苏拉曼,对方用一种乔伊娜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

“把他带去实验室,”他命令说;“我恐怕迪克得了热病。”

就像一天前带走可怜的赞普一样,苏拉曼拿起了狗,带着它无声地走向靠近墙的建筑。这一次,他没有窃笑,却用一种似乎真的非常焦虑的神情瞥了一眼克拉伦登。乔伊娜觉得,苏拉曼几乎像是在恳求医生救救自己的宠物。

可是,克拉伦登并没有跟上去,而是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朝着房子游荡过去。这种冷酷的表现让乔伊娜感到震惊,她跟了上去不断地恳求克拉伦登为迪克着想,但毫无作用。他完全没有理会姐姐的恳求,径直走向书房,开始阅读一本朝下摆放的巨大古书。趁他坐着的时候,乔伊娜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但他没有说话,或者转过头来。他一直在看书,而乔伊娜越过他的肩头好奇地想看看这本黄铜镶边的典籍上写着些怎样的古怪符号。

随后,乔伊娜在洞穴一般的起居室里独自坐了一刻钟,终于做出了决定。事情出了极端严重的错误——她几乎不敢想象,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又有多严重——不过,是时候召唤一些强大的力量来协助自己了。当然,这种力量就是詹姆斯。他是个有权势又能干的人,而且他的支持与影响力能够为阿尔指出正确的路。他一直很了解阿尔,也理解他。

虽然此时已经很晚了,但乔伊娜决心采取行动。灯光依旧从大厅另一边的书房里闪耀着,她一面迫切地盯着大门,一面安静地戴上帽子离开了房子。在阴沉的石头宅邸与禁止涉足的草地外,只有一条不长的小路通往杰克逊大街。凭着自己的运气,她在大街上找到一辆愿意前往西联电报所【注】的马车。然后,她在电报所里仔细地给萨克拉门托市的詹姆斯·道尔顿写一封电报,请求他立刻回到旧金山,有一件对他们来说极为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来处理。

【注:the Western Union telegraph office,目前叫这个名字的已经是一家电汇公司了。】


Chapter V

乔伊娜突然发来的电报让道尔顿完全摸不着头脑。自二月份那个风潮涌动的夜晚,阿尔弗雷德宣称道尔顿不是他们的家人后,他还没收到过来自克拉伦登家族的消息;相应地,他也在刻意避免与他们联系,在听说医生被当场解雇辞退后,他也曾希望表达自己的同情,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发现自己很难挫败那些政客,保住任命的权力。虽然他与阿尔弗雷德近来有些疏远,但在他看来,对方依旧是科研领域的最佳典范。看着他被解雇,也让道尔顿觉得悲伤遗憾。

事到如今,看到这封明显充满了恐惧的急召,他完全无法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知道,乔伊娜不是那种会失去理智、送出无用警报的人;因此他片刻都没耽误,立即搭乘一小时内离开萨克拉门托的大陆线火车【注】,赶到自己的俱乐部,随后让一名信使捎信给乔伊娜,告诉对方他已回到镇上,完全供她差遣。

【注:原文是 the Overland ,可能是指 The Central Overland Route,这是美国的第一条横穿整个国土的铁路线。】

与此同时,虽然医生继续沉默寡言,坚决拒绝透露宠物狗的身体状况,但克拉伦登家里的事情却没有太大的发展。邪恶的阴影似乎无处不在,越积越厚,但眼下所有人依旧保持着短暂的平静。收到道尔顿的消息让乔伊感到了些许宽慰,她回信说自己会在必要的时候请求他的帮助。在越来越紧张的氛围里也显现出了些许微弱的弥补,乔伊娜最终发现那些瘦削的西藏人都不见了——他们鬼祟、迂回的行事方式以及令人不安的异国外貌一直让她觉得烦乱不安。他们全都失踪了;而年长的玛格丽特,唯一一个在房间里还能看到的仆人,告诉她那些西藏人正在实验室里帮助他们的主子。

第二天——五月二十八日——早晨阴郁而又昏暗。这是个永远为人们铭记的日子。乔伊娜觉得那种让人觉得不太安全的平静正在渐渐淡去。她没见到自己的弟弟,但她知道他正在实验室里努力工作——虽然他曾抱怨说缺少样品。她想知道可怜赞普现在怎么样了,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接受了某些非常严重的接种实验;不过必须得说,比起赞普,她更关心迪克。她想知道,苏拉曼是不是趁着狗主人麻木冷淡的时候对那条忠心耿耿的大狗做了些什么。迪克被捉走的那天晚上,苏拉曼明显表示出了关切的神情,而这一点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也让她对这个实验室助理有了从未有过的好感。现在,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她发现自己愈发想念迪克了;直到最后,她发现这一细节似乎象征了潜伏在整个家庭里的全部恐怖,而她极度焦虑的神经也无法继续承受下去了。

阿尔弗雷德一直要求她不要靠近或打扰实验室,直到那个时候,乔伊娜也一直尊重弟弟独断专行的意愿;但在这个不祥的下午,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想要打破这道禁忌的意愿变得越来越强烈。最后,她面容坚决地动身离开房子,穿过庭院,走进没有上锁的玄关,踏入这座一直被禁止入内的建筑,决心想要弄清楚大狗的状况,或者找出弟弟的秘密。

和往常一样,内侧的门是锁着的;她听见门后传来了激烈讨论的声音。她敲了敲门,却没有回应,于是她又尽可能大声地晃了晃门把手,但里面的声音依旧没有注意到她。显然,那是苏拉曼和她的弟弟;当站门外试图引起他们注意的时候,她不经意间听到了其中的一部分谈话。在命运的捉弄下,她第二次当上了偷听者;而偷听的到信息似乎再一次给她的心灵与神经带了沉重的负担,让它们几乎绷紧到了极限。阿尔弗雷德与苏拉曼显然是在争吵,而且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讨论的内容足以唤起乔伊娜心中最疯狂的恐惧,证实她最担忧的焦虑。当弟弟的声音尖锐地拔高到狂热兴奋得有点儿危险的程度时,乔伊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你,该死的家伙——对我来说,你是个用来击败和调整的好目标!【注 1】毕竟,是谁开始这一切的?我从你那些该被诅咒的邪恶神明与古老世界里得到过什么点子吗?我一生中真的有想过你那该死的位于群星之外的世界,还有你那伏行混沌奈亚拉托提普吗?过去我一直都是个普通的科学工作者,该死的,可是我竟然愚蠢到把你从坟墓里拖了出来,把你的那些魔鬼般的亚特兰提斯私密拖了出来。你怂恿了我,现在你想和我切断联系!你无所事事地在这里闲逛,什么也不做,在你应该出去弄些材料回来的时候,却告诉我应该慢下来。该死的,你很清楚我不知道怎样去弄那些东西,而你在这个世界出现以前就肯定已经是这方面的老手了。就像你一样,你这该死的活死人【注 2】,从事一些你不愿,或者不能结束的事情。”

【注 1:原文是 you’re a fine one to talk defeat and moderation to me! 】

【注 2:you damned walking corpse】

苏拉曼再次邪恶地窃笑起来。

“你疯了,克拉伦登。这也是我让你继续胡言乱语的唯一原因。只要三分钟就能把你送进地狱。我受够了,对你这阶段的新手来说,你拥有的材料肯定已经足够了。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拿到所有我会带给你的东西了!在现在这个方面,你只不过是个疯子——献祭你那可怜妹妹的宠物狗!这是多么疯狂、卑鄙的事情,你原本能够不用献祭的!你不能看着每一个活物就想要把那只金色的注射器扎进去。不——迪克必须去那个墨西哥男孩去的地方——赞普和其他仆人也都去那里了——所有的动物都会去那里。你真是新手!毫无乐趣可言——你已经疯掉了。你想要控制那些事情,但现在却被它们给控制了。我准备和你了断了,克拉伦登。我原本觉得你有些见识,但你没有。是时候试试别人了。恐怕你必须得走了。”

医生咆哮了起来,声音里透着恐惧与狂暴。

“小心,你——!有些力量能够对抗你的力量——我去中国可不是徒劳无功,阿尔哈兹莱德的《阿泽夫》【注 1】里有些就连亚特兰提斯也不知道的东西!我们全都插手了某些危险的东西,但你不要以为你知道我所有的资源。火焰复仇【注 2】如何?我在也门与一个活着从深红沙漠【注 3】里回来的老人说过话——他见过千柱之城埃雷姆【注 4】,还曾在纳各与耶伯【注 5】的地底神殿里进行过朝拜——耶!莎布•尼古拉斯!”

【注 1: Alhazred’s Azif ,即《死灵之书》】

【注 2: the Nemesis of Flame。此词原本来自是 Algernon·Blackwood 的一篇小说,洛夫克拉夫特后来在《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里也提到了这篇小说。】

【注 3: the Crimson Desert,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位于阿拉伯南部的大沙漠。在《死灵之书的历史》里曾提及此处。】

【注 4:Irem, the City of Pillars,阿拉伯半岛上的一座遗失的城市 (或者是指该遗失城市的周边区域) 。】

【注 5:Nug and Yeb,这两个名字通常一同出现,他们被认为是一对双生子神明。可能是莎布•尼古拉斯的子嗣】

实验室助理低沉的窃笑打断了克拉伦登的尖锐假音。

“闭嘴,蠢货!你以为你那些奇怪的胡话对我有什么作用吗?词语与符咒——词语与符咒——对于那些有实际家伙的人来说,这都有什么意义?【注】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世界里,遵从物质定律。你有你的热病;我有我的转轮手枪。你不会再拿到样本,而且只要我还拿枪指着你,我就不会得上热病。”

【注:原文是 what do they all mean to one who has the substance behind them? 】

这就是乔伊娜听到的全部内容。她觉得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玄关,去户外低处寻求救命的空气。她意识到危机最终还是降临了,如果想要将弟弟从充满了疯狂与神秘的未知深渊里拯救出来,那么就必须依赖某些能够立刻帮得上忙的助力。她聚集起了剩余的所有力气,设法回到房子里,走进书房,匆忙写下一张字条让玛格丽特带给詹姆斯·道尔顿。

待老妇人走后,乔伊娜鼓起剩下的力气,穿过休息室,软绵绵地陷入了某种半昏迷的状态。她似乎在那里躺了许多年,只感觉黄昏的光线奇妙地从巨大阴森房间的低矮角落里慢慢爬了上来,数千种模糊的恐怖想象组成幽灵般、略带描绘色彩的华丽队伍穿过她饱受折磨、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大脑,让她饱受煎熬。黄昏渐渐变成了黑夜,而那种魔法仍未消散。接着,大厅里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她听见有人走进了房间,摸索着安全火柴。以气体为燃料的枝形烛台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而她的心脏也几乎停止了跳动,但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自己的弟弟。看见他还活着,乔伊娜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不由自主地吐出了一声颤抖、深沉、悠长的叹息,终于陷入了仁慈的昏厥。

听到叹气声,克拉伦登朝着休息室警惕地望了过来。而当看到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姐姐时,他露出难以言表的惊骇。乔伊娜仿佛死了一般的面色让克拉伦登打心底感到恐惧,他飞快地跪倒在姐姐身边,清楚地意识到她的去世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由于一直走在不断追逐真理的道路上,长时间忽略个人护理方面的工作,因此他已经失去身为医生的急救本能,在恐惧与悲伤的驱使下,他一面呼唤着姐姐的名字,一面机械地搓揉着她的手腕。然后,他想到了水,于是跑去起居室拿水瓶。深入一片仿佛栖息着模糊恐怖的黑暗后,他摸索了一段时间,试图寻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过,他最后还是用摇晃的手抓着水瓶匆忙跑了回来,将冰冷的液体泼在了乔伊娜的脸上。这个方法虽然粗糙,但还算有效。她蠕动了一下,再次吐出一口气,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还活着!”他大叫了起来。乔伊娜如同母亲般摸了摸他的头,而克拉伦登也将面颊贴在姐姐面颊上。她甚至为自己的昏厥感到有点高兴,因为这件事情似乎驱走了那个古怪的阿尔弗雷德,并且将弟弟重新带回了她的身边。她慢慢地坐了起来,试着安慰他。

“我都好,阿尔。给我一杯水就好。这么浪费水真是罪孽——更别说折腾我的腰了。这是你姐姐瞌睡时该做的事情吗?你不要以为我会生病,我没时间去生病!”

从阿尔弗雷德的眼睛来看,她冷静、平常的话语起了作用。他身为弟弟的恐惧立刻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模棱两可却又精明算计的表情,就好象他突然想到某些奇迹般的可能性。接着,狡诈与估量的细微神情从他脸上飞快地消失了,乔伊娜开始越来越不确定自己是否采用了正确的安慰方式。没等克拉伦登开口说话,她已经颤抖了起来,而且她发现自己无法确定到底为什么感到恐惧。敏锐的医学本能告诉她,理智的时刻已经过去,他此刻已再度陷入那种献身科学研究、全无节制的狂热状态。当她在不经意间提起自己身体健康的时候,他的眼睛飞快地眯了起来,而这当中有着某些病态的意味。他在想什么?在专研实验的过程中,他的热情发展到了怎样不正常的极致?她纯净的血液与完美无缺的健康状态又有着什么方面的特殊意义?不过,这些焦虑并没有让乔伊娜感到丝毫的困扰,她发觉弟弟正在按压自己的脉搏,而她表现非常自然、没有丝毫疑虑。

“你有点儿发烧,乔伊娜,”他颇为专业地直视着她的眼睛,用一种一丝不苟、经过精心克制的声音说。

“为什么,胡说,我很好。”她回答说。“别人会以为你在留意热病病人,好炫耀你的发现!不过,如果你用治愈自己姐姐来证明和显示自己,那太理想化了。”

克拉伦登突然充满内疚地惊跳了起来。她怀疑他的意图了?他是不是大声嘀咕了什么?他紧紧地盯着她,却发现她对真相一无所知。他站在休息室的一侧,而乔伊娜着对着他甜蜜地微笑起来,拍打着他的手。接着,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小皮匣,拿出了一只小巧的金色注射器。他开始意味深长地把玩着它,若有所思地来回推挤着空针筒里的活塞。

“我想,”他开始换上了彬彬有礼地说教语气,“如果真的有必要——你真的愿意帮助科学——或者之类的事?如果你知道这能完成并完善我的工作,你是否愿意像是耶弗他之女【注】那样为医学的目的虔诚献身?”

【注: 出自旧约《士师记》11 章,耶弗他向上帝许愿若能打败亚扪人,就将回家时第一个从家门里走出来的人献上为燔祭。结果他的女儿最先从家门出来,于是最终他不得已将自己的女儿献祭。】

捕捉到弟弟眼中古怪而又明显的闪光后,乔伊娜终于意识到自己最糟糕的忧虑已经成真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计代价地让他保持平静,同时祈祷玛格丽特能在俱乐部里找到詹姆斯·道尔顿。

“你看起来太累了,亲爱的阿尔。”她温柔地说。“为什么不用点吗啡,睡一会儿吗?你看起来很需要睡觉。”

他狡诈而又从容地回答道。

“对,你说的对。我太累了,你也是。我们都需要好好睡一觉。吗啡正是我们需要的——等等,我去装满注射器,我们都需要来上一针。”

他一面把玩着空的注射器,一面轻柔地走出了房间。乔伊娜漫无目的地绝望环顾着四周,警惕地聆听着任何能够提供帮助的迹象。她觉得自己听见玛格丽特又在地下室厨房里忙活了,于是站起来拉响了铃,想要知道关乎她命运的消息。老仆人立刻回应了她的召唤,告诉她自己早在几个小时前就已经将消息传递到了俱乐部里。道尔顿州长当时不在俱乐部里,但职员保证,州长一回来就会将字条转交给他。

玛格丽特再度摇摇晃晃地走下了楼梯,克拉伦登依旧没有出现。他在干什么?他计划做什么?她之前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因此知道弟弟肯定去了实验室。难道犹豫不决的疯狂心智让他忘掉了原有的想法?挂念与担忧变得越来越强烈,几乎让人无法承受,乔伊娜不得不紧紧咬住牙关,以免高声尖叫起来。

最终,同时在房子与实验室里响起的大门门铃打破了这种紧绷的状态。她听见人行道上传来了苏拉曼那如同猫一般的脚步声——他离开实验室准备去开门;接着,她听到了道尔顿熟悉而又坚定的嗓音——他正在与那个邪恶的随从说话——于是,乔伊娜近乎歇斯底里般地松了口气。看到道尔顿出现在书房的入口,她站了起来,几乎有点摇晃地迎了上去;两人沉默了片刻,随后他循着自己的习惯,用老派而又优雅的方式吻了吻她的手。接着,乔伊娜急促、慌乱地吐露出了一连串的解释,试图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自己瞥见和偷听到的东西,还有自己担忧与怀疑的事情。

道尔顿一面神色凝重地听着,一面试图理解她的话语,最初的困惑逐渐变成了震惊、同情与坚决。由于职员的粗心,那张纸条在俱乐部里略微耽误了一会儿。不过,当他们在休息室里热切讨论关于克拉伦登的事情时,他非常适时地收到了这张纸条。收到纸条的时候,道尔顿的一个俱乐部伙伴——马克尼尔医生——带来了一本医学杂志,他觉得这本杂志里有一篇文章肯定能让那位热切献身医学发展的科学家坐立不安,而道尔顿正准备劝说对方暂时将论文搁在一边,先看看事态发展。他原本打算说服马克尼尔医生,让他像自己一样信任阿尔弗雷德,可在看过纸条后,他放弃了之前的想法,立刻让仆人拿来了帽子与手杖,刻不容缓地叫了一辆马车前往克拉伦登的家。

他觉得,苏拉曼认出自己的时候似乎有点儿警觉;不过,当苏拉曼大步离开,走向实验室的时候,他又像往常一样窃笑了片刻。道尔顿永远记得这个不祥的夜晚,记得苏拉曼大步走开,低声窃笑的模样。当那个窃笑着的家伙走进实验室玄关后,他那自喉头发出低沉的咯咯声似乎混杂进了一些在遥远地平线上翻滚的低沉雷鸣。

听完乔伊娜的叙述后,道尔顿意识到阿尔弗雷德随时都可能带着一剂注射用的吗啡回来房子里,因此他觉得最好还是单独与医生谈一谈。他建议乔伊娜去自己房间里休息一会儿,静候事情的进展,接着他在阴沉的书房里来回走了几圈,一面扫视着搁架,一面聆听着外面实验室走道上克拉伦登紧张的脚步声。虽然枝形大烛台还亮着,但巨大房间的角落依旧非常阴暗。道尔顿越是查看自己朋友挑选的书籍,就越不喜欢它们。一个正常的医生、生物学家或者有修养的人都不会挑选这样的书籍。那当中有太多讲述可疑边缘主题的书卷;有关中世纪的黑暗猜测与禁断仪式,以及用熟悉或陌生的文字写下的离奇异国谜团。

桌上那本用来记录观察用的大笔记本也让人觉得邪恶而又危险。那里面的笔迹显得相当神经质,而其中的内容更让人无法安心。其中的大段文字都是由潦草的希腊文字组成的,当道尔顿调整好自己的语言记忆开始翻译它们的时候,却被突然吃了一惊。他希望自己在学校时与赞诺芬【注 1】及荷马【注 2】打交道的时候能更勤快一点。这当中出了某些问题——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随着州长越来越细致地看懂医生拙劣粗糙的希腊文,他软绵绵地沉进了椅子里。接着,他听到了一个声音,近得吓人的声音,接着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因此他紧张地跳了起来。

【注 1:Xenophon,希腊将军及历史家】

【注 2:Homer,希腊著名历史家 】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闯到这儿来?你应该告诉苏拉曼你来干什么。”

克拉伦登冷冰冰地站在椅子边,一只手抓着那只小小的金色注射器。他看上去非常冷静、非常理智。有那么一会儿,道尔顿觉得乔伊娜肯定夸大了他的问题。而且,一个他这样的生疏的学者又能从这些希腊文章节里获得某些绝对可靠的信息呢?因此,州长决定在谈话时一定要非常小心,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外衣口袋里还有一份从俱乐部里带来的似是而非的借口。于是他非常冷静、自信地站起来回答说。

“我觉得你不会在乎让一个仆人看到你被其他事情拖累。但我觉得你应该立刻看看这篇文章。”

他拿出了马克尼尔医生给自己的杂志,把它递给了克拉伦登。

“看 542 页——你看标题,‘来自费城的米勒医生用新血清征服了黑热病——他觉得他用你的治疗方法赶在了你的前面。俱乐部里正在讨论这件事情,马可尼尔觉得其中的解释非常有说服力。作为一个门外汉,我没法假装做出判断;但不管怎样,我觉得你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趁事情刚出来就看到这个信息。当然,如果你很忙,我不会打扰你——”

克拉伦登唐突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得给我妹妹打一针——她不是太好——但等我回来后,我会去看看那个庸医要说些什么。我知道米勒——他是个鬼祟又无能的混蛋——我不相信他有脑子能只看那么一点儿东西就能偷走我的方法。”

道尔顿突然有了一种直觉,觉得自己肯定不能让克拉伦登给乔伊娜打下那一针药剂。事情显得有些不祥。根据她之前说的话,阿尔弗雷德花了不少时间准备这剂药物,时间远比溶解吗啡片要长得多。他决定尽可能长地拖住主人,同时用一种多少有点儿狡诈的方法测试他的态度。

“听说乔伊娜不太好,我觉得很抱歉。可你确定这支针剂会治好她?会不会伤害她呢?”

克拉伦登突然惊跳起来,像是被击中了痛处。

“伤害她?”他尖叫起来。“别胡说!你知道乔伊娜必须保持最好的健康状态——我是说最好的健康状态——为了服务科学,和任何一个克拉伦登家族的人一样为科学服务。她相信为我的事业做出的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她是侍奉真理与发现的女祭司,而我是祭司。”

他打住了尖锐刺耳的演说,目露凶光,有点儿喘不过气来。道尔顿发现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暂时转移到了别处。

这时,克拉伦登继续说。“但让我先看看那个该死的庸医想说些什么,如果他觉得他的伪医学言论能够骗到一个真正的医生,那么他比我想象的还要蠢!”

克拉伦登一面紧紧捏着注射器,一面神经质地找到了正确的页数读了起来。道尔顿想知道事实究竟为何。马可尼尔向他保证论文的作者是在病理学方面有着极高造诣的专家,即便论文本身可能会有错误,但它表达的理念却非常强大、非常深奥而且绝对让人敬畏同时也表里如一。

当医生阅读那篇文章的时候,道尔顿发现他留着胡子的瘦削面孔变白了。他瞪大了自己的眼睛,修长细瘦的手指越捏越紧,就连纸页也开始渐渐裂开。头发已有些稀疏的象牙色额头开始渗出汗滴。趁着他还专注在文章上的时候,客人空出了座位,而他喘着粗气缓缓地陷进了座位里。接着,克拉伦登犹如焦虑的野兽【注】般发出了一声疯狂的咆哮,他突然倾身向前,来到桌子边,张开的双臂扫过面前的书籍与文件。犹如狂风熄灭烛火一般,他眼睛一黑失去了意识。

【注:原文是 a haunted beast,我怀疑实际是 hunted beast】

道尔顿慌忙赶上去帮助受伤的朋友,扶住他瘦削的身体,将他放回到椅子里。看到水瓶还放在靠近休息室的地板上,他跑上前去,弄了些水洒在那张扭曲的脸上。随后他的举动有了回报,那双大眼睛缓缓地睁开了。此时,眼睛里的神采恢复了正常——它们深沉、悲伤而且毫无疑问理智正常——道尔顿满怀敬畏地意识到了这场悲剧,这场悲剧是如此极端的深邃,他不希望也不敢去测量。

他的左手依旧紧紧握着金色的注射器,但随着克拉伦登颤抖着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松开了自己的手指,在手掌上来回滚动着那支闪闪发光的东西,细细研究着它。接着,他说话了——语调缓慢,透着因完全、彻底的绝望而来带的无法言喻的悲伤。

“谢谢,吉米,我很好。但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之前问我这针吗啡会不会伤害乔伊娜。我现在正式告诉你,它不会了。”

他微微拧了拧注射器,用一根指头扣上了活塞,同时用左手拉紧自己脖子上的皮肤。道尔顿警惕地尖叫了起来,与此同时,他以闪电般的动作用右手将针筒里的东西注射进了堆挤起来的血肉里。

“老天啊,阿尔,你干了什么?”

克拉伦登温柔地笑了——那笑容几乎有些平和与顺从,的确与过去几周面带讽刺的嗤笑完全不同。

“吉米,如果你还有当州长时的判断力,你应该知道的。你肯定已经从我的笔记本里拼凑出了足够的东西,所以你知道没什么可以做的了。根据过去你在哥伦比亚的希腊语分数,我猜你没有漏掉多少。我只能告诉你那都是真的。

“詹姆斯,我不喜欢推卸责任,但我必须告诉你是苏拉曼将我牵扯进这件事的。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或者他是什么,因为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知道一些事情,任何神智清楚的人都不该知道这些事情;但我可以这样说,我不觉得他是完全意义上的人类,而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活着,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活着。

“你觉得我在胡说。我希望我在胡说,但这堆毛骨悚然的事情全都非常真实。我干这件事情时原本抱着纯洁的心灵与目的。我希望消灭所有的热病。我试过,但失败了——老天在上,我希望自己能城市地说自己失败了。不要被我过去的科学演说给骗了,詹姆斯——我没有发现那种抗毒素,就连一半都没有到。

“别那么不安,老伙计!像你这样的政界老手肯定已经见过不少错误了。我告诉你,我甚至都没有开始研究治疗热病的方法。但我的研究将我引向了一些古怪的地方,那该死的运气让我从某些更加古怪的人那里听到了些故事。詹姆斯,如果你希望谁好好活着,告诉他不要去招惹地球上那些古老隐匿的地方。那些与世隔绝的古老地带非常危险——这些地方流传着一些东西,一些对正常人类没有任何益处的东西。我与那些古老祭司以及那些古老奥秘打了太多的交道,开始希望自己能用某些阴暗的方法来实现我没法通过合法手段实现的事情。

“我不应该直接告诉你我想说的事情,如果我这么做的话,我就和那些毁掉我的古老祭司一样邪恶了。我需要说的是,在学到那些事情后,我会为那些关于世界以及它所在位置的想法感到不寒而栗。这个世界非常非常古老,詹姆斯,早在我们有机生命以及与之相关的地质时代出现以前,就已经崛起殒落了许多的世代。这是个非常可怕的想法——有许多早已被遗忘的进化轮回,这些轮回有着各自的生物、种族、智慧与疾病——地质学能够告诉我们第一只变形虫在热带海洋里挣扎的时代,但早在这以前,那些东西就已经出现然后灭亡了。

“我说灭亡,但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是那样还好些,但它们并没有完全灭亡。在有些地方,传统还在延续——我没法告诉你它们是如何延续下来的——在某些隐秘的地方,某些古老的生命形式设法勉强地延续过了无穷的岁月。有些教团,你知道——一些邪恶的祭司团体,他们所在土地现在已经埋葬在海洋里了。亚特兰提斯就是温床。那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如果老天仁慈,人们就不该从深渊里将那些恐怖拖出来。

“不过,它有一块殖民地,没有沉没的殖民地;如果你取得一个非洲特瓦瑞格【注】祭司的信任,他可能会告诉你一些有关这块殖民地的疯狂故事——这些故事能够关联上你从亚洲秘密高原上的疯癫喇嘛以及那些赶着牦牛、反复无常的家伙听来的传说。我听说了所有的普通故事与传说,然后遇到了真正重要的事情。至于那是什么,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但它属于某些从久远得亵渎神明的时代里流传下来的人,或者东西,而且它还能再次活过来——或者看上去和活的一样——但告诉我的人不太清楚当中的某些过程。

【注:Tuareg 分布于撒哈拉沙漠中部、西部及尼日河沿岸的游牧民族】

“现在,詹姆斯,我承认在有关热病的问题上出了差错,不过你应该明白,我不是个糟糕的医生。我致力于医药方面的研究,吸收掌握的知识不比任何人少——或许还要多一些,因为我在阿哈加尔国【注】做了任何祭司都没办法做的事情。他们蒙住我的眼睛,把我带到了一个已经封禁了许多个世代的地方——然后我带着苏拉曼回来了。

【注:the Hoggar country 】

“放松,詹姆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那些东西的?——为什么他说英语——或者说其他语言——的时候没有口音?——他为什么回随我离开?——这些事情,我没法完全告诉你。不过,我告诉你,他能通过某些方式获得想法、图像与感觉,但他并不是通过脑子与感官获得的。他对我,还有我的科学有用处。他告诉一些东西,打开我的视野。他教我膜拜那些古老、原始、邪恶的神明,指明道路指引我达成某些可怕的目标——我甚至都不敢向你提起的这些目标。不要逼我,詹姆斯——这是为保护你的神智,为了保护这个世界的神智。

“那个家伙超越了所有的界限。他与群星以及自然界里的所有力量结成了同盟。不要我以为我还在发疯,詹姆斯——我发誓,我没有!我瞥见太多东西了,没法再去怀疑。他给我带来新的乐趣——他那些极度古老的崇拜方式,以及最大的乐趣,黑热病。

“老天,詹姆斯!到了现在你还没看穿这中间的把戏吗?你还以为黑热病是从西藏传过来的,还以为我是从那里了解到这种疾病的?用用你的脑子,伙计!看看米勒这篇文章!他发现了一种基础抗毒素,它能在半个世纪内终结所有的热病,知道其他人学会怎么改造它,创造出不同的形式。他破坏了我年轻时的梦想——做到了我毕生致力去做的事情——想尽一切办法正直地航向终点,而我甚至都没有借助科学的微风!你觉得他的文章给我带来了转机吗?你觉得它震撼了我,让我从疯狂里清醒过来,重温年轻时的旧梦吗?太晚了!太晚了!但还来得及拯救其他人!

“我猜,我有点儿胡言乱语了,伙计。你知道——那一针的缘故。我问你,你为什么没有想到关于黑热病的事实。不过,你怎么会想到呢?米勒不是说他用自己的血清救活了七个病例么?詹姆斯,那是诊断的问题。他只觉得这是黑热病。我能从他的文字里读出来。这里,老伙计,551 页就是整个事情的关键。再读一读。

“你明白了,不是么?他的血清对来自太平洋沿岸【注】的热病病例不起作用。他为这事感到困惑。这些病例看起来和他知道的任何真正的热病都不太相同。是啊,那是我的病人!这是真正的黑热病病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抗毒素能够治愈黑热病!

【注:the Pacific Coast ,即美国西海岸,也就是克拉伦登所在的加利福尼亚州。】

“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因为黑热病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它是从别的地方来的,詹姆斯——只有苏拉曼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因为那是他带来的。他带来了黑热病,而我散播了黑热病!这就是秘密,詹姆斯!这就是我想要那份任命的原因——这就是我做的事情——我一直在传播这种热病,它就在我带着的这支金色注射器里,你看,就我食指上这支致命的指环注射器上!科学?瞎子!我想要杀戮,杀戮,杀戮!只要轻轻一按,黑热病就会被注射进去。我想看到那些活物扭动、尖叫、口吐白沫地过上几个月。轻轻一按注射器,我就能看着他们去死,只有看到大量的死亡我才能思考,我才能活下去!这就是为什么不管我看到什么都想用这根该死的针管去扎一下。动物,罪犯,儿童,仆人——接下来就是——”

克拉伦登的声音沙哑了,他坐在椅子里,明显地扭曲了起来。

“接下来——接下来,詹姆斯——就是——我的命。这是苏拉曼的错——他教会了我,让我继续,直到最后我已经没法停手了。然后——然后,事情变得严重了,即便对他来说也太严重了。他试图制止我。想想看——他试图阻止任何站到那条线上的人!但现在,我拿到了最后的样本。这就是我最终的试验了。非常优秀的试验对象,詹姆斯——我很健康——见鬼,我太健康了。不过,非常讽刺的是——现如今,我已经不是个疯子了,所以痛苦不会再带给我任何快乐了!不要——不要——”

热病带来的剧烈颤抖折磨着医生,道尔顿沉浸在因为恐惧造成的茫然中,哀叹说自己没有什么可悲伤的。阿尔弗雷德的故事里有多少是纯粹的胡话?又有多少梦魇般的真相他还没说出来?但是,不论如何,他觉得这个人更像是个受害者,而非罪犯,但最重要的是,他是自己童年时的伙伴,是乔伊娜的弟弟。关于过去的思绪如同万花筒般涌现了出来。“小阿尔弗”——菲利普斯·埃克塞特中学的庭院【注】——哥伦比亚的中庭——为了救下挨打的阿尔弗而与汤姆·科特兰打的架……

【注:the yard at Phillips Exeter,这是一所位于新罕布什尔州埃克塞特市的私立寄宿制高中。】

他扶着克拉伦登来到休息室里,温柔地问他需要自己做些什么。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到了这个时候,阿尔弗雷德只是喃喃低语了,但他请道尔顿原谅自己的冒犯,同意将姐姐交给自己的朋友照顾。

“你——你——要让她幸福,”他喘着气说。“这是她应得的,饱受一个杜撰出来的神话的折磨!补偿她,詹姆斯。不要让她知道——除了她必须知道的事情!”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变成了含糊的咕哝。接着,他陷入了昏迷。道尔顿拉响了铃,但玛格丽特已经上床了,于是他跑上楼去叫来的乔伊娜。她的脚步很坚定,但面色非常苍白。阿尔弗雷德的高声尖叫让她饱受痛苦的折磨,但她相信詹姆斯。詹姆斯带着她来到了休息室里,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弟弟,然后他告诉乔伊娜回自己房间休息,不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管——而她依旧相信詹姆斯。他不希望乔伊娜看见注定发生的、热病谵妄时的可怖场景,但却等她最后吻过自己的弟弟才送她离开——克拉伦登平静地躺着,就像过去那个娇弱的孩子。于是,她离开了他——那个被月光与星辰照亮的男人,她长久以来当作儿子般照顾的古怪天才——她带走的是一幅非常平和的景象。

而道尔顿则必须将另一幅更加冷酷的景象带进坟墓。他担忧的热病谵妄如期而至,整个漆黑的午夜时分,他用全部力气压制着疯狂患者的狂暴动作。他永远也不会复述他从那双肿胀发黑的嘴唇里说出的话语。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神智清醒的人了,他知道了一些事情,没有人能在听说过那些事情后还能保持之前状态。因此,为了整个世界的安宁,他不敢将它们说出来。此外,他非常庆幸自己在某些领域是个无知的门外汉,这让许多启示变成了神秘费解、毫无意义的胡话。

直到清晨时分,克拉伦登突然清醒了过来。这时的他意识清楚、神智正常,并且用坚定的声音说:

“詹姆斯,我没有告诉你必须去做的事情——关于一切事情。涂掉那些希腊语,然后将我的笔记本送给米勒医生。其他的笔记,也送给他,你会找到那些文件的。如今他是个权威了——他的文章证明了他的成就。你在俱乐部的朋友是对的。

“但实验室里的所有东西都必须处理掉。所有东西,没有例外,死的,或者活的,或者——其他的。那些地狱来的瘟疫全都装载搁架上的瓶子里。烧掉它们——全都烧掉——如果有一件东西漏掉了,苏拉曼会把黑热病【注 1】传播到世界各地。最重要的是,烧掉苏拉曼!那个——那个东西——不能活在天堂健康的空气中。你现在知道了——我告诉你的——你知道这样的存在为何不能留在这世上。那不是谋杀——苏拉曼不是人类——如果你还过去一样虔诚,詹姆斯,我没必要去督促你。记住那句老话——‘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注 2】——或者其他之类的东西。

【注 1:原文是 black death,这是黑死病,但这里说的应该是之前一直提到的黑热病 (black fever) 】

【注 2:出自《出埃及记》22:18】

“烧死他,詹姆斯!不要让在凡人血肉受到折磨时再度低声窃笑!我说,烧死他——火焰的复仇——那是唯一能够够到他的东西,詹姆斯,除非你能在他睡觉的时候抓住他,用木桩刺穿他心脏……杀死他——消灭他——抹掉这个正常宇宙最初的污点——我从漫长沉眠里唤起的污点……”

医生扬起了自己的眉毛,他的声音最后变成了一种刺耳的尖叫。然而,他太努卖力了,不久就突然陷入了平静而深沉的昏迷。道尔顿并不害怕热病,因为他知道这种可怕的微生物是不会传染的,他将阿尔弗雷德的双手与双腿安放回长椅上,将一束灯光照射在那具脆弱的身影上【注】。毕竟,这些恐怖是不是被夸张了,是谵妄的胡话? 老医生马可尼尔不是冒了很大风险才将他救回来么?州长努力保持着清醒,轻快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但他的精力耗费得太厉害,没办法保持这样的状态。在桌边椅子上休息几秒钟就让事情超出了他的控制,因为尽管努力保持清醒,他依旧很快陷入了安稳的睡眠。

【注:原文是 threw a light afghan over the fragile form,那个 afghan 实在很让人费解,虽然的确有 afghan over 这个说法,但是没找到准确的解释】

射入眼睛的明亮光线让道尔顿惊醒了过来,有一会儿,他觉得那是破晓的光线。但那不是黎明,他擦了擦沉重的眼皮,发现那是熊熊燃烧的火光——庭院里的实验室起火了,厚实木板上的火焰燃烧着、咆哮着、噼啪作响地冲向天空,他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的灾难【注】。这的确是克拉伦登希望的“火焰复仇”,道尔顿觉得火焰里肯定添加了某些奇怪的助燃剂,普通的松木或者红木可不会引起这样疯狂的火焰。他警惕地瞥了一眼长椅,但阿尔弗雷德不在那里。他爬起来,跑去叫乔伊娜,但却在大厅里遇上了她——她也是被如同山峰般的熊熊大火给惊醒的。

【注:原文是 holocaust,这个词也有燔祭的意思。】

“实验室被烧掉了!”她尖叫着说。“阿尔现在怎么样?”

“他不见了——我睡觉的时候,他不见了!”道尔顿一面回答,一面伸出坚实的手臂扶住了那个已经有些头昏的身影。

他温柔地扶着乔伊娜回到了楼上属于她的房间,保证说会立刻开始寻找阿尔弗雷德。可是,当户外燃烧的火焰在阳台窗户上投射出奇异的光辉时,她摇了摇头。

“他肯定已经死了,詹姆斯——知道他所作的事情后,他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神智健全。我听见他在和苏拉曼争吵,知道有些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他是我的弟弟,但最好还是这样。”

她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变成了喃喃低语。

突然,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深沉窃笑从敞开的窗户里传了进来,吞噬实验室的火焰显现出了新的轮廓,隐约像是梦魇里无名的巨型怪物。詹姆斯与乔伊娜迟疑了片刻,喘着粗气望向阳台窗户。这时,天空中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雷霆,一道分叉的闪电骇人地径直击中了正在燃烧的废墟的正中央。深沉的窃笑停止了,那地方传来了一阵哀嚎般的疯狂咆哮——仿佛一千只食尸鬼与狼人正在受到痛苦的折磨。它留下反复激荡的回音,渐渐地消失了,而燃烧的火焰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观望的两个人没有动,一直等到火柱收缩成了一堆闷燃的余光。由于接近郊区消防队员并没有出动,而高墙也隔绝了好奇的围观者,这让他们有些庆幸。那些粗野的乡民不应该看到这里发生的事情——那样会牵扯到太多属于这个宇宙的核心秘密。

在苍白的黎明中,乔伊娜只能将她的头放在詹姆斯的肩膀上抽泣着。后者温柔地说:

“亲爱的,我想他已经赎罪了。你知道的,肯定是他在我睡着的时候点燃了火。他告诉我那个地方必须被烧掉——那个实验室,还有里面的东西,以及苏拉曼。这是唯一能够拯救世界的方法,从他所释放的未知恐怖中拯救世界。他知道,而且他尽力做到了。

“他是个伟人,乔伊娜。让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这点。我们必须始终以他为荣,因为他是为了帮助人类,即便他有罪,他的作为也非常伟大。我以后会告诉你更多的内情。他做的事,或好或坏,都是人类从未做过的。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撕破某些帷幕的人,即便蒂安那人阿波罗尼奥斯【注】也只能屈居次席。但我们不能说这些东西。我们必须将他当作我们知道的小阿尔弗铭记在心——他还是那个想要掌握医药,终结热病的孩子。”

【注:Apollonius of Tyana,古希腊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家。生活在公元一世纪 (并非是那个公元前三世纪的几何学家) 。此人没有留下太多的著作和理论,但根据智者腓勒司多斯(Philostratus)的记叙,此人的经历与耶稣有非常多的相似之处。四世纪的基督徒曾拿他与耶稣做比较。】

下午的时候,消防员从容不迫地彻底检查了废墟。他们发现两具挂着一点儿焦黑血肉的骷髅——幸好他们没有检查石灰坑,因此只有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是人类的尸体;至于另一具是什么,海岸地区的生物学家依旧在争论。那不完全是猿猴,或者蜥蜴类的骷髅,但却有着某些令人不安的痕迹,显示出了目前古生物学家从未揭露出的其他进化分支。最古怪的是,那个焦黑的骷髅非常像是人类,让人想起苏拉曼的模样;但其他的骨头却让人无从猜测。只有剪裁得体的衣物让这样一具尸体看起来像是个人类。

但那具人类骸骨是克拉伦登。对此没有人会提出异议,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为医生过早去世感到哀痛——毕竟在他这个年纪的人群中,克拉伦登是最为伟大的医生;如果这位细菌学家能活着完善他的万能热病血清,那么这一成果必然会让米勒医生的同类抗毒素黯然失色。事实上,米勒医生后来的成功大多得益于在火灾中不幸丧生的医生的遗赠。过去对于医生的敌视和仇恨几乎完全消散于无形,就连维尔佛利德·琼斯也经常自吹自擂地说起与那位已经去世的领导共同工作的日子。

詹姆斯·道尔顿与他的妻子乔伊娜始终对此保持沉默,人们相信这完全是因为他们谦逊的品德以及不愿提及家族伤痛的心理在起作用。他们出版了某些笔记来纪念、称颂那位伟人,但对于社会上流行的评价,以及少数几个敏锐的思想家悄悄念叨的某些极端罕见的奇迹,他们全都不置可否。事实被一丁一点地慢慢筛了出来。道尔顿可能向马克尼尔医生透露了一点儿真相,而那个好人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保留太多的秘密。

总体来说,道尔顿一家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因为笼罩在他们身上的恐怖谎言已经遁进了遥远的历史里,相互之前的强烈爱意让他们看到的世界始终保持着新鲜与朝气。但有些事情还是会让他们感到古怪的不安——那是一些非常琐碎的事情,人们很少会想起去抱怨的事情。他们无法忍受那些瘦削,或嗓音深沉得超过一定限度的人。只要听到喉头发出的窃笑声,乔伊娜就会变得面色苍白。参议员道尔顿对于神秘主义、旅行、皮下注射以及大多数不太协调的古怪字符有着混杂的恐惧,还有些人责备他非常认真地涂抹毁坏了医生藏书室里的大部分文献。

不过,马可尼尔似乎能够理解这些举动。他是个单纯的人,当阿尔弗雷德·克拉伦登的最后一本奇怪藏书被烧成灰烬后,他念了一句祷告。任何瞥过那些书籍,并且心领神会的人都会希望说出那句祷告里的每一个词。

The End


本文发表在 1928 年的 Weird Tales

最初的底稿是由 Adolphe Danziger De Castro 在 1893 年前后完成的,最初的名字叫 A Sacrifice to Science,后来经过 H.P.Lovecraft 修订 (也有说法是完全重写) 后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比较奇怪的是,这篇故事非常的没有名气——虽然它没有想象得那样糟——虽然它是“莎布·尼古拉斯”那句著名祷词的第一次登场的故事,但是你很少看到关于这篇文章的意见或评论。某些人会觉得这篇故事有点儿过分拖沓,还有些人觉得它不太“洛夫克拉夫特” (从风格上来说的确如此,但是从理念上来说却相当的“洛夫克拉夫特”) ;但也有人觉得它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甚至有些 creepy;或者有些像是 50 年代的 B 级电影。

另外,我不得不说。当苏拉曼说:

“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世界里,遵从物质定律。你有你的热病;我有我的转轮手枪。而且只要我还拿枪指着你,我就不会得上热病。”

的时候有种莫名的喜感。

另一些重要的事情:

由于几件非常耗费脑力和时间的事情有待处理,所以我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 (3 个月左右) 都不太可能会继续翻译。事实上,本文翻译时已经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本来应该在年前放出来的——为了不两头皆失,我短暂停工了一段时间。

向一直习惯等着看翻译的观众们抱歉了。

The Little Glass Bottle

小玻璃瓶

原著:7 岁的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停船,下风处漂着什么东西。”说话的是矮小壮实的男人。他叫威廉·琼斯,是一艘小单桅帆船的船长。故事开始的时候,他和一小伙人正在海上航行。

“是,是先生”约翰·特沃斯回答到。小船停了下来,直到琼斯船长伸手够到了那个东西。这时,他看清楚那是个玻璃瓶“只是个朗姆酒瓶,是从哪艘经过的船上扔下来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在好奇的驱使下,他伸手抓住了那个东西。那只是个的朗姆酒瓶。可当他正准备将瓶子扔回去的时候,他注意到瓶子里有一张纸片。他将纸片抽了出来。纸片上写着:

1864 年 1 月 1 日

我是约翰·琼斯,我写下了这封信。我的船上载着一件宝藏,现在正飞快地下沉。我将它下沉的地点用*标注在附上的航图里。

琼斯船长翻过了纸片,那后面是一张航图。

在纸片的边缘写着这样一些词

虚线代表着我们航行的路线

“特沃斯,”琼斯船长兴奋地说“看看这个。”特沃斯听从他的指示看了看。

“我觉得值得跑一趟”琼斯船长说。“你呢?”

“和你说的一样。”特沃斯回答道。

“我们今天就能租上一艘纵帆船。”船长兴奋地说

“很好。”特沃斯回答道。于是他们租了一艘船,出发沿着他们航图的虚线航行了四个星期,前往了指示的地点。潜水员下了水,然后带着一只铁瓶子浮了上来。他们在那里面发现下面的文字潦草地写在一片棕色的纸上。

1880 年 12 月 3 日

亲爱的搜索者,请原谅我向你们开了个实际上的玩笑。但这是给你的惩罚,你的愚蠢的行为什么也找不到——

“好吧”琼斯继续说“继续”

不过,我会支付你从捡到瓶子的地方航行到这里的全部花销,我想大概是 25.0.00 美元。你会在你们发现瓶子的地方找到一只铁盒子。这笔钱就在盒子里。因为我把这只瓶子,铁盒子放在这里,然后找了好地方放下了第二只瓶子。希望随附的钱能够补偿你的花销——匿名”

“我想把他的头给踢下来”琼斯船长说“好吧,潜水员去,把这 25.0.00 美元拿回来。”不出一分钟,潜水员带着一个铁盒子浮了上来。盒子里有 25.0.00 美元。它支付了他们的花销。但我很难想象他们会再为了一个神秘的瓶子前往一个神秘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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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点无厘头,但这几乎是他少年时写过的比较正常的故事。

隐秘的洞穴(约翰·李的冒险)

原著:8 岁的洛夫克拉夫特


"现在,乖乖的。"李太太说。“我离开的时候别胡闹。”李先生和李太太要离开家一天,把十岁的约翰与两岁的爱丽丝留在家里。“好的。”约翰回答到。

李家两个大人【注 1】夫妇一离开,两个孩子就跑进了地窖,在旧货堆里翻找起来。小爱丽丝靠着墙看着约翰。当约翰把桶板做成的小船的时候,小女孩身后的墙倒了,她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他快步冲向她,把大声尖叫的她举了起来。当停止尖叫后,她说:“墙不见了。”约翰走上前去,看见了一条通道。他对小女孩说:“我们进去看看这是什么。”“好的。”她说着走进了那个地方。他们能在那条通道里站直身体,但他们看不见通道的尽头。约翰走上楼去,来到厨房抽屉边,拿了两只蜡烛和一些火柴。然后他们回到了地窖的通道里。他们两个再一次进入了通道。通道的墙面、地板和天花板都刷着灰泥。除了一只箱子,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那只箱子是当作座位用的【注 2】,不过他们还是检查了它。它里面什么也没有。于是他们继续走下去。很快刷灰泥的墙面就被落在了身后,他们走进了一个洞穴里。小爱丽丝起先有些害怕,但她的哥哥向她保证“不会有事的”,所以她压抑住了自己的恐惧。很快,他们遇到了一个小盒子。约翰把它捡了起来,带在身上。很快,他们来到了一艘小船前。小船上有两只桨。于是,他费力地拖着小船继续前进。随后,他们发现通道突然堵住了。他把障碍推开,却惊恐地发现水流涌了进来。约翰是个游泳好手。他吸了长长的一口气,但他太累了,不可能把盒子和自己的妹妹都带上去。这时,他看到了上浮的小船,于是他抓住了它。

【注 1:原文是 The Elder Lees 】

【注 2:原文是 this was for a seat ,不太确定要表达什么。】

再度醒来时,他已经在水面上了。他紧紧抓着自己妹妹的尸体和那个神秘的盒子。他没法想象水是怎么进来的,但新的危险已经出现了。如果水面继续上涨,它就会碰到顶部了。一个主意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能堵住这股水流。于是他飞快地堵住了入口。接着他将妹妹那没有生命的尸体扔进了船里,然后自己爬了进去,沿着通道划了下去。那是条非常可怕的路,不可思议的绝对黑暗。洪水已经把他的蜡烛打灭了。一具死尸躺在他身边。他没有四处张望,只是拼命划船。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漂进自己的地窖了。于是他带着尸体飞快地冲上了楼梯,找到了他的父母,告诉了他们这个故事。


爱丽丝的葬礼花了很长的时间,约翰完全已经忘记了那只盒子——但当他们打开盒子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一只实心的金块。金块价值 10000 美金,足够补偿他妹妹的死所带来任何损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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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岁小孩想出这个点子真是太诡异了……

你是怎么想出淹死妹妹的情节的?


墓园之谜(死人的复仇)

一个侦探故事

作者:8 岁的洛夫克拉夫特


Chapter I 伯恩斯的坟墓

中午,在名叫美因维尔的小乡村里,悲伤的人群聚集在伯恩斯的坟墓前。约瑟夫·伯恩斯去世了。 (在弥留之际,他吩咐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命令:“在将我的尸体放进坟墓前,把这只球放在地面上标示着“A”的地方。”接着他将一只金色的小球交给了遗嘱执行人。) 他的死讯让人们感到极度惋惜。葬礼举行完毕后,多布森先生(遗嘱执行人)说,“朋友们,我现在将满足死者最后的愿望。”他说着走进了坟墓里。(准备将球放在那个标示着“A”的地方)很快,参与葬礼的人变得不耐烦起来,过了一会儿,查尔斯·格林先生(律师)走进墓穴去一看究竟。不久,他一脸惊恐地走了上来,说“多布森先生不在里面!”


Chapter II 神秘的贝尔先生

下午 3 点 10 分【注】的时候,多布森宅邸的门铃大声地响了,仆人走向门口,看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有着黑色的头发,和连鬓胡子。他说想见见多布森小姐。当她出现后,他说,“多布森小姐,我知道你父亲在哪里,我愿意以 10000 英镑的价钱营救他。我的名字叫贝尔先生。”“贝尔先生,”多布森小姐说,“你能容我离开一会儿吗?”“当然。”贝尔先生回答道。她很快就回来了,说,“贝尔先生,我明白,你绑架了我的父亲,抓住他想要赎金”

【注:原文是 3.10 o’clock 】


Chapter III 在警局

下午 3:20 分【注 1】的时候,北角警局的电话猛烈地响了,吉普森 (话务员) 询问了来电事宜。

“发现我父亲失踪的事情了!”一个女人声音说。“我是多布森小姐,我父亲被绑架了。”“让金·约翰去!”金·约翰是个著名的西部侦探【注 2】。这时一个人冲了金来,高声喊道“噢!真恐怖!快去墓园!”

【注 1:原文依旧是 3.20 o’clock 】

【注 2:原文是 western detective,估摸着大概是这意思。】


Chapter IV 西窗

让我们回到多布森的宅邸。多布森小姐的直白让贝尔先生吃了一惊,但当他恢复过来后,他说,“不要说的这么坦白,多布森小姐,因为我——”可金·约翰走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金·约翰手里托着一把转轮手枪,站在门口堵着所有的出口。但没等其他人做出反应,贝尔就冲到了西面的窗户——跳了出去。


Chapter V 坟墓的秘密

现在让我回到警局。等激动的拜访者冷静些后,他能更流利地说他的故事了。他看见三个人在墓园里喊“贝尔!贝尔!老头你在哪里?”而且他们显得很可疑。他跟着他们,然后他们走进了伯恩斯的坟墓!他跟着他们,然后他们碰了碰一个标着“A”的弹簧【注】,然后消失了。“我希望金·约翰在这儿。”吉普森说。“你叫什么名字?”“约翰·斯帕特。”拜访者回答说。

【注:原文是 spring】


Chapter VI 追捕贝尔

让我们再次回到多布森的宅邸:——金·约翰被贝尔的突然举动给彻底弄混了,但他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后,他的第一想法就是追出去。于是,他开始追逐的绑架者。他一直追到了 R.R.车站,气馁地发现他已经搭上了南面大城市肯特的火车,而在那里和美因维尔之间既没有电报也没有电话。而那辆火车也才刚刚开车!


Chapter VII 黑人司机

肯特的火车在 10:35 开车,大概 10:36 的时候,一个兴奋【注】、黝黑、疲惫的人① 冲进了美因维尔出租车行。警官对站在门边的黑人司机说——“如果你能在 15 分钟内载我到肯特,我就给你一美元。”“我想不出能怎么赶到那里。”黑人说。“我没有一对好马,我有——”“两美元!”旅行者大声喊到。“没问题。”司机说。

① 金·约翰

【注:原文是 exited,怀疑是 excited 的笔误】


Chapter VIII 贝尔的意外

11 点钟的肯特,所有的商店都已经关门的了,只有一家还在营业。那是一间位于西区、昏暗、肮脏的小店。它位于肯特港,肯特-美因维尔车站之间。在它的前厅里,有个衣衫破烂、看不出年纪大小的人正在和一个有着灰色头发的中年人说话,“我已经同意做这份差事,林迪,”他说,“贝尔会在十一点半到这里,马车已经准备好把他带去码头了,那里有艘船会在夜晚航向非洲。”

“可是,如果金·约翰来了呢?”他询问道“林迪。”

“那么我们就会被抓住,贝尔会被吊死。”那个人回答说。

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贝尔吗?”林迪询问道。“是的。”门外的人回答说。“我搭上了 10:35 的车,金·约翰被甩掉了。所以我们都安全了。”11:40 的时候,那伙人来到了码头,看见黑暗里隐隐约约露出了一艘船的轮廓。它的船壳上漆着“非洲”“埃及亲王号”【注】。他们刚登上船,一个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约翰·贝尔,我以女王的名义逮捕你!”

那是金·约翰。

【注:愿望是“The Kehdive” “of Africa” Kehdive 源自波斯语,指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统治埃及的土耳其亲王】


Chapter IX 审判

审判的日子到来了,一群人在聚集在小树林边 (在夏天的时候,法院会在那里开庭) 旁听法官审理针对约翰·贝尔的绑架控诉。“贝尔先生,”法官说,“伯恩斯的坟墓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只能跟你这么说,”贝尔说,“如果你走进坟墓碰一碰某个标志着“A”的地方,你就知道了。”

“那么,多布森先生在哪里?”法官问。“这里!”人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时多布森先生本人出现在了门口。

“你怎么会在这儿!”人们异口同声地问。“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多布森说。


Chapter X 多布森的故事

“我走进坟墓的时候,”多布森说,“所有东西都很暗,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最后还是辨认出了那个印在缟玛瑙地面上的白色的字母“A”,我把球放在了字母上,然后一个活门打开了,一个人跳了出来。就是这个人,” (他说着指向了颤抖地站在囚室里的贝尔) “他把我拖进了一个非常明亮、好像宫殿的一样的房间里,我在那里一直活到今天。有一天,一个年轻人冲进来说,“秘密已经被揭露了!”然后他就离开了。他没有看到我。有一次,贝尔把钥匙拉在了那里,我就用蜡做了个模子,然后第二天花时间为锁配了钥匙。接下来一天,钥匙做好了。接下来一天(也就是今天)我逃走了。”


Chapter XI 秘密揭晓

“为什么已故的 J.伯恩斯要你把球放在那里 (那个“A”) 呢?”法官询问到。“为了让我陷入麻烦,”多布森回答说。“他,还有弗兰西斯·伯恩斯(他的兄弟)已经计划好多年了,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伤害我。”“抓住弗兰西斯·伯恩斯!”法官大声说。


Chapter XII 结局

弗兰西斯·伯恩斯,还有约翰·贝尔,被判终身监禁。多布森先生接到了女儿的热烈欢迎。另外,他的女儿后来成为了金·约翰。“林迪”还有她的共犯则因为教唆和协助犯罪潜逃被送去新门监狱关 30 天的监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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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正常的故事,很有现代电视剧剧本的感觉了。

神秘船

作者:12 岁的洛夫克拉夫特


Chapter 1

1847 年春天,一艘奇怪的双桅船驶进了雷尔维勒【注 1】的港湾,并且在这个小村庄掀起了一阵骚动【注 2】。那艘船没有悬挂旗子,它上面的一切事物都是那样的引人怀疑。它没有名字。它的船长名叫曼纽尔·雷若诺。然而,当约翰·格蕾丝从自己家中失踪之后,骚动变得更大了。那是十月四日发生的事情。十月五日,那艘双桅船就走了。

【注 1:原文是 Ruralville 】

【注 2:原文是 exitement,疑似笔误】


Chapter 2

双桅船离开的时候遇到了一艘美国护航舰,随后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战斗结束时,他们 (护航舰) 丢失了一个人。那人名叫亨利·琼斯。


Chapter 3

双桅船继续前进,航向马达加斯加方向。当它抵达目的地时,当地的土人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当他们聚集在岛的两边时,有个人失踪了。他的名字叫达哈并。


Chapter 4

直到最后,人们决定应该做些什么。他们悬赏了 5000 英镑来活捉曼纽尔·雷若诺。随后传来了令人吃惊的消息,一艘没有名字的双桅船在弗罗里达珊瑚群岛附近失事了。


Chapter 5

人们派了一艘船前往弗罗里达,于是秘密解开了。在激战中,他们【注】会派遣一艘潜水艇,带走他们想要的东西。它躺在那里,安静地在大西洋的水流里摇摆,这时有人大喊到“约翰·布朗失踪了。”可以肯定,约翰·布朗不见了。

【注:根据后面的描述来看,这是在说那艘神秘的双桅船】


Chapter 6

调查船只发现潜水艇,以及约翰·布朗的失踪,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新的骚动,这时又传来了新发现。要解释这个新发现需要先陈述一个地理知识。在北极有一块覆盖着火山土的旷阔大陆,而其中的一部分已经向探险者敞开了。那里被称为“无人之地”。


Chapter 7

在无人之地的极南端,有人发现了一间草屋和某些人类居住的痕迹。他们迅速地走进了屋子,发现被锁在地板上的格蕾丝、琼斯和达哈并正躺在草屋里。他们被送回了伦敦,然后分开了。格蕾丝去了雷尔维勒,琼斯回到了护航舰上,达哈并也返回了马达加斯加。


Chapter 8

但关于约翰·布朗的秘密依旧没有解开,所以他们依旧严密监视着无人之地的那座港口。而当潜水艇抵达的时候,那些海盗,由曼纽尔·雷若诺领着,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了船。留守在当地的人们和他们展开了短暂的交火。战斗结束后,人们发现了布朗。


Chapter 9

格蕾丝在雷尔维勒得到了盛情的款待。人们为亨利·琼斯举办了一场宴会。达哈并成为了马达加斯加之王。布朗也当上了他那艘船的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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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这个故事到底想表达什么?

这里的收集的是洛夫克拉夫特在 1897 年到 1902 年 (8 岁~12 岁) 创作的四篇作品。由于年纪关系,这些作品显得非常稚嫩,中间穿插许多奇怪的标点符号用法和括号小注。

简单翻译一下,供君一乐。

(其实原文也非常容易读懂,毫无难度,见此 http://www.hplovecraft.com/writings/fiction/chrono.aspx)

由于这些文章是在非常零碎的时间里断断续续地翻译下来的,并没有经过细致的修改,如发现不足还请指出。见谅。

The Mound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 吉莉尔·毕夏普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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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写于 1929 年到 1930 年间,为洛夫克拉夫特与齐里亚·毕夏普女士合著——也有说法称此文为洛夫克拉夫特为毕夏普代笔创作的。虽然完成时间很早,但此文在洛夫克拉夫特生前并未出版,而是在他死后第三年,1940 年,经过德雷斯大幅度删节后发表在了 Weird Tales 上。随后删节版被阿卡姆印刷社多次重印,一直等到 1989 年,完整版才在 The Horror in the Museum and Other Revisions 上得以面世——由于来源问题,我与糖果都只阅读过这一版的 The Mound,所以我们并不清楚这是哪一个版本,如果谁看到另一个版本欢迎联系我。

本文属于我私下划分的洛夫克拉夫特文明三点五部曲中的第一部正式作品。虽然不如后来的《疯狂山脉》与《超越时间之影》那么出名,但事实上本文依然非常出彩。作为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第一部正式讲述他族文明的小说,虽然不如后期的两部作品那么大胆富有想象力,但是明显可以看到小说里的很多思想在后面的两部作品中得到了很好的继承与发展。

本文另一个特点是,由于这个故事是毕夏普起头的,所以洛夫克拉夫特并没有使用阿卡姆这样后来常用的虚拟地点,而是实实在在地将故事的地点搬到了一个现实存在的地点——俄克拉荷马州宾格镇,甚至文中提到的土丘以及其他一些细节都取自当地 (那个土丘的位置就在北纬 35.4,西经 98.6 附近,你可以在 Google 地图上看到它,虽然已经不太像 30 年代的那个样子了) 。

另外,也可能是由于毕夏普的原因,本文出现了一个有名字的女性角色 (虽然不是主角) ,这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中也算是极其少见的现象——爱手艺貌似有些性别歧视,不过女权运动还没兴起的美国这倒也不是啥问题。


Chapter I

直到最近几年,大多数人才开始不再将西部看成一片新的疆域。我猜人们之所以会有这种概念是因为我们的文明在不久之前才抵达这里的缘故;但如今的探险家们在这片地表上不断地挖掘,并为我们翻开了许多新的生命篇章。早在有记录的历史开始之前,这些生命就在那片平原与群山之间崛起和陨落。如今,一个有着两千五百年历史的普韦布洛印第安人村落对我们来说已经不足为奇了,当考古学家将墨西哥地区的亚佩德雷加尔【注】文明的历史提前到公元前一万七千或一万八千年时,也很难让我们感到错愕。我们还曾听到过一些关于某些更加古老事物的传闻——与某些已经绝种了的动物处于同一时代的人类,现在的人们只能通过少量破碎的骨头和人工制品才能得知他们的存在。所以,那种新疆域的观念很快便消退了。欧洲人经常会感觉到一些极其古老的东西,一些从连续不断的生命长河里积累沉淀下来的东西——在这一方面他们要比我们美国人出色得多。就在几年之前,一个英国作家还曾称亚利桑那州是一个“月光黯淡得可爱的地方,荒凉,古老,一片古老、孤寂的土地。”

【注:佩德雷加尔,现巴拿马的一个镇,曾是美洲文明的重要中心之一】

然而,我相信,关于西部这片土地有多么古老,我有着更加深刻、更令人目瞪口呆——甚至更令人骇然——的认识,甚至比任何欧洲人都要更加深刻。这全都是因为一件发生在 1928 年的事情;我很希望能将那件事情的绝大部分都当做幻觉来解释,但它却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一个牢固得可怖的印象,以至于我无法实在轻易地将它搁在一边。那件事情发生在俄克拉荷马州。我这个研究美洲印第安民族的学者经常会造访那里,而且也曾在那里遇到过某些极其古怪和让人不安的事情。不错——俄克拉荷马州不单单只是一片属于拓荒者与创办人的边疆。那是一块古老的土地,有着古老的部落,以及非常古老的记忆;每到秋季,当印第安人手鼓的敲打声开始无休止地回荡在阴郁的平原上时,人们的精神也跟着被危险地带近了某些原始的、只有在窃窃私语中才会被谈及的东西。虽然我是个白人,而且来自东部,但是任何人想要了解众蛇之父-伊格的典礼都会受到欢迎,只是那典礼在任何时候都会让我感到真正的不寒而栗。我已经听说和眼见过太多关于这种事情的“诡辩”了。所以,我也希望能将 1928 年发生的那件事情一同一笑置之——但我却做不到。

我去俄克拉荷马州是为了查访一个鬼故事,并试着将它与其他一些我所了解到的东西关联起来。这故事是流传在白人移民者中的众多鬼故事之一,却在印第安人中流传着强有力的证据,而且——我敢肯定——它最终也有着一个印第安源头。这些发生在户外的鬼故事都非常奇怪;而且虽然它们从白人嘴里讲出来时既平淡又乏味,却都与土著神话中某些最晦涩、最富想象力的片段有着明显的联系。所有这些传说都围绕着这个州西部某些巨大的、仿佛人工塑造的独立山丘展开,而且所有故事里提到的幽灵都有着非常奇异的样貌与穿着。

在那些最古老的故事里,最寻常的那个曾在 1892 年间名噪一时。当年一位名叫约翰·威利斯的政府法警因为追踪三个偷马贼而走进了那片有着山丘的地区,当他从山区出来时,带回来了一个颇为疯狂的故事。故事里提到了夜晚时候,有看不见的幽灵大军中的骑兵在空中交战——战场上总会有马蹄和步兵冲锋时的声音,弓箭发出的砰击声,金属相撞发出的叮当声,战士们隐约不清的呐喊声以及,人和马跌落时发出的声响。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月光下,把他和他的马都吓得不轻。这些声音每次会持续一个小时左右;栩栩如生,只是有些模糊不清,仿佛是被风从远处带来的一般,但是却怎么也看不见那些军队。后来,威利斯意识到那些声音发出来的地方是一处臭名昭著的闹鬼地点,不论是移民者还是印第安人都会刻意地回避那里。许多人都曾在那里看见,或者隐约看见,天空中有骑兵在交战,并且也因此留下了许多晦涩、模棱两可的描述。移民者声称那些幽灵战士都是印第安人,但却不是他们所熟知的部落,而且还有着极其古怪的装束与武器。他们甚至说,他们自己也不敢保证那些骑兵骑着的马是不是真的马。

另一方面,当地的印第安人却似乎并不将那些幽灵视为同类。印第安人称这些幽灵为“那些人”,“过往之人”,“那些居于地下的”,而且似乎对这些东西有着一种特殊的畏惧与崇敬,同时也不愿意过多地谈论它们。任何一个民族学家都没办法让哪个讲故事的人为他具体地描述一下那些东西的模样,而且显然也没有谁曾非常清楚仔细地观察过它们。印第安人有一两条有关此类现象的谚语,意思是说:“那些年长的,灵魂也会跟着长大;那些年幼的,灵魂则会很小;那些至老之人,他的灵魂会长得与他的肉身一样大;那些年长者的灵魂与肉体混合在一起——最后变得完全一样。”

当然,所有这些故事对于一个民族学家来说已经不再算什么新鲜事了——它们全都属于某类传说中的一部分,这类源远流长的传说总会提到某些隐匿起来的华丽城市与被埋葬在地下的族群,而且在普韦布洛【注 1】以及平原上的印第安人间流传甚广。甚至早在数世纪之前,这类传说还曾诱使西班牙探险者科罗拉多【注 2】徒劳地试图搜寻到传说中的基维拉【注 3】。但让我决定深入俄克拉荷马州西部的东西则要比这些故事确凿、肯定得多——那是一个独特的传说,并且只在一定地区内流传。虽然这个故事已经非常古老了,但是外界对于它的研究才刚刚展开。特别的是,这个传说第一次清晰地描述了故事里所涉及的那些幽灵们。当得知这个故事来自于喀多郡上偏远的宾格镇时,我更平添了一份激动。长久以来我都知道,那块地方曾发生过一些与蛇神神话有关、非常可怕甚至有些无法解释的事情。

【注 1:美国科罗拉多州一地名,名字的意思是印第安人的村落】

【注 2:西班牙探险家 Francisco Vázquez de Coronado,曾与 1540 到 1542 年间造访了新墨西哥以及美国南部的一些地区,此人毕生的愿望就是寻找到传说中的七座黄金城。】

【注 3:Francisco Vázquez de Coronado 在寻找七座金城时第一次提到了这个地方,但对于这个地方的具体位置,现在一直存有争论。】

从表面上看,这个传说非常地幼稚和简单。故事发生在距离村庄西面一英里远的一座土丘上。这座巨大的土丘,或者说小山,孤单地耸立在平原上——有些人认为那座土丘是自然的产物,但也有其他一些人相信那里曾经是一处墓地,或是某些史前部落修建的典礼台。村民们声称这座土丘上经常会交替出现两个印第安人鬼魂:其中一个是一位老人,不论天气如何,他都会在从拂晓到黄昏的这段时间里,出现在山顶上来回踱步,只是偶尔会短暂地消失不见;另一个则是名印第安女子,她会在夜晚时分现身,带着一柄蓝色的火炬,安静地持续闪烁到黎明天亮时分。在月光明亮的晚上,女人的奇怪形象看得非常清楚,而且半数以上的村民都认为那鬼魂是没有头部的。

当地人对于那两只鬼魂的目的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有着两种不尽相同的看法。有些人认为那个男人其实并不是鬼魂,而是个活生生的印第安人。他为了一些黄金而砍下了那个女人的头,并将她埋在了土丘上的某个地方。那些怀有这种想法的人声称,男人在高处来回踱步纯粹是出于良心上的不安,那个只有在晚上才会现形的受害者的鬼魂将他束缚在那里不能离开。但另一些人关于这些鬼魂的理论则要更统一一些。他们认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其实都是鬼魂;在遥远的过去,那个男人杀死了女人,接着便在那里自杀了。总之,自从 1889 年威奇托乡建立以来,这两种故事以及其他一些有着细微变动的版本就一直在当地流传着。而且,有人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可验证性高得令人惊讶,因为故事里闹鬼的景象现在依旧存在,而且任何人都能亲自去看一看。没有多少鬼故事能够提供出如此自由、公开的证据,所以我很希望能去看一看这座远离拥挤人群与科学知识那无情的检视的小乡村里到底潜藏着怎样的异乎寻常的奇迹。所以,在 1928 年的夏天,我搭上了去宾格镇的火车。当车厢沿着单行的铁轨胆怯地摇晃着、横穿越来越荒凉的景色时,我正埋头苦思那些奇妙的神秘事物。

宾格镇坐落一片常年大风、红色尘土飞扬的平原上。那是一个有着很多木屋和仓库的镇子,却并不算非常拥挤。除去居住在临近保留区里的印第安人,当地有大约五百名居民;当地人从事主要的工作似乎是农业生产。这里的土地很肥沃,而且石油开采的热潮还没有触及俄克拉荷马州的这一地区。火车在黄昏时分停了下来,而当它喷出烟雾,撇下我向着南方继续前进时,我感觉颇为失落与不安——仿佛自己已经与那些正常的、每天都能接触到的事物完全隔离开了一般。月台上站满了好奇的闲散人员,而当我试图寻访那个曾给我写信、向我介绍当地情况的人时,似乎所有人都热切地希望为我指路。于是我在其他人的带领下,沿着一条普通的大街走了下去。大街上满是车辙的路面是土红色的,混杂着乡下的砂岩土壤。走了一段路后,我终于被带到了计划中接待我的那家人门前。那些为我安排事宜的人做得相当不错;因为康普顿先生是一个非常聪明,而且在当地也颇有威信的人,而他那与他居住在一起的母亲——大家都亲切地叫她“康普顿祖母”——是第一批抵达这里的拓荒者中的一员。对我来说,她就像是一座装满了民间传说与轶事奇闻的宝库。

那天晚上,康普顿一家为我总结了所有那些现在仍流传在村民间的传说,也证明了我准备研究的那一现象的确是一桩重要同时也令人困惑的案例。对于宾格镇的居民来说,那些鬼魂似乎已经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这座孤单而奇怪的古冢以及它上面那永不安宁的鬼魂的陪伴下,已经先后有两代人在这里出生与长大了。与土丘毗邻的地区也自然而然地也让人们感到恐惧,并被人们有意地避开。因此,即便自定居此地已过了整整四十年了,当地的村民与农夫却并没有向土丘那个方向进行过任何的迁移或开垦;但是也有些愿意冒险的人曾造访过那里。有些人回来报告说当他们靠近那座令人畏惧的小山时,并没有看到任何的鬼魂;不知为何,那出现在山顶的孤单哨兵在他们抵达目的地前就离开了他们的视线,留下他们徒劳地攀上陡峭的山坡,勘探平坦的峰顶。他们说,那里什么也没有——仅仅是一片宽阔而且高低不平的灌木丛。至于那山顶上的印第安守望者是在哪里消失的,他们则毫无头绪。他们觉得,他肯定攀下了山坡,然后以某种方式在他们看不到的情况下逃离了;可是那里并没有什么能易于遮挡视线的东西。在对四处的灌木丛与高茅草进行过大量的勘察之后,那些探险者认定,不论如何,那里都没有一个可以进入土丘的入口。在少数几次搜寻中,某些更加敏锐的搜索者声称他们感觉到那里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阻碍;但是他们也没办法作出更具体一些的描述了。那就好像是他们前进方向上的空气变得稠密了,阻碍着他们的移动。不用说,所有这些勇敢的调查行动都是在白天完成的。这宇宙里还没有什么东西能诱使人们,不论他是白人还是印第安人,在入夜之后接近那不祥的高地;事实上,即使是在阳光最明亮的时候,也没有哪个印第安人想要接近那里。

但是当地居民对于那座鬼丘的大部分恐惧情绪并不是因为那些回来时依旧神智清醒、感官敏锐的探索者们所讲述的故事而引起的;事实上,如果他们的经历真的具有代表性的话,这一现象在当地传说中的地位会要比现在差得多。事实上,这其中最让人感到邪恶与不祥的是其他一些人的遭遇——还有许多人从那里回来后,他们的身体和心理上都受到了奇怪的损害;更有些人根本就没有回来。第一例此类事情发生在 1891 年,当时一名叫做希顿的年轻人带着一把铁锹爬上了土丘,想看看自己能否发掘出一些被隐藏起来的秘密。希顿曾从印第安人那里听说过一些奇怪的故事,并对另一个曾从土丘上安全回来却一无所获的年轻人所做出的乏味报告嗤之以鼻。在那个年轻人攀登土丘的时候,希顿曾站在村子里用望远镜仔细观察过土丘;他看到,当那个探险者接近闹鬼的地方时,那个放哨的印第安人从容不迫地走进了土丘里,就好象那个土丘顶部存在着一扇活门或是楼梯一般。而那个攀登土丘的年轻人却并没有注意到山顶上的印第安人是如何消失的,仅仅只是在爬到山顶时才发现到他已经不见了。

当西顿开始自己的探险之旅时,他下定决心要揭开谜底。那些站在村子里的观察者们看到他勤劳地在山顶的灌木丛里挥砍着。接着他们看到西顿的身影渐渐地下沉,然后消失不见了,并且在几个小时里都没有再出现过。到后来黄昏降临,那个无头女人的火炬开始在远方的高处可怖地闪烁起来,可人们却仍然看不到西顿的身影。入夜后,大约又过了两个小时,他终于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村子。当人们发现他时,他随身带的铁锹和其他物件早已不知所踪,而他则突然兀自尖声大喊出了一些毫无关联的疯话。他嚎叫着描述了某些令人惊骇的深渊与怪物、某些可怖的雕刻与塑像,某些完全不似人类的追捕者与离奇怪诞的拷问,以及其他一些太过复杂和荒诞甚至都让人根本没法记住的奇异见闻。“古老的!古老的!古老的!”他一遍又一遍呻吟着。“老天啊!他们比地球还要古老,他们从其他地方来——他们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且能让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是半人半鬼——跨过了那条线——融化了,又再次长出新形状来——变得越来越多,我们一开始全都起源于他们——图鲁【注】之子!——所有一切都是金子做的——可怕的动物,半人——死的奴隶——太疯狂了——耶!莎布·尼古拉丝——那个白人——噢!老天在上,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注:原文为 Tulu】

希顿就这样疯疯癫癫的过了八年,在那之后他死于癫痫发作。但发生在希顿身上的不幸遭遇只是个开始,在那之后还有两起因为土丘而引起的精神错乱,以及八起失踪案。就在希顿疯疯癫癫地返回之后,立即就有三个心智坚定、不顾一切的家伙决定一同搜索那座孤单耸立的小山;他们全副武装,带着铁锹与鹤嘴锄。站在远处观望的村民们看见几个探索者接近丘顶的时候,那个印第安人鬼魂逐渐消失了,接着他们看见那几个人爬上了丘顶,开始在矮树丛中搜索。接着,突然之间,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并且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其中有个观察者有着一只特别好的望远镜,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其他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出现在了那群无助的人身边,并把他们拖进了土丘里;但这个说法并没有得到证实。自然,也没有哪个搜寻队愿意去搜索那些失踪者,并且在许多年里,都再也没有人造访那座土丘。只有等到发生在 1891 年的那些事情大部分都被遗忘了之后,才有人敢考虑进一步探索那块地方。接着,大约 1910 年的时候,一个非常年轻、根本不记得那些恐怖过去的家伙重新造访了那片为人们所回避的地方,但却一无所获。

到了 1915 年,那个发生在 1891 年、既骇人又疯狂的传奇已经黯淡褪色了,逐渐演变成了现存的那些缺乏想象力、稀疏平常的鬼故事中的一部分——白人就是如此健忘。在附近的保留区里,老一代的印第安人则更深思熟虑,并且一直保留着自己的忠言。在这个时候,逐渐旺盛的好奇心与冒险精神迎来了第二轮发展,几个大胆的搜索者爬上了土丘,然后又折返了回来。接着又有两个东部来的人带着铁锹和其他设备打算攀登土丘——他们是一对来自某所名气不大的大学里的业余考古学家,当时曾在做一些有关印第安人的研究。这一次没有人在村子里关注他们的行动,而他们也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出发寻找他们的搜索队——现在招待我的其克莱德·康普顿也在其中——在土丘上一无所获。

在那之后是老劳顿上校进行的一次单人探险。这位头发斑白的拓荒者曾在 1889 年协助人们开辟了这片地区,但却一直没有留在这里。虽然如此,在其间这些年,他都一直记得那座土丘以及它的神秘魅力;于是在过上了舒适的退休生活后,他决定要试着揭开这个古老的谜题。由于深谙印第安人神话,使得他的想法比那些单纯的村民要奇怪得多,而且他也为多方面的研究做好了准备。他于 1916 年 5 月 11 日,星期四的早晨开始攀登土丘。至少二十人站在村子里和周围平地上通过望远镜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当他拿着灌木割草机切割灌木时,他突然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任何人都只知道上一刻他还在那里,接着下一刻他就不见了。在近一周的时间里,没有他折返回宾格镇的消息,然后——在一个午夜里——一个人拖着身子爬回到村子里,关于那个人的争论直到现在仍旧在激烈地继续着。

据说,那就是——或者说那曾经是——劳顿上校,但是他明显要比那个攀登土丘的老人要年轻至少四十岁以上。那个人的头发还是漆黑的,他的脸——虽然因某些难以形容的恐惧而扭曲——却没有丝毫的皱纹。但是他让康普顿祖母极不寻常地想起了上校在 1889 年时的模样。他脚踝部位以下的脚掌被整齐地切掉了,对于一个在一星期前还在直立行走的人来说,脚踝断处的愈合程度光滑得不可思议。他模糊不清地说着某些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并且不断重复着那个名字“乔治·劳顿,乔治·E·劳顿。”仿佛在努力想要向自己确认自己的身份一样。康普顿祖母觉得,他那模糊不清的念叨奇怪地像是 1891 年时,可怜的年轻人西顿所说过的妄语;但两者之间还有些细微的区别。“那蓝光!——那蓝光!…”那家伙喃喃自语到“一直就在那下面,早在任何活物之前就在那里——比恐龙更早——总是一样的,只是更弱小——从不会死亡——潜伏、潜伏、潜伏——同样的人,一半是人一半是空气——那已死的还在行走和工作——噢!那些野兽,那些半人的独角兽——马与黄金城市——古老的、古老的、古老的,比时间还要古老——从群星上来——伟大的图鲁——阿撒托斯——奈亚拉托提普——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家伙在黎明之前就死掉了。

当然,在那之后进行了一次调查。调查人员对保留区里的印第安人进行了无情地盘问。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也说不出什么来。除了老灰鹰【注】外,没有人想说些什么。灰鹰是威奇托地区的一位酋长,他足比一个世纪还长的年纪让他脱离了那些普通的畏惧。他独自一人对调查员说了些忠告。

【注: Grey Eagle,按印第安人的命名习惯,这应该是他的英文名。】

“别去管他们,白人。坏人,那些人是坏人。都住在这下面,都在那下面,他们是老一代。伊格,所有蛇的父亲,他就在那里。伊格就是伊格。泰尔华【注 1】,所有人的父亲,他也在那里。泰尔华就是泰尔华。他们不会死,也不会变老,就像空气一样。存在着,等待着。曾经,他们出来到这里,生活并战斗。建造泥土锥形帐篷。带来黄金——他们有着很多黄金。离开那里,建造新的棚屋。我和他们,你和他们。然后大水来了。所有事情都变了。没有人再出来,也没有人进去。进去的,没有出来的。别去管他们,你没有坏东西【注 2】。红人们【注 3】知道这些事情,没有人被捉住。白人多管闲事,就回不来了。离那些小山远些。那里不好。这是灰鹰说的。”

【注 1:Tiráwa,出自北美印第安人波尼部落的神话。其中泰尔华是波尼神话的创世神。】

【注 2:原文为 you have no bad medicine。】

【注 3:即印第安人。】

如果乔·诺顿与朗斯·惠洛克听从了老酋长的劝告,也许时至今日,他们仍然还健在人世;但他们没有。他们博览群书,是坚定的唯物者,对世间的一切都无所畏惧;他们觉得是某些邪恶残暴的印第安人把那座土丘当作了总部。他们曾经去过土丘,所以他们决定再次造访那里为老劳顿上校寻个公道——自夸说如果必要,他们会把那座土丘切成两半。当时,克莱德·康普顿用双目望远镜在远处观察他们的活动。他看到他们绕着那座不祥的小山山脚转圈。显然,他们打算要对自己的目的地进行细致周密的调查。然而,几分钟之后,他们没有再出现。从此之后亦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于是土丘再一次成为了引起恐慌的焦点,只有一次世界大战的激烈战况才将它驱回到远离人们视线的宾格镇传说里。从 1916 年到 1919 年,都再没有人去过那里,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从法国参军回来的年轻人的蛮勇,也不会再有人攀登那里。然而,从 1919 年到 1920 年,考察土丘这一活动在那些经历过战争、过早变得坚定冷酷的年轻老兵间变得流行起来——随着一个又一个老兵傲慢而又毫发无损复员归来,这种活动变得越来越流行起来。人类是何等的健忘,到了 1920 年,土丘在当地几乎已经成了个笑话;而那个关于被杀妇女的乏味故事又开始出现在人们言谈中,渐渐替换掉了那些更加阴暗邪恶的传闻。后来一对鲁莽的兄弟——克雷家那两个特别缺乏想象力而又强硬死板的小伙子——决定爬上土丘,挖出那个被埋起来的妇女,以及那些传说中的黄金——按照传说的说法,那个老印第安人就是为了这些黄金才杀掉那个女人的。

他们于九月的一下午出发了——也就是那段时候,每年一次、从不间断的印第安人手鼓声再次开始回荡在平坦的红土平原上。当时没有人关注他们,甚至他们出发几个小时后仍不见踪影的情况也并没有让他们的父母感到担心。然后,人们渐渐开始惊慌,并且组建了搜索队,而后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充满沉默与怀疑的神秘局面。

但到了最后,他们中的一个还是回来了。回来的是年长的爱德,当他回来时,他原本稻草色的头发与胡子已经变成了白化症般的白色,而且足足有两英寸长。在他的前额有着一个奇怪的伤疤,像是一个烙出来的象形文字。在他和他兄弟沃克消失三个月后,他在一天晚上偷偷摸摸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他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只裹着一条印着奇异花纹的毛毯。当他穿上一套自己的衣服后,便立刻将毛毯塞进了炉火里。他告诉他的父母说,一些既不属于维奇塔部族也不属于喀多部族的古怪印第安人抓住了他与沃克,并且把他们关在西面的某个地方。沃克已经死于折磨,但他想办法以很高的代价成功地逃了出来。他的经历非常可怕,但他现在还不能详述。他必须休息——不论如何,制造恐慌或是试图寻找并惩罚那些印第安人都是毫无用处的。他们并不是那种能被抓住或被惩罚的东西,为了宾格镇——为了这个世界——最好还是不要将他们赶进他们的秘密巢穴。事实上,他们和人们所说的印第安人并非完全一样——他会稍后解释这些问题。但这个时候他必须休息,而且最好也不要向村民们宣布他回来的消息——他想上楼去睡一觉。在他爬上摇晃的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前,他从起居室的桌子上拿走了一张便签纸与一只铅笔,然后又从他父亲的桌子抽屉里拿走了一把手枪。

三个小时后,传来了一声枪响。爱德·克雷用拽在自己左手里的手枪干净利落地将一颗子弹射进了额角,并在他床边摇晃的桌子上留下了一张字条。字条上稀稀拉拉地写着一些文字。从削下的铅笔屑和满炉烧过的纸灰来看,他原本写了很多东西;但他最后决定不多说什么,只是留下了一些模糊的暗示。仅存的片段文字不过是一段疯狂的警告,而且爱德·克雷还非常奇怪反常地从左向右用潦草的笔迹书写下了这些文字——那看起来就像是心智被重重苦难折磨得发狂后发出的胡言乱语,而且对于一个过去言辞冷淡麻木、实事求是的人来说,这些话语显得颇为出人意料:

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走近那座土丘它是某个古老邪恶得难以描述的世界的一部分我和沃克走过去并被带了进去那东西有时候熔化然后又重新复原而对于他们的能力外面的整个世界只能无助地搁在一旁——他们随自己心愿永远活在年轻的时候而且你说不清楚他们是不是真正的人或者只是鬼——他们的作为我不敢去说而且这只是 1 个入口——你说不出那整个东西有多大——在我们看到那些东西后我再也不想活下去了相比这些东西法国战场根本不算什么——老天啊如果他们看到可怜的沃克最后成了什么样子人们肯定会离那里远远的。

你真挚的

爱德·克雷

【注:原文如此,只有最后一个句号。】

尸检的时候,人们发现年轻的爱德·克雷身体内所有的器官都被左右调换了,就好象那些器官在他身体里彻底地转了个方向。当时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天生的,但后来根据军队的记录,爱德在 1919 年五月退伍时一切正常。这期间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或者还是他身上的确发生了某些前所未闻的蜕变,这一切仍没有合理的解释。与此同样没有合理答案的,还有那个留在他前额上、类似象形文字般的伤痕。

这就是土丘探索史的终点。从次之后,直到现在的八年时间里再没有任何人靠近过那块地方,事实上少数人甚至会想用望远镜监视那里。有时,人们会不断紧张地瞥向那座衬印着西面天空、一如既往突兀地耸立在平原上的孤单小山,并为白天那个在山顶来回走动的黑点——或是夜晚那个闪烁不定的鬼火——感到不寒而栗。那块地方已经成为了村民心中一个不能去窥探的谜,而且大家都认为村民们应该回避这一话题。毕竟,想要避开那座山丘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毕竟生活空间在各个方向上都几乎是无限的,而社会生活也总遵循着既定的轨迹。村子面向土丘的那一边简单地保持着没有任何道路的状态,仿佛那里曾是一片水域、或者沼泽、或者沙漠。但是,那些曾警告小孩与陌生人远离土丘的传说很快便再一次被那个关于印第安杀手鬼魂与他的女性牺牲者的平淡故事给埋没了,这又一次说明了人类这一物种的迟钝以及在想象力上的匮乏。只有那些居住在保留地里的部落成员,以及像是康普顿祖母这样深思熟虑的老人物,才会记得那些隐藏在邪恶风景后的言外之意;才会记得那些回来后变得截然不同、神智错乱的人口里所说的胡言乱语,以及那些胡言乱语更深处的无限邪恶含义。

当克莱德讲完这些事情时,已经非常晚了,而康普顿祖母早就上楼休息去了。我对这个令人恐惧的谜团完全没有任何头绪,然而却反感任何与理智的唯物主义相矛盾的观念。那里究竟有着怎样的事物能将如此多曾探索过土丘的人逼到疯狂,或是精神错乱的境地?虽然这些故事令我印象非常深刻,但我仍觉得欢欣鼓舞而非泄气。很确定,我必须寻根究底,同时我要保持冷静的头脑以及坚定的决心。康普顿看出了我的想法,同时担忧地摇了摇头。接着,他示意我跟着他到户外去走一走。

我们走出了木屋,来到了街道,或者说小巷,中较安静的那一边,然后又在八月那逐渐亏缺的月光中走了几步,来到了房屋较为稀薄的地方。半月在天空中挂得很低,因此并没有掩盖住天空中的许多星星;所以,我不仅可以看到逐牛郎与织女星那逐渐西沉的闪烁微光,还能看到微微发亮的神秘银河。接着,我突然看到了一个不是星星的光点——那是一个蓝色的光点,在银河的衬映下闪烁着,游移在接近地平线的位置上。接着,我看清楚那个光点来自远处无限延伸、朦胧微亮的平原上一座隆起的顶端;于是我带着疑问转向康普顿。

“是的”他回答道。“那就是蓝色的鬼火——那里就是那座土丘。那鬼火,从过去到现在,没有哪个晚上间断过——在宾格镇里没有任何人会走出村子,往那边走过去。年轻人,那绝对是个麻烦,如果你够聪明你最好把它撇在一边。你最好取消掉你的研究,小伙子,在这附近寻找一些其他的印第安人传说。我们这里有足够多的东西够你忙的了,谁知道呢!”


Chapter II

但我没有心情理会任何形式的忠告。尽管康普顿为我准备了一间舒适的房间,但我却一刻也睡不着,从头到尾只想着第二天早晨去见证那个白天出现的鬼魂,以及询问那些居住在保留地里的印第安人。我打算缓慢而彻底地着手调查这件事情,在开始任何实际的考古学调查前,先从白人和印第安人那里收集准备好一切可利用的资料。黎明的时候,我爬了起来穿好了衣服,等听到其他人的忙碌的响动时,我走下了楼梯。康普顿正在厨房生火,而他母亲则在食品储藏室里忙碌着。当康普顿看见我时,他点了点头,稍后便邀请我到外面迷人的初升朝阳下走一走。我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当我们沿着巷子走下去时,我瞪大了眼睛,望向西面的平原。

土丘就在那里——远远的就在那里,那人工般的规整形状看起来非常奇怪。它肯定有三十到四十英尺高,从我这个方向看过去,土丘由南到北的长度不超过一百码。根据康普顿的说法,土丘东西方向的长度要比南北方向更长一些,整个轮廓呈现出一个有些细长的椭圆形模样。据我所知,他曾安全地从那里走过几个来回。当我望着那由西面深蓝色天空勾勒出的土丘边缘时,我试着寻找它上面那些微小的不规则处,并且很快感觉到那上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我的心跳开始有些加快,同时飞快地抓起了康普顿递给我的高倍双筒望远镜。在仓促对焦之后,我起先只看到远处土丘边沿上的一丛灌木——接着某些东西悄悄走进了我的视野。

那无疑是个人的形状。几乎是在同时,我立刻便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正是那个在白天出没的“印第安人鬼魂”。我对之前那些关于这个鬼魂的描述没有任何的疑议,很确定,那高大、瘦削、穿着暗色长袍的东西有着一头装带着饰物的黑色头发以及一张古铜色、满是皱纹、毫无表情的鹰脸,他比我之前遇到过的任何东西更像是个印第安人。然而,我保守民族学知识训练的双眼几乎在同时便告诉我,这并不是迄今我们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印第安人,他们肯定经历了极其巨大的种族变异,而且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化渊源。现代印第安人的颅指数比较大【注 1】——他们都有着圆形的头颅——除了那些有着两万五千年历史的古普韦布洛印第安人遗骸外,你找不出任何一个长颅型【注 2】的,或者说形状扁长的印第安人头盖骨;然而这个人头骨长颅型的特征是如此的明显,即便相隔着遥远的距离而且双筒望远镜视野也容易发生变动,但我仍在一瞬间就发现了这个特征。同样,我还发现他身上长袍的式样也代表了一种全新的装饰习俗——这与我们从西南方的土著艺术那里了解到的传统完全不同。他的袍子上有着闪亮的金属装饰,而且,在他的侧身还带着一把短剑或类似的武器,那样式也不同于我曾听说过的任何东西。

【注 1:人体测量学中重要的测量项目之一,亦称颅长宽指数,即颅宽与颅长的比值。较大意味着面部较宽,颅骨前后距离较短】

【注 2:指颅指数较小,头型扁圆,面部较窄,颅骨前后距离较长。】

我用望远镜看着他在丘顶踱来踱去,走了几分钟。他迈步时的运动学特征与他昂着头镇定自若的模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让我给一种挥之不去的强烈印象,觉得那个人——不论他是什么人、他是什么——肯定不是个原始野蛮的人。我本能地意识到,他肯定是文明教化的产物,虽然我想象不出那究竟是怎样的文明。最终,他消失在了土丘的远端,仿佛他沿着我看不到另一面的山坡走了下去;于是我怀着一种混合了各种疑问的古怪心情放下了望远镜。康普顿好奇地看着我,而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你怎么看?”他谨慎地问到。“这就是我们在宾格镇里每天日常生活时便能看到的情景。”

那天中午,我在保留地里见到了老灰鹰——虽然,他肯定快一百五十岁了,但他仍奇迹般地活着。他是个古怪同时也令人印象深刻的人——这个坚定,无畏的领导者与他部族曾与歹徒、系着带穗鹿皮裤的商人以及穿戴着三角帽与及膝短裤的法国官员打过交道——由于我顺从尊重的态度,我很高兴地发现他似乎很欣赏我。然而,在了解到我的来意后,他对我的欣赏却不幸地成为了一道障碍;因为他的所有举动都是在警告我注意我将要展开的研究。

“你是个好小伙子——你不要去打扰那座山丘。坏事。那下面有许多魔鬼——当你开始挖土的时候,就会抓住你。你不去挖掘,就不会受伤害。如果过去挖掘,就回不来了。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是这样了,我父亲还是小孩的时候,我父亲的父亲还是小孩的时候就是这样了。那个家伙一直在白天出现,而那个没有头的女人则在晚上出现。自从那些穿着锡铁衣服的白人从日落的方向、大河的下游过来时,就是这样了【注】——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有三、四个灰鹰的年纪了,比法国人过来的时间还要早上两倍——从那以后就是这样了。在那之前,没有人会靠近那些小山,或者是有着石头洞穴的河谷。再往前的时候,那些老一代还没有躲起来,他们出来修建村庄。带来许多黄金。我们和他们。你们和他们。然后大洪水来了。所有的事情都变了。再也没有人出来,也不准任何人进去。进去的,就再也出不来了。他们不会死——也不会像灰鹰脸上纵横的沟壑和头上白花花的积雪那样变老。他们就像空气——有些是人,有些是精魂。坏事。有时候在晚上,精魂会出来,半人半马的样子,长着角,并且在人们战斗过的地方战斗。离他们远些。他们不好。你是个好小伙子——走开,别去管老一代的。”

【注:指西班牙人早期对美国西部的勘探】

这就是所有我能从老酋长那里获得的所有信息,其他那些印第安人则什么也不说。但是如果遇上什么麻烦,灰鹰无疑会更加烦恼;因为他显然为我打算深入那片他甚至没有勇气去面对的地区的决定感到非常遗憾。当我准备离开保留地的时候,他拦住了我,为我举行了一次正式的道别,并且试图再次劝说我承诺放弃目前的研究。当他意识到自己无法劝阻我的时候,他有些胆怯地从自己带着的鹿皮小包里掏出了一件东西,并且非常庄重严肃地递给了我。那是个直径大约两英寸、有些磨损但做工精良的金属圆碟。圆碟上有着奇怪的图案,并且打了孔,悬吊在一条皮索上。

“你不愿意承诺,所以灰鹰没法告诉你有什么在等着你。但如果有什么能帮助你,这是好的。这是我父亲传给我的——他从他的父亲那里拿到的——他也从他的父亲那里拿到的——一直上溯回去,接近泰尔华【注】,所有人的父亲那个时候。我父亲对我说,‘你要躲开那些老一代,躲开那些小山和有着岩石洞穴的河谷。但如果老一代走出来抓住了你,那么你就把这东西给他们看。他们知道。他们在很久以前制作了他。他们看了,那么他们也许就不会做什么坏事。但说不准。你离远点,和以前一样。他们不是好的。没人说得出他们会做什么。’”

【注:Tiráwa,出自北美印第安人波尼部落的神话。其中泰尔华是波尼神话的创世神。】

灰鹰一面说,一面将那东西挂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我发现它的确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东西。我越是仔细查看它,就越是感到惊讶;我从未见过像它这种沉重、暗色、带光泽同时色彩斑驳的材质,而且上面的图案也似乎体现出了不起的艺术性,以及完全陌生的做工技巧。在圆碟的一面,就我能看见的部分,有着一个做工精巧的蛇形图案;而在圆碟的另一面,描绘着一种章鱼,或是带触手的怪物。圆碟上还有一些有些模糊的象形文字,但却没有哪个考古学家能够识别出来,甚至都没办法猜测它的类别。后来,在得到灰鹰的允许后,我让不少内行的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地质学家以及化学家传阅过这片圆碟,但我能得到的只有无一例外的迷茫与困惑。化学家们认为这是某种由很重原子量的金属元素制备的汞齐合金【注】,而一个地质学家暗示说这种物质肯定是从那些来自外太空未知深渊里的陨石上获得的。这东西是否真的挽救了我的性命,或是维护了我理智的健全,抑或保全了我作为人类的存在,我已无法妄下结论,但是灰鹰对此深信不疑。现在,他又重新拿回那个东西。而我不禁怀疑这东西是不是与他那超乎寻常的寿命有着某些关系。他所有曾拥有过这个物件的祖先,除了那些死于战场者外,都活过了一个多世纪的岁月。如果灰鹰不遭遇什么意外,他是不是就永远不会死去?但还是容我继续我的故事。

【注:金属溶解在汞中后产生的合金,根据溶质金属的性质不同会得到液态和固态的合金。】

当我回到镇子里时,我试图寻找更多关于土丘的传说,但是能找到的只有人们兴奋讲述的小道传闻与激烈的反对意见。看到人们为我的安全问题而焦虑实在是很让人高兴,但是我必须将他们近乎狂热的告诫搁在一边。我向他们展示了灰鹰的护身符,但却没有一个人曾听说过这东西,也没有任何人曾见过哪怕有一丁点儿相似的东西。他们一致认为那不可能是一件印第安人遗物,同时认为老酋长的祖先肯定是从某个商人那里换来的。

当他们发现自己无法阻止我继续考察工作时,宾格镇的居民惋惜地尽他们可能帮助我准备好了需要的器具。由于我在抵达之前就已了解需要进行哪些工作,所以我的绝大部分补给都已经随身带好了——其中包括一柄印第安人用的弯刀,用于清理灌木与展开挖掘工作的双刃短刀,在开展任何可能的地下探险时需要用到的手电筒,绳索,双筒望远镜,卷尺,显微镜以及一些出现紧急事件时使用的附带物件——事实上,我尽可能塞满了一个方便的旅行袋。考虑到已有了这些设备,我只为自己添置了一把治安官强迫我带上的转轮手枪,以及铁锹与铲子——我觉得这也许能加快我的工作进展。

我决定把这些后来添加进来的东西用一根结实的绳索拴着挂在肩膀上——因为我很快就意识到,我不能指望会有任何人愿意帮助我,或是与我一同展开探险。无疑,整个镇子都会用他们能找到的望远镜与双筒望远镜远远地望着我;但却不会有任何居民愿意往平原上向着那座孤单土丘的方向走上哪怕一码的距离。我把启程的时间定在第二天的早上,而那天余下来的时间里,镇民纷纷怀着一种充满了敬畏与不安的尊敬态度招待我,就像是在招待某个出发走向注定厄运的人一样。

当早晨来临的时候——天虽然有些阴暗,但却并非充满了凶险与不祥的意味——整个镇子里的所有人都走出门来,看着我启程穿越尘土飞扬的平原。双筒望远镜显示丘顶上那个孤独的印第安人依旧踩着他寻常的步伐,而我决定在接近的过程中尽可能稳定地将他保持在视野之内。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一种隐约的恐惧感摄住了我。而我的反复无常与软弱也足够让我将灰鹰的护身符挂在自己胸前最显眼的位置上,好让任何有可能在意它的生物或鬼魂第一眼就能看到它。在与康普顿和他母亲道别之后,我开始大踏步地前进。虽然当时我左手提着旅行袋,背上还捆扎着叮当作响的大镐和铁铣,却并没有对我的步子带来太大影响;我右手抓着自己的双筒望远镜,并且时不时地往丘顶上那个安静迈步的印第安人望上一望。当我靠近土丘时,我能非常清楚地看见那个印第安人,并且觉得能从他那张满是皱纹、秃顶的容貌中觉察到无限的邪恶与颓废。当我看到他那金闪闪的武器套上有着一些与我佩戴的护身符上的未知符号非常相似的象形文字时,我更感到错愕。这个人的装束与饰物都体现出细腻精美的做工与极有品位的修养。接着,在突然之间,我看见他开始走下土丘另一面的山坡,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外。出发十分钟后,当我抵达目的地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详述考察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里我所做的工作了。我环绕了整个土丘,展开调查,进行测量,并且退回去试着从不同的角度上看待问题。当我接近它时,这座土丘令我印象深刻,在它那太过规则的外形之下,似乎隐伏着某种威胁的意味。这是这片旷阔而又平整的平原上唯一一处隆起的地方,有一会儿,我不禁开始相信这座土丘的确是一座人工建造的古墓。但土丘陡峭的山坡似乎完全没有被开垦过,也没有任何人类居住和修建道路的迹象。土丘上并没有一条通向顶端的道路;所以考虑到自己身负重物,我设法尽量用较轻松的方式爬上土丘。当我爬上丘顶时,我发现这是一个近乎平整,大约三百英尺乘五十英尺大小的椭圆高地;高地上覆盖满了丛生的杂草和繁茂的灌木,完全不像是经常有一个哨兵在上面来回踱步的样子。这种情况让我真正感到了惊骇,因为这无疑说明虽然那个“老印第安人”看起来如此栩栩如生,却不过是某种群体性的幻觉而已。

在极端的困惑中,我警觉地查看着四周,不时愁闷地向镇子的方向瞥上一眼,那儿有一群黑色的圆点,那是在观望的人群。当我举起望远镜看向他们时,我看到他们正热切地用望远镜看着我;所以为了让他们放心,我在空中挥了挥自己的帽子作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可事实上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接着,我扔下了长镐、铁锹与旅行袋;并从旅行袋中拿出弯刀,开始清理灌木丛。这是件乏味的工作,而我不时奇怪地感觉到一阵寒颤——仿佛总某些非同寻常的风突然而至巧妙甚至近乎有意地阻碍着我的动作。有些时候,当我工作时,仿佛有一种隐约有形的力量将我向后推去——仿佛我前方的空气变得粘稠而浓密,或者是无形的手猛拉着我的腰部。在没有获得任何令我满意的结果前,我就已经精疲力尽了,不过虽然如此,我还是有所收获的。

等到下午的时候,我清楚地发现到在土丘北面的尽头那树根丛生的土地上有一个略微像是碗形的凹陷。虽然这说明不了什么,但等到需要进行挖掘时,这里会是一个开始工作的好地方,我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地方。与此同时,我留意到了另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那只挂在我脖子上印第安护身符在距离那处凹地东南方向十七英尺外的某个位置上会有古怪的表现。每次我在那个地方附近弯腰时,它的摆动都会发生变化。而且它仿佛被拖拽着,就像那儿的土地里有着某些奇异的磁力在吸引它一般。我越是留意这一点,就越被他吸引,直到最后,我决定立刻在那上面进行一次小规模的初步挖掘。

当我用我的双刃短刀翻开地面的时候,我不禁感到奇怪——这里红土层相对来说要比其他地方薄得多。村子的下面几乎完全是红色的砂岩土层,可到了这里,在不到一英尺深的地下,我却奇怪地发现了一层黑色的肥沃土壤。在西面和北方的远处,那些奇怪的深邃山谷里也能找到这种黑色土壤。而这些土壤肯定是在史前时期,当这座土丘耸立起来的时候,被搬运过遥远的距离,最后堆积在了这里。当我跪在黑土里继续挖掘下去时,我觉得挂在脖子上的皮索变得越来越沉重,仿佛土里的某些东西似乎在越来越强烈拉扯着这枚沉重的金属护身符。接着,我觉得手里的工具撞到了一个坚硬的表面,于是我开始怀疑下面会不会有一层岩石。当我用双刃短刀试图撬动时,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我所想的那样。相反,令我极度意外和兴奋的是,我挖出了一个沉重、包满了霉菌的圆柱形物件——这东西大约有一英尺长,直径四英寸——吊在我脖子上的护身符粘在上面,仿佛被胶粘上了一般。

我坐下来,用灯笼裤粗燥的灯芯绒布料进一步清理掉那些附着在磁性圆柱上的霉菌,接着便发现它同样也是用护身符那种沉重、带光泽的未知金属制作的——因此,这种奇怪的吸引力无疑得到了解释。圆柱体上面的雕画与镂刻全都非常奇怪,也非常可怕——全都是些无可名状的怪物与图案,并且充满了暗含的邪恶意味——但所有这些都被极好地抛光过,并显示出非凡的做工。我在一开始分不出这个东西的头尾,只能盲目地摆弄它,直到我看见在它的一端有着一道裂缝。于是,我热切地开始寻找一种方法来打开它。最后,我发现这个末端仅仅是简单地旋开即可。

圆柱的盖子非常难打开,但最后还是被我打开了,并且随之释放出一种奇怪的香味。罐子里只有一大卷淡黄色、像是纸一样的东西,上面写满了绿色的符号。在那一瞬间,我怀着极其激动的心情想象我拿到了一把通向未知远古世界以及超越时间深渊的文字钥匙。然而,在展开卷轴的的一瞬间,我几乎立刻发现这是一张用西班牙文完成的手稿——不过,那是正式、华丽却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古西班牙语。在金色的落日中,我看着开头的段落,努力试图解译那位已经消失的作者所留下的这份令人痛苦的、断句错乱的手稿。这是怎样一份遗物呢?我在偶然之间,到底发现了怎样一个东西呢?最先出现的词句让我陷入了一阵狂热的兴奋与好奇,因为它不仅没有将我从原有的追寻目标上转移开,反而令人惊异地让我坚定了继续努力的信心。

那张写着绿色字迹的黄色卷轴在开端的部分有着一个引人注目、明确的标题,并且隆重得近乎绝望地恳求读者相信接下来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揭示:

RELACIÓN DE PÁNFILO DE ZAMACONA Y NUÑEZ, HIDALGO DE LUARCA EN ASTURIAS, TOCANTE AL MUNDO SOTERRÁNEO DE XINAIÁN, A. D. MDXLV

En el nombre de la santísima Trinidad, Padre, Hijo, y Espíritu-Santo, tres personas distintas y un solo. Dios verdadero, y de la santísima Virgen muestra Señora, YO, PÁNFILO DE ZAMACONA, HIJO DE PEDRO GUZMAN Y ZAMACONA, HIDALGO, Y DE LA DOÑA YNÉS ALVARADO Y NUÑEZ, DE LUARCA EN ASTURIAS, juro para que todo que deco está verdadero como sacramento. . . .【注】

【注:阿斯图里亚斯公国卢阿尔卡镇绅士潘费罗·德·扎曼阿克拉关于地下世界 Xinaián 的叙述,公元 1545 年。

以神圣的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圣灵之名,真神上帝与圣母显灵,潘费罗·德·扎曼阿克拉,阿斯图里亚斯公国卢阿尔卡镇佩德罗·古兹曼与绅士扎曼阿克拉之子,在此起誓,我所言一切皆如圣礼所行真实无虚】

我停下来思索着我所读到的这些话语中蕴含的不祥意味。“关于地下世界 Xinaián,叙述者,来自阿斯图里亚斯公国【注】卢阿尔卡的潘费罗·德·扎曼阿克拉·鲁兹绅士,A.D.1545”……显然,这一部分已经无法让人在短时间内完全接受。地下世界——这个一直为世人津津乐道的构想再一次被提了出来,尽管所有的印第安人传说和那些从土丘上折返回来的人却从未提到过这种想法。而这个日期——1545——又是什么意思呢?在 1540 年西班牙探险家科罗拉多和他的手下曾从墨西哥往北,深入了西部的荒野,但他们不是在 1542 年就返回了么?我的双眼飞快地扫过卷轴已经被展开的部分,搜寻着我想要的东西,接着,几乎就在一瞬间抓住了那个名字——弗朗西斯科·瓦兹克兹·德·科罗拉多。这份卷轴的作者显然就是科罗拉多的手下之一——但他在他的团队完成探险返回的三年后仍待在这块偏远的地方干什么呢?我必须要进一步读下去,因为我看到现在展开的卷轴只是一份对于科罗拉多北上进军的摘要,与历史上大众熟知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注:西班牙一自治区】

最后,只有逐渐变弱的光线才能阻止我继续展开卷轴,进一步读下去的举动。虽然夜幕已飞快地降临在这片不祥的土地上,但沉溺在急切迷惑中的我却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些潜伏着的恐怖。我听到远处传来那群聚集在村子边缘的居民所发出的大声呼喊。为了回应他们焦急的呼叫,我把手稿塞回了那只奇怪的圆筒里。我脖子上的护身符圆碟还紧紧地粘在圆筒上,直到最后我只得把它橇下来,与其他较小的工具包在一起,分离开二者。我把大镐与铁锹留在原地,以便展开明天的工作,然后拿起了旅行袋,爬下了土丘陡峭的山坡。然后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回到村子里,并向他们解释和展览了我的古怪发现。当天黑下来后,我回瞥了一眼在不久之前才离开的土丘,颤抖着发现夜间那个女人鬼魂所持有的昏暗蓝色火炬已经开始闪烁了。

在解读那个西班牙人在过去留下的叙述之前,任何等待都是艰难的;但我也知道,为了更好地翻译这份手稿,我必须有一个安静的空暇时间,所以我极不情愿地将这份工作留到了夜间晚些时候再行展开。我向村民们清楚地描述了我上午的发现,并给他们充足的时间检查那个令人困惑又兴奋的圆筒。而后便尽可能快地在人们的陪伴下回到了克莱德·康普顿的家中,爬上二楼我的房间,立刻展开翻译工作。房子的主人与他的母亲都热切地希望听到整个故事,但我想他们最好还是先等等,等我完全理解了整份手稿后再简明而准确地告诉他们手稿的要旨。

我在一盏电灯下打开了我的旅行袋,再次拿出了那只圆筒,并且立刻留意到了那种拉扯着印第安人护身符、令它紧紧粘附在雕刻过的圆筒表面的磁力。那些图案在那富有光泽的未知金属表面邪恶地闪烁着。这些有着细腻做工,但却奇形怪状、邪恶得应当被诅咒的形状不怀好意地睨视着我,令我在研究时不寒而栗。我现在很希望自己当时能仔细地把那些图案拍下来——但也许幸好我没有这么做。至少有一件事让我颇为庆幸,我当时并没有认出那个在大多数华丽图框里占主要地位的事物——那是一个蹲伏着的东西,有着像是章鱼一样的头部,而手稿里则称之为“图鲁”。直到最近我才把它,以及手稿上有关它的传说,与一些新了解到的、讲述可怖而又无人敢提及的克苏鲁的民间故事联系起来——在传说中,那是一个可怖的存在,早在地球尚且年轻还未完全成形之时,它就已经从群星之间降临到了大地上;如果要是我当时就知道这些事情,我绝不会和那只圆筒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在图画里占第二位的主题是一条被半拟人化的大蛇,我很快便毫不费力地将它归结为伊格、羽蛇神、库库尔坎【注】等概念的原型。在打开圆筒前,我测试了它与除了灰鹰的圆碟护身符以外的其他金属之间是否有磁性作用,但却发现没有任何的相互吸引。显然,这块来自未知世界的可怖碎片与它同类之间存在的吸引力并非是一种普通的磁性作用。

【注:玛雅对羽蛇神的称呼】

直到最后,我拿出了手稿,开始翻译——同时也快速地记下了一个概要的大纲,并且偶尔在遇到特别晦涩或古老的词汇与句法结构时,为没有一本西班牙字典而感到遗憾。在我连续不断的探索时被拖回近四个世纪之前的过去总让人一种无法形容的怪异感觉——在那个时候,我的先祖还只是些生活在亨利八世统治下的萨默塞特郡与德文郡上的绅士,一心想着保固家业,从未有过丝毫想要冒险——例如带着他们的家族前往弗吉尼亚与新世界——的念头;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徘徊在这座土丘上的秘密已经就存在于这个新世界里了,直到现在它仍旧存在着,并且成为了我眼下的研究目标。越是翻译这份手稿,这种被拖拽回过去的感觉就愈发的强烈,因为我本能地感觉到这个西班牙人与我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这是一个无比古早的秘密——一个不洁却神秘地永恒存在的秘密——而间隔在我们之间那短短四百年的时间相比之下根本算不上什么。单单只是看一眼那个可怕、险恶的圆筒就能让我意识到在我们所熟知的世界与它所展现出的那些远古秘密之间存在着一道何等巨大的深渊。而潘费罗·德·扎曼阿克拉与我就肩并肩地站在这道深渊的边缘上;就像我身边站着亚里斯多德,或者基奥普斯【注】一般。

【注:公元前 2600 年的第四王朝第二任法老,即是著名的胡夫 (Khufu) ,此为他在希腊语中的称呼。他在任时修建了著名的胡夫大金字塔】


Chapter III

关于他年轻时候在卢阿尔卡——一个位于比斯开湾中平静的小港口上的生活,扎曼阿克拉说得很少。他曾经是个狂野的年轻小伙,在 1532 年的时候,年仅二十岁的他便来到了新西班牙【注 1】。敏感而富有想象力的他为自己探听到的、有关北方未知世界与富饶城市的流言而深感着迷——其中马可仕·德·尼扎的故事尤其令他入迷,这位法兰西修道士于 1539 年从一趟旅途中回来之后便激动地向人们讲述传说中的锡沃拉【注 2】,以及它那被高墙围绕的城市与梯田般的岩石房屋。当听到探险家科罗拉多准备组织探险队去寻找那些奇迹——并进一步寻找传说中野牛之地【注 3】上位于那些奇观之后更伟大的奇迹——年轻的扎曼阿克拉决定加入那支精挑细选地三百人小队,并在 1540 年与剩下的人一同启程北上。

【注 1:殖民时期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地总督辖区之一。于 1521 年设立。其最大范围包括现在的北美洲西南部与大部分的中美洲地区。】

【注 2:锡沃拉,对于流传在当时殖民者口中的七座财富之城的统称。】

【注 3:指北美西部平原,当时西部还有着许多北美野牛,故有此称呼。】

历史记录了那次探险队的故事——他们发现锡沃拉仅仅只是一个肮脏的安普韦布洛人村落,而德·尼扎则因为他那华丽的浮夸故事召来了一片骂声,最后被赶回了墨西哥;历史上记录了科罗拉多是如何第一次看到大峡谷的;以及他是如何在佩科斯河上的切可纽镇从一名叫做艾尔·图尔科的印第安人那里听说了富饶而神秘的基维拉——那是一座位于遥远东北方的城市,那里充满了黄金、白银与野牛,并且还奔涌着一条两里格宽的大河。而扎曼阿克拉则在记叙中简短地讲述了他们在佩科斯河上特格莱斯镇建立的冬令营,并记载说他们于四月份开始向北出发。他们的土著向导是个冒牌货,错误地将他们领到了另一片平原上——那里只有草原犬鼠、盐池以及其他一些迁徙狩猎野牛的部落。

于是科罗拉多解散了他的大部分随行,只带着一支精挑细选后组成的规模极小的分遣队继续前进,完成了最后四十二天的行进。当时扎曼阿克拉也设法加入了这支进一步探险的小分队。他在叙述里提到了肥沃的乡野,以及陡峭崖顶边缘探出茵茵林木的巨大深谷;并且讲述了他们所有人是如何单单只吃牛肉而继续生活下去的。然后他提到了探险队所抵达的最远疆域——那片可能被称为基维拉,但却颇为令人失望的土地;同时他也提到了许多由草屋组成的村落,以及那片土地上的溪流与河谷,还有它肥沃的黑色土壤和盛产的洋李、坚果、葡萄与桑葚,另外还有在那里使用铜器、依靠种植玉米生活的印第安人。叙述中若无其事地提到了他们处决了艾尔·图尔科,那个指错路的土著向导;同时也提到科罗拉多于 1541 年秋天在一条大河边竖起了一只十字架——上面刻着题名“大将军弗朗西斯科·瓦兹克兹·德·科罗拉多远征至此。”

这个所谓的基维拉大约在北纬四十度附近。而我则想起纽约的考古学家霍奇在不久之前曾将它定位于堪萨斯州、巴顿郡与莱斯郡内阿肯色河流域的某处——在苏族人将威奇托人赶进南方【注】,也就是现在的俄克拉何马州之前,那里还是威奇托人的老家——那里最近也发现许多草屋村落的遗址,并且也挖掘出了不少的人造物。由于四下的印第安人自古以来就一直充满畏惧地流传着一些关于富饶城市与隐匿世界的传闻,所以科罗拉多也曾在那附近的地区进行过大量的探索工作。但这些北方的土著似乎比墨西哥地区的印第安人更加害怕和不愿谈论这些出现在传闻里的城市与世界;然而,与此同时,如果他们愿意、或是敢于谈论这些东西的话,他们所能揭露出来的东西则要比那些墨西哥人多得多。他们的含糊其辞激怒了西班牙人的领导者,所以在经历过许多次令人失望的搜索后,科罗拉多开始非常严厉地对待那些带给他故事的人。扎曼阿克拉则要比科罗拉多耐心得多。他发现这些传说非常有趣;同时也学习了大量的当地语言能让他与一个名叫奔牛的年轻人展开长时间的对话——这个年轻人旺盛的好奇心令他去过许多地方,其中的有些地方要比他的族人胆敢窥探那些的地方离奇怪异得多。

【注:这里提到的两族人各属于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其中威奇托人属于喀多人这个大的族系。】

奔牛向扎曼阿克拉提到了一些古怪的石头通道、大门、或是洞穴入口——这些奇怪的地方都位于某些陡峭、生长着繁茂树木的谷底,远征队向北行进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地方。他说,这些通道大多都被灌木丛遮蔽着;而且自古以来就极少有人会进入那里。那些胆敢沿着通道前往另一边的人大都没有再回来——不过,在极少数情况下,也会有些人会疯疯癫癫、或是带着奇怪的伤残折返回来。但所有这些都只是些传说而已,因为即便上溯到现在还活着的最年长的人的祖父那一辈,也没听说谁曾经过分地深入过那些地方。要说探索这些地方,恐怕奔牛比其他任何人都要走得更远一些;而且他也见识到了许多的东西,足够他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与贪念,不去理会那些传闻中埋藏在地下的黄金。

他所进入的那个洞穴连接着一条长长的通道。这条通道疯狂地向上、向下前进,迂回地延伸着。通道中雕刻着某些从未有人见过的怪物与恐怖存在。然后,在经历过无数英里的迂回与下坡之后,通道里出现了可怕蓝色光芒;这条隧道通向一个令人惊骇的地下世界。关于那个世界的详情,这个印第安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见到的某些东西令他匆忙地退了回来。但是,他补充说,那些黄金城市一定就在下面的某处;也许一个有着闪电棍魔法的白人能够成功地进入那儿。不过,他不愿意对大长官科罗拉多说起这些事情,因为科罗拉多已经不会再听信印第安人说的任何东西了。是的——如果扎曼阿克拉愿意离开那只探险队,并且让他来做向导,那么他也愿意告诉扎曼阿克拉如何才能抵达那里。但是他却不会与这个白人一起再进入那个洞穴。那里面有着不好的东西。

那个地方在距离驻地大约有五天行程的南面,就在那片有着巨大土丘的地区附近。那里的土丘与那个位于地下的邪恶世界之间存在着某些联系——它们可能是在远古时候被封闭起来的的入口,因为住在下面的老一代曾经在地表建立过居住地,并且与世界各地的居民进行贸易——甚至还包括那些生活在后来被大洪水所淹没的大陆上的居民。但当那些大陆沉没之后,老一代便将自己封闭起来,躲进了地下,拒绝再与任何地表的人打交道。那些从沉没大陆上逃离出来的流亡者告诉他们大地上的神明在与他们作对,除了那些邪恶神明麾下的邪魔,没有人能在大地上继续生存下去。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将所有生活地表的居民隔绝在外,并且对那些胆敢闯入他们世界的家伙施以令人恐惧的惩罚。曾经有一段时候,他们在各个入口都安置了哨兵,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举动变得不再必要了。没有多少人愿意谈论那些关于躲藏起来的老一代的故事,所以如果不是偶尔会出现的一两件可怖事情还在提醒人们不要忘记他们的存在,那么关于他们的传说可能大多都已经销声匿迹了。似乎这些东西那几乎无限古老的历史令他们离奇地变得像是精魂一般,所以他们鬼魅的形象更是经常生动地浮现出来。相应地,那些于夜晚时候回响在巨大土丘附近地区的、幽灵般的战争情形便反映了在入口被封闭之前他们所展开过的战斗。

那些老一代的人本身就像是鬼魂一样——事实上,据说他们不会再变老,也不会再繁衍后代,只能永远逗留在一种介于肉体与灵魂之间的状态。但是这种变化并不是完全的,因为他还需要呼吸。也正因为他们的地下世界需要空气,所以那些位于深谷里的洞口才没有像那些位于平原上的土丘入口一样被封堵起来。奔牛补充到,那些洞口也许是根据大地上的天然裂缝改建的。还有传说称,早在地球还非常年轻的时候,那些老一代就从群星之间降落到了这里,并且进入到了地下用纯金建造了他们的城市——因为当时的地表并不适宜他们居住。他们是所有人的祖先,然而却没有人能说出他们来自哪颗星星——或是群星之外的哪个地方。他们那隐藏在地下的城市依旧装满了黄金与白银,但凡人如果没有被非常强大的魔法保护着,那么最好还是不要去理会他们。

他们驯养着一些与人类有着微弱血缘联系的野兽。他们将这些可怕的野兽当作坐骑,同时也利用它们进行一些其他的工作。人们传说这些野兽是食肉的,就像他们的主人一样,而且更喜好人类的血肉;所以尽管老一代自己并不会繁衍后代,但他们有着一种半人半兽的奴隶阶层,并且用这些奴隶来养育他们与那些野兽。这些奴隶都是以某些非常古怪的方法被地征募来的,并且有着另一种由复活的尸体构成的奴隶阶层来为他们的工作进行补充。那些老一代有办法将尸体改造成某种机器,而这些尸体机器能几乎永远地存在下去,并且能通过接受思想上的指令来完成任何类型的工作。奔牛说那些人仅仅通过思维来交流;在经历过年岁漫长的探索与学习后,说话被认为是即粗鲁又没有必要的表达方式——除非是进行宗教祷告,或是为了表达强烈的情感。他们崇拜伊格,众蛇之父,同时也崇拜图鲁,一个有着章鱼般头部的存在——就是这个存在将他们从群星之间带到这里来的;他们用人类献祭的方式来取悦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这种献祭的方式非常奇怪,而奔牛也不愿意再就这个问题多做描述。

扎曼阿克拉被这个印第安人口中的传说深深吸引了,并且立刻决定雇佣他为向导去探索那些位于溪谷里的神秘通道。但他并不相信传说中、那些躲藏起来的地下居民所拥有的怪异风俗,因为探险队的以往经验已经足够让任何一个人学会对土著神话中的未知之地不抱任何幻想了;但他的确感觉到那些雕刻着怪异装饰的地下通道之后肯定有着某些令人极为惊异的世界——某些富饶而且充满冒险的世界。起先,他想说服奔牛把这件事情告诉科罗拉多——并且愿意为他承担任何因为领队那狐疑而又暴躁的脾气所带来的严重后果——但稍后他又改变了主意,觉得最好还是一个人独自探险。如果他在没有任何帮手的情况下完成了探险,那么他也就没必要与其他人分享他所找到的任何发现;而且他也很可能因此变成一个伟大的探险家,并且独占那些传说中的财富。成功完成这次探险会令他变成一个比科罗拉多还要伟大的人物——也许比新西班牙地区上的任何人,甚至包括极有权势的总督安东尼奥·德·门多萨大人【注】,更加伟大。

【注:新西班牙地区的第一任总督】

于是,1541 年 10 月 7 日距离午夜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扎曼阿克拉偷偷溜出了修建在草屋村落边的西班牙人营地,与奔牛成功汇合,一同开始向南的长途行进。他决定尽可能地轻装前进,因此并没有穿戴自己那笨重的头盔与胸甲。手稿几乎没有提到任何有关旅行的细节问题,不过扎曼阿克拉记录了自己的抵达时间——10 月 13 日。他们没有花多少时间便成功地从生长着茂盛树木的山坡上爬了下来,但印第安人在光线昏暗的峡谷里重新定位那个被灌木掩藏起来的石门时却遇到了麻烦,好在他们最后还是找到了那个地方。那是个非常小的入口。几根大块的砂岩构成了它的门楣和边框。在砂岩上还有残留着一些痕迹,显示着过去曾雕刻在上、而现在却几乎已被完全磨蚀无法辨认的图案。入口大约高七英尺、宽最多四英尺。门框上有钻过的痕迹,似乎暗示着过去曾存在有一道带铰链的大门,但关于这扇大门的其他痕迹早已消失殆尽了。

当看到那条通向地下的黑色裂口时,奔牛表现出了极大的恐惧,并且仓促地扔掉了他的补给袋。虽然他为扎曼阿克拉准备好了充足的树脂火炬和食物,而且诚实又准确地将扎曼阿克拉带到了目的地;但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印第安人却执意拒绝再与西班牙人一同继续接下来的探险。扎曼阿克拉只得给了他一些专门为这种场合而准备的小饰品,并且要求他承诺在一个月后重新返回这里;到时候再为自己指明向南到达佩科斯河普艾布罗印第安人村落的道路。他们在山谷上方的平原上挑选了一块醒目的大石头作为会面的地点,并且约定先到的人要在那里扎建好帐篷等待另一个人到来。

至于那个印第安人到底在约定地点等了多久,这令扎曼阿克拉颇为好奇,他在手稿里表露出了对于答案的强烈渴望——因为他自己永远也无法遵守他们之间的承诺了。在分别的最后时刻,奔牛曾试图劝说扎曼阿克拉打消深入黑暗洞穴探险的念头,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只是白费力气,于是他最后面无表情地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扎曼阿克拉看着印第安人那瘦削的身形仓促地爬上了山坡,然后仿佛松一口气般渐渐消失在了树林里;然后他点燃了自己的第一支火炬,带着自己笨重的包裹走进了那条通道。这切断了他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虽然他当时并不知道,但在这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类了——至少再也没有见过任何通常意义上的“人类”了。

在刚走进那个不祥的入口时,扎曼阿克拉并没有立刻感觉到邪恶的征兆。一种离奇与异样的气氛环绕在他的身旁。洞口后的通道要比洞口本身稍大一些,在前面的许多码内,都是一段由巨大砖石修建的水平隧道。隧道的地面上铺建着已被严重磨蚀了的石板,而它的两侧与天花板则是由雕刻着怪诞图案的花岗岩与砂岩石板构成的。从扎曼阿克拉的描述来看,那些雕刻肯定非常恐怖而又令人嫌恶;而且其中的大多数都是以可怕的伊格和图鲁作为主题。它们与冒险者以前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不尽相同,不过扎曼阿克拉也补充说在整个外部世界中,只有墨西哥土著的建筑艺术与它们最为接近。在走过一段距离之后,隧道突然开始陡峭地向下延伸过去,与此同时地面、墙壁与天花板上也都开始出现了许多不规则的天然岩石。整条通道似乎只有部分是人工修建的,而所有装饰也都只出现在那些偶尔才能看见的嵌板上。而这些嵌板上大多都雕刻着令人惊骇的浅浮雕。

隧道向下延伸得非常远,而且有时隧道的坡度会变得极其陡峭,甚至有让人摔倒并一直滑下去的危险。随着坡道的不断下行,整条通道的延伸方向与四周的轮廓也开始变得极具变化起来。有时它狭窄到几乎只剩一条裂缝,有时又低矮得只能弯腰前进,甚至有时还需要爬行向前;可是在另一些时候,它又扩宽成一个大小颇为可观的洞穴或是甬道。似乎,在通道的这一部分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工建筑;但偶尔也会有一块不祥的装饰嵌板,或是一些出现在墙上的象形文字,抑或一条通向侧旁但却被堵起来的通道来提醒扎曼阿克拉这的确是一条早在亘古时期就已被人们遗忘的大道,而这条大道正通向某个令人难以置信同时却又残存着某些活物的古老世界。

根据潘费罗·德·扎曼阿克拉尽可能准确地估计,大约三天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这永夜的黑暗世界里爬上、爬下、向前、回转。不过在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向下走。偶尔,他能听到某些隐秘的生物在他的路上啪嗒啪嗒地行进,或是扑打着翅膀飞行;期间还有一次,他似乎隐约瞥见了一个巨大的白化生物,这让他感到不寒而栗。隧道里的空气质量大多数时候都还算不错;但不时也会遇到泛着恶臭的区域,另外,还有一个生长着钟乳岩与石笋的巨大洞窟也带来令人压抑的潮气。奔牛也曾提到过那个溶洞,这构成了路上一道非常难以穿越的阻碍;因为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石灰岩在这些远古住民走过的大道上形成了新的石柱。不过,印第安人曾突破了这道障碍;所以扎曼阿克拉也没有受到多大的阻碍。一想到外部世界曾有人来过这里,就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感到欣慰——而印第安人细致的描述也让他少了几分惊讶与意外。甚至——奔牛对于这条隧道的了解让他准备好了充足的备用火炬,足够扎曼阿克拉往返所需,让他无需为丧失光亮而受困黑暗而担心。旅行中,扎曼阿克拉扎了两次营,并燃起了篝火。自然通风似乎很好地带走了篝火产生的烟雾。

在他估计的第三天快结束的时候——虽然他对自己估计的时间表深信不疑,但实际上却并不太容易让人相信——扎曼阿克拉遇到了一道极高的下坡道,后面紧跟着一段极长的上坡道。根据奔牛的描述,这应当就是隧道的最后一部分。从在这之前的某个地方开始,人工改造洞窟的痕迹又开始变得明显起来;有几次陡峭的坡道上出现了粗糙开凿出的台阶,有效减轻了下行的难度。借着火炬的光辉,扎曼阿克拉看到墙面上的可怕雕刻变得越来越多,到最后当他爬下最后一段向下的通道,开始逐渐向上爬去时,树脂燃烧的火光似乎混进了一丝昏暗、但却散布得更广的微光。到最后,当向上的坡道终止时,前面出现了一条由暗色玄武岩巨石修砌的水平通道。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再需要火炬了,因为这里的空气中全都弥漫着一种淡蓝色、仿佛电弧一般的光辉,如同极光一般忽隐忽现。这就是那个印第安人曾描述过的、来自地底世界的奇怪光辉——紧接着,扎曼阿克拉离开了那条修建在乱石丛生的荒凉山坡上的隧道,在他的头上是一片匪夷所思的、翻滚涌动着淡蓝色光辉的天空,而在他脚下令人晕眩的远处,是一片笼罩在淡蓝色云雾之中,仿佛无边无际的平原。

终于,他来到这个完全未知的世界。从他留下的手稿来看,他显然看到了某些难以描述的景色,而且令他觉得颇为自豪和得意,就如同他的同胞巴波亚【注】从达连湾边那令人难忘的山峰上俯瞰新发现的太平洋时所感受到的一样骄傲。奔牛就是在这里折返回去的。当时,某些东西带来的恐惧驱赶着他逃离了这块地方,但那到底是什么,他也无法描述清楚——他只是推诿而又模糊地描述成一群邪恶的牲畜,既不是马匹也不是野牛,而是一些像是土丘幽灵在晚上骑乘的那种怪物——但扎曼阿克拉不会被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所阻挠。他并不害怕,相反一种奇怪的荣耀感充溢在他心中;因为他想象过太多次这样的情形,并且完全了解独自站在一个奇妙的地下世界面前究竟意味着什么,更别提其他白人甚至都没想象过会存在着这样一个世界。

【注:著名西班牙探险家】

这片在他身后急剧隆起然后又在他脚下陡峭向下延伸的山坡是暗灰色的,上面散布着乱石,没有任何的植被,可能原来曾是玄武岩地貌;那种怪异神秘的景色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站在陌生星球上的外来者。在数千英尺的下方,那片遥远的巨大平原上看不到任何可以分辨的特征;这主要是因为它似乎被一种缭绕的淡蓝色雾气笼罩着。但是,除了这面山坡以及下面的平原与云雾外,那泛着蓝色光辉、闪闪发亮的天空也令冒险者印象深刻,乃至有一种面对着超凡奇迹与奥秘的感觉。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这个世界里创造出了这样一片天空;但他听说过北极光,并且也见过一两次。所以他猜测这位于地下的光辉也许与极光有着某些类似之处;对于现代人来说,这个观点很值得赞同,但似乎这里面还参杂了某些因辐射作用而产生的现象。

在扎曼阿克拉的背后,他曾穿过的隧道还敞着它那幽暗的入口。那个入口外也修建着一座石头大门,就与他在地面上进入隧道时所看到的非常相似——只不过这扇大门是用灰黑色的玄武岩修建的,而不像地上那样用的是红色的砂岩。大门上雕刻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而且保存的相当完好,这也许正对应着那些雕刻在外面大门上的图案——只是那些暴露在外的雕刻在经历过漫长的年月之后被严重地风化了。这里干燥、温和的环境显然不利于风化作用的进行;事实上,西班牙人已经开始注意到这里的温度如同春天般令人愉悦而稳定,这说明这儿的气候应该类似于北美洲北方的内陆地区。 在石头门框上还有着一些痕迹证明这里也曾存在着某种类似大门铰链的装置,但却已经看不到那扇大门了。扎曼阿克拉坐了下来,准备休息一会儿,并为下一步做好打算。为了减轻负重,他拿出了一部分食物与火炬,准备在返回隧道时再带上它们。他用散落在四下的碎石匆忙地在隧道入口边堆砌起了一个石堆,并将准备返程时带上的补给储藏在了石堆里。然后,他重新调整了一下身上已经减轻的行囊,开始向下前往那片遥远的平原;准备进入一片全新的世界——在一个世纪甚至更长的年月里,从未有任何地表的活物曾深入这里,更没有任何一个白人曾到达过这里,而且如果传说是可信的话,也没有哪个活物在到过这里之后还能神智健全地返回地面。

扎曼阿克拉轻快地大步走下了陡峭而又永无止尽的陡坡;但有些时候,松动的岩石碎屑或是太过险峻的陡坡让他不得不停下来。那片被云雾笼罩着的平原一定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因为扎曼阿克拉在行走了许多个小时之后,仍不觉得它变得近了一些。在他身后则总是巨大的山坡,这些山坡一直延伸向上,最后消失在由蓝色光辉汇聚而成的明亮云海里。四周沉寂无声;所以他自己的脚步声、以及走动时带起石块滚落的声响变得令人惊异的清晰,回响在他的耳朵里。在他估计大约快中午的时候,扎曼阿克拉第一次看到了一些怪异的脚印,这让他想起了奔牛口中那些可怕的描述,还有那个印第安人突然逃跑的举动以及他对这个地方恒久不变的奇怪恐惧心理。

由于土壤中散落着碎石,所以很难有机会留下任何形式的痕迹,但在有一块地方,较为平整的缓冲带截住了上方滚下来的碎岩,并逐渐堆积成了一条脊带,为后方留下了一块面积很大而且完全裸露在外的灰黑色沃土。在这上面,扎曼阿克拉发现了那些奇怪的脚印。这些脚印散乱无序,似乎暗示着曾有一大群东西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令人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对这些脚印进行准确详细的描述,而且从手稿来看,他并没有进行细致的观察,而是隐约地感到了一丝恐惧。究竟是什么让西班牙人如此恐惧,只能根据手稿后文他对于那些野兽所作的描述来进行推断了。他称那些脚印“不是蹄子、不是手、更不是脚、严格来说也不算上爪子——也没有大到让人感到警觉的地步”。这些东西在多久之前经过这里,它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则不是个容易猜测的问题。这里看不到任何的植被,因此不存在来此放牧的可能性;但是如果这些野兽是肉食的,那么它们也许会来此狩猎较小一些的动物,而它们留下的足迹也会掩盖掉那些猎物留下的痕迹。

站在这片高地上回望更高处的山坡时,扎曼阿克拉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条宽阔大道遗留下的痕迹。这条道路从隧道入口的地方蜿蜒向下,一直延伸到了平原上。实际上,只有站在这样一个视野旷阔、可以看到全景的位置上,人们才有可能发觉那条已经消失了的宽阔大道;因为许多散落的碎石早在很久之前就已让它变得难以辨认了;不过探险者仍旧很确定那儿的确存在着一条大道。那可能并不是一条精心铺设的主干大道;因为它那一头连接着的小隧道一点儿也不像是一条通向外面世界的主干道。如果要选择一条笔直的路线下山,那么扎曼阿克拉就不必沿着它蜿蜒的路线一直走下去,不过即便这样,下山的过程中也肯定会有一两次机会横穿过它。当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这条大道上时,他顺着道路往下望去,想看看是不是能找到它是在哪里连接到平原上的;这也是这时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接着,他决定在下次横穿它时顺带研究一下这条大道的路面,如果他能将它与山体区分开来的话,他也许会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在继续向下后不久,扎曼阿克拉便来到了他认为的古老道路上的一处弯道边。道路上留有人工整平过的迹象,甚至可以看到用岩石简单铺设后留下的痕迹,但这些迹象并不明显,难以一直追踪下去。当西班牙人用剑在土地里翻寻时,他挖出了一个在蓝色天光中闪闪发光的东西。他颇为激动地发现这是一种类似硬币、或纪念章的东西。它是由一种颜色较深、带有光泽的未知金属铸造的,在圆片的两边都刻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他对这东西一无所知,同时也对它感到非常迷惑。根据他的描述,我相信那就是一个和灰鹰给我的护身符类似的物件,虽然它在四个世纪之前就被发现了。在经过长时间好奇地检查后,扎曼阿克拉把它塞进了口袋,继续大步前进;并在一小时后,扎下了营地——他认为那时候差不多是外面世界的晚上了。

第二天扎曼阿克拉很早就起来了,并继续往下走向那个被蓝色光辉点亮的世界——那个由迷雾、荒芜与超乎寻常的死寂所构成的世界。随着他继续前进,他终于能够分辨出少量位于下方遥远平原上的事物了——包括一些树木、灌木丛、岩石以及一条小河。那条小河从右侧进入了他的视线,并在他预计路线的左侧某处拐了个弯向着远处流去。小河上似乎横跨着一座石桥,而那座石桥则连接着向下的去路。在仔细察看后,冒险者能隐约追寻到那条道路跨越过小河,然后笔直地深入了平原深处。最后,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看到一些沿着那条笔直的长带散布的城镇;那城镇的左侧边沿正好与小河接壤,并在某些地方跨过了小河延伸到了河的另一边。当他继续向下走去时,他看见在城镇中那些越过小河的地方,总会有着桥梁存在过的迹象——其中有些桥梁还存在着,而有些则已经倒塌损毁了。这时他走进了一片仿佛草一般的稀疏植被中,并且发现他的下方,植被逐渐变得越来越浓密了。这时候,那条道路已经变得很容易辨认了,因为它那被平整过的表面并不像两侧疏松的土壤那样容易生长植物。岩石的碎片则变得稀少起来,对比起现在身边的环境,背后巨大山坡上那荒芜的景致看起来变得更加荒凉与令人生畏了。

也就是在这一天,他看到一大群模糊的东西在遥远的平原上移动。自从扎曼阿克拉第一次看到了些邪恶的脚印之后,他就没有再遇到过类似的脚印了,但那群缓慢但却随意移动着的东西中的某些特征让他感到尤为嫌恶。除了一群放牧中的畜群外,没有东西会像那样移动。但在看过那些脚印后,他一点也不希望看到那些曾留下此类脚印的东西。不过,那群移动着的东西并不在路边,而他的好奇心以及对传说中的黄金的贪恋仍旧极为强烈。再者,有谁会根据一些模糊、杂乱的脚印,或者一个愚昧的印第安人疯狂而恐慌的故事来评断事情的真相呢?

在扎曼阿克拉瞪大眼睛看着那群移动着的东西时,他也留意到了其他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其中之一就位于那片城镇上——在那片现在已经看得颇为清楚的城镇建筑中,有某些地方正在蓝色的光芒中古怪地闪闪发光。而另外吸引他注意力的地方则是城市的周边也有一些类似的、闪闪发光的建筑。这些建筑要更加孤立一些,一般沿着道路分布,或是散落在平原上。它们似乎被成片的植被环绕着,其中那些远离道路的,都会连接出小路来通向大道。城镇里和建筑上都看不到没有烟雾,或是其他显示有生产活动的迹象。最后,扎曼阿克拉发现这片平原并不是无限延伸的,只是那半遮半掩的蓝色雾气让它看起来仿佛无边无际一般。在极为遥远的地方,平原终止在一片低矮的群山前。那条小河与平原上的道路似乎也指向那些群山中的一处裂口。当扎曼阿克拉在这永无尽头的蓝色白昼中第二次扎下自己的营地时,所有这一切——尤其是那些位于城镇里的、某些闪闪发光的尖塔——已经变得非常清晰了。同样,他还看到了几群飞翔着的鸟,但他无法清楚地分辨出它们的种类。

第二天下午——手稿中一直使用的是外面世界的时间观念——扎曼阿克拉抵达了那片死寂的平原。他从一座雕刻着奇异图案而且保存得相当完好的黑色玄武岩石桥上跨过了那条缓慢流动着的无声小河。河水很清澈,里面游动着许多样貌非常怪异的大鱼。这个时候那条从山上延伸下来的土路已经变成了铺建过的大道,而且上面恣意地生长着野草与爬行的藤蔓。偶尔,道路的边界会被雕刻着模糊符号的小立柱标记出来。在道路的两侧铺展的平坦的草地,有时会出现一丛树林或灌木。不明种类的淡蓝色花朵不规则地散乱在整个地方。偶尔草丛里发出间歇性的悸动,似乎暗示着有蛇在其中游走。又走了几个小时,探险者终于抵达了一片古老、看起来非常古怪的常绿树林。通过从远处的张望,扎曼阿克拉知道这圈树林正保护着一处孤立在城镇之外,屋顶闪闪发光的建筑物。他看见在那些逐渐侵蚀道路的植被中耸立着一对石头立柱,为一条从大路边延伸出的侧道构成了大门。立柱上雕刻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绘画。茂密的灌木迫使他走上了一条两侧耸立着巨大乔木与低矮石头立柱的小道。镶嵌成棋盘格子般的小道上覆盖着一层泥苔,而且还生长着荆棘。但他却不得不从这些带刺的植物中间穿过去。

最后,在死寂绿色微光中,他看到了建筑物那摇摇欲坠、同时也古老得难以言述的正门。他肯定地确认那是一座神庙。它上面汇集着大量令人嫌恶的浅浮雕;浮雕上描述了许多的场景与生物、许多的物件与仪式,但所有这些东西都绝不会出现在这个神智健全的星球上,乃至任何神智健全的星球上。在描述这些东西时,扎曼阿克拉第一次表现出了惊骇以及一种满怀好意但却没有丝毫帮助的迟疑——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手稿后面部分所包含的信息价值。我非常遗憾地发现,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人对天主教热情已完全渗透进了他的每一分思想与感情。神庙的大门仍旧敞开着,完全的黑暗充满了它内部那无窗的房间。在克服了那些由雕刻引起的反感与嫌恶后,扎曼阿克拉拿出了打火石与剑,点亮了树脂火炬,推开从上方垂下来如同帷幕般的蔓藤,大胆地走进了那道不祥的大门。

有一瞬间他被他看到的东西惊得目瞪口呆。但令他吃惊的并不是那些在历经过无数年月之后,沉淀遮盖在所有事物上的尘土与蛛网;不是那些扑打着双翼飞出的东西;不是那些凿刻在墙面上,令人极为嫌恶的雕画;也不是那些数目众多、造型奇异的水盆与火盆;更不是那只顶部向下凹陷的邪恶祭坛。他还看到了一尊用奇怪的暗色金属铸成的畸形怪物——这个长着章鱼般头部的可怕怪物阴沉地蹲伏在雕刻着象形文字的基座上,不怀好意地睨视着闯入者——这景象甚至让他恐惧得无力去尖叫。但真正令他目瞪口呆的并不是这些极为神秘与诡异的东西——而是因为,除开那些尘土、蛛网、扑打着飞出的有翼生物以及那尊镶嵌着绿宝石双眼的巨大塑像外,他所看到每一寸地方都是由纯粹的黄金建造的。

虽然扎曼阿克拉后来得知黄金在这个蕴含着无数金矿矿脉的地下世界里只是一种极为普通的建筑金属,但他在书写这份手稿时仍流露出了自己在突然之间发现了所有印第安人传说中所提到的黄金之城的真正源头时所感受到的近乎疯狂的兴奋。一时间他几乎丧失了进行仔细观察的能力,但到了最后,一种他上衣口袋正在被奇怪拉扯着的感觉唤醒了他。顺着这种感觉,他发现那片他在废弃道路上找到的由奇怪金属铸造的圆片正与那个矗立在基座之上、长着巨大章鱼头部与绿宝石眼珠的塑像之间存在着一种强大的吸力。接着他意识到这个塑像也是由和那个圆片一样的未知金属铸造的。后来他才知道这种蕴含着奇异磁力的物质是这个蓝色深渊中一种非常珍贵的金属——整个地下世界和外面世界的人一样,对这种金属所知甚少。没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从大自然中什么地方被开采出来的。所有存在于这颗星球上的这种金属都是在伟大的图鲁——那个长着章鱼头部的神明——第一次把他们带到地球上的时候,随着他们一同从群星之间降临到这里的。可以确定的是,它的唯一已知来源就是老一代储存下来的古老遗物,包括那些为数众多的巨形塑像。没有人有办法能将找到它的来源,也没有人能够分析它的组成,甚至它的磁性也只在同类物质中才起作用。这是那些躲藏在地下的人们在最重要的仪式上才会使用的金属,而它的使用也需要遵循相应的习俗——只有这样,它本身所具备的磁性才不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同时,它也能与其他常见的金属——例如铁、金、银、铜或锌——合铸成一些磁性较弱的合金;那些躲藏于地底的人们,在他们历史上某段时期,曾使用此类合金当作他们唯一的货币标准。

当扎曼阿克拉还在为这个奇怪塑像以及它所表现出的特殊磁力感到困惑时,一阵巨大的恐惧打乱了他的思维。自他深入这个死寂的地底世界以来,他第一次非常确定听到了一阵明显是在逐渐接近的隆隆声。扎曼阿克拉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发出来的声音。那是一大群大型动物奔驰时发出的雷鸣般的声响;当他想到那个印第安人的恐慌情绪,想起那些脚印以及他远远望见的、移动中的畜群时,西班牙人在为自己的可怕预感打了个寒颤。他并没有去分析眼下的处境,也没有去思索那些动物为何会隆隆地奔驰而来,而仅仅是被最基本的、自我保护的本能驱动着。可是,奔腾的兽群本不会停下来寻找那些躲在阴暗地方的受害者,而且如果是在地表世界中,置身在这样一座被浓密树林环绕的巨大建筑里,扎曼阿克拉根本不会感到紧张,或者仅仅有些许担心。但现在,某种生物的本能在他灵魂深处逐渐孕育出了一种奇怪而又深切的恐惧感;他开始疯狂地环顾四周,寻早任何能让保护他的方法。

可是,在这个被黄金铺满的巨大空间里并不存在着任何的藏身之所,于是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关上那扇早已废弃许久的大门。所幸,神庙的大门仍旧挂在它古老的铰链上,向两侧开阖的门扉正紧紧地靠在房间内的墙上。由于从入口爬进来的泥土、藤蔓与苔藓已经堵住了大门,他不得不开始用剑在那两扇巨大的金色门扉前挖出一条路来;在奔袭而来的轰鸣所带来的恐惧中,他非常迅速地完成了这项工作。在他准备费力拉动那两扇沉重的门扉时,远处蹄子踩踏的声音变得更加响亮了,而且充满了危险的意味;当他发现自己的希望开始变得渺茫,发现自己再也拉不动那扇早已卡死许久的大门时,他的恐惧更是发展到了疯狂的程度。这时,随着一声喀嚓声,年轻人的力量与疯狂地推拉反复起了作用。在奔踏而来的轰鸣脚步声中,他终于成功了。厚重的金色大门在铿锵声中阖上了,将扎曼阿克拉留在黑暗之中。但他插在一个水盆三脚架的柱子间的火把仍旧点亮了这个地方。大门的背后有一只门闩,这个吓坏了的年轻人由衷地向他的守护神祈祷它还能派上用场。

随后的事情,这个避难者就只能依靠声音判断了。当那轰鸣声变得非常近时,它自己分成了许多散乱的奔跑声,似乎那常青树林让整个畜群变得慢了下来,并且开始分散开来。但那声音仍在接近,很显然那些野兽在树林里穿行,并且正环绕着神庙那凿刻着可怕雕画的院墙。在它们那非常从容地踏步声中,扎曼阿克拉似乎意识到了某些让他颇为警觉与厌恶的东西,即便是隔着厚厚的石墙与厚重的金色大门,他也不太喜欢听到那些的在四周走动的声响。然后,大门上那古老的铰链发出了一阵不祥的咯吱声,仿佛受到了沉重的撞击。但幸运的是,它并没有因此而打开。然后,停顿了一段似乎永无止境的时间之后,他听到了渐渐远去的声音,接着便意识到那些未知的访客已经离开了。因为兽群似乎并不是非常庞大,在半个小时之后,或者更短的时间内,就应该可以安全地外出离开了;但扎曼阿克拉不愿意冒险。他依旧闩着大门,安全地将任何可能来访者阻挡在外。然后,他打开自己的旅行袋,在神庙金色的地砖上支起了自己的帐篷,并最后陷入了沉睡之中。比起外面那个始终被蓝色光芒照亮的天空来说,他在这间金色的房间里要睡得安稳得多。他甚至都不在意那个摆放在雕刻着可怕象形文字基柱上、用未知金属铸造的伟大图鲁;任由这个长着章鱼脑袋的恐怖怪物蹲伏在他头上的黑暗里,用鱼一般的海绿色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睨视着自己。

离开隧道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完全地黑暗包裹着。在黑暗中,扎曼阿克拉陷入了长长的沉眠。虽然早已变得疲惫不堪,但天空中那永不熄灭的光芒却一直让他无法安睡;而现在他必须补上前两个营地里失掉的那些睡眠,因为当他深陷在安稳无梦的睡梦中时,其他一些东西已经替他走完了许多的路程。他能得到安稳的休息实在是件幸运的事情,因为有许多奇异的事情正在下一段他清醒的时间里等待着他。


Chapter IV

真正将扎曼阿克拉从沉睡中惊醒过来的是一阵由大门外传来的洪亮敲击声。当他意识到那声响意味着什么时,这阵雷鸣般的敲打声立刻击碎了他的梦境,将那种仍徘徊在半梦半醒中的朦胧感觉一扫而空。他绝对不会听错——那非常肯定地是由人类在果断叩打大门时所发出的声响;它听起来应该是由某些金属物体有节奏地碰撞大门而发出的巨大声响,并且明确地显露出敲击者是怀着某些目的而有意为之的。当刚睡醒的西班牙人笨拙地爬起来时,一个尖锐的声音混着敲门声一起传了进来——似乎有人在外面叫他。那声音并不是音符,而是一种尖锐的词句。扎曼阿克拉在手稿中努力将之记述为“oxi, oxi, giathcán ycá relex”。当意识到敲门的访客是人而非什么魔鬼时,扎曼阿克拉首先努力说服自己相信他们并没有什么理由要与自己为敌,而后他决定立刻并且坦然地与这些来访者会面;他摸索着打开了金色大门后的古老门闩,然后等着大门在外界碰撞下轰然打开。

当巨大的殿门缓缓打开时,扎曼阿克拉的面前出现了一群人。他们大约有二十个人,样子普通,并没有让扎曼阿克拉感到警觉。他们看起来像是印第安人;但他们身上穿着的雅致长袍、佩戴的饰物与长剑却和他在外面世界见到过的任何部落成员都不一样,同时他们的脸也与典型的印第安人有着许多细微的差别。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不会毫无根据地表露出敌意;因为他们并没有做出任何威胁性的动作,他们只是聚精会神、意味深长地用眼睛打量着西班牙人,仿佛他们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凝视与西班牙人进行某种交流一般。他们盯得越长久,扎曼阿克拉似乎就越能理解他们,也越能理解他们的目的;虽然在开门之前的那一声召唤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说过一个字,但是扎曼阿克拉发现自己渐渐开始了解他们的事情。他们似乎是从低矮丘陵那一边的巨大城市里过来的,他们骑着某种动物而来,因为那些动物向他们转告了他出现在这里的消息;同时他们并不清楚他是哪一种人,也不清楚他从哪里来,但是他们知道他肯定与那个只存在模糊记忆中、偶尔会在奇怪梦境里造访的外部世界有关。扎曼阿克拉无法解释自己是如何仅仅通过凝视那两三个头领便从中了解到这么多的东西,但稍后不久他便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不过在这个时候,他只能试图用自己从洽齐·巴弗洛那里学来的威奇托方言与来访者交谈;当发现这并不能得到一个音节的回应后,他又接连尝试了阿兹特克语、西班牙语、法语以及拉丁语——并还在其中夹杂进了所有他能回忆起的、其他语言中使用的词句,包括蹩脚希腊语、加利西亚语还有葡萄牙语,甚至他家乡阿斯图里亚斯公国巴比地区农民所使用的方言。但这次多种语言的连续尝试,虽然已经耗尽了他所了解的所有语言,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然而,当他迷惑不解地停下来时,一个来访者开始说出了一种完全陌生但却非常奇异的语言。西班牙人很难将这些声音表达在纸上。当说话者发现他无法理解这种语言时,说话者起先指了指自己的双眼,然后指了指西班牙人的前额,然后又指了指了他的眼睛,仿佛命令对方盯着他来接收他所要传达的意思。

扎曼阿克拉遵循了他的命令,接着便发现自己很快就受到了某些信息。他了解到,这些人现在已经学会依靠不用发声的思想交换作为交流手段了;虽然他们以前曾使用过一种可以发声的语言,而且现在还保留它做为书写用的语言,但他们现在只会为了某些传统习俗而重新说出这种语言,或者是某些强烈的情绪需要得到自然的渲泄。扎曼阿克拉意识到他仅仅只需要将注意力集中到他们的双眼上就可以理解他们所要表达的意思;同样,他也可以在脑海中创造出一副图画来描述他想要说的东西,然后将这些图画通过他的凝视发送出去,就能让他们了解自己想要说的话。当那个传达者停顿下,显然是在邀请他回应时,扎曼阿克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试图跟上那既定的图案,但似乎并没有收到很好的效果。所以,他点了点头,并试图用更多的象征和符号来描述他自己与他的旅途。他指了指上面,好像那里就是外部世界,然后他闭上了眼睛,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想象一副好像鼹鼠钻洞般的情景。接着他又睁开了眼睛,指了指下面,好像正他穿过了巨大斜坡。与此同时,他试验性地在自己的手势中加入了一两个说出来的词——例如,他连续地指了自己然后又依次指了指所有的来访者,同时说“un hombre”【注】;接着,他单独指了指自己,非常仔细地拼出了他的名字“潘费罗·德·扎曼阿克拉”。

【注:西班牙语,一个男人】

当这次奇怪的对话结束之时,双方都交换了大量的信息。扎曼阿克拉已经开始学着如何传达他的思想了,同时他也学会了几个那种古老语言曾使用过的词语。另一方面,那些来访者们则学会了不少西班牙语中的基础词汇。他们的古老语言与西班牙人曾听说过的任何东西都完全不同。不过,在那之后的时间里,扎曼阿克拉有时也觉得这种语言与阿兹特克语有着非常微弱而遥远的联系,就仿佛后者代表了这种语言在经历过长时间退化之后的状态;也可能是之间的借用词非常微弱地相互渗透后产生的结果。扎曼阿克拉了解到,这个地下世界有着一个非常古老的名字——他在手稿里将之记录为“Xinaián”,但根据作者追加的解释与变音符来看,这个名字在盎格鲁萨克逊人听起来像是“昆扬”。【注】

【注:原文为 K'n-yan】

不出所料,他们初次谈话的内容并没有超出那些最基本的事实,但即便这些最基本的事情仍然非常重要。扎曼阿克拉了解到这些居住在昆扬的人非常非常的古老,他们来自宇宙中一个极为遥远的地方,但是那里的物理环境与地球却很相似。当然,所有这些都只是他们的传说而已;也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其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同样也没有人能说清楚其中有多少是源于对图鲁——那个传说中将他们带到地球上、长着章鱼般头部的存在——的崇拜,甚至他们至今还因为一些美学上的原因而对它满怀敬意。但他们的确知道外部世界的存在,而且的确也来源自外部的世界——在外部世界的地壳适宜生活的时候,他们曾在上面殖民。早在冰河时期的时候,他们曾在地表的各处发展出了一些非常了不起的文明,特别是在南极地区一个靠近群山中的卡达斯的地方【注】。

【注:Kadath,一座位于冷原上的城市。在后来的《疯狂山脉》中洛夫克拉夫特也曾暗示冷原有可能在南极。但是实际上冷原在不同的故事中有完全不同的位置。】

在过去的某个距今非常遥远的时候,外面世界的绝大部分都沉入了海洋之中,只有极少数流亡者幸存了下来,并且将消息带到了昆扬。这场灾难无疑是由某些宇宙中的魔鬼在暴怒之中造成的——这些魔鬼与他们以及他们的神为敌——因为有传闻说在更早的太古时代,也发生过一次大陆沉没的灾难,一些神明,包括伟大的图鲁,都被淹没了——所以图鲁现在还被囚禁在那几乎无限巨大的拉莱克斯城【注】中的水底墓穴里,沉睡在他的梦境中——而后来的这场灾难更证明了那些关于早前灾难的传闻是正确的。他们断定,那些能在地球表面长久生活下去的人都是宇宙魔鬼的奴隶;同时他们也认定,所有残存在那上面的东西之间存在着一些邪恶的联系。那些通向昆扬的地下通道,或者说那些他们还能记起的通道,要么被堵了起来,要么则被小心地看守起来;而所有入侵者也都被当作危险的间谍和敌人来看待。

【注:原文为 Relex,应该是昆扬人对拉莱耶的称呼。】

但这已经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情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到访昆扬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哨兵们开始不再驻守在那些没有封闭的通道里。许多人都忘记了在昆扬之外还存在着一个世界,除了透过一些歪曲紊乱的记忆、或者神话、抑或某些非常奇怪的梦境才能偶然想起;不过那些受过教育的人却从未忘记这一基本的事实。历史记录在案的最后一批来访者并没有被当作魔鬼的间谍来看待——那已经是数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了;而那些只存在于古老传说里的信仰也早已消亡了。居住在昆扬的人们向那批来访者热切地询问了许多问题——许多有关那个存在于传说中的外部世界的问题——因为昆扬的居民都有着强烈的求知欲,而且那些有关地球表面的神话、记忆、梦境以及片段历史都在诱惑学者们去开展一次他们不敢去尝试的外部探险。他们对于来访者的唯一要求是他们不能再返回地面世界,不能再向任何人提起昆扬的存在;毕竟,没有谁敢肯定那外面的大地上到底会有些什么。这些来访者渴望得到环境与白银,而且可能是些非常令人烦恼的入侵者。那些遵守命令的人虽然在短时间有些后悔,但最后都生活得很快乐,他们向昆扬人讲述了所有他们知道的关于外面世界的事情——可这提供的信息仍是非常非常少的,因为他们的叙述都太破碎而且还自相矛盾,没人知道应该相信什么怀疑什么。其中有一个来访者还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到昆扬来。而那些不遵循命令试图逃跑的人——结果就非常的不幸了。扎曼阿克拉则很受昆扬人的欢迎,因为他似乎是一个更有学识的人,而且知道许多有关外面世界的事情,甚至比他们记忆中任何来到昆扬的人更加博学。他能告诉他们许多东西——他们希望他一生都能待在昆扬,不要离开。

扎曼阿克拉也从第一次谈话中了解到了许多有关昆扬的事情,这些事情让他惊讶得喘不过气来。例如,他了解到在最近这几千年里,昆扬人已经征服了老化与死亡;所以除了出于暴力的结果或自愿如此,否则没有人会衰老,也没有人会死去。通过调节整个身体系统,昆扬人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保持一副年轻的身体并且永远地活下去;他们愿意让自己变老的唯一理由是他们喜欢那种生活在一个被萧条与平凡所统治着的世界里的感觉。当他们想要变得年轻时,他们又能够轻易地变回去。除了为了某些实验的目的外,他们不再生育,因为他们发现一个能够支配自然与对手的主宰种族并不需要太多的人口。然而,有许多人在一段时间之后会选择死亡,因为尽管他们已经在用最聪慧的才智去发明新的乐趣,可对于那些敏感的灵魂来说,这种意识上的折磨也变得无趣了——特别是有些人已经被漫长的时间与满足的感觉蒙蔽了自己最原始的本能与自我保护的意识。站在扎曼阿克拉面前的这群人年纪从 500 岁到 1500 岁不等;还有几个过去曾见过外面来的人,不过时间已经模糊了那一段记忆。另外,那些来访者常常都试图复制这个地底种族延长寿命的方法;但却只实现部分的效果,因为两个种族的进化历程之间有着一两百万年的鸿沟。【注】

【注:此处似有一错误,因为进化这个概念是达尔文在十九世纪提出的,扎曼阿克拉当时应该无法理解这样的概念。当然也有可能是叙述者对于手稿的补充。】

人类与昆扬人之间的进化差异在某些方面甚至要更加的明显——有些要比永生这种奇迹怪异得多。受过专门训练的昆扬人能依靠纯粹的意志力量改变物质与精神能量之间的平衡,甚至包括活的有机生物的身体。换句话说,一个有学识的昆扬人能够通过适当的努力能够使自己在物质与非物质的状态之间来回转化——或者在更努力的情况下,借助一些更精妙的技术,他们也能对自己选定的目标完成相同的转变;把固体的物质简化成自由的粒子,然后重新整合起这些粒子却不对目标本身造成任何伤害。如何扎曼阿克拉那时没有回应昆扬人的敲门,那么他将会在在一种非常令人困惑的情况下目睹这种技术;要不是他们当时心情紧张,而这一转化过程又过于繁琐,他们肯定不会在直接穿过金色大门前先停下来叫门。这门技术要比永生的技术古老得多;而且它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教授给任何有智慧的人类,但实际效果却并不完美。有传闻说,在古老的过去,这门技术曾流传到了地表世界;不过到了后来却只在一些隐秘的传说与阴森的恐怖故事里还有些许的残余。当那些地上世界的流浪者来到这里,讲述起此类关于那些原始、不完美的精魂的故事时,昆扬人都被逗乐了。在他们的实际生活中,这种原理在过去可能有着某些生产上的应用,但由于缺乏特定的目的要使用它,所以绝大多数时候都被忽视掉了。它现在的主要用途与睡眠有关,有许多梦想家会为了寻求刺激而利用它把自己的冥想漫游变得更加生动。通过这种方法,某些梦想家甚至能前往某个朦胧而奇怪的地方进行一次半物质化的旅行——那个地方有许多山丘与河谷,有逐渐变化的光线,有些人相信那就是已经被大多数昆扬人遗忘了的外部世界。他们会骑着自己的牲畜到达那边,在一个和平的年代里回忆他们先祖曾经历过的那些古老而光荣的战争。某些哲学家认为在这种情况中,他们的确与那些好战的先祖们所遗留下来的某些非物质的力量之间建立了某些联系。

昆扬的人们都居住在名叫撒托的巨大城市里。这座高耸的城市就在群山的那一边。从前,他们的族群分散居住在整个地下世界里——这个地下世界不仅包括这片平原与远方的丘陵,而且一直向下延伸到深不可测的深渊里,除了这片被蓝色光芒点亮的地方之外,还有一片被红色光芒点亮的地方,那里被称作幽嘶【注】,昆扬的考古学家们曾在这片地方发现了一些更加古老而且不属于人类的远古遗迹。随着时间的流逝,居住在撒托的人们征服并奴役了其他的民族;并让他们与某种生活在红色光芒照亮的地区上、长着犄角的四脚动物进行杂交繁衍——那些四脚动物在某些方面奇特地像是人类,虽然它们都带着某些某些人工改造的成分,但仍很可能是一部分那些创造了古老以及的奇特生物所残留下来的退化后裔。总之,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发明的机械使得生活变得越来越便捷,撒托的居民开始逐渐集中起来;于是昆扬的其他地方也就相对地变得荒废了。

【注:Yoth,由瓦卢西亚王国残余的蛇人建立的新王国,最后蛇神伊格的诅咒中毁灭。】

所有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则方便得多,而且他们也没有打算要维持一个不断增长的人口。许多古老的机械装置都还在继续运转着,但也有许多设备已经被废弃了——其中有些是因为它们无法让人觉得满意,有些则是因为对于一个数量不断减少的种族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更何况他们还能利用精神力量控制大量地位低下、类似于人类的奴隶生物。这个庞大的奴隶阶层有着非常复杂的组成;其中有些源自远古时期被征服的敌人,有些则来自外部世界的流浪者,有些则是被他们用奇怪的方法重新激活再度运转的尸体,还有些是撒托居民中那些天生低贱卑微的成员。而那些统治阶层在经历过一段时期优生选育与社会进化后变得极为高等——这个种族曾经历过一个理想化的工业民主时期,所有人都拥有相同的机会,但为了将天生的智力转变成能够行使权力的能力大多数昆扬人耗尽了精力与智慧。他们认为物质生产,除了供应基本的生活需要与满足不可避免的欲望之外,完全没有任何作用;因此整个生产体系变得非常的简单。一座经过标准化制定同时也易于维护的机械化城市保证了生理上所需的舒适环境;而其他的基本需求则由科学化的农业与畜牧业生产来满足。再没有人进行长途的旅行,人们放弃使用各式各样由黄金、白银与钢铁制造的能够在陆地、水域和空气里行驶的交通工具,重新坐上了那些长着犄角有些像人的野兽。扎曼阿克拉几乎不敢相信在那种只该出现在噩梦里的东西居然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昆扬人告诉他,他可以在博物馆里看到这些生物的标本。同时,如果他愿意花上一天的时间前往督韩河谷【注】,他还能看到一些巨大的神奇装置残留下的遗迹。在昆扬人口最多的时期,曾有一部分昆扬人居住在那座河谷里。而扎曼阿克拉刚进入地下世界时所看到的那些位于平原上的城镇与寺庙则是从更古老的年代里残留下来的,在撒托居民统治昆扬的这段岁月里,那里仅仅被当作一片宗教与考古研究的圣地来看待。

【注: the valley of Do-Hna】

撒托的政治体系像是共产主义,甚至有些像是无政府状态;习俗而非法律决定着日常事务的秩序。这个种族那古老而漫长的阅历以及他们令人惊诧的厌倦情绪让这一切变得非常可行。现如今他们的欲望已只剩下生理上的基本需求与追求新的感官刺激了。虽然越来越强烈的厌倦感觉还没有逐渐毁灭这种永世的生命,但在这种煎熬面前,任何价值观与原则信条都只是幻影而已;除了某些近似风俗的传统外,他们从不寻求或指望其他什么东西。也正因为如此,所有人共同追寻享乐的举动才没有使得社会生活陷入瘫痪的境地——而这就是他们所渴望的一切。家庭之类的社会纽带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消亡了,社会文明意义上的性别差异也已消失。日常生活也变得模式化了:他们一天的主要事情就是游戏,醉酒,折磨奴隶,白日做梦,盛宴与情绪化的纵酒狂欢,宗教仪式,怪异的实验,艺术与哲学上的探讨,以及其他一些喜好。财富——主要是土地、奴隶、牲畜、撒托城中那些公共企业中的股份,带磁性的图鲁金属锭以及过去通用的货币——全都根据一种非常复杂的计算方法进行了分配,按照某种份额均等地分给了所有的自由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贫穷,需要进行的劳动也只有一些行政管理类的日常任务——而昆扬人依靠一套复杂测试与筛选体系来决定谁应该去从事这些工作。扎曼阿克拉发现这些情况与他之前知道的任何事情都完全不同,而想要详细描述它们又是那么的困难;所以他在手稿的这一部分里流露出了罕有的迷茫与困惑。

撒托人在智力与艺术方面的造诣似乎曾达到过一个非常高的水准;不过他们已经开始对这种成就感到倦怠,因而开始逐渐衰落了。机器技术占有主导地位的思想破坏了普通美学的生长空间,而随之一同引入的那种豪无生命可言的几何学观念毁坏了正常而健全的表达方式。这种情况很快就孽生蔓延开来,并且在所有插画与装饰上留下了它的痕迹;所以除了那些早已约定俗成的宗教图案,他们后期创造的作品几乎都没有什么深度,也很少在其中掺杂进任何的感情。文学全都变得高度个人化而且全都可以被分析解释,这种情况如此严重甚至扎曼阿克拉都觉得完全无法理解。科学上的发现变得既深奥又精准,所涉及的领域包罗万象——唯一没有涉及的就是天文学的内容。然而到了后来,科学也开始衰落了,因为人们发现费尽心力去回忆它其中那令人发狂的细节与分支已经变得越来越没有意义了。大家认为放弃进行那些最深奥的思索,并且将哲学禁锢在约定俗成的形式下反而显得更加明智。当然,工程与技术也完全可以依靠他们漫长积累起来的经验继续执行下去。人们开始越来越忽视过去的历史,不过在图书馆里仍保留着许多丰富的、精确记录着过去事件的史料。毕竟它还是一个能引起人们兴趣的主题;而扎曼阿克拉所带进来的那些有关外面世界的新知识则更会令一大群人欢欣鼓舞。不过,现在大多数人都倾向于感受而非思考,所以人们这时更加看重那些发明新鲜娱乐活动的人,而不是那些保存古老史实、或者开拓宇宙秘密的人。

但是,在撒托,宗教仍然是民众主要的兴趣之一,不过他们中很少有人会真的相信那些超自然的力量。他们所关心的是这些丰富多彩的远古信仰中所呈现的神秘气氛以及那些愉悦感官的仪式,因为这些气氛与仪式能给他们带来美学上的感受和情绪上的狂喜。伟大的图鲁即是代表着万事万物和谐相处的精魂;而在那个有着章鱼般头部、将所有人从群星之间带到地球的神明即是图鲁的远古象征。关于它的建筑与雕塑在整个昆扬都极为常见。而伊格则代表着生命的原理,以众蛇之父的形象来象征。供奉它的神秘神殿即富丽堂皇又显眼注目。后来扎曼阿克拉学到了许多关于这些宗教的狂欢仪式与献祭方法,但是这个笃信天主教的西班牙人似乎极不愿意在他的手稿里描述这些东西。而他自己从未实践过任何与这些神明相关的仪式;除了一些他误认为是将自己的信仰颠倒曲解后衍生出的仪式外。同时他还把握住任何机会试图说服昆扬人皈依天主教教义——当时的西班牙人几乎想将它传播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当时在撒托城内,宗教活动最为突出的特点是对那些稀有的神圣图鲁金属几乎完全发自内心的崇敬又开始复兴了——自然界中找不到这种带有磁性与光泽的暗色物质,但它却总是以偶像与僧侣工具的形式存在于昆扬人身边。在最古早的时候,只要看上一眼它最纯粹的模样就会加深人们对它的敬意,同时所有神圣的行为与长时间的连续祷告都需要在由最纯粹的图鲁金属铸造的圆筒里进行。而到了扎曼阿克拉个那时候,由于对科学和智力的忽视,严肃分析的精神也一同变得迟钝了,人们开始再一次充满敬畏地为这些神秘的金属批上了早在远古之前就曾存在过的迷信外衣。

宗教的另一个功能则是调整历法。早在制定昆扬历法的那个时代,时间与历法的运转都被认为是个人生活中最基本的神圣事务。入睡与醒来的时间,需要根据气氛与方便的原则进行延长、缩短与反转,而这一切都是由大蛇,伟大的伊格,尾巴敲打的节拍来定时的。这种定时方式粗略地类似于地面上的日夜更替;但扎曼阿克拉的感觉告诉他这种历法中一天的时间大约是地面上的两倍。而“年”这个单位则以伊格每年蜕下自己的外皮为标志,这大约等于外面世界一年半的时间。当扎曼阿克拉写下这份手稿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这种奇怪的历法,因此他很自信地认为当时是 1545 年;但手稿并没有任何信息说明的确有道理对这一事情如此自信。

随着撒托那一方面的发言人传递出越来越多有关他们的信息,扎曼阿克拉开始觉得越来越反感与惊慌。那些惹人厌的事情不仅仅是他们所传达出来的信息,还有这种心灵感应般的奇怪说话方式。意识到自己永远也无法再返回外部世界时,西班牙人不禁希望自己从未进入过这片畸形、堕落而又不可意思的世界。但他也知道只有友好地默许他们的建议才能得到可靠的保障,因此西班牙人决定保持合作,参与来访者们的所有计划,提供他们想要的一切信息。另一方面,昆扬人则完全被他吞吞吐吐描述出的有关外面世界信息深深地吸引了。

自远古时期那批从亚特兰提斯与利莫里亚逃回昆扬的流亡者算起,这还是昆扬人第一次听到有关地表的真正可靠的消息。因为在那些远古大陆沉没之后,再从地面进入到昆扬的那些被当作间谍与密探的人就全都是当地的部落成员,而且全都不超出那一带狭窄的地域范围——充其量也不过是玛雅人、托尔提克人【注】以及阿兹特克人,而大多数时候都则都是生活在平原上的愚昧小部落。他们第一次看到扎曼阿克拉这样的欧洲人。而他曾受过的良好教育以及所表现出的卓越素质则更说明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知识来源。到访的这一群人对他设法表达的任何东西都表现出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屏息待他设法表达清楚。很明显,他的到来会将会使得无聊的撒托人暂时重新燃起对于地理和历史等领域的兴趣。

【注:一个公元 900 年前后存在于墨西哥附近中美洲文明。】

唯一令撒托人有些不高兴的是另一件事情——扎曼阿克拉的到来说明好奇与爱冒险的陌生人又开始涌入外部世界的这一区域了,可这里却有着通向昆扬的地下通道。扎曼阿克拉向他们讲述了外面的人类是如何发现佛罗里达与新西班牙的,并且清楚地告诉他们外面的大片世界正不断刺激着人们的探险热情——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法国人与英国人都参与到这场开拓边疆的行动中来,迟早墨西哥与佛罗里达肯定会融入一个巨大的殖民帝国——而到了那个时候,外来者将很难不去寻找那些传说中位于深渊里的黄金与白银。奔牛已经知道扎曼阿克拉进入了地下。他会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科罗拉多呢?或者当他在约定的地点找不到扎曼阿克拉时,他又会不会将这件事情传到大总督那里去呢?为此,来访者的脸上纷纷显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担心如何才能让昆扬继续安全与保密下去。西班牙人也从他们的思想里了解到,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哨兵们无疑又再一次地守卫在了那些撒托人还能够记得的、连接着昆扬与外部世界的通道里。


Chapter V

扎曼阿克拉与来访者在神庙大门外那片弥漫着绿色微光的小树林里进行了长时间的交流。有些人斜倚在那条几乎已经消失的走道两旁茂密的草地与苔藓上,而其他人,包括西班牙人和那一群人中主要的发言人,都坐在神庙走道两旁排列着的低矮石柱上。他们几乎花了相当于地面上一整天的时间来进行交流,因为扎曼阿克拉在那段时间里有好几次都感觉到了饥饿,并且也吃了一些旅行包里的补给;而有一些撒托人也走回到大路边去取他们自己的补给——因为他们把驮他们过来的牲畜留在了大路边上。最后,来访者的头领结束了对话,并且告诉他是时候前往城市去了。

头领告诉扎曼阿克拉,在他们的队伍里还有几只多余的牲畜,他坐在一只上面跟着他们一同返回城市里。一想到要骑上一只那种不祥的混血怪物就让西班牙人感到深深的恐惧,而且不论撒托人如何保证,他都无法消除这种恐惧的心理。本来在那些传说里,用来喂养这些怪物的食物就足够让人惊骇恐惧了,而且奔牛单单只是瞥了它们一眼便疯了一般狂奔逃出了隧道。同时,这些东西的另外一些特征却让他更加不安——它们显然有着某种不寻常的智力,仅仅在一天前它们中的一小群曾经过这个地方,随后它们便向撒托城里的人们报告了他的存在,并且领来了眼下这一群来访者。但扎曼阿克拉并不是懦夫,于是他大胆地跟着其他人走过了生长着野草的小道,来到了他们安顿那些牲畜的大路边。

但当他走过那座蔓藤垂挂着的门柱来到那条古老的大路边上时,却忍不住为自己看到的东西恐惧地惊声尖叫起来。在这一刻,他不再怀疑为什么那个好奇的威奇托人会在恐慌中夺路而逃。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希望能保持住自己的理智。不幸的是,扎曼阿克拉的虔诚信念使得他并没有在自己的手稿里完整详细地描述那副无可名状的情形。他仅仅在手稿里对这群生物那令人惊骇的畸形外貌做了些许的暗示。根据手稿里的描述,他看到了一群躁动不安的巨大白色动物。它们的背脊上长着黑色的皮毛,同时它们的前额中央还长着一只并没有完全成型的犄角。但更重要的是,这些生物那鼻梁扁平、嘴唇突出的脸孔明显与人类或类人猿有着某些亲缘关系。扎曼阿克拉后来又在手稿里补充说,不论是在外面世界还是在昆扬里,这些生物都是他所见过的最为恐怖的真实存在。而它们最为恐怖的地方却不是那些能轻易辨认与描述的特征,这些东西最为令人不安的地方是它们的本质,因为它们并不完全是自然的造物。

那些撒托人注意到了扎曼阿克拉的恐惧,连忙尽一切可能试图安抚他的情绪。他们向他解释到:这些野兽,或者说这些盖艾-幽嘶【注 1】,的确非常奇怪;但它们完全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它们并不会吃统治种族中那些有智慧的人,它们的食物是一群非常特殊的奴隶——这些奴隶在绝大多数方面都不能算是真正的人,而且事实上,他们也是昆扬的主要肉类储备。昆扬人最早在蓝色昆扬下方那片被红光照亮的荒芜世界里发现了这些野兽——或者说它们主要的祖先。当时那些野兽正游荡在一些巨大的废墟中,处于一种完全野化的状态。很明显,它们有一部分是人;但是昆扬的科学家永远也无法确定它们是否就是那些过去曾生活并统治着那些古怪废墟的生物在历经过漫长的衰落与退化后留下来的后代。这一假设的主要根据在于:昆扬人知道那些过去曾居住在这个被称为幽嘶的世界里的居民是四足动物。而这一事实则是根据他们在幽嘶中最大的城市废墟下方的辛之墓群【注 2】里发现的少量手稿与雕刻而得出来的。但是那些手稿里也曾提到,这些生活在幽嘶里的住民掌握着创造合成生命的技术,而且在他们的历史上曾亲自创造并毁灭过几个经过特别设计、能够高效地进行生产或运输的物种——更何况手稿里还提到,在这些生物逐渐衰落的漫长岁月里,他们曾为了娱乐和追求新的感官刺激而混合创造了形形色色的奇异生物。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居住在幽嘶的生物与爬虫类动物有着某些亲缘关系,而撒托的大部分考古学家也一致认为这些野兽在与昆扬的哺乳类奴隶群体杂交之前也的确非常像是爬行动物。

【注 1:原文为 gyaa-yothn,是昆扬人创造出来的一个奴隶种族】

【注 2:原文为 the vaults of Zin】

后来发生的事情很好地证明了那些在文艺复兴时期征服了半个未知世界的西班牙人的确有着英勇无畏的热情。潘费罗·德·扎曼阿克拉·鲁兹真地骑上了其中一只可怖的畸形怪物,走进了队伍里,与队伍的领导者并肩而行——这支队伍的领导者名叫吉·哈萨·因,在之前的交流中,他显得最为活跃。骑乘在这种畸形的怪物身上是一件颇为令人厌恶的事情,但另一方面,要稳稳地坐在上面却并不困难,这些笨拙的盖艾-幽嘶走起路来却很平稳,步子也相当均匀。它们并不需要配鞍,而且也似乎不要任何形式的指挥。队伍开始踩着轻快的步伐向前移动,仅仅在某些废弃的城市与神庙边稍做停留。扎曼阿克拉对这些神庙与城市颇感好奇,而吉·哈萨·因则会亲切地向他一一解释。这些城镇中最大的那座叫做毕格,那是一座由黄金巧妙修筑的奇迹。扎曼阿克拉怀着热切的兴趣研究着这些经过奇异装饰的建筑。所有建筑都修建得高大而苗条,并从屋顶向四周散射出许多纤细的尖塔。城市里的街道也非常狭窄曲折,偶尔会如同绘画一般出现许多上下的坡道。不过吉·哈萨·因告诉他,在昆扬里较晚修建的城市在设计上要宽敞规则得多。这些平原上的古城边都残留着一些痕迹显示这里曾竖立着一堵堵平整的高墙——它们还见证着撒托的军队成功征服这些城市时的那段古老年月——只是现在那原本属于撒托的军队也早已解散了。

同时,吉·哈萨·因还非常主动地邀请西班牙人参观一处位于大路侧旁的建筑——虽然他们需要为此走上一英里爬满了蔓藤的小道。那是一座由黑色玄武岩石块修建的矮胖神庙。这座简单的神庙上没有任何的雕画,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缟玛瑙基座。它真正不同寻常的地方在于它所蕴涵的故事,因为它象征着一个更加古老、甚至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世界,相比这个世界即便神秘的幽嘶也不过像是存在于昨天的事物。昆扬人根据辛之墓群里所发现的一些描述仿造修建了这座神庙,并在其中供奉上了一个他们在红光世界里找到的可怕偶像。根据那些在幽嘶发现的手稿,这个犹如蟾蜍一般的黑色偶像叫做撒托古亚。这是一个受到广泛崇拜的强大神明,而当昆扬人接受了它之后,甚至借用了它的名字来为那座后来统治了整个昆扬的城市命名。幽嘶的传说称它来自那片红光世界下方某个神秘的地心世界——许多拥有着奇异感官的生物就生活在那个黑暗世界里。那个世界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可早在幽嘶的那些四脚爬虫存在之前,那里就出现了许多伟大的文明与强大的神明。在幽嘶有着许多牵涉到撒托古亚的图画,而所有这些图画据说都来自于那个黑暗的地下世界。幽嘶的考古学家们认为这些图画是在表现那个生活在黑暗世界里、早在万古之前就已灭绝的种族。幽嘶手稿将那个黑暗世界称为恩·凯伊,那些幽嘶的考古学家已尽可能彻底地探索了那个世界,而那些存在于那个世界的奇怪石槽或洞穴也激起了他们无限地猜想。

当昆扬人发现了那个被红光照亮的世界,并解读了那些奇怪的手稿后,他们接纳了撒托古亚做为新的宗教,并将所有恐怖的蟾蜍图案带回了上方那个被蓝光照亮的世界——并将它们安置在用从幽嘶开采出的玄武岩修筑起来的神庙里,例如扎曼阿克拉眼前看到的这座。崇拜撒托古亚的宗教得到了飞速的发展,最后甚至几乎与那些崇拜图鲁与伊格的古老宗教不相上下,昆扬人的一支甚至将这种宗教传播到了外部世界。在靠近地球北极的洛玛大陆【注 1】上的奥拉索尔城【注 2】的一个神庙里曾发现过一块最小的宗教图画。有传闻说,外部世界的撒托古亚教团不仅安然度过了冰河期,甚至在多毛的诺弗刻们【注 3】毁灭洛玛大陆时也成功地幸存了下来,但昆扬人对这些事情并不确定,所知道的信息也很有限。但是在这个被蓝色光芒照亮的世界里,对撒托古亚的崇拜在某个时期之后便嘎然而止了,即便他们能容忍撒托这个城市的名字,却再也不去崇拜那个名叫撒托古亚的神明了。

【注 1:Lomar,在克苏鲁神话中这是远古时期从海里升起的一块土地。】

【注 2:Olathoë,洛玛大陆上的一个城市,曾出现在《北极星》中】

【注 3:Gnophkeh,克苏鲁神话中一族出现在寒冷地区神秘生物,生长着六条腿,头部有一角,全身多毛的生物。】

这一宗教的终结源于一次针对位于红光世界幽嘶下方的黑暗世界恩·凯伊所展开的小规模探险行动。根据幽嘶手稿上的记载,恩·凯伊里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了,但在幽嘶手稿完成之后到昆扬人来到地球之前的这段岁月里,那个地方肯定发生了某些事情;某些可能与幽嘶的灭亡不无关系的事情。也许某次地震打开无光世界下方原本一直封闭着、幽嘶考古学家不曾进入过的石室;或者那里的能量与物质产生了某种可怕的混合,某种任何脊椎动物都完全无法想象的混合。不论如何,当昆扬人带着他们巨大的核能探照灯深入恩·凯伊的黑暗深渊时,他们看到了活物——这些活物自石槽里流淌而出,膜拜着用玄武岩或缟玛瑙雕刻而成的撒托古亚雕像。但它们并不像撒托古亚那样,生得一副蟾蜍的模样;相反,它们是一团团不定形的粘性软泥,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可以临时变幻出形形色色的模样。昆扬人的探险队没有停下来做进一步的观察,而那些最后活着逃出来的人彻底地封锁了那条从红色幽嘶进入下方恐怖深渊的通道。在那之后,昆扬大地上所有关于撒托古亚的图画全都被人们用离解射线分解得什么也不剩下,而任何崇拜撒托古亚的仪式也一同被永远地废止了。

在许多年之后,盲目的恐惧变得愈发强大,逐渐取代了科学上的好奇心,于是那些关于撒托古亚和恩·凯伊的传说又被再次提了出来。于是他们重新组织起一支装备精良的探险队再次来到幽嘶,希望发现那扇道通向黑暗深渊的封闭大门,准备看一看那下面到底有些什么。但他们却没有找到那扇大门,而在随后的年月里也再没有人这么做过。直到现在还有人质疑那个深渊是否真的存在,但少数解译幽嘶手稿的学者仍认为他们有着充分的证据证明那个深渊的确存在,不过那些记载了可怕恩·凯伊探险的昆扬记录本身也很值得质疑。后来有一些宗教团体试图禁止人们去回忆恩·凯伊,并对那些提到它的人施以严酷的责罚;但在扎曼阿克拉刚到昆扬的时候,他们还没开始严肃地执行这一命令。

当队伍重新返回那条古老的大路并逐渐接近那一线低矮的山脉时,扎曼阿克拉发现之前看到的那条河流就在他左侧不远的地方。稍后不久,随着地形逐渐攀升,小河淌进了一条山峡,穿过了低矮的山丘,而道路则在靠近山丘边缘一个地势较高的位置上横越了峡谷。就在这个时候,下起了毛毛细雨。扎曼阿克拉很快便注意到偶尔有水滴和雨丝滴落,于是抬起头望向天空闪亮的蓝色大气,但那种奇怪的光芒却并没有丝毫的减弱。吉·哈萨·因告诉他这种水汽的凝聚与滴落在这里并不少见,但他们却从来都没有见到上方天穹里的光芒有过丝毫的黯淡。事实上,某种奇特的薄雾会经常性地徘徊在昆扬的低洼地带,算是弥补了这里见不到真正云彩的缺憾。

平缓向上延伸的山坡让扎曼阿克拉能再度看清楚身后这片古老平原那荒凉的全貌。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在平原另一边的山坡上也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他似乎有些欣赏这种奇异的美景,甚至因将要离它远去而隐约觉得有些遗憾;因为吉·哈萨·因催促他驱使自己的坐骑走得更快一些。当他再度往前望去时,他看到通向山顶的路已经非常近了;长满了野草的道路一直向上延伸,最后突然消失在一片由蓝光构成的空白虚空中。那是一幅令人极为印象深刻的景象——在他们的右侧是一片由陡峭的绿色山脉形成的天然城墙,而在他们的左侧是一条幽深的河谷,在河谷的那边是另一片绿色的山脉,而向上的道路则终结在一片由蓝色光辉搅动翻滚而成的海洋里。接着,他们来到了山丘的顶端,整个撒托那魁伟壮丽的景色就铺展在他们的眼前。

当扎曼阿克拉扫视着这幅人造的风景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因为这是一座定居着稠密人口、充满了活力的大都会,与他过去见到过或梦到过的任何事物都完全不同。山丘那一侧向下的山坡上分布着相对稀疏的小型农场与散落的神庙,但在这一段下坡之后则是一片被分割覆盖得犹如棋盘一般的旷阔平原——在那上面有着人工种植的树木;有着从河流中引出用于灌溉着这些树木的狭窄水渠;有着严格按照几何原理纵横穿越的宽阔大道——有些铺设着大块的玄武岩石板,有些则铺设着纯金。巨大银色电缆高高地悬挂在金色的柱子上,将那些分散的低矮建筑与随处耸立的密集高大建筑群连接在一起,而在有些地方则只能看见一排排没有悬挂电线已经被废弃的柱子。某种在田地上缓缓移动的物体显示这些土地正在被耕作着,而在其中有些地方,扎曼阿克拉还看见那些令人嫌恶的类人四脚动物正在协助着昆扬人开垦土地。

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还是由密集的尖顶与高塔所组成的那副让人不知所措的景象。这些尖塔耸立在遥远的平原上,在闪亮的蓝色光辉中,犹如花朵一般闪射出妖异的光芒。起先,扎曼阿克拉以为他看到一座覆盖着房屋与神庙的高山,就像自己的故乡西班牙那如画的山地城市一样,但接下来他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那是一座耸立在平原上的城市,只是那些直插天际的塔群让它的轮廓看起来就如同高山一般。在那犹如山一般塔群上悬挂着一层奇怪的浅灰色薄霾。蓝色的光芒透过这层雾气闪耀着,而那千万金色尖顶的光辉则为这种光芒添上了一丝其他的色彩。扎曼阿克拉看了一眼吉·哈萨·因,然后他便意识到这就是撒托,那座巨大而又怪异的全能之城。

随着道路逐渐向下一直延伸到平原上,扎曼阿克拉开始感觉有些不安,一种邪恶的感觉始终在他脑海挥之不去。他不喜欢身下所骑乘的野兽,也不喜欢一个能够控制这种野兽的世界;同样他也不喜欢笼罩在远方撒托上的那种阴沉的气氛。当队伍开始经过那些零星的农场时,西班牙人开始注意到那些在田地里劳作的东西;他不喜欢那些东西的动作与模样,也不喜欢它们身上各式各样的残缺与伤痕。而更令他感到厌恶的是其中一些被圈养在畜栏里的东西,尤其是它们啃食那些新绿饲料时的模样。吉·哈萨·因解释说这些东西属于那些奴隶阶层的成员,它们的行为都被农场的主人牢牢地控制着。他们的主人在每天早上会用催眠般的暗示吩咐它们这一天需要做的事情。作为一种具有一定意识的机器,它们的工作效率几近完美。而那些待在畜栏里的则是更加低等成员,仅仅被当作一些牲畜蓄养着。

当他们抵达平原时,扎曼阿克拉看到了一些更大的农场,并且注意到几乎所有的人工工作都在由那些长着独角而又令人厌恶的盖艾-幽嘶在完成。他同样还注意到更多的人形的东西在沿着犁沟辛勤地劳作。他们中的一部分比其他个体行动起来更加机械和僵硬,这让西班牙人奇怪地感到恐惧与嫌恶。吉·哈萨·因向西班牙人解释到,它们就是伊莫-比合——它们是已经死亡了的生物,但却被昆扬人利用核能与意念的力量重新复苏成为一具机械来完成某些工作与生产。由于奴隶阶层并不像撒托的自由人那样享有永生的权力。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伊莫-比合这一群体变得非常的庞大。对于昆扬人来说,它们就像如同看门狗一样,忠心耿耿,但比起那些还活着的奴隶来说,它们并不能很好地理解和服从那些思想上指令。在这些尸体中其中最令扎曼阿克拉觉得厌恶的还是那些残缺得最为厉害的个体;因为其中一些的头部已几乎完全没有了,而其他一些则在身体的各处有着某些古怪、似乎完全没有规律的缺损、变形、调换与移植。对于这种情形,西班牙人说不出什么来,但吉·哈萨·因却清楚地告诉他其中有些奴隶是用来给人们在大竞技场里进行娱乐的;因为住在撒托的人们是追求美妙感官刺激的行家,一直都需要为他们疲惫不堪的生活提供一些新鲜与新奇的刺激。虽然无意吹毛求疵,但扎曼阿克拉对他所见所闻没有丝毫好感。

当靠得更近些时,这座巍峨的大都会那旷阔的占地面积与那非人力所能企及的高度都让它变得隐约有些恐怖起来。吉·哈萨·因向扎曼阿克拉解释说,那些巨大高塔的上层部分已经废弃不用了,所以有许多已经被拆卸了下来,避免造成更多的麻烦。平原上那些环绕着早期都市的地方原来都覆盖着较小也较新的住所,到了这个时候,很多地方都只剩下了些古老的尖塔。城市运转所发出的单调轰鸣声从这座黄金与巨石组成的魁伟城堡里传出来,在平原上隆隆作响,与此同时许多马队与马车组成的车流也在那些铺设着黄金或岩石的大道上进进出出。

期间有好几次,吉·哈萨·因停下来为扎曼阿克拉指出某些特别值得注意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供奉着伊格、图鲁、纳各、耶伯【注 1】或不可言及者【注 2】的神庙。这些神庙紧密地排列在道路的侧旁,并根据昆扬的习俗,被茂密的小树林环绕着。与那些坐落在山脉另一边、荒凉平原上的神庙不同,这些庙宇并没有被废弃;大群骑在牲畜上的朝拜者在流动的人群中来来往往。吉·哈萨·因带着扎曼阿克拉依次走进了每一座庙宇。整个过程中,西班牙人怀着一种或着迷或抵触的情绪观看着一场场不可思议的狂欢仪式。崇拜纳各与耶伯的仪式让他最为厌恶——事实上,他实在太过厌恶,甚至不愿在手稿里描述它们。他还进过一间矮胖、供奉着撒托古亚的黑色神庙,不过那间庙宇里供奉的偶像已经变成了莎布·尼古拉斯——万物之母,不可言及者之妻。这位神明就像是一个更加复杂的阿斯塔特【注 3】,而对她的崇拜行为让扎曼阿克拉这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极为憎。但他最不喜欢的东西还是那些祭司在表达情绪时所发出的声音——那种一个已经在日常活动中停止使用声音语言的种族所发出来的刺耳音符。

【注 1:Nug, Yeb,这两个名字通常一同出现,他们被认为是一对双生子神明。可能是莎布·尼古拉斯的子嗣】

【注 2: the Not-to-Be-Named One】

【注 3: Astarte 古代西北闪米特语地区的腓尼基人等所崇拜的丰饶和爱的女神。】

当进一步走近与撒托紧邻的近郊,进入它那令人恐惧的高塔所投下的阴影之中时,吉·哈萨·因又指出了一处巨大的环形建筑。在它的面前排着一条极长的队伍。他解释说那是一座圆形露天竞技场,撒托城里有着许多这样的竞技场,在那里面为倦怠萎靡的昆扬人提供了大量古怪的竞技活动以及大量的感官刺激。原本领队准备停下来,把扎曼阿克拉领到那里面去看一看,但西班牙人回想起了自己在田野里所看到的那些残缺不全的东西,于是表示出了强烈的反对意见。这是他们第一次因为品味差异而产生冲突,在此之后这种友好的冲突又发生了许多回,这让撒托人愈发确信他们的客人肯定遵守着一套古怪而狭隘的行为准则。

整个撒托城是一片由大量奇怪而古老的街道所组成的复杂网络。虽然恐惧与陌生的感觉变得愈来愈强烈,但扎曼阿克拉却仍旧为它所展现出的神奇奥秘与巨大奇迹而着迷。那些令人畏惧的尖塔高大得让人感觉晕眩;城里的拱道与窗户上都刻着奇异的雕纹;拥挤的人群汇聚成巨大的洪流穿行在那些装饰华丽的大道上。当他们经过在带栏杆的广场与巨型平台上时,能望见无数奇异而古怪的景色。那包裹在城市上的灰色薄霾一直压在仿佛位于峡谷底端的街道上,就像是一片巨大而低矮的房顶。所有这一切让他产生了一种之前从未体验过的冒险欲望。很快,他便被带去觐见一个由执政者们组成的评议会。与会的地点在一片有着花园与喷泉的公园后方一座由黄金与纯铜建造的宫殿里——这座宫殿已经有些时日没有打开过了。他被带到了一间华丽的大厅里,大厅的穹顶上绘满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奇异装饰,在那里他见到了评议会的成员。他们友善地询问了他很多问题,西班牙人发现他们希望从他这里获得的大多数东西都是有关外面世界的历史信息;不过作为回报,他们会为他解开一切有关昆扬的奥秘。而他最大的麻烦仍是那条冷酷无情的命令——他也许永远也无法再回到那个有着太阳、群星与他的祖国西班牙的世界了。

评议会为客人制定了一套日常活动的表单,把他的时间明智地分配到了几类不同的活动中。他们将安排许多研究不同领域的学者与他进行交流,并向他传授撒托城内的各种知识。同时他们也为他空出了大量的时间用于自由研究。评议会的成员许诺,一旦他掌握了书写用的语言,所有世俗与宗教图书馆都将为他敞开大门。他将被邀请参加许多仪式,并且观看许多盛大的活动——除非他明确地提出拒绝——另外,还有很多时间则留给他寻求快乐与情感上的愉悦,这正是昆扬人日常生活的核心与目标所在。他们将分配给扎曼阿克拉一座位于市郊的房子,或者一间位于城市里的公寓;同时还将介绍他加入一个大型情感社群,那里面有许多极为美丽且有着艺术气质的贵妇人——在近代的昆扬,这种社群组织已经逐渐替代了家庭这一社会单位。另外,扎曼阿克拉还将获得几只长着独角的盖艾-幽嘶,用于代步和差使;此外,评议会还将向西班牙人提供十个不仅活着而且完好无缺的奴隶,用来为他管理家业,并保护他不受到那些公路上的小偷、虐待狂以及宗教仪式上的狂欢者。他们告诉西班牙人,他还必须学会使用许多机械设备,不过吉·哈萨·因将会立刻着手教导他使用那些至关重要的设备。

扎曼阿克拉放弃了一间位于乡间的别墅,而是选择了一间位于城市里的公寓。接着那些执政者极为隆重与礼貌地告诉他,他可以离开了。他被领着走过了几条金碧辉煌的大街,来到一座仿佛峭壁一般的大厦前。这座大约有七十到八十层楼高的大厦上雕刻着许多的装饰,而他的房间就被安排在这座大厦之中。在他到来之前,为他入住所作的准备工作就已经开始了。他的住所位于大厦的底层,有着一套宽敞带有穹顶的套房。当西班牙人抵达自己的住所时,奴隶们正在忙着调整垂挂与家具。扎曼阿克拉看到其中有上过漆的嵌花小凳子;丝绸与天鹅绒制作的靠和坐垫;以及无数排柚木与黑檀制作的架子,这些架子上摆放着许多金属圆筒,里面放着他立刻需要阅读的手稿——这些都是所有城市公寓的标准配置。每间房间里都摆着许多书桌,书桌上立着巨大的书架,而书架上摆满了羊皮纸与装着绿色颜料的罐子——每只架子上都有一整套大小各异的颜料刷子以及其他一些古怪的文具。自动书写的机械装置摆放在华丽的金色三角架上。天花板上安装的球形能量装置散射出明亮的蓝色光芒将所有这一切都笼在其中。房间里有窗户,但在这阴暗的大厦底层,它们并不能提供很好的照明。在有一些房间里安置有精致华丽的浴缸。厨房则完全是一个由许多技术发明所组成的复杂迷宫。他们告诉扎曼阿克拉,所有日用品都是通过撒托城的地下隧道网络运送进来的,不过在过去有段时间里,他们也曾用奇怪的机械设备进行运输。在地下有一个牲畜棚用来安顿那些野兽,同时随行人员也为扎曼阿克拉指出了通向公路的最近通道。在他的视察结束之前,已有人送来了属于他的奴隶,并为他进行了介绍;在这之后不久,又有来了约么半打的自由人和贵妇人,他们都来自他未来所属的情感社群,并会在未来的几天内与他做伴,为指导他熟悉生活并邀请他参与娱乐活动贡献些力量。在他们离开后,会有其他一些成员来接替他们,如此反复一直继续在他们这个大约有五十来人的社群里进行循环。


Chapter VI

就这样,潘费罗·德·扎曼阿克拉·鲁兹在蓝色的地下世界昆扬里生活了四年,并融入了撒托城的生活。手稿里完全没有记录他在这四年间所学到的东西;因为当他开始用自己的母语——西班牙文来书写这份手稿时,对于信仰的虔诚态度使他不得不对自己的所见所闻保持缄默,不敢记下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他一直对很多事情颇为厌恶,而且也一直拒绝观看某些场景,拒绝参与某些活动,拒绝食用某些东西。至于其他一些事情,他只有通过频繁地数自己的念珠来为自己赎罪了。在这四年间,他探索了整个昆扬世界,包括那些坐落在尼斯平原上、早已被昆扬人废弃的机器城市——这些雄伟的机器城市曾在昆扬历史的中期繁荣兴盛,但等到扎曼阿克拉到来的时候,它们只在遍布着金雀花的平原上留下了一些巨大的遗迹。他还去过一次被红光点亮的幽嘶世界,去参观那个世界里的巍峨遗迹。他见识过一些手工艺与机械学上的超凡奇迹,而且每每都被它们惊得屏住了呼吸;他还见过人类如何改变形状、变成虚无、从虚无中变回实体以及从死亡中复生,所有这一切都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他每天都能见到数不清的全新奇迹,这种过剩的刺激让他渐渐地失去了感觉惊讶的能力。

但他在那里待得越久,他就越想离开。在昆扬的精神生活完全建立在一些特殊的情感与冲动之上,而他显然完全无法接纳像是这样的情感与冲动。在他了解了更多有关昆扬的历史知识之后,他开始理解这些居住在地下的居民;但这仍于事无补,理解他们的唯一结果就是让扎曼阿克拉愈发地感到厌恶。他意识到撒托人是一个危险而又迷失了自我的民族——他们比他们自己所知道的要更加危险——他们越来越狂热地沉迷于单调乏味的角斗表演,越来越疯狂地追寻更加的新奇事物,而这一切也在快速地将他们领向崩溃与极度恐怖的悬崖。他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到来加速了这种动荡的局面;因为他不仅让他们开始担忧外来的入侵,同时也在许多人中激起了想要外出探险的念头——他们想要去品尝那个他所描述的、丰富多彩的外部世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注意到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自我虚化当作一种娱乐活动;于是撒托城内的公寓与圆形竞技场里便开始举行一场场真正的魔法狂欢盛宴——人们在这场盛宴里自由的变形、调整年龄、展开濒死实验与精神投射。他看到,他们变得越来越厌倦、越来越烦躁不安,随之而来残忍行径以及叛乱和反抗也在快速地增加。畸形的生物变得越来越多,虐待狂也变得越来越多;愚昧和迷信开始横行;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希望逃离实体生活,变成一种仿佛幽灵般的电磁扩散状态。

然而,试图离开昆扬的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再三的尝试证明指望靠说服昆扬人从而离开地下世界的想法完全不会有任何结果;不过上层阶级已周到地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在一开始他们并没有因为客人公开表示想要离开而感到恼怒。扎曼阿克拉也曾实际展开过一次逃亡行动——据他估算,那大约是 1543 年的时候,他打算沿着自己进入昆扬的那条隧道离开这个地下世界。但是,在经历过一段疲惫旅行之后,他穿越过那片荒凉的平原并且遇到了驻守在黑暗通道里的卫兵。那些卫兵让他打消了继续前进的念头。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为了继续支撑自己的希望,同时也为了保留脑海中家乡的印象,他开始起草记录有关他的冒险的手稿;最后,他愉快地使用那些热爱的古老西班牙词句以及那些熟悉的罗马字母完成了这份手稿。不知为什么,他幻想着自己能将这份手稿送往外面世界;而 3 为了让其他人信服他所说的话,他决定把这份手稿封在一只由图鲁金属铸造的用于保存某些神圣档案的圆筒里。这种怪异带有磁性的物质将会让人们不得不相信他所讲述的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但即便他这样计划了,但他也没有什么希望能够与地表建立任何的联系。他所知道的每一处大门都被人或是某些最好不要与之作对的哨兵把守着。尝试逃跑并不是件好事情,因为他能看到昆扬人对于他所代表的外部世界所表现出的敌意与日俱增。他开始希望不要再有欧洲人发现他所穿过的那条通道;因为他们也许不会像对待他一样对待那些之后进来的人了。他本人已经成了一个受人珍惜的资料源泉,并且也因此才享有这种具有特权的地位。其他人则会被认为没有他这么重要了,所以很可能收到完全不同的待遇。他甚至开始怀疑,当撒托城的贤人们意识到他身上的新奇信息已被完全抽干的时候,自己又会受到怎样的待遇;为了自保,他开始更加平缓地谈论有关地面上的知识,并且不论何时都表现出一种他还保留着大量新奇知识的姿态。

与此同时,还有一件事情也让扎曼阿克拉的处境变得危险起来了。他一直都对那个位于红色幽嘶下方的终极深渊——恩·凯伊倍感好奇,而那些在昆扬占有主导地位的宗教团体却越来越倾向于否认这个地方的存在。当他在幽嘶探险的时候,他就曾徒劳地试图寻找到那个被封闭起来的入口;不久他又实验了虚化与精神投射的方法,希望自己能依此将自己的意识向下投射进那个他无法用肉眼看到的深渊里。虽然他从未真正熟练掌握这种探索方式,但扎曼阿克拉仍然勉强获得了一系列可怕而又不祥的梦境。而且他相信这些梦境里的确包括了某些的的确确投射入恩·凯伊后得到的东西。当他向那些崇拜伊格与图鲁的宗教领袖谈论起这些梦境时,他们都表现得极为惊骇与慌乱。而昆扬的朋友也告诫他最好把这些事情藏在心里,而不是公然地说出来。后来,这类梦境开始变得非常的频繁,同时也越来越把人推向疯狂的边缘;他不敢在这份手稿里记述那些梦境的内容,不过他还是准备留下另一份特殊的记录来描述这些梦境,留给某些居住在撒托城里的博学之士研究。

很不幸——或许也是仁慈的幸运——扎曼阿克拉在许多事情上都选择保持沉默,同时也将许多的主题与描述都保留下来打算写进那些次要的手稿里。这份手稿中的主要部分一方面为读者描绘了一幅讲述撒托城视觉景观与日常生活的图画,另一方面也留下了大量的空间供人猜想昆扬的历史、语言、思想、习俗以及风格上的细节。同样,人们也可能为那些昆扬人的真正动机感到迷惑不解:他们那奇怪的消极心理,怯懦不好战的性格,以及他们对于外部世界那几乎想要逃跑的恐惧感——虽然他们掌握着原子能与将物质虚化的技术,这意味着在那个时代里,即便遇上有组织的军队,这些技术仍能保证他们是完全无法被征服的。很显然,昆扬已经在衰落的道路上走得很远了——对生活的淡漠和歇斯底里的兴奋混合在一起,反抗着过去那个机器时代为他们所塑造的那种严守时刻表、标准统一、看起来规则得近乎愚蠢的生活。甚至那些怪诞而又令人嫌恶的风俗,还有那些思想与感觉上的固定模式也都可以上溯到这一源头;因为在他的历史研究中,扎曼阿克拉发现有迹象表明过去某个时期的昆扬曾有着许多与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外部世界非常类似的理念,同时那个时期的昆扬在民族性与艺术观上也充满了那些欧洲人认为是庄严、善良与高尚的东西。

扎曼阿克拉越是研究这些东西,就越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因为他发现道德体系的崩解与智力水平的衰退已经变得无处不在,并且这种情况在更深的层次里有着不断加速的不祥迹象。即使在他身处昆扬的这段时间里,衰败的迹象也在成倍地增加。理性主义越来越倒退,逐渐演变成了狂热而放纵的迷信和盲从,尤其集中表现在对带有磁性的图鲁金属顶礼膜拜上。一系列狂躁的憎恨与敌意逐步吞噬了宽容与忍让的美德,而更糟的是,昆扬人对于学者们从扎曼阿克拉那里所了解到的那个外部世界格外的憎恶。有时,他几乎有些担心这些人会在某一天抛下他们长久以来的淡漠与失落,狗急跳墙般向那个位于他们上方的陌生世界开战,并依靠那些他们仍旧记得的古怪科技扫除他们看到的一切东西。不过在现在这个时候,他们仍在试图寻找某些方法与那种挥之不去的厌倦感战斗,努力扫清那些内心的空虚感。他们所发明的那些用于宣泄情绪但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游戏开始成倍地增加,同时那些怪诞而又变态的娱乐活动亦在不断地增加。撒托城的竞技场一定是一些难以想象而且也应该被诅咒的地方——扎曼阿克拉从来都没有靠近过那里。他也不敢想象,再过一个世纪,甚至再过十年后,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虔诚的西班牙只能比以往更频繁地数自己的念珠与划十字架。

在 1545 年——依然是按照他的估算——的时候,扎曼阿克拉开始了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尝试离开昆扬的努力。他所获得的这次新机会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来自一名属于他所在的那个情感社群里的女性。这名女性对他产生了一种古怪而又特有的迷恋情绪。似乎她对于撒托在古老时期所执行过的那种一夫一妻式的婚姻制度还保留着某些记忆,并且基于此类记忆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情感。这名叫做缇拉-娅布的贵妇人略有几分姿色,同时也有着至少正常水平的智力。对她来说,扎曼阿克拉似乎有着一种极为特别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甚至最后导致她不惜帮助他展开一次逃亡行动——不过,她在扎曼阿克许诺她可以陪伴他之后才愿意出手帮助。在整件事情中,偶然性占了很大一部分;因为缇拉-娅布最初曾是大门领主家族中的一员,所以她还谨记着一些口头上的传说——这些传说里提及了至少一条通向外部世界的隧道。而且早在昆扬人封闭入口、退守地下的那个年代,这条隧道就已被大多数人遗忘了,因此这条连接着地表某处平原上的一座土丘的隧道而今既没有被封闭也无人看守。她解释说在昆扬切断与地表的联系之前,最早的大门领主并不是守卫或者哨兵,而仅仅只是一种经济上的正式所有者,有些像是封建世袭的男爵阶层。而她自己的家主在大封闭时期实在太过没落,以至于他们所掌握的大门也被完全地忽略掉了;从此之后,他们便一直对这扇大门的存在缄口不言,将它当作一种世袭的秘密流传了下来——虽然失去财富与影响力所带来的失落感经常会令他们感到恼火,但一想到这个秘密一种自豪与隐藏实力的感觉便弥补这种失落。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扎曼阿克拉开始疯狂地拼命完成自己的手稿,以防自己有什么不测。他决定在离开昆扬的时候带上五只野兽并让它们驼满小块的纯金锭——他估计,这些在昆扬用于细小装饰的金锭完全足够让他变成一个在地表世界里拥有无限权力的显赫人物。在撒托居住的这四年里,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对于盖艾-幽嘶的恐惧,因为他已经不再为需要使用这些生物而恐惧发抖了;但是他仍决定一旦抵达地表世界,他便会将金子储存起来,然后杀掉这些牲畜并将它们统统埋藏在地下,因为他知道仅仅只对它们瞥上一眼就会让任何一个普通的印第安人吓得精神错乱。接着他会安排一只合适可靠的探险队将这批财富送往墨西哥。他也许会允许缇拉-娅布与他共享这份财富,因为她绝不是一个毫无魅力的女人;但是他可能会将她安排旅居在平原上的印第安人部落之中,因为他并不想与撒托这种生活方式保持任何联系。当然,他会选择一名西班牙人女子作为他的妻子——或者,至少也是地表世界上一名具备正式贵族血统、而且有着优秀背景的印第安人公主。至于那份手稿,他打算把它装在由带神圣且磁性的图鲁金属所铸的装书圆筒里随身带出去。

这次冒险被记载在扎曼阿克拉手稿的附录部分。这一部分明显是后来补充上去的,而那上面的字迹也有着许多特别的迹象,显示出作者在写下这些话时正处于一种精神极度紧张的状态。根据这部分的记叙,他们在极其谨慎与小心地状态下开始了这段旅行。他们特意挑选了撒托的休息时段开始行动,并且沿着城市下方光线昏暗的通道走出了尽可能远的一段距离。扎曼阿克拉与缇拉-娅布都穿上了奴隶的服饰当作伪装,同时也背上了自己的补给袋,带着五只背负着重物的野兽徒步前进。这样,其他人就很容易把他们误认为是普通的工人;同时他们也尽可能沿着地下的通道前进——他们选择了一条漫长但却很少分叉的通道。这条通道原本曾用来引导那些机械运输设备前往勒赛的城郊,但如今的勒赛已经成为了一座废墟,所以这条通道也就跟着被弃用了。在勒赛的遗迹中,他们重新回到了昆扬的地面上,此后他们在蓝色光芒的照耀下尽快地穿越了荒芜的尼斯平原,抵达了由一线低矮山丘组成的戈扬山脉。在这片山脉那盘结丛生的灌木丛中,缇拉-娅布找到了那个废弃了许久、几乎已经变成传说的通道入口;这还是她第二次看见这处入口——上一次见到这处入口的时候还是非常非常久远的过去,那时她的父亲曾带着她到了这个地方,向她展示了这处象征着他们家族骄傲的纪念物。想要驱赶着那些驼着东西的盖艾-幽嘶翻过阻塞道路的蔓藤与荆棘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其中有一只表现出了极为逆反的行为,乃至最后带来了非常可怕的后果——那只盖艾-幽嘶跑出了队伍,带着它鞍垫上那些黄金与其他所有东西快步跑向了撒托。

顶着射出蓝光的火炬在一条潮湿、淤塞的隧道里蜿蜒前进简直犹如噩梦一般。他们在这一条早在亚特兰提斯沉没之前就已无人涉足的隧道里向上、向下、向前接着向上摸索;甚至在某个地方,缇拉-娅布不得不利用那种可怖的技术虚化自己、扎曼阿克拉以及那些负重的野兽,以便穿越一处因地层滑移而被完全阻塞的通道。这对于扎曼阿克拉来说是一次非常恐怖的体验;虽然他常常目睹他人虚化的过程,甚至自己也是用过这种技术来投射自己的梦境,但是他却从未将自己完完全全地虚化过。不过,缇拉-娅布对这种昆扬的技术了如指掌,而且将两次转化过程都完成地极其圆满而安全。

在那之后,他们又开始继续那段让人毛骨悚然的可怕旅行,继续在这条长满了钟乳石的恐怖地穴里蜿蜒前行,而那些恐怖的雕刻在每一处转角不怀好意地睨视着他们。就这样,他们前进、扎营、前进、扎营这样交替着走了一段时间——根据扎曼阿克拉的估计那大约有三天的时间,但可能要更短一些——直到最后他们来到一处非常狭窄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洞穴两侧那纯天然的、或是仅仅被简单开凿过的石壁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由人工修建起来的石墙。两面刻满可可怖浅浮雕的石墙之间是一条向上延伸的陡峭坡道,在坡道的末尾有一对巨大的壁龛分立在两侧的墙上。在壁龛里面供奉着描绘伊格与图鲁的恐怖图案。早在人类世界刚刚萌芽的那个时期,他们就这样蹲伏在隧道两侧的壁龛里凝视着对方;时至今日,虽然两幅图案上都已裹附了一层厚厚的硝石【注】,但这两个可怖的存在仍与过去一样,静静地凝视着对方。在这一对巨大的壁龛之后,通道扩宽成了一个带有穹顶的人造圆形房间;房间里刻满了恐怖的雕画,并在更远的一端留有另一条带有台阶的拱形通道。根据家族里流传的神话,缇拉-娅布知道这里一定距离地表非常近了,但她却不知道到底有多近。于是两个人在这里扎了营,准备在离开地下世界前最后休息一段。

【注:在潮湿的地下洞穴,由于含有矿物盐水从岩石表面流过蒸发导致矿物盐结晶会在岩石表面形成类似苔藓一样附着物。这层矿物积累得越厚,就说明静止的时间越长。】

在几个小时后,金属的叮当声与野兽的脚步声惊醒了扎曼阿克拉与缇拉-娅布。一道蓝色光芒从伊格与图鲁图案之间的狭窄通道里照了上来,接着,事情便变得明朗了。撒托城里已发出了警报——后来,他们才得知那只在荆棘丛生的隧道入口叛逃的盖艾-幽嘶带回了他们的消息——同时,一直行动迅速的追捕队也跟着立刻出发,前来逮捕这两个逃亡者。抵抗显然已经毫无用处,也没有人提议要再做任何抵抗。很快一只由十二个骑着野兽的撒托人组成的追捕队便追了上来,他们有意地表现出了相当的礼貌与客气。双方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进行任何的思想交流,几乎在立刻便开始调转往回走。

返回撒托的那段旅途充满了压抑与不祥的气氛。为了通过那段堵塞区域,他们再次进行了虚化与重组。但原本在逃亡之旅上用来缓和这种恐惧感的希望与期盼此刻已消失殆尽,从而使得这种折磨变得更加的恐怖。在路上,扎曼阿克拉感知到了他的追捕者们在讨论近期清理这一处阻塞点时发散出强烈的思维信号。从今往后,他们必须要增派哨兵驻守这个过去并不为人所知的出口。他们不能让外来者进入这条通道,因为如果有人在没有得到相应处理前便成功逃离了这里,将会将这个巨大内部世界的信息带到外面,并且有可能引来更为强大而好奇的队伍深入昆扬。从扎曼阿克拉抵达昆扬之时起,哨兵就必须始终驻守在每一处通道附近,哪怕是极为偏远的通道;这些哨兵将从所有的奴隶、活死人伊莫-比合以及那些声名狼藉的自由人之间抽选。根据西班牙人之前的预言,由于美洲平原上泛滥着数以千计的欧洲人,所以每一处通道都将被视为是一处潜在为危险源头;并且必须严厉地把守起来,直到撒托的技术人员能够有精力去准备一种最终能完全隐藏洞口存在的技术。在很早而且也更加精力旺盛的年代里,他们曾对许多通道做过类似的处理。

扎曼阿克拉与缇拉-娅布在花园喷泉公园后方那座由黄金与纯铜建造的宫殿里接受了最高评议会里的三个吉因阿耿【注】的审判。西班牙人被释放了,因为他依旧拥有许多有关外部世界的重要信息尚未透露。他被要求返回自己的公寓,并重新融入自己的情感社群,向往常一样继续生活,并根据最新的日程表继续与那些学者们的代表会面。只要他还安静地待在昆扬,他们就不会对他施加任何的限制与约束——但他们私下警告他,如果他继续这种逃离行为,那么下一次就不会这样宽大处理了。扎曼阿克拉似乎从为首的那个吉因阿耿所传达的思想中觉察出了一丝反讽之意——因为他明确表示,他所有的盖艾-幽嘶,包括那只反叛告密的,都将归还于他。

【注:原文为 gn’agn ,可能是撒托的一种职位。】

但缇拉-娅布的结局就不那么欢喜了。他们没有必要再留下她,而且她古老的撒托血统令她背叛行为要比扎曼阿克拉的举动严重得多。评议会下令将她送去圆形竞技场供人进行一些古怪的娱乐;在那之后,她将以一种残缺并且半虚化的模样像是伊莫-比合,或者说活死人奴隶,那样被重新唤醒,驻守在那条她背叛昆扬后试图逃离的隧道里。很快,扎曼阿克拉便听说可怜的缇拉-娅布以一种无头而又残缺不全的状态出现在了竞技场里,并随后被当作一个边疆哨兵派去一处位于通道出口的土丘上履行职责。当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感觉到了一种之前不曾料到的痛苦与惋惜。同时,也有人告诉他,她现在是一名夜间哨兵,总是无意识地站在高处,用手中的火炬警告任何可能靠近的人类;如果仍有人不听警告执意靠近的话,她将向下方那个有着穹顶的圆形房间里的小型守备队报告——这只守备队由十二个死尸奴隶伊莫-比合与六个活着但却部分虚化的自由人组成。还有人告诉他,一个活着的自由人将会在白天接替她的岗位——这些人也是因为某种形式上危害了撒托而遭到了惩罚。当然,扎曼阿克拉在很早之前就知道,那些看守大门的主要哨兵都是些名声败坏的自由人。

虽然并没有明确点明,但很显然如果他试图再次逃跑,那么给予他的惩罚便是去发配做一个大门哨兵——不过是在圆形竞技场里经历某些比缇拉-娅布的遭遇更加古怪可怕的处置之后,再以活死人伊莫-比合的形象出现在通道的大门边上。有人偷偷告诉他,他,或者他的某一部分会被重新唤醒,用于看守通道内部;在他人看来,他残缺躯体所看守的地方将永远象征着对他背叛行为的惩罚。但向他提供这些信息的人总会附加说,很难想象他会遭此厄运。因为只要他平静地待在昆扬里,他就能继续被当作一个自由、享有特权而且也受人尊敬的人物来看待。

然而,到了最后,潘费罗·德·扎曼阿克拉似乎的确遭受了他们所描述的那种残酷命运。但是,他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有如此下场;不过,在他手稿最后那部分精神紧张的叙述中,他明显提到自己有准备面对这种可能性。让他有可能安然无恙地逃离昆扬的唯一希望在于他不断熟悉的那种虚化的技术。在就此研究了数年之后,他从亲身参与的两次例子中学习到了更多的信息,并且愈发觉得自己能独立并有效地使用这种技术了。手稿里记载了他利用这种技术所展开的几次重要实验——他在自己公寓进行的数次小规模实验都获得了成功——并且也显示扎曼阿克拉希望自己能很快保证将这种幽灵般的形态变成完全隐形的模样,并且能根据自己的意愿自如地保持在在这种状态下。

他在手稿里强调说,一旦他能达到这种水平,离开这里的康庄大道便就此为他打开了。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法带走任何金子,不过单单逃离这里对他来说就已经够了。不过,他会一同虚化装着手稿的图鲁金属圆筒,并且带着它一同离开,即便他要因此花费更大的努力;因为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这份记录与证据送到外部世界里去。他现在已经知道那条通道通向哪里了;如果他能在原子离散的状态下沿着隧道走下去,那么他认为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力量能够看到他或是阻挡他。唯一的问题在于他是否能在这个过程中一直维持这种幽灵般的状态。从他开始研究自己的实验起,这种风险就一直存在,无法消除。但一个人的冒险生涯中不一直都在冒着死亡与出错的危险么?扎曼阿克拉是一名老派的西班牙人;有着那种能够直面未知、能够在新世界里开垦出半个文明社会的血统。

在他作出最终决定之前的许多个夜晚,扎曼阿克拉数着自己的念珠,一面向圣潘菲洛斯【注】以及其他守护圣灵祈祷。手稿最后的部分已越来越像是以日记的形式在记录了。在手稿的结尾,只有一句简单的话:“Es más tarde de lo que pensaba—tengo que marcharme”……“我想已经很晚了;我必须走了。”在那之后,留下的便只有沉默、猜测以及那些所提到的证明——例如手稿的存在,手稿所带来的一切。

【注:St. Pamphilus ,公元三世纪,古代巴勒斯坦凯撒里亚的潘菲洛斯。他是凯撒里亚地区的牧师,同时也是那个时代天主教圣经学者的领头人物】


Chapter VII

当我呆若木鸡地从阅读与笔记中回过神来时,早晨的太阳已经高悬在天空了。电灯依然亮着,但有关真实世界——有关这个位于地表的现代世界——的一切却早已被我晕眩的大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知道自己正坐在宾格镇上克莱德·康普顿的家中——但究竟是怎样一副可怕的景象会令我目瞪口呆呢?这份手稿究竟是恶作剧,还是一份疯狂的真实记录?如果它是恶作剧,那么这是一个从十六世纪流传下来的玩笑,还是一个现代人所做的赝品?对于我这双未经专门训练的眼睛来说,这份手稿的年份颇为真实可靠,至于那只奇怪的金属圆筒所带来的问题,我甚至都不敢多做猜想。

而且,这份手稿不正为围绕那座土丘所发生的一切离奇现象作出了一个详细得可怕的解释么——那些在白昼与黑夜里游荡的鬼魂所表现出的那些看起来毫无意义又似是而非的举动;以及那些离奇的疯癫与失踪。如果有人能接受那些看起来令人难以置信的部分的话,那么这甚至是一个看起来合理得应当遭到诅咒的解释——而且还邪恶地令整个解释在前后保持一致。这必定是某人在了解了一切有关土丘的传说之后,而精心设计出的一个令人惊骇的恶作剧。甚至,在手稿作者就那个位于地下、恐怖而又堕落的世界所作的描述中还包含着一些对于社会的讽刺。很显然,这是某个博学的犬儒之徒精心制作的赝品——就像那些在新墨西哥发现的铅十字架,虽然曾一度假传是黑暗时代【注】欧洲殖民者留下的遗物,但最后仍被证明不过只是个笑话而已。

【注:A.D500~1000 年的中世纪】

等到要走下楼去吃早餐的时候,我几乎不知道该对康普顿与他的母亲,以及那些陆续抵达的好奇访客说些什么。我快刀斩乱麻式地说出了自己笔记中的一部分内容,然后又跟着嘟哝出了我自己的看法。我告诉他们,我觉得那东西是某些过去前往土丘的探索者们所留下的恶作剧,是一个精致而又巧妙的骗局。当他们得知那份手稿的主要内容后,似乎所有人都一致认可了这种看法。奇怪的是,当人们接受了某些人在向他们开了个玩笑这一观点之后,那些在早餐时间聚集在康普顿家里的人们——以及宾格镇里所有那些后来得知讨论内容的镇民——都感觉到阴沉压抑的气氛被一扫而空了。虽然人们都知道最近十几年间在土丘附近所发生过的神秘事件,也知道它们本身就和手稿上的任何内容一样离奇,更知道这些问题一直都远没有得到任何可以让人们接受的答案,但在一时间,我们似乎完全忘掉了这些谜团。

直到我询问有谁自愿与我一同探索土丘的秘密时,恐惧与顾虑才重新回到镇民之间。我希望能召集起一个更大一些的挖掘小队——但前那个令人不安的地方对于宾格镇的居民来说,似乎没有过去那么有吸引力了。而当我望向土丘,瞥见那上面移动的小点时,一种恐怖的感觉开始在我心里蔓延。我知道那就是出现在白昼里的哨兵;尽管我对那份手稿所作出的令我颇为骇然的可怖叙述充满了怀疑,但它却为任何与那个地方有关的东西添上了一层全新的可怖意义。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缺乏勇气去用望远镜去观察那个移动的黑点了。相反,我开始虚张声势,就像我们身陷噩梦时一样——当我们意识到自己身陷梦魇时,我们便会不顾一切地冲向更加恐怖的深处,希望尽早结束恐怖的一切。我的铁镐与铲子就放在那座土丘上,所以我只需要用旅行袋装上那些较小的随身物件。我把那只奇怪的圆筒与里面手稿都装进了旅行袋里,隐约感觉自己也许能发现某些东西来验证那些用绿色墨迹写下的西班牙文字。即使一个聪明的恶作剧也可能基于那些过去的探险者所发现的某些有关土丘的事情——而且那有磁性的金属更是出奇的诡异!灰鹰的神秘护身符被我拴在皮绳上,依旧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当我走向那座土丘的时候,我并没有仔细去看土丘的顶端,但当我抵达那里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任何人。我沿着昨天的路开始攀爬土丘,却一直在想象近在眼前的发现,而且颇为困扰。如果奇迹发生,手稿里的某一部分的确是真实的话,那么我会发现些什么?如果那样的话,我不禁开始思索,那么肯定有某种灾难突然袭击了手稿里那个几乎就要抵达外部世界的西班牙人扎曼阿克拉——也许是一次无意识的实体化过程。如果这样的话,他自然会被任何正在执勤的哨兵抓住——可能是那些声名败坏的自由人,也可能会更加讽刺,也许抓住他的恰恰就是最早帮助他计划并协助他进行第一次逃跑的缇拉-娅布。也许在接下来的挣扎中,金属圆筒连同里面的手稿可能留在了土丘的顶上。哨兵可能忽视了它,然后在接下来的近四个世纪里,这只圆筒被渐渐地掩埋了起来。但我必须说明,在我爬向顶端时,其实并不应该去思索着这样离奇夸诞的事情。但如果这故事里真的有一部分是真实的话,扎曼阿克拉被拖回去之后一定会面临着非常可怖的命运……圆形竞技场……变得残缺不全……变成一个活死人奴隶继续在阴暗、满是硝石的隧道里履行他的职责……变成残缺不全的尸体继续担任着一个无意识的内部守卫。

而后,极度的震惊驱赶走了我脑海里那些可怖而病态的猜测。因为我瞥了一眼那椭圆形的山顶,便立刻发现我留在土丘顶上的铁镐与铲子被人偷走了。事情的发展变得让人极为恼火与不安起来;可是,考虑到宾格镇的人们似乎极为不愿前往土丘,这一结果又显得有些让人迷惑不解。难道这种抗拒情绪是假装的,难道镇上那些在十分钟前还严肃注释我离开的人们,正在为我的挫败此咯咯发笑么?我拿出了自己的望远镜,望向那些站在镇子边缘张大嘴的人们。但是,他们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在等着看我的发怒与出丑;难道整件事情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牵涉到所有镇民与保留地居民的惊天玩笑——那些传说,手稿,圆筒所有一切并是他们的玩笑?我回想起我在远处看见哨兵时的情景,接着回想到他那种难以解释的消失;同样也想起了老灰鹰的举动;想起康普顿与他母亲的言辞和表情,以及大多数宾格镇人民所表现出的那种明白无误的恐惧。整体上看,这并不像是一个整个镇子参与其中的玩笑。他们的恐惧与问题显然都是真实的,但显然在宾格镇里一两个爱开玩笑的大胆之人偷偷来到了土丘上,并带走了我留下的那些工具。

我在土丘上留下的其他东西还都保持着原样——我用砍刀割倒的灌木,丘顶北端那个扫稍稍有些下凹的碗形洼地,以及我用双刃短刀挖出那个磁性圆筒时留下的打动,都维持着原样。在这种情况下再返回宾格镇去取新的铁锹与铲子简直就是在对那些暗地里的恶作剧者表示莫大的妥协,而我无法接受这种妥协,因此我决定不论如何先尽力依靠自己旅行包里的双刃刀与大砍刀来展开工作;于是,我取出这些工具,开始在那个碗状的洼地里进行挖掘——因为在我看来,这个地方在过去的时候很可能是一处进入土丘的入口。随着我不断向下挖掘,我像昨天一样再次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一股风骤然涌起吹向了我——随着我越挖越深,穿过半根错节的红色土壤进入下方来自其他地区的黑色沃土时,这种感觉似乎也变得更强了,并且愈发像是许多看不见的无形之手在拉扯着我的腰。挂在我脖子上的护身符也在这微风中古怪地扭动着——它并不是向着任何个方向摆动,就像是被埋藏着的圆筒所吸引时一般,但这次却更加微弱与弥散,以一种完全难以描述的方式拉扯着。

然后,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我脚下根系纠缠的土壤开始突然向下陷去,同时我听到了一些微弱洒落声,像是我脚下深处的某些东西掉落进了一处空隙里。然后那种阻碍我行动的风,或者阻碍我行动的力量,抑或拉扯着我的无形之手似乎正从下沉的地方涌上来,而当我向后跳去避免陷入塌方时,我感觉到这种力量也在帮着我,将我向后推去。但当我弯腰匐在土坑边缘上用大砍刀削砍盘结在植物根系上的土块时,我再次发觉那种力量又在对抗着我——但那种力量始终没有强得足够让我停下手头的工作。我割断的根茎越多,下方就传来更多的坍陷的声音。直到最后,整个坑洞开始向着中心下沉,并在我的注视下开始滑向了下方一个巨大的空穴,并露出一个大小合适、被根系围绕着的洞口。于是我又用大砍刀挥砍了几下,砍断了最后缠绕着坍陷部分的树根,接着坍陷的土块整个跌落进了洞穴里,在最后的障碍被移除后,一股古怪而又寒冷刺骨的空气涌了上来。在上午阳光的照耀下,一个起码三平方英尺的巨大洞口正对着我,敞开着。在洞穴里露出了一节石头阶梯的顶端,而那些倒塌下来的酥松泥土仍在逐渐滑开。我的追寻终于有了些结果!达成目标让我得意洋洋起来,甚至在一时间盖过了恐惧,我把双刃刀与大砍刀收进了旅行袋里,拿出了明亮的手电筒,怀着极其焦躁的情绪准备独自展开一次成功的探险,侵入这个我所揭露出来的、难以置信的地下世界。

最前面几级台阶非常难以通过,因为上方塌下来的泥土阻塞住了石头阶梯,同时下方还不断地涌出一股股不祥的冷风。挂在我脖子上的护身符古怪地摇晃着。当上方的日光离我远去时,更是我感到有些遗憾。手电筒的光照出了由巨大玄武岩修建的石墙,上面非常潮湿、满是水渍,并且结上了一层厚厚的盐壳,并且可以不时地在那些硝石沉积下找到一些雕刻后留下的痕迹。我更加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旅行袋,并且为右边口袋里那把治安官给我的笨重转轮手枪的份量感到安心。向下走了一段后,台阶开始转弯,通道里的障碍物也逐渐地变少了。墙上的雕刻开始变得有迹可寻起来,而当我发现那些怪诞的东西与自己发现的那只圆筒上的浅浮雕是何等的相似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种风或是无形的力量继续不怀好意地阻碍着我前进,甚至在一两处转弯的地方,我隐约感觉手电筒的光柱扫到了一些纤细、几乎透明的东西,正像是当我用望远镜眺望远方丘顶上的哨兵时所看到的那样。当我遇到这种视觉幻象时,我会停下来片刻,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段非常难受的体验同时也是我职业生涯中最重要考古学壮举,然而在这段经历的最开始,我并没有让紧张的情绪征服我。

但我非常希望当时并没有停在那个地方,因为这个举动将我的注意力停留在了某些让我极为不安的东西上。那是一个非常小的物件,就我下方几级台阶上靠墙的位置上,但这个东西却让我的理智受到了严重地考验,甚至带出了一系列让人极为惊惶与恐惧的猜测。从泥土中灌木根系的生长情况以及土壤累积的厚度来看,位于我上方那个进来时所通过的入口已经被泥土封死了数代人之久;然而我面前的东西明显并没有那么长的历史。因为那是一只手电筒,与我手里拿着的这只相差无几——只是它在这墓穴般的潮湿中已经弯曲变形、结满了盐壳,但我无论如何绝对不会认错。我向下走了几级台阶,捡起了它,用粗陋的外套擦掉了上面覆盖着的讨厌沉积物。电筒其中一条镍带上印刻着一个名字与地址,“詹姆斯·C·威廉斯,马萨诸塞州,剑桥,特洛布里奇大街 17 号【注】”——这让我意识到这只手电筒属于于 1915 年 6 月 28 日失踪的那两个位勇敢的大学教师中的一人,可是我刚刚才掘开了近一个世纪堆积起来的土壤!这东西怎么会落在这里?有另一个入口——或者还是那个虚化与重组的疯狂想法真的确有其事?

【注:没错 Trowbridge St.特洛桥大街...】

当我继续深入那似乎永无止尽的阶梯时,疑虑与恐惧逐渐在我心中弥漫。如果这阶梯永无止尽呢?墙上的雕刻变得越来越清晰,而且我渐渐开始意识到它们是一系列的叙事性雕刻。当我认出许多与我旅行袋中的手稿上所描述的昆扬历史有着许多明白无误的重合时,我开始感到了恐慌。我第一次开始质疑我深入地下的举动是否明智,并且开始思考我是否该尽早折返,以免我遇上某些东西从而再也无法神智清醒地返回外部世界。但我没有犹豫太久,作为一个弗吉尼亚人,我感觉到祖先的战士与冒险家血统涌动在我的身体里,形成了一种保护,足以击退任何已知与未知的危险。

我深入地穴的速度变得更快了,并且开始学着尽量避免去研究那些会令我丧失勇气的可怖浅浮雕与阴刻壁画。突然,我看到前面敞开着一扇拱形的入口,并立即意识到这段冗长的台阶终于走到了尽头。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时,恐惧也跟着攀升到了顶点,因为在我面前敞开着一个带穹顶的巨室,这个巨室的轮廓是那么的熟悉——那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空间,其中的每一处细节都与扎曼阿克拉在手稿里所描述的那个排列着许多雕刻的房间一模一样。

就是那个地方。绝对不会有错。如果要说这其中还存有任何可供怀疑的空间,这空间也被穹顶对面、我直接望见的东西给驳回了。那是第二座拱形的入口,连接着一条长长的狭窄通道,并且在它的入口处有着一对相互对望的巨大壁龛。壁龛里供奉着两幅巨大、让人嫌恶却又熟悉得令人骇然的图案。黑暗而不洁的伊格与令人毛骨悚然的图鲁永恒地蹲伏在这里,隔着通道相互凝视着,自人类世界的萌芽刚诞生时起直到现在一直如此。

从这开始,我对之后叙述的可信度不做任何的保证——也不敢保证我认为我所看见的东西都是真实的。那一切完全不合常理,太过恐怖与难以置信,以至于不可能是任何的神智清醒的人类所经历过的体验或是客观的事实。虽然手中的电筒能在我面前打出了强烈的光柱,但它仍然无法为这个巨大的地穴提供完整的全面照明;所以我开始移动手电,准备逐步探索那些巨大的石墙。当我移动手电筒的光柱时,我恐惧地发现这个地方并不是空的,相反这里散布着一些古怪的设备与器具以及一堆堆包裹,这预示着在不久之前还有一定数量的人口生活在这里——没有任何岁月留下的硝石沉积,而是一些非常现代但却奇形怪状的物件与补给,像是日常的用品。然而,当我的手电筒落在每一个物品或每一组器件上时,那些清晰的轮廓便立刻开始模糊起来;直到最后我几乎无法确定这些东西到底存在于真实的物质界,还是仅仅只是精神领域的产物。

这个时候,逆向对抗着我的风开始愈发狂暴地吹卷过来,那些看不见的手充满恶意地拖拽着我,拉扯着我脖子上那枚有磁性的古怪护身符。疯狂的幻想涌进我的脑海。我想起了那份手稿,想起了手稿里提到的、常驻于此的守备队——十二个死尸奴隶伊莫·比合以及六个活着但却部分虚化的自由人——那是在 1545 年——三百八十三年前的时候……从那后发生了什么?扎曼阿克拉预言了变化……逐步的崩溃与瓦解……更多的虚化……越来越赢弱……是不是灰鹰的护身符让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们视之为神物的图鲁金属——他们是不是正徒劳地试图将护身符扯离我身边,以便他们能对我做一些他们曾对其他人做过的事情?……我战栗地发现自己此刻已经完全相信了扎曼阿克拉手稿里的所有一切,并且以此为据开始不断构建我的猜想——肯定不会是这样——我必须镇定下来——

但,该诅咒的是,每次我略微恢复镇定之时,我便会看到某些新的东西,将稍稍恢复的镇定击得更为粉碎。这一次,当我的意志力使得那些若隐若现的设备变成朦胧不清时,手电筒照亮了两件非常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两件东西极为真实,同时也来自现实而理智的世界;然而它们却比其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东西更加严重地动摇了我的理智——因为我很清楚它们是什么,而且极为清楚,在正常情况下,它们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它们是我丢失的铁锹与铲子,它们靠在一起,整齐地靠在这座可怖地穴那雕刻着邪恶图案的石墙上。老天在上——我肯定对自己嘟哝过那些宾格镇里大胆的恶作剧者。

这就是最后一根稻草。在那之后,那该诅咒的手稿催眠了我,让我的的确确看到了某些东西那半透明的形体正在推挤拉扯着我;它们推挤拉扯着——那些仍残存着部分人类特征、不洁的远古之物——那些肢体完整的东西,还有那些残缺不全的病态个体……所有这些,以及其他那些存在——那些有着猿猴般的面容与突出犄角的四脚邪物……而到此刻为止,在这个位于地下满布硝石的地狱里却没有一丝的声响。

接着,我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一阵突然出现的声响;沉闷、单调、同时也不断靠近的声响。这无疑预示着某个就像铁锹与铲子那样以真实物质存在的东西过来了——某些与身边围绕着我的这些阴影完全不同的东西,然而与那些阴影一样,它同样也与地球表面那些我们所理解的任何正常生命形式完全不同。我精疲力竭的大脑努力试图令我准备好面对即将到来的东西,但却无法作出任何的预示。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它就算来自地狱,但起码不是虚化的。”那单调的声响变得越来越清晰,从那机械的脚踏声中,我意识到那是一个在黑暗中潜步而行的死物。接着——老天在上,我在手电筒照亮的光柱中看到了那个东西;看到它犹如一个哨兵一般矗立在噩梦般的大蛇伊格与章鱼头图鲁之间的狭窄通道前。

让我镇定一下好描述出我看到了什么;解释清楚我为何会扔掉手电筒与旅行袋,空手狂奔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种无意识的状态将我包裹了起来,直到太阳与远处叫喊与开枪的村民将我唤醒,并发现自己正大口喘气地躺在土丘的顶端前,这种无意识的状态一直仁慈地保护着我。然而,我仍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引导我再度回到了地表。我只知道那些站在宾格镇的旁观者看到我在消失了三个小时后挣扎着再度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看到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接着又砰然倒下,仿佛吃了颗子弹一般。没有人敢过来帮我一把;但他们知道我一定处在很一个糟糕的情况,所以他们尽力齐声大吼,鸣枪示警,试图能够唤醒我。

这些举动最后终于起了作用。当我清醒过来时,想要逃离那依旧敞开着的黑暗洞穴的急切渴望催促着我,让我几乎是滚着爬下了土丘的一侧。我的手电筒、工具、旅行袋以及装在旅行袋里的手稿全都留在了那下面;但也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我,或者其他人,再也没有去找过这些东西。我仅仅向镇民们含糊地提到了雕画与塑像还有蛇以及崩溃的神经。而有人也提到在我挣扎着则返回镇上的时候,那个鬼魂般的哨兵又重新出现在了土丘的顶端。听到这些时,我感到了一阵晕眩。那天晚上我便离开了宾格镇,并且再也没有回去过,不过他们告诉我那些鬼魂依旧和过去一样固定地出现在土丘上。

但是我最后仍决心要说出那些我不敢告诉宾格镇居民的事情;说出那个恐怖的八月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听到最后你也许会为我的缄默寡言感到奇怪,但请记住想象那种恐怖是一回事,但真真实实地亲眼看见它却是另一回事。而我真真实实地看到了它。我想你们应该记得我早前曾引用过一个名叫希顿的年轻人的故事——这个聪明的年轻人于 1891 年的一天离开了镇子,前往土丘,当晚他回来时已成了一个呆头呆脑的白痴。此后的八年间,他一直嘟哝着某些恐怖的事情,并最后死于癫痫发作。他一直都嚷着的只有:“那个白人——老天在上,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我与可怜的希顿看到了同样的东西——而且我在看到它之前曾阅读过那份手稿,于是我比他更清楚那个东西的历史。这让一切都变得更糟——因为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所有东西仍旧在那座土丘下徘徊不去,孽生腐坏,潜伏等待着。我说过,它机械地踏步走走出了狭窄走道,如同哨兵一般站在恐怖的偶像伊格与图鲁之间的通道入口前。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那东西本身就是一名哨兵。作为惩罚,它被制作成了一个看守大门的哨兵,而且它已经死了——那是一具没有头部、没有手臂、没有小腿也没有其他常见部分的人类躯体,白人的躯体。很显然,如果那手稿与我所认为的一样是真实的话,那个东西在死亡并被外在的机械装置驱动控制之前,曾被送进圆形竞技场里用来娱乐与消遣。

在它白色、仅仅只有少量体毛的胸口上篆刻或是烙印着某些字母——我并没有停下来多做研究,但仍注意到那是些笨拙、错乱的西班牙语;某个即不熟悉常用语法也不熟悉罗马字母的题名者留下了这些笨拙的西班牙语,将之作为一种嘲弄与讽刺。那题名上写着

“Secuestrado a la voluntad de Xinaián en el cuerpo decapitado de Tlayúb”

————“由无头躯体缇拉-娅布依昆扬之意志所抓获。”

The End

The Music of Erich Zann

埃里奇·赞之曲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我非常仔细地查阅了这座城市的各版地图,却再也没能发现奥斯尔路。我知道地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所以我不仅翻阅了现在的地图,更深入地挖掘这个城市的古老过去,并且亲自考察了任何与那条我所知道的奥斯尔路有可能吻合的街道——不论它现在叫什么名字。可令我感到丢脸的是,不论我如何努力寻找,我都找不到那座房子,也找不到那条街道,甚至都找不到那个地方。可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这个在大学里学习玄学的穷学生曾在那里偷听过埃里奇•赞演奏的乐曲。

脑中的记忆已经支离破碎,对此我从未否认;住在奥斯尔路的那段日子里,我的健康状况,不论是生理状况还是心理状况,都糟糕透顶。我也记得自己却没带任何一个熟人去过那里,虽然我认识的人也不多。但是,我仍然无法相信自己再也找不见那个地方的事实,因为那里距离学校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而且有着与其他地方明显区别开来的古怪特征,任何到过那里的人都不会轻易忘掉。可即便如此,我却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个见过奥斯尔路的人。

记忆中的奥斯尔路在一条黑色河流的对岸。那条河流的堤岸上全是着砖石修建的陡峭仓库——上面有着若隐若现的窗户;河面上横跨着一条用暗色石材修建的笨重石桥。沿河的地方一直都笼罩在阴影里,仿佛附近工厂的浓烟永远地遮住了太阳一般。河水里也弥漫着我从任何地方都不曾闻过的邪恶臭味,这也许能让我在某一天重新找到这个地方,因为只要再遇到那股味道,我就肯定能立刻认出来。在桥的那一边都是些狭窄的鹅卵石街道,上面铺设着铁轨;再过去一点是一段上坡,起先很平缓,但是快到奥斯尔路的时候却变得不可思议的陡峭起来。

我从未见过哪条路像是奥斯尔路这般狭窄与陡峭。它几乎就像是一面绝壁,任何交通工具都无法在上面行驶。在有些地方,它甚至是由几段阶梯连接而成的。在斜坡顶端,整条街道的尽头耸立着一堵爬满了常青藤的高墙。街道的地面上铺砌着不规则的地砖,有时是石制的平板,有时是鹅卵石,而有时则是生长着顽强的灰绿色植被的裸露地面。街边的房子都非常高大,尖顶,年纪古老得不可思议,同时还疯狂地向前、向后、以及向两侧倾斜着。偶尔会有隔街相对的两栋房屋全都向前倾过来,几乎要在街道上方相会,就仿佛是一座拱门一般;很显然,这些房屋遮挡住了大部分照向街道上的光线。此外,还有几条天桥从头顶悬跨而过,连接着街道两侧的房屋。

那条街上的居民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起先我以为他们全都悄无声息而又沉默寡言;但后来我认为他们应该全都非常非常衰老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搬到这条街上居住的,但当我搬过去的时候,有些身不由己。我曾经在许多穷困的地方居住过,而且总是因为钱的问题被赶走;直到最后,我找到了中风的布兰多特名下那栋位于奥斯尔路上,行将倾塌的房子。从街道的顶端数起,它是第三栋房子,同时也是那一带最高的房子。

我的房间位于第五层楼上,由于房子几乎是空的,所以我的房间便成了第五层楼上唯一有人居住的房间。在我刚到的那天晚上,我听到头顶上尖尖的阁楼里传来了奇怪的音乐。第二天,我向老布兰多特问起这件事情时,他告诉我那是一个年老的德国低音提琴手在演奏。他是个奇怪的哑巴,签名的时候总是用埃里奇•赞这个名字。他每晚都在一个廉价剧院的管弦乐队里演出。老布兰多特补充说,赞因为希望从剧院里回来后能继续演奏才选择了那间位于高处、孤立隔绝的阁楼。这间阁楼的山墙上有一扇窗户,那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处能够越过坡道尽头的高墙、俯瞰见墙后景色的地方。

从此之后,我每天晚上都能听见赞的演出。虽然这一直让我无法入睡,但他音乐里透出来的离奇与怪诞却始终在我心里萦绕不去。我对艺术一无所知,但却仍能肯定他所演奏的和弦与我以往听过的音乐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因此,我觉得他是个具有非常独特天赋的作曲家。我越是听他的演奏,就越是入迷,直到一周之后,我决定去认识认识这位老人。

一天晚上,当他从剧院里回来时,我在走廊里截住了他,告诉他我想进一步了解他,并且在他演奏时陪伴在他左右。他是个矮小、瘦削、有些驼背的人,穿着寒酸的衣服,头几乎完全地秃了,还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和一张怪异的、有些像是萨特的脸孔。刚开始的时候,我的话似乎激怒、惊吓到了他,但是我明显直白的友善最终感动了他;赞不情愿地示意我跟着他,一同爬上那座黑暗、摇晃、吱呀作响的阁楼。这座陡峭的人字形阁楼上有两间房间,他的房间位于西侧。这间房间很大,同时由于它极端简陋而且疏于管理所以看起来显得更加宽敞。房间里只有一张狭窄的铁床架,一只邋遢的脸盆架,一张小桌子,一张大书架,一只铁乐谱架,以及三只老式的椅子。盖在乐器上的防尘布胡乱地堆在地上。墙上都是裸露出来的木板,甚至可能重来就没刮过石膏;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让这地方看起来更加荒凉,更加不适居住。埃里奇•赞的美妙世界显然都藏在某些遥远的想象世界里。

在示意我坐下后,哑巴关上了门,插上了巨大的木制门闩,然后点亮了一只蜡烛,用来弥补他随身携带的那只蜡烛所散发的微弱光芒。接着,他将虫蛀过的盖布从低音提琴上挪开,拿起了低音提琴,以尽可能舒适的方式坐下来。他没有使用乐谱架,凭着记忆开始演奏。接下来一个多小时里,我沉浸在那种我从未听过的旋律中;那肯定是他创作的旋律。让我这样对音乐并不精通的人来准确描述它的特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是一种赋格曲【注】,中间夹杂着不断重复、极具迷惑力的章节。但对我来说这里面显然缺少了某些东西——在其他时候里,我待在下方自己房间时,曾听到过一些更奇异的曲调。

【注:一种复调乐曲。】

我记得那些让人难以忘怀的曲调,那就仿佛是经常在对着我哼唱,或对着我模模糊糊地吹着口哨一般,所以当演奏者最后放下琴弓时,我便询问他是否能演奏一些这样的曲调。当我这样要求时,埃里奇•赞那张满是皱纹、仿佛萨特般的脸上失去了他在演奏时一直表现出的厌烦与平静,并且似乎流露出了那种我刚开始向他搭讪时所表现出的、混合着生气与害怕的奇怪神情。有一会儿,考虑到老年人多少会有些反复无常的情绪,我想要说服他继续演奏;甚至试着用口哨吹出一小段过去夜间曾听到过的旋律好让他从那种古怪的情绪里清醒过来。但我很快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当那个认出哑巴音乐家认出那哨音后,他的脸突然扭曲起来,流露出一种完全分辨不出是喜是怒的神情。同时他修长而又瘦骨嶙峋的冰凉右手堵住了我的嘴,止住了我粗劣的模仿。然后,他表现出了更加古怪的举动。他仿佛受了惊吓般瞥了一眼唯一一扇被窗帘遮着窗户,像是害怕会有什么东西从那里闯进来一般——这一瞥实在荒唐可笑,因为这座阁楼矗立在高处,即便通过毗邻的屋顶也无法抵达,而那扇窗户是这条街上的最高处,看门人曾对我说过,只有在那里才可以看到坡顶高墙的另一边。

老人的一瞥让我想起了布兰多特的话。某些变化无常的念头让我突然想要到窗户那里去看一眼,看看位于山顶另一侧的景象——那幅由城市灯火与月光照亮的屋顶所组成的、令人目眩的广阔景色。要知道,所有居住在奥斯尔路上的居民里,只有这个乖张执拗的音乐家才能看到那副景色。于是我走向了窗户,想要拨开那些难以描述的帘子。接着那个哑巴房客像是受惊般地暴怒了起来,甚至要比之先前来得更加强烈。这一回,他一面把头扭向门边,一面神经质地用两只手努力将我拖向那边。这时,我开始彻底地讨厌起房间的主人来。我命令他放开我,并告诉他我立刻就离开。于是,他松开了抓着我的双手。看到我的厌恶与冒犯,他自己的愤怒似乎渐渐平息下来。接着他再次握紧了松开的手迫使我坐回到一张椅子上,但这次却要友好礼貌得多;然后,他带着一脸渴望的神情,绕过了脏乱的桌子。在那里,他拿着一只铅笔,用外国人才有的生硬法语写了许多东西。

他最后交给我的纸条是在请求我的忍耐与谅解。赞声称自己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很孤独,同时他的音乐以及其他一些东西所带来某些奇特的恐惧与精神错乱也一直困扰着他。他很高兴我愿意倾听他的音乐,并且希望我常来拜访,不要介意他的古怪举动。可是,他也声明自己不愿向其他人演奏那些怪异的和弦,甚至不愿意让其他人再听到这些东西;此外他还不愿意其他人碰他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在大厅会面之前,他并不知道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能听到他的演奏,所以他问我是否可以与布兰多特商量一下,搬到位置较低一些、不会听到他夜间演奏的房间里去。他甚至在纸条上写明,他愿意垫付房租上的差价。

当我坐着开始解读这些糟糕透顶的法语时,我渐渐地对这个老人多了几分宽容。他和我一样,也饱受着身体和精神痛苦的折磨;我的形而上学研究教导我要仁慈和蔼。这时,在一片寂静中,一些细碎的声音从窗户外传了进来——那肯定是百叶窗在夜风中刮擦时发出的声音,出于某些难以解释的原因,这让我几乎和埃里奇•赞一样惊跳起来。接着,我阅读完了剩下的部分,与房间的主人握了握手,然后像是一对朋友一般分开了。

第二天,布兰多特给我换了一间贵得多的房间。这间房间位于第三层,两旁分别住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贷款人和一个值得尊敬的室内装潢商。而第四层楼上也空无一人。

随后不久,我发现赞并不渴望我陪伴,至少不像是他说服我从五楼搬下去时表现的那么强烈。他并没有让我去拜访他,而当我去拜访他时,他总表现得心神不宁,演奏时也显得无精打采。我们总是在晚上见面——白天的时候他会睡觉,并且不会允许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我对他的喜爱并没有加深多少,但上面的阁楼还有那种奇异的音乐却似乎对我有一种古怪的吸引力。而强烈的好奇心也让我渴望去看一看那扇窗户外的景色,看一看墙的那一边,看一看位于墙另一面、我从未见过的山坡,以及其后延伸着的闪闪发光的屋顶与尖塔【注】。有一次,我趁着剧场演出的时候,爬上了阁楼,却发现门被锁上了。

【注:法国,尤其是巴黎地区的老式建筑屋顶都是蒙着铁皮的,故有闪闪发光一说。】

但是我成功地偷听到了那个哑巴老人在夜间的演奏。起先,我会踮着脚尖爬回我以前居住的五楼,然后,我壮着胆子翻过了吱呀作响的楼梯,爬上了位于屋子尖端的阁楼。我经常溜到狭窄的走廊上,躲在那扇闩着的门外,靠着隐秘的钥匙孔偷听一些奇怪的声响。

这些声音会让我产生某种难以说清楚的恐惧感——这是在畏惧那些若隐若现的奇迹与那些徘徊不去的神秘。并非是那些声音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因为它们本身并不恐怖;但它们带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于地球上的任何东西,而且在那些声音中穿插的间隔似乎在暗示这音乐含有交响曲的性质,我很难想象,这能仅靠一名演奏者完成。我敢肯定,埃里奇•赞是一个有着狂野力量的天才。几个星期后,演奏变得愈发狂野起来,而那位老音乐家也变得越来越憔悴和鬼祟了。我觉得他看起来更加可怜了。到了这个时候,不论什么时间,他都不会再邀请我造访他的阁楼,甚至当我们在楼梯间相遇时,他还会有意的避开。

而后,有一晚我躲在门外偷听时,我听见那低音提琴发出的尖叫声突然高声大作,变成一团闹哄哄的混乱声响;这种喧闹不禁让我怀疑起自己已经动摇的理智,那扇闩着的门后传来的一切难道不正哀怨地证明了里面正在发生某些恐怖的事情么?——那是只有一个哑巴才能发出的、口齿不清的可怕叫喊;那是只有在最为可怕的恐惧或痛苦的时刻才能发出的叫喊。我再三敲打着大门,却没有任何回应。于是,我只得等在黑暗的走廊里,伴随着恐惧与寒冷颤抖着,直到我听到那可怜的音乐家借着一张椅子的帮助无力地想要从地板上爬起来。我想他可能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于是我重新开始敲打大门,同时宽慰地大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听见赞跌跌撞撞地爬向窗户,关上百叶窗与窗框,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迟疑着打开了门,邀请我进来。这一次,他看见我时所流露出的快乐与欣慰表现得颇为真实;因为当他如一个孩童抓住自己母亲的裙摆一般紧紧抓住我的衣服时,他扭曲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丝安慰。

老人可怜地摇晃着,迫使我坐进椅子里,然后自己坐进了另一张椅子;他的低音提琴和琴弓胡乱地仍在身边的地板上。他一动不动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古怪地点着头,露出一副既热情又受了惊吓般小心聆听的矛盾神情。而后,过了一会儿他看起来似乎感觉安全了,于是绕过了椅子写了一张简短的纸条,并交给我。然后,他又回到了桌子边,开始不停地飞快书写着一些东西。纸条上恳求我可怜可怜他,同时也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待在房间里等他用德语写下完整的讲述,好说清楚那些一直困扰着他的所有奇迹与恐怖。于是,我坐在那里等着,看着哑巴手里的铅笔飞快地书写着。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仍旧等待着答复,而老音乐家仍旧在一张张纸上飞快地书写着,纸条堆积得越来越多。而后,我看见他突然一颤,像是受到了某种可怕的惊吓。然后他动作明显地望向拉上帘子的窗户,似乎在发抖地聆听着什么。接着,我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听到某个声音;但那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声音,只不过是一种仿佛从无限远处传来的细琐低音音符,也许那是住在附近另一个演奏家在演奏,他可能正待在与我们毗邻的哪座宅子里,或者也可能住在高墙那边,那一片我一直都看不到的地方。不过,这对赞来说,却似乎非常可怕。因为他突然扔掉了铅笔,突然站了起来,抓住他的低音提琴,开始用最疯狂的乐曲撕裂夜晚的宁静。除了那些躲在门后偷听的日子,我还从未亲眼看见他用琴弓演奏出如此疯狂的乐曲。

想要描述埃里奇•赞在那个恐怖的夜晚所演奏的音乐是完全徒劳的。那比我偷听到的音乐更加让我恐惧,因为这一次我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并且认识到他做出这些举动是因为赤裸裸的恐惧。他正在努力制造噪音;试图将某些东西阻挡在外,或是要用噪音淹没一些别的声音——虽然我能感觉到那肯定极其恐怖骇人的事务,但我却无法想象那究竟是何等的恐怖。接着,演奏开始变得奇妙、变得歇斯底里、变得癫狂错乱,同时却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我所认识的那个奇怪老人所具备的卓越天赋。我认识那曲调——那是一种在剧场里非常流行的、狂野的匈牙利舞曲。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听赞演奏另一个作曲家的音乐。

音乐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那只绝望的低音提琴开始尖叫与哀诉。不祥的汗珠开始从演奏者身上滴落,而他本人则扭动得像是只猴子一般,不断地疯狂望向拉上窗帘的窗户。从他那疯癫的曲调里,我仿佛看到了一群幽灵般的萨特与巴克斯的信徒在由云雾、烟尘和光亮组成的翻腾深渊里疯狂地舞蹈和旋转。接着我听到了一个更加尖锐,更加雄浑的音符。那并不是由低音提琴发出来的声音,而是从西面的远处传来的声音。比起低音提琴那疯狂的曲调,它显得更加的镇定、更加从容、目的明确同时又充满了嘲弄与不屑。

在这关头,百叶窗开始在呼嚎的夜风中刮擦作响。而夜风则在屋外翻滚涌动,仿佛正在伴和屋子里疯狂的演奏者。赞手中尖叫着的低音提琴这时所发出的声音已经超过了它所能发出的音域范围,我甚至从未想过一只低音提琴会发出这样的声音。百叶窗发出的声音变得愈发响亮起来,它挣脱了束缚,开始猛烈地撞击着窗户。接着,在频繁的撞击下,窗户的玻璃令人毛骨悚然地破裂开来。刺骨的寒风汹涌而入,吹得蜡烛劈啪作响,同时吹走了桌子上那厚厚一叠赞写着那些恐怖秘密的纸张。我看着赞,发现他不再有意地去看窗户。他蓝色的眼睛鼓涨起来,呆滞无神,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一般。那疯狂的演奏开始变成一种盲目、机械、难以辨认的放纵仪式,完全无法再诉诸文字。

接着,房间突然涌起了一阵比其他时刻更加猛烈的强风。它抓起手稿,向窗户边带去。我不顾一切地追向那些飞走的纸片,但在我赶到被破坏的玻璃窗边之前,它们就已经被狂风带走了。这时,我想起自己一直希望能站在这扇窗户边张望外面的景致,毕竟这扇窗户整条奥斯尔路大街上唯一一处能看见高墙那边的斜坡与之下延伸着的城市的地方。虽然这时候外面已经很暗了,但城市的灯光总是会亮着的,而我也期盼着看一看下方那风雨中的景色。房间里的烛火正滋滋作响,低音提琴而伴随着夜风疯狂的呼嚎着。在这一片声响中,我从那扇位于最高处的山墙窗户里望了出去,却没有看见下方绵延的城市,也望不到亲切的灯火从记忆里的街道上照射过来,我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无穷无际的黑色虚空;那是一片无法想象的空间,里面充斥着旋律变化与音乐曲调,与地球上的任何事物都毫无相似之处。当我站在那里,充满恐惧地向外张望时,夜风吹灭了古老尖顶阁楼里亮着的两只蜡烛。将我留在一片蛮荒、无法窥探的黑暗之中,我的面前只有混沌与喧嚣,而在我身后则是黑夜里低音提琴所发出的、魔鬼般的疯狂嗥叫。

我蹒跚摇晃着回到黑暗里,却无法点亮一盏灯光,只得茫然地撞着桌子,推翻一张椅子,最后摸索着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中。身边的黑暗尖啸着令人惊骇的音乐。但为了拯救我与埃里奇•赞,不论有什么力量在阻挡在前,我都起码要试一试。我感觉到有某些冰冷刺骨的东西从我身上擦过,于是我大声尖叫起来,但我的尖叫声听起来还不如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低音提琴声来得更大。突然,在黑暗中,疯狂划动的琴弓撞上了我,于是我知道演奏者应该就在我身边了。我感觉着,摸到了赞坐着的椅子的靠背,接着摸到了他的肩膀并开始摇晃他的肩膀试图让他重新恢复理智。

他没有回应,低音提琴仍旧尖啸着,没有变缓的趋势。我顺着他的身子摸到了他的头,停住了他机械晃动着的头。接着,我在他耳边大喊,告诉他我们必须逃离这些黑夜中的未知事物。但他既没有回应我,也没有停止演奏那难以言喻的疯狂音乐。这时,那些诡异的狂风开始灌进阁楼,仿佛在黑暗与喧哗中疯狂起舞。当我摸到他的耳朵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为何——直到我摸到那张凝固的脸,那张冰冷、僵硬、毫无呼吸的脸庞,还有那双呆滞、徒劳地向外鼓胀着的眼睛。之后,因为某些奇迹的庇佑,我摸到了阁楼的房门以及门上那只巨大的木闩,于是我疯狂地逃离了那个处在黑暗中、目光呆滞的东西;逃离了那应当被诅咒的低音提琴所发出可怖哭嚎——甚至就在我逃跑的时候,那声音还在疯狂地增强。

我连滚带爬地冲下了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楼梯,穿过黑暗的房子;漫无目的地冲进了楼下那条狭窄、陡峭、拥挤着台阶与破旧房屋的街道;手忙脚乱地跑下台阶,踩过街道上的鹅卵石,穿过两岸耸立着墙壁的恶臭河流;所有那一切都变成了恐怖的印象紧紧跟随着我。而我记得,在我逃出来的时候,并没有风,月亮也隐藏了起来,城市里的所有灯光都如常闪烁着。

尽管进行了仔细地搜索和调查,我却再也没能找到奥斯尔路。但我并没有感到那么失望与遗憾,不论是对于自己再也不能找到奥斯尔路的事实,还是对于那些写得密密麻麻却最后消失在那片难以想象的深渊里,唯一能够解释埃里奇•赞之曲的手稿。

The End


这篇写于 1922 年的小说粗看起来颇有那种钱伯斯的调调:法国风,到最后也不甚明了的恐怖源泉,以及最后甚至脱离现实的超自然景象 (死人拉琴) 。只是少了钱伯斯那种明媚的风格,反而多了些许的阴暗风格。

这里面有一个隐晦的暗示:关于奥斯尔路的名字,在英文小说中是 the Rue d’Auseil. 这是个法语词,其中 Rue d’的意思是路,而 Auseil 其实是个短语 _au seil_意思是“门槛”。

至于窗户外高墙那边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起码看起来应该是另外一个空间,甚至可能是另外一个维度。

这也算一篇展现 Lovecraft 宇宙观的故事,虽然不如《魔女屋中之梦》来得那样全面和具体,但是很好地体现出了那种陌生世界就伏在高墙之后的感觉。

The Nameless City

无名之城

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That is not dead which can eternal lie,

And with strange aeons even death may die.


早在逐渐接近无名之城时,我便已意识到这是座被诅咒了的城市。当我于月色下行走在一条干枯龟裂的可怕河谷中时,就已远远地望见它神秘地匍匐在黄沙之上,如同小半具从简陋陵墓里突露出来的尸体。它是历经大洪水的古老幸存者,古老得足以成为最古老的金字塔的曾祖父——从那些遭岁月磨蚀的石块里我感受到了恐惧;一种看不见的气息抗拒着我,命令我远离这片古老而邪恶的秘密——任何人都不当目睹这些秘密,也从未有人胆敢亲眼目睹这些秘密。

这座无名之城就这样沉默地躺卧在阿拉伯半岛沙漠的偏远角落里。残缺破败,寂静无言。那低矮的土墙几乎已被无穷年月的黄沙掩盖了。可以肯定,早在人们打下孟菲斯的第一块基石之时,早在修筑巴比伦城的砖块还未烘培成型之前,它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从未有哪个传说能够古老到去讲述它的名字,也没有哪个传说还能回忆起它活着时的光景;但营火边的隐秘传闻却讲述着它,酋长帐篷里的老妪们也会喃喃地提及它的存在。正因为如此,所有部落都会回避这座城市,可完全不知缘由为何。疯子诗人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曾在夜间梦见过这块地方,在那个时候他还不曾吟诵出那段令人费解的叠句:

“那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

在诡秘的万古中

即便死亡本身亦会消逝。”

我本该知道,阿拉伯人有着充分的理由回避这座无名的城市,回避这座出现在离奇传说里却从未有任何活人得以眼见过的城市;可我却对他们嗤之以鼻,并且牵着自己的骆驼踏入了这片从未有人涉足过的荒漠。我独自一人看见了它,这也是为何其他人的脸上从未出现过如此恐惧的神情;也是为何当夜风刮过窗台时,没有人的肩膀颤抖得像我这般厉害。当我在无尽沉睡的可怖死寂中走向它时,它置身在炎热的沙漠中,透过冰凉的月光,冷淡地看着我。而当我回应它的目光时,已然忘记了发现它时所感受到的成就与喜悦,与自己的骆驼一同止步不前,等待黎明的到来。

我等了几个小时,直到群星逐渐黯淡、东面的天空泛起了灰白,然后那灰白又转变成了带着金边的玫瑰色光辉。接着,我听到了一阵悲鸣,并且看到一场沙暴开始在那片古老的巨石间肆虐——可这个时候,天空依旧干净而澄澈,沙漠那广袤的边缘也清晰可见。然后,突然之间,太阳在沙漠那遥远的地平线上露出了燃烧着的边沿,穿透过那场早已消散的微小尘暴出现在了我眼前。在那种激动的状态下,我似乎感觉到了一阵犹如音乐般的金属碰撞声从遥远的地下深处传来——如同门农【注】站在尼罗河的陆岸上称颂太阳一般,那种声音仿佛也在歌颂这轮升起的火红圆盘。它一直回响在我的耳朵里,搅动着我的想象力。在它的伴随下,我牵着骆驼缓缓行过黄沙,来到这座木讷而沉默的城市前;来到了这块世人中惟独只有我才看见过的地方。

【注:希腊神话中一名埃塞尔比亚的国王,是提托诺斯与黎明女神厄俄斯之子】

我漫步在这座城市里,出入那些构造奇形怪状的地方与房屋,却从未发现一处雕塑或是一处铭文在讲述那些在久远过去修建、并居住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如果他们真的还是人的话。这个地方古老得有些令人不适,而我则一直期盼着遇到某些记号、或是某些装置,好证明的确是人类修建塑造了这座城市。在这座废墟里,总有某些方面、某些比例让我感到厌恶。我身边带着许多工具,也挖掘了不少建筑遗迹的墙壁;但进展却很缓慢,没有发现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当黑夜与月亮再度出现时,一阵冰凉的寒风为我带来了新的恐惧,让所以我不敢再在这座城市多做停留。当我走出这些古老的土墙,准备休息时,一阵小型的沙暴叹息着,在我身后渐渐扩大,吹过那些灰白的石头。可是头上的月亮却仍旧明亮,沙漠的大部分地段也依旧清晰可见。

当我从一连串恐怖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时,黎明刚刚降临。我的耳朵里还回响着某种钟鸣般的金属声响。一场小型沙暴在那座无名的城市里翻腾,我看见太阳从沙暴消散时的最后一阵狂风后投下鲜红的一瞥。那座无名的城市在黄沙下起伏、膨胀,犹如一只盖在床单下的可怕妖魔。我再一次冒险走入了那片令人焦虑与恐惧的废墟;开始徒劳地挖掘着那个被遗忘的种族所留下的遗迹。等到中午的时候,我休息了一会儿。在接下来的下午,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去寻找墙壁,搜索过往的结果,并勾勒出那些几乎快消失的建筑物的轮廓。我意识到这座城市的确曾经巨大无比,并开始好奇它的巍峨究竟源自何处。我描绘出了一个即便卡尔迪亚王国【注 1】也无法回忆起的古老岁月曾拥有过的所有荣光;并想起了那被毁灭的萨尔纳特【注 2】——在人类尚且年幼之时,它曾屹立在奈尔大陆之上;但同样也是在那里,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耸立着灰白的岩石雕像了。

【注 1:伊朗南部与科威特境内的一块土地,早在公元前六百年,就有部落在此定居。后来被新巴比伦王国所统治。】

【注 2:Sarnath,此地有一中文译名为鹿野苑,在印度,相传是佛陀第一次正式弘法的地方。但此处应该源自 Lovecraft 在 1920 年所著的《The Doom that Came to Sarnath》,其中的 Sarnath 是一群游牧民族在一块名叫奈尔 (Mnar) 土地中央的大湖边建造的城市。在湖的对岸同样也有一座由一个从月亮上降临到地球的奇怪种族所修建的城市。城市用灰白色的岩石修建,满布雕塑。】

忽然,我来到了一处地方。在这里,岩盘突兀地耸立在黄沙之上,形成了一道低矮的断崖。而我则饶有兴趣地注意到了一些东西,它们很可能能为我提供更多有关这些上古住民的线索。断崖的表面上粗陋地凿刻着一些建筑,那无疑是几座矮胖的小屋或神庙。虽然沙暴早已抹去了任何可能存在于外侧的雕刻,但这些建筑的里面也许还保存着许多久远得难以估计的秘密。

所有离我较近的入口都很低矮,而且无一例外地被黄沙堵住了入口。但我用铲子清除掉了一个洞口前的阻塞,并带着一只火把匍匐着爬了进去,准备去揭露任何它掩藏起来的秘密。当我真正进入那座建筑时,我发现它的确是一座神庙,并且看到了许多那个种族早在这片沙漠还不是沙漠时,在这里生活与膜拜偶像的明显痕迹。原始的祭坛、石柱与壁龛应有尽有,却都低矮得奇怪;虽然没有看见任何雕塑与壁画,但那里的确有许多奇怪的石头被按照人工意愿塑造成了种种象征式的符号。这间在断崖上凿出来的房间低矮得奇怪,在那里面我几乎都无法伸直自己的膝盖;但这块地方却相当的大,甚至我的火把一次也只能照亮其中的一部分。偶尔,我会为远处的某些角落而感到不寒而栗;因为这里陈设的某些祭坛与巨石都暗示着一些早已被遗忘,但却可怕、令人嫌恶而又匪夷所思的仪式,让我不由得怀疑他们究竟是怎样一群人,能够建造并且经常造访这样一个神庙。当我看过这里座建筑里所有的东西之后,我再次从低矮的入口里爬了出去,试图搞清楚这些神庙里究竟供奉着什么。

这个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然而那些我亲眼目睹过的那些有形事物让脑中的好奇逐渐盖过了内心的恐惧,所以我并没有再度逃避那些由月光投下的长长阴影——虽然在第一次见到这座无名之城时,这些阴影曾令我感到恐惧与胆怯。在微光中,我挖开了另一条孔道,带着另一只火把,匍匐着爬了进去。在那里面,我找到了更多形状模糊的石头与符号,但,相比先前那个神庙里所包含的东西,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提供出更明确的信息。这个房间和之前的那个一样低矮,但却要窄得多。房间的尽头是一条非常狭窄的通道,上面挤满了模糊而又神秘的神龛。当我还在窥探这些神龛时,一阵风声夹杂着我那只骆驼的叫声打破了四周的死寂,令我不得不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惊吓了那只牲畜。

那些原始遗迹在月光的勾勒下闪烁着隐约的光芒,而同样被月光照亮的还有一团浓密沙尘组成的密云。这团沙云似乎是由眼前断崖上某处吹出的一股强烈但却正在渐渐减弱的狂风扬起的。我猜就是这阵夹杂着沙尘的刺骨夜风惊扰了我的骆驼,于是打算把它领导一处更好的避风处。就在这个时候,我意外向下瞥了一眼,却看见在断崖下却没有丝毫的风。这让我惊异非常,并让我再次感到了恐惧,但我立刻回忆起这正是我之前看到听到的,在日出与日落之前,突然刮起的局部狂风,于是把它当成了寻常事物。我断定这阵风肯定来自某条通向一个洞穴的岩石缝隙,并看着那团翻滚的沙暴寻找着它的源头;很快,我便看到它从我南面远处几乎位于视线尽头的一座神庙的黑色洞口里涌出来。顶着那令人窒息的尘暴,我费力地走向了那座神庙。当我靠近时,才发现它显现得要更大一些,并且有着一个并没有被结块沙砾堵塞住的入口。如果我现在进入那个入口,这冰冷夜风那可怕的力量一定足以熄灭我手里的火炬。那夜风疯狂地从那黑暗的门户里涌出来,不祥地哀叹着,卷起黄沙,穿梭在那些奇诡的废墟里。很快,它就减弱了,沙尘变得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完全停止了下来;但似乎仍有某些东西还在这座城市那鬼怪般的巨石间潜行。当我望向月亮时,它似乎也在颤抖,就仿佛投影在不平静的水面上一般。我感到了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惧,但却还不足以阻挡我的好奇;等那阵风一停下来,我便进入了它的源头,那间黑暗的房间。

和我在外面时预料的一样,这座神庙要比我之前造访的那些神庙更大;而且可能是一个天然的洞穴,因为它能从深处的某个地方刮出刚才的狂风来。在这里,我能完全站直身子,可那些石头与祭坛却和其他神庙里的一样低矮。在墙面与天花板上,我第一次看到了这个远古民族绘画后留下的某些痕迹。图案上那些奇怪而又卷曲的条纹几乎已经完全褪色、或者剥落了;在其中两座祭坛上方,我颇感兴趣地发现了一组复杂、但样式完整的曲线雕刻。当我举起火把照亮它时,我发现天花板上突出的形状非常规则,不太可能是自然作用的结果。我不禁好奇那些史前的雕刻家是使用什么东西在岩石上留下这些痕迹的。他们在工程学方面肯定颇有研究。

这时火把上那奇异的火焰散发出了更明亮的光辉照亮了我一直寻找的东西,那通向刮出阵风的遥远深渊的入口;但当我看到那坚实的岩石间凿刻着一扇矮小、但却明显有着人工痕迹的石门时,几乎要昏了过去。我将火把探了进去,看见了一条黑色的隧道。拱形的天花板低矮地架在一段粗糙的阶梯上。阶梯被分成了无数级陡峭向下但却非常窄小的台阶。等到后来了解到这些台阶意味着什么时,我时常在梦境里看见那一级级窄小的台阶。但在那时,我完全不知道该把它们当成台阶还是仅仅当成一段陡峭下坡路上的立足点。我的脑海里翻滚着无数疯狂的想法,阿拉伯先知的话语与警告似乎从那遥远的、人类所熟知的大地上飘过来,飞越了无垠沙漠,进入了这座人类甚至不敢去探知的无名之城里。然而,我仅犹豫了一瞬便继续开始继续前进,穿过那扇小门,双脚向下,开始小心地像是爬梯子一般爬进了那段陡峭的坡道。

只有在药物带来的可怕幻觉或是精神错乱的谵妄中,其他人才能想象这样一段向下的路程。那条狭窄的通道无穷无尽地向下延伸,就像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闹鬼的深井。举在我头上的火把完全无法照亮我爬进的未知深渊。我忘记了时间,也忘记再去查看我的手表,但当我想起自己穿越了多远的距离时,顿时感到无比的恐惧。通道在方向与坡度上都在不断变化;有一段时候,我来到了一条狭长、低矮的水平通道。在这里,我不得不沿着岩石地面扭动着自己的双脚,把火把尽力举过头顶。那个地方的高度还不够我跪下。在那段通道之后,则是更多陡峭向下的台阶,而我则继续没完没了地向下爬去,直到我最后的火把也燃烧殆尽。我不认为我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它的熄灭,因为当我注意到火把熄灭时,我仍像先前那样高举着它,仿佛它还在燃烧一样。追寻那些奇异与未知事物的本能一直以来都让我心神不宁,让我四处流浪,追寻那些偏远、古老且被人们视为禁忌的地方。

在一片黑暗中,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些我一直视为珍宝的邪恶传说中的某些片段;那些阿拉伯疯子阿尔哈兹莱德口中诵念的词句,那些来自大马士革、真伪不明的可怖传说中出现过的段落,那些戈蒂埃·德·梅斯在癫狂谵妄的《世界的图景》【注 1】中写下的恶名昭彰的行段。我反复回顾着这些怪诞离奇的片段,喃喃念叨着弗拉西阿卜【注 2】以及奥克苏斯河上与他一同漂流向下的恶魔们;之后又反反复复诵念着邓萨尼勋爵所创作的《深渊里永不回荡的黑暗》中的一节段落。当向下的通道变得不可思议的陡峭时,我又开是朗诵托马斯·穆尔【注 3】所歌咏过的某些东西,一直朗诵到自己害怕再多念诵哪怕一句。

【注 1:原文为 Image du Monde,法语,此书与其作者均现实存在。写于 11 世纪,是一部以诗歌形式讨论造物与宇宙的作品。】

【注 2:Afrasiab ,根据《列王纪 (Shahnameh) 》的记载,是一名虚构的突兰(公元二世纪到六世纪的波斯)国王与英雄。】

【注 3:托马斯·穆尔 (1779-1852) 是爱尔兰文学史上杰出的爱国主义诗人。】

那黑色的容器积蓄着黑暗

像是女巫的大锅

装满了月蚀下提炼的迷药【注】

若要迈步行过,且倾身张望

越过那无底深坑

在视野所及之尽头

我望见,那下方

墨玉般的一面如玻璃般光洁

仿佛恰好用那暗色的沥青

掩盖了死亡之所

而抛出它那黏滑的滨岸

【注:原文为 moon-drugs】

当我的双脚再次感觉到水平的地面时,时间仿佛完全停止了。我置身在了一个稍高一点的地方,但也只仅仅比那两座小神庙里的房间稍稍高出一点儿——现在它们已在我头顶上方无法想象的远处了。我并不能完全站直身体,但起码能伸直自己膝盖。在黑暗中,我四下胡乱地蹒跚摸索着。接着,我很快就知道自己正站在一条低矮的通道里。通道的墙上排列着木质、前端仿佛是玻璃质感的箱子。当我在那个位于地下深处的古老通道里,摸到那些类似抛光的木材和玻璃般的东西时,随之浮现的那些可能的含义令我不寒而栗。这些箱子都是长方形的,水平放置在通道的两侧,之间留有规则的间隔。那形状与尺寸让人毛骨悚然地想起了棺材。当我试图移动其中的两三具进行更进一步的检查时,我才发现它们都被牢牢地固定着。

我意识到这条通道将会很长,倘若黑暗里有眼睛正在注视着我的话,那么快速爬行穿过通道的鲁曼举动似乎将会非常可怕。于是我频繁地从通道的一边摸到另一边,好感觉周围的环境,并且也便于确认那些墙壁与箱子依旧按着原来的样子在继续延伸。人类实在太过于依赖视觉上的图像进行思考,以至于我暂时忘记了身边的黑暗,而为自己描绘出一条无尽延伸的通道,勾勒出两旁那些单调点缀的、木头与玻璃制作的箱子,仿佛我亲眼到了一般。而后,在一个难以形容的瞬间,我确确实实地看到了这一切。

我已经没法说清楚真实的景象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融合进了自己的想象;但前方的确出现了一丝逐渐明亮的光辉。紧接着,我便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看见了箱子与通道的昏暗轮廓。它们被某种未知的地底磷光点亮了。刚开始那会儿,周边的一切都与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因为起初的光亮实在太微弱了。但当我机械地跌撞着冲进更加明亮的光芒中时,我意识到自己的想象太苍白无力了。这个地方并非像是上方城市里的神庙那样是一处粗糙破败的遗迹,而是一座纪念馆,里面保存着那些最为宏伟壮丽同时也最为奇异陌生的艺术品。墙面壁画上大量生动而又大胆离奇的图案与画卷构成了一个连续的体系。绘画的线条与色彩都难以诉诸文字。而那些箱子则是由一种奇怪的金色木头制作的,前端镶着精美的玻璃,里面装着一些生物那已经干瘪的尸体。那些干瘪的尸体要比人类最为混乱的梦境更加怪诞。

我完全没有办法为这些鬼怪给出一个大致的概念。它们像是爬行动物,身体轮廓偶尔会让人想起鳄鱼,偶尔则会想起海豹,但更多的时候则是某些博物学者、或者古生物学家闻所未闻的模样。它们的体型要比人稍微小一些,而它们的前腿生长着精细而明显的脚掌。可那脚却奇怪地像是人类的手与手指。在那一瞬间我曾试图把它们比作猫、牛蛙、传说中的萨特、甚至人类,但事实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与它们做比。即便天神朱庇特也没有那样硕大隆起的前额,而且那张脸上还没有鼻子,却生长着几对犄角,以及像是短尾鳄一样的下颌。这些特征都让它们完全不属于已确立起来的物种分类体系。有一会儿,我不禁有些怀疑这些木乃伊的真实性,觉得它们是些人造的偶像;但很快,我又推翻了这种猜测,确定它们的确是某种古生物,而且就生活在这座无名之城还活着的那段时期。仿佛为了突出它们的怪异,它们中的大多数都怪异地包裹在极其昂贵的织物里,身旁慷慨地装满了黄金、珠宝以及其他不知名的闪亮金属制作的饰物。

这些爬行着的生物肯定非常重要,因为在那些描绘在墙壁与天花板上的疯狂图案中,它们往往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那些艺术家依靠着无可比拟的技巧,将它们画进了一个属于它们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它们拥有按照自己特点设计的城市与花园;让我不禁意识到图画上那些属于它们的历史是否包含有寓言的成分,也许正反应了那个崇拜这些生物的民族的发展。我对自己说,这些生物对于那些曾生活在这座无名之城的人们来说,就像是罗马人的母狼,或是某些印第安人部落所崇拜的图腾野兽。

怀着这种观点,我便能模糊地了解这座无名之城曾有过的宏伟史诗。这个故事讲述了一个早在非洲大陆从波浪中升起之前就已存在的海滨都市,讲述了它在海洋退缩远离后的挣扎求存,讲述了沙漠缓缓爬进了那原本供养着它、丰饶而又肥沃的河谷。我看到了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战争与胜利、威胁与抵抗、以及后来对抗沙漠的残酷奋斗。当沙漠开始侵蚀这座城市时,数千城市里的居民——在图画上,艺术家们以寓言的方式把他们象征性地描绘成了那些怪异的爬行动物——被迫以某种奇异的方式开始向下凿开岩石,将通道一直开凿到另一个他们的先知告诉他们的世界。那些绘画既怪诞生动又充满了现实主义的气息。我亲自证明了其中表现的那些向下极深的通道的确存在。甚至,我还认出了那些通道。

当我沿着通道爬向更加明亮的地方时,我看到这连串史诗图画中较晚的那一部分——这个曾在无名之城与那片河谷周围里居住了一千万年的民族告别了那一切;这个民族的灵魂不愿面对他们撤离的场景,但他们的身体却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这一切了。他们曾在地球尚且年轻时就如游牧民一般定居在这里,在那些原岩中开凿。他们从未停止崇拜那些原始的圣地。走到这里时,光线变得更加明亮了,我开始靠近更加细致地研究起那些壁画来。每逢图画上出现那些奇怪的爬行动物时,我便知道这代表着那群无人知晓的、生活在无名之城里的人——我想这大概是无名之城里的传统。图画里的许多东西都非常奇怪,匪夷所思。这座城市的文明,以及他们所使用的一套字母表,似乎要比很久之后的埃及和卡尔迪亚王国更加高级,然而其中却存在着某些奇怪的遗漏。比如,除开那些牵涉到战争、暴力以及瘟疫的绘画,我没有发现有哪幅壁画表现过死亡,或是描绘了葬礼的仪式;这让我不禁好奇他们在自然死亡这件事上为何表现得如此缄默。似乎他们被培养出了一种令他们欢呼雷动的错误信念,坚持认为自己是永生不朽的。

在接近通道终点的地方描画着许多极其生动与华丽的场景:艺术家们以对比的方式展现了无名之城的废弃与逐渐毁坏,也展现了这个民族掘开岩石后抵达的那个奇异的新乐园。在这些对比中,城市与那荒芜的河谷往往都是些月光下的景色。在艺术家们那空灵而又难以琢磨的画笔下,金色的光晕环绕在那些倒塌的墙壁上,模糊隐晦地展示着那存在于过去的辉煌与完美。而那些乐园里的场景则太过富丽堂皇而让人难以置信。它们展现了一个有着永恒白昼的隐匿世界,里面充满了辉煌壮丽的城市,美丽非凡的山川与河谷。在最末的那些绘画中,我认为我看到了艺术衰落的迹象。绘画开始变得不再那么技法娴熟,而且甚至远比早期绘画中最疯狂的场景更加怪诞难解。它们似乎记录了远古血统的逐渐衰败,而且针对那个因为沙漠驱赶而被迫离开的外部世界的态度也开始变得越来越残暴。居民的形状——当然仍是用那些神圣的爬虫来表现的——似乎逐渐变得瘦削起来,但他们那些翱翔在被月光照亮的废墟之上的灵魂也相应地增加了。消瘦的祭司——画面上表示成一群穿着华美长袍的爬虫——诅咒着地面上的空气,以及一切呼吸着空气的活物;而在一副最晚出现的可怕图画中,一个看起来颇为原始落后的人——也许是古老的千柱之城埃雷姆【注】的囚徒——被这个古老民族的成员撕成了碎片。我记得那些阿拉伯人是多么的畏惧这座无名之城,同时也很高兴在这之后那些灰色的墙面与天花板就都变得光秃秃的了,再也没有出现更多的绘画。

【注:阿拉伯半岛上的一座遗失的城市 (或者是指该遗失城市的周边区域) 。此地传说位于阿拉伯半岛南端,可能自公元前 3000 到公元 1 世纪有人曾在此定居。但是现代历史学尚未发现这个城市存在的证据】

浏览过这一系列壁画所描述的历史后,我已经快走完这段天花板低矮的长厅了。这时,我留意到了一扇大门。所有那些照亮四周的磷光正是从大门的另一侧漏进来的。我爬向它,望向它后面的世界,接着便在前所未有的惊异中大声叫喊了出来。因为在那扇门后并不是其他一些更加明亮的房间,在那后面只有一片充满了光芒的无尽虚空。如果要描述那副景象,可以想象一下,站在珠穆朗玛峰的顶端俯视下方一片被阳光照亮的白色迷雾。在我身后是一条何等狭小、甚至我都无法站直身子的通道;而在我前方确实一片无穷无尽的地底强光。

通道后方一条陡峭的阶梯一直向下通往充满光辉的深渊——阶梯被分成了无数级小台阶,和我曾穿过的那些黑暗通道一模一样。但阶梯向下几英尺后,发光的水汽便掩盖住了一切。安装在入口左手边墙上的是一扇厚重的黄铜大门。那扇大门难以想象的厚实,并装饰着奇妙的浅浮雕。如果能关上大门,则肯定将里世界的光辉与门后的墓穴和通道完全隔开。我看着那些台阶,一时间不敢继续向下。我碰了碰开着的黄铜大门,完全无法挪动它。接着我向下倒在岩石地面上,无数惊人的想法在我脑海里徘徊不去,甚至即便精疲力竭得要死了一般也无法将它们从我脑海里驱走。

我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开始自由地思索起来。这时,之前许多我在壁画上只是稍加关注的东西开始重新浮现出来,并且带出了可怕的全新含义——在那些表现无名之城出于全盛时期的场景里——比如那些出现在周围河谷里的植被,以及与他们有着贸易往来的远方大陆。如此普遍地借用那些爬行动物进行寓言也令我颇为迷惑不解,让我怀疑它们为何会与一系列如此重要而且用来表现历史的壁画联系得这么紧密。在壁画中,这座无名之城的一切均被表现为与那些爬虫们相适的样子。这让我不仅怀疑起它过去的真正比例与壮丽程度,并且在一时间回忆起了某些我在废墟里遇到过的古怪之处。我好奇地回忆起那些原始神庙与地底通道是多么的低矮,这无疑是在向这里所崇拜的爬虫神明表示他们的敬意们;虽然这必然要迫使那些崇拜者以爬行的方式进入神庙。也许这里的所有仪式都包含有爬行的动作,以模仿他们所崇拜的生物。然而,没有哪种宗教理论能够解释为何这些位于地底极深处的水平通道也会修建得与那些神庙一样低矮——甚至更低一些,因为我都无法跪在里面。当我想起那些爬行动物时,不由得引起新一轮恐惧的悸动。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爬虫木乃伊距离我是如此之近。而精神上的联想则是非常奇怪的。我突然想起,除了最后那副画中被撕成碎片的可怜人以外,在这些的遗骸与那表现远古生活的符号中,我是唯一一个人类。这种想法令我有些不寒而栗。

但在我那奇妙的漂泊生涯中,好奇很快就驱散了恐惧。这次也不例外,因为那充满光辉的深渊,以及它中间所包含的东西值得我展开一趟最为伟大的冒险。这条台阶特别狭小的阶梯下方远处必定连接着一个离奇怪诞的神秘世界,对于这一点,这我毫不怀疑。而我也希望能在那里找到那些这条壁画通道中不曾描述过的人类墓碑。那些壁画已经描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城市,以及周围的河谷,还有这位于地面之下的世界。而我则想象则全神贯注地集中在前面那些正等候着我发现的奢华而又巨大的遗迹废墟。

事实上,我的恐惧感更加来自过去,而非将会面对事情。即使置身在我所熟知的世界之下数英里的地底;趴在一条充满着爬虫尸体与史前壁画的低矮通道里;面对着另一个充满了神秘光芒与迷雾的新世界,所有这些实在的恐怖都不足以与这地方那深不可测的古老所带给我的致命畏惧相比拟。这里是如此的古老,甚至任何测量手段都是苍白无力的。而现在,那种古老似乎正从无名之城里那些最初的巨石以及从石块里开凿出的神庙中不怀好意地睨视着我。即便是在那些出现时间最晚同时也令人惊异的地图上,所标注出的海洋与大陆也早已被人们所遗忘,仅仅只在四处的轮廓上,还隐约有着一些熟悉的感觉。至于这个厌恶死亡的民族停止了他们的绘画工作,在在愤恨中屈从于堕落与衰退之后所经历的那段漫长地质时期里到底还发生过些什么,恐怕没有谁能说得清楚。过去,生命一定在这些洞穴与之后那个泛着光芒的王国里繁荣昌盛;但现在我一个人处在这里,伴随着那些栩栩如生的遗迹。一想到这些遗迹在一片荒芜中死寂地守候过的那无穷岁月就令我微微颤抖。

突然,我感受到了另一种强烈的恐惧。自从我在一轮冷月下第一次看到那条可怕的河谷与其中的无名之城时,这种恐惧就一直间歇性地侵袭着我。尽管我现在精疲力尽,但我却发现自己开始疯狂地坐起来,直直地回望着那条通向隧道与外部世界的黑暗通道。我有了一种那晚曾迫使我避开无名之城时一样感觉,而且既强烈又无法解释。然而在下一个瞬间,我便遭到了另一次更加令我震惊的打击。这次是一阵明确的声响——这第一次打破了这墓穴般的深处那绝对的寂静。那是一阵低沉的呜咽,就好象远处有着一大群被诅咒的鬼魂,而且是从我过来的那个方向上传来的。那声音的音量提升得很快,很快便在低矮的通道里回响着。与此同时,我便感觉到了一股冰冷的空气,同样也是从隧道以及上方的城市里涌进来的。冷风的触碰似乎帮我恢复了心神,因为我立刻便回忆起这正是在日出与日落时,从深渊入口处产生的那股突然而至的强风。它曾经为我揭露出了这条隐藏着的通道。我看了看手表,发现日出的时间快要到了;这股狂风像之前夜间呼啸而出一样,再次呼啸着吹回它的洞穴起点,同时也令我觉得神清气爽。我的恐惧再次消退了,因为这种自然现象驱散了那些笼罩在未知上的阴郁与恐怖。

但那夜风呜咽着、尖叫着、越来越疯狂地灌进地下世界的深坑。我再次俯卧在地,徒劳地试图抓住地板,害怕被狂风吹走,穿过那扇打开着的大门,跌落进那充满着磷光的深渊。我没有料到这阵强风会如此狂暴,当我越来越担心自己可能真的会滑进身后巨大的深渊时,无数忧惧与想象中的恐怖包围着我。狂风所表现出的恶意在我心中唤醒了无数不可思议的幻想;我再一次颤抖着将自己与这条可怖通道中那唯一的人类形象——那个被这无名的民族撕成碎片的可怜人做了对比;因为这气流打着旋,凶恶地攫抓着我,似乎就和那个无名的民族一样,对于那些比它更强壮的事物怀有着一种报复性的狂怒,因为它基本上已经无能为力了。我想在那嚎叫着的暴怒狂风快结束的时候,我也许疯狂地尖叫了起来——我几乎要发疯了。我努力地匍匐在地面上,对抗着那势不可挡的无形洪流,但即使这样,我甚至也无法稳住自己。狂风无情地将我缓缓推向了那个未知的世界。最后一丝理智肯定已被咔嚓折断,因为我感觉自己开始咿呀着一遍又一遍念叨着那个曾梦见无名之城的阿拉伯疯子阿尔哈兹莱德所说过的那段令人费解的叠句:

“那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

在诡秘的万古中

即便死亡本身亦会消逝。”

只有那些严酷、阴郁的沙漠神明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只有他们才知道我在黑暗中经历了何等难以言喻的挣扎与攀爬,才知道究竟是什么魔鬼指引我重获生机。在死亡——或者其他更糟的东西——攫取我之前,我肯定会永远记得这一切,并永远在夜风中战栗发抖。这件事情太可怕、太违反常理、太令人惊异了——远远超越了人类的任何想法,完全难以令人信服。人们只有在清晨无法入睡时那一小段该诅咒的死寂时间里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

我曾说过,那汹涌的狂风所表现出的暴怒犹如魔鬼,犹如邪灵;而它的声音搭配上那永恒荒芜的幽闭与邪恶令人毛骨悚然。这时,那些依旧在我面前喧嚣哗乱的声音在我那已被彻底击溃的大脑里似乎转变成了另一种清晰有力的声音正从我背后传来。置身在那初迎黎明的人类世界下方数里格【注】的地底,置身在这个死寂了无数岁月的古老坟墓中,我清楚地听到了那些有着奇怪语调的恶魔所发出的可怖诅咒和嗥叫。转过身去,正对着深渊中那散发着光芒的虚空,我看见了一些轮廓。原本在通道的昏暗中我看不见它们,但那深渊的光芒却勾勒出了这些形状。那是一群快速移动着、犹如噩梦一般的魔鬼;这些魔鬼令人憎恨地扭曲着,怪异地包裹在甲胄,却又轮廓清晰。没有人会弄错它们的来历——那正是那些生活在这座无名之城里的爬虫。

【注:一种已废弃长度计量单位,约等于三英里】

当狂风消散时,我疯狂地猛冲进了地底深处那聚集着幽灵鬼怪的黑暗。因为在我身后,当那些最后一个生物进入那片深渊之后,厚重的黄铜大门便关上了。伴随着大门的关闭,传来了一阵音乐般震耳欲聋的金属钟鸣声。那声音回荡着涌向远处的世界,就像站在尼罗河岸上的门农一样,为那初生的太阳而欢呼。

The End


最近事情多,这文拖了许久,见谅。

这个就是精简版的《疯狂山脉》。

本文写于 1921 年,最初被发表在一本业余爱好者私印的杂志上,后来屡屡被专业杂志拒稿。

洛夫克拉夫特先生比较喜欢这个故事。另外这个故事也常被认为是第一个真正的克苏鲁神话故事 (也有说是 17 年写的《达贡》) 。至于为什么现在不叫“无名之城神话”那是因为奥古斯特·德尔斯莫名其妙地热衷于《克苏鲁的呼唤》,最后导致这种状况的。

个人来说,这篇故事写得不能算很好,但写得很漂亮。行文流畅,用词也很美 (英文好的可以读读原文) 。洛夫克拉夫特在这里面似乎没有刻意去挑起读者的恐惧情绪——这在他早期的小说里也很常见。

另外,这个无名之城一般听起来好像没啥感觉,事实上,在克苏鲁神话里却名头很响亮。这座无名之城可是常常拿来与拉莱耶相提并论的……

这个应该算是第二季的最后一篇吧。

以后的翻译可能不会这么频繁了,同类的东西看得多了,也会审美疲劳的。

再说,我有很久没自己码字了……就当恢复理智好了。

PS:特别鸣谢 sugar 对于翻译的协助。

The Other Gods

蕃神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The Other Gods


大地上的诸神 (gods of earth) 住在地上最高的山顶,它们禁止人类见到自己的样子、谈论自己的行踪。起初,诸神住在比较低矮的山上,但随着平原上的人类登上被岩石和积雪覆盖的山坡,它们也被赶到越来越高的地方,最后,它们的居所只剩下一座山峰。诸神在离开曾经居住过的山巅时,会抹去自己留下的一切痕迹,据说只有一个例外:它们在一座名叫恩格拉尼克(Ngranek)的高山的岩石上刻下了自己的面容。

但是,诸神如今已经去了冰冷荒野中未知的卡达斯 (Kadath) ,没有人类能够踏足那里。已经没有更高的山峰能让诸神逃避不断前来的人类了,所以,它们愈发严厉,甚至禁止人类去往卡达斯,而万一有人去了那里,他就不可能回去了。人类最好对位于冰冷荒野中的卡达斯毫不知情,因为,如果人类知道了它的存在,就一定会不智地将它寻求。

有时,大地上的诸神会为思乡之情所困,在寂静的夜晚重访自己曾经住过的山峰,轻轻啜泣,在它们记忆中的山坡上试着像往昔那样游戏。人们能感觉到神祗从白雪皑皑的苏莱 (Thurai) 山上洒下的泪水,虽然他们只是把它看作雨滴;他们也能听到神祗的叹息,这叹息会夹在雷利昂(Lerion)山的晓风中传来。诸神经常乘着云船到处旅行,聪明的佃农会告诉别人这样的传说——神灵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宽大仁慈了,所以不要在多云的夜晚靠近某些山峰。

过去曾有一位老人住在座落于史凯 (Skai) 河对岸的乌撒(Ulthar),他渴望目睹大地上的诸神。这位老人潜心钻研过《玄君七章秘经》(Seven Cryptical Books of Hsan),那本存在于遥远、苦寒的洛玛尔(Lomar)之地的《纳克特抄本》(Pnakotic Manuscripts)也被他烂熟于胸。别人称他为贤者巴尔塞(Barzai),镇民们至今还可以讲述,他是怎么在那个不可思议的月蚀之夜登上山顶的。

巴尔塞知晓很多关于诸神的事情,他能向别人宣告它们的来去、猜测出许多它们的秘密,以至于他自己也被视为半神。正是由于他明智的劝告,乌撒的镇民才制订了那条令人惊叹的法律——禁止任何人杀猫,也正是他第一次告诉年轻的祭司阿塔尔 (Atal) ,黑猫们在仲夏节之夜到底去了哪里。巴尔塞读尽了关于地上诸神的传说,亲眼看看这些神祗的颜容的愿望在他心里油然而生。他相信自己学到的伟大的神知秘识可以保护他不受诸神的愤怒伤害,因此,当他得知神祗们会在月蚀之夜出现时,就决心在那一夜登上崔嵬的哈提格·科拉(Hatheg-Kla)山。

哈提格·科拉山正如其名,位于哈提格 (Hatheg) 远方的岩石荒野之中,就像一座沉默神殿里的岩石雕像一样矗立着。环绕峰顶的雾气总是充满悲伤,这雾正是诸神的回忆,当昔日住在哈提格·科拉的时候,诸神是很爱这个地方的。地上诸神常会乘云船到访哈提格·科拉,使山头堆满苍白的云雾,而诸神就在明亮的月光下像过去那样舞蹈。哈提格的镇民们说,无论什么时候登上哈提格·科拉都是不好的,如果在山顶沐浴着月光、笼罩着苍白的雾霭时登山,就更是会送命;然而,从附近的乌撒来到这里的巴尔塞却对此置若罔闻,他身边的弟子——年轻的祭司阿塔尔是客栈老板的儿子,所以有时还是会感到害怕,不过巴尔塞的父亲是一位住在古老城堡里的方伯,他的血统使他不会相信这些迷信,他只是嘲笑这些担惊受怕的佃农。

巴尔塞和阿塔尔不顾镇民的恳求,离开哈提格,走进岩石的荒野,晚上还在篝火旁谈论地上诸神的事情。他们走了很久,终于远远望见了顶着悲哀雾霭的哈提格·科拉山;第十三天,他们走到哈提格·科拉的脚下,这里荒凉不毛,阿塔尔的恐惧开始溢于言表。可年高而博学的巴尔塞却无所惧怕,他大胆地走在前面,率先登上山坡——自从那古旧的《纳克特抄本》用可怕的话语记载的参苏 (Sansu) 的时代以来,还没有人登上过这座山峰。

山路上堆满石头,裂缝、断崖和落石给他们带来了许多危险。越往上爬,天气就越冷,周围的积雪也越多,巴尔塞和阿塔尔不知滑倒了多少次,他们还必须用杖和斧开辟出向上的道路。终于,空气变得稀薄起来,天空也改变了颜色,两人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但还是努力登攀。他们为眼前奇特的景色而惊讶,更为自己的想像——当月光黯淡、山顶被苍白的雾气笼罩时,究竟会发生什么——而颤栗。在三天中,他们一直忙于向世界屋脊攀登、攀登、攀登;而后,他们开始野营,等待云朵把月亮覆盖的那个时候。

他们等了四天,一直没看见云彩,泠泠的月光照亮的,只有被悲伤的雾气环绕的沉寂山巅。第五个晚上是一个满月之夜,巴尔塞发现从北方遥远之处飘来了厚厚的云团,于是他便和阿塔尔一起彻夜望着这些云团接近。那是一团团浓密而威严的云朵,它们缓慢地、从容不迫地向前推进着;云团围住这两人所在的山峰,挡住了月光和峰顶。在漫长的一个小时里,两人只能呆呆地仰面遥望,直到雾气开始卷起漩涡,直到云朵的帐幕越来越重、越来越活泼。熟知关于地上诸神的知识的巴尔塞凝神谛听着某些声音,而阿塔尔却为雾气的寒冷、为夜晚的畏怖,乃至为种种的一切而恐惧。很快,巴尔塞就开始向更高处攀登。他急切地向阿塔尔招着手,阿塔尔过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

浓雾使攀登非常困难,阿塔尔很快就落在了后面,他只能在被云朵遮掩的月光下隐约看见巴尔塞在山坡上攀行的灰色剪影。巴尔塞已经超过他很多了,尽管年事已高,他爬起山来却似乎比阿塔尔还要容易,他并不惧怕已经变得极为险峻的地形,这地形只有强壮而大胆的人才能越过;他也从不为那些宽宽的黑色裂口而停脚,这些裂口连阿塔尔也只能勉强跳过。就这样,两个人一边打滑,一边跌撞着爬上狂乱地耸立的岩石和深渊,有时,他们不得不在那凄凉的冰峰和缄默的花岗岩面前,为它们的广漠和令人恐怖的沉寂而敬畏不已。

突然,巴尔塞从阿塔尔的视线里消失了。他已经登上了前方突起的峭壁,那峭壁是如此可怕,甚至让人觉得,没有得到地上诸神启示的人断无可能登上这样的悬崖。阿塔尔被他远远地落在下面,还在想自己该怎么爬到那里——正在此时,他发现,一道奇妙的光线正在逐渐增强,仿佛无云的山顶和被月光照亮的诸神的集会场已经近在咫尺了。当他向突出的峭壁和明亮的夜空继续攀爬的时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没过多久,巴尔塞狂喜的欢呼就透过高处的浓雾,从他的视野之外遥遥传来:

“我听见诸神的声音了!我听见地上诸神在哈提格·科拉的山顶歌唱的声音了!地上诸神的声音被我这先知巴尔塞知晓了!雾气渐薄,月光照耀,诸神在它们年轻时曾经爱过的哈提格·科拉山上狂野地舞蹈!我巴尔塞用智慧凌驾了地上诸神,用意志使它们的咒语和障壁归于无效,现在,我巴尔塞看见了诸神——那骄傲的、神秘的、拒绝人类目睹自己的诸神!”

不管巴尔塞听见了什么,阿塔尔都没有听见。但他还是尽量靠近突出的峭壁,想找一块立足之地;这时,他又听见了巴尔塞的喊叫,这回的喊声更高、更强:

“雾已经非常薄了,月亮把影子投在山坡上,地上诸神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狂野,因为它们害怕比它们还强大的贤者巴尔塞的到访……月光开始闪烁,大地上的诸神背对月光舞蹈;诸神在月光中又跳又叫的样子,被我清楚地看到……月光暗了下来,诸神开始恐慌……”

在巴尔塞大叫的同时,阿塔尔感觉到空气发生了一种玄妙的变化,就好像是大地上的法则在更加深远的法则面前屈服了一样;虽然岩壁还是那样陡峭,但向上的攀登开始变得容易起来——简直容易得可怕。他不觉得有任何障碍存在,自己几乎是在凸起的岩石上朝峭壁滑去。月光奇怪地愈发黯淡,阿塔尔在雾里不断攀登,此时贤者巴尔塞的叫声又在黑暗中响起:

“月光暗了,诸神在夜晚舞蹈。天空中存在着恐怖,月亮正被侵蚀,被没有一本人类的书籍或地上诸神的书籍曾预言过的东西侵蚀……在哈提格·科拉一定有着未知的魔力,瑟瑟发抖的诸神的悲鸣变成了笑声,我所站的包覆冰层的坡道正朝着黑暗的天空无尽地上升……嘿,嘿!终于,在这微暗的光芒中,我终于看到了大地上的诸神!”

现在,阿塔尔已经是在陡峭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岩壁上头昏眼花地向上滑了。他听到可憎的嘲笑从黑暗里传来,在嘲笑中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哀号。除了在混沌的恶梦中梦见的地狱火河佛勒革同 (Phlegethon) 之外,没有人听到过这种声音。那哀号仿佛是把饱受折磨的一生的恐怖和痛苦,全部集中到骇人听闻的一个瞬间:

蕃神 (The other gods) !是蕃神啊!这些外界地狱(outer hells)的诸神在保护着弱小的地上诸神啊!……转过头去!……回去!……不要看!……不能看啊!……这正是无限深渊(infinite abysses)的复仇……那被诅咒的、可恶的深坑……慈悲的地上诸神啊,我正在掉到天空里啊!”

阿塔尔紧闭双眼,捂住耳朵向下跳去,企图抵抗从未知的高空传来、想把他也拉上去的那股力量。就在这时,哈提格·科拉山上响起了恐怖的雷鸣,轰鸣的雷声惊醒了平原上善良的佃农,也惊醒了哈提格、尼尔 (Nir) 和乌撒的那些老实的镇民。他们能望见笼罩的云雾,也能看到那没有任何书籍预言过的月蚀;当月亮再次露出脸庞的时候,阿塔尔已经平安地躺在了积雪的山坡上,无论是大地上的诸神还是蕃神,他都没有看见。

在那本古旧的《纳克特抄本》上记载着,当整个世界都还年轻的时候,参苏曾经登上哈提格·科拉山,除了沉默不语的冰块和岩石之外,他没看见任何东西。可是,当乌撒、尼尔和哈提格的镇民强压恐惧、在白天登上那座闹鬼的山峰,去寻找贤者巴尔塞时,他们却在山顶裸露的岩石上发现了一个宽约五十腕尺的巨大刻印,这刻印就像是被硕大的凿子刻在岩石上一样。在古老到学者们难以解读的《纳克特抄本》里,有许多可怕的地方都出现了相似的印记:那就是人们在山顶看到的东西。

贤者巴尔塞的行踪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也没有人能说服依然当着神圣祭司的阿塔尔为他灵魂的安息祈祷。从这以后,乌撒、尼尔和哈提格的镇民开始害怕月蚀,并且会在苍白的雾气掩盖山巅的夜晚祷告。在哈提格·科拉的雾霭之上,地上诸神仍然会时不时地像过去那样舞蹈。它们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它们也喜欢乘着云船、顺着老路,从未知的卡达斯来这里游玩,就像在大地还是簇新簇新、这些山峰还是人类无法攀达的时候那样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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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The Outsider

异乡人

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那晚的男爵梦到了许多苦痛;

他的那些英勇宾朋,

有了女巫、恶魔与硕大棺材蛆虫的影子与面容,

也早已全都成了梦魇。1

对于一个人而言,倘若孩提时的记忆只能带给他恐惧与悲伤,那么他是不幸的;倘若回顾过去,只能忆起自己在那些摆放着一排排疯狂古书,悬挂着枯褐绞死者的阴森巨室里度过的孤独时光,或是在那些挂满蔓藤,由森森怪诞巨木组成的昏暗树林里看到的可怖景象,那么他是悲惨的。诸神给予我的如此之多——他们给予了我迷茫与沮丧、贫瘠与破败。然而,当我的心智有望短暂地触及其他那些东西时,我却会奇怪地为自己已有的记忆感到满足,并且绝望地试图固守住这些逐渐枯萎的记忆。

1

摘自《圣阿格尼丝之夜》,济慈于 1819 年创作

我不知自己生于何处,只记得那座城堡极其古老,极其可怕。那里充满了幽暗的走道和高悬的穹顶。那些穹顶修建得如此之高,甚至眼睛也只能捕捉到上面的蛛网和无穷的阴影。那些风化剥落的走道里暴露出的石头似乎总是令人讨厌的潮湿。而某种可憎的气味,某种犹如死去的世代遗骸堆积起来散发的死尸味道,无处不在。那里从不见光明,所以,过去我偶尔会点亮一些蜡烛,从容地凝视着它们微明的火光寻求些许安慰;那里也不见户外的太阳,因为那些可怕的巨木向上延伸的高度已超越了我所能到达的最高的尖塔。仅仅有一座黑色的高塔超越林木之上,直插未知的外空,但是它已经部分崩塌了,无法向上行走——除非我一块石头接一块石头地爬上那几乎不可能攀援向上的垂直高墙。

我一定在那块地方生活了许多年,但我却无从衡量时间的长短。肯定有着某些生物在照料着我的需求,可我却无法回忆起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或者任何活物——只有那些无声的老鼠和蜘蛛。我想那些照料我的东西,不论到底是什么,一定已经极其古老了。我一开始对与活人的所有概念就是那些长相滑稽地像我,然而又如同这座城堡一般扭曲、干枯皱缩、正在衰颓的家伙。对于我来说,那些深埋在城堡地基中的某些岩石地穴里散落的骸骨并不是什么古怪少见的东西。我曾经难以置信地将这些东西与那些人们从事的日常事务联系起来,并且觉得它们要比我从那些发霉的古书里所看到的,有关活物的彩色图片更加自然、更加正常。我从那些带着彩图的书里学到了我知道的一切,没有哪个老师敦促或者指导我。我也不记得在所有这些年里,我曾听到过任何人类的声音——甚至就连我自己的也没有;因为虽然我能阅读那些词句,但我却从未想过要大声说出来。同样,我也从未思索过自己的模样,因为在城堡里没有镜子,所以我仅仅能通过本能的意识来认识自己,直觉地觉得自己应该类似于那些我在古书上看到的年轻人物。当时,我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因为我脑海里积攒的回忆还是相当之少的。

我常常花很长时间躺着,梦见外面的世界,那些位于腐臭的护城河之外、黑暗沉默的巨木之下的世界;同时渴望地想象着自己正置身于那些位于无尽森林之外、被阳光普照的欢快人群之中。有一次,我试图逃出这片森林,但是我越是远离城堡,那些阴蔽就变得越发浓密,而空气里也越发充满了徘徊不去的恐惧;于是我发疯般跑了回来,免得在那黑夜般的死寂迷宫里迷失了方向。

所以,我只能在无尽的光暗交际中睡梦着、等待着,但我却不知道我究竟在等待着什么。然后,在那幽暗的孤寂中,我渐渐开始渴望光明,那种渴望是如此的强烈和疯狂,甚至让我无法再安睡下去。于是我向那座穿过森林、直插未知外空但却已经破败的黑色高塔举起了乞怜的双手。我决心要攀上那座高塔。虽然我可能会失败,但是即使瞥一眼天空而后死去,也要胜过营营一生却从未仰视过天空。

在一个阴湿的黎明时,我爬上了古老破旧的石质楼梯,一直来到它中断的地方。然后,我冒险黏附在那些细小的立足之处继续爬向上方。那死寂的、没有阶梯的巨石圆筒无比恐怖可怕;那里漆黑一片,荒废残破,充满了不祥的气息与因为受惊而无声飞过的蝙蝠。但是更让我恐惧的仍是我缓慢的进展。因为无论如何攀爬,头顶的黑暗却从未变薄一分一丝,同时新出现的寒意开始挥之不去地侵袭着我,令人生畏。我颤抖着思索着自己为何触碰不到光明。如果我有胆量的话,我一定会向下望去。我幻想着一定是黑夜突然降临在我四周,同时徒劳地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摸索着窗户留下的任何痕迹,那样我便能向外张望,然后试着判断我曾到达的高度。

攀附在那面凹陷、令人绝望的峭壁上,经历过一段仿佛永无止境的可怕却又什么也看不见的爬行之后,在一个瞬间,我觉得我的头触碰倒某个坚固的物体。我知道我一定已经爬到了塔顶,或者至少是某一层的顶端。在一片漆黑中,我伸出那只空闲的手试着触碰这堵障碍,却发现它是石制的、无可撼动。然后我环绕着高塔开始一次极其危险的探索,爬到任何这面粘滑泥泞的高墙上任何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直到找到能打开这堵障碍的地方。然后我又开始向上爬去,用上了自己的双手加入到这次可怕的攀登中,同时用头顶开了石头障碍上的那扇厚板,或是门。上面没有光,当我手伸向更高处时,我意识到这次攀登目前已经到了终点。那扇厚板是某个孔穴上覆盖的天窗,孔穴之后是一个有着层层石头阶梯、比高塔下端更加宽大的空间——毫无疑问这里通向某些位于高处的、更加宽敞的瞭望室。我小心地爬过孔穴,同时尽力防止那块沉重的厚板落回到原来的位置,但直到最后,我仍然失败了。我筋疲力尽地躺在石制地板上,听着它摔落回原位发现出的可怕回响,希望在必要时还能再度将它撬起来。

我深信自己此刻已经置身在极高的位置上,远远高过了那些林木当受诅咒的枝丫。于是,我拖着身体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同时摸索着四周寻找窗户。也许,我能生平第一次仰头看到所有那些我从书里读到的天空、月亮和群星。但我的每一步摸索带来的都是失望,我能摸到的只有一座座巨大的架子,以及上面摆放着的坚硬而且尺寸大得令我困惑的长方形箱子——一些可憎的箱子。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思索和揣测这座在无穷亘古之前就与下方城堡割断了联系的房间里究竟可能寄居着怎样的秘密。然后,出乎意料,我的双手碰到了一扇门——它安置在一个石头修建的入口里,上面布满了一些奇怪的凿痕。那让它显得相当粗糙。我推了推,却发现它是锁着的,但是自我身体里爆发出的一阵极其强大的力量让我克服了所有的阻碍,将它向内拉开了。当我如此做时,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最为纯粹的狂喜与迷醉——我看到光明平静地穿越一扇华丽的铁质栅门,从门后一条短小石头通道里倾泻而下。那是满月的华光。在那之前,除了在梦境以及在那些我甚至不敢称为记忆的模糊印象里,我从未亲眼见过它。

想象着我已经位于整座城堡的巅峰之上,我开始快速跑上门后那几小节台阶;一片乌云遮挡住了月亮,让我不觉绊倒在地。我感觉我移动的比黑暗中更加缓慢了。直到我爬到栅栏边时四周仍非常昏暗。通过小心地试探,我发现栅门并没有上锁,但是我并没有打开它——因为我害怕自己会从我一路爬上来的这令人惊诧的高塔上摔落下去。这一刻,月亮又出来了。

此刻震惊中最为凶恶疯狂的部分来自于那些完全出乎我意料的错愕,以及那些难以置信的荒诞。我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事情所产生的恐惧都无法与那一刻我所看到的景象,以及这番景象蕴含的离奇意义,所带来的惊怖相比拟。那幅景象本身就如同它带来的惊骇一般简单,因为它仅仅如此——我没有望见一幅置身极高之处所应当目睹到的、令人眼花的树梢景象;反而看见自我四周,围绕着栅门,在同一平面延伸铺展开去的只不过是坚实的大地,以及铺设点缀其上的大理石平板与圆柱。这一切都笼罩在一座古老的石筑教堂投射下的阴影之中。而那教堂已经损毁的尖塔此刻正在苍白的月光中如同幽灵般闪烁着。

几乎是无意识的,我推开了栅门,跌跌撞撞地走上了那条延伸往两个不同方面的白色砂砾小路。虽然在那一刻我仍觉得昏乱晕眩,却还紧紧固守着那对于光芒的渴求;甚至即便我着魔地怀疑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未曾停顿我的脚步。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的经历究竟是否是痴妄错乱的幻觉,或者梦境,或者魔法;但我已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凝视那瑰丽的光辉与华彩。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什么,或者我可能置身何处;但当我持续不断地跌跌撞撞走向前方时,我开始意识到某一些可怕的、压抑隐藏起来的记忆使得我的举动绝非出于偶然。我穿过一道拱门,走出那那片满是厚板和圆柱的地方,开始在旷野上游荡;偶尔会沿着看见的小路前行,但偶尔却会奇怪地离开小路,踏过草甸。那些地方只有些许痕迹暗示着曾有过一条被遗忘的古道。其间有一次我甚至游过了一条湍急的小河——在那里我看到一些已经崩塌、覆满苔藓的石头遗迹,似乎暗示着曾经这里有一座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小桥。

我肯定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才抵达那个似乎是此行目的地的地方。那是一座古老庄严、爬满长青藤的城堡,坐落在一片繁茂森林庭园之中。它让我产生了一种令我疯狂地熟悉感,同时却又令我困惑的陌生。我看到护城河已填满了,一些我熟悉的高塔早已毁坏倒塌,同时新出现的厢房也混淆了我的视线。但主要吸引我视线,同时也是令我感到快乐的是那些敞开的窗户——那里面闪耀着华美的光芒,同时传出那只有最欢快的宴会才有的热闹声响。当我走进其中一扇窗户,向里看去时,我确实看见一群穿着古怪的人们;他们尽情欢笑,彼此之间爽朗地交谈。似乎,我以前从未听过人们的话语,只能模糊地猜想他们在说些什么。其中一些人脸上的表情似乎唤起了我内心深处极其遥远的记忆,而另外一些则对我来说相当陌生。

我跨过一扇低矮的窗户,走进了光线明亮的房间,从满怀希望、简单美好的瞬间一步步迈向绝望与顿悟带给我的最为黑暗、最为不祥的震撼。噩梦很快就降临到我的头上,因为当我迈出那一步时,我一生所经历过的、最令我恐惧的启示出现了。几乎就在我跨过窗台的那一瞬间,人群爆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这种强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扭曲了我见到的每一张脸;我所听过的最恐怖的尖叫几乎从我所见到的每个喉咙里尖叫而出。逃跑是他们普遍的反应。在混乱和恐慌中,他们中的几个昏了过去,然后被疯狂逃窜的同伴拖走了。许多人用双手挡住了眼睛,笨拙而盲目地逃窜。他们踢翻了家具,在试图穿过房间里许多门中的一扇时,绊倒在墙上。

骇人的尖叫声回荡着。我独自一个人茫然地站在明亮的房间里,听着那些逐渐消散的回响,颤抖着思索附近究竟潜伏着怎样一个我看不见的恐怖怪物。乍看之下,他们已经抛弃这座房间了,但当我向一个门洞走去时,我意识到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东西——那扇金色拱门的另一边有一个与我所在的地方有些相似的房间,而那间房间里有些活动的迹象。当我走近那扇拱门时,我开始更加仔细和清楚地打量起拱门那边的东西;然后,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一声骇人的嗥叫,这声音几乎与导致我发出这声嚎叫的恶毒景象一样令我酸楚——我直直地看见了那个逼真得可怕的怪物,那个无法想象,无法描述甚至不可明讳的怪物。它仅仅凭着自己的容貌就彻底将一伙欢乐的人群变成了一堆癫狂的逃亡者

我甚至无法描述它到底像是什么,因为它是一切肮脏、怪诞、嫌恶、畸形与可憎的混合体。那是一具古老、腐烂而又支离破碎的可怖形体,一个令人厌恶、腐液滴答同时又给我带来恶毒歧视的妖魔,一幅仁慈的世人总会掩盖起来的赤裸躯壳。老天在上,它不属于这个个世界——或者至少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但令我恐惧的是,我看到了它那已被啃噬后露出骸骨的轮廓,那是一个对于人类身躯的拙劣模仿,一个令人憎恶的赝品;而在它身上那些已经支离破碎的发霉衣物却让我产生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

我几乎无法动弹,不过还没有僵直到让我无法做出逃离的举动;可是就算我踉踉跄跄地向后挪步,想要逃跑,也没能打破那只沉默而又无可名状的怪物施加在我身上的魔咒。那对混浊的、玻璃般的眼球对我的双眼施加了莫名的咒语,迫使我的双眼不得不紧紧凝视着它,无法闭上;可是,即便如此,我的眼睛在那一刻也开始仁慈地变得模糊起来,在经历过第一眼恐惧的一瞥之后便只能朦胧地勾勒出那可怕事物的形状。我试图举起手遮挡住我的视线,然而我的精神太过晕眩昏乱,甚至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手臂遵循自己的意愿。这个举动让我失去了平衡,令我不由得拖着身子向前踉跄几步避免摔倒在地。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突然痛苦地意识到那死尸般的东西是如此接近,甚至让我依稀幻想自己听到了它那空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吸声。在几乎就要疯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能腾出手来阻挡那只靠得如此之近的腐臭恶鬼;接着在那偶然发生的如同无穷噩梦、甚至地狱一般的灾难性一秒中,我的手指触碰到了那扇金色拱门后那只怪物向我伸出的腐烂爪子。

我没有尖叫,但在那一秒钟,所有那些随着夜风飘荡的可怖幽灵全都为我尖叫了起来,那一瞬间灵魂深处早已湮没的记忆如同山崩一般轰然涌出。在那一秒钟我意识到了所有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回忆起了那些发生在恐怖城堡与阴森树林之前的事情;也认出了身边这座早已改变了样貌的建筑物;但最令我恐惧的是,当我飞快抽回那已经被它的手指所玷污的手时,我认出这只站在我面前,凶恶又可憎的怪物。

在这个世界里,有苦涩就会有安慰,而那安慰就是忘却2。在那极度恐怖的一秒,那些使我惊骇的东西被迅速忘却了,而那喷涌而出的不祥记忆也消散在由一系列反复回荡的想象交织而成的混乱中。在那个噩梦里,我从那座应当被诅咒的闹鬼建筑里仓皇逃离,飞快而又无声地奔走进了苍白的月光中。当我回到那片大理石墓地,走下栅门后的阶梯时,我发现那扇石制活板已经再也无法打开了;但我不会难过,我早已对这块石板下的古老城堡和阴森树林感到厌倦和痛恨。如今,我与那些讥嘲而又友善的食尸鬼一同乘着夜风出游,而在日间则潜藏在由尼罗河所冲刷出的那条封闭而又无人知晓的哈多斯3之谷里,躲在那些属于纳菲恩·卡4的茔窟里嬉戏。我知道,光芒并非为我而明,只有那照耀在奈卜石冢上的月光是属于我的;我知道,欢愉并非为我而生,只有那位于大金字塔下由尼托克里司5的狂欢盛宴是为我操办的。然而,在我那新获得的疯狂与自由中,我几乎要欣然接受那属于异乡人的苦涩了。

2

忘却:原文是 epenthe,希腊文学和神话中传说能治愈哀伤的药物,字面意思就是忘忧药

3

哈多斯:Hadoth,一个尼罗河峡谷,疑似虚构,这个词读起来很像 Hades,地狱。

4

纳菲恩·卡: Nephren-Ka,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疯狂法老,见《夜魔》

5

尼托克里司: 传说此人是埃及第六王朝的最后一任法老。洛夫克拉夫特称她统治着食尸鬼和其他恐怖之物

因为尽管忘却让我感到平静,但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我只是一个异乡客,一个存在于这个世纪里的异乡客,一个存在于那些依旧是人的人之中的异乡客。自从那一天我将手指伸向巨大镀金框架后面那个令人憎恶的东西后,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自从那一天我伸出手指,却触碰到一面抛光的镜子那坚硬而又冰冷的表面后,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The End


The Picture in the House

屋中画

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1、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

2、本文有大量真真实实的新英格兰土话,非常难懂,我不敢保证能完全体会他的意思。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那些追寻恐怖的人会经常出入那些古怪而又偏远的地方。因为那些地方是多利买【注】的地下墓穴,是梦魇国度里的石刻陵寝。他们会回到莱茵河畔的破败城堡,爬进被月亮点亮的高塔;会深入那些早已被遗忘的亚洲城市,踌躇不决地迈进碎石遗迹下方满是黑色蛛网的石头阶梯。那些闹鬼的森林就是他们的神殿,那些荒凉的山脉就是他们的圣地。这些人会在险恶不祥的独石间留恋徘徊,会在杳无人迹的荒岛上闲步漫游。有些人甚至会将难以言说的恐怖所带来的全新刺激视为自己存在的主要理由与目的——然而,这些将恐惧视为享受的人最敬重的却是那些坐落在新英格兰黑森林中的偏僻古老农舍;因为,在那些地方,力量、孤僻、怪异、无知等阴暗元素融合在了一起,构成了最为完美的恐怖。

【注:Ptolemais,古希腊一地名。】

最为恐怖的景色会是那些远离繁忙公路、不加粉刷的小木屋。它们通常蹲伏在某些杂草丛生的阴暗山坡上,或是斜靠在某些巨大岩块的裸露石壁旁。它们在那些地方蹲伏、斜靠了两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如今,它们几乎已经隐匿进了恣意生长的繁茂绿色中,被包裹遮蔽的阴影严密保护着;但那些格子窗依旧骇人地向外凝视着,仿佛正眨着眼睛沉陷在一种致命的呆滞中——这份呆滞让它们对于那些不可言说之事的记忆感到麻木,因而也让它们避开了疯颠狂乱的命运。

一些古怪的居民世代生活在像是这样的小木屋里。外面的世界从未见过他们的模样。他们的祖先因为怀抱着某些阴暗而狂热的信念,被同族逐出了家园,只能进入荒野寻求属于自己的自由。在荒野里,这些征服者的子孙的确能摆脱同族的禁锢,自由地繁衍发展;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也必须蜷伏在自己内心所创造出的阴郁幻觉前,畏缩恐惧,成为了内心幻想的奴隶。脱离了文明社会的教化之后,清教徒的力量转向了某些离奇怪异的渠道。他们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承受着病态的自我压抑,同时还必须在冷酷无情的自然中挣扎求生;渐渐地,这些人深入到了自己那冰冷的北方遗产里,一直上溯到远古的史前时代,并从中寻回了某些阴暗鬼祟的特质【注】。按照实用的需要与严苛的哲学观念来看,他们因为身负罪孽,所以并不是美丽的。虽然凡人不免会犯错,但他们信奉的刻板准则却迫使这些人将所有一切都隐瞒起来;因此在寻找庇护之处时,他们越来越少运用自己的品味。只有那些坐落在荒野林地里的昏昏欲睡、目光呆滞的寂静房屋能够讲述那些从过去一直潜藏到现在的事物;然而,它们并不善于交流,也不愿意摆脱那种能够令自己麻木遗忘的倦怠。偶尔,人们会觉得拆毁这些房屋或许是件善事,因为它们往往也在期盼着这样的结局。

【注:原文是 there came to them dark furtive traits from the prehistoric depths of their cold Northern heritage. 但是不太清楚 their cold Northern heritage 到底是指什么。】

1896 年十一月的一个下午,我一场大雨被赶进了这样一座饱受时间侵蚀的建筑。那场雨大得令人害怕,因而任何形式的遮蔽都要好过直接暴露在雨水里。当时,我正在密斯卡托尼克河的河谷里旅行,沿途拜访当地的居民,进行某些宗谱学方面的调查。由于旅行路线非常偏僻曲折,而且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所以我觉得骑乘自行车出行会更方便一些——虽然这个季节对于骑车而言已经有些晚了。那天,我准备沿着一条明显已经废弃的公路抄近道前往阿卡姆;因此,当暴雨来袭的时候,我正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地里。我没遇见任何可供躲雨的遮蔽,只瞥见一座招人嫌恶的古旧木屋——而木屋上模糊不清的窗户也正透过两棵生在岩石山丘脚边的、光秃秃的壮硕榆树向我眨着眼睛。虽然它与残破的公路间隔着一段距离,可是当我瞥见它的时候,这座建筑依旧给我带来了非常不好的印象。老实说,寻常的房屋不会这样狡诈而又令人不安地凝视着过往的旅客。而在进行宗谱学调查的时候,我听说了不少一个世纪前的传说,并且对这样的地方产生了一些偏见。但是自然的力量战胜了内心的疑虑,我没有犹豫,径直推着自行车穿过野草丛生的山坡,来到那扇紧紧闭着、看起来隐秘而又令人遐想的大门前。

起先,我下意识地认为这是一座废弃的房屋,但走近房屋后,我的想法有些动摇了;虽然小路边丛生着茂密的野草,但道路的状况却保持较好,不像是完全废弃的模样。因此,我敲了敲门,并没有直接推开它;与此同时,我几乎是没来由地感到了惶恐。当站在那块满是苔藓、被当作门阶的粗糙石块上等待应答的时候,我瞥了一眼临近的几扇窗户以及头顶横楣上的格子窗,接着,我注意到这些窗户虽然既老旧又松垮,脏兮兮的几乎不透光亮,却都还完好无损地装在窗框上。如此一来,肯定还有人居住在这座与世隔绝、无人理睬的建筑里。然而,我急促的叩门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因此,在反复敲门之后,我试了试已经生锈的门闩,却发现门并没有闩上。门后面是一间不大的前厅,前厅墙壁上的灰泥已经脱落了,一股微弱、但却格外让人憎恶的臭味从门道里飘了出来。我抬着自己的自行车走了进去,然后关上了门。在我面前有一条狭窄的楼梯,楼梯的侧面是一扇可能通向地窖的小门,而左右两边则是通向一楼其他房间的房门,但这些门全都关着。

我将自行车靠在了墙上,然后打开了左侧的房门,走进了一间有着低矮天花板的小室。房间里布置着尽可能简单与原始的家具,光线从两扇灰蒙蒙的窗户里透了进来,昏暗地照亮了房间。这似乎是一间起居室,因为房间里布置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座巨大的壁炉以及一只摆在壁炉饰架上的老旧时钟。另外,房间里还摆放了少量的书籍与纸张,然而阴暗之中,我没办法很快地辨认出那些书籍的题目。肉眼可见的每个细节里全都透露着古旧的风格,这让我有些好奇。我在这一地区的大多数房屋里见识过许多自古老过去留传下来的遗物,但这里的情况却有些不同——这儿的古老风格保持得相当完整,让人觉得有些古怪;在整个房间中,我甚至分辨不出有哪一个物件可以明确认定是独立战争之后才添置进来。可惜那些家具太过简陋寒酸,否则这里真可以算得上是收藏家的天堂了。

在我仔细查看过这间老旧而古怪的房间后,最初因为木屋荒凉外貌而产生的厌恶情绪变得更加强烈了。我没办法明确地指出究竟是房间里的什么东西让我感到了恐惧,或厌恶;但房间的氛围里透着一些特别的东西,让人联想起了污秽不洁的过去,还有遭人厌恶的粗俗,以及应该被彻底遗忘的秘密。我不愿意找地方坐下来,于是四处走动着细细查看起了之前注意到的各种物件。最先勾起我好奇的是一本摆放在桌面上中等大小的书籍。这本书看起来非常古老,能在博物馆或图书馆之外的地方看到这样古老的书卷实在让我倍感惊讶。它包裹着皮革制成的封皮,并安装有金属的扣件,保存状况非常完好;在这样一座简陋的住所里看到这样一本书,实在有些不同寻常。在打开书本后,我的好奇变得更加强烈起来——这一本非常罕见的古籍,是由皮加费达【注 1】记叙的刚果见闻。全书由皮加费达依据水手佩洛兹【注 2】的笔记用拉丁文编写完成,并于 1598 年在法兰克福印刷出版。我经常听人提起这本著作,特别是书中由教友德·伯瑞【注 3】绘制的奇异插图。因此有一瞬间,我甚至忘掉了不安的情绪,迫切地翻开了面前的书页。那些雕版画的确非常有趣。它们全都是些根据想象与草率叙述画下的图案,里面描绘着拥有白色皮肤与高加索面孔的黑鬼;但我很快又阖上了那本书,因为一点儿非常细碎的情况搅乱了我疲倦的神经,让我拾回了不安的感觉。让我感到烦乱的仅仅是件不足道的小事——那本书总是固执地倾向于翻开落在第十二张整版插图上——那张插图用阴森的细节描绘了一家开设在食人王国阿兹库斯【注 4】里的肉铺。因为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心生疑虑让我感到有些害臊,尽管如此,那张插画依旧让我倍感不安;而当我将它与临近几页中描述的阿兹库斯美食关联在一起后,这种不安就更加明显了。

【注 1:Pigafetta,Filippo Pigafetta,意大利探险家与历史学家。】

【注 2:the sailor Lopez,Duarte Lopes,葡萄牙探险家。前面提到的书是真实存在的,正是 Pigafetta 根据 Lopes 的故事编写而成的;但书的内容存有疑问。有学者认为 Lopes 和 Pigafetta 可能没有去过刚果,因为书中存在许多错误。】

【注 3: the brothers De Bry,the brothers 怀疑是对教会成员的称呼。】

【注 4:the cannibal Anziques,源自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刚果王国 Anziku,但这个国家实际上没有食人风俗,所谓的“食人王国”是欧洲作家的误解。】

于是,我转向了一间临近的书架,检查了上面仅有的几本书卷典籍。我看到了一本十八世纪出版的圣经,一本差不多同一时期的《天路历程》【注 1】——里面绘制着怪诞的木版画,是由年鉴编写者以赛亚·托马斯【注 2】印制的版本——此外还有一大卷破旧腐朽、由马瑟编写的《基督在美洲的伟迹》【注 3】,以及其他一些显然年代相仿的书籍。此刻,头顶上突然传来了无容置疑的走动声响,这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在最初的震惊与骇然过后,考虑到之前敲门没有回应,我立刻意识到楼上走动的人刚从安稳的睡眠中清醒过来;接着,我带着不那么惊异的心情听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那个人的步子很重,然而似乎又带着一种古怪的小心谨慎;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因为他的脚步很沉重。当初走进房间的时候,我顺手关上了身后的门。现在,在片刻的安静后,从楼上下来的人可能已经注意到我停在前厅里的自行车了。随后,我听到一些摸索门闩的声音,同时看到由几块嵌板组成的房门又打开了。

【注 1:Pilgrim’s Progress,英国作家约翰·班扬书写的寓言故事。书中用梦境和寓言的形式描写了一个基督徒为自己、也为他人寻找救赎的故事。是基督教的经典之一。 】

【注 2:the almanack-maker Isaiah Thomas,美国十八到十九世纪著名的出版商,他从 1775-1803 间一直在出版《新英格兰年鉴》,故有这一称呼。】

【注 3:《Magnalia Christi Americana》拉丁语,翻译过来的大体意思是“基督在美洲的光辉事迹”此书有一个副标题《新英格兰的基督教会史》,书中详细叙述了基督教会在马萨诸塞州的发展历程。】

门道里站着一个相貌古怪的人。甚至,如果不是良好教养的约束,我应该会因为他奇特的相貌而高声惊呼起来。房屋的主人非常年长,蓄着白色的胡子,穿着褴褛的衣衫,不论是容貌还是体格都让人感到惊奇与敬畏。他的身高绝不会低于六英尺,尽管他总体上给人一种衰老贫困的感觉,他却显得非常强壮,身材比例也显得非常有力。他的面孔几乎被脸颊上细长蓬松的胡须给完全遮盖了;而在他高高的前额上还挂着一堆因为年岁已高而日益稀薄的蓬松乱发。他蓝色的眼睛虽然有些充血,却有着不可思议的明锐目光并透出熊熊燃烧的精力。若不是因为这样一幅衣衫褴褛的模样,这个男人肯定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尽管他的面孔与身形都令人印象深刻,那副衣衫褴褛的模样却颇为令人不快。我没办法说清楚他穿着一件什么样的衣服,因为在我看来那件衣服和一堆挤在一双厚重靴子上的破布没什么两样;而且他肮脏得让人无法形容。

这个男人让我产生了一种本能的畏惧心理,加上他出现时的模样,我预计着自己可能会遭来他的敌意;因此,当他示意我坐到一张椅子上去,并用一种细微、虚弱的声音开口说话时,我几乎惊讶地打了个颤,同时萌生了一种古怪而又令人害怕的错位感觉。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奉承般的尊敬与献媚般的热情。他的口音非常奇怪,说的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北佬方言【注】——我还以为这种土话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彻底绝迹了;当他与我面对面坐下来,开始交流的时候,我才能仔细弄明白他的意思。

【注:原文是 Yankee dialect,准确地说 Yankee 这个词在不同人嘴里所指的意思也不完全一样。外国人说“Yankee”就是美国人,美国南部的人说“Yankee”就是指北方佬,美国北部的人说“Yankee”一般指东北部的人,或者新英格兰人。】

“碰上下雨了?”他问候到。“好在你离这座房子不远,而且看到了房子,知道应该躲进来。我估摸自己大概睡熟了,不然我肯定听见你了——我不像是过去那么年轻了,这些年,我都要好好睡上一觉才行。长途旅行?自从他们取消掉阿卡姆的驿站后,我就没见有几个人走这条路了。”

我告诉他自己打算去阿卡姆,并且为自己擅自闯入他的住宅表示抱歉。这时他接住了话头,继续说下去。

“很高兴看见你,年轻的先生——在这附近,新面孔是很安全的,这些年,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好好高兴一些的东西了。我猜你肯定从波士顿来?我从没去过那里,但只要看到城里人,我就能分得出来——84 年的时候,我们这有过一个地区教师,但他突然就走了,从那之后没人再见过他——”说到这里,老人轻轻地笑了笑,但当我询问他的时候,他却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他的心情似乎非常好,然而根据他的衣着打扮,这个人似乎又有着反常怪癖。在一段时间里,他在以一种近乎热切的温和口吻喋喋不休地说话;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刚才看到的书,于是开始询问他是如何弄到像是皮加费达的《刚果王国》【注】这样罕见的书籍。这本书给我造成的影响还未消退,因此我不确定是不是该谈论这本书;但好奇最终还是压倒了自第一眼看见这座房间便一直在逐渐滋生的模糊恐惧。令我宽慰的是,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尴尬;因为老人随意而流畅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注:Regnum Congo】

“噢,那本非洲书?埃比尼泽·霍德船长在 68 年卖给我的——他后来在死在了战场上。”埃比尼泽·霍德这个名字让我牢牢地盯住了他。我在之前的宗谱学调查中曾遇见过这个名字,但在独立战争之后,就再也没有找到任何与这个名字相关的记录。我想知道房屋的主人能否在这件我正在努力解决的工作上提供帮助,并决心稍后向他询问相关的事情。接着,他继续说到。

“埃比尼泽在一艘塞伦商船上干了很多年,从各个港口都弄回了许多奇怪的东西。我猜,他是在伦敦弄到这本书的——他以前喜欢在商店里买东西。我曾经去过他的房子,在山上,买卖马匹,那时候我看到了这本书。我挺喜欢上面的图画,所以用东西换了下来。这是本奇怪的书——这儿,让我找到我的眼镜——”老人在自己破布衣服里摸索了一阵子,拿出了一幅肮脏的眼镜。那副眼镜有着长方形的小镜片与钢制的镜框,样式古老得令人惊讶。接着,他一面嘟哝着,一面来到了放着那本书的桌子边,亲切地翻阅着书页。

“埃比尼泽能够读懂其中的一些东西——这是拉丁文写的——我不认识。我让两三个教师给我读了一些,还有帕松·克拉克也读了一些,不过他们说他淹死在池塘里了——你能读懂中间的东西吗?”我告诉他我可以,并且为他翻译了全书开头附近的一个段落。如果我说错了,他也没有足够的学术知识纠正我;因为他像是个孩子一样喜爱我的念给他的译文。紧贴在他的身边让我觉得特别厌恶,可是我又找不到任何既不冒犯他又能顺利脱身的方法。这个无知的老人像孩子一样喜爱着一本他无法阅读的古籍中的插画,这让我觉得非常有趣,同时也让我怀疑他是否能够更流畅地阅读其他几本放置在房间里的英文书籍。这个简单的发现消除了我脑中因为错误印象而产生的焦虑,因此我微笑着,听房间主人继续嘟哝下去:

“这些图画能让人想起许多奇怪的想法。比如前面这张图吧。你见过像是这样的树吗,有大叶子从头垂到脚的树?还有这些人——他们不是黑鬼——他们全都拖着鼓【注】。我猜,即便他们是在非洲,他们也有些像是印第安人。你看,这有些牲畜像是猴子,或者一半是人一半是猴子。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东西。”他又指出了艺术家画下的一个想象中的生物,那像是一种有着短吻鳄头部的龙。

【注:原文是 they dew beat all,最好的猜想 dew 是 draw 的意思,beat 可能是鼓?】

“不过,我要给你看一些更好的东西——在这里,靠近中间的地方——”老人的声音变得微微有些嘶哑起来,而他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了;但他四处摸索的双手虽然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笨拙,但依然足够完成所需的动作。那本书被打开了,顺畅得几乎像是自动翻开的一样,这似乎暗示着有人经常翻阅这一部分内容——那第十二张令人厌恶的整版插图,一家开设在食人王国阿兹库斯里的肉铺。我再度拾回了那种烦躁不安的感觉,但是我并没有将它表现出来。那个艺术家让他笔下的非洲人看起来特别像是白人,这让人觉得特别的怪诞离奇——那些挂在肉铺墙上的肢体让人觉得阴森恐怖,而屠夫与手中的斧子更是极端地不相称。可是,虽然我非常厌恶这幅图画,但房屋的主人却似乎觉得非常的享受。

“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从没在这儿见过这样的,恩?我看见这幅画的时候,我对埃比·霍德说‘像是这样东西刺激你,让你热血沸腾!’当我在《剧作家》【注 1】上读到杀人——像是屠杀米甸人【注 2】——我想过那样的事情,但我没有那样的画。这里,你可以看到他们做这些事情——我猜这是有罪的,但我们不是生来就是有罪的吗?我们活在罪恶里——我每次看到那个被切碎的家伙,就觉得刺激——我一直都看着那幅图——看到那个屠夫切掉他的脚没有?长凳上是他的头,旁边还有一只胳膊,地上的肉块边上还有另一只胳膊。”

【注 1:原文是 Scripter,Scriptwriter 的俚语,此处用了大写,应该是指某本杂志或书的意思。】

【注 2:Midianites,也就是以实马利人,根据《圣经·民数记》的记载以色列人攻打米甸的时候曾经屠杀过米甸人。】

他沉浸在令人惊骇的狂喜中喃喃自语,那带着眼镜满是胡须的脸上露出了无法形容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没有抬高,反而压低了。我的感觉很难形容。之前隐约察觉到的恐惧生动而鲜活地涌了上来,与这个令人憎恶的老头靠在一起让我觉得无比憎恨。毫无疑问,他非常疯狂,或者说他有着一些反常扭曲的性格。他几乎是在呢喃低语了,嘶哑的声音比尖叫还要可怕。当听到这些时,我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像我说的,这些图画能让人想起许多奇怪的想法。你知道吗,年轻的先生,我就看着这个。我从埃比那里拿到这本书后,我经常看这幅图,特别是我听说帕松·克拉克带着自己的大假发星期天出门的时候。我曾经试着做了些有趣的事情——这儿,先生,不要误会——我做的只是杀掉绵羊送去市场前看了看图画——在看过图之后,杀掉那些羊会变得有趣些——”老人的话变得非常低沉了,偶尔甚至模糊到几乎无法听清他的话。我听着雨声,听着模糊不清的格子窗咯吱作响,注意着在这个季节颇为反常的雷声滚滚而来。曾经,一阵可怕的闪电与雷霆动摇了这座脆弱房屋的根基,但呢喃低语的老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一切。

“杀掉羊很有趣——但你知道,那让人没法_满足_。欲望_给人带来的影响真是奇怪——你热爱上帝,先生,不要告诉其他人,但我向上帝发誓这图画让我渴望一些_我没办法喂养或者买来的食物——这儿,坐在这儿,你在烦恼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在想如果我_这么干_会怎么样——他们说肉制造血液和肉体,给你新的生命,所以,我在想,一个人不会活得越来越长么,只要有更多一样的——”但老头的喃喃自语没有一直持续下去。他停顿了下来,但并不是因为注意到了我的恐惧神情,也不是因为他感觉到了迅速增强的风暴——我觉得自己不久便会在风暴的狂怒中睁开眼睛,暴露在一片满是焦黑废墟、冒着滚滚浓烟的偏僻荒野里。【注】可是,真正让他停顿下来的仅仅是一件非常琐碎,同时又有些不同寻常的小事。

【注:原文是 ...nor by the rapidly increasing storm amidst whose fury I was presently to open my eyes on a smoky solitude of blackened ruins. 后面这个从句接的有点突兀,感觉像是少了什么。】

打开的书平放在我们之间,那张图画显眼得令人憎恨。当老人低声说到“更多一样——”的时候,我听到一声细微的滴溅声音,同时一些东西出现在了古籍那翻开朝上的泛黄纸页上。我以为是从漏水屋顶滴落下来的雨水,但雨水不应该是红色的。一滴红色的液体正在食人王国阿兹库斯里的肉铺上生动地闪闪发光,让那幅用木板雕刻印下的恐怖图画变得栩栩如生起来。老人看到了那滴液体。没等我露出恐惧的神情,他就先停顿了自己的喃喃低语;看见那液体后,他迅速瞥了一眼天花板,一个小时前他刚从那上面走下来。我顺着他的视线,一同抬头看向上方用松散灰泥粉刷的古旧天花板。那儿有一团不规则的深红色印渍,而且就在我抬头张望的当口,这团印渍似乎还在逐渐扩大。我没有尖叫或移动,仅仅是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接着,无比巨大的雷霆轰鸣而至,将那间被诅咒的、充满了不可言说秘密的房屋摧毁殆尽。它带来了毁灭——这是唯一能够拯救我心智的东西。

The End


本文写于 1920 年 12 月,但是如果你去查查发布日期的话,会发现这篇文章神异地发布在了 1919 年 7 月份的《The National Amateur》上——其实不是什么灵异事件,这本杂志拖到 1921 年才正式出版……

这篇文章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是洛夫克拉夫特在小说最常用的背景——那个想象中的新英格兰世界,阿卡姆以及密斯卡托尼克河——的第一次登场 (实际上同年早些时候完成的《怪老头》也是这个背景中的故事,但那篇文章用的还是实际存在的城市金斯波特) 。

这个背景后来也经常被人们称为“Lovecraft Country”。在此之后,直到他去世前,洛夫克拉夫特用这个背景写了一连串著名的故事。例如《敦威治恐怖事件》、《印斯茅斯的阴霾》、《魔宴》、《魔女屋中之梦》等等。然后,随着德雷斯的进一步扩充,这片充满了孤僻村落、阴森人群以及黑暗秘密的新英格兰世界终于成为了克苏鲁神话中的标志之一。(美帝的爱好者经常喜欢搞“Tour of Lovecraft Country”之类的旅行,寻找那些真实存在的地点。看着超欢乐的。)

这篇故事的灵感来源就是故事中提到的那本书《刚果王国》 (Regnum Congo) 。不过他其实没有看过这本书,而是从另外的小说中得知的。所以他在叙述中说错了许多地方。

PS:这篇小说其实写得还行。10 分钟左右的阅读量,气氛制造得很好。只是对于饱经《致命弯道》《隔山有眼》这样血浆大片的现代读者来说,感觉不怎么稀奇了而已。

我发现美帝这种山里生活着“食人族”的观念由来已久啊。

再 PS:上次看老外讨论这篇文章,他们认为这是一个 good ending。

引用原话是

"Dead, but sane. So he wins!"

The Quest of Iranon

伊拉农的探求

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The Quest of Iranon


那个流浪到花岗岩之都提洛斯 (Teloth) 的年轻人戴着藤蔓编成的头冠,金发上闪耀着没药的光辉,他的那身紫袍也在越过矗立在古老石桥前的锡德拉克(Sidrak)山脉时,被荆棘划破了口子。这些住在方形屋子里的提洛斯市民阴沉而严苛,他们皱着眉头问这个年轻人,他叫何名、来自何方;于是,年轻人这样回答:

“我叫伊拉农 (Iranon) ,来自艾拉(Aira)。我对那座遥远的城市只有朦胧的记忆,为了再次见到它,我不断寻求。我是个歌者,我在远方的城市学到了歌;我的职责是从童年的回忆中制造出美、我的财富是些微的记忆和梦。我只希望能在月影婆娑、西风将睡莲的花蕾摇动的时候,歌唱在庭园之中。”

提洛斯的市民们听到这些话,开始交头接耳。在这座花岗岩之都中,没有笑声和歌曲存在,这些严苛的市民只是有时望望春日里的卡尔提亚 (Karthian) 丘陵,想想旅人们口中那存在于遥远的欧奈(Oonai)的鲁特琴,仅此而已。他们正这么想的时候,那个陌生人宣布,他要在米林(Mlin)塔前的广场上演唱。市民们不喜欢他那身撕得破破烂烂的袍子的颜色,也不喜欢他涂在头发上的没药、戴在头顶的藤叶,以及荡漾在他悦耳声音里的青春。日落之时,伊拉农开始歌唱,他唱的是一个老人在祈祷,唱的是一个盲人见到了歌手头顶的光环;可是,听了他的歌后,提洛斯的很多市民只有打哈欠的念头,有人嘲笑他,有人直接去睡觉。因为伊拉农没有告诉他们任何有用的事情,他只是在唱他的记忆、他的梦,还有他的希望。

“我还记得那黄昏、那月亮,还有那美妙的歌唱。当时我在窗边的摇篮里入眠,从窗户外面射进了金色的光芒,以大理石砌就的屋宇的影子在房间里摇荡。我还记得,把地板照亮的月光是四方形的,不同于其它光芒,当妈妈给我唱歌的时候,在月光中舞蹈着各种各样的幻像。我同样还记得,夏天的朝阳照亮了多彩的丘陵,森林唱出南风,把甜美的花香带到我的身旁。”

“啊,大理石与绿柱石之都艾拉,它是多么美丽!我是多么热爱那座温暖而芳香的森林,它横跨在澄净的尼特拉 (Nithra) 河上;我是多么热爱那条流经青翠山谷的柯拉(Kra)溪,瀑布在那条溪流上欢唱!在森林和山谷中,孩子们互相给对方编着花环,黄昏时分,蜿蜒的尼特拉河像闪光的带子那样,倒映着城市的灯火和星光——我望着它,渐渐地在山中的亚斯(yath)树下睡去,看到不可思议的梦在眼前流淌。”

“城里耸立着用带花纹的和带颜色的大理石建成的宫殿,那些宫殿有黄金的圆顶和涂彩的墙壁,在碧绿的庭园里,还有天蓝色的水池和水晶般的喷泉。我常常在庭园里玩耍、在水池里徒涉、躺在树荫下的白色花丛中进入梦乡。日落时,我会走上长长的山道、登上视野开阔的城堡,眺望城市的景象——那就是包裹着金色光辉的壮丽城市,大理石与绿柱石之都,艾拉。”

“我离开艾拉已经太久了。被流放的时候,我还很小;但我的父亲是那里的王,因此,命运注定我会再度回到艾拉。为了寻找它,我走遍了七块土地,总有一天,我会统治它的森林和庭园、统治它的街道和宫殿。总有一天,听我唱歌的人将懂得我的歌,他们不会发笑,也不会转身不听。我就是伊拉农,艾拉的王子伊拉农。”

那一晚,提洛斯的市民让这个陌生人睡在马厩里。第二天早晨,执政官来见他,告诉他必须去补鞋匠阿托克 (Athok) 的店里当学徒。

“可是,我是唱歌的歌手伊拉农”,伊拉农回答。“我没有要当补鞋匠的打算。”

“所有在提洛斯居住的人都必须埋头苦干”,执政官道,“这是法律规定的。”于是,伊拉农对他说:

“您是为了什么而辛勤劳碌呢?劳碌的目的,不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幸福吗?如果只是为了劳碌而劳碌,那幸福什么时候才会找到您呢?即便是为了生存而劳碌也好,人生不就是由美和歌制成的吗?如果在你们这些人中没有歌手,那劳动的果实又在哪里呢?如果没有歌声陪伴、只是一味地劳碌,那岂不就像走上了没有目的、疲惫不堪的旅程吗?您不觉得,连死亡都比这样要好吗?”但执政官根本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只是阴沉着脸,向这位陌生人斥责道:

“你真是个奇怪的年轻人,我不喜欢你的面容和声音。提洛斯的诸神告诉我们,只有埋头苦干才是正确的行为;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对神灵的亵渎。我们的神灵许诺说,在死亡的彼方有一座光明的天堂,我们能在那里得到永恒的安歇。在那寒冷的、如水晶一般的所在,没有任何思考去烦扰头脑,也没有任何美去使眼睛疲劳。现在你要么去补鞋匠阿托克那里,要么在日落前离开本城。在本城居住的所有人都必须工作,唱歌这种行为简直愚蠢透顶。”

于是伊拉农便走出马厩,穿过阴暗的方形花岗岩房屋之间的狭窄小巷,想在春天的空气里寻找一点绿色。可提洛斯完全由石头建成,合城上下没有一片绿;市民们的脸上充斥着严苛的神情,唯有在缓慢流淌的祖罗 (Zuro) 河岸边,一个男孩蹲在石头堤坝上,用悲哀的眼神注视着河面——他在看被溶化的雪水从丘陵那边带过来的出芽绿枝。男孩对伊拉农说道:

“您就是执政官说的那个寻找美丽土地和遥远都市的人吧?我叫罗姆诺德 (Romnod) ,就生长在提洛斯,可我还没长大到能适应这座花岗岩城市里的生活。我日夜都盼望去那遥远的土地、去那有着美妙歌声的温暖森林;在越过卡尔提亚丘陵之后,有一座叫欧奈的城市,它是鲁特琴与舞蹈之都,大家全都压低声音谈论着它,觉得它既可爱又可怕。我本来就想等自己长得够大之后,去寻找通向那里的道路,如果您也希望有人听您的歌的话,咱们就一起走吧。让我们离开提洛斯,一起在春日的丘陵上旅行吧。您可以教给我旅行的方法,而我呢,当星辰一颗接一颗出现在夜空之中、给做梦的人们带去梦的时候,我就会聆听您的歌唱。再说,那座鲁特琴与舞蹈之都欧奈,说不定正是您寻找的艾拉呢。您已经很久没得到艾拉的消息了,它也可能是改了另外一个名字吧。让我们一起去欧奈吧,发色金黄的伊拉农啊。欧奈的人民一定会了解我们的渴望,像迎接兄弟那样迎接我们。在那里,没有一个人会笑话我们,或者向我们皱眉的啊。”而伊拉农这样回答他:

“好啊,我的小弟弟。在这座石砌的都市中,倘若有人想要得到美的话,就必须到山脉彼方去寻找。我不会把你的渴望抛在这条缓水慢流的祖罗河之畔,但你不要以为,你一跨过卡尔提亚丘陵、旅行个一天、或者一年、甚或五年,就能获得你说的那种快乐、懂得你说的那种方法。我在像你这么小的时候,曾住在有寒冷的克萨利 (Xari) 河流过的纳尔托斯(Narthos)山谷,那里没有一个人会听我讲述自己的梦。当时我告诉自己,等我长大了,可以到建在南方丘陵中的希纳拉(Sinara)去,在市场上把我的歌唱给那些微笑着的单峰驼背人听。可是,等我真的去了希纳拉,却发现那些单峰驼背人尽是些下流的醉鬼,他们的歌和我的歌完全不是一回事。于是我就搭一艘驳船沿克萨利河而下,到了拥有缟玛瑙城墙的伽连(Jaren)。伽连的士兵们嘲笑我,把我赶走,从此我就在许多城市中辗转流浪。我曾经见过大瀑布下的斯特提罗斯(Stethelos),也目睹了曾有一个叫萨尔纳斯(Sarnath)的城邦座落在那里的沼泽。然后,我顺着蜿蜒的艾(Ai)河,途经刹拉(Thraa)、伊拉尼克(Ilarnek)、卡达瑟隆(Kadatheron),来到位于洛玛尔(Lomar)之地的奥拉索尔(Olathoe),在那里住了很久。虽然我有时会得到一些听众,但他们的人数毕竟很少,因此我知道了,会欢迎我的,只有我父亲曾经君临过的大理石与绿柱石之都,艾拉。所以,让我们去寻找艾拉吧;虽然去探访一下位于卡尔提亚丘陵彼方、得到鲁特琴祝福的欧奈也是很好,但我不认为它能与艾拉相比。艾拉的美只能想像,艾拉的欢喜无法述说。但那些骑骆驼的家伙却用斜眼看着欧奈,压低声音谈论着它。”

日落之时,伊拉农和小小的罗姆诺德一起离开提洛斯,在翠绿的丘陵和凉爽的森林里流浪了很久。因为道路早就荒废的缘故,他们一直都未能接近那座鲁特琴与舞蹈之都欧奈。不过,每逢群星闪现在薄暮的天空之中,伊拉农都会歌唱艾拉和它的美丽,而罗姆诺德也会认真地聆听,他俩都非常幸福;两人吃饱了水果和红莓,他们谁都没有计算时间,但一定已有很多岁月流逝而过。小小的罗姆诺德已经不能再说是小,他尖细的声音逐渐变得粗犷低沉。和伊拉农戴在满头金发上的东西一样,他也从森林里采来藤蔓和芬芳的树脂,把它们饰在自己的头发上。最后,伊拉农在缓慢流淌的祖罗河岸边见到的那个盯着出芽绿枝看的小男孩,看起来竟比伊拉农还要大了。

在一个满月之夜,这两位旅人登上高山,看见了欧奈的万家灯火。农民告诉他们,欧奈离这里不远;可伊拉农已经明白,这里并不是自己的故乡艾拉。欧奈的灯火亮得刺眼,和艾拉完全不一样。艾拉的灯火是柔和的、如魔法般的光芒,就像伊拉农的母亲摇着摇篮、唱着歌哄他入睡时,他所看见的照到窗边地板上的月光那样。但欧奈毕竟也是鲁特琴与舞蹈之都,当伊拉农和罗姆诺德走下险峻的山峰时,他们觉得这里肯定有能在歌和梦中发现快乐的人。于是他们进了城,发现寻欢作乐的人群戴着玫瑰花冠挨家挨户串来串去,还从窗户或阳台上探出身来。他们听完伊拉农唱的歌后,拍手喝彩,纷纷把花朵向他投去。有那么一会,伊拉农相信,虽然这里的美丽不及艾拉的百分之一,但他总算找到了和自己所想所感完全相同的人。

但当黎明降临时,伊拉农却惊讶而失望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欧奈的圆顶是灰色的,不会在阳光下发出金色的光辉,看起来非常凄凉。欧奈的市民耽于肉欲、面色苍白,醉倒在葡萄酒里,和艾拉那光耀的人民完全两样。可是,因为人们向伊拉农扔花、赞赏他的歌的缘故,他还是和罗姆诺德一起留在了这里。罗姆诺德倾心于这座城市的欢乐,他把玫瑰和桃金娘花戴到了自己黝黑的头发上。夜里,伊拉农经常向那些摆酒尽欢之人演唱,他总像以前那样戴着从山上采来的藤蔓,想念着艾拉的大理石街道和澄净的尼特拉河。在君主那画满壁画、以镜子作地板的大厅里,他站在水晶台上歌唱;听歌的人渐渐觉得,地板上映出的竟不再是喝得满脸通红、不停投着玫瑰的赴宴者们的样子,而是古老、美丽,半是来自记忆的图景。于是,欧奈的王就剥去伊拉农那褴褛的紫袍,给他换上用缎子和金线织成的华服、赐给他翡翠的戒指和彩色的象牙手镯,并让他住进涂金挂绸的房间、睡上用香木雕成的床,床上还覆以天盖和绣着花朵的丝绸床罩。就这样,伊拉农在鲁特琴与舞蹈之都欧奈住了下来。

伊拉农不知在欧奈住了多久。有一天,欧奈的王从利拉尼亚 (Liranian) 沙漠请来了能猛烈回旋的舞者、从东方的德利宁(Drinen)请来了皮肤浅黑的长笛手,从那以后,那些纵酒狂欢之徒投向伊拉农的玫瑰就不像他们投向舞者和长笛手的那么多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来自花岗岩之都提洛斯的小男孩罗姆诺德喝了太多的葡萄酒,品性变得粗俗恶劣,他做的梦越来越少,在伊拉农的歌中找到的喜悦也越来越少。伊拉农十分悲哀,但他没有停止歌唱,只是在夜里继续述说自己梦见的大理石与绿柱石之都艾拉。终于在一个晚上,面色通红、体躯肥胖的罗姆诺德裹着用罂粟装饰的丝绸,躺在宴会的躺椅上,重重地喘息着,挣扎着死去了。他断气的时候,肤色白皙、身材苗条的伊拉农正在远离他的角落里为自己歌唱。其后,伊拉农在罗姆诺德的墓前流下眼泪,把他曾经爱过的出芽绿枝撒在墓上,脱去丝绸的美裳、摘掉俗丽的首饰,穿上来时所穿的褴褛紫袍,又用采自山里的新鲜藤蔓编成头冠,给自己戴上,就这样把鲁特琴与舞蹈之都欧奈抛在脑后。

伊拉农在夕阳下流浪,他依然在寻找故乡、寻找能理解、珍爱他的歌和梦的人。他走遍了位于塞达瑟里亚 (Cydathria) 的城市、以及位于布纳齐克(Bnazic)沙漠彼方的城市,但快乐的孩子们却只是嘲笑他那古老的歌谣和褴褛的紫袍;然而,伊拉农还是那样年轻。他在黄金色的头发上戴着藤冠,尽情地歌唱着艾拉、歌唱着过去的喜悦和未来的希望。

一夜,他来到一个肮脏而破旧的小屋,有一个年老的牧羊人住在这里。这个既驼背又邋遢的牧羊人在沼泽边的岩石山坡上养着一群瘦羊;就像对着许多人说话一样,伊拉农向他问道:

“请问您能告诉我吗,在哪里能找到那座城市,平稳澄净的尼特拉河在那里流淌,柯拉溪上的瀑布在那里欢唱。那里山谷青翠,丘陵上丛生着亚斯树——那就是大理石与绿柱石之都,艾拉?”牧羊人听见他的问话,用十分怪异的眼神久久地盯着伊拉农,盯着这位陌生人的脸、盯着他黄金色的头发,还有他戴在头上的藤蔓,仿佛在追忆遥远往昔的事情。但牧羊人已经很老了;终于,他摇了摇头,答道:

“哦,这位陌生人,我的确听过你说的艾拉,还有其它那些名字。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小时候有一个玩伴,是个以乞讨为生的小男孩,他总是会做奇怪的梦、会编关于月亮、花朵和西风的长长的故事。我们经常嘲笑他,因为我们明明知道他的出身,他还老说自己是国王的儿子。他长得像你一样标致,但脑袋里净是愚蠢而古怪的想法。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为了寻找能快乐地听他唱歌、讲梦的人,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当时他还经常给我们讲那些不存在的土地、不存在的事情呢!艾拉就是他经常讲的。他总说什么艾拉呀,尼特拉河呀,还有柯拉溪上的瀑布呀;他还说自己以前是住在那里的王子,可我们都知道,他就是在这里出生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大理石之城艾拉,也没有人会在那不可思议的歌谣中找到快乐。除了在梦里,这一切全都不存在——除了在我的儿时玩伴伊拉农的梦里呀。”

暮色渐浓,星辰一颗接一颗出现,月亮把它的光投到沼泽上。在晃动的摇篮里睡去的那一晚,他所看到的景色也和现在一样。这个慢慢步进致命泥沼的龙钟老人身穿褴褛的紫袍、头顶枯萎的藤叶,他在梦中所见的美丽城市的黄金圆顶,仿佛正在前方浮现。那一晚,旧世界 (elder world) 中的一切青春和美都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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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The Rats in the Walls

墙中之鼠

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1923 年 7 月 16 日,待最后一位工人完成手头的工作后,我住进了伊克姆修道院。重建整座修道院是一桩颇为巨大的工程——因为我最初看到这座荒废建筑的时候,它还只是一座空壳般的废墟,里面几乎没剩下什么东西;然而,它毕竟是祖上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因此我没有计较修复工作的开销。这座建筑自英王詹姆斯一世1统治时期起就一直荒废着。在荒废前,这座房子里发生了一起极为骇人听闻的惨案——房子的主人,他的五个孩子,还有几个仆人都被杀害了。与惨案有关的许多疑问至今都没有合理的解释。所有的恐惧与嫌疑都指向屋主的第三个儿子——伊克姆男爵十一世,沃尔特•德•拉•普尔——他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家族里的唯一幸存者,也是我的直系祖先。由于唯一的继承人被指控为杀人凶手,房产被收归到国王名下。被告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解,也没有想办法收回自己的财产。他似乎受到了某种惊吓——这种惊吓的影响远远超过了良心受到的谴责与法律带来的制裁——他发疯似地表示自己不想再看到这座古老的建筑,也不想再想起它。后来他逃到了北美的弗吉尼亚,并且在那里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一个世纪后,这个家庭便发展成了后来的德拉普尔家族。

1

英王詹姆斯一世:苏格兰君王詹姆斯六世,后成为英格兰爱尔兰联合王国国王詹姆斯一世。1566-1625 年在世,1603-1625 年在位

后来,伊克姆修道院被赐给了诺里家族,但却一直空着。许多人都曾详细研究过这座建筑——因为它古怪地混合了多种不同的建筑风格:它拥有几座哥特式的塔楼,但这些塔楼下方却是撒克逊式或罗曼式2的构造,而建筑的地基又表现出了更加古老的建筑风格,或者混杂了好几种不同的风格——如果那些传说是真的,其中包括了罗马式,甚至德鲁伊式,或者威尔士的当地风格。这座建筑的地基设计得非常奇怪,它与实心的石灰岩连接在了一起,而整座小修道院就建在石灰岩崖壁的边缘上,能够鸟瞰到安切斯特村以西三英里外的一处荒凉山谷。建筑师和考古学者都很喜欢勘察这座从那段被遗忘的岁月里残留下来的古怪遗迹,但附近的村民却非常厌恶这座建筑。数百年前,当我的祖先还居住在这座建筑里的时候,他们就讨厌这座建筑;而现在,他们依旧讨厌它,厌恶那里面恣意滋生的苔藓与霉味。在得知自己的家族可以追溯到这座受到诅咒的老房子前,我从未到过安切斯特。而就在这个星期,工人们炸掉了伊克姆修道院,并且忙着除掉地基余下的痕迹。

2

罗曼式:出现在哥特式建筑之前,盛行于 10~12 世纪,以半圆拱为特征的建筑风格,也叫“罗马式”

一直以来,我只知道一些与祖先有关的简单事实。我知道家族的第一代先祖抵达北美殖民地的时候身陷某些疑云。可是,由于德拉普尔家族在这类问题上总是保持沉默,所以我完全不知道当中的细节。与那些种植园主邻居不同,家族里的人很少夸耀祖先中那些曾参加过十字军东征的勇士,或是在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涌现过的英雄;家族里也没有世代相传的传统,但在南北战争前,家族里有一只世代传承密封信封,那里面可能记录了某些事情。家族里的每位家主都会把它留给自己的长子,而且要等到家主死后才能打开信封。而我的家族所看重与珍视的全都是移民北美后取得的成就;一个或许有点儿守旧而且也不太合群的佛吉尼亚家族所拥有的那些值得骄傲与自豪的荣耀。

后来,等到南北内战爆发时,我家族的运气到头了。一场大火烧掉了我们位于卡费克斯市詹姆斯河河畔上宅邸,而家族的境况也出现了彻底的改变。年事已高的祖父死于那场火宅,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只联系着整个家族与过去历史的信封。时至今日,我仍旧能回忆起七岁时经历的那场大火。我记得那些北方联邦士兵的呼喊;记得女人们的尖叫;还有黑鬼们的咆哮和祷告。那个时候,我的父亲还在军队里,在保卫里士满。我与母亲经过了很多道程序,穿越了整个战线赶去投奔他。等到内战结束,我们一家搬到了北方,我母亲就是个北方人;再后来,我占大成人,然后人到中年,最终富有了起来,变得像是个木讷的北方佬。我与父亲都不知道那个世代相传的信封里到底藏着些什么。然而待到我完全融入马萨诸塞州单调乏味的商业生活后,我已经对那些显然就藏在久远家族宗谱里的秘密失去了兴趣。要是我揣测过那些秘密,我肯定很乐意将伊克姆修道院维持原样,让苔藓、蝙蝠和蛛网继续待在原来的地方。

我的父亲死于 1904 年。他没有给我,或者我的独子阿尔弗莱德,留下过任何口信。那年阿尔弗莱德还只有十岁,而他的母亲早在那之前就已经过世了。关于家族过去的事迹,这个孩子知道的比我还多。因为我仅仅只能半开玩笑似地告诉他一些有关过去的推测;但当一战爆发后,他去英格兰参军成了一名航空兵军官,并且通过信件向我讲述了一些与祖先有关的、非常有趣的传说。德拉普尔家族显然有着一段丰富多彩,或许还有点儿邪恶不祥的过去。因为我儿子的一个朋友——英国皇家飞行队的爱德华•诺里斯上尉——就居住在距离家族祖宅不远的安切斯特。他向我儿子讲述了一些在当地农民间流传的迷信故事。这些故事相当疯狂,让人难以置信,甚至超出了大多数小说家能够企及的水准。当然,诺里斯没有将故事当真;但我的儿子却对这些故事很感兴趣,并且在写给我的信里提到了许多的内容。这些传说让我注意到了祖先留在大西洋另一边的遗产,并最终下决心买下并重建那座家族祖宅。诺里斯曾经带阿尔弗莱德去参观过那座风景如画的荒宅,并且开出了一个合理得出乎意料的价钱——因为他的叔叔正是那座房子的现任主人。

我于 1918 年买下了伊克姆修道院,但随即便接到了儿子因伤残而退役的消息。这条消息打乱了重建祖宅的计划。随后的两年里,我搁置了其他的计划,一心一意地照顾着阿尔弗莱德,就连生意上的事也都交给了我的合伙人打理。1921 年,我痛失爱子,同时也失去了生活的目标。我已经不再年轻了,成了一个退休的制造商。因此我决定去新买下的那座房子里度过余生。那年十二月我来到安切斯特,并且受到了诺里斯上尉的热情款待。他是个身材矮胖、和蔼可亲的年轻人,对我的儿子有着很高的评价。他向我保证他会帮忙收集与有关老房子图纸及传闻轶事,以便指导即将展开的修复重建工作。至于伊克姆修道院,我对它没有什么感情——在我眼里那只是一堆摇摇欲坠的中世纪废墟而已;它危险地坐落在一座悬崖之上,里面覆盖着青苔,布满了白嘴鸦的巢穴,楼层和其他内部的特征已经完全剥落损毁,只留下高大的石墙和几座独立的塔楼还耸立着。

渐渐地,我复原了这座建筑在三个世纪前被祖先抛弃时的原貌;接着我开始雇佣工人试图重建整座建筑。每做一件事我都得到外地去招募工人,因为那个地方让安切斯特的村民感到恐惧与憎恶,这种情绪是如此的强烈甚至到了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此外,这种强烈的情绪有时甚至会影响那些从外地雇来的工人。无数人在施工期间擅离职守。此外,他们害怕和憎恶的不仅仅只是这座小修道院,还有那个曾经居住在里面的古老家族。

我儿子曾告诉我,当他拜访这个地方的时候,德•拉•普尔这个姓氏曾让他备受冷遇。而我也发现,自己也因为相似的原因遭遇了些许排斥。直到我告诉那些农民我对自己的家族一无所知后,情况才有所改善。即便这样,他们依旧绷着脸,不太喜欢我,因此我只能通过诺里斯家族的调解才能打听到大数在村民之间流传的故事。或许,真正让这里的居民无法原谅的是我要重建一个让他们憎恶和恐惧的象征;在他们看来——不论这是否有道理——伊克姆修道院绝对是个邪魔与狼人出没的地方。

拼凑起诺里斯一家为我收集到的传说,并且补充上几个研究过这堆废墟的学者的意见,我推断出这座小修道院修所在的地方原本有一座史前神庙——可能是德鲁伊的神庙,或者比德鲁伊教派更古老的东西,可能与巨石阵同属一个时代。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里曾经举行过某些无可名状的仪式;还有一些令人不快的传说声称,在罗马人引入的西布莉3的教义后,这些仪式又被转移到了对西布莉崇拜仪式中。直到现在,修道院的地下室底层还能看到一些像是“DIV...OPS...MAGNA.MAT...”4的铭文,似乎暗示了大圣母玛格那玛特——当年,罗马曾严禁针对这位神祇举行的黑暗崇拜活动,但后来的证据说明那条禁令完全徒劳无功。许多残存下来的证据显示,安切斯特地区曾经是奥古斯都第三军团的军营。据说在那个时候,这座西布莉的神庙修建得金碧辉煌,许多崇拜者曾涌入这里,在一位弗里吉亚祭司的邀请下,一同举行那些无可名状的仪式。传说还说,即使在旧宗教没落后,这座神庙依旧在举行神秘的仪式。神庙里的祭司改从了其他信仰,但却并没真正改变仪式的内容。甚至当罗马帝国消亡后,这些仪式依旧流传了下来;撒克逊人也曾在神庙的废墟中举行同样的仪式,并且为这些仪式整理出了一个能够世代流传的基本规范,甚至还把这个地方变成了一个神秘教会的中心。七大王国5里有一半对这个教会深感恐惧。有一本编年史提到了这个地方在公元 1000 年前后的情况——当时这里已经修建起了一座坚固的石砌小修道院;一个强大而且有些奇怪的修士会居住在修道院里;修道院的周围环绕着广阔的菜园。菜园的外围没有围墙,因为当地的平民非常害怕这个地方,根本不需要再用围墙进行阻隔。虽然在诺曼征服6后这个地方衰落了许多,但丹麦人7依旧没能完全摧毁它。1261 年,亨利三世将这块地方赐给了我的祖先,伊克姆男爵一世吉伯特•德•拉•普尔,这一决定当时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3

西布莉:古代弗里吉亚人崇拜的母神,公元前 6 至 4 世纪对她的崇拜从小亚细亚地区转移到了希腊。公元前 203 年罗马人接纳了这一信仰,并在屋大维统治时期发扬光大。对她的崇拜主要是性崇拜以及男性阉割,故有“令人不快的传说”一说

4

"DIV...OPS...MAGNA.MAT...":MAGNA.MAT 即是罗马神话中的大圣母玛格那玛特,她经常被认为西布莉的罗马名字

5

七大王国:指公元 449-828,盎格鲁-撒克逊人在英格兰建立的七个王国

6

诺曼征服:指 1066 年诺曼底公爵威廉发动的对英格兰的军事征服

7

丹麦人:准确地说应该是维京人,那时候还没有现代意义上的丹麦王国

在取得这块土地之前,我的家族没有留下任何负面的记录,但在那之后肯定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有一部 1307 年的编年史称德·拉·普尔家族“受到了上帝的诅咒”;而乡野里流传的故事在提到这座在古代神庙与修道院地基上修建起来的城堡时总会表现非常邪恶,以及近乎疯狂的恐怖,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描述。那些炉边故事里全是人毛骨悚然的描述,而那些恐惧引起的沉默与隐晦不清的支支吾吾让事情变得更加骇人。这些故事将我的祖先描绘成了一群世袭的恶魔,在他们面前蓝胡子吉勒斯•德•雷茨8和萨德侯爵9只能算刚入行的新手。有些传说还悄悄地暗示那段时间里偶尔发生失踪的村民失踪案都与德·拉·普尔家族脱不了关系。

8

吉勒斯·德·雷茨:法兰西元帅,中世纪有名的连环杀人犯,曾经把杀害过大约三百名儿童_ 9: 萨德侯爵:法国小说家、哲学家,在七年战争结束后放弃军职。据称他多次虐待和诱拐妓女及当地年轻人,并因此多次被囚_

所有故事里最邪恶的人物似乎总是男爵和他的直系继承人;至少大多数传闻都与他们有所关联。传说称,倘若有继承人向着好的、健康正常的方向发展,那么他肯定会早早地神秘死亡,好空出位置留给那些更符合家族本色的子嗣。这个家族的内部存似乎在着一个小教团。它由这座房子的主人主持,并且有时候会刻意将小部分的家族成员排除在外。教团似乎在根据气质和性情发展自己的成员,不太考虑血统,因为有好几个嫁入家族的女性也参加了这个教团。也正因为如此,来自康沃耳郡的玛格利特•特雷弗女士——男爵五世的次儿戈费雷的妻子——成了周围村庄最让小孩害怕的灾星。时至今日,在靠近威尔士的地区还流传着一首讲述那个女魔头的骇人民谣。另一位女性——玛丽·德·拉·普尔女士——的事迹也被民谣传唱到了今天,但与前者不同,这位女士在嫁给谢斯菲尔德伯爵后,很快就被丈夫和婆婆给杀死了。但是,在听过两个凶手的忏悔后,牧师不仅宽恕而且祝福了他们,至于他们到底坦白了些什么,牧师也不敢将其中的内容转述给世人听。

这些神话和民谣显然是只一些粗陋的迷信故事,却仍让我颇为反感。最让我恼火的是,它们流传得如此之久,而且牵涉到了如此之多的祖先;此外,那些可怖习惯的污名还让我极不愉快地回忆起了自己亲属的丑闻——我的堂弟,住在卡费克斯的伦道夫•德拉普尔。他从墨西哥战场归来后就和黑人走得很近,而且成了一个伏都教祭司。

不过,另一些传说对我的影响则要小得多。这些传说提到了一些发生在这块地方的怪事,例如小修道院旁陡峭的石灰岩悬崖下方饱受狂风侵袭的荒凉山谷里经常回荡着哀号和咆哮;春天雨后的空气里会飘荡着墓地的腐臭;某天夜里,约翰•卡拉维先生的马在一片偏僻的田地里踩到了一个不断尖叫挣扎的白色东西;有个仆人在光天化日下在修道院里看到什么东西后,发了疯。这些东西都是些陈腐老套的鬼怪故事,而在个时候,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怀疑论者。虽然村民失踪的事情的确值得注意,但考虑到中世纪的风俗,这些失踪案也没有特别明确的意义。在那个好奇地窥探即意味着死亡的年代,肯定不止一个被砍下来的头颅高悬公示在伊克姆修道院附近——如今已经完全毁坏的——堡垒上。

一小部分的传说极其生动形象,甚至让我不由得希望自己年轻时能多学习一点有关比较神话学的知识。例如,其中有一种看法认为,有一支由长着蝠翼的魔鬼组成的军团一直都在守卫着小修道院里每夜举行的拜鬼仪式。这个魔鬼军团所需消耗大量的给养,所以修道院周围广阔的菜园里种植远远超过修道院居民需求的粗劣蔬菜。而所有这些传说中最为生动,最为栩栩如生的还是一个与老鼠有关的令人印象深刻的传说——据说,在那场悲剧发生的三个月后,小修道院里突然涌出了一支由那些污秽害虫组成的可憎军团——这件事也宣告了修道院最终被废弃的命运——这支瘦骨嶙嶙、污秽丑恶同时又贪婪成性的老鼠军团扫荡掉了挡在它们面前的一切事物。在这个疯狂的情景最终停顿下来时,它们吞没了家禽、猫、狗、猪、羊甚至还有两个倒霉的村民。这支令人难以忘记的啮齿动物军团衍生出一系列不同的神话传说,因为这支大军最后分散进了村民的房子里,并给所有人带来了恐惧和诅咒。

这些故事让我备感困扰,但我依旧怀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固执,一步步重建了祖宅。我肯定是想得太久了,所以才让这些传说影响了我的心绪。另一方面,诺里斯上尉以及其他那些协助我的考古学者却一直在称赞和鼓励我。从开始重建到最终竣工总共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当我看着那些宽敞的房间,装有壁板的墙面,拱穹形的天花板,带直楞的窗户以及宽敞的楼梯时,我的心中洋溢着骄傲和自豪,这种高昂的情绪足以弥补两年重建工作的惊人花销了。修道院中的那些中世纪特征全都得到了巧妙地重现,所有新建的部分全都与原有的墙壁及地基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祖先的宅邸已经完成,虽然这条血脉将随着我的去世一同终结,但我仍期望自己能够在当地挽回我家族的名声。我打算余生都住在那里,并且向其他人证明德•拉•普尔家族并不一定都是魔鬼。为此我还将自己姓氏改回了最初的拼写。而令我更加感到安慰的是:虽然伊克姆修道院是按照中世纪的设计重建的,但是它的内部却完完全全焕然一新了,而且绝不会遭到古老害虫或往日鬼魂的侵扰。

我之前已经说过,1923 年 7 月 16 日,我搬进了伊克姆修道院。这个家庭里包括了七位仆人和九只猫咪——后者是我尤为喜爱的宠物。我身边年纪最大的猫,“尼葛尔曼”,已经有七岁了。它随我离开了位于马萨诸塞州波尔顿镇的家,来到了这片新的土地。我只带来了这一只猫,其余几只都是修道院重建期间我借宿在诺里斯上尉家里时渐渐积攒起来的。搬进修道院的头五天,所有日常生活全都进展得有条不紊,大部分时候我都在编撰整理与家族有关的资料。我拿到了一些相关的叙述,从侧面了解到了最后发生在老修道院里的惨剧,以及沃尔特•德•拉•普尔的逃亡。我觉得这些文件能够帮助我了解那只在家族内部世代相传,最终因为卡费克斯火灾而遗失的文件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似乎我的祖先当时发现了一些令人极度惊骇的事情,并且在两个星期后残忍地杀害了家族里熟睡的其他成员——只留下四个愿意协助他的仆人。这项指控证据确凿。那些发现彻底地改变了他的行为举止,但除开一些模糊暗示外,我的祖先却从未向其他人说过他发现了什么——他或许透露给了那几个原因协助自己的仆人,但后者在案发后全都逃亡了,没人见过他们。

那是一场精心计划的屠杀——被害者包括凶手的父亲,三个兄弟,以及两个姐妹——但大部分村民都宽恕了凶手,相应的处罚也非常简单,不足一提。凶手安然无恙、光明正大甚至有些光荣地逃到了弗吉尼亚;民众普遍认为他驱除了一个施加在那片土地上的古老诅咒。另一方面,我实在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发现促使他犯下了如此可怕的罪行。沃尔特•德•拉•普尔肯定很熟悉那些与自己家族有关的邪恶传说,所以他肯定不会因为听了这些传说突然有了杀人的冲动。那么,他是不是在修道院里,或邻近的地方,目睹了某些骇人的古代仪式,或者偶然发现了一些具有揭示意义的恐怖象征呢?早年在英格兰生活时,人们都说他是个和蔼害羞的年轻人。而他后来在弗吉尼亚州的表现也不像是个冷酷无情或者充满仇恨的凶手,反而有些苦恼和忧郁。有位绅士探险家——来自贝尔威的弗朗西斯•哈利——在日记将他描述成一个品德高尚、优雅体贴,而且极富正义感的人。

7 月 22 日,发生了一件事情。虽然那个时候我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情,但这件事情与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很有联系,简直就是一个超自然的预兆。事情本身实在很简单,简单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地步。实际上,在当时的情况下,我都不太可能会注意到这件事情;因为我所居住的建筑除开墙壁以外,所有陈设布置都是新的,而且还有一群神志健全的仆从也生活在这座建筑里,即便当地的居民有着各式各样的传说,但我实在没道理觉得忧虑和恐惧。回忆起来,我只记得自己的老黑猫表现得非常警惕和焦虑。我很熟悉它的脾气,而这种表现与它平日的性情完全不同。它在各个房间里转来转去,焦躁不安,拒绝休息,并且不断地嗅着这座哥特式建筑的每一堵墙壁。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平凡无奇——就像是鬼怪故事里必然会出现一条狗,而且这条狗一定会在它的主人看到某些被裹尸布包裹着的家伙前,率先大吼大叫起来——但是,我没有像往常那样阻止它的行动。

第二天,一个仆人向我抱怨说房子里所有的猫都在躁动不安地乱跑。仆人来见我的时候我正在二楼西侧高大的书房里——那个房间有着穹棱形状的拱顶,黑色的橡木嵌板以及一扇三重哥特式玻璃窗,透过窗户正好能俯瞰到石灰岩悬崖和远处的荒凉山谷。就在仆人向我抱怨的时候,我看见如同墨玉般的尼葛尔曼正沿着西面的墙壁悄悄爬过,不停地抓挠着一块覆盖在古老石墙上的新护墙板。我对那个仆人说,一定是古代石墙里散发出了某些奇怪的气味,人类可能没法觉察得到,但即便隔着新装的护墙板,感官更加敏锐的猫还是能觉察得到。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但那个仆人又暗示说房子里可能是有老鼠或者耗子。我告诉他,这座修道院里已有三百年没有见过老鼠了,即便是周围乡村里常见的田鼠也极少出现在这些高墙后面,那些动物从来不会在这里游荡。那天下午,我拜访了诺里斯上尉。而他很肯定地告诉我,田鼠绝对不可能会突然大规模地出现在修道院里。

那天晚上,与一个随从进行例行的巡视后,我回到自己挑选的西面塔楼上的小间里休息。从书房到那间房间需要通过一段石制的阶梯以及一条不长的走廊——前者部分是古时留下的遗迹,而后者则完全是后来重建的。那个房间是圆形的,很高,没有装护墙板,而是悬挂着我亲自从伦敦挑选来的挂毯。看到尼葛尔曼和我在一起,我便关上了厚实的哥特式大门,在被巧妙地仿制成烛火的电灯所散发的光线中睡了下来,最后关上了电灯,陷在那张精雕细刻、带有罩盖的四柱大床上。那只老成的猫咪则待在我的脚边——它惯常休息的位置上。我没有拉下窗帘,只是盯着对面狭窗外的景色。窗外的天空里有一点儿光芒的痕迹,令人愉悦地勾勒出窗户上花饰窗格的精巧轮廓。

在某段时候,我陷入了平静的睡眠。因为当猫咪突然从它休息的位置上惊跳起来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正从某些离奇的梦境里惊醒过来。在一片朦胧的微光里,我看见它的头向前伸去,前腿摁在我的脚踝上,同时伸直了后腿。它集中注意力盯着窗户偏西的墙面上的某一点。但我却发现那面墙上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但不论如何我仍然将所有的注意力仍全部集中在了那面墙上。当我注视着那面墙的时候,我知道尼葛尔曼绝对不会无故警觉起来。我不知道那面挂毯是否真的移动了。我觉得它移动了,非常轻微地动了一下。但我敢发誓,我听到那后面传来一阵细微但却清晰的声音,就像是耗子或是老鼠匆匆跑过时发出的声响。在那一瞬间,猫咪纵身跳上了掩盖着墙壁的挂毯,而后它的体重便将它抓住的那一条挂毯猛地扯了下来,露出了之前被遮盖着的潮湿、古老石墙。石墙上各处都是修补匠留下的痕迹,但却没有任何啮齿动物游荡的迹象。尼葛尔曼在地板上靠墙的地方冲来跑去,抓挠着掉下来的挂毯,而且不时试图地将一只爪子探进墙壁和橡木地板之间。但它什么也没发现。过了一会儿,它疲倦地转过身来,爬回到我的脚那一侧属于它的位置上。我没有动,但是那一晚却再也没睡着。

第二天上午,我询问了所有的仆人,却发现他们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不过我的厨师说那只在她房间的窗槛上休息的猫咪表现得有点儿奇怪。那只猫在晚上突然嘶吼了起来,吵醒了厨师。然后她看见猫咪像是看到了什么目标,冲过敞开着的房门,跑下楼去了。但是,她不记得当时的具体时间。我昏昏沉沉地打发了中午的时光,然后在下午又去见了一次诺里斯上尉,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些离奇的事情——如此微不足道然而又如此古怪——刺激了他的想象,并且回忆起了许多在当地流传的可怕故事。这些老鼠让我们打心底觉得困惑费解。诺里斯借给了我一些捕鼠器和巴黎绿10。我带着那些东西回到了修道院,将它们交给了仆人们,让他们把这些东西放在那些老鼠可能出没的地方。

10

巴黎绿:乙酰亚砷酸铜,绿色有毒粉末,主要用做染料,杀虫剂和木材防腐剂

那晚,我早早地睡下了,觉得非常困倦,但某些极度恐怖的梦境一直纠缠着我。我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泛着微光的洞窟里,正从非常高的地方向下俯瞰。洞窟里是齐膝的污秽,我看见一个胡子花白,如同恶魔一般的猪倌站在洞穴里,驱赶着一群身上覆盖着真菌的肥胖牲畜。那些牲畜的模样让我感到难以言喻的厌恶。然后,那个放牧人停了下来,稍稍打了个盹,接着一大群老鼠纷纷像是暴雨般落下,跌进散发着恶臭的深渊里,吞噬掉了所有的牲畜与放牧人。

这时,睡在我脚边的尼葛尔曼突然活动起来,将我从可怕的梦境里惊醒了过来。它嘶嘶地低吼着,恐惧地畏缩起来,不自觉地将爪子抓进了我的脚踝。但我一点儿也不纳闷它为什么做出这样的表现。因为这间房间里的每一面墙上都回响着令人厌恶的声音——像是有许多贪婪、巨大的老鼠跑动时发出的可憎声响。这天夜晚没有微光,所以我看不见挂毯上的情况——昨天掉下来的那条毯子已经重新挂了上去——但我还没有恐惧到不敢去打开电灯。

当灯泡亮起来的时候,我看见整张挂毯都恐怖地不停抖动,显现出某种奇怪的样式,仿佛正上演着一出奇异的死亡之舞。几乎在一瞬间,那些抖动停止了,声音也消失了。我跳下床,用放在身边的暖床炉子的长柄轻轻地拨弄了一下墙上的挂毯,并挑起其中的一段来,看看下面到底躲着些什么。但除了那修补过的石墙外,挂毯下面什么也没有。此时,猫咪也松弛了下来,像是感觉不到那些异状了。随后我检查了放在房间里的捕鼠器。所有打开的捕鼠器都弹上了,但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显示它们抓住了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逃了出去。

想要继续睡下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我点亮了一只蜡烛,打开了门,穿过走廊和楼梯,准备走去书房里。尼葛尔曼紧紧地跟在我的脚跟后面。可是,没等我们走到石头阶梯边,猫咪突然向前猛冲出去,跑下古老的楼梯,消失不见了。我独自一个人走下了楼梯,突然听见下方的大房间里传来了一些声音;我绝对不会听错那些声音。那些覆盖着橡木护板的石墙里面全是老鼠,它们在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而尼葛尔曼则像是个困惑的猎人一样狂躁地跑来跑去。走下楼梯后,我打开了灯,但这一次声音并没有消散。那些老鼠还在不停地骚动,那些脚步非常清晰有力,我最后甚至察觉到它们的运动都朝向一个明确的方向。这些家伙显然充满了不知疲倦的力量,它们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大规模的迁移——从某些不可思议的高处奔向下方某些可以想象、或者无法想象的深渊。

这时,我听到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两个仆人推开了厚重的大门。他俩正在搜索整个房子,试图找到某些未知的骚乱源头。因为所有的猫都发出了恐慌地嘶嘶怒吼,纷纷飞快地猛冲下几层楼梯,蹲在地下室下层紧闭的大门前大声嚎叫。我问他们有没有听到老鼠弄出的动静,但他们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当我让他们留意那些从护墙板后面传出来的声音时,我才意识到,那些噪音已经停止了。我与那两个仆人一同来到了地下室底层的大门前,却发现猫咪全都不见了。虽然我随后决心要去地窖里一探究竟,但在那个时候,我仅仅查看了一下放在附近的陷阱。所有陷阱都弹上了,但什么都没抓到。除开我与猫咪外,没有人听到那些老鼠发出的动静,这一点让我有些得意。我在自己的书房里一直坐到天亮;一点不落地回忆并思索着我所发现的那些与我所居住的建筑有关的传说。

上午的时候,我靠着一张舒适的书房座椅睡了一会儿——虽然我打算中世纪的风格来布置居家环境,但却没有放弃使用这类椅子。醒来后,我打了个电话给诺里斯上尉。后者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后立刻赶了过来,与我一同探索了地下室的底层。我们没有找到任何会带来麻烦的东西,但却发现这座地窖居然是罗马人修建的——这个发现让我们感到了难以克制的激动。每一座低矮的拱门,每一根粗大的立柱都是罗马式的——不是那些拙劣的撒克逊人后来仿造的那种罗曼风格,而是凯撒时期建造的那种简朴、和谐的古典建筑;事实上,那些反复考查这块地方的古物研究者肯定很熟悉那些遍布石墙的题铭——像是“P.GETAE.PROP...TEMP...DONA...” 和“L.PRAEG...VS...PONTIFI...ATYS...”一类的东西

有些铭文提到了阿提斯11,这令我不寒而栗,因为我曾读过卡图鲁斯[12]的诗篇,也知道一些与这个东方神明有关的可怖仪式,对他的崇拜曾经与对西布莉的崇拜有非常紧密的关系。借着提灯的光亮,我和诺里斯试图解读一些留在几块不规则的矩形巨石上的图案,但却一无所获。主流的观点认为这些巨石应该是某种祭坛,而那上面的图案几乎快被磨蚀掉了。我们记得其中的一个图样——某种带有射线的太阳花纹——被学者们认为并非起源于罗马,这也许暗示着这些祭坛仅仅是被罗马的祭司接纳再利用而已,它们应该来自那个曾经矗立在这个地方上的某些更加古老,或许属于当地原住民的神庙。在这些石头中,有一块的表面上有着一些令我们略感困惑的褐色污迹。而位于房间中央,最大的那块石头的上表面也留下某些火烧后的特征——可能有人曾在上面焚烧祭品,举行过燔祭。

11

阿提斯:即上文提到的 ATYS,是佛里吉亚地区和罗马崇拜过的一个神明,相传为西布莉的情人

12

卡图鲁斯:著名的古罗马诗人

这便是我们在那座猫咪们蹲在门前叫个不停的地下室里见到的情况。我与诺里斯准备在那里面过上一夜,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我让几个仆人将躺椅搬了下来,告诉他们不要在意猫咪在夜晚的活动。我还将尼葛尔曼也带进了地窖,一方面是出于对它的喜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它或许能帮上忙。我们将地窖的橡木大门——一扇现代的仿品,上面留有几道切口用于通气 ——紧紧地锁上;然后躺了下来,让提灯持续地亮着,好留意地窖里发生的事情。

这间地窖位于小修道院地基下方的深处。因此,它无疑坐落在那堵能够俯瞰荒凉山谷、向外突出的石灰岩悬崖地表下方很深的地方。我很确定那些神秘的、发出骚乱响动的老鼠全都跑到这里来了,但它们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我却一无所知。当我们充满期待地躺在地窖里的时候,我渐渐在守夜过程中断断续续地陷入似睡非睡的梦境。而总在我脚边不安活动的猫咪经常将我从这些梦境里唤醒过来。那并非是些正常平和的梦境,反而可怕地像是我在前一天夜晚经历过的那种噩梦。我又看到了那泛着微光的巨大洞穴和那个可怕的猪倌,还看见那些模样难以形容、身上长满真菌的牲畜在污秽里肆意地打滚。而当我看着这幅情景的时候,他们似乎变得更近,更清晰了——清晰到我足够看清他们的容貌。然后我看到了其中一个牲畜肥胖的模样,接着尖叫着惊醒了过来。尼葛尔曼被我的尖叫声吓得惊跳了起来,而一直没有睡着的诺里斯上尉则笑得前俯后仰。如果他知道是我为什么会尖叫的话,兴许会笑得更厉害——但也可能完全笑不出来。但我当时并没有回忆起自己到底看到了些什么。极端的恐惧常常会颇为仁慈地掐断我们的记忆。

当情况出现变化时,诺里斯摇醒了我。他轻轻地摇晃将我正从一个相同的可怖梦境里唤醒了过来;随后,他示意我听猫咪们的动静。事实上,当时我能听到许多不同的响动。紧闭的门 外,有许多猫正在石头阶梯上不停地嘶叫和抓挠,就像是个实实在在的噩梦;而尼葛尔曼却毫不留意那些被挡在门外的同类,只顾着在裸露的石墙周围兴奋地奔跑;同时,我还听到石墙里传来老鼠们奔跑时发出的混乱声响,就和昨晚惊扰我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感到了强烈的恐惧,因为这种异常的情况已经无法用正常的思维来解释了。这些老鼠,如果不是某种仅仅只有我和猫咪才能感知得到的疯狂幻想,那么它们肯定就在那些罗马石墙里挖掘骚动,来回奔跑——可是我觉得那些石墙应该是实心的石灰岩块才对……除非十七多个世纪的流水已经在这些墙体里磨蚀出了弯弯曲曲的地道,然后那些啮齿动物又将地道啃磨更加干净和宽敞了……但即便如此,阴森的恐怖气氛仍没有丝毫的减弱;倘若那些不断活动的害虫真的就在石墙里面,为什么诺里斯听不到它们发出的可憎骚动呢?为什么他会催促我注意尼葛尔曼的举动,让我聆听门外猫咪发出的声响呢?为什么他总在胡乱而又含混地猜测究竟是什么东西引起了这些骚动?

当我试着尽可能合理地告诉诺里斯我觉得自己听到的声音时,我突然觉得那些声音正在逐渐消散,它们继续向下远去,跑进了位于这座最深的地下室下方的某个地方,就好象那些老鼠已经把整座悬崖挖空了一样。听完我的叙述,诺里斯没有像我预期的那么狐疑,反而像是被深深地震动了。他示意我注意门边的那些猫咪已经不再吵闹了,就好象已经放弃追踪那些老鼠了;但尼葛尔曼却突然变得更加躁动起来,开始疯狂地抓挠着位于房间中央、靠近诺里斯躺椅的那樽巨大石头祭坛的底部。

此刻,我心中那种对于未知的恐惧突然变得极端强烈起来。我知道刚才发生了某些非常让人惊异的事情,我看见诺里斯上尉——这个年轻、勇敢、或许比我更坚定的天生唯物主义者——此时也流露出了同样的惊骇申请。这或许是因为他是听着当地传说长大的,对那些传说已经了若指掌的缘故。一时间,我们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看着那只老黑猫怀着逐渐消退热情抓挠着祭坛的底部。偶尔,它会抬起头来,冲我发出喵喵的叫声——往常只有当它希望我能够提供帮助的时候,它才会这么做。

诺里斯拿起了一盏提灯,靠近祭坛,悄悄地跪了下来,刮掉了数世纪来堆积在前罗马时代的巨石与棋盘状地面之间的地衣,想看看尼葛尔曼正在抓挠的那些地方。可是,他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当他正准备放弃的时候,我却突然注意到一些微小的细节,同时颤了一下。这个细节证实了我的猜想。我一面提醒诺里斯,一面与他一同看着那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证据——放在祭坛旁的提灯里燃烧着的火焰正在微弱但却不容置疑地轻轻摇晃。在这之前,这里并没有气流,因此这股气流肯定来自祭坛与地面之间因为诺里斯刮去地衣而露出来的缝隙。

那晚余下的时间里,我们一直都待在灯火通明的书房中,焦虑地讨论着下一步的行动。在这座被诅咒的建筑物底部那座由罗马人建造的最深的地基下方还有着某些更深的地窖——三个世纪以来,好奇的考古学家从未设想过这些地窖的存在——即便之前没有遇到那些神秘不祥的事情,单单这个发现就足够激起我们的兴趣了。此刻,我们对那些地窖更加着迷了;但是,我们仍然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应该听从那些迷信的告诫,放弃搜寻计划,永远地离开这座小修道院;还是满足自己的冒险冲动,勇敢地面对那些待未知的深渊里等待着我们的恐怖。等到早晨的时候,我们终于妥协了,决定去伦敦召集一批更合适处理这个谜题的考古学家和科学家来解决这个问题。需要说明的是,在离开地下室底层前,我们曾徒劳地想要移动那座中央祭坛——我们觉得那下面肯定有一扇门,而门下面的深渊里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恐怖。但是,不论那门里面有什么秘密,都得等到那些更加聪明的人来发现了。

我与诺里斯去伦敦待了许多天,并且先后向五位声名显赫的权威专家叙述了自己发现的秘密,相应的猜测以及乡野里的传闻逸事。我们相信,在接下来的探险里,如果我们发现了任何与我的家族有关的秘密,这些专家肯定都能保持相应的敬重态度。他们中的大多数并没有将我们的话一笑置之,反而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并由衷赞成我们的举动。我没有必要把他们的名字全都列在这里,但我要说的是,这些人当中包括了威廉•布林顿爵士——他当年在特洛特13展开的发掘工作震动了整个世界。当我们乘着火车回到安切斯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正站在未知的边缘,即将揭露出某些可怖秘密——世界另一边,许多美国人听闻总统的突然逝世14时的哀痛气氛似乎也象征着我的这种感觉。

13

特洛特:土耳其比加半岛的古称,另外威廉•布林顿爵士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杜撰,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14

总统的突然逝世:1923 年 8 月 2 日美国第二十九届总统沃伦•甘梅利尔•哈丁死于中风,也有人认为死于中毒

8 月 7 日夜晚,我们抵达了伊克姆修道院。几个仆人向我担保说这些天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那些猫咪,包括老尼葛尔曼,全都表现得非常平静温和,而房子里的捕鼠器也没有弹起来过。于是,我将所有的客人们安排到好布置妥当的房间里,并准备好在接下来的第二天开始探索行动。那天晚上,我回到塔楼上属于自己的房间里歇息了下来。伴着待在脚边的尼葛尔曼,我很快就进入了睡梦之中,但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梦境依旧困扰着我。我梦见一场像是特力马乔15操办的奇筵。筵席中,有一道盛在遮盖餐盘里的恐怖菜肴。席间,那个猪倌赶着那群原本待在那泛着微光的洞穴里,满身污秽的可憎畜群一遍又一遍出现在我眼前。然而,等到我在黎明时分醒过来的时候,只听到楼下传来普通的日常活动声响。那些老鼠——不论它们是真实存在或仅仅是我所想象的幽灵——没有出现;尼葛尔曼仍旧安静地睡着。等到我走下钟楼时,我发现同样心神平静、生活安宁的氛围弥漫在这间小修道院里。可是在已经聚集起来的几个学者当中,一个名叫桑顿,专注于精神和灵媒的家伙却相当莽撞地告诉我,现在展现在我面前的情形全都是某些力量有意展现出来的。

15

特力马乔:为罗马时期佩特罗尼乌斯所著的讽刺小说《萨蒂利孔》中一角色,以一掷千金举办盛宴闻名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上午 11 点的时候,我们所有七个人拿着明亮的探照灯与挖掘设备走进了地下室的底层,然后闩上了地窖的大门。尼葛尔曼一直跟着我们,虽然它显得有些急躁,但几个探险者都觉得没必要把它赶到门外去,但是,行走在这样一个隐约有啮齿动物出没的环境里,这只老猫的确显得有些焦虑。我们简单地介绍了那些罗马时期的铭文与留在祭坛上的未知图案,因为三个专家已经见过它们了,而且很熟悉它们的特征。而我们主要的注意力则集中在了最重要的中央祭坛上。不出一个小时,威廉•布林顿爵士就将它向后跷了起来,然后用一些我不太清楚的平衡方法保持住了祭坛的位置。

祭坛下面露出来的是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如果不是早有准备,我们肯定会吓瘫过去。铺设地砖的地面上有一个接近方形的洞口,洞口后面延伸着一段石头阶梯。整段石阶磨损得相当严重,中间的部分几乎已经被磨变成了一段倾斜向下的平面。而在这些石头台阶上阴森地堆积着许许多多人类的骸骨,或者与人骨类似的骸骨。那些还算完整的骷髅都保持着一些极度恐慌的姿势,上面布满了啮齿动物啃咬后留下的痕迹。根据在场的头盖骨推断,这些死者可能极度弱智,患呆小病,或者是某些原始的近似猿猴的个体。在这条堆砌着骸骨的可怕阶梯上是一段向下延伸的拱道。整条通道似乎是从实心的石灰岩中开凿出来的。有一股气流从通道下方深入徐徐吹了出来。它不像是那种从刚打开的墓穴里突然涌出来的难闻气味,反而是一股带着些许新鲜空气的凉爽微风。我们并没有停顿太久,很快就颤抖着在阶梯上清理出了一条向下的通道来。在这个时候,威廉•布林顿爵士仔细检查了那开凿出的墙壁,得出了一个非常古怪的结论——根据那些凿痕的方向来推测,这条通道应该是从下方开凿上来的。

现在我必须慎重起来,谨慎地挑选我的用词

待我们在这些满是啃咬痕迹的骸骨堆里犁出一条道路,继续向下走了一段距离后,前方出现了一丝光亮;那不是神秘的磷光,而是一丝投射进来的阳光。这光线只可能是从那面顶端可以俯瞰到远处荒凉山谷的悬崖外透进来的——而且悬崖上肯定有些没人知道的裂缝,这很容易理解,毕竟没有人居住在那座山谷里,而且这面断崖是在是太高太陡峭了,只有乘坐热气球才能靠近研究它的表面。当我们继续向下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出现在我们眼前的东西让我们停止了呼吸。这种恐惧是如此强烈,桑顿,那个灵媒调查者当时便昏死过去,瘫倒在了身后人的怀里。诺里斯那张圆胖的脸也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随后也无力地瘫软下去,仅仅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尖叫;而我觉得自己当时能做的只有紧紧闭上双眼,倒抽一口凉气或是恐惧地发出嘶嘶的吸气声。站在我身后的那个人——也是在这群人中唯一一个比我年纪更大的人——和大多数遭遇恐怖事物的人一样用我听过的最为嘶哑的声音低声说:“上帝啊!”在我们这七个文雅有修养的人当中,只有威廉•布林顿爵士还能保持镇定;因为他在前面带领着整只探险队,所以他肯定已经先一步见识到了这副恐怖的景象。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泛着微光中的巨型洞穴。这座洞穴非常高,远远地延伸到我们的视线之外。而它的内部是一个充满了无数谜团与恐怖的地下世界——透过惊恐的一瞥,我看见一个片古怪的坟丘,一个由许多巨石堆建起来的原始石环,一座有着低矮半球形屋顶的罗马式建筑废墟,一堆铺展开来的撒克逊式建筑物以及一座早期英格兰式木制大屋——但它们全都不值一提,因为地面上骇人奇景抓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因为在距离阶梯几码远的地方铺展着一大片混乱堆积在一起,多得足以让人发疯的人类骸骨,至少是和阶梯上那些骨头一样疑似人骨的骸骨。它们绵延开去,那就像是一片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洋。其中的一些已经四散分离了,但其他的仍保持着完整或者部分完整的骨架。那些依旧保持完整的骨架均定格在一些着魔般疯狂的姿势上——要么正在竭力逐退某种威胁,要么就紧紧抓住其他的骸骨,摆出一幅吞食同类的可怕模样。

人类学家特拉斯克博士弯下腰去,仔细辨认了其中的一些颅骨,并且发现了一些不同程度退化的混杂情况,这让他觉得极为迷惑。这些头骨在进化树的分级上大多数都低于皮尔当人16,但从各个方面来看他们已然是人类无疑。它们中的许多都显示出较高进化的特征,甚至有极小一部分颅骨甚至达到了高度发达、知觉敏锐的独步。所有的骨头上都留有齿痕,大多数都是老鼠造成的,但其中有些则是由类人的生物啃咬留下的。在他们之中还有许多老鼠的细小骸骨——这一定是那支致命的老鼠军团里落下来的成员。

16

皮尔当人:1911 年英国苏塞克斯郡律师陶逊在辟尔唐公地发现的一些颅骨化石。这些化石最初被认为是史前人类的一个新种“皮尔当人”。但 1954 年的研究发现该颅骨实际上是巧妙伪造的赝品。但在《墙中之鼠》创作的年代这一骗局还未揭穿

我想知道在经历过那天的骇人发现后,我们当中还有谁能神志健全地继续活下去。不论是霍夫曼还是马利•乔治•于斯曼都无法构想出一幅比这个泛着微光的巨大洞穴更加不可思议;更加令人嫌恶;更加怪诞的哥特式风格场景了。我们七人跌跌撞撞地走在这座洞穴里,面对着一个又一个发现,努力试图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象三百年前,或是一千年前,或是两千甚至是一万年前,这里发生的事情。那里就是地狱的前庭。而当特拉斯克说某些骨骼显示出它们的主人已经持续退化二十甚至更多代,以至于几乎又变回了四足动物的时候,可怜的桑顿又一次昏了过去。

当我们开始试着弄清楚那些残余下来的建筑遗迹时,恐惧开始逐渐放大。那些四足动物——以及偶尔补充进来的两足远亲——曾经被圈养在那些石圈里。饥饿,或是对老鼠的恐惧,让它们狂乱地突破了围在自己身边的石圈。这里曾经一定饲养着一大群这样的东西。显然它们被劣等的蔬菜喂养得又肥又胖。在那些早于罗马时代的巨石储仓底部还残留着一些用恶心的青储饲料残余。我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祖先们会需要那样巨大的菜园了——老天在上,我多么希望我能忘记这一切!而更可怕的是我根本用不着去询问蓄养这群东西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威廉爵士正提着他的探照灯,站在那座罗马时代的建筑废墟里,大声地解译出了一段我所知道过的最为令人惊骇的异教仪式;并且讲出了这个早在远古时期就已经存在的异教曾经使用过的菜谱。显然,西布莉的祭司后来发现了这个异教,并将他们的可怕传统与自己的习俗混合在了一起。虽然诺里斯上过战场,蹲过战壕,但当他从那座英格兰式建筑里走出来的时候,连步子都变得有些摇晃了。那是一座屠宰场和厨房——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在那座建筑里看到熟悉的英国式厨具,读到熟悉的英语涂鸦 (最近的那些可以上溯到 1610 年) ,对我们而言实在太难承受了。我甚至都不敢走进那座建筑物——我知道那座建筑物里曾发生过魔鬼般的行径,我的祖先沃尔特•德•拉普尔最后只得用匕首终结了那一切。

不过,我鼓起勇气走进了那座由撒克逊人建造起来的低矮建筑。这座建筑物的橡木大门已经倒塌了。而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排可怕的石头的牢房。那里一共有十个囚室,上面还保留着已被锈蚀了的栅栏。有三个囚室里还保留着囚犯的遗骨,全是一些进化得比较完全的人类骨架。我在其中一个骷髅的食指骨上找到了一只玺戒——玺戒上面有着和我的家族一模一样的盾纹。威廉爵士在罗马式的小礼拜堂下面发现了一个地窖,里面也有几个更加古老的囚室,但那里面全都是空着的。而在那座地窖下方还有一个低矮的地穴。地穴里摆着一些箱子,所有的箱子里都规整地排列着许多骸骨,其中的一些箱子上雕刻着一些内容相似的恐怖铭文——有些是拉丁语、有些是希腊语、还有些则是佛里吉亚地区17的语言。于此同时,特拉斯克博士掘开了一个古老的坟丘,并且那里面找到了一些颅骨。这些颅骨仅仅比一只大猩猩略微更像人一些。那些颅骨上都有某些难以描述的表意性雕刻。只有我的猫咪能够在这些恐怖的事物泰然自若地迈步走到。期间,我还曾看见它令人心惊胆寒地蹲坐在一堆由骸骨堆积成的小山上。我不由得怀疑它金黄色眼睛后面是不是也埋藏着什么秘密。

17

弗吉尼亚地区:古代小亚细亚地区的一个王国,在今土耳其附近

略微了解过这座微光洞穴——这座曾经一再以毛骨悚然的形式出现在我梦里的世界——所保存的可怕秘密后,我们转向了洞窟那头犹如午夜般漆黑的无底深渊。从悬崖裂缝里透进来的微光没办法照亮那块区域,而我们也永远不会知道那里面还有着怎样一些看不见的地狱。我们只朝那个方向走了一小段距离,因为我们觉得人类不应该知晓那里面的秘密。不过,近在眼前的黑暗里已经有许多东西能够吸引我们的注意了,因为不需要走多远就能借着探照灯看见无数深坑。老鼠曾经在这些深坑里享受它们的盛宴,然而突如其来的食物短缺使得那支贪婪的啮齿动物军团将利齿对准了那些饱受饥饿折磨但仍还旧活着的人牲,接着在吞噬完这里的一切后,它们又从小修道院里蜂拥而出,造就了历史上那场永远不会被周边村民们遗忘的浩劫。

老天啊!那些腐烂的黑暗深坑里填满了被锯断剔净的骸骨与敲开的颅骨!无数个世纪积累下来的猿人、凯尔特人、罗马人、英格兰人遗骨塞满了那些阴森的缝隙!其中有些深坑已经满了,而又有谁能说得出它们原来有多么深呢?另一些则仍旧深不见底,远远超出了探照灯所能探测的范围,只留给我们无可名状的想象。我想起了那些在这片地狱深渊的可怕黑暗中四处走动然后不幸跌入这些的陷坑中的老鼠,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期间,我在一处可怕深坑的边缘滑了一下。在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狂躁的恐惧。我肯定在那里走神了很长的时间,因为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看不到探险队里的其他人了,只有矮胖的诺里斯上尉还留在我的身边。这时,从那漆黑、无底、比我所知道的更遥远的深处传出了一个声音;我看见我的老黑猫猛冲向前,窜过了我身旁,如同一个生长双翼的埃及神明一般,径直冲向了未知的无底深渊。而我则紧跟在它后面不远,因为仅在片刻之后我就抛掉了所有的疑惑。那是那些邪魔诞下的老鼠快速窜动时发出的可怕声响,它们总在追寻新的恐怖,并且决意要将我一直引领到地球中央那些裂嘴狞笑的深坑之中。在那片深坑里,奈亚拉托提普——那无面的疯神——正随着两个没有确定形状的愚笨笛手所吹奏的笛音漫无目的地咆哮。

我的探照灯灭了,但我仍旧在狂奔。我听见声音,听见哀嚎,听见回音,但那些老鼠窜动发出的亵渎而又诡诈的声响渐渐响亮,盖过了所有的声音;那声音慢慢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就像是一具僵直肿胀的尸体慢慢地浮上了一条油腻的河流,穿过无数缟玛瑙石桥,慢慢淌向一片腐臭的黑色海洋。我感觉有些东西撞在了我身上——一些柔软、圆胖的东西。那一定是老鼠;那支饱餐着死尸与生者,身体粘糊,贪婪成性的军团……老鼠为什么不可以像德•拉•普尔家族的人吃掉那些人牲一样吃掉德·拉·普尔家族的人呢?……战争吃掉了我的儿子,他们都该死!……那些北方佬用火焰吃掉了卡费克斯,烧死了德拉普尔祖父,还有那个秘密……不,不,我告诉你,我不是那个站在微光洞穴里、如同魔鬼一般的猪倌!那个浑身盖满真菌的圆胖东西没有长着一张爱德华•诺里斯的胖脸!谁说我是德•拉•普尔家的人?……他活着,我的儿子却死了!……一个诺里斯家族的人怎么能占有属于德·拉·普尔的土地?……这是巫术!我告诉你……那带斑点的蛇……诅咒你,桑顿,我会告诉你我家族的作为,叫你再吓昏过去!……以血发誓,你们这些杂种,我会知道你们如何……你会愿意做你想要做的事?……大圣母!大圣母!……阿提斯……

Dia ad aghaidh ’s ad aodann...agus bas dunach ort! Dhonas ’s dholas ort, agus leat-sa!...Ungl...ungl...rrrlh...chchch...

他们说,三个小时后他们在黑暗里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在嘀咕这些东西;他们看见我蹲在黑暗里,身边是诺里斯上尉那已被吃掉一半的矮胖尸体。我自己的猫一边跳跃着一边撕扯着我的喉咙。现在,他们已经把伊克姆修道院给炸掉了,他们把我的尼葛尔曼从我身边拿走了,他们把我关进了这间位于汉温镇的精神病院里,并嘀咕着与我的家族和我的经历有关的可怖传言。桑顿就被关在我隔壁的房间,但他们不许我与他说话。每当我说起可怜的诺里斯的时候,他们便诅咒我犯下了如此令人心惊胆寒的罪行。但他们肯定知道那不是我做的。他们肯定知道那是那些老鼠做的;那些不断窜动,让我无法入睡的滑溜的老鼠;那些在这座房间的衬垫后面小步快跑,引诱我陷入某些我从不知晓的更大恐怖的恶魔老鼠;那些他们永远都听不见的老鼠;那些老鼠,那些墙中之鼠。

THE END


后记:

本文写于 1923 年 8~9 月,1924 年 3 月发表在《幻丽奇谭》 (Weird Tales) 上。在此之前该文曾被刊登冒险故事的 Argosy All-Story Weekly 拒稿,原因是——太恐怖……1931 年,在洛夫克拉夫特先生尚在世时该文录入《开灯》(Switch on the Light)小说集。

本文是一篇相当优秀的恐怖小说。林·卡特盛赞其为洛夫克拉夫特先生生涯中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几乎无懈可击”........

国内本文曾有人译过并出版,放在一本叫做《血色传说》的书里 (和 The Dunwich Horror 一样) 译名好像叫《墙里的老鼠》,没看过……

其实本想投给《科幻世界》,但是翻完再读一遍,觉得实在不合适,于是塞在这里好了。

本文和克苏鲁神话联系很松散,后世有人认为文中提到的奈亚拉托提普应该是指阿撒托斯的化身——另外,也有克苏鲁神话把大圣母玛格那玛特说成是萨布·尼古拉丝的 (不是洛夫克拉夫特先生说的。) ——在魔都的模组《化石》里就是。

另外,那只可爱的猫儿……"Nigger Man"是真实存在的,它是洛夫特拉夫特小时候的宠物——爱手艺大人好像很喜欢猫,有《喵与犬》一文为证。

最后啰嗦一句,翻这东西真的掉理智。


2014 年 11 月 8 日第一次修订

发现了三到四处错误,主要是断句不清的问题。一处漏译。整理了结尾部分,使得表述能够更清楚些。

The Shadow Out of Time

超越时间之影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一、本文是一篇克苏鲁神话,而且是一篇很长的克苏鲁神话,而且是洛夫克拉夫特先生于 1935 年写的一篇很长的克苏鲁神话。所以,想看英雄单枪匹马杀入重围面对众多心狠手辣的角色毫无惧色勇闯虎穴赢得美人归的故事的朋友可以洗洗睡了。想继续往下看的朋友也需要心理准备,因为它真的很长——6 万字左右,英文 word 文档 47 页,不论字数、页数全面超越我最长的论文——这会是很劳人的事情,有兴趣的朋友将之打印下来,作为睡前读物不失智举。————我是这样干的,但是看的是 E 文。

二、本译者英语水平异常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三、本文注释多为译者或不解、或吐槽、或考证之用,不看也可。

四、如阅读者出现头晕、呕吐、夜间盗汗、噩梦频发、看见彩虹色巨型锥体海葵状生物等幻觉者,请立即停止阅读。如症状继续加重,请务必联系资深人士咨询。(笑)

愿旧日支配者安息……


Chapter I

二十二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噩梦与恐惧中,只有坚信自己的某些念头全都源自虚构的神话才能支撑下来。虽然在 1935 年 7 月 17 日到 18 日的夜间,我觉得自己在西澳大利亚发现了一些东西,但我不愿意担保这件事情就是真实的。我的确有理由去期望自己的经历完全,或者部分,是幻觉——事实上,有各式各样的理由可以解释所发生的事情。然而那段经历实在真实得可怕,以至于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奢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人类必须准备好接受一些关于宇宙的全新看法,接受自己在这个翻腾动荡的时间漩涡里的真实处境。仅仅提起这一切就足以让人呆若木鸡了。更重要的是,人类必须准备好去应对某种潜伏躲藏起来的特殊威胁——虽然它永远都不可能吞噬掉整个人类族群,但依旧有可能为某些莽撞的家伙带来怪异且又无法想象的恐怖。也正是因为自己全力强调的后一个原因,我才最终放弃了之前做出的所有努力,不再去发掘我的探险队原本计划去勘探的那些不知名的原始巨石遗迹。

假如我当时真的头脑清醒、神智健全,那么在此之前应该还没有人经历过我所遭遇的一切。此外,这件事情也可怖地证明了所有我曾妄图归结为神话或噩梦的东西全都是真实存在的。万幸的是,我没有证据证明它的确发生过。因为在慌乱中,我弄丢了最无可辩驳的铁证——如果它真的存在,而且的确是从那邪恶的深渊中被带出来的话。我独自面对了恐怖的一切——而且到现在为止,我未曾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我没法阻止探险队里的其他成员朝着那个方向继续探寻,但到目前为止,运气与移动的沙丘使得他们一无所获。而现在,我必须对事情的始末做出明确的陈述——不仅仅是为了寻求自己心灵上的平静,也为了警告那些可能会严肃认真阅读这一切的人。

而今,我在回家的轮船船舱里写下这些文字——对于那些经常阅读普通报刊与科学杂志的读者来说,前面的大部分内容会非常熟悉。我会将这些文件交给我的儿子,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温盖特·匹斯里教授——当我在很久之前患上离奇失忆症的时候,他是所有家庭成员中唯一信任并支持的人;此外,他也是最了解内情的人。当我谈到那个改变我命运的夜晚时,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会嘲笑我的人。直到登船前,我都没有向他提起自己的经历,因为我觉得他最好还是通过文字来了解所发生的事情。阅读以及闲暇时的反复翻阅也许会留给他一些更可靠的印象,起码比我含糊不清的舌头所陈述的内容要可靠得多。他有权对这些文件做任何他觉得最合适的处理——公开它们,并且在任何写得下的空白里附上合适的评论。为了让那些不太清楚我之前的经历的读者更好的理解整件事情,我为自己准备揭露的事情写了一些引言——它非常完整地总结了整件事情的背景。

我名叫纳撒尼尔·温盖特·匹斯里。如果有人还记得十年前的报纸新闻——或是六七年前心理学杂志上刊登过的信件与文章——那么的他应该知道我是谁。报纸上详细记述了我在 1908 年到 1913 年间患上离奇失忆症时的表现,其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我当时以及现在所居住的那座马萨诸塞州古老小镇上私下流传的一些牵涉恐怖、疯狂与巫术的传说。然而,我早该知道,不论是遗传还是我的早年生活都不存在任何疯狂或者邪恶的地方。鉴于那个来自其他地方的幽灵降临得如此突然,这一事实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或许,几百年黑暗阴郁的历史使得阿卡姆——这座逐渐衰落、流言盛行的城市——特别容易受到那些幽灵的侵扰——然而,就连这点理由似乎也有些站不住脚,因为后来的研究显示,那些更加文明和现代的地区也曾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但我想要强调的是,不论我的祖先还是家庭背景都非常平凡,毫无特别之处。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那一切源自其他什么地方,直到现在,我很难用简单平白的语言做出断言。

我是乔纳森·匹斯里与汉娜·匹斯里 (温盖特) 【注】的儿子。我的父母都来自黑弗里尔市、健康正常的古老家族。我出生在黑弗里尔市博德曼大街上一座靠近戈登山的老农庄里,并且在那里长大。直到十八岁考入密斯克托妮克大学前,我从未去过阿卡姆。1889 年,我从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毕业,进入哈佛大学研究经济学。1895 年,我回到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成为了一名政治经济学讲师。随后的十三年里,我的生活一帆风顺、幸福快乐。1896 年,我在黑弗里尔与爱丽丝·凯莎结为夫妻。我们的三个孩子,罗伯特,温盖特和汉娜先后于 1898,1900,1903 年来到世上。1898 年,我当上了副教授,1902 年又晋升为教授。在那时候,我对神秘主义与病态心理学没有一丁点的兴趣。

【注:Hannah (Wingate) Peaslee,括号里应该是她出嫁前的娘家姓】

然而,在 1908 年 5 月 14 日,星期四,我患上了一种奇怪的失忆症。变故来的很突然,但后来回顾整件事情的时候,我意识到在事发前的几个小时里,自己曾经有过一些短暂、模糊的幻觉——那些混乱的幻觉让我觉得颇为心神不宁,因为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它们肯定就是病发前的征兆。在当时,我觉得头痛难忍,并且产生了一种完全陌生的古怪感觉,就好象有其他人正在试图占据我的思想。

真正的灾难发生在早上 10:20,当时我正在给三年级以及几个二年级学生上政治经济学的第六课——过去与现在的经济趋势。起先,我看到了一些奇怪的轮廓,并且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怪异的房间里,而非教室中。接着,我的思绪与发言开始偏离了课堂内容。就连学生们也注意到事情有些不对劲。随后,我突然倒了下去,不省人事地跌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没人能够唤醒的昏迷状态。当我再度恢复正常,重新见到我们这个寻常世界里的阳光时,已经是五年零四个月十三天后的事情了。

随后发生的事情自然都是我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我被送回了位于克雷恩大街 27 号的家里,并且接受了最好的医疗看护。但在长达十六个半小时的时间内,我始终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随后,在 5 月 15 日凌晨三点,“我”睁开了眼睛,并且开始说话,但没过多久家人与医生们都被“我”的表情与言语给吓坏了。醒过来的那个人显然不记得与自己的身份——或者过去——有关的任何事情;但出于某些原因,“我”似乎急于掩饰记忆上的缺失。“我”的眼睛奇怪地盯着身边的人,而“我”的面部肌肉也呈现出一种完全陌生的扭曲状态。

就连“我”的言语也跟着变得笨拙与陌生起来。“我”笨拙地使用着自己的声带,摸索着发出一个个音节,而且在措辞时也显得非常古怪与生硬,就好像“我”完全是通过书本学会英语的一样。除此之外,“我”的发音也显得非常粗野和怪诞,所使用的习语既包含了一些零散的奇怪古文,也有一些完全无法理解的表达方式。二十多年后,在场医生中最年轻的那个依旧记得其中某一段无法理解的词句。那段词句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甚至是恐怖——的印象。因为,后来这个短语真的在社会上流行了起来——它起先出现在英格兰,后来又传到了美国——虽然这个短语非常复杂,而且毫无疑问是个新生事物,但它与 1908 年阿卡姆镇上那个奇怪病人口里喊出来的某段费解词句别无二致。

虽然“我”的体力很快就恢复了,但“我”却需要重新学习如何使用双手、双腿以及身体上的其他部分。由于这些奇怪的行为,以及失忆导致的其他障碍,“我”在随后的一段时间内依旧受到严格的医疗看护。在发现自己无法掩饰失忆带来的问题后,“我”非常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状况,并且开始渴望接触各种各样的信息。事实上,在医生看来,当“我”接受了失忆症,并且将它当作一件自然和正常的事情后,“我”就对自己原有的身份信息毫无兴趣了。他们发现“我”的主要精力全都集中在了学习知识上,所学习的内容涵盖了历史、科学、艺术、语言与民俗的某些方面——其中一些内容非常深奥,而另一些内容则是小孩都知道的事实——但非常奇怪的是,许多小孩都知道的事实,“我”却一无所知。

此外,他们留意到“我”匪夷所思地掌握了许多几乎不可能有人知道的知识——不过,“我”似乎更愿意把这种能力隐藏起来,不让其他人知道。“我”会在无意间脱口而出地提到某些发生在黑暗时代里的具体事件——但“我”所提到的那些时代根本不是学界承认的信史——当留意到听众露出惊讶的表情后,“我”立刻会表示之前所说的内容只不过是个玩笑。而且,有两三次,我还谈论到了未来发生的事情,并且给听众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恐慌。不过,这种不经意间的古怪举动很快就不再出现了——但是某些观察者觉得“我”并没有遗忘那些奇怪的知识,只不过在这方面变得更谨慎小心了而已。事实上,“我”非常渴望学习这个时代的言论、礼节与思想观点,这种热情似乎达到了极度反常的地步;就好象我是从某个来自遥远异国的好学旅行者一样。

得到许可后,“我”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的时间都花在了大学的图书馆里;没过多久,“我”又给自己安排一些古怪的旅行,并且在欧洲与美国的大学里参加一些特别的课程。这些举动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引起了不小的议论。不过,在这段时间里,“我”从未因为缺乏学术交流而苦恼过。在那段时期,不少心理学家都听说过我的案例。在课堂上,我被当作双重人格的典型案例进行讲解——不过“我”偶尔会显露出的一些怪异的症状,或者一丝小心掩饰的古怪嘲弄神情,这让那些授课者们有些迷惑。

然而,这些年来,“我”几乎没有遇到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我”的言行举止里似乎隐藏着一些别的东西,总让会面者都感到模糊的恐惧与厌恶,就好像“我”已经不再能和正常或健康划上等号了。这种阴暗、隐伏的恐怖念头会让人想到某种遥远、无法估量的鸿沟,更奇怪的是,在会面者中这种念头非常普遍而且始终阴魂不散。就连我的家人也不能例外。从“我”开始用奇怪的方式练习走路的那一刻起,我的妻子就一直用一种极端厌恶和恐惧的眼神盯着“我”,并且发誓说“我”是一个篡夺了她丈夫身体的异类。1910 年,在得到法庭的离婚许可后,她就离开了,并且一直拒绝与我见面,即便我在 1913 年恢复正常后,依旧如此。我的长子和小女儿也有同样的感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似乎只有我的小儿子,温盖特,能够克服剧变引起的厌恶与恐惧。他的确知道我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年仅八岁的他依旧坚信原来的我总有一天会回到他的身边。而当我恢复正常后,他立刻找到了我,而法庭归还了我对他的监护权。在随后的那些年里,他一直在协助我的研究。时至今日,三十五岁的他已经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心理学教授了。不过,对于自己带来的恐慌,我并不觉得惊讶——对此我相当肯定,因为 1908 年 5 月 15 日醒来的那个人并不是我,他的思想,声音,甚至面部表情都不属纳撒尼尔·温盖特·匹斯里。

我不会详细谈论“我”在 1908 到 1913 年间的生活。因为读者们也可以从过去的新闻报纸和科学杂志里了解相关的信息,基本上我也是这么做的。在那段时间里“我”拿到了原本属于我的资金,并且非常精明而节省的将它们花在了旅行,以及在各种研究中心的学习上。在那段时间里,“我”到过许多极端奇怪的地方,包括许多偏远而且荒芜人烟的地方。1909 年,“我”在喜玛拉雅山区待了一个月。1911 年“我”骑着骆驼拜访了一些位于阿拉伯地区的无名沙漠,并且引起了不小的关注。1912 年的夏天,“我”还曾租了一艘船航行到北极,斯匹茨卑尔根岛【注】以北的地方,然后又带着一点失望的情绪返回了家中。同年晚些时候,“我”还花了几个星期独自在弗吉尼亚州西部巨大石灰岩溶洞群里进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探险。那个漆黑的迷宫非常巨大而复杂,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我”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注:挪威的一个岛屿】

在旅居其他大学的时候,许多人都注意到了“我”在学习新知识时表现得异常优秀,仿佛这个第二人格有着远远超越我本人的聪明才智。此外,我发现“我”在阅读和独立进行研究时也表现出了惊人的效率。仅仅需要在翻动书页的过程中匆匆一瞥,“我”就能掌握书页上的每一个细节;此外,真正让人叹为观止的是,“我”能够在一瞬间弄清楚那些复杂的图表。有些时候甚至还出现了一些几乎是丑化的报道,声称“我”有能力影响其他人的思想和行为,但“我”似乎很小心地尽可能不去展示这种能力。

另一些恶毒的报道宣称“我”与某些神秘团体的领袖有亲密的交往;或者宣称“我”接触了某些怀疑与可憎古老世界里的祭师有着不可名状联系的学者。在当时,这些谣言从未得到证实,但“我”所阅读的某些书籍显然激起了这方面的想象——毕竟,在大图书馆里翻阅珍藏书籍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还有些确凿的证据——一些写在书面边缘的笔记——说明“我”曾细致地阅读过一些异端的东西,像是德雷特伯爵编著的《食尸教典仪》【注 1】、路德维希·普林撰写的《蠕虫的秘密》【注 2】、冯•云兹特所著的《无名祭祀书》【注 3】,以及《伊波恩之书》【注 4】那令人困惑的残本与由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令人恐惧的典籍《死灵之书》。此外,毋庸置疑的是,在我发生奇怪变化的那段时间里,地下异教活动曾掀起过一轮新的邪恶风潮。

【注 1:Comte d’Erlette’s Cultes des Goules】

【注 2:Ludvig Prinn’s De Vermis Mysteriis】

【注 3:the Unaussprechlichen Kulten of von Junzt】

【注 4:Book of Eibon】

1913 年的夏天,“我”逐渐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兴趣,并且表现得有些厌倦。与此同时,“我”开始向形形色色与自己有过往来的人表示事情很快就会发生变化。“我”告诉他们,“我”会回想起早前的人格与记忆——但大多数听众都以为“我”在撒谎,因为“我”提到的记忆非常散乱,而且“我”很可能是从以往的私人文件里了解到那些事情的。大约 8 月中旬的时候,“我”回到了阿卡姆,重新住进了位于克雷恩大街上、闲置已久的房子。在那儿,“我”用从美国与欧洲各个科研机构制造的零件组装了一台模样极端古怪的机器,并且把它小心地藏了起来,以免那些聪明到能够分析和研究它的人看见。那些见过机器的人——一个工人、一个仆人以及我的新管家——告诉我那是一台混杂起来的古怪东西,上面有许多杆子、轮子与镜子,仅仅两英尺高,一英尺宽,一英尺厚。机器中央有着一面圆形的凸面镜。那些我能找到的零件制造商也都证实了所有这些事情。

9 月 26 日星期五的晚上,“我”遣散了管家与女仆,让他们第二天中午再回来。房子里的灯一直亮到了很晚的时候。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削、外国人模样的男人坐着一辆汽车赶来拜访了“我”。1 点钟的时候,灯光还亮着,那是最后有人看见房子里亮着灯。凌晨 2 点 15,一个警察看见房子已经暗下来了,但那个陌生人的汽车还停在路边。等到 4 点钟的时候,汽车也开走了。6 点钟的时候,威尔逊医生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操着外国口音,说话吞吞吐吐的人,他请威尔逊医生赶去我家,把我从一种“特别的昏睡”中唤醒过来。这是个长途电话,经过追查,我得知电话是从波士顿北站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打来的,但是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瘦削的外国人。

赶到家里的时候,医生发现我不省人事地躺在起居室的安乐椅上。安乐椅前摆着一张从别处拖来的桌子。桌子光洁的表面上残留着一些擦痕,说明上面曾经摆过某个很笨重的东西。那台奇怪的装置不见了,而且我再也没听说过与它有关的任何消息。毫无疑问,那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削的外国人带走了它。书房的壁炉里全是灰烬,显然有人在炉子里烧掉了“我”患上失忆症以来写下的所有材料。威尔逊医生发现我的呼吸非常奇特,但在接受了一次皮下注射后,我的呼吸规律了许多。

9 月 27 日上午 11 点 15 分,我剧烈地扭动了起来,一直如同面具般的脸孔上也浮现出了一些表情。威尔逊医生觉得那些表情不像是我的第二人格,反而更像是原来的我。大约 11 点 30 分的时候,我发出了一些非常怪异,听起来似乎不属于任何人类语言的音节。此外,我也表现出一副正在努力和什么东西对抗的样子。中午刚过,管家和女仆回到了房子里,而我也开始用英语嘀咕了。

“……作为那个时期的正统的经济学家,以杰文斯为代表,倾向于为经济循环建立起的一些系统的科学的联系。他试图把经济循环中的繁荣与衰退与太阳黑子活动的循环周期相关联,也许太阳黑子活动的高峰意味着……”【注】

【注:由英国经济学家 W.S. Jevons 于 1875 年提出的太阳黑子理论。认为太阳黑子的周期性变化会影响气候的周期变化,进而影响农业收成,并最终通过农业收成的丰歉影响整个经济。】

纳撒尼尔·温盖特·匹斯里终于回来了——虽然我的意识还停留在 1908 年的那个星期三早上,停留在经济学的学生们望着讲台上破旧桌子的那个时候。


Chapter II

让生活重回正轨是一个痛苦而又艰难的过程。五年的空白带来了多得难以想象的困难,有数不尽的事情需要我去重新适应。此外,我也听说了自己在 1908 年到 1913 年间的所作所为。虽然这些消息让我觉得惶恐不安,但我依旧试着尽可能冷静地看待整件事情。在取得了小儿子温盖特的监护权后,我带着他在克雷恩大街的房子里安顿了下来,并且努力重新开始自己在大学里的工作——值得庆幸的是,大学方面依然好心地提供了原来的教授职位。

我于 1914 年二月的那个学期开始重新执教,但仅仅只教了一年时间。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这五年的经历给自己带来了多么严重的影响。虽然,我依旧神智健全——我希望如此——而且原有的人格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但我的精力却大不如前了。模糊的梦境与奇怪的想法始终困扰着我。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历史上,这时我发现自己正在用一种极端古怪的方式看待历史上的时代和事件。我对于时间的概念——我用来区分事件先后发生,还是同时发生的能力——似乎被搅乱了;因此,我形成了一些荒诞不经的念头,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时代里,同时又能够将心智投向永恒的时间长河,了解过去与未来发生的事情。

战争给我带来了一些奇异的感觉。我觉得自己还记得它导致的某些深远后果——就好像我知道它是如何开始的,并且能够根据源于未来的信息去回顾它的发展一样——即便那时候战争才刚刚开始。这种“准记忆”出现时会引起剧烈的疼痛,并且让我觉得似乎有一堵人为设置的心理屏障在阻碍我做进一步的发掘。而当我犹豫着向其他人暗示这种感觉时,我得到了各式各样的回答。有些人会非常不自在地看着我,而数学系的人则会对我谈论起相对论领域里的最新进展——在那个时候,还只有一些学术圈子会讨论这些理论——但没过多久它们就变得举世闻名了。【注】他们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博士做出了大幅度的简化,认为时间仅仅只是事物的一个维度而已。

【注:1915 年爱因斯坦正式发表了广义相对论】

然而,梦境与恼人的错觉却与日俱增,因此我不得不在 1915 年辞掉了大学里的固定工作。某些令人恼火的感觉正在慢慢成形——我总觉得自己患上的失忆症引起了某种邪恶的交换;源自某些未知区域的力量侵入了我的身体,造就了我的第二人格,并且与我自己的人格进行了替换。因此,我陷入了一些模糊而又恐怖的猜测——我想知道,在另一个人格借用身体的那段时间里,真正的我去了哪里。我从杂志、文件以及其他人那里得知了许多信息。可我越是了解这些信息,就越觉得不安。我身体里的“租客”所作出的怪异行为,以及他所具备的奇特知识,让我感到困扰。那些让其他人觉得困惑不解的古怪行为似乎与某些在我的潜意识深处孽生的邪恶知识产生了令人恐惧的共鸣。我开始狂热地收集一切可能的信息,想要了解那个人在那段邪恶的岁月里学习了什么,又去过哪些地方。

但是,我遇到的麻烦并非仅仅只有这些半抽象的东西。我经常做梦——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梦境似乎变得越来越生动,越来越真实。我知道大多数人会怎样看待这类问题,因此很少向其他人提起自己的梦境,只将这些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儿子与几个信得过的心理学家。到后来,我开始系统地研究其他一些失忆症案列,试图搞清楚这样幻觉与梦境是否是失忆症患者的常见症状。在心理学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以及有经验的精神科专家的帮助下,我研究了所有关于人格分裂的记录——从恶魔附身的传说,到现代医学上的真实记录。然而,最初得到的结果不仅没有让我觉得欣慰,反而让我更加困扰。

研究开始后不久,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虽然真正确诊的失忆症病例浩如烟海,但却没有任何一起病例提到了与自己梦境类似的症状。不过,我也注意到一类特别的记述。虽然它们的数量凤毛麟角,但却与我自己的经历极为相似。在随后的好几年里,这一情况一直让我感到惊讶与困惑。这些记述中既有古老的民间传说,也有医学年报里的病历,甚至还有一两例淹没在正史里的奇闻轶事。根据这些记述来看,降临在我身上的苦难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疾病。自人类有历史记录以来,每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发现一起病例。在几百年的时间里可能会出现一到三起类似的病例,也可能一起都没有——至少没有保留下相关的记录。

这类记录总有着相同的实质内容——一个思维敏锐的人忽然过上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奇怪生活,并且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里表现极度怪异。起先病人的嗓音会出现异样,身体也会跟着变得笨拙生硬;随后他会不加选择地学习科学、历史、艺术以及人类学方面的知识——在学习过程中,病人会表现出极为狂热的兴趣,以及异乎寻常的学习速度。接着,在某个时刻,病人会突然重回正常的人格,并且在那之后断断续续地梦到奇怪的情景。这些无法解释源头的模糊梦境会让病人饱受折磨。它们始终在暗示着一些令人毛骨悚然,但却被巧妙掩盖起来的记忆。这类噩梦与我梦见的情景非常相似——甚至就连一些最细微的地方也能相互印证——让我愈发肯定它们并非特例,而且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有一两起病例让我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就好象自己曾经在某个地方听说过一样——但究竟是在哪里我却不敢细细思索,因为我下意识地觉得那是个非常恐怖,非常怪诞的地方。此外,还有三起病例特别提到了第二次转变前出现在我房子里的那种未知机器。

在调查过程中,还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隐约有些忧虑:一些不曾患过失忆症的人——或者没有明确诊断为失忆症患者的人——也会短暂、含混地梦到类似的情景,而且这样的例子甚至比患上失忆症的同类案例还要稍微多些。在这类例子中,患者大多都是平庸的普通人,或者更糟——有些人甚至还没开化,因此没人会觉得他们具备渊博的学识与超然的学习能力。但在某个瞬间,他们会迸发出异样的活力——然后,这种活力会慢慢消失,只留下一点儿模糊并且迅速遗忘的可怕记忆。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至少有三起这样的病例——最近的一起发生在十五年前。难道在某些意想不到的深渊里,有些东西正在穿越时间的隔阂漫无目的地摸索着这个世界?难道这些记录模糊的病例其实是某种丑恶而又不祥的试验,而这些试验的始作俑者——以及试验的类型——已经完全超越了神智正常的观念?这些念头是我在虚弱时【注】想到的一小部分不成形的猜测——研究过程中了解到的某些神话在一定程度上也催生了这样的想象。因为,我必须承认,一些极端古老却一直流传到今天的传说令人惊骇地详细解释了我这样的失忆症,而在最近发生的几起失忆症病例中,那些医生与病人显然都没有听说过这些传说。

【注:weaker hours】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梦境与感觉变得越来越纷乱,而我依旧不敢谈论它们。它们似乎充满了疯狂的意味,甚至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的确确正在变成一个疯子。难道人在出现记忆缺失后会发展出一类特殊的妄想症?或许,潜意识会试图用一些伪造的记忆填补脑海里那段令患者感到困惑的空白,而这些虚构的记忆又衍生出了变化莫测的离奇想象。事实上,许多协助我搜寻类似病例的精神病医师都持这种的看法——他们和我一样也为各个病例间偶尔出现的明显相似之处感到困惑不解。 (不过,对我而言,由某些民间传说提供的另一种解释似乎更加可信一些。) 那些精神病医生不认为我的情况是真正的疯病,反而更愿意将它归类为一种神经官能症【注】。我的做法——将那些症状记录下来,并进行分析,而非徒劳地试图遗忘或忽略它们——得到了他们的由衷赞同,因为根据最佳的心理学原理,这是非常正确的做法。另一方面,我也特别看重这些医生的建议,因为他们在我被另一个人格占据时也曾研究过我的状况。

【注:前面“疯病”的原文是“true insanity”,而“神经官能症”是“neurotic disorders”其实两种病没有特别大的区别,只是严重程度不同而已。】

起先,让我感到烦乱的并非是视觉化的场景或图像,而是一些我之前提到过的,更加抽象的感觉。此外,我的身体也会让我产生深刻而又难以理解的恐惧感。我非常古怪地害怕见到自己的形象,就好像我的眼睛会看到某个极度怪异而且难以想象的可憎事物。而当我真地向下瞥一眼,看见穿着素灰或者蓝色衣物的人类身体时,我总会古怪地感到如释重负。然而,为了获得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必须克服无限的恐惧。我会尽可能地避开镜子,而且一直在理发师那里刮胡子。

后来,我渐渐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意识到这些转瞬即逝的幻视与之前那些令人沮丧的感觉是相互关联的。最初的关联与记忆里的那些人为设置的外来障碍有关。我觉得自己经历的短暂幻视有着可能隐含着深刻与恐怖的含义,而且还与我自身有着某种可怕的联系,但某些具备特定目的的扰动就会影响我的思绪,让我无法把握住那些幻视的含义和联系。然后,我觉得那些幻觉在时间顺序上有些古怪,并且开始绝望地试图把那些犹如梦境一般的破碎幻觉按照它们原有的时间与空间顺序排列起来。

起先,那些片段的幻视并不恐怖,仅仅只是有些古怪罢了。我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在一座雄伟的拱顶房间里,那些位于高处的石头穹棱【注】几乎隐没在了头顶的黑暗里。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属于哪个年代,但房间的建筑者和罗马人一样非常了解拱形的原理,而且将它广泛地应用到了建筑中。我看到了巨大的圆形窗户与高耸的拱形大门,还有几乎与普通房间一样高的台座或者桌子。墙壁上排列着宽大的暗色木头架子,上面似乎摆放着尺寸惊人的厚重典籍,而那些典籍的书背上则标记着奇异的象形符号。暴露在外的石头制品上留有奇异的雕刻,通常都是一些遵循数学原理的曲线设计,有些地方还凿刻着一些铭文,看上去很像那些出现在巨型典籍书背上的符号。这座暗色花岗岩建筑是由大得可怕的巨石修建起来的,一层层底部凹陷的石块被严丝合缝地叠放在一列列顶部凸起的石块上。我没有看到椅子,但那些宽大的台座顶部散落着书籍、文件以及一些看起来像是用于书写的工具——由某种紫色金属铸造、表面带有古怪图案的罐子与一头染着颜色的长杆。虽然那些台座非常高大,但有时我似乎能够从上方俯瞰它们。有些台座上放着发光晶体制作的大号球体当作灯一类的照明器具,以及一些由玻璃管与金属杆组成的神秘机器。窗户都上镶着玻璃,并且被看起来非常结实的栅栏分割成了许多小格。虽然我不敢靠近那些窗户并透过它们望向外面,但从站着的地方望过去,我能看见一些像是蕨类的奇异植被来回摇曳的顶端。地板上铺设着宽大厚实的八角形石板,但我没有看见地毯和窗帘。

【注:groinings ,指两个拱顶相互交错时形成的弧形边缘。】

后来,我又有了些新的梦境。例如,掠过宏伟的石砌走廊,以及在同一座巨大的石头建筑里沿着庞大的斜坡上上下下。我没有看见楼梯,以及小于三十英尺宽的走道。在那些梦境里,我漂浮着经过了许多建筑。其中一些建造直耸云霄,足足有几千英尺高。在地面之下有许多层黑暗的地窖,还有一些从未见打开过的活板门。那些活板门被一道道金属条给封死了,似乎隐晦地暗示着某些特殊的危险。在那儿我似乎是一个囚犯,而且周遭眼见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无法驱散的恐怖意味。我觉得墙面上那些仿佛嘲笑我的曲线象形文字正在将它们表达的含义灌注进我的灵魂,而且我甚至得不到无知的仁慈庇佑。

再后来,我的梦境里又出现了新的情景。那是一些透过大号圆形窗户,以及在旷阔的平坦屋顶上,望见的风景。其中有稀奇古怪的花园,宽广贫瘠的土地,以及矗立在斜坡尽头最高处的扇形石头女墙。魁伟的建筑绵延一直绵延到了无数里格【注】外。这些建筑分立在精心铺设、足足两百英尺宽的道路两侧,每一座都有属于自己的花园。虽然外观各异,但是很少有面积小于五百平方英尺,或者高度低于一千英尺高的情况。许多建筑看起来似乎无边无际,因此它们的正面肯定有数千英尺宽;而另一些则如同山脉一般,耸入水雾缭绕的灰色天空。它们看上去像是由岩石或者混泥土修建起来,而且其中的大多数都表现出一种古怪的曲线风格——囚禁我的那座建筑里也能看到类似的设计。屋顶大多都很平坦,上面修建着奇异的花园,往往饰有扇形的女墙。偶尔,我能看到一些梯台与更高的平台,还有一些在花园中清理出的宽敞空地。旷阔的大道上似乎有一些东西在移动,但在最早出现的那些梦境里,我没法更加清晰地分辨它们。

【注:已弃用的长度单位,三英里,约 4.8 公里】

在某些地方,我还瞧见过雄伟的暗色圆柱形高塔。这些巨塔高度远远地超越了其他建筑。它们似乎属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且显露出极度古老与衰败的迹象。它们由一些切割成方形、样式非常怪诞的玄武岩修建而成,圆形的顶端会比底端稍稍收窄一点儿。那上面没有任何窗户,或者其他的孔洞,只有一些巨型的大门。我还注意到一些在基础风格上与黑色圆柱形高塔有些类似的建筑。但它们要低矮一些——而且似乎历经了数亿年的风化,全都显得摇摇欲坠、行将倾塌。这些由方切岩石堆建起来的建筑群周围环绕着一种无法解释的氛围,让人觉得危险与强烈的恐惧,那些被金属条加固密封的活板门也层带给我类似的感觉。

随处可见的花园古怪得几乎让人觉得有些害怕。在那些花园里绵延着宽敞的道路,两侧排列着雕刻有奇怪图案的巨石。无数奇异而陌生的植物遮罩在道路的上方。在花园中,最常见的是异常宽大的蕨类植被;有些是绿色的,还有一些则是阴森的、如同蕈菌一般的苍白色。一些类似芦木【注】、如同鬼怪般的植物矗立在那些蕨类植物间,它们如同竹子一样的枝干向上耸立到了难以置信的高度。此外,我还看到了一簇簇丛生的植物,像是大得惊人的苏铁,还有模样怪诞的暗绿色灌木,以及针叶类的树木。能看到的花朵都很小,而且黯淡无色,难以辨认,有些盛开在设计成几何形状的苗圃里,有些则恣意地铺展在绿地上。在一些梯台与屋顶花园里有更大更鲜艳的花,但大多都显出令人不快的轮廓,而且像是有意栽培的结果。一些尺寸、轮廓与颜色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蕈菌生长在一起,构建出一些图案,似乎展现了某些不为人知但却高度发展的园艺风格。地面上的大花园似乎尽力保持了自然的原始风貌,而屋顶上的花园则显现出了更多人为选择的迹象,而且明显具有园艺的特征。

【注:木贼纲植物。已灭绝。乔木状,高可达 30 米。生存于早石炭世至晚二叠世。】

天空几乎总是潮湿多云,有几次我似乎还目睹了几场倾盆大雨。偶尔,我会瞥见太阳——但看起来大得有点儿异样——有时,也能看见月亮。月亮上的斑点似乎和平常看到的有些不同,但我一直不清楚到底有什么区别。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我能看到纯净晴朗的夜空与许多星座,但我几乎无法辨认那些星座。偶尔,我能看到与实际星座类似的轮廓,但从来不会完全相同。根据一小撮勉强认出来星座判断,我猜自己大概在南半球,靠近南回归线附近的某个地方。远方的地平线总是朦胧不清、难以辨认,但是我能看见城市外面绵延着旷阔的丛林,那里面有大树一般的不知名蕨类植物、还有芦木、鳞木【注 1】与封印木【注 2】。它们奇妙的枝叶在变幻的雾气中摇曳着,仿佛像是在嘲笑我。偶尔,天空中会有某些东西运动的迹象,但在最早出现的梦境里我一直没办法分辨清楚。

【注 1:石松纲,已绝灭,兴盛于石炭纪和二叠纪。】

【注 2:与鳞木类似,石松纲的另一属,已绝灭,兴盛于石炭纪和二叠纪。】

到了 1914 年的秋天,我偶尔会梦见自己古怪地漂浮在城市的上方,或者飞越城市周围的区域。我看见无穷无尽的长路穿越过丛林,丛林里遍布着带有斑点、凹槽与条纹的树木;我还看见了其他的城市,它们就和始终困扰着我的那座城市一样奇怪。我看见那些永远昏暗无光的丛林间空地上耸立着用黑色,或者棱彩色,石头修建起来的巍峨建筑。我走过修建在沼泽上漫长的堤道,那里是如此的黑暗以至于我只能辨认出一点点耸立着的潮湿植物。有一次,我看见一片绵延无数的土地,那上面散落着饱受时间侵蚀的玄武岩废墟。那些废墟的建筑风格与我在之前城市里看到的那几座圆顶无窗高塔非常相似。还有一次,我看到海洋——那是一片被蒸汽萦绕着的无垠水域,它绵延在一座林立着拱门和圆顶的雄伟城市外。城市的边缘还修建着巨大的石头突堤。奇形怪状的巨大阴影在水域上方移动,异样的喷泉从水域表面的各个地方喷涌而出。


Chapter III

我之前也说过,这些疯狂的幻觉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展现出它们令人恐惧的一面。当然,从本质上来说,人都会梦到奇怪的事物——日常生活中毫无关联的琐碎片段、图画以及阅读过的文字会杂糅在一起,通过反复无常的梦境以一种极端奇妙的方式重新表现出来。刚开始,我试着顺其自然,并且将那些梦境看作非常自然和正常的大脑活动,即便我以前很少梦见特别离奇的情景。我觉得,梦境里出现的许多模糊异象肯定都源于一些非常普通和琐碎的事情,只不过那些事情实在多如牛毛,因此我没办法得知它们的准确来源;而另一些景象则源自普通课本上对于两亿五千万年前后[1]——二叠纪或者三叠纪时期——原始地球的植被特征及其他情况的描述。但是,在几个月内,令我恐惧的事情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梦境逐渐有了清晰稳定的景象,愈发像是真实的记忆;而我也逐渐将这些梦境与那些越来越令我焦虑的抽象感觉联系在了一起——包括那种回忆遇到阻碍的感觉;那些对于时间概念的奇怪认识;那些认为我在 1908 年到 1913 年间曾与第二人格进行了可憎交换的怪诞念头,还有后来产生的、对于自己身体无法解释的憎恶。

【注:原文是 a hundred and fifty million years ago,但二叠纪和三叠纪所属的地质时期分别是 3~2.5 亿年前,与 2.5~2 亿年前,故对原文进行了修订。】

后来,我的梦境里出现了一些明确的细节,而它们带来的恐惧也因此放大了一千倍——到了 1915 年 10 月,我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应对这些可怕的噩梦了。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开始详细地研究起了其他涉及失忆症与幻视的病例,希望能借此确定问题的根源,并摆脱它带来的情绪影响。可是,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最初的研究结果与我的预期目标几乎完全相反。发现自己的梦境曾如此准确地重现在其他人身上让我感到极度焦虑;然而最让我不安的还是那些年代非常久远的记录,因为那些时代里的患者不可能具备任何形式的地质学知识——因而也完全不知道原始地球会是什么样子——但他们依旧谈到了类似梦境。更严重的是,许多文件在记录梦境内容时提供了非常恐怖的细节与说明——像是巨大的建筑物和丛林般的花园——还有其他东西。实在的情景与模糊的感觉已经够糟了,但其他病人暗示或宣称的东西更透着一股疯颠狂乱、亵渎神明的味道。最糟糕的是,我的那些“伪记忆”【注】唤起了更加疯狂的梦境,暗示着某些揭示即将降临。然而,总的来说,大多数医生都认为我的举动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注:pseudo-memory,可能是指之前提到的“准记忆”】

我系统地学习了心理学方面的知识。而且在耳濡目染之下,我的儿子,温盖特,也学习了相关的内容——也正是这些学习使得他最终成为了一名心理学教授。1917 年到 1918 年间,我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参加了一些特殊课程【注】。与此同时,我开始不知疲倦地调查起了医疗、历史与人类学方面的记录;并且旅行到其他城市的图书馆查阅资料。再后来,我甚至开始阅读那些讲述禁忌古老传说的可怖书籍——因为我的第二人格曾对它们表现出一种令人的痴迷。甚至,我看到的有些典籍正是我的第二人格曾翻阅过的同一本书,而我也在那些典籍里看到了某些针对可怕文字内容做出的边角标记与似是而非的修订。这些标记与修订让我感到极度不安,因为它们的笔记与用词习惯不知为何总有种不像人类所为的古怪感觉。

【注:special courses,指美国大学里一种类似讲座,没有固定课表,长度为一节或少数几节的课程。由于原文使用的是“took”没有明说是去讲课还是听课,所以翻译成了参加】

这些留在书籍上的注备大多都是用与书籍相同的语言写下来的,书写者似乎能够同等自如地使用每一种语言,虽然他明显只是为了学术方面的便利才这样做的。不过,在冯•云兹特所著的《无名祭祀书》上有一条注备却显现出了值得警惕的差异。虽然这条注备与其他德文注备使用的是同样的墨水,但使用的文字确是一种曲线象形符号,与人类使用的文字没有丝毫相似之处。而且,这些象形文字,与经常出现在我梦中的符号有着毋庸置疑的密切关联——面对这些奇怪符号的时候,我有时会恍惚间觉得自己能够读懂它,或者觉得自己就要回忆起它们的真实意思了。为了解释自己的不祥困惑,我咨询了图书馆的管理员们。在参考过书籍的查阅记录与以往的检查情况后,他们向我保证所有这些注备都是由那个第二人格写下来的。然而,不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这些注备所使用的语言里有三种语言对我言是完全陌生的。

拼接起古往今来从人类学到医疗领域的零散记录,我得到了一个前后一致的理论。这个理论糅合了许多神话与幻想,涉及的领域和疯狂的程度让我觉得头晕目眩。只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有些宽慰,即,那些神话全都非常古老的故事。我无法想象那些创作此类远古传说的古人究竟掌握了怎样的失落知识,居然能够描绘出古生代或中生代时期的风景,然而那些描述的确存在于神话之中。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为我这类幻想症提供了一个实际存在的基础。那些患上失忆症的病人无疑在脑海里构建了一个大致的神话模板——随后,那些远古神话里充满想象的部分肯定反过来影响了失忆症患者,着色渲染了他们脑海里的虚假记忆。在失忆症发作期间,我的确读过、听过所有这些早期神话——我的调查工作完全能够证实这一点。这样一来,那个时候习得的记忆会不会悄悄地存留了下来,并且塑造和渲染出了后来的梦境以及那些引起情绪波动的感觉呢?此外,各文明创造的神话里有一小部分与另一些讲述人类出现之前远古世界的晦涩传说有着明显的联系,尤其是那些印度传说还谈到了令人茫然无措的时间深渊,而那些传说也成了现代神智学者【注】必须知晓的学识。

【注:神智学——theosophy——是一种讨论宗教哲学和形而上学的学说,关注宗教与自然界中无法解释的规律和现象。】

远古的神话和现代的妄想在有件事上达成了统一。它们认为,在我们这颗行星漫长而且大部分都完全空白的历史里有过许多高度进化并且占据星球统治地位的生物,而人类仅仅只是其中的一员——也许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员。它们说,三亿年前,早在第一批两栖动物祖先爬出温暖海洋的时候,许多匪夷所思的东西就已经就已经建立起了无数的通天高塔,钻研了自然界里的每一处秘密。在这些远古居民中,有些来自群星之间;还有一小部分甚至和宇宙一样古老;另一些则由陆生微生物飞速演化而成,这些陆生微生物与我们这个生物体系里的第一批微生物之间相隔着漫长的时间跨度——几乎就和微生物进化到我们所花费的时间一样长【注】。那些神话所讲述的内容天马行空地跨越了数百万个千年,并且牵涉到了其他的星系与宇宙。事实上,那一切已经完全超越了人类所能接受的时间概念了。

【注 1:原文是 others had arisen swiftly from terrene germs as far behind the first germs of our life-cycle as those germs are behind ourselves.整个句子理解没有问题,但是个人感觉“behind”应该是“before”才对。但有可能是英语习惯的问题。】

【注 2:真不是我不想翻译成“数十亿年”,原文就是 thousands of millions of years。考虑到中文里“百万年”不是个固定的时间单位,所以调换了一下。】

但是,大多数传说里都提到了一个相对较晚出现的种族。它们有着复杂而又奇异的外形,与现今科学所知道的生命形式完全不同,而且一直生活在地球上,直到距离人类出现还有五千万年的时候才突然消失。神话说,它们是所有远古居民中最为伟大的一员;因为只有它们征服了时间的秘密。它们种群里那些心智较为敏锐的成员能够将自己的精神透射向过去与未来,甚至穿越数百万年的鸿沟,学习每个时代的信息,因此,它们学习了地球上所有已经知晓与将会被知晓的知识。这个种族的技艺衍生出了所有关于先知的传说,包括那些出现在人类神话体系里的先知故事。

它们修建的雄伟图书馆里藏着浩如烟海的书卷与图画,上面记录了完整的地球编年史——其中描述了曾经存在,或者将会出现,的每一个物种,同时也叙述了这些物种的历史,并且完整记录了它们的艺术、成就、语言与心理特点。掌握了包含无穷岁月的知识后,伟大种族会从每一个纪元与每一种生命形式中挑选出那些思想、艺术及进程【注 1】与自己的秉性和情况最为相宜的研究对象。在获取过去知识的时候,它们需要使用某种不同于已知感官的精神投射方法,这比收集未来知识要困难得多。

【注 1:processes 】

【注 2:原文是 Knowledge of the past, secured through a kind of mind-casting outside the recognised senses, was harder to glean than knowledge of the future.】

探索未来的方法则更容易些,也具体得多。配合以适当的机械辅助,它们能够将自己的精神投射进时间之河,循着普通感官无法察觉的模糊通道,前往想去的时代。当一个精神抵达预定的时代后,它会进行几次初步的试探,从能够发现的所有最高级生命形式里挑选出最好的目标,然后进入那个生物的大脑,在其中建立起自己的脑波频率【注】;与此同时,那个被取代的精神则被送回了侵入者所属的时代,并且停留在后者的身体里,直到反转过程开始。投射去未来的精神会停留在未来生物的身体里,伪装成所属种族里的一员,尽可能快速地了解自己所选择的时代,并且学习这个时代里的信息与科技。

【注:原文是 its own vibrations 】

与此同时,伟大种族的其他个体则会细心看管好那个被遣送过来,并困在交换者身体里的精神,确保这个被遣送过来的精神不会对自己正使用着的身体造成任何形式的伤害。此外,一些训练有素、负责问讯的个体会榨取那个精神所掌握的一切知识。如果伟大种族中的其他个体曾经探索过受讯对象所属的未来,并且带回了相应的语言记录,那么这类这类问讯通常以受讯对象所使用的母语进行。如果伟大种族无法用身体器官模仿受讯对象所使用的语言,那么它们会制造出一些巧妙的机器,然后像人类使用乐器一样,用机器发出需要的声音。伟大种族的个体像是一个满是褶皱的巨大圆锥,大约有十英尺高。在这个圆锥的顶端生长着四条一英尺厚、可以伸缩的触肢,而这些触肢的顶端则生长着头部与其他的器官。在其中两只触肢末端生长着巨大的钩爪或者钳螯,它们通过刮擦和敲合这些螯状物来发声交流。而它们十英尺宽的锥体底部则生有一层粘性层,凭借粘性层的收缩和伸张,伟大种族就能自如地蠕动行进。

待到囚徒渐渐平息了内心的惊异与愤恨,适应了这个陌生的临时形象 (假设它原来的身体与伟大种族有巨大差异的话) 并且不再感到恐惧后,伟大种族会允许它研究自己所处的新环境,并且体验身体原主人拥有过的生活——学习类似的知识,体验类似的奇迹。如果囚徒提供了恰当的协助,作为交换,在做好适当的预防措施后,它也会得到一些奖励——例如在雄伟飞行器中所有适宜生活的区域里闲逛;或者坐着像是船一样的巨型原子能【注】交通工具沿着旷阔的大道飞驰;以及在储藏了有关这颗星球过去与未来记录的大图书馆里自由地钻研和学习。这些做法极大地安抚了许多囚徒;因为这些囚徒都有着敏锐的思维,而揭开地球的隐匿秘密——从那些无法想象的过去,到令人晕眩的未来,包括自己生命里的后半段岁月——虽然经常会带来极度的恐惧,但对于它们来说,依旧算得上生命里最重要的经历了。

【注:atomic-engined,那个时代 nuclear 这个词还没得到广泛使用。】

有时,伟大种族也会允许某些囚徒与其他一些来自未来的囚徒会面——让它们与那些生活在一百年、一千年乃至一百万年之前或之后的意识交换想法。但是,伟大种族会要求囚徒们用它们在各自的时代里所使用的语言将所有的内容完整地记录下来;这样的文件会被送到中央大图书馆中整理归类,记入档案。

此外,伟大种族的社会里还有一类非常特殊的囚徒。它们有着远比大多数囚徒更大的特权。这些囚徒是即将死亡的永久流亡者,因为一些拥有敏锐心智却即将死亡的伟大种族个体为了逃脱精神上的毁灭占据了这些囚徒的身体,因此它们无法再返回自己的时代。不过,这些可悲的流亡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因为伟大种族有着漫长的寿命,这使得它们不是特别热爱自己的生命——特别是那些心智敏锐,拥有精神投射能力的个体。然而,正是因为这些年长的个体进行了永久的精神交换,所以后来的历史——包括人类历史——里才会出现一些人格永久转换的记录。

而在正常的探索过程中,当前往未来的个体掌握了它希望了解的东西后,它会制造出一台与开启这段旅行时所使用的机器类似的设备,然后反转整个投射过程。就这样,它会再次回到属于自己的时代,并重新进入自己的身体,而早前遣送过来的精神也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身体里。但是,如果有一方的身体在精神交换的这段时间内死亡了,那么反转过程就无法进行。一旦出现这种事情,前往未来进行探索的伟大种族——与那些试图逃避死亡的个体一样——必须在未来的怪异躯体里度过余生;或者,那个囚徒——就像那些等死的永久流亡者一样——在属于伟大种族的时代和身体里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此外,一个伟大种族个体也可能与另一个同类进行精神交换,在这种情况下,被交换方的命运就没那么可怕了——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因为在它们的时代里,伟大种族始终都密切地关注着自己族群的命运。那些逃避死亡的伟大种族很少占据同类的躯体——主要是因为垂死者如果与未来的伟大种族个体进行精神交换会遭到极端严厉的惩罚。一旦进行此类投射,伟大种族们会在未来的新身体上做好安排,随时准备惩戒那些心怀不轨的个体——有时,它们甚至会强制性地反转整个投射过程。有时它们会为了探索进行非常复杂的精神交换,有时来自过去的个体会与从未来交换过来的精神进行第二次交换,像这类事情都会被记录在案,并得到细心的修正。自伟大种族发现精神投射后,它们写下细致而又易于识别的记录,追踪那些从过去传送到当前时间段并进行短暂或长期逗留的个体。

当外族生物的精神即将返回未来重获自己身体的时候,伟大种族会用一种复杂的机器催眠装置抹去它在伟大种族的时代里学习到的一切知识——这是因为它们发现向未来输送大量知识会导致某些相当麻烦的后果。它们也进行过几次清醒状态下的传送,而这些传送全都引起了——或者将会在已知的未来引起——巨大的灾难。 (根据古老神话的记载) 其中的两起事件使得人类了解了有关伟大种族的事情。而现如今,这个远在万古之前的世界只残留下了某些位于偏远地区与大洋深处的巨石遗迹,以及《纳克特抄本》上的残破的文字。

由于接受了催眠,当被囚禁的精神返回自己的时代后,交换期间的经历只会在它的脑海里留下一些极为模糊和破碎的印象。由于所有能够被抹掉的记忆都被抹掉了,因此大多数受害者的脑海里只有一片梦境遮蔽的空白——这片空白会一直延伸到它第一次经历交换的时候。有些受害者能够比其他受害者回忆起更多的东西,这些逐渐重现的记忆在极少数情况下会带出一些从禁忌过去到遥远未来的信息。而这当中的某些信息,或许一直被某些异教团体与组织秘密地保守着。像是《死灵之书》就记载了这样一个存在于人类社会中的异教团体——据说,他们有时会为那些从亘古来到当下展开旅行的伟大种族精神提供的帮助。

另一方面,伟大种族逐渐成为了几乎无所不知的存在,并且转而与其他星球上的生物进行精神交换,开始探索那些生物的过去与未来。此外,伟大种族也试图透彻地了解种群故土——某颗位于深空之中、死寂了千百万年的黑色星球——的过去与起源,因为伟大种族的精神并非起源于地球,而且远比它们的肉体还要古老。它们是某个垂死的古老世界中的居民。在掌握了终极秘密后,它们开始向外探索,寻找到能够让种群继续生存下去的新世界与新种族;然后,它们将精神全体投射向那个最适宜自己占据的未来种族——也就是十亿年前生活在我们地球上的那些锥状的生物。当它们的精神占据了那些锥形生物的肉体时,伟大种族就诞生了;与此同时,无数属于那些锥状生物的精神则被送去了那个垂死的世界,留在令它们恐惧的身体里等待毁灭的降临。以后,这个种族将会再度面临灭绝的威胁,而它们会再次将种群中最优秀的成员送向遥远的未来——它们将会在那里找到全新的身体。

这就是那些相互交织的传说与幻想。大约 1920 年的时候,我的研究工作终于有了前后一致的轮廓,而我觉得先前紧绷着的神经有了一丝放松的迹象。说到底,虽然这都是由盲目的情绪导致的奇想,但它们不恰好简单地解释了发生在我身上的大多数异状么?失忆症发作期间,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将我的注意里转移到某些邪恶的研究上——然后,我会因此阅读那些被视为禁忌的传说,并且寻找那些恶名昭彰的古老异教,与其中的成员会面。这些事情显然为我在记忆恢复后产生的离奇梦境与烦乱感觉提供了材料。至于那些用梦中的象形文字——以及我不知道的语言——所书写的脚注,我依旧没有合理的解释,不过我能将这些事情怪罪给图书管理员——我的第二人格能够轻易地学会少量的其他语言,而那些象形文字无疑是那个第二人格根据古老传说的描述自己想象出来的,后来这些想象也融合进了我的梦境。我与几个知名的异教领袖有过几次交谈,并且试图从中得到某些印证,但却从未成功地建立起正确的联系。

有时候,看到如此多的远古时代里发生了如此多的类似病例依旧让我感到担忧,正如我刚接触它们时也为此感到焦虑,但回过头来我又想到,在过去那些诱发想象的民间传说肯定要比现在更加流行。或许,第二人格读到的那些传说对于其他有类似经历的失忆症患者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已耳闻目染很长一段时间了。而当这些病人失去记忆后,他们以为自己就是那些家喻户晓的神话生物——那些虚构的、会与人类交换精神的入侵者——因此他们会开始搜寻知识,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要把这些知识带回一个存在于幻想里、不属于人类的古老过去。而当失忆症好转之后,他们又反转了这种联想过程,认为他们是被侵入者占传送到过去的囚徒,而非入侵者本身。因此他们的梦境与虚假记忆就会按照通常的神话发展演化。

虽然这些解释看起来有些累赘繁复,但是它们最终还是取代了我能想到的其他假设——主要是因为其他假设更加经不起推敲。而且许多声名显赫的心理学家与人类学家也都渐渐接受了我的解释。我越是思索,就越觉得这些解释似乎真的站得住脚;直到最后,我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真正有效的壁垒,很好地阻隔了那些依旧侵扰着我的离奇梦境与怪诞感觉。如果我真的在晚上梦见什么奇怪的景象,那也只是我读过、听到的东西;如果我真的有什么古怪的厌恶感、怪异的时间观和错误的假记忆,那也只是第二人格学习到的神话在回响而已。我梦见的一切与我感觉到的一切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虽然那些梦境 (而非那些抽象的感觉) 变得越来越频繁,并且包括进了越来越多的可怕细节,但在这种见解的庇护下,我依旧极大地改善了自己的精神状态。到了 1922 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可以重新接手稳定的工作了,我甚至还把自己新学到的知识派上了实际的用途,并且在大学里谋到了一份心理学讲师的工作。我在政治经济学的职位早已让给了其他人——而且到了这个时候,经济学的教学和研究方法也与我执教时有了很大的变化。我的儿子此时已经成为了一名研究生——这段经历最后使得他成为一名心理学教授。而且我们还在一起工作了很长的时间。


Chapter IV

不过,我保留了先前的习惯,坚持详细地记录那些离奇怪诞的梦境。它们不断地涌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越来越栩栩如生。我觉得只有把这些记录整理成为一份心理学方面的档案才能发挥它们的真正价值。梦境里瞥见的东西特别像是回忆里的场景,这让我觉得格外讨厌,但我相当成功地抵御了它们的侵袭。在记录的时候,我会将那些幻景当作真实看见的事物来对待;但在其他时候,我会将它们抛在一边,当作夜间出现的虚无幻想。我从不在日常交流时提到这些事情;不过,像是这样的事情总会慢慢泄露出去,而有关它们的报道引起了种种怀疑我精神状态的传闻。可笑的是,只有那些不了解内情的门外汉才会相信这些谣言,没有哪个精神病医生或者心理学家会严肃看待它们。

由于更完整的描述与记录已经移交给了那些严谨审慎的学者,因此我只会在提及一小部分 1914 年后出现的梦境。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存在于我大脑里的障碍显然出现了松动的迹象,因为我梦见的内容明显多了起来。不过,它们始终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似乎缺乏明确的目的。在这些梦境里,我能自由活动的范围似乎逐渐变大了。我梦见自己漂浮着越过许多稀奇古怪的石头建筑;或者经过一些似乎属于寻常运输网络的巨型地下通道,从一个地方到达另一个地方。有时候,我会来到一些建筑的最底层,看到那些被金属条密封的庞大活板门,它们的周围弥漫着恐惧和禁忌的氛围。我还看见许多大得惊人的棋盘状水池,以及许多摆放着各式各样、匪夷所思奇怪器械的房间。后来,我还看见了巨大的洞穴,以及安装在洞穴里的复杂机器——那些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机器,也完全不知道它们的用途——在过了很多年后,我才开始在梦里听见它们发出的声音。需要说明的是,在那个梦境世界里,我始终只能得到两种感觉——视力与听觉。

而真正恐怖的噩梦始于 1915 年 5 月。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在梦境里看到了活物。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完整研究过那些神话与历史病例,因此完全不知道梦境会出现什么东西。可是,随着思维障碍逐渐瓦解,我看见建筑的各个角落与下方的街道上出现了一团团稀薄的雾气。然后,这些雾气渐渐地清晰了起来,有了实际的形体,到后来,我甚至能毫不费力地看清楚它们的轮廓,而这让我觉得格外不安。它们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彩虹色锥体,约十英尺高,底部的直径也有十英尺。整个锥体由一类凹凸不平、略带弹性的物质构成,上面覆盖着鳞片。锥体顶端延伸出四条一尺厚的圆柱形柔软触肢。与锥体基座一样,这些触肢也是由那种粗糙不平的物质组成的。有时候,那些触肢会收缩起来,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另一些时候,它们会伸展得很长——最长的时候大约有十英尺。有两条触肢的末端生长着巨大的爪子或钳螯;另一条触肢的末端则生长着四个喇叭状的红色器官;最后一条触肢的末端则生长着一个不规则的淡黄色球体——球体的直径大约有两英尺,并且在它的赤道环【注】上分布着三只大号的黑色眼睛。这个“头部”的顶端生长着四条纤细的灰色肉芽,而肉芽的顶端生长出花朵一样的器官;而在球体下段则挂着八条浅绿色的触须或触角。圆锥形躯体的边缘环绕着一层橡胶般有弹性的灰色物质,通过这层物质伸展和收缩,整个锥体就可以蠕动着行进。

【注:central circumference】

它们的行为虽然没有恶意,但却比它们的外形更让我感到恐惧——因为看见怪诞的东西做出只有人类才会做的行为往往会给我们带来莫大的冲击。我看见那些东西在巨大的房间里有目的地爬来爬去,从架子上取下书籍,然后拿着它们放到巨大的桌子上,或者把桌子上的书归还到架子上;有时候,我还看见它们用头部下方淡绿色的触须抓握着一支特别的长杆孜孜不倦地书写着什么。它们使用触肢末端的钳螯携带书籍,也通过敲击和刮擦它们来与其他个体进行交流。那些东西没有衣服,但却会将挎包或者背囊一样的东西悬挂在自己锥形的身体上。虽然它们会频繁地上下运动头部,但在通常情况下,这些东西会把自己头部,以及与头部相连的触肢,保持在高于锥体顶端的位置上;而另三条触肢在不用的时候则会垂落在圆锥的侧面,收缩到只有大约五英尺的长度。它们能非常快速地阅读、书写与操纵机器 (这些东西似乎能通过某种方式,用思维来操纵桌子上的机器) ,从这些举动来看,我觉得它们拥有远超人类的智能。

一段时间后,这些东西占满了梦境里的每个角落。我看见它们在巨大房间与走道里成群结队地蠕动爬行;在拱形的地下室里保养模样怪诞的机器;或者在宽阔的大道上驾驶着船一般的巨型交通工具自由飞驰。此外,它们带来的恐惧感也渐渐消散了,因为这些生物与周围环境相处得非常融洽,就像是场景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开始注意到不同个体间的差异,也注意到有一小部分个体的行动似乎受到了某种管束。虽然那一小部分个体与同类并没有外表上的区别,但它们会都表现出千奇百怪的姿势与行为,让我能够很轻易地将它们与大多数普通个体区分开来;而且即便在这一小撮个体间,各自的表现也大不相同。在那些模糊的梦境里,这一小撮个体总是在书写文件。它们各自使用着不同种类的文字,但从来不用大多数个体在书写时使用的那种典型的曲线象形符号。我觉得自己还看见了少数我们所熟悉的字母。这类个体在工作时通常会比其他个体慢上很多。

这段时间里,梦中的似乎是一个没有实体的意识。我有着比平常更宽阔的视野;能够自由地漂浮在空中,但却只能在寻常的街道上以普通的速度四处移动。但 1915 年 8 月的时候,事情出现了变化,某些迹象开始让我感到困扰,并且让我觉得梦中的自己其实有一个实在有形的身体。之所以说困扰,是因为最初浮现的迹象是一种完全抽象、但却极度让我恐惧的联想——因为我将之前提到的那种厌恶自己身体的感觉与我梦境里的场景联系在了一起。有一阵子,我在梦里总是避免低头看自己的身体,而且我还记得每当自己发现那些古怪的房间里没有大镜子时总会觉得特别的庆幸。有件事情让我觉得尤其不安:梦中的我经常能从上方俯看那些巨大的桌子——但那些桌子的高度绝对不会低于十英尺。

虽然在梦里我一直竭力避免低头看自己,但我却很想知道自己究竟会看到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病态的诱惑变得越来越强烈。直到一个晚上,我忍不住向下瞥了一眼。起先,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但片刻之后,我意识到了其中的原因——因为我的头连接在一条能够自如伸缩、而且长得难以置信的脖子末端。而当我缩回自己脖子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个满是皱纹的彩虹色身体——一个十英尺高,底部也有十英尺宽的圆锥体。接着,下一刻,我尖叫着不顾一切地从睡梦的深渊里爬了出来——那声尖叫大得足以吵醒半个阿卡姆城的居民。

在反反复复地经历了好几周这样的恐怖噩梦后,我才勉强接受了自己在梦境里的可怕形象。在之后的梦境里,我开始切实地感受到身体的运动,我会蠕动着经过其他未知的东西;阅读那些从望不见尽头的架子上取下来的可怕书籍;或者用垂挂在头部下方的绿色触须抓握住一根尖棒在巨大的桌面上一连写上好几个小时。我在梦境里读到和写下来的东西会一直残留在记忆里。那些书籍里讲述了其他世界,乃至其他宇宙,的可怖历史;也讲述了某些存在于所有宇宙之外的无形生命的悸动。那当中记载了居住在那些早已被遗忘的过往世界里的种种奇异生物;也记载了生活在人类灭绝数百万年后、有着怪诞形体的智慧们所创造的可怖历史。此外,我还看到了许多存在于人类历史中的秘密篇章——现代学者甚至都不曾想象过它们的存在。大多数此类材料都是用象形文字书写;在一些嗡嗡作响的机器的帮助下,我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学会了这种语言。它显然是一种黏着语【注】,所使用的词根系统与人类语言全无相似之处。我也见过另一些使用未知语言编写的书籍,和之前的象形文字一样,我用同一种奇怪的方法学会了它们。还有一些书籍是用我知道的语言书写的,但数量非常稀少。我也看见过许多极为精巧的图片——有些插在文字记录之中,有些则单独装订成册——它们给予了我很大帮助。在梦里,我似乎一直在用英语记录自己时代所发生的事情。醒来后,我发现那些在梦中精通的未知语言全都变成了一些微不足道也毫无意义的片段,但它们所讲述的内容却一直保留在我的脑海里。

【注:语言学对于语言的一种分类。这类语言通过在名词、动词等实词后添加各种词缀来实现不同的语法功能。它在构成句子时相对比较简单,但有非常复杂的词根词缀系统。日语就是典型的黏着语。】

甚至早在我开始研究相似的失忆症病例,或者阅读那些无疑是从此类梦境里衍生出的古老神话前,我就已经弄清楚了许多事情。我知道这些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东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种族,知道它们征服了时间,并且能够将自己的精神投射到每一个时代进行探索。我还知道,自己是被强行带到那个时代去的,因为另一个精神来到了我所在的时代,占据了我的身体。而且,那些表现奇怪的个体内同样寄居着其他时代来的精神。我似乎还能通过某种敲击钳螯的怪异语言与其他从太阳系的各个角落带到这里来的智能生物们进行交谈。

在与我交谈的对象中,有一个精神来自无数个世纪之后的金星;还有一个则来自数百万年前的木卫六。而那些原本就生活在地球的精神则更为多样。有几个曾经是某种生长着膜翼与星形头部、有点儿类似植物的生物,来自古近纪的南极大陆【注 1】;有一个曾经是有智慧的爬虫,来自传说中的伐鲁希亚【注 2】;有三个曾经是崇拜撒托古亚【注 3】的长毛生物,来自人类出现之前的终北之地【注 4】;有一个是极度可憎的丘丘人【注 5】;另两个曾经是某种蛛形生物,来自地球毁灭前的最后一段岁月;还有五个是人类灭绝之后出现的某种极具适应性的鞘翅目生物——有朝一日,伟大种族将会面临一场恐怖的灾难,那时它们会把种群中最聪慧的心灵全体转移到这些昆虫们的身上。除了这些异族外,我还见到了一些原本属于人类各个亚种的精神。

【注 1:古近纪距今 6500 万年~距今 2330 万年 (旧称早第三纪) ,关于这些生物可参见《疯狂山脉》】

【注 2:Valusia,蛇人的第一个王国。最早出现在罗伯特·E·霍德华的野蛮人系列故事《库尔》 (Kull) 中。】

【注 3:Tsathoggua,撒托古亚,旧日支配者之一,为一长有黑色软毛、如蟾蜍般巨腹的人形存在。最早由克拉克·顿·史密斯创造并写入《终北之地》系列故事 (Hyperborean cycle) 。

【注 4:Hyperboreans,该词原意为“北方净土之民”,源自希腊神话,指一群居住在色雷斯以北的虚构的人物。在克苏鲁神话中它出自克拉克·顿·史密斯的《终北之地》系列故事。】

【注 5:Tcho-Tchos,克苏鲁神话中虚构的一种身材矮小的类人种族。】

我与许多精神交谈过。其中有生活在公元 5000 年的杨利【注 1】,他是位哲学家,来自一个名叫赞禅【注 2】的残酷帝国;还有一位生活在公元前 50000 年的将军,他属于一支在当时统治着非洲南部、有着硕大头颅的棕色人种【注 3】;还有生活在十二世纪的巴托罗缪·考尔西,他是一位居住在佛罗伦萨的僧侣;还有生活在洛玛大陆【注 4】的一位国王——在他去世十万年后,来自西方的矮小黄种伊奴托人【注 5】征服了他曾统治过的土地;还有生活在公元 16000 年的努格·索斯,他是黑暗征服者中的一位魔法师【注 6】;还有一个名叫泰特斯•塞普罗纽斯•布莱瑟斯的罗马人,他是古罗马苏拉【注 7】治下的一名法官;还有生活在埃及第十四代王朝的卡普涅斯【注 8】——他向我讲述了有关奈亚拉托提普的恐怖秘密;还有生活在亚特兰提斯中部王国的一名祭司;还有一位名叫詹姆斯·伍德维尔的英国绅士,他生活在克伦威尔时代的萨福克郡;还有印加帝国的一名宫廷天文学家;还有一位名叫内维尔·金斯顿·布朗的澳大利亚物理学家,他将死于公元 2158 年;还有一名生活在太平洋上已经消失的耶和帝国【注 9】中的大魔法师;还有生活在公元前 200 年的提奥多提德,他是希腊属大夏国的官员;还有一位生活在路易斯十三世时期,名叫皮埃尔·路易斯·蒙塔吉尼法国老人;还有公元前 15000 年西米里族【注 10】里一位名叫罗姆·雅的首领;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他们讲述了许多令人惊骇的秘密与让人目眩的奇迹,几乎超出了我大脑的承载极限。

【注 1:Yiang-Li】

【注 2:Tsan-Chan】

【注 3:the great-headed brown people】

【注 4:Lomar,在克苏鲁神话中这是远古时期从海里升起的一块土地。】

【注 5:the squat, yellow Inutos,可能是洛夫克拉夫特以因纽特人 (Inuit) 为原型杜撰的一个人种。】

【注 6: a magician of the dark conquerors 】

【注 7:Sulla,约公元前 138~前 78,古罗马统帅,政治家,独裁者,为 Lucius·Cornelius·Sulla】

【注 8:Khephnes, an Egyptian of the 14th Dynasty,大概在公元前十七世纪左右。】

【注 9:Yhe】

【注 10:原文为 Cimmerian,这个词是指荷马史诗中居于阴暗潮湿土地上的西米里族。另外克苏鲁神话中的这个种族可能起源于罗伯特·E·霍德华笔下的终北之地系列小说。】

每天早上,我都怀着兴奋的心情清醒过来,有时还会狂热地试图去证实或者推翻那些落在现代知识范畴内的信息。某些人们习以为常的事实逐渐展现出了全新的可疑面貌。更让我惊异的是,那些梦中的想象居然能令人惊异地填补上科学与历史中的空白。那些可能被历史隐藏起来的秘密让我感到不寒而栗,而那些可能在未来降临的威胁亦让我瑟瑟发抖。那些于人类消失之后出现的生物在谈话时暗示了人类的命运,那些话语给我带来深远的影响,因而我不会将它们写在这里。但是,在人类消失之后,将会出现一个强大的甲虫文明。终有一天,伟大种族的远古世界会迎来可怕的末日,而它们会将种群中最聪慧的精神投射向未来,占据那些甲虫的肉体。然后,待到地球即将终结之时,那些能够转移的心智会再次超越时空的界限,前往新的目的地——下一次的移居对象会是一群生活在水星上的球茎植物。但在伟大种族离开地球之后,最终毁灭降临之前,还有一些居民依旧生活在地球上。它们可悲地攀附在冰冷的星球表面,挖掘洞穴钻向星球内部充满了恐怖的核心。

与此同时,在梦境里,我总是在没完没了地记录自己时代的历史,而我写下的记录将会存放进伟大种族的中央档案馆——这类工作部分是出于自愿,另一半则是因为伟大种族们承诺会因此提供更多的书籍和旅行机会。由于频繁地梦见在中央档案馆里工作和查阅书籍,因此我对那些档案馆非常了解。它们是一些靠近城市中心的巨大地下建筑。为了让这些建筑能够在种族存续期间一直使用下去,并且承受住地球上最剧烈的灾变,这些巍峨的仓库被修建得非常厚实,如同山脉一般,远比其他任何建筑更加坚固。

所有信息都以书写或印刷的方式记录在一页页由异常坚韧的纤维制作的宽大织物上。这些织物会被装订成一本本从上端翻开的书,然后装进由某些密度很小的奇特灰色不锈金属制作的箱子里。这些箱子上装饰有数学图案,并且用伟大种族使用的曲线象形文字注上了书的标题。所有的箱子都被储藏在一级级长方形的储藏隔间内。这些隔间也是用同一种不锈金属制作的,并且能够用由复杂弯曲结构组成的球形把手锁住——这让那些隔间看起来像是一座座能够关闭并上锁的书架。按照要求,我撰写的材料被放置在最低层的促藏隔间里。那是脊椎动物层——专门用来存放脊椎动物发展出的文化,其中包括人类,也包括在人类出现之前曾统治过陆地的爬行动物与长毛哺乳动物。

从未有哪个梦境向我完整地展示过伟大种族的日常生活。所有的梦都是不连贯的模糊片段,而且这些片段肯定不是按照正确的顺序逐渐呈现。例如,我只能片段地回忆起梦里的器具安排;但我似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大号石头房间。作为囚犯受到的限制逐渐取消了,因此某些梦里出现了新的场景:像是在旷阔的丛林大道上旅行;在某些古怪的城市里逗留;以及探索某些没有窗户的暗色岿巍废墟——在面那种废墟时,伟大种族们总会退缩避开,并且表现出古怪的恐惧。我还曾搭乘拥有多层甲板、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的雄伟航船在海上远航;或者坐在类似火箭【注 1】、依靠电磁斥力【注 2】升空与移动的密闭飞行器里穿越蛮荒地区。在温暖辽阔的海洋对岸还有另一些属于伟大种族的城市。在一块遥远的大陆上,我看到了几座由长着黑色鼻子的有翼生物建造的简陋村庄——当伟大种族为了逃避逐渐蔓延的恐怖灾难,将最聪慧的心智送往未来后,这些生物会进化成为一种占据统治地位的物种。平坦的地势与繁茂的绿色始终都是那些场景里的基调。山坡都很低矮、分散,而且通常都是火山作用的结果。

【注 1:projectile-like,那个时代已经有简单的火箭了,洛夫卡拉夫特设想的应该是火箭或炮弹一类的东西。】

【注 2:electrical repulsion】

我还见过许多动物,多到可以写出好几本书来。所有的动物都是野生的,伟大种族有着高度机械化的社会,因此它们在很早以前就不再蓄养家畜了。它们的食物也都是蔬菜与合成食物。我看见体型巨大、行动笨拙的爬行动物在氤氲的泥沼打滚;在阴郁的天空里扑翼;在海洋和湖泊里喷水;我总幻想着觉得自己能根据古生物学知识认出一些古老生物更小也更古老的始祖——像是恐龙、翼手龙、鱼龙、迷齿动物【注 1】、喙嘴翼龙【注 2】等等。及其他一些古生物学中经常提到的生物。但我没有看到鸟类或哺乳动物。

【注 1:三叠纪时期的古两栖动物,为迷齿亚纲,类似现代的大鲵】

【注 2:翼龙里的另一类,体型较小,有长尾与带齿的喙。与翼手龙的主要区别在于,后者只有很短的尾部。】

地上和沼泽里经常能看到蛇、蜥蜴和鳄鱼【注】。昆虫嗡嗡地在茂密的植被里不停地穿梭。在遥远的海面上,一些看不见的未知怪物将如同山峰一般的水珠喷射向氤氲的天空。还有一次,我梦见自己乘坐带有探照灯的巨型潜水艇,进入大洋深处,瞥见一些活的、巨大得令人畏惧的恐怖生物。我还看见许多沉没在海底、不可思议的城市废墟,海百合、腕足动物、珊瑚以及鱼类随处可见。

【注:在他所描述的那个时代,其实看不到蛇。蛇的出现要晚得多。】

我的梦很少反映伟大种族的生理、心理、社会习俗或详细历史。因此,我在这里写下的零散碎片多数是研究古老神话与其他病例时积累下的信息,而非梦中的情景。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阅读与研究工作很快就在很多方面赶上,甚至超过了那些梦境;因此,某些片段的梦境有了进一步的解释,并且为我了解到的信息提供了佐证。这一情况让我感到非常欣慰,因为它们证实了我的理论——我的第二人格阅读了类似的神话,并且进行了类似的研究,而这些举动编织出了我脑内的虚假记忆。

那些梦境所反映的时代大约在两亿五千万年【注 1】前,古生代向中生代过渡的时期。但伟大种族所占据的生物种群并没有在陆地进化史上留下后裔——现代科学甚至都没发现它们存在的证据。它们是一种奇特的、种群单一、高度特化的有机体,既像植物也像是动物。这些生物有一套奇特的细胞活动机制,因而几乎不会觉得疲劳,完全不需要休息。它们通过生长在巨大柔韧触肢末端的红色喇叭形器官来获取养分——食物通常是半流体的物质,而且从各方面来说都与现存动物的食物完全不同。这些生物有两种我们很熟悉的感官——视力与听觉,后者通过它们头上生长在灰色肉芽顶端的花朵状器官来获取——除此之外,它们还有许多人类难以理解的感官 (不过,那些借居在伟大种族身体里的异族精神没办法使用这些感官获取信息) 。它们的三只眼睛分散得很开,能够提供比人类宽得多得视野。它们的血液是一种非常粘稠的深绿色脓浆。这些生物不进行有性生殖,而是用聚集在身体底端的种子或孢子来繁育后代。这些种子只能在水中发育,因此它们会用很浅的大号水箱来培养年幼的个体。不过,由于它们的生命周期很长——通常有四到五千年——所以它们通常只会抚养很少量的后代。

【注 1:与第三章的问题相同,原文为 150,000,000 years ago, when the Palaeozoic age was giving place to the Mesozoic。但古生代与中生代的衔接是从二叠纪过渡到三叠纪,也就是大约两亿五千万年前后。洛夫克拉夫特对于这段地质历史认识有误,《疯狂山脉》里也有类似的错误。】

有明显缺陷的个体一经发现就会被迅速地处理掉。由于缺少触觉与痛觉,所以它们只能利用可视的症状来分辨疾病与将死的迹象。它们会举行庄严的葬礼来焚化死亡的个体。之前也提到过,偶尔会有某个敏锐的心智会将自己投射向未来,逃脱死亡的命运;但这类事情并不多见。一旦发生,伟大种族会尽可能善待这个从未来送来的精神,直到它最终死在这个陌生的皮囊里。

伟大种族们似乎组建了一个松散的国家或者联邦,虽然被明确地划分成四个不同的行政区域,但却共用主要的政府机构。所有行政区域都采取某种法西斯式的社会主义【注】作为自己的经济政治制度。主要的资源被合理的分配给每个个体。所有有能力通过某类教育与心理测试的个体通过投票推选出一部分个体组建小型的管理委员会行使国家权力。虽然年轻一代通常由家长抚养长大,而且它们也承认同一世系的不同个体之间的确存在有感情纽带,但伟大种族不会过分注重家庭组织的作用。

【注:fascistic socialism,此处的“法西斯”是此词的原意,即“以集体——国家、民族、种族或社会阶级之下的社会组织——压制个人的政治思想。”是极端形式的集体主义。后文的描述基本阐述了这种政治思想的核心理念。】

当然,在某些方面,伟大种族也有着与人类相似的观点与制度。这一点在那些高度抽象的方面,以及所有生物普遍存在的基本要求方面表现得格外明显。此外,伟大种族在探索未来时,如果遇到了喜欢的思想和理念,也会刻意地进行模仿和引入,这造就了另一小部分与人类的相似之处。每个公民都要参与制造业进行劳动,但由于产业已经高度机械化,因此公民只需要在这方面花费很少的时间;它们常常利用大量的空闲时间从事各式各样的智力与艺术活动。它们科学水平已经达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高度。虽然,在我梦见的那段时期,艺术活动已经不再处于巅峰状态,但却依旧是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需要经常应对远古时期的骇人地质剧变,同时保护它们的雄伟的城市不遭破坏,因此它们的技术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它们的社会里极少出现犯罪,即使出现了犯罪也能交由极度高效的警务系统进行处理。惩罚措施范围很广,从剥夺特权、监禁到死刑或者严重的精神折磨。但在实施惩罚前,它们详尽地研究犯罪者的动机。它们也会进行战争,在最近几千年里大多是内战,有时是抵抗爬虫或章鱼一样的入侵者,或者来自南极、生长着膜翼与星形头部的远古者。虽然并不频繁,但都会毁灭性破坏。另一方面,它们总保留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所有士兵都装备着一种能够产生强大电能、照相机模样的武器。它们随时待命出击,但却很少有个体会提及那支军队的目的。但这显然与伟大种族们对那些黑暗无窗的废墟以及在地下被金属条所加固的活板门表现出的无穷恐惧存在着某些联系。

伟大种族大多不会谈论玄武岩废墟与封闭天窗带来的恐惧——最多只会私下悄悄地谈论。普通架子上摆放的书籍明显回避了一切与它们有关的具体信息。所有伟大种族都将这一话题视为禁忌。它似乎与发生在过去的可怕战斗有关,也与迫使伟大种族将它们最聪慧的精神送向未来的最终灾难有关。虽然梦境与传说展现的信息全都支离破碎,没办法尽善尽美;但在这件事情上,它们表现得更加讳莫如深,令人困惑。那些含糊的古老神话回避了这个话题——或者,所有的暗示都因为某些原因给彻底抹去了。而我的梦,以及其他记录在案的梦境,也极少展现这方面的内容。伟大种族们从来都不会刻意提起这件事情,我只能从那些观察力更加敏锐的异族精神那里收集到些许的信息。

根据这些片段给出的信息,这种恐惧的根源是一个恐怖的、比伟大种族更加古老的种族。那是一群极度怪异、有点儿类似水螅的存在。在六亿年前,它们穿越空间,从某些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宇宙抵达了太阳系,并且统治了地球与其他三颗行星。它们的身体只有一部分是我们所能理解的物质,而它们的意识以及感知世界的方式也与地球生物完全不同。例如,它们没有视力,因而它们的精神世界是一系列怪诞、非视觉的概念的集合。不过,这个种族仍然具备部分的形体,能够使用由普通物质所构成的工具;它们同样需要居住的地方——虽然是非常奇怪的居住地。虽然它们的感官能够轻易的穿透任何物质的阻碍,但是它们的身体【注】却不能。某种形式的电磁能量能够彻底摧毁它们。它们拥有飞行的能力,但却没有翅膀,也没有任何可见的飘行方法。它们的思维构造非常的特别,因此伟大种族没办法与它们进行精神交换。

【注:原文是 their substance,准确地说应该是,“构成它们的东西 (substance) 却不能(穿透物质(material))”。】

降临地球后,那些东西修建了由无窗高塔组成的巍峨玄武岩城市,并且开始骇人地猎捕任何能够找到的生物。也就在那个时期,伟大种族们的精神穿越虚空来到了地球上,告别了它们位于银河之外的昏暗家园——充满争议而又令人不安的埃尔特顿陶片【注】将那个世界称为“伊斯”。降临地球后,伟大种族利用自己制造的设备轻易地击败那些掠食者,并且将那些掠食者赶进了那些与它们居所相连、已经成为栖息地一部分的地底深洞。随后,伟大种族封堵了那些洞穴的出口,将它们留在地下听之任之。此外,伟大种族占领了这个种族留下的大多数巨型城市,并且保留了某些重要的建筑——与其说这是因为伟大种族太过漠视、冒失,或者太过热衷科学和历史方面的研究,倒不如说是种盲目迷信的行为。

【注:最早由 Richard F. Searight 创造的一本虚构书籍,但这一创造当时并没有出版 (他在一部小说的开头引用了“埃尔特顿陶片”,但在出版时却将引用删掉了) 。后来 Lovecraft 等人均使用过这个名词。Chaoisum 在出版 CoCTRPG 规则书时才明确了“埃尔特顿陶片”的性质,将它描述为一些书写有许多特殊符号的神秘陶土碎片。】

然而千百万年后,一些隐约的邪恶征兆开始逐渐显现。地下世界里的远古之物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多。伟大种族的某些偏远小城市,以及某些没有伟大种族居住的荒废古城里零星地发生了一些格外骇人听闻的侵入事件——因为在那些地方,通往地底深渊的入口并没有得到妥善的密封与看守。后来,伟大种族采取了更加严格的预防措施,并且永久地封堵了许多前往深渊的通道。但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伟大种族还是留下了一些通道,如果那些远古之物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破封锁,它们还能在战略上利用这些通道对远古者进行打击。毕竟地质变动虽然会阻塞原有通道,并且逐渐摧毁外部世界剩余的远古建筑与废墟,同时也会产生新的、意想不到的裂缝。

远古之物的侵入肯定让伟大种族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惊骇,因为这些事情在它们的心里永远地蒙上了一层阴影。这种根深蒂固的恐惧使得伟大种族绝不会提到那些生物的模样——因此,我从未见过任何有关它们外貌的清晰叙述。有些含混的描述说它们有着可怕的塑性,而且能够短暂地消失隐形。还有一些片段的传言宣称它们能够操控强风,并且将之当作武器。其他似乎相关的特征还包括,奇异的哨音,巨大有着五个趾印的足迹等等。

那场必将到来,而且让伟大种族感到绝望恐惧的末日显然与这些远古之物最终成功侵入地表世界有着重要的联系。这场末日会迫使它们必须将千百万聪慧的精神送入时间之河,跨越时间之渊,前往更安全的未来,占据另一批奇异的身体。投射向未来的精神已经清晰地预言了那场恐怖的末日,而伟大种族决定凡是有精神投射能力,能够逃离灾难的个体都会被送去未来避难。参考这颗星球的历史,伟大种族知道这场灾难只是远古之物的报复行动,那些生物没有占领地表世界——因为在探索未来的过程中,伟大种族发现后来出现和灭绝的种族并没有受到那些怪异存在的侵扰。或许,那些东西更愿意待在地底的黑暗深渊,而非复杂多变、被风暴肆虐的地球表面,因为对它们来说,光明没有任何价值。或许,在亿万年的时间里,它们慢慢地软弱退化了。事实上,当下一批寄主——那些人类消失后出现的甲虫生物——开始繁荣兴旺时,那些怪异的东西已经彻底灭绝了。与此同时,虽然恐惧让伟大种族封锁了与那些东西有关的一切内容——不论是日常的谈论,还是能够阅读的记录通通被抹去了——但它们依旧小心警戒着,并且随时准备好使用强大的武器。而那些封闭的活板门与无窗的黑色古塔周围也将永远环绕着无可名状的恐怖氛围。


Chapter V

这就是我每晚梦到的世界。只不过那些梦境带给我的总是些模糊、零碎的回音。我从未想过要去寻找这些骇人意象的真实含义,因为它是完全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建立在那些虚假的记忆上——大多都是一些抽象感觉带给我的结果。我之前也说过,研究工作帮助我很好地抵御了那些感觉,并给予了它们理性且合理的解释;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地适应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这也让我能够更好地保护自己的心智。虽然我偶尔还是会短暂地感受到那种模糊但却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惧,但它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将我完全吞噬了;1922 年后,我重新过上了非常正常的生活。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我应该将自己的经历——以及同类病例与相关的民间传说——进行明确地整理汇总,并出版发行,方便那些严谨的学者做更进一步的研究;因此,我准备了一系列论文简要地概括了整件事情的背景,然后为一部分我在梦中记下来的形状、场景、装饰纹样以及象形文字绘制了粗糙的素描。这些论文于 1928 到 1929 年陆续发表在了《美国心理学会期刊》上,但却并没引起多少关注。与此同时,我依旧在尽可能详细地记录自己的梦境,虽然越来越多已经完成的报告已经占满了大片地方,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1934 年 7 月 10 日,美国心理学会转交给了我一封信。这封信开启了这场疯狂苦难的最终,也是最恐怖的篇章。信封盖着西澳大利亚州皮尔巴拉的邮戳。我根据签名打听到寄信人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采矿工程师。随信寄来的还有一些非常奇特的照片。我会在这里全文誊抄整封信件。我想所有读者都能够想象在看到这封信与随信的照片时,我会受到多大的震动。

一时间,我几乎昏厥过去,并且拒绝相信信件的内容;虽然我经常觉得那些渲染了梦境的神话传说在某些方面肯定存在着一些事实基础,但我依旧没准备好面对一些从无法想象的失落世界里残余下来的确凿证据。真正压垮我的是那些照片——因为它们冰冷而又无容置疑地反映了真实的情况。在照片里有一片沙地,沙地上矗立着许多残破不堪、饱经风化与流水刻蚀的巨大石块。那些石块微微凸起的顶端与微微凹陷的底端都在无声地述说着属于它们自己的故事。当用放大镜仔细察看那些照片时,我在那些磨蚀与坑洼间清楚地看到了残余的宽大曲线图案与偶尔出现的象形文字。它们蕴含的意义让我感到毛骨悚然。这是整封原信,这一切还是留给它自己说明吧。

QUOTE

西澳大利亚,皮尔巴拉

丹皮尔街 49 号

1934 年 5 月 18 日

美国,纽约市

41 号大街东 30 号

美国心理学会转呈

N·W·匹斯里教授收

尊敬的先生:

最近,我和柏斯的 E·M·波意尔博士谈过,也读了一些您写的文章 (他在不久前才交给我) 。我觉得我应该和您谈一谈我在我们金矿东边的大沙沙漠里看到的某些东西。根据您记叙的奇特传说——那些拥有巨型石头建筑、奇特图案与象形文字的古老城市——我觉得我偶然发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们那儿的澳洲土著【注 1】总是成天谈论什么“有着符号的大石头”,而且似乎对那些东西充满了强烈的恐惧。他们说这些东西和拜达【注 2】——他们共有的民族传说里的人物——有关。他们传说里,拜达是一个巨大的老人,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在地下睡了很多年。但有一天,他会醒过来,并且吞噬掉整个世界。另外,这儿还有些关于地底建筑的传说,全是非常古老而且几乎快被人遗忘的故事。据说我们那儿的地下有着一些由巨大石头修建的、非常巨大的简单房子,房子里的通道一直通向地底深处,而在底下会发生非常恐怖的事情。土著们说,有些从战场上逃跑的战士曾经闯进了一条通道,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而且他们走进通道后,通道里就刮起了可怕的狂风。不过,这些土著口里念叨的通常也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情。

【注 1:原文是 blackfellows,但是澳洲土著其实不是黑人,只是皮肤比较黑而已。】

【注 2:Buddai,有一部分爱好者怀疑此处是土著对于克苏鲁的称呼。】

但是我要说的不止这个。两年前,我在沙漠东面大约 500 英里的地方勘探的时候,看到了很多奇怪的石头碎块,大约 3×3×2 英尺的样子,有装饰过的痕迹,但已经风化和腐蚀得非常厉害了。起先,我没有在那上面看到任何土著描述的符号。但靠近仔细检查后,虽然风化得很厉害,但我还是找到了一些较深的雕刻线。大都是一些奇怪的弧线,和那些土著描述的非常类似。我猜那儿大概有三十到四十块这样的石头,有一些几乎都被沙子给完全掩埋了,而且所有的石头都分布在一个直径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圆圈内。

遇到这类石头的时候,我就在附近寻找更多的样品,并且用随身的设备对发现地进行详细的估算。我还给最具代表性的十到十二块石块拍了照片。照片已经随信寄给你了。我向柏斯当地的政府部门报告了自己的发现,并且展示了那些照片。但是他们似乎并没有进一步的打算。后来,我遇见了波意尔博士。他曾在《美国心理学会期刊》上读过您的论文,而我在谈话时恰巧提到了那些石头。他对这件事极感兴趣。而在我展示过照片后,他变得更加激动了,他说那些石头和符号很像您梦见的,还有神话上描述的那些巨石建筑。他打算直接写信给您,但却被一些事情耽搁了。不过,他给了我许多刊登了您文章的杂志。看到您的插画与描述后,我立刻发现我找到的石头肯定是您所描述的那种。您可以根据信封里的照片进一步的甄别。此后,您还可以直接从波意尔博士那里听到更详细的情况。

现在,我能够理解所有这些事情对您来说有多么的重要。毫无疑问,我们发现了一个古老得超越了任何人想象的未知文明,而这个文明正是的那些神话的基石。作为一名采矿工程师,我知道一些地质学知识。我可以确切地告诉您,这些大块的石头古老得让我觉得害怕。它们大多数都是砂岩和花岗岩,但是其中有一块几乎可以肯定是由某种特殊的水泥或者混泥土构成的。石头上明显有水体侵蚀的痕迹。可能这些石头在被制造和使用后,曾一度淹没在水里,直到很多年之后才再次露出水面。这些东西有几十万年的历史。鬼知道它们到底会有多古老,我不想去考虑这个问题。

我知道您曾经勤奋地收集过那些神话以及一切与之相关的东西,我相信你会愿意带领一支探险队深入沙漠进行考古发掘工作。如果您——或者您知道的某个组织——能筹措到资金的话,我和波意尔博士都准备好协助你的工作。我能找到一打以上的矿工来干苦力活——当地的土著可能没有多少用处,因为我发现他们对那块区域有着一种近似疯狂的恐惧。另外,我和波意尔还没有对其他任何人提起过这些事情。因为,你显然有权优先了解这方面的任何发现,或者享受相应的荣耀。

如果乘拖拉机【注 1】——我们可能需要用这些东西来拖设备——从皮尔巴拉到发现石头的地方大约需要四天时间。它在沃伯顿在 1873 年走过的路线【注 2】的西南方向。在乔安娜泉东南方 100 英里远的地方。我们也可以不从皮尔巴拉出发,直接沿德格雷河漂流而下——不过这些事情都可以以后再商量。那些石头大约分布在东经 125 度 0 分 39 秒,南纬 22 度 3 分 14 秒附近的区域。那里属热带气候,酷热难耐,而且沙漠环境会非常难受。探险最好安排在冬季进行——六月、七月、或者八月。我很高兴能和您进行进一步交流这方面的信息,也热切期待能参与您制定的任何计划。详读过您的文章后,我已经被整个事件背后的深意给吸引住了。晚些时候,波意尔博士也会给您来信。如果您想采用更快速的交流方式联系我们,您可以发送无线越洋电报到柏斯。

【注 1:motor tractor,通常指比较大的拖拉机。】

【注 2:Warburton’s path of 1873,指皮特·沃伯顿 (著名英国探险家) ,这里提到的是指他于 1872 到 1873 年间,从阿德莱德,穿越澳大利亚中心地带,经过爱丽斯泉,抵达澳大利亚西岸的路线。】

热切期待能尽快收到您的消息。

请务必相信我

您最忠实的朋友

罗伯特 B·F·麦肯齐

至于这封信引起的直接后果,大半都能从报纸上看到。我很幸运地得到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支持。麦肯齐先生与波意尔博士也起到了无可替代的重要的作用——他们在澳大利亚安排好了探险的物资。我们没有向媒体公开探险的具体目的,因为小道报纸可能会拿这件事情大做文章,引起令人不快的轰动与取笑。所以,相关的报道并不多见;不过,读者应该能够从有关报道里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前往澳大利亚探索一些已经上报当地政府的遗迹;而且还能够排列出我们在行进准备工作的时间表。

与我一同前往澳大利亚的人员有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地质系威廉·戴尔教授 (他是 1930~1931 年密斯卡托尼克南极探险队领队【注】) ;古代史系的费迪南德·C·阿什利;人类学系泰勒·M·弗里伯恩;以及我的儿子温盖特。与我一直保持书信往来的麦肯齐先生也在 1935 年年初赶到了阿卡姆,协助我们完成了最终的准备工作。他大约四十岁,和蔼可亲,相当能干而且博学多才,对于在澳大利亚的旅行时所需要的一切都非常了解。他在皮尔巴拉安排好了拖拉机,我们计划租用一艘非常小的货船沿德格雷河漂流而下抵达目的地。我们准备尽可能仔细和科学地挖掘那片土地,筛选每一粒沙子,但我们只关注那些并非天然形成的东西。

【注:见《疯狂山脉》】

1935 年 3 月 28 日,我们乘坐着呼哧作响的列克星敦号邮轮从波士顿起航,开始了南下的旅行。那是一段从容悠闲的旅行。我们横穿了大西洋与地中海,经过苏伊士运河,然后沿红海向南航行,接着斜穿了印度洋,最终抵达了目的地。看到满是黄沙的低矮西澳大利亚海岸时,我的心情压抑了许多;而当拖拉机前往简陋的矿工小镇与荒凉的金矿区装载最后一批物资时,那儿情景让我更觉得厌恶。波意尔博士接待了我们。他是一个和蔼可亲,充满智慧的老人。而且他有丰富的心理学知识,因此我以及我儿子与他进行过许多次长谈。

我们一行十八个人颠簸着驶进了那片绵延无数里格,只有沙砾与岩石的不毛之地。一种混杂了不安与期盼的古怪情绪蔓延在大多数人的心里。5 月 31 日,周五,我们涉水渡过了德格雷河的一片浅滩,进入了那片完全荒凉的世界。随着我们逐渐接近那个传说背后的真实远古世界,我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恐惧——而那些扰人的怪梦与虚假的记忆依旧不懈地侵扰着我,这愈发滋长了恐惧的情绪。

6 月 3 号,星期一,我们见到了第一批半掩在砂砾下的巨石。它们属于某座宏伟建筑的一角,而且从各方面来说都很像是梦中建筑上构成墙壁的部分。当我实实在在地——在这个真实世界里——触碰到它们的时候时,我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石块上留着很清晰的刻痕——而当我认出一部分带曲线的装饰图案后,我的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在这些年的痛苦梦魇与困惑研究中,这些图案曾让我饱受折磨。

我们挖掘了一个月,总共找到了大约 1250 块遭到不同程度磨损与风化的石头。其中的大多数都是有着曲形的顶部与底部巨石,上面留有雕刻的痕迹。一小部分是体积较小,也更平整的四方或八角形石板——石板上面没有任何的花纹,就像梦中看到的那种铺设在地面和道路上的石砖。还有少数几块是极度宽大厚实,有着曲面或者倾角的石头——像是修建穹顶或拱棱的材料,或者拱形或圆形窗框的一部分。越向深处挖掘,或者越向北方和东方挖掘,发现的石块就越多;但是我们仍然无法找到任何揭示它们排列方式的线索。这些碎块的历史古老得难以估量,让戴尔教授觉得毛骨悚然。弗里波恩则发现符号留下的痕迹,它们与无穷古老的巴布亚和波利尼西亚传说有含糊的印对关系。这些散落的石块,以及它们的状态,都在无声地述说着无穷变幻的时间流逝与地质剧变。

探险队里有一架飞机,我儿子温盖特经常驾驶它飞到不同的高度搜寻大片满是石头和沙砾的荒漠,寻找那些有着模糊轮廓的巨大物体——包括地面的起伏变化以及散乱分布的巨石。但是,他实际上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结果;他可能在某天觉得自己瞥见了某些重要的迹象,但在下次飞行时,他又会发现之前观察到的东西变成了另一些同样靠不住的轮廓——移动的风沙使得我们很难从高空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是,有一两桩飞行报告却对我造成了古怪而又讨厌的影响。它们在一定程度上似乎与我梦见,或者读到的东西恐怖地吻合在了一起,但我却记不起那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了。它们让我有了一种虚假的熟悉感觉,这让我觉得格外害怕——也让我经常不由自足同时也充满焦虑地偷偷望向那片位于东北方向,让人生厌的贫瘠土地。

当七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来临时,东北方的土地让我产生了一系列难以解释的复杂情绪。我既感到恐惧,又觉得好奇——但还不仅仅如此,还有一种挥之不去、令人困惑、非常像是记忆的错觉。我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心理学方法,希望将这些念头赶出脑海,但却从来都没有成功过。此外,我开始失眠,但我几乎觉得这是件好事,因为它减少了我做梦的时间。渐渐地,我养成了深夜在沙漠里独自散步的习惯——通常是往北方,或者东北方向走,那些新产生的冲动似乎一直在潜移默化地推着我朝那个方向前进。

有些时候,我会在散步时撞见几乎已经完全掩埋的远古建筑碎块。与我们开始挖掘的区域不同,那片土地上没有多少露在地表的碎块,但我敢肯定在地表之下肯定还埋藏着数量惊人的石头。那儿的地势比营地周围要崎岖一些,盛行的强风偶尔会将沙砾堆成一些奇妙的临时沙丘——在掩盖其他痕迹的同时也暴露出一些更加古老的石头。我很古怪地盼望着能够早日挖掘那片地区,同时又害怕挖掘工作可能揭露的事情。显然,我的精神状态已经变得相当糟糕——另一方面,我完全无法解释自己的处境,这使得事情进一步恶化。

有件事情能够反映我当时的糟糕精神状态——在一次夜间散步时,我发现了一个奇特的地方,并且做出了非常古怪的反应。这件事发生在 7 月 11 日的夜晚。当时,天空中挂着的凸月将那些神秘的沙丘染成了一种奇异的苍白色。我在游荡时不知不觉地超出了平日里散步的范围。后来,我遇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它似乎与我们之前见过的那些石块完全不同。那块石头几乎被完全掩埋进了沙土里,于是我弯下腰,用手扫开了上面覆盖着的沙土,借着月光与手电筒开始研究起自己的发现来。不像其他那些巨大的岩石,这块石头被非常完美地切成了方形,没有下凹或凸出的表面。此外,它似乎是一种暗色的玄武岩,与我们所熟悉的砂岩、花岗岩或者偶尔出现的混泥土碎块完全不同。

突然间,我跳了起来,转过身去,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营地。这是一种不由自主,也毫无道理的行为。我一直到跑到自己帐篷附近,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逃跑。我曾在梦境与神话传说里见过那种那块古怪的黑色石头。它与那些远古神话中最恐怖的事物有着密切的联系。它属于那些连传说中的伟大种族都会感到恐惧的巨型远古玄武岩建筑——属于那些那些无窗的巨大废墟。这是那些阴郁险恶,只有部分物质形体的怪异之物在地表留下的遗迹。那些怪异之物孽生在地底的深渊里。伟大种族们一直用密封的活板门与不眠不休的哨兵抵抗着它们那如同狂风般的无形力量。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入睡;但黎明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整件事情有多么的愚蠢,我居然让一个虚幻的神话搅乱了自己的心绪!我不应该害怕,作为一个发现者,我应该热情高涨才对。第二天上午,我就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其他人。戴尔,弗里波恩,波意尔,还有我儿子与我进入了沙漠,想要细致查看那块不同寻常的石头。但是,我们却没有找到它。我不记得它的具体位置,而夜间的狂风也完全改变了那些移动的沙丘。


Chapter VI

接下来的这段叙述将是整篇文章中最重要,同时也最难以进行的部分——更麻烦的是,我自己都不能保证它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有几次,我痛苦地觉得自己没有做梦,也没有被其他东西欺骗;正是这种感觉——以及这段经历背后蕴含的深邃蕴意——促使我写下了这份记录。而我的儿子——一个受过良好训练,并且最了解也最关心我经历的心理学家——将会评判我所说的一切。

首先,让我对相关的情况做一个概述,说清楚那些留在营地里的人所知道的事情。7 月 17 日刮了一整天的风。晚上,我早早地躺下了,却一直睡不着。那些与东北方土地有关的奇怪感觉一如既往地折磨着我的神经。快 11 点的时候,我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像往常一样四处游荡;离开营区的时候,我只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名叫塔珀的澳大利亚矿工——并且和他打了个招呼。那天刚过满月,月光从明澈的夜空中照射下来,让古老的沙漠染上了一种丑恶的苍白色光芒【注】——不知为何,这幅景色在我眼里充满无穷的邪恶意味。沙漠里没有一丝风,而且在接下来近五个小时的时间里,一直都保持着平静——塔珀和其他晚上没有睡着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一点。那个澳大利亚矿工看着我飞快地翻过了那片仿佛守护着某些秘密的苍白沙丘,消失在了东北方。

【注:原文是 a white, leprous radiance。准确的说应该“一种如同麻风白斑的白色光芒”但考虑到“麻风白斑”已经很少见了,故稍有修改。】

大约凌晨三点半的时候,突然刮起了猛烈的狂风,惊醒了所有留在营地里的人,并且吹走了三顶帐篷。当时的天空里没有一丝云,而沙漠依旧泛着那种丑恶的苍白色光芒。检查过帐篷后,其他人发现我不在营地里,但他们知道我有夜间散步的习惯,因此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情。不过,营地里有三个人——全是澳大利亚人——感觉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邪恶的意味。麦肯齐先生向弗里波恩教授解释说,这是那些土著传说造成的恐慌情绪。那些险恶的神话提到过这种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每隔很长一段时间就会席卷过整个沙漠的阵风。神话里说,这些狂风是从那些发生过可怕事情的巨大石屋里刮出来的——而且只会在有带记号的大块碎石附近才能感觉得到。接近四点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狂风又毫无征兆的消散了,只留下一座座陌生的全新沙丘。

五点的时候,颜色如同真菌一般的鼓胀月亮渐渐西沉。我步履蹒跚地回到了营地——衣衫褴褛、狼狈不堪,身上满是擦伤与血迹,就连帽子和手电筒也都不见了。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床上睡觉去了,但戴尔教授还在他帐篷前抽着烟斗。看到我气喘吁吁、近乎癫狂地回到营地,他立刻叫醒了波意尔博士。接着,他们两个人把我扶到了吊床上,让我尽量舒服些。我儿子温盖特也被吵醒了,并且立刻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们全都试图让我安静地躺在吊床上,先睡上一会儿。

但我睡不着。我处在一种非常奇特的精神状态中——与我之前体验过的感觉完全不同。在一段时间内,我一直紧张而细致地向他们解释我的遭遇。我告诉他们,我在散步的时候累了,于是在沙地上打了个盹。然后,我梦到了一些比平常更可怕的东西。接着,突然刮起的狂风惊醒了我,扯断了我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我惊慌失措地逃走了,结果一路上无数次绊倒在半埋在地下的石块上,弄得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不论如何,我一定睡了很久,因为我当时失踪了好几个小时。

但我绝口不提自己看到或经历过什么怪事——而且尽最大能力保持了自制。不过,我告诉他们要改变挖掘工作的侧重方向,并且力劝其他人不要在东北方向上进行任何形式的发掘活动。但我给出的理由却显然有些站不住脚——我认为那边没有我们所寻找石块,也不希望冒犯那些迷信的矿工,而且学院提供的资金也可能出现短缺,还有其他一些既不属实也没有关系的理由。当然,没人在意我提出的新主张——包括我的儿子在内,他显然更加关心我的健康问题。

第二天,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开始在营地周围四处走动,但却没有参加挖掘工作。发现自己没办法中止挖掘工作后,我决定尽快回家,避免再出现精神问题。我让儿子答应我,待他调查完那块我认为应当放任不管的地区后就立刻驾驶飞机把我送到西南一千英里外的柏斯。我反复考虑过,如果其他人还能看到我之前见过的东西,那么即使冒着被嘲笑的风险,我也要给出一个明确具体的警告。至少我相信那些听说过当地传说的矿工会支持我。令我高兴的是,我儿子当天下午进行了一次航空勘探,涵盖所有我可能走过的区域,但却没有发现任何我曾见过的东西。就像那块奇异的巨型玄武岩一样,移动的沙丘抹掉了所有的痕迹。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有些后悔,因为自己在极度恐慌中弄丢了某个足以让所有人大惊失色的东西——但现在我知道,失去它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起码我现在可以继续相信那晚的经历只是一场幻觉,如果没人发现那个地狱般的深渊,我就更有理由相信这它们是幻觉——因此我会一直虔诚地希望永远不会有人发现那个地方。

7 月 20 号,温盖特载着我飞到了柏斯。我想让他放弃发掘行动,与我一同回家,但他委婉地拒绝了。他一直陪我待到了 25 号,开往利物浦的汽船起航的那天。如今,我坐在皇后号的船舱里,回想着漫长而又疯狂的整段经历,终于决定至少要告知我儿子其中的曲折。至于是否将这件事情告诉更多的人,那就由他来决定了。为了应对各种可能的情况,我准备了这份讲述自己经历的概述——其他人可能已经通过零星的途径了解到了其中的一些事情。现在,我准备尽可能简单地记叙下那个毛骨悚然的夜晚,我离开营地后可能经历的一切。

无法解释的虚假记忆与恐惧混合在一起催促着神精紧绷的我走向东北方。在明亮的邪恶月光中,我拖著沉重的步子不断前进。偶尔,我会看到一两块从无可名状的失落亘古世界里遗留下的宏伟巨石。它们全都包裹在沙砾里,只露出很小的一部分。这片可怕的荒漠有着无法估量的漫长历史与阴沉险恶的恐怖氛围,而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前所未有地压迫与烦乱。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些足以将人逼疯的梦境,以及梦境背后的可怖神话,还有那些土著与矿工面对这片沙漠与那些雕纹巨石时表现出的恐惧情绪。

然而,我依旧迈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前行,就好像自己正赶着去参加某个怪诞的聚会。扑朔迷离的幻想、难以抗拒的冲动以及虚假的记忆越来越强烈地侵袭着我。我想起了儿子的飞行报告——他看见一排排巨石似乎拼出了某些轮廓;同时也想知道为什么这些叙述会让我觉得非常熟悉,同时又有些不祥。某些东西正在摸索和摇晃记忆的门闩,试图蜂拥而出,与此同时另一股未知的力量却竭力想要把门闩上。

那天晚上没有风。起起伏伏的苍白沙丘就像是一片被完全冻结的海洋。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却依旧一步步前进,就像是早已熟知命运的安排。我的梦境开始涌入身边的清醒世界,每一块掩埋在沙砾中的巨石似乎都变成了史前建筑中无尽房间和长廊里的一部分,上面雕刻着我在被伟大种族囚禁时所熟识的曲线符号与象形文字。偶尔,我甚至觉得自己能够看见那些无所不知的锥形梦魇正在四处活动,进行日常的工作;我开始害怕低头查看自己的身体,唯恐发现自己也是它们中的一员。但是,从始至终,我既能看见被沙砾淹没的石块,也能看见无穷的房间与走廊;既能看见明亮而又邪恶的月亮,也能看见发光晶体制作的盏盏灯具;既能看见无穷无尽的沙漠,也能看见窗外摇曳的蕨类与苏铁树林。我既在梦里,也在清醒世界中。

然后,我看到了一堆白天狂风吹走沙砾后露出来的石头。看到这堆石头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者走了多远——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朝哪个方向走。但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堆石头。它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以至于那些传说里的亘古景象在突然间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无边的沙漠,邪恶的月亮,还有从无法想象的的过去残留下来的碎片。我走近了几步,然后停顿下来,用手电筒照亮了那堆倒塌的遗迹。风催走了一整座沙丘,留下一个不规则的低矮圆堆。圆堆由巨大的独石和小一些的碎块构成,大约四十英尺宽,二到八英尺高。

从看到它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座圆堆有着空前重要的意义。这不仅仅是因为圆堆里有着数量空前的石块,而且当我借着月亮与手电筒的光芒细细审视它们的时候,某些沙砾磨损后的痕迹吸引住了我的视线。这些石头中没有哪块与我们之前发现的样本有本质的不同。吸引我的是一些更细微的东西。单独盯着一块石头看的时候,我并不会有特殊的感觉;仅仅当我同时看着几块石头时,才会得到某些模糊的印象。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意识到了真相。这些石块上的曲线图案是密切关联在一起的——它们是某个非常巨大的装饰图案的一部分。在这片经历了无穷动荡岁月的荒漠里,我第一次遇到了一堆还保留在原始位置上的遗迹——虽然它已经支离破碎,倒塌成了一堆废墟,可即便如此,它依旧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

我从一个较低的地方开始,费了不少力气才爬上了那堆石头。一路上,我用手清理掉了覆盖在各处的沙子,不断地试图去理解花纹与花纹间的联系,同时也试图弄清楚这幅图案的尺寸、形状与风格。慢慢地,我勉强弄明白了那座曾经修建在此处的建筑,也对那些曾经铺展在这座史前建筑宽广表面的图案有了大致的印象。它与我在梦境中瞥见的某些场景完美地吻合在了一起,让我感到惊恐和胆怯。这曾是一条三十英尺高的宏伟走道。走道的地面上铺设着八角形的石板,而头顶上则修建着坚实的拱顶。在走道的右边应该开着许多的房间,而在走道的另一头还有一段奇特的斜坡通往更深的地下。

当这些念头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我惊骇地跳了起来,因为它们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些石块能够提供给我的信息范围。我怎么会知道这条隧道原本应该深埋在地下?我怎么会知道那段通往上一层的斜坡原本应该在我身后的位置上?我怎么会知道通往柱林广场【注】的那条地下长隧道就在左手边的上一层?我怎么会知道那些摆着机器的房间,怎么会知道向右通往中央档案馆的隧道应该还要再往下走两层?我怎么会知道有一座由金属封死的可怕活板门就在这些通道的最底端,距我所在地方只有四层远?这些原本属于梦境世界里的东西闯入了真实世界,让我感到困惑不安。随后,我发现自己被冷汗浸透了,止不住地颤抖。

【注:the Square of Pillar】

忽然,我感觉到了一股难以察觉的微弱寒气从这堆废墟中央某个令人压抑的地方缓缓地透了出来,这是最后一根,最无法忍受的稻草。和刚才一样,幻觉立刻消退了,我的眼前再度只剩下了邪恶的月亮,阴沉险恶的沙漠,以及古老建筑铺展在沙地上的残冢。此刻,我遇到了某些真实有形、可以触碰的东西,而且这些东西充满了有关黑暗秘密的无穷暗示。因为那股气流只说明了一件事情——这片位于沙漠上的杂乱碎石下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深渊。

我最先想到的是邪恶的土著神话——那些位于巨石之中,会发生可怕事情,并且孕育狂风的地下石屋。然后,那些梦境又重新浮现在脑海里,我感到某些模糊的虚假记忆正在自己的脑海里拉扯着。我的脚下究竟埋藏着怎样的世界?我即将发现怎样一个不可思议的,能够衍生出那些远古神话与扰人梦境的远古世界?我只犹豫了片刻,好奇与探索科学的热情驱使着我,抵挡住了不断蔓延的恐惧。

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走出了行动,仿佛被某些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命运攫住了手脚。收好手电筒后,我使出了超乎自己想象的力量,一块一块地挪开了那些巨大的石头,直到一股气流涌了上来——相比沙漠里干燥的空气,这股湿润的气流显得格外古怪。随后,我终于看到了一条黑暗的裂缝——当我清扫掉所有小到能够移动的碎块后——丑恶的月光照亮了一个大小足够我出入的洞口。

我掏出了手电筒,向入口里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束。然后,我看见自己下方有一堆建筑坍塌后留下的杂乱废墟。那堆废墟形成了一个大约四十五度的斜坡,通向北边的地下,显然是那些原来位于上方的建筑物倒塌后造成的结果。坑道与地面之间的深坑里填满了无法穿透的黑暗。而在坑道的顶端还保存着一些巨大的应力结构穹顶的痕迹。看起来,沙漠的这片区域正好盖在某座地球历史早期就已经存在的巍峨建筑里的某一层上——至于这座建筑残余下的部分在经历了无数年的地质灾变后还能保存下多少东西?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敢去想像。

回想起来,在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所在位置的情况下,突然独自闯入这样一个可疑的深渊,简直就和彻底的神精错乱没什么两样。或许,我的确疯了——在那个夜晚,我毫不犹豫地爬了下去。那种一直在指引着我的诱惑与宿命的驱策似乎再次显现。我穿过洞口,沿着那条宏伟而又不祥的斜坡开始了一段疯狂的旅程。为了节省电池,我断断续续地开关着手电筒,寻找向下攀登的路。有时候,我能面朝下方找到一块地方搭手,或者一个支撑点,有时候则不得不头朝上方的石堆,不太稳妥地向下滑去。在手电筒的光照中,左右两侧远远地朦胧显现出留有雕刻痕迹的破壁残垣。而我的前方只有无法穿透的黑暗。

在向下攀登的过程中,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令人困惑的暗示与镜像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沸腾,以至于所有的客观事物似乎都被挤到了遥不可及的远方。生理感官全都消失了,就连恐惧也变成了怠惰的怪兽雕像,如同幽灵般若隐若现,无能为力地睨视着我。最终,我踏上了一片遍布倒塌石块、石头碎块、沙砾以及各种各样岩屑的平地。在我的左右两侧——大约三十英尺远的地方——耸立着厚实的石墙,而石墙的顶端则支撑着巨大的穹棱。我能还能辨认出上面有雕刻过的痕迹,但雕刻的内容已经完全无法分辨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头顶的穹窿。虽然手电筒的光线无法直接照射到穹窿的顶端,但那些巨大拱形中较为低矮的部分依旧清晰可见。它们的样式与我在有关远古世界里的无数噩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这让我我第一次打心底感到了恐惧。

在我身后很高的地方,还残留着一团微弱模糊的光辉,那是月光照耀的外部世界仅余的痕迹。一丝模糊的念头警告我不要让那团光辉离开自己的视线,否则我就会失去返回外部世界的指引。随后,我朝着左手边的那面刻痕最为清晰的石墙走了过去。满是碎石的地面几乎与下来的斜坡一样难以穿越,但我还是想办法找到了一条不太好走的路。在某个地方,我挪开了那些堆积在一起的石块,踢走了岩屑,想看看路面的模样。而那些虽然表面翘起却依旧勉强拼接在一起的巨大八角形石板对我而言是如此的熟悉,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爬到距离墙面不远的地方后,我用手电筒照亮了那堵石墙,慢慢地,非常细细地审视了那些雕刻饱经月磨蚀后留下的残遗。虽然过去存在的流水似乎侵蚀了砂岩的表面,但那上面依旧保留着一些我无法解释的奇特结块【注】。建筑物的某些地方已经非常松垮,并且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变形,这让我不禁怀疑这座古老而隐蔽的大厦所残余下的部分还能在地表的动荡中保存多少个世纪呢?

【注:incrustations,此词既有“表面镶嵌装饰” (之前的翻译) 也有“污物在固体表面结块”的意思。考虑到此处似乎不是在说前面的雕刻装饰,所以选择了后者。】

但最令我激动的还是那些雕刻物。尽管饱经岁月的磨蚀,但它们并没有错位得太厉害,因此能够相对容易地近一一对上;它们的每一个细节都让我发自内心地觉得熟悉,这让我目瞪口呆。如果说我对这座古老石屋的主要风格样式很熟悉,这还可以理解。某些神话能够造成强而有力的影响,并且渐渐演变成了某类神秘学知识。而我在患上失忆症的那段时间里接触到了这类神秘学知识,所以才会在潜意识里唤起那些栩栩如生的景象。但我该如何解释眼前的一切呢?这些奇怪图案上的每一条直线与螺旋里最琐碎、最精细的特征都与我二十多年来在梦中见到的那些图案一模一样。怎样一些早已被遗忘的晦涩制图方法才能在我的潜意识里复制出这些阴影与细节,才能精确、持久而且一尘不变地出现在我一晚又一晚的梦境中?

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而且这也不是一点点相似而已。毫无疑问,毋庸置疑,我所处的这条千百万年来一直深藏在地下的通道正是梦境里某个场景的原型。在睡梦里,我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就像是我对自己位于阿卡姆镇克雷恩大街上的房子一样熟悉。的确,我在梦里看到的是它尚未破败时的原貌;但即便如此,两者依旧是同一个东西。在恐惧中,我彻底弄清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我很熟悉身边的这座建筑,也知道它在梦中那座恐怖的远古城市里的具体方位。我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这座建筑,乃至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那个地方在历经漫长的蹂躏与灾变后依旧保留了下来——这种发自本能的自信让我觉得毛骨悚然。老天在上,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古老的神话描述过那些居住在这片远古石头迷宫里的生物,可这些神话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可怖真相?

文字只能非常勉强地表达那些混杂在一起恐惧与困惑。这种混乱折磨着我。我知道这个地方,我知道前面还有什么等着我,我也知道自己的头顶上曾经耸立过无数的高楼——如今它们早已坍塌崩解,化作碎石,只留下一片荒漠。我颤抖着意识到,如今,我已经不需要来自外面世界的月光指引我离开了。某些念头吹粗我立刻从这儿逃出去,另一方面强烈的好奇和驱策我继续前进的宿命则混合成了一股狂热的情绪催促我继续前进,我觉得自己快被撕裂了。这座可怕的古老都市在梦境结束后的千百万年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化?我知道这座位于城市下方的地底迷宫连接着城市里所有的岿巍高塔,但是在经历了地表的动荡后,这座迷宫还残余下多少呢?

我会看到一个埋藏在地下,古老得可怕的完整世界吗?我还能找到书写大师【注 1】居住的房间吗?我还能找到斯吉吉哈【注 2】——那个来自南极大陆,有着星形头部的食肉植物的精神——在墙面空白处凿刻过某些图画的高塔吗?下方第二层通道还能不能通过呢?那条通道连接异族精神聚集的大厅。一个不可思议的异族精神——一个居住在一千八百万年后冥王星以外某颗未知行星内部,能够改变部分形体的生物——在那个大厅里保存了一尊用粘土制作的模型。

【注 1:the writing-master,是单数,可能是指某一个特殊的伟大种族个体。】

【注 2:S’gg’ha,一位远古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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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意思的细节 1,《疯狂山脉》中提到,远古者使用类似哨音一样语言,所以这只远古者的名字是由一连辅音组成的,只在最后有一个元音。洛夫克拉夫特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_

很有意思的细节 2,根据《疯狂山脉》的叙述,远古者喜欢用浮雕的方式纪念重要的事情,但伟大种族的记录主要依靠文字,没有类似的习惯 (见前文) ,所以这只远古者其实是在自娱自乐。]

我闭上眼,抱住头可怜而徒劳地试图将那些疯狂的梦境碎片赶出自己的脑海。然后,我第一次敏锐地感觉到了四周潮湿、寒冷、流动着的空气。我打了个寒颤,意识到在更深、更远的地下肯定有一连串万古死寂的巨大黑暗深渊。我想起那些梦境里出现过的可怕房间、隧道与斜坡。前往中央档案馆的通道还畅通着吗?当我想起那些存放在防锈金属架子上的惊人记录时,驱策我前进的宿命开始固执地拉扯着我的大脑。

在梦境与神话里,那里长眠着宇宙时空的全部历史——从过往到未来——各个时代的太阳系里的各个星球上来的各式各样的精神写下了这些历史。当然,这太疯狂了,但我偶然发现的这个黑暗世界不正和我自己一样疯狂么?我想到了那些锁着的金属架子,还有那些用来锁住箱子的球形把手。那些梦境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曾在最低一层的陆生脊椎动物隔间前无数次重复打开把手的复杂过程!那一系列变化多端旋转与挤压动作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让我觉得既熟悉又新鲜。如果我梦见的箱子真的存在,那么我肯定飞快地打开它。也就是这个时候,那种疯狂彻底地控制住了我。片刻之后,我翻越过那些岩石碎块,朝着记忆中通向更深处的斜坡走了过去。


Chapter VII

在这之后记忆就不太可靠了——事实上,我至今依旧抱有最后一丝绝望的期盼,试图相信它们只是一个魔鬼般的噩梦——或者精神错乱造成的幻觉。狂热的情绪在我脑中肆虐,想到所有念头都像是隔着某种烟雾——有时候思维甚至会变得断断续续。在吞没一切的黑暗中,手电筒的光线无力地亮着。石墙与雕刻如同魅影般出现在闪过的光亮里,全都显露出饱经岁月磨蚀的破败景象,而它们带来的熟悉感觉更让我觉得毛骨悚然。在有一处地方,拱顶出现了极其严重的坍陷,因此我不得不爬上堆积得如同小山一般的石块。那堆石块非常高,几乎可以够到生长着怪诞钟乳石的破碎穹顶。这是噩梦的最高潮,而那些虚假记忆的邪恶指引则让一切变得更糟。唯一让我觉得陌生的,是我那与巍峨建筑并不相称的渺小身躯。这种不同寻常的渺小感觉让我觉得格外压抑,仿佛从人类的身体里观看这些高耸的石墙时,它们全都变成了全新的、异样的东西。我一次次紧张地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而自己的人类身躯让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我爬上爬下,磕磕碰碰地在深渊的黑暗里前进——一路上跌跌撞撞,狼狈不堪,有一次还差点打碎了手电筒。我熟悉这座可憎深渊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角落。在很多地方,我会停下来,将灯光投向那些早已堵塞、摇摇欲坠却依旧非常熟悉的拱门。有些房间已经彻底坍塌了;还有一些则空荡荡的,或者堆满了碎石。在少数几个房间里,我看到一堆堆金属器物——有些保存得非常完好,有些已经损坏了,还有些则压扁变形了——我觉得那些东西可能是在梦中出现过的巨大基座或桌子。但它们真正的用途,我想都不敢去想。

随后,我找到了那条向下的斜坡,并顺着它一路走向深处——但没过多久我就被一条断开的不规则裂缝挡住了去路。裂缝最窄的地方接近四英尺,坡面的石头已经塌落到了下方,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我知道那下面还有两层楼层,同时也记起这座建筑的最底层还有一扇用金属条加固的活板门。关于活板门的记忆给我带来了新的恐慌,并随之颤抖起来。那儿已经没有卫兵把守了——因为那些潜伏在里面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完成了毛骨悚然的报复行动,并且陷入了漫长的衰亡期。待到人类消失后的甲虫种族出现时,它们已经彻底灭绝了。可当我想到那些土著传说时,我再度打了个寒颤。

跃过那条断开的裂缝几乎花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因为散乱着碎石的地面让我没办法助跑——然而疯狂依旧驱使着我继续前进。我选择了一条靠近左侧墙壁的路线——那儿的裂缝最窄,而且对面的落点也相对没那么多危险的碎屑——在经历过一个疯狂的瞬间后,我安全地落到了另一边。最终抵达下一层后,我跌跌撞撞地穿过了两侧全是房间的拱道。过去,那些房间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机器,现如今却只剩下一大堆形状怪异、半掩在倒塌拱顶下的金属废墟。所有的东西都还在我记忆中的位置上。我自信地翻过了一堆堆堵在面前的碎石,来到了一条宽大的横向隧道里。我相信这条隧道能够带领我从城市下方抵达中央档案馆。

随着我爬上爬下,磕磕碰碰地沿着那条散乱着碎石的隧道不断前进,无穷无尽的岁月似乎渐渐在我面前展开。偶尔,我能从饱经岁月沧桑的墙面上辨别出各式各样的雕刻——有些很熟悉,其他一些似乎是后来加上去的,要比梦境所属的时期更晚一些。由于这是一座连接着各座建筑的地下公路,除开连接着其他建筑较低层的通道外,不会有别的拱道。在一些交叉口处,我停下来转向一边,长时间凝视着那些记忆犹新的通道与房间。只有两次,我发现梦境里的场景出现了根本的变化——其中一处,我还能找到记忆里的拱门被封闭后留下的轮廓。

随后,我的前进道路上出现了一座修建在那种破败的无窗巨塔下方的地窖。那些怪异的玄武岩预示了某种只能小声议论的恐怖源头。而当我极不情愿地匆忙穿过它的时候,我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并且觉得有一阵奇怪的虚弱感觉在迫使我减慢脚步。这座古老的地窖是圆形的,直径足足有两百英尺,暗色调的石头上没有任何形式的雕刻。地面上空荡荡的,除了尘土与沙砾外,什么也没有。此外,我还能看到一些通往上方或下方的孔洞。地窖里没有楼梯或斜坡——的确,在梦里,那些不可思议的伟大种族从不去碰这些古老的高塔。而那些修建它的怪异存在也不需要楼梯或斜坡。在梦里,这些向下的空洞总被紧紧地封住,并由守卫紧张地看守着。而如今——它们黑洞洞地敞开着,送出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流。至于那下面孕育着怎样一些永夜的无底深渊,我已经不容许自己继续去想了。

随后,我爬过了一段严重淤塞的通道,来到一个天花板完全坍塌的地方。那里的碎屑堆成了一座小山。我爬上了那座小山,进入了一片旷阔的空间。那儿是如此的空旷,手电筒的光亮既照不到周边的石墙,也照不到头上的拱顶。我猜这里肯定是金属供应者的大楼【注】下方的地窖。那儿原本应该正对着第三广场,离档案馆不远。至于它们经历了什么样的变故,我实在无法推测。

【注: the house of the metal-purveyors】

我翻过了碎屑堆积成的小山,在它的另一侧找到了隧道的入口。然而向前走过一段路后,我发现通道完全堵住了。倒塌下来的拱顶堆积在隧道里,几乎碰到了下陷的天花板。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要挪开那些倒塌的石块,在废墟上挖出一条通道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敢去移动那些紧密堆在一起的碎石。现在想起来,即便平衡有最微小的扰动都可能导致压在上方、足有数吨重的碎石垮塌下来,将我碾成粉齑。如果整段地下探险并非如我期望的那样只是一场可憎的幻觉,或一段噩梦——那么肯定是纯粹的疯狂在驱使我,指引我。不论如何,我的确弄出了——或者,我梦见自己弄出了——一条勉强能够挤过去的通道。接着,我将手电筒开着,深含着嘴里,扭动着爬过了那堆碎屑。那些生长在参差不齐的天花板上的奇异钟乳石几乎将我给撕碎了。

挤那条通道后,我终于离自己的目的地——那座雄伟的地下档案馆——又近了一步。沿着碎屑堆的另一端滑下去后,我顺着通道剩下部分的延伸方向,拿着手电筒,时开时关地走了下去,最终来到了一处非常低矮、四周开着许多拱门的圆形地下室——这座地下室保存得极为完好,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墙面——或者墙面上那些手电筒能够照亮的部分——密密麻麻地凿刻着许多象形文字与典型的曲线符号——其中有一些是后来添加上去的,并没有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我意识到,这里即是命运指向的终点。随即,我转向了那扇位于左手边的熟悉拱门。我知道自己能在那里找到一条未被阻塞的通道,并且利用斜坡抵达残留下来的每一层——对此,我非常古怪地没有丝毫疑虑。这座被大地保护着的雄伟建筑承载着整个太阳系里的所有历史,伟大种族用超凡的技艺建造并加固了这个地方,保证它能够和整个太阳系一样长久地保存下去。它们按照天才般的数学设计将这些巍峨的巨石堆建在一起,并用坚固得难以置信的水泥粘黏起来,将它们建造成如同地球岩核一般坚实的巨物。即使在历经了超越我理解范围的漫长岁月后,这座被埋藏了的庞然大物依然保持着它最基本的轮廓;虽然其他地方满是石头,但这里的地面上却只有浮尘,很少见到碎屑。

从此处开始,道路变得相对顺畅起来。这给我造成了奇怪的影响。在此之前,道路上的障碍一直阻挠着那些疯狂的渴望,而现在所有的渴望变得越发狂热了。我开始沿着拱门后那条有着低矮天花板的通道全速奔跑起来。对于这条走到,我记得很清楚,清楚到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害怕。然而那些熟悉的感觉已经不会再让我感到惊异了。没过多久,许多印刻着象形文字的巨大金属柜门阴森地浮现在了我的面前。我看到有些柜门还保持在原来的位置上;有些已经打开了;还有一些出现了严重的则扭曲变形——过往的地质剧变虽然不能撕裂这座岿巍的建筑,但却足以让那些金属柜门屈服。随处可见敞开的空架子,而些架子下往往堆着盖满灰尘的箱子。看起来,强烈的地震将那些箱子全都摇晃了下来。偶尔出现的立柱上雕刻着巨大的符号或文字,预示着书卷的种类和子类。

我曾在一个打开的隔间前停顿了片刻。因为我看见一些特制的金属箱子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被无处不在的沙尘包裹着。随后,我爬了上去,想办法取出了其中一只较小的箱子,将它放在地上进行了一次仔细的检查。它上面标记着那些随处可见的象形文字,但是字符的排列方式似乎有些许的异样。锁住箱子的钩形扣件完全难不倒我。我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依旧光洁无锈、仍能继续使用的盖子,取出了存放在里面的书籍。如我所料,那是一本约二十英寸长、三十英寸宽、两英寸厚的书,有着一张薄薄的、能够从上端打开的金属封面。虽然历经了无穷的岁月流逝,那些用纤维编织的坚固页面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怀着某种挥之不去而且正在渐渐唤醒的记忆,我仔细研究了那些颜色古怪、用刷子画上去的文字符号——它们既不像常见的曲线象形文字,也不像是人类已知的任何字母体系。然后,我意识到那是一个被囚禁的异族精神所使用的语言。在梦里,我对它略有了解——它来自一颗较大的小行星,而那颗小行星是某颗远古行星的碎片,它上面保存了许多先前行星上的生命与知识。与此同时,我也回忆起档案馆的这一层是专门用来存放地外行星卷宗的地方。

停止继续审视这份让人难以置信的档案后,我才注意到手电筒的光线已经开始变暗了。于是,我飞快地装上了总是带在身边的备用电池。然后,借着更明亮的光线,我重新开始兴奋地飞奔起来,穿过错综复杂、无穷无尽的过道与走廊——不时地辨认出一些非常熟悉的架子。我的脚步声很不协调地回响在这座长久以来只有寂静与死亡的地下坟窟里,而那些声音让我隐约觉得有点儿烦乱。一个个足迹全都留在了身后那些千百万年来无人行过的灰尘上。而一想到那些足迹就让我觉得不寒而栗。如果那些疯狂噩梦曾告诉过我任何真相的话,那么在这之前肯定没有人类的足迹踩踏在这些早已失落的道路上。我不知道自己疯狂奔跑的终点在哪里。不过,某些拥有邪恶影响的力量一直在牵引着我茫然的意识,发掘出已被埋藏的回忆,因此我隐约觉得自己并非在漫无目的地乱跑。

我来到一条向下的斜坡边,然后顺着它跑向了更深的地方。飞奔中,我经过了一层层楼层,却没有停下来去探索它们。我昏乱的脑海开始出现了某种节奏,并且让我的右手也跟着那节奏一同抽搐起来。我想要打开某个东西,而且我觉得自己知道需要打开它所有旋转与挤压。那就像是有着密码锁的现代保险柜。不论是不是梦,我曾经知道打开它的方法,现在也知道。梦——或者潜意识里的片段神话——为何能够教会我一个如此琐碎、如此细致、如此复杂的细节?我一点儿也不想去解释这个问题。我已经抛掉了所有条理清楚的想法。因为,这些无名的废墟给我带来了令人骇然的熟悉感觉,而面前的一切与那些只有梦境和片段神话才暗示过的内容恐怖地吻合在了一起——如此来说,我的整段经历难道不就是一个毫无道理的噩梦么?也许,在那个时候——以及在如今这些神智健全的时刻——我心中最根本的信念就是:我根本没有醒过来,而整座被埋葬的城市也只是一些高烧的幻觉而已。

最终,我来到了建筑的最底层,冲向了斜坡的右侧。出于某种捉摸不透的原因,我尽量放轻了脚步,甚至不惜减慢了速度。在埋藏得最深的最后一层里存在着某个我不敢穿越的地方。而当我靠近那里的时候,我回忆起了自己所害怕的东西。那仅仅是一扇被金属条加固密封的活板门而已。但现如今,那里已经没有守卫了。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并且踮起了脚尖——在经过那个有着类似天窗的黑色玄武岩地窖时,我也做了完全相同的事情。我感觉到了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流,就像是玄武岩地窖里感受到的一样。其实,我一直希望自己能走向另一个方向。至于我为什么必须选择这一条路线,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来到空地上后,我看见那扇活板门完全敞开着。随后,我再度走向了那些架子,其中有个架子下累着一堆显然是不久前才掉落下来的箱子,上面覆盖着薄薄的尘土。我瞥了一眼那个架子前方的地面。与此同时,一股新的恐惧牢牢地攫住了我,然而我一时间却没弄明白其中的原因。几堆掉落在地上的箱子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这座黑暗无光的迷宫在千百万年的岁月里经历了无数次地质剧变的摧残,而且每一隔一段时间,上方垮塌的建筑就会在这里激起震耳欲聋的回想。然而,直到即将穿过那片空地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为何会感受到如此剧烈的惊骇。

我害怕的不是那堆箱子,而是地上的灰尘。在手电筒的光芒中,那些灰尘似乎有些异样——有几块地方的灰尘看上去要比其他地方更薄上一些,似乎在许多个月前,有什么东西曾扰乱过那些灰尘。但我还不是太肯定,因为即使是那些看起来薄一些的地方也积累了很厚的灰尘;然而那些看起来不太均匀的灰尘似乎展现出了某些可疑的规则轮廓,这让我觉得格外的焦虑。而当我将手电筒的光束靠近其中一处可疑的地方时,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看到的东西——因为那种灰尘里存在规则轮廓的感觉变得非常明显了。那好象是几行复杂的印痕——每三个印痕为一组,每个都大约有一平方英尺。而单个印痕又由五个直径三英寸、近似圆形的小印痕组成,五个小印痕中,一个在前四个在后。

这几行一英尺见方的印痕似乎延伸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走到某个地方,然后又折返回去了一样。它们非常的模糊,甚至可能是我的错觉,或是某些偶然事故造成的;然而我觉得它们经过的路线却透着某种模糊而且难以言明的恐怖意味。因为这些印痕的一端正落在那堆不久之前才翻倒下来的箱子前;而在它们的另一端则一直延伸向那扇透着阴冷潮湿气流的活板门。那扇没了守卫的活板门如今正敞开着,而它的下面则是无法想象的深渊。


Chapter VIII

这时候,那种奇怪的冲动展现出了根深蒂固、势不可挡的力量——它征服了我的恐惧心理。我看到了那些疑似脚印的可怖痕迹,并且联想起与它们有关的骇人梦境。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会有什么合乎理性的动机能够驱使我继续前进。然而我的右手——即使因为恐惧不断颤抖——仍旧在有节奏地抽动着,渴望着找到并打开某一个锁。在意识到这些事情之前,我已经经过了那堆不久前才倒下来的箱子,踮着脚一路小跑过满是灰尘没有脚印的走道,朝着某个地方走了过去。我似乎很熟悉那个地方,这种熟悉的感觉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让人害怕。我脑里不断地涌现着各式各样的问题,而这些问题的起源以及相互之间的关联我却仅仅才开始猜测。我在想:人类的身躯能不能够到那个架子?人类的手能否完全掌握记忆中数亿年前的开锁方法?那个锁是否完整如初?是否还能使用?而当我渐渐意识到一些事情后,我又想:我该对——或者我敢对——那个我希望又害怕发现的东西做什么?它会证明某些超越人类正常观念、足以粉碎大脑的可畏真相么?或者它仅仅只会证明我是在做梦?

这时候,那种奇怪的冲动展现出了根深蒂固、势不可挡的力量——它征服了我的恐惧心理。我看到了那些疑似脚印的可怖痕迹,并且联想起与它们有关的骇人梦境。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会有什么合乎理性的动机能够驱使我继续前进。然而我的右手——即使因为恐惧不断颤抖——仍旧在有节奏地抽动着,渴望着找到并打开某一个锁。在意识到这些事情之前,我已经经过了那堆不久前才倒下来的箱子,踮着脚一路小跑过满是灰尘没有脚印的走道,朝着某个地方走了过去。我似乎很熟悉那个地方,这种熟悉的感觉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让人害怕。我脑里不断地涌现着各式各样的问题,而这些问题的起源以及相互之间的关联我却仅仅才开始猜测。我在想:人类的身躯能不能够到那个架子?人类的手能否完全掌握记忆中数亿年前的开锁方法?那个锁是否完整如初?是否还能使用?而当我渐渐意识到一些事情后,我又想:我该对——或者我敢对——那个我希望又害怕发现的东西做什么?它会证明某些超越人类正常观念、足以粉碎大脑的可畏真相么?或者它仅仅只会证明我是在做梦?

然而,就在脑子还在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我将电筒咬在嘴里,开始向上爬去。突出在外的锁扣很难提供有效的支撑;但和我之前预料的一样,柜门已经打开的隔间派上很大的用处。在攀登的过程中,我既利用了那扇不太灵活的柜门,也利用了隔间的边缘,并且尽量避免了太大的噪音。踩在柜门上沿,保持住平衡后,我将身子努力向架子的右侧倾斜,达到了一个刚好能够到目标锁扣的位置上。由于攀爬太过费力,我的指头已有些麻木了,因此在刚开始解锁的时候,手指显得有些笨拙;但我很快就发现人类手指的生理结构完全能够胜任这项工作。此外,记忆里的动作也强化了它们的活动。那一系列错综复杂的神秘动作通过某种方式穿越了未知的时间鸿沟,准确地重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每个细节都分毫不差——我只摸索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听到了一声咔嗒。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让我更感到惊骇,因为我根本就未曾有意地期待过它的出现。紧接着,伴随着一阵非常微弱的咯吱声,金属柜门缓缓地打开了。

我精神恍惚地看着柜子里的那一排灰色箱子,心头涌起了一种完全无法解释但却异常强烈的情绪。随后,一只我的右手刚巧能够够到的箱子引起了我的注意。而当我看清楚它上面的曲线象形文字时,不由得痛苦地颤抖起来。这种痛苦远比单纯的恐惧更加复杂。然而,即便抖个不停,我依旧在拖动箱子时倾泻而下的沙砾尘土中将它取了出来,同时尽可能安静地将它慢慢移动到身边。这只箱子的与我之前搬动过的那只箱子差不多,约有二十乘十五英寸,可能稍微更大些,厚度刚刚超过三英尺,上面铸造着一些包含曲线数学图案的浅浮雕。我仓促地将它塞进了身体与架子间的空档,然后摸索着上面的扣件,并最终松开了挂钩。接着,我抬起了盖子,将这个重物挪到了自己的背上,然后用挂钩钩住了自己的衣领。解放双手后,我笨拙地爬下了架子,最终回到了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准备进一步仔细检查自己的战利品。

我跪在满是沙子的灰尘中,将箱子翻转过来,摆在了自己面前。双手颤抖得厉害。一方面,我不敢将箱子里的书卷拿出来,另一方面,我又非常渴望自己能够将它拿出来——同时也觉得某些力量在逼迫我这样做。渐渐地,我意识到了自己所寻找的东西,而这个念头令我呆若木鸡。如果那件东西真的在箱子里——如果我没有在做梦——那么它蕴含的深意已经远远超越了人类心智所能承受的范围。而最让我痛苦的是,在那个短暂的瞬间,我觉得自己周遭的一切并非是一个梦境。身边的所有东西都真实得让我毛骨悚然——而且,当我再度回忆起那个场景时,它们依旧真实得让我毛骨悚然。

最后,我还是颤抖着将那本书从箱子里拿了出来,然后着魔地盯着那些留在封页上、依旧记忆犹新的象形文字。它们似乎还保持着最初的原始状态,而那些曲线组成的符号仿佛催眠般牢牢地把握住了我的目光,就好像我真的能够阅读它们一样。事实上,如今我已经不敢发誓说自己实际上完全没办法阅读它们——也许,凭借着某些转瞬即逝的可怕记忆,我可能真的看懂了它们。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花多长时间才能鼓起勇气去翻开那张薄薄的金属封面前。但是,我妥协了,并且为自己找了个台阶。我从嘴里取出了手电筒,关上了开关,节约剩下的电池。接着,在一片黑暗里,我鼓起了勇气,最终翻开了封面。最后,我的确将手电筒的光亮扫过了翻开的书页——同时也进一步下定决心,不论自己看到什么,都必须克制住情绪,不发出任何声响。

我只看了短短的一瞬,然后几乎立刻瘫软在地。不过,我还是咬紧了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后,在吞噬一切的黑暗里,我慢慢地瘫倒在地上,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前额上。那正是我所预料的东西,也是我所畏惧的东西。要么我当时在做梦,要么时空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注】我当时一定在做梦——但是,我能够验证自己的判断,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就能够将这个东西带回去,展示给我的儿子。虽然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东西在无法穿透的阴暗里围环绕着我旋转,但我依旧觉得头晕目眩。那一瞥带来的追忆与想象激起了无数纯粹恐怖的景象与念头,它们蜂拥而至,将我挤在其中,蒙蔽了我的感官与意识。

【注:time and space had become a mockery。】

我想起了那些出现在尘土里,疑似脚印的痕迹,同时为自己呼吸时发出的声音战栗不安。随后,我再次迅速地开关了手电筒,并且借着转瞬即逝的光亮看了一眼翻开的书页,就好像毒蛇的猎物在注视着捕食者的眼睛与毒牙。然后,在一片黑暗里,我用笨拙的手指合上了书,将它放回了容器里,然后合上了盖子,锁好了那个奇怪的挂钩。这就是我必须带回外部世界的东西——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如果这座深渊真的存在的话——如果我,以及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的话。

至于我是什么时候踉跄着站起来,开始沿路返回的,我已经不太确定了。说来古怪,作为一种测量我与普通世界分离长短的方法,在地下度过的毛骨悚然的几个小时里,我甚至没有看过一次手表。我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拿着那个不祥的箱子,踮起脚怀着一种无声的恐慌情绪经过了不断送出冷气的深渊,还有那些疑似脚印的痕迹。当踏上无穷无尽的斜坡后,我渐渐放松了警惕,但却始终无法摆脱一丝焦虑的情绪——当我从上方沿着斜坡走下来的时候,我还没有这么焦虑过。

想到要再度经过那座比城市更加古老的黑色玄武岩地窖,再想起那些从没有看守的深渊里涌出的阴冷气流,我就觉得非常恐惧。我想起了那些让伟大种族们感到害怕的东西,那些依旧潜伏在下面——非常虚弱,并且逐渐衰亡——的东西。我还想到了那些由五个圆形拼成的脚印,还有那些牵涉到这类脚印的梦境——还有与脚印有关的怪风和哨音。然后,我又想起了现代土著们的传说——它们也提到了可怕的狂风与无名的地下废墟。

在路上,我认出了一个雕刻在墙上的符号,知道自己应该进入右手边的楼层。接着,在经过先前查看的另一本书后,我回到了那座有着许多拱门岔路的圆形地下室。进入那个地方后,我立刻认出了来时的那条拱道,然后径直拐了进去。随后,我意识到剩下的路会难走得多,因为档案馆以外的建筑大多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倒塌。身边的金属箱子给我带来了额外的负担,而且我发现当自己踉踉跄跄地行走在各式各样的碎石岩屑间时,保持安静就变成了一个越来越棘手的难题。

随后,我来到那堆几乎和天花板一样高的石堆面前。过来的时候,我在石堆上挖出了一条狭窄的小道。但再度穿过通道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因为之前经过通道的时候,我弄出了不少声响,而此刻——在看过那些疑似脚印的痕迹后——我最惧怕的就是声音。另一方面,随身携带的箱子也大大地增加了穿越狭窄裂缝的难度。但我依旧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攀上了那堆阻塞物,接着把箱子塞进了前面的裂缝,然后咬住手电筒,勉强挤进了那道缝隙。和之前一样,我的背脊又忍受了一回钟乳石的折磨。然而,当我试图抓住箱子的时候,它向前摔了下去,在石屑堆积成的斜坡上滚落了一小段距离,并且制造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哗啦声,同时激起了一阵回音。我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并且立刻猛冲出去,一把抓住它,确保不会造成更多的响动——但就在片刻之后,我脚下滑动的巨石却突然制造出了一阵空前的喧嚣响动。

这阵响动即是我厄运的根源。无论错误与否,我觉得自己听到远在身后的那个世界对这声响动做出了可怖的回应。我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尖厉的哨音。那声哨音不同于世界上的任何声响,而且完全超越了言语可以描述的范畴。那可能只是我的想象。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情简直就是个冷酷无情的讽刺——因为如果不是这声哨音激起了我的恐慌情绪,接下来的事情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生。

实际上,在那个时候,我已经陷入了彻底的狂乱。我抓住了手电筒,无力地抱起箱子,不顾一切地向前跳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留下一个疯狂念头,迫切地想要逃出这些噩梦里的废墟,回到那个遥远的、有着沙漠与月光的清醒世界。当我抵达那个顶部已经塌陷的巨大空穴,开始攀爬那座耸入无边黑暗的碎石山丘时,我几乎都没有认出那个地方。在爬上陡峭斜坡的时候,我在犬牙交错的巨石与碎屑间反复擦撞了好几次。然后,更大的灾难降临了。当我盲目地试图穿过山丘顶端的时候,完全没有预料到前方突然向下的斜坡。于是,我脚下一滑,然后卷进了一场毁灭性的崩塌里。下滑的大堆石块发出了炮击般的巨大声响,引起了一系列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回音,穿透了黑暗洞穴里的空气。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那场混乱里脱身的,但我保留了一些短暂而片段的意识——记得自己在一片喧嚣中沿着通道飞奔、跌倒、攀爬——而手电筒与箱子则都还在我的身边。然后,当我即将踏进那座让我倍感恐惧的远古玄武岩地窖时,彻底的疯狂降临了。当崩塌的回响渐渐平静下来后,回荡在通道里的声响逐渐变成了一种恐怖、诡异的哨音——就像我之前觉得自己曾听到的声音。这一次我绝对没有听错——而且更可怕的是,那种哨音并不是从后方传来的,它就在我的前面

在那个时候,我可能大声尖叫了出来。我隐约记得自己狂奔过那座远古之物留下来的,如同地狱般的玄武岩地窖。那些可憎的诡异的哨音从下方无底的黑暗里涌出来,穿过没有守卫的敞开通道,在我的耳边呼啸。此外,我感觉到了风——不仅仅只是阴冷潮湿的气流,而是一种猛烈、凌冽、仿佛有意识的狂风。它们从那些发出污秽哨音的可憎深渊里狂野地喷涌而出,席卷整个地窖。

我记得自己在各式各样的障碍里奔跑跳跃。狂风组成的洪流与尖厉的哨音时刻都在增强,它们邪恶地从下方与身后的空洞里涌上来,似乎充满恶意地在我身边卷曲缠绕。然而,在我的身后,那些狂风产生了古怪的作用——它们没有推着我前进,反而在阻碍我的步伐。此时,我已经顾不上保持安静,弄出了一连串的声响,翻过一大堆石块组成的障碍,再度回到了那座通向地面的建筑里。我记得自己瞥见了那座通向有许多机器的房间的拱门,还看到了那条通向下方的斜坡——我几乎失声大哭起来,因为另一扇活板门肯定也在两层之下的深渊里敞开着。但我没有哭,我一遍又一遍地喃喃着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梦,而且我很快就会醒来。也许我还在营地里——也许我还在位于阿卡姆的家里。这些希望支撑起了我的神智,我开始登上了通向更高层的斜坡。

当然,我知道前方还有一道四英尺宽的裂缝等着我去跨越,但其他恐惧带来的折磨让我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有多么可怕。直到快走到裂缝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了问题。在下坡的时候,要越过裂缝自然很容易——但现在这个时候,我走在上坡路上,被恐惧牵绕着,筋疲力尽,抱着金属箱子,还有那些魔鬼般的狂风在背后拖拽,我还能轻易地跃过那条裂缝么?直到最后一刻,我还在思考这些事情,同时也想到了那些可能潜伏在裂缝下方黑暗深渊里的无可名状的存在。

手里摇晃着的手电筒正在变得越来越暗,但当我靠近那道裂缝的时候,一些模糊的记忆提醒了我。身后凌冽的狂风与让人作呕的尖叫此刻变成了一种仁慈的罂粟,麻痹了我对于前方深渊的恐怖想象。然后,我渐渐意识到更多的哨音正从我的前面涌来——可憎之物如同潮水般从想象不到、也无法想象的深渊里蜂拥而出,穿过裂缝,向我袭来。

此刻,纯粹的梦魇的精华降临到了我的面前。理性已经死亡——所有的东西都被忽略了,只有逃跑的动物本能还在生效,我仅仅挣扎着猛冲过斜坡上的碎石,仿佛前方根本没有深渊一般。然后,我看到了裂缝的边缘,并且使出了身上的每一分力气,不顾一切地跃向对岸。瞬间,由可憎哨音与纯粹的、能够触碰得到的有形黑暗所组成的疯狂喧闹漩涡吞没了我。

这就是那段经历的终点,到目前为止,我只能回忆起这些。之后的感觉完全是变幻不定的梦呓。在一系列荒诞奇异、支离破碎的妄想中梦境、疯狂与记忆疯狂疯狂地融合在了一起,与真实没有半点关联。我觉得自己毛骨悚然地向下坠去,穿越无数里格仿佛有知觉的黏稠黑暗。还有一片噪音组成的喧嚣——它们完全不同于我们所知道的、出现在地球上的任何生物或物体所发出的任何声音。那些早已休眠的原始感官似乎恢复了活力,向我描绘出了那些漂浮着的恐怖事物所居住的深坑与虚空,并把我领向不见天日的悬崖与海洋,领向那片从未被光明照亮过的陆岸,与那些位于陆岸之上、由无窗的玄武岩巨塔组成的拥挤城市。

原始地球的秘密与它那无从追忆的亘古历史在我脑中闪过,但那既不是图像也不是声音。有些东西就连我之前做过的最狂野的梦境不曾展露过一分一毫。从始至终,潮湿水汽的冰冷手指一直牢牢地抓着我,一点点地吞噬我,而那种可憎的怪诞哨音则如同魔鬼般尖叫着,压倒了身边黑暗漩涡里交替变化的死寂与喧嚣。

在那之后,还出现了关于梦境里那座宏伟城市的景象——那不再是一片废墟,而是我所梦见的那个样子。我再度回到了那个锥形的非人身体里,混在伟大种族与其他被囚禁的异族精神中,看着它们携带着书卷在宽阔的斜坡与高大的走道中上上下下。然后,这些景象上还重叠着一系列令人恐惧、转瞬即逝、完全看不见的感觉——其中有绝望的挣扎,扭动着摆脱那些呼啸狂风的纠缠触手,如同蝙蝠般疯狂地飞过半凝固的空气,在旋风肆虐的黑暗中狂躁地掘进,以及在倒塌的巨石上踉踉跄跄、蹒跚前进。

那当中曾闪过一个奇怪而又模糊的景象——我隐约看见一团模糊、弥散的淡蓝色光辉漂浮在头顶上。然后,我梦见被风追赶着不断攀登、爬行——蜿蜒蠕动着穿过一大堆杂乱的碎屑,进入仿佛正冷嘲着我的月光中。而在我的身后,那些废墟开始在可怖的风暴中逐渐滑落崩塌。正是那令人发狂的月亮投下的单调邪恶光线最终让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再度回到了那个客观实在的清醒世界。

我匍匐在地,抓着澳大利亚沙漠里的沙子。喧闹的风在我的身旁尖叫着。我从不知道我们星球的表面会那样的狂风。我身上的衣服已被扯成碎布,而我的全身都是大片的淤青和擦伤。完整的意识恢复得相当缓慢,我也说不清楚真正的记忆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错乱的梦境。那里似乎曾有过一堆巍峨的巨石,一个隐藏在巨石之下的深渊,一段来自过去的骇人启示,还有一个噩梦般的恐怖终结——但这其中有多少是真实的呢?我的手电筒不见了,那个我曾经发现的箱子也不见了。真的有这样一个箱子——或者深渊——或者巨石堆成的小丘吗?我抬起头向后望去,却只看到荒漠里绵延起伏的荒凉黄沙。

恶魔般的狂风已经平息了,如同真菌般的圆涨月亮泛着微红的光亮沉向西方。我摇晃着站起来,开始跌跌撞撞地走向西南方向的营地。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我仅仅是在沙漠里崩溃了,并且拖着被梦境折磨的身体穿越了数英里绵延不断的沙地与半掩石块?如果不是,那么我怎么才能承受这一切,并继续活下去?因为,在这种新的疑虑里,我所有的信念——那些坚信是神话创造了我的虚妄梦境的想法——再度瓦解在了之前的可憎疑惑中。如果那个深渊真的存在,那么伟大种族也曾存在过——而它们恐怖地穿越无限宽广的时间漩涡,降临占据其他躯体的故事也不再是神话或噩梦,而是可怕的、足以粉碎灵魂的事实。

难道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都是真的?难道在患上失忆症后的那段阴暗而又令人困惑的日子里,我真的被带回了两亿五千万年前的史前世界?难道我现在这具身体真的曾被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可怖异类精神占据过?难道我曾被这些蹒跚蠕行的恐怖囚禁过,真正了解过这座被诅咒的巨石城市在全盛时期的模样,并且蠕动着与我交换的那个存在的可憎身躯行走在那些熟悉走廊里?难道二十多年来一直折磨着我的梦境完全是骇人记忆的产物?难道我真的曾和那些来自时空中我永远无法触及的角落的精神们交谈过,曾学习过宇宙里自亘古到未来的各种秘密,并且写下了我这个世界里的历史,并存放在那些巍峨档案馆的金属箱子里?难道当各种各样的生物在这颗行星饱受时间磨蚀的表面上延续着它们的数千万年的进化历程时,另一些存在——那些有着疯狂的旋风与尖叫的哨音的可憎远古之物——真地正在那些黑暗的深渊里徘徊等待着,并且慢慢衰弱退化?

我不知道。如果那个深渊是真的,我经历的一切真的,那么希望将荡然无存。如果是真的,那么在这个人类世界之上将永远存在着一层超越时间之外,不可思议的阴影在嘲笑着我们。但是,感谢老天,没有证据证明这一切是真实的,证明它们不是那些由神话催生的梦境里的新篇章。我没有带回那个本可以当作证据的金属箱子,而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发现那些埋藏在地下的走道。如果这个宇宙的法则是仁慈的,那么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那一切。但我必须将我看到,或者我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告诉我的儿子,并且让他从心理学家的角度判断我经历的真实性,并且将这份叙述传达给其他人。

我之前曾说过,这些年折磨我的梦境背后隐藏的可怖真相绝对与我觉得我在那些被埋没了的宏伟废墟里看到的一切是否真实有着密切。然而就此写下那个关键的启示,对我而言仍旧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不过,没有读者会猜不到其中的真相。当然,它与那本躺在金属箱子里的书卷有关——就是那个埋藏在数百万个世纪以来从未被扰动过的尘土里,并被我从那个早被已遗忘的藏身处中拖出来的箱子。自人类出现在这颗星球上以来,从未有人见过那本书,也从未有人碰过那本书。然而,当我用手电筒闪过它上面的时候,我看到那些用奇怪燃料书写在被岁月染黄的脆弱纤维织物上的文字并非是任何地球早期出现过的无名象形文字。写在那上面的全是我熟悉的字母符号,全是由我亲手所书写的英语词句。

THE END


特别鸣谢

特别鸣谢以下人和物在翻译层面的协助:

小影子

小妮子

昭哥

inthel

Auppenser

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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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伟大的 google 翻译字典与爱词霸

以及其他所有出过主意但忘记名字的朋友

特别鸣谢以下人和物在技术层面的协助:

瑞士糖之王

bean

邪神皇的《克苏鲁神话大事编年表》

玖羽的《克苏鲁神话怪物图鉴》(残本)

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

印斯茅斯的阴霾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尤其本文多段采用英语方言,因此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Ia!Ia!Dagon!


Chapter I

1927 到 28 年的那个冬天,联邦政府的官员针对马萨诸塞州海港古镇印斯茅斯的某些情况展开了一次古怪而秘密的调查行动。公众最早得知这件事情是在二月份:当时发生了一连串大规模的突袭与逮捕行动,接着——在做好适当的预防措施后——当局有计划地炸毁并焚烧了大批位于水滨荒废地带、行将倾塌、满是蛀虫、据说无人居住的破烂房屋。那些不喜欢四下打听的人们大多将这件事情当作针对酒精生意间歇性爆发的战争中的又一起严重冲突【注】而轻易地放了过去。

【注:1920 年到 1933 年间,美国正在施行禁酒令,因此带来的走私、私酿,以及连带产生的黑社会问题导致了一系列严重的国内冲突。】

然而,那些热心跟进新闻报导的读者则会觉得有些惊愕讶异,不仅仅因为此次行动逮捕的罪犯数量惊人,动用人力也多得有些不同寻常;而且囚犯的后续处置也疑点重重。没有任何关于审讯的报导,甚至都没有听说明确的指控;逮捕的囚犯之后也没有被关押进任何国内的普通监狱中。有些含糊其辞的陈述提到了某种疾病与一些集中营,之后又有报导提到囚犯被分散到了各个海军与陆军监狱之中,但这些报导全都没有得到证实。这一连串事件过后,印斯茅斯几乎成了空城,直到现在,才开始显现出懒散的复苏迹象。

许多自由派团体对此种举动口诛笔伐,而他们得到的却是冗长而机密的讨论;一些团体代表还被带去参观了部分集中营与监狱。结果,这些社团立刻变得出乎意料地消极与缄默起来。新闻记者更难对付,但其中的大部分似乎最终还是与政府合作了。只有一家报纸——一家由于风格过分疯狂荒唐因而时常被忽略的街头小报——提到有一艘在深水巡航的潜艇朝恶魔礁外的海底深渊里发射了数枚鱼雷。然而,这条小报记者从某个经常有水兵海员往来的地方收集到的消息事实上似乎有点而牵强附会——因为那处低矮的黑色暗礁坐落在距离印斯茅斯港一英里半的水域中。

那些居住在乡野周围以及临近城镇里的人私下里对这个地方有诸多非议,但却极少向外界提起这些事情。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在谈论奄奄一息、几近荒废的印斯茅斯;已经没有什么新东西会比他们多年前的窃窃私语与含混暗示更加疯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了。许多事情教会了他们保守秘密,因而现在也没有必要对这些人再施加任何压力。再者,他们知道的事情实际上非常有限;因为贫瘠荒凉、杳无人烟的宽阔盐沼让那些居住在周边内陆地区的人们很少前往印斯茅斯。

但是,我最终还是决定挑战那些笼罩在这一话题上的禁忌。我很确定,事情的结果是如此全面与彻底,因而,即便我透露出那些惊恐异常的搜查人员在印斯茅斯找到了什么东西,也不会对公众增添任何损害——最多不过是一些充满厌恶情绪的震惊罢了。况且,搜查人员所发现的东西也可能存在着多种解释。甚至我也不知道,他们告知我的事情在整个故事中占了多大的比重,同时我也有着许多理由希望能不再继续深究下去。因为我与这件事情的联系比任何一个局外人更加紧密,而我的脑海里已经充满了古怪的念头,虽然它们还没有迫使我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来。

1927 年 7 月 16 日早晨,我发疯般地逃出了印斯茅斯;之后,我惊恐万分地向政府申请展开调查与介入行动,并最终导致了后来一系列见诸报端的事件。当整件事情还历历在目,并不明朗的时候,我很乐意保持沉默;但是现在它已经成了一个过时的老故事,而公众的兴趣与好奇业已转移到了别处,可我却有一种古怪而强烈的欲望想要悄悄地说一说我在那个笼罩在邪恶阴霾与怪异谣言中、充满了死亡与不洁畸形的海港中度过的令人惊骇的几个小时。单单只是把整件事情说出来也有助于我恢复自信;有助于让我宽慰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向某种极具传染性、犹如梦魇般的可怖幻觉屈服的第一人。同样,这也有助我在往后面对注定的可怖抉择时能下定决心。

直到我第一次——到目前为止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印斯茅斯的前一天,我才听说了这个地方。当时我正在新英格兰旅行,借以庆祝自己即将成年——同时也为了观光游历、寻访古迹、追寻家族谱系。按照原定的计划,我本打算径直从古老的纽伯里波特【注】旅行到阿卡姆——因为我母亲所属的家族就是从那儿发源延伸出来的。由于没有驾驶汽车,所以我只能乘坐火车、电车以及公共汽车旅行,一路上也都在寻找最为廉价节省的路线。纽伯里波特的居民告诉我只有搭乘蒸汽火车才能抵达阿卡姆;而正是在车站的售票处,当我为昂贵的车票感到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听说了印斯茅斯。那个一脸精明、身材强壮、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的售票员似乎体谅了我在节约花费方面的努力,并且向我提供了一个其他人从未提过的方案。

【注:Newburyport ,马萨诸塞州东北方的一座城市,东临大西洋。】

“我想,你可以搭上那辆老巴士,”他的话语里带着某种犹豫。“但是,这里的人大都不愿意这么干。那辆车开往印斯茅斯——你也许听说过那个地方——所以人们都不怎么喜欢这条线路。一个印斯茅斯人在经营这条线路——乔·萨金特——但我猜,他从没有在这里,或是阿卡姆,揽到过任何生意。我都怀疑这条线为什么还一直开着,我想车票应该够便宜的了,但里面坐着的人从没有超过两三个——除了印斯茅斯的本地人,没有人坐这趟车。车在广场出发——哈蒙德药店前面——每天早晨 10 点与晚上 7 点发车,除非他们最近变动了时刻表。那车看起来像是一堆破烂——我从来没上去过。”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印斯茅斯——这个阴霾笼罩的地方。任何一座从未出现在普通地图或是新近旅游指南上的小镇都会让我饶有兴趣,而售票员那种言语古怪的暗示更加激起了我脑中真正的好奇心。我当时觉得,一个能让周围临近地区如此反感的小镇肯定至少有着某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也值得一个游客多加留意。如果能借道前往阿卡姆,我倒是愿意在那里中途停留一会——所以,我恳请售票多告诉我一些关于那里的事情。对此,他表现得不慌不忙,极其谨慎,而且说起话来略微有些得意洋洋的味道。

“印斯茅斯?哦,那是马奴赛特河【注 1】河口上的一个小镇子。有点儿奇怪。过去差不多算得上是座城市——在 1812 年战争【注 2】前还是个港口——但过去一百多年里渐渐垮掉了。现在已经没有火车去那里了——B. & M. 线【注 3】压根就没从那里过,从罗利延伸过去的支线在几年前也都停运了。

【注 1:Manuxet,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一条河流。】

【注 2:即第二次独立战争,美国独立后试图解放并吞并当时仍属英国殖民地的加拿大而展开的第一次对外战争。二者拉锯到 1815 年,最后决定边界恢复原状。】

【注 3:波士顿 (Boston) 至缅因州(Maine)铁路线的简称。】

“我猜,那儿的空房子比那儿的人还要多,除了捕鱼捞虾外,也没有值得一提的生意。所有人都在这里,或者阿卡姆,或者伊布斯威治做生意。过去他们还有几家磨坊,但现在已经什么也没剩下了,只有一家黄金精炼厂还在断断续续地勉强运营。

“不过,那家精炼厂之前倒是桩买卖。它的所有者,老头马什,肯定比克罗伊斯【注】还要有钱。古怪的老家伙,不过,一直闭门不出。据说,他晚年得了某些皮肤病,或是哪里畸形了,结果不再出来见人了。那个创立这门生意的奥贝德·马什船长就是他的祖父。马什的母亲好像有些外国血统——他们说是个南部海洋上的岛民——所以,当他五十年前娶了一个伊普斯威奇女人时,所有人都骚动了。他们一直都这么对待印斯茅斯人。这儿和这一带的人总是竭力掩饰自己身上的印斯茅斯的血统。不过,我现在看起来,马什的儿子与孙子看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我曾经让他们给我指出那些人——不过,现在想想,最近没见到那些年长些的孩子了。倒是从来没见过那些老头。

【注:Croesus,利迪亚 (小亚细亚西部的富裕古国) 的一位国王,据说极其富有,以至于后世用这个词来指大富豪,极为富有的人。】

“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印斯茅斯?好吧,年轻人不该太相信这一带人的说辞。他们很难谈论什么东西,但只要他们开口谈论什么,就根本停不下来。我猜,过去一百年的时间里,他们都在谈论印斯茅斯的事情——大多数时候,都是些窃窃私语——而且,我想他们比谁都害怕。有些故事你听了肯定会发笑——他们说老船长马什和魔鬼做了交易,将许多小恶魔从地狱里带了出来,并让它们生活在印斯茅斯。也有些故事说某些人在 1845 年前后,在码头那附近,偶然撞见过一些魔鬼崇拜或是可怕的献祭仪式——不过,像我这样从佛蒙特州潘顿来的人,从来都不信这种鬼话。

“不过,你应该向一些老头子打听下海岸外那块黑色礁石的事情——就是恶魔礁,他们这么说。它大多数时候都会露出水面一大块,即使没在水面下也不会太深,不过你很难说它是个岛。那个故事说有一大堆魔鬼似乎会出现那个礁石上——在礁石顶端某些洞穴周围活动,进进出出。那是个高低起伏、不太规则的东西,海面上一英里开外,在最后那段港口里还有船运来往的时候,水手们都愿意绕上很远的路,单单就为避开它。

“就这么,水手们不会从印斯茅斯港里驾船出来。他们讨厌老船长马什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认为老船长偶尔,会在晚上潮汐合适的时候登上那里。他可能真的这么做过,因为我敢说那块石头的构造肯定非常奇怪,呃而且有可能他只是在找海盗的赃物,或许还找到了;不过有些闲话说他可能在那里与恶魔打交道。事实上,总的来说,我猜实际上是船长让那堆礁石背上了坏名声。

“这都是 1846 年瘟疫大流行之前的事了,那场瘟疫后,印斯茅斯里的居民少了一大半。他们一直都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有可能是某些船只从中国或是其他地方带来的外国流行病。情况糟透了——当时那里有暴乱,还有各种各样可怕的事情,我想大多数都没流传到镇子外面来——事情结束后,那地方糟透了。再没有回来——现在住在那儿的人肯定不超过三四百个。

“不过,当地人这种感觉背后真正的东西其实只是简单的种族歧视——不过我不是说,我要指责那些有这种想法的人。我自己也讨厌印斯茅斯人,而且我也从没想过要去他们的镇子。我想你应该知道——不过我从你说话中看出你是个西部人——我们新英格兰的船过去曾经和非洲、亚洲、南太平洋以及其他地方的许多奇怪港口有过来往,他们偶尔会一同带回来一些非常奇怪的人。你可能听说过,有个塞伦人带了个中国老婆回来,也许你还知道,在科德角【注】还有一伙从斐济群岛上来的人在活动。

【注: Cape Cod,美国麻萨诸塞州东南部的海角】

“好吧,印斯茅斯人背后同样有鬼。盐沼和溪流把那地方和乡下的其他地方隔得很开,我们也不知道事情的方方面面;但是,很清楚的是,二三十年代,老船长马什将自己所有三艘还能用的船招回来的时候,肯定带回来了某些非常古怪的样品。今天居住在印斯茅斯的人肯定有着某些很奇怪的特征——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但那会有些让你害怕。如果你搭上了萨金特的车,你多少能看到一点儿特征。他们中的有些人有奇怪很窄的额头,扁平的鼻子,和鼓起来直盯着你的眼睛,那眼睛就好像永远不会闭起来一样。他们的皮肤也不太对劲。粗糙像是结痂一样。脖子两边全是褶子,或则压根就是折叠起来的。很年轻的时候就秃掉了。年长一点的看着更糟。事实上——我觉得我从没见过年纪很大的那种人。我猜他们照镜子的时候就给吓死了!动物也讨厌他们——在有汽车以前,他们总是要花很大力气驯服马匹。

“阿卡姆或者伊普斯威奇,或者这一带的人都不愿意和他们有任何来往。他们来镇上,或是有人想要在他们那儿捕鱼时,他们也都表现得有些冷漠。奇怪的是,印斯茅斯港里的鱼也特别多,就算周围其他地方什么鱼都没有——但是要是你一个人去那里捕鱼,你可以看看他们是怎么赶走你的!这些人以前都是走铁路来镇上——在支线铁路的计划取消后,他们会走些路,然后在罗利搭上火车——不过现在他们都坐那辆车。

“没错,印斯茅斯有家旅馆——叫做吉尔曼旅舍——但我觉得那不会好到哪里去。我可不建议去那里住下。你最好还是在这附近借住一晚,达明天早上 10 点的车;然后你能搭上晚上 8 点去阿卡姆的夜车。几年前,有个工厂巡视员在吉尔曼住过一阵,遇到了不少很不愉快的事情。似乎那里有群怪人,因为那个巡视员听见其他房间里也有响动——但是大多数房间都是空的——不过那响动着实让他打冷颤。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外国话,但他说最糟的还是那些说出来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相当不同寻常——他说,像是什么东西溅出来了一样——让他根本不敢脱衣服,或是躺下来睡觉。只能等着,然后早晨的头件事就是退房,然后逃掉了。那说话几乎整晚都没停。

“那个家伙名叫凯西,他说了不少事情,大多都是在说印斯茅斯人怎么盯着他,而且好像还在监视着他。他发现马什的精炼厂有些奇怪——那家精炼厂开在马奴赛特河下游瀑布边的一家老工厂里。他说的内容和我以前听说过的传闻差不多。帐本残缺不全,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意,一笔明细清楚的都没有。你要知道,马什家族从什么地方搞到金子进行精炼一直都是个谜。他们似乎没怎么在原料供应方面进行采购,但几年前,他们曾装运出了一批数量多得吓人的金锭。”

“过去他们说水手和精炼厂的工人们偶尔会偷偷拿出些模样奇怪的外国首饰来卖,也有一两次有人看见马什家的女人们身上也有类似首饰。大家都觉得这些董事是老船长奥贝德从一些异教徒控制的港口里买来的,尤其是因为他总会订购些玻璃珠和不值钱的玻璃玩意,就像是那些过去出海远航的人用来和偏远土著做生意的东西。其他人过去认为他在恶魔礁上找到了海盗的藏宝室,他们现在都这么想。但有趣的是。老船长已经死了六十年了,而且自从内战之后就再没有一艘像样的大船离开这个地方;但马什家族依旧在采购少量那些用来和土著做交易的东西——他们告诉我,大多数是些玻璃和橡胶的小玩意。也许印斯茅斯人就是喜欢看着这些东西——天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和南太平洋上的食人族还有几内亚的野蛮人一样糟了。

“46 年那场瘟疫肯定带走了那地方上等血统人的性命。总之,他们现在可疑得多了,马什家族和别的富人都与其他人一样坏透了。像我跟你说过的一样,尽管街上所有的人都说那里有四百多人,但整个镇子上其实没有那么多人。我想他们就是那些在南方叫做‘白垃圾’的人——无法无天,狡诈,做尽秘密勾当。他们用卡车往外运了很多鱼和虾。很奇怪的是,鱼只在那里出没,从不去其他地方。

“没有人能随时得知那些人的动向。州立学校的官员和人口普查员都费尽了力气。你可以想象,在印斯茅斯,好四处打听的陌生人是不怎么受欢迎的。我个人不止一次听说有商人或者政府里的人在那里失踪,还有些不确切的消息说有个人发疯了,眼下待在丹弗斯。他们肯定用什么方法把他给吓坏了。

“这就是为什么,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在那里过夜的原因。我从没去过那里,也不想去那儿,但我想白天路过那里应该不会对你有什么损害——不过,这一带的人会建议你不要这么做。但是如果你只为了观光,找些老旧的东西,印斯茅斯应该是个值得去的地方。”

因此,那天晚上,我花了些时间待在纽伯里波特公立图书馆里查询了一些与印斯茅斯相关的材料。我原本试图在商店、餐厅、车库、消防站里向当地人打听些情况,却发现他们比售票员猜测的更不愿意开口;而且我也意识到自己无法抽出更多时间来劝说他们克服那种出于本能的缄默。他们表现出了一种让人费解的猜疑,仿佛任何对印斯茅斯过分感兴趣的人都有问题一般。不过,在我入住的基督青年会【注】里,店员仅仅只是劝阻我不要前往那样一个阴沉、衰败的地方;图书馆里的人也表现出了非常类似的态度。显然,在那些有教养的人眼里,印斯茅斯仅仅只是一个被夸大了的、城市衰败的例子。

【注: the Y.M.C.A.全球性基督教青年社会服务团体,提供健身和临时住宿的场所】

图书馆书架上的艾塞克斯郡史里几乎没透露任何信息,仅仅只是提到那座镇子建于 1643 年。在独立战争前,当地一直以造船业闻名。在十九世纪早期曾有过繁荣兴旺的海运业,后来利用马奴赛特河的优势,还形成了一个小心的工业中心。而 1846 年的瘟疫与暴乱则极少被提到,仿佛那是整个艾塞克斯郡的耻辱。

尽管后期记录显然有着毋庸置疑的重要意义,但是有关印斯茅斯衰败过程的也鲜有提及。在内战之后,所有的工业生产全都限制在了马什精炼公司的范围内,因而,除了从古至今一直绵延流传的渔业之外,金锭贸易成为了唯一残余下来的大型产业。由于商品价格的跌落,以及大型公司带来的竞争,捕鱼的收入也逐渐变差了,不过印斯茅斯港附近的鱼群却从不见减少。外人很少向这里移民,而某些被谨慎掩饰起来证据显示曾有一批波兰人和葡萄牙人试图在这里定居,却被当地人用极端得有些古怪的方式赶走了。

最让人感兴趣的却是那些售票员提到的古怪首饰。一些叙述简略地提到了那些隐约与印斯茅斯有所关联的奇异珠宝。这些东西显然曾给生活在乡镇里的居民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因为叙述提到几件样品被分别收藏在阿卡姆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博物馆与纽伯里波特历史学会陈列室里。有关这些东西的零星描述单调乏味、平淡无奇,却让我感到一种潜在的、挥之不去的奇异感觉。这些叙述里似乎有着某些非常古怪而又引人入胜的暗示,让我无法将它们赶出自己的脑海。因此,尽管时间已晚,我仍决心去看一看保存在当地的展品——据说是一件比例奇怪、显然用作饰冠【注】的大型首饰——如果有人能够安排我进入展厅的话。

【注:原文是 tiara,一般指那种镶嵌宝石为女性准备的头饰,像是公主冠之类的东西。不过这个词也可以指罗马教皇佩戴的三重冠。】

图书管理员交给了我一张转呈给历史学会馆长,安娜·蒂尔顿小姐的介绍函。蒂尔顿小姐就住在附近,经过简单的解释之后,这位年长的淑女便好心地将我领到了已经关闭的学会展览馆前——毕竟当时并不是太晚,所以我的要求尚不算无礼。展馆里的收藏确实值得一提,但在当时那种心情下,我的眼睛仅只盯上了角落橱柜里那件在电灯光芒中闪闪发亮的奇异物件。

无需过多的美学方面的敏感,这件安置在紫色天鹅绒垫子上、尊贵而又异样的奇妙事物所散发出的那种超凡脱俗、同时又古怪陌生的华美已然让我惊异得喘不过气来。直到现在,我依旧很难形容出自己所见到的东西,不过就像介绍所描述的那样,它显然是某种饰冠。这件装饰的前端很高,有着一个宽大却不太规则的古怪轮廓,就像是特地为了一个几乎呈奇特椭圆形的头部而设计的。它的材质似乎以黄金为主,但是却散发着一种颜色稍浅的奇异光泽,似乎暗示着制作者向这些黄金中掺入了部分同样华丽、而且几乎无法鉴别的金属,将它们熔炼成了某些古怪的合金。饰冠的状况几近完美,它的表面以高浮雕的形式,雕刻或印铸着某些惹人注目而又反常得令人困惑的图案。部分图案只是简单的几何形状,还有一些则显然与海洋有关,但所有图案都显露出难以置信的技艺与优雅,让人愿意花上好几小时来细细研究它们。

我越是盯着它看,就越为这件东西感到着迷;而在这种痴迷似乎还包含着某些难以界定或描述的心绪,同时又让人古怪地为之焦虑。起先,我以为是饰冠在艺术上表现出的那种古怪异域风格让我感觉到了不安。我过去见过的任何艺术品要么属于某些熟悉的民族风格,要么带有国家的特征,不然便是现代主义者因为刻意违背挑战一切大众认可的风格而创造出的作品。然而,这只饰冠则完全不同。它显然是由某种早已成型同时也无比成熟、完美的技巧创作的产物,然而这种技巧却与我所听到或见过的范例——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古代还是现代——都相去甚远。那就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艺术品。

然而,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安有着另一个或许同样重要的源头。它来自那些奇异图案通过图案与数学方法所暗示出的意象中。所有的图案都在隐喻着某些时空之中的遥远隐秘与无法想象的深渊,而那种浮雕反映出来的、有关水的单调意象也一同变得近乎凶险与不祥起来。在这些浮雕中有着许多传说般的怪物——它们诡诞凶恶得令人厌恶,表现出一种半鱼类半巨蛙的模样——让人产生了一种徘徊不去、令人不快、仿佛记忆般的感觉,无法摆脱;就好象它们从人类躯体深处那些记忆功能依旧非常原始、极其接近先祖的某些细胞与组织中唤起了部分图像。有几次,我不由得幻想着这些亵渎神明的鱼蛙怪物所具备的轮廓里充溢着不洁的精华,完美地象征了那种未知陌生、非人类所能想象的邪恶。

蒂尔顿小姐扼要地叙述了这只饰冠的来历——这段简短而平淡的历史与它那奇异华丽的外表形成了古怪的反差。1873 年,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印斯茅斯人以一个荒谬得可笑的价格将它当给了在斯台特路上的一家店铺——而典当者在稍后不久便在一场争吵街斗中被杀死。历史学会直接从当铺老板那里获得了这顶饰冠,并立刻进行了与之相称的展览。它的标签上注明其可能源自东印度或是中印半岛,不过坦白说这只是暂时性的分类。

至于它的来源及为何会出现在新英格兰,蒂尔顿小姐对比了所有可能的假说,最后倾向于认定它本属于某些异国海盗的宝藏,后来被奥贝德·马什老船长给找到了。马什家族在得知该饰冠的存在后立刻坚持出高价要求购回它的事实也为这一观点提供了部分佐证——尽管历史学会坚定不移地拒绝再度出售这顶饰冠,但时至今日他们依旧一再提起此事。

当这位好淑女带我离开展馆时,她明确地告诉我在这一带有教养的人士中,他们普遍相信马什的财富是从海盗那里获得的。而她对阴霾笼罩中的印斯茅斯所持有的态度和那些为一个社区在文明层面如此堕落沉沦而感到厌恶的人没有什么两样——虽然她从未去过那里——此外,她也想我保证关于恶魔崇拜的谣言是有部分真凭实据的——一个奇怪的秘密教团在那里扎下了脚跟,并且吞并了所有的正统教堂【注】。

【注:原文是 the orthodox churches】

据她的说法,那个密教被称为“大衮密教【注 1】”,无疑是一个世纪之前从东方舶来的低劣异教。当这个教派舶来之时,印斯茅斯的渔业资源似乎正在逐渐枯竭。考虑到突然之间渔场再度充满鱼类,并且长久以来没有出现衰竭,所以这个异教在那些头脑简单的平民中盛行不衰也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因而也会变成镇上最具影响力的教团,完全取代了共济会,并且将新格林教堂的旧兄弟会大厅【注 2】的那个做了总部。

【注 1:The Esoteric Order of Dagon】

【注 2:the old Masonic Hall 】

所有这些,对于虔诚的蒂尔顿小姐来说,构成了一个极佳的理由,让她有意地避开了这座破败、衰落的古镇;但对于我来说,它仅仅只是全新的刺激。这让我在原本预期的建筑与历史兴趣中,额外加入了对人类学方面的关注。而当午夜逐渐过去,我待在基督青年会的小房间里几乎无法入睡。


Chapter II

第二天早晨刚过十点,我便提着一只小行李箱来到了集市广场上的汉默顿药房前,等待开往印斯茅斯的公共汽车。随着公共汽车抵达的时间逐渐临近,我注意到不少闲人纷纷避让开去,聚集到了街上的其他地方,或是走进了广场对面的“完美午餐厅”。显然,那位售票员并没有夸大当地人对印斯茅斯以及印斯茅斯住民的厌恶情绪。稍后不久,一辆极其破旧肮脏的灰色小公共汽车嘎啦作响地沿着斯台特路开了下来,转了个弯,停在了我身边的路沿上。我立刻便感觉到这就是我等的那辆车;而挡风玻璃上那张字迹略显模糊的招牌“阿卡姆——印斯茅斯——纽伯里波特”很快就证实了我的猜想。

车上有三个乘客——他们皮肤黝黑、衣冠不整、面色愠怒、样子显得有些年轻——当车辆停下来后,他们笨拙蹒跚地走了下来,开始一声不响、几乎有些鬼祟地走向斯台特街。接着,司机也走了下来,在我的注视中走进药店买了些东西。我意识到这就是售票员口里提到的乔·萨金特;然而就在我进一步注意到任何细节之前,一股自发而成、既无法抑制也无从解释的厌恶情绪在我心头扩散开去。突然之间,我意识到当地人不希望搭乘此人拥有并驾驶的公共汽车,也尽可能不去拜访此人以及他同族所栖身的地方,委实是一件极其自然而然的事情。

接着,司机走出了商店。我开始更加仔细地留意他,试图找出那种令自己觉得邪恶的感觉来自何处。他是个瘦削的男人,弯腰佝偻,接近六英尺高,穿戴着破旧寒酸的平民装束以及一顶边角有些磨破的灰色鸭舌帽【注】。他的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但如果没注意那张阴沉而又毫无表情的面孔,单单只看到此人脖子两侧模样古怪、深深下陷的皱褶,很容易让人高估他的年纪。那个人的头很窄,一双鼓胀突出而且灰白暗淡的蓝色眼睛似乎永远不会眨眼一般,鼻子扁平,前额与下颏均向后收缩,还长着一双似乎没有发育完全的耳朵。他脸上那张厚实的长嘴唇周围与毛孔粗大、颜色浅灰的面颊上几乎没留任何胡须,只有一些稀疏的黄色头发小块不规则地散布卷曲着;在某些地方面孔似乎不规则得有些古怪,就像表皮是因为某些皮肤病而剥落了一般。他的双手很大,布满了血管,呈现出一种非常不同寻常的青灰色。手指与手掌的其他部分相比短得有些引人注目,而且似乎总是卷曲向巨大的手掌中心。当他走公共汽车时,我留意到他的步态蹒跚得有些奇怪,而且脚掌也显得有些过分地巨大了。我越是注意他的双脚,我就越怀疑他是否真的能为自己的双脚买到一双合适的鞋子。

【注:原文是 golf cap,一种实际上和这边的鸭舌帽差不多的帽子。】

这个人身上透着某种油腻的感觉,更增加了我的厌恶。他显然习惯在渔场码头工作或闲逛,因而身上带着许多那些地方特有的气味。我猜测不出他身体中流淌着怎样的外国血统。他的异状看起来并不像是亚洲人,波里尼西亚人,黎凡特人【注 1】或是黑鬼,然而,我能意识到人们为何会感到怪异。我自己觉得,那更像是生物学上的退化而非外国血统。

【注:地中海与阿拉伯半岛之间的一片区域。毗邻地中海。】

当我意识到车上再没有其他乘客时,我感到有些遗憾。我不喜欢独自与这位司机一同上路。但当开车的时间明显接近时,我征服了自己的疑虑,跟着那个人上了车,并递给了他一元美钞,然后小声地嘟哝了一个词“印斯茅斯”。司机一言不发地找给了我四十美分,并奇怪地看了我片刻。我在车后方距离他很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不过依旧与他坐在汽车的同一侧,因为我想在路上看一看陆岸边的风景。

最后,这辆破旧的老车伴着猝然一震发动了,在排气管喷出的一团蒸汽中喀拉作响地喧闹着穿过了斯台特街两侧的老旧砖房。我扫视着路边的人们,觉得他们都古怪地不愿注视这辆公共汽车——或者至少在避免望向它。接着,我们转向左侧,开上了大道,路线变得更顺畅起来。我们飞快地经过了共和国早期修建起来的庄严古宅与更加古老的殖民地时期农舍,经过了下格林低地与帕克河,最后开上了一段穿过海滨旷阔乡野、单调而又漫长的旅途。

那天的天气温暖而晴朗,但随着汽车不断前进,由沙地、芦苇与低矮灌木组成的风景逐渐变得荒凉起来。透过窗户,我看到了蓝色的水面与普拉姆岛的沙滩;而汽车沿着狭窄的小路驶离从罗利到伊普斯威奇的主干道时,我们还曾短暂地极度接近过海滨的沙滩。一路上看不到任何房屋;而依据公路的状态推断,我敢说很少有车经过这里。被风雨侵蚀的矮小电话杆上仅接着两条线路。偶尔,我们会穿过横跨在潮沟上的简陋木桥。桥下的潮水冲刷的沟壑深深地侵入进了陆岸深处,促进了这一地区的隔离与孤立。

有时,我会留意到一些已经枯死的树桩与矗立在流沙上、摇摇欲坠的基墙,同时回忆起过去在某本历史书上读到的古老故事,回忆起这里曾是一片肥沃而且移民密集的乡野。书上记载,当地的变化与 1846 年的印斯茅斯瘟疫一同到来,而那些头脑简单的民众都觉得这一切都与一股隐匿的邪恶力量有着某些阴暗的联系。而事实上,这是由于草率砍伐堤岸附近的林地而引起的水土流失现象,这种举动不仅剥离了土壤的最佳保护伞,而且还为风吹来的沙砾敞开了大门。

不久,普拉姆岛从视线里消失了,而我们左侧只剩下辽阔而空旷的大西洋海面。道路开始陡峭地向上爬去;我看着前方荒凉的山尖,看着那条车辙深陷的道路最终在山尖与天空交汇,然后我感到了一种古怪的焦虑与不安——就好像这辆公共汽车会继续向上爬去,完全抛下这个清醒正常的世界,最终与神秘天际和高空中的某些未知秘密融为一体。海水的气味带来了不祥的意味,驾驶那佝偻而僵硬的沉默背影与狭长的脑袋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可憎起来。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脑勺和几乎他面孔一样没有什么毛发,只有一小撮分散的黄色毛发分布在粗糙的灰色头皮上。

接着,我们抵达了山尖,然后看到了那片铺展其后的河谷——绵延的峭壁一直延伸终结在金斯波特角,随后再转向安妮岬【注】,而马奴赛特河从峭壁的正北方流入了海洋之中。在迷雾朦胧的远方地平线上,我只能隐约看见海角模糊不清的侧影,以及那座无数传说都曾提到的奇异古屋;但此刻,我的注意力却被就在自己下方不远处的景色给掳获了。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面对面地来到了被谣言笼罩着的印斯茅斯。

【注:原文是 Cape Ann,也可以翻译成海角安,而且的确是个海角,但是总觉得海角安怪怪的。】

那是个绵延宽广、建筑密集的小镇,却透着一种望不见活物的不祥死气。林立的烟囱管里也只飘出了几缕轻烟。同时,在海平线的映衬下,三座没有刷漆的高大尖塔若隐若现地笔直挺立着。其中一座高塔的尖顶已经损毁崩塌,而这座高塔与其他那些塔顶上的钟面都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敞开着的黑色大洞。大片拥挤在一起、松松垮垮的复折式屋顶与尖尖的山墙以一种令人不快地清晰姿态传达出满是虫蛀、破败不堪的感觉。而当公共汽车沿着下山的路逐渐接近城镇时,我能清楚看见有许多屋顶已经完全坍塌陷落了。那其中也有着一些乔治亚式的四方大宅——有着倾斜的屋顶,圆形的顶阁以及带栏杆的“寡妇望台”【注 1】。它们大多远离水滨,其中一两座的建筑状态似乎还算正常完整。一条早已废弃、锈迹斑斑、杂草丛生的铁路从这些房屋间延伸出去,引向内陆,铁路两旁倾斜的电报柱上早已不见电线,另一些通向罗利与伊普斯威奇的老车道【注 2】也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了。

【注 1:widow’s walks,一种在 19 世纪北美流行的露台结构。通常修建在屋顶高处,面海。由于传说海员的妻子会在露台上面眺望海面等待丈夫归来,因而由此得名。】

【注 2:原文是 old carriage roads,似乎和 carriageway 是一个意思。】

靠近水滨的区域衰败得最为严重,尽管我可以看见那一带的正中央耸立着一座保存得相当完好的砖石结构建筑与一座位于建筑上方的白色钟楼——那好象是一座工厂。海港里淤塞满了沙子,外面还围着一段古老的石头防波堤;接着,我渐渐从防波堤上分辨出几个微小的身影——那是几个坐着的渔夫,防波堤的尽头有一堆废墟,似乎是过去某座灯塔留下的基座。这道屏障的内侧形成了一条沙嘴【注】,我能看见沙嘴上有着几座破旧的小屋、一些泊岸的小渔船以及散布的虾笼。河流翻滚着经过带钟楼的建筑,然后转向南方,在防波堤的尽头流进了海洋里——这处河口似乎是海港里唯一的深水区。

【注:一端连接陆地,另一端延伸入开扩海域中的堆积地貌,通常由沿岸泥沙流输移、堆积而成,大部分已经高出海面。】

码头残留下的遗迹随处可见——它们自滨岸上延伸突出,指向海中,末端坍塌成一堆难以分辨的腐烂废墟。那些位于南面最远处的码头似乎腐烂得最为严重。尽管正值涨潮,我依旧可以在遥远的海面上瞥见一条稍稍高出水面的黑色长线。它透着一种古怪而又难以察觉的险恶意味,而我知道,那就是恶魔礁。当我看着它的时候,心中的厌恶与排斥似乎掺进了一些细微而又奇怪的向往感觉;而古怪的是,我发现这种暗示似乎比那些主要的印象更加扰人。

我们在路上没有碰见任何人,并且在之后不久便开始经过那些不同程度废弃毁坏的荒废农场。接着,我注意到了几座依旧有人居住的房子——这些房子的破旧窗户里塞满了破布,满是垃圾的庭院周围扔着贝壳与死鱼。有一两次,我看见了一些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人在贫瘠的园地里劳作,或是在满是鱼臭味的沙滩上挖蛤蛎;也看见几群肮脏不堪、如同猴子一般的孩童在满是杂草的门阶附近玩耍着。不知为何,这些人看起来比那些阴森凄凉的建筑更加让人不安——每一个人的动作与面孔中都有着某种古怪,虽然我无法确定为何古怪,也无法理解这种感觉,却本能地厌恶这些异状。有一会儿,我觉得这种典型的体形暗示了某些我之前见过的图像,也许是在书中,或是在某种特别恐怖或悲伤忧郁的气氛里;但是这种类似回忆的感觉很快便消散了。

当汽车行驶到低处的时候,我开始在这种反常的死寂中听到远处传来规律的瀑布水声。东倒西歪、没有上漆的房屋逐渐变得密集起来,排列在道路的两侧,显露出比我们身后风景更具城市风格的痕迹。前方的景色收缩成了一片街景,在有些地方我能看见一些痕迹说明过去曾存在有鹅卵石铺设的街面与砖块修砌的人行道。所有的房屋显然都已经荒废了,偶尔房屋间还有些缺口,而立在其中遥遥欲坠的烟囱与地窖墙面还在诉说着那些业已坍塌的建筑。一切事物上都弥漫着人们能想象得到的、最为令人厌恶的鱼腥味。

很快我便看到了十字路口与岔道;那些位于左侧的道路通向那些未加铺设、破败衰落、污秽不堪的滨岸地区,而右侧岔路上的街景却依旧显露着过往的显赫与繁华。直到这时,我依旧没在城镇上见过任何人,但却遇到了一些迹象显示的确有稀少的居民生活在这里——我偶尔能看到被帘子遮挡起来的窗户,有时还有能看见一辆停在街边的破烂汽车。渐渐地,铺设过的公路与人行道变得清晰起来,虽然大多数房子依旧相当古老——都是些十九世纪早期的砖木结构——但它们显然得到了恰当的修缮,依旧适宜居住。而作为一个业余的古物研究者,置身在如此丰富而又一尘不变的往日遗迹间,让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嗅觉上的嫌恶与那种险恶、反感的情绪。

但当我抵达目的地前,却对一处地方充满了非常强烈的厌恶情绪。公共汽车在路上经过了一处空旷的广场,或是道路四下散开的地方——那儿的两侧都耸立着教堂,街道中央还有这一个圆形绿地留下的凌乱遗迹——而在右侧岔道的路口上,我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立柱礼堂。这座建筑外墙刷着的白色油漆已经变成了灰色、并且大多业已剥落。建筑山墙上黑色与金色的招牌也已褪色,我只能困难地辨认出“大衮密教”的字样。这就是那座被污秽异教占据的前兄弟会大厅。当我尽力解读这些铭文时,我的注意力被街对面那座有裂缝的大钟发出的刺耳声响给打搅了,于是我飞快地转向了自己座位这一侧的窗户,向外望去。

钟声自一座修建着矮塔的石头教堂上传来。这座教堂的建造时间显然要比这里的大多数建筑都要晚。它遵循着一种笨拙的哥特式风格修建而成,有着一个高得不合比例的基座与装着百叶窗的窗户。虽然我所望见的这一侧钟盘指针已经丢失,但那一声声刺耳的钟声告诉我,此刻已经是十一点整了。接着所有关于时间的念头都被一副突然出现的景象给冲散掩盖了。那是一幅极为尖锐强烈同时又恐怖得难以言表的景象,在我真正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前,就已经牢牢地摄住了我的心神。教堂地下室的门当时敞开着,露出内部长方形的黑色洞口。而当我望过去的时候,某个东西经过,或者似乎经过了那里面的黑暗;这个东西在我的脑里烙下了一个短暂却如同梦魇般的印象,虽然我无法从那东西上发现一丁点让人恐惧的地方,但这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令人疯狂与崩溃。

那是个活物——自从进入城镇完整部分后,除了司机之外,这是我看见的第一个活物——倘若我当时的情绪稍稍稳定一点,我绝不会从那东西身上发现任何令人恐惧的东西。在片刻之后我便意识到,那显然是位牧师;他穿着某些非常奇怪的教服——应该是大衮教团在调整了当地教堂的祭拜仪式后引入的新服饰。不过,在第一时间便抓住我的潜意识,并且为我带来一丝奇异恐惧的东西还是他头上那只高大的饰冠;那个东西与前一天晚上蒂尔顿小姐向我展示的头冠简直一模一样。它触发了我的想象力,让饰冠下方那张看不清楚的面孔与穿着长袍蹒跚而行的身形多添了一份无可名状的不祥感觉。但我很快意识到,这并不能解释我为何会那些好似记忆般的邪恶感觉而感到一丝战栗。一个当地的神秘教团在他们内部选用一种因为某些古怪原因——或许是由于某些无主宝藏——而为社区居民广为熟悉的独特头饰不是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么?

之后不久,我便看见人行道上零星出现了几个模样让人嫌恶的年轻人——那之中有单独的行人,也有两三个一伙沉默寡言的小群体。那些行将倾塌的房屋底层偶尔会开着商店,挂着肮脏破旧的招牌。而当汽车摇晃着前进时,我还看到了一两辆停在路边的卡车。瀑布的水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久之后,我便看见前方出现了一道相当深的崖谷。崖谷上横跨着一座带有铁栏杆的宽敞公路桥,而桥的另一面铺展着一座广场。而当公共汽车叮当作响地开上桥后,我开始向两侧张望,注意到一些修建在草地断崖边缘与稍远地方上的工厂建筑。下方峡谷深处的流水相当充沛,我能在右侧上游看见两座奔腾的瀑布,而左侧下游还至少还有一座瀑布。这个时候,水流的声响已经变得颇为震耳欲聋了。接着,我们越过了河谷,开进了巨大的半圆形广场,然后驶向右侧,停在了一座有着圆形屋顶的高大建筑正面——建筑上残留着一些黄色的油漆,以及一个已经部分磨去、宣称它是“吉尔曼旅舍”的招牌。

我很欣慰地逃下了那辆汽车,并且立刻准备将自己的手提箱寄存进那间寒酸的旅馆大厅里。我只看见一个人——那是一个较为年长的男人,并没有我一直提到的那种“印斯茅斯长相”——不过,我不打算向他询问任何困扰着我的问题;因为我还记得那些据说是发生在旅馆里怪事。相反,我闲逛着走进了广场。这时候,公共汽车已经离开了广场,而我开始细致地打量起周围的景象来。

在铺砌着鹅卵石的大广场一侧是笔直的河道;而另一侧则被大约 1800 年那个时期修建起来的斜顶砖石结构建筑围了个半圆。几条道路从广场出发分别辐射向东南、南方与西南。路灯又小又暗——全都是低功率的白炽灯——让人觉得阴沉沮丧。虽然我知道晚上的月亮会很明亮,但我仍旧很高兴自己计划在入夜前离开这里。这里的建筑物状况还算不错,其中包括了大约一打正在营业的店铺;其中有一家由国立第一连锁店【注】开设的杂货铺,其他还有一家午餐餐馆,一家药店,一家鱼类批发商店——另外在广场最东面靠近河边的地方还有一家同样的店铺——以及镇上唯一一家工厂的办公室——马什精炼公司。我还能看见大概十个人,以及四五辆零星停在周围的汽车与卡车。不必说,这就是印斯茅斯的镇中心了。往东我可以瞥见海港的蓝色风光,以及那三座在着海蓝色映衬下、象征着过去曾风光美丽的乔治亚式尖塔的破旧遗迹。而在河的另一面靠海岸的地方,我看见了一座白色的钟塔,我觉得那下面应该就是马什精炼厂的所在地。

【注:the First National chain】

出于某些原因,我决定先去连锁杂货店打听些消息,毕竟那里的员工不太可能是印斯茅斯的本地人。店里仅只有一个大约十七岁的男孩负责,而我很高兴地注意到他相当开朗友善,肯定能提供一些让人愉快的消息。他似乎极端地渴望交谈,而我很快便意识到他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这里的鱼腥味,也不喜欢生活在这里的鬼祟居民。任何外来者的话语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他来自阿卡姆,眼下寄住在一个来自伊普斯威奇的家庭里,并且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回家乡看看。他的家人并不喜欢他在印斯茅斯工作,但是连锁店将他调到了这里,而他不希望放弃这份工作。

他说,在印斯茅斯没有商会和公共图书馆,但我能在周围逛一逛。我过来时经过的那条街就是费德诺街。那条街的西面有些还算不错的老式住宅街道——像是百老街,华盛顿街,拉斐叶特街和亚当斯街——它的东面则是滨岸区的贫民窟。沿着中心大道走下去,我能在这些贫民窟里找到那些乔治亚风格的老教堂,不过它们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被废弃了。在临近区域走动时最好还是不要太过显眼——尤其是河流以北的地方——因为这儿的人大多阴郁愠怒,充满敌意。过去,甚至会有些陌生人从此失踪不见了。

这儿的某些地方对外人来说几乎算是禁地,为此他花了不小的代价才了解到这一情况。例如,外人不能在马什精炼厂周围长时间逗留,或是在任何一座依旧在使用的教堂周围徘徊,更不能新格林教堂中的大衮教团大厅周围闲逛。那些教堂都非常古怪——其他地方的各个教会都竭力否认、排挤这儿的教堂,而且这些教堂里也采用了某些最为古怪的仪式与教服。他们的教义既异端又神秘,其中暗示人们可以通过某些奇迹般的转化进而在俗世里获得——某种程度上——不朽肉体。引导年轻人的牧师——阿卡姆镇,卫理公会亚斯立教堂【注】的华莱士博士——曾郑重地告诫他不要加入任何印斯茅斯当地的教会。

【注: Asbury M. E. Church 】

至于印斯茅斯的居民——年轻人几乎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他们。他们就像是生活在地穴里的动物一样鬼鬼祟祟极少被外人看见,而外人也很难想象他们在断断续续、随意散漫的打渔工作之余是怎么打发时间的。也许——根据他们消耗私酿的数量来看——他们会像是醉鬼一样躺着度过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似乎因为某种团体关系与共识而被闷闷不乐地联合在一起——鄙视排斥着整个世界,仿佛他们已经进入了其他更加美好的永恒领域一样。他们的模样——尤其是那双永不眨眼的、也从未有人见过曾闭合上的圆瞪双目——的确十分让人惊骇;而他们的嗓音也很令人作呕。在晚上听他们诵念圣歌绝对是一段可怕的经历,特别是在他们的主节日或是复兴日时——每年两次,分别在四月三十日与十月三十一日【注】——尤为如此。

【注:二者均为西方著名的与女巫活动有关的节日,分别为沃尔帕吉斯之夜 (4.30,五朔节前夜) 与万圣夜。】

他们非常喜欢水,也经常在河流与海港里游泳。游去魔鬼礁的竞赛非常普遍,能在这里看到的所有人都能从事这种辛苦的运动。回想起来,公开能看见的都是些相当年轻的人,而这些人中的最年长者模样一般也最为丑陋邪恶。如果有什么例外,那绝大多数都是那些面貌没有异状的人,像是旅馆里的老员工。人们也在猜测生活在这里的年长居民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猜想那种“印斯茅斯长相”是不是一种具有潜伏性的奇怪疾病——会随着年岁的增长逐渐发展显现出来。

当然,只有非常罕见的疾痛才能让一个成年个体在肢体结构上发生如此剧烈而彻底的变化——这种畸变甚至包括像是头骨形状这样骨骼方面的变化——但是,整体来看,这种外貌绝不会比这一疾病外在的可见特性更闻所未闻、更令人困惑。年轻人同样暗示说,想要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任何真实的结论都是相当困难的;因为从未有外人亲自结识过一个当地人——不论他在印斯茅斯居住了多久。

年轻人言辞凿凿地告诉我,某些地方还锁着许多比那些能看到的、最可怕的行人更加恐怖的怪人。人们偶尔会听到极为奇怪的声响。传说那些位于河流以北、行将倾塌的水滨屋舍下连接着许多隐匿的隧道,因而成为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杂院,圈养着那些无人见过的畸形怪胎。几乎不可能说清楚这些人身体里流淌着怎样的外国血液——如果真地有什么外国血统的话。偶尔,当政府的官员以及其他外部世界的访客来到镇里的时候,他们会刻意将某些特别地让人憎恶的畸形藏起来。

我的消息来源说,向本地人询问任何有关印斯茅斯的事情都是毫无用处的。唯一可能开口的是一个模样普通、非常年长的老人。他居住在镇子北缘的贫民居里,平时常在周围走动,或是在消防站周围闲逛打发时间。这个老人名叫扎多克·艾伦,已经有九十六岁了,不仅是镇里闻名的酒鬼,头脑还有些不清楚。他是个古怪而鬼祟的家伙,时常会回过头去往后张望,像是害怕什么东西。在清醒的时候,没人能劝服他对陌生人开口。不过,要是给他一瓶最爱的毒药,他绝对无法抗拒;而酒精一旦下肚,他就会支离破碎地吐露出记忆中某些最为令人惊骇的东西。

不过,从他那里拿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因为他口中的故事既疯狂又荒诞,全都是些片段的话语,暗示着不可能的奇迹与恐怖——而这些故事唯一的来源只能是他自己脑中混乱的想象。从未有人相信他,但本地人依旧不喜欢他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向陌生人胡言乱语;被人看见跟他搭讪,也不是件很安全的事情。兴许,某些最为疯狂的流行谣言与谬见就是从他那里发展流传出来的。

几个生活在这里却并非是本地人的居民不时会提到自己瞥见了某些非常可怕的东西,但在老扎多克的古怪故事与那些畸形难看的居民面前,无怪乎这种奇怪的幻觉会变得如此流行。没有任何一个非本地人会在外面待到很晚的时间,人们普遍有一种印象,认定这不是非常明智的举动。此外,户外的街道也极其可憎的阴暗。

至于生意方面——鱼类资源丰富到了几乎不可思议的程度,但是本地人在这方面的获利却变得越来越小了。此外,价格不断跌落,而竞争却日趋频繁。当然,镇子上真正的产业还是精炼厂,他们的商业办公室就在广场上,仅距我当时站着的地方有几个门面的距离。没人见过老人马什,但偶尔会有一辆紧关车门、拉上帘子的汽车开进工厂里去。

至于马什现在是副什么模样有着各种各样的谣言。他曾经是个出名的花花公子,而且人们传说他至今还穿着爱德华七世【注】时代流行的长袍华服——不过这些华服为遮掩某些残疾缺陷而做了修改。他的儿子们已经正式接管了广场上的办公室,但最近他们也逐渐淡出的人们视线,将诸多事务留给了更年轻的一代。他的儿子与女儿们逐渐变得非常奇怪,尤其是那些年长的;据说他们的健康状况也开始每日愈下。

【注: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

马什有一个女儿——那是个遭人厌恶的女人,长的一副爬虫般的模样——常穿戴着大量怪异的首饰,而这些珠宝显然与那个古怪的饰冠有着同样的异国风格。年轻人告诉我,他曾见过那些首饰好几次,并且听说它们出自某些秘密宝藏,海盗或恶魔的宝藏。修道士——或牧师,或者他们如今的称呼——也穿戴着这类装饰当作头饰;但平常人很少留意它们。那个年轻人没见过其他类似的首饰,但有谣言说,印斯茅斯镇上有很多同一类的珠宝。

马什家族与镇子上另三家大户名门——维特家族,吉尔曼家族以及埃利奥特家族——全都是些深居简出的人。他们住在华盛顿街的宽大宅子里。据说有些房子里还偷偷窝藏着某些尚还活着、但其面貌却严禁被外人看见的同族;而家族早已对外宣称这些人已经死亡,并且在政府部分进行了登记备案。

由于许多街道标志已经不见了,年轻人帮我画了一张简陋但却丰富而仔细的地图指明了镇子上的几个重要地点。经过短暂地研究,我发现这张地图很用作用,并在万分感谢后将它装进了口袋。由于路上看到的唯一一家餐馆脏乱得令我生厌,所以我在杂货店里买了许多奶酪脆饼与姜片以对付接下来的午餐。我决定,自己要沿着主要街道走一走,与可能遇到的非本地人谈一谈,然后赶上八点的班车前往阿卡姆。我意识到这个镇子提供了一个重要而夸张的例子反映了社会衰退后可能发生的情况;但我并不是个社会学家,所以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各种建筑物上。

于是,我沿着印斯茅斯那狭窄而又光线阴暗的街道,开始了系统却有些迷惑地探索。穿过桥后,我走向下游咆哮着的瀑布,紧贴经过过了马什精炼厂——工厂里古怪地没有发出任何生产时间应有的噪音。这座建筑矗立在陡峭的河岸上,紧邻着另一座桥与街道汇聚的开阔场地——我觉得这可能的最早的镇中心,在独立战争后才转移到了现在的镇广场。

我从中心大道的桥上再度横跨过了河谷,接着走进了一片完全废弃的地区——不知为何,这地方让我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一堆堆行将坍塌的复折式屋顶组成了一道参差不齐却又奇妙古怪的天际线,而在这条天际线之上耸立着一座古老教堂的破旧尖塔——尖塔的塔顶已经倒塌,看起来阴森可怖。中心大道上的小部分房屋仍有人居住,但大多数都已被木板紧紧地封闭了起来。走下未经铺设街道,我看见许多荒废的小屋上都敞开着的黑色窗口,其中的许多都因为地基的下陷而倾斜到了危险、甚至不可思议的角度。这些窗户看起来了如此鬼怪可怖,甚至需要我鼓起勇气才能转向东面走向水滨地区。很显然,当房屋增多到足以构成一个完全荒废的城市时,一座废弃建筑带来的恐怖气氛将会得到几何——而非线性——式的膨胀。看到这些不见尽头的大道上充斥着空洞与死亡,想到这些相互关联起来的黑暗阴郁房间此刻已让位给蛛网、记忆与蠕虫,便会引起一种残存的恐惧与厌恶——哪怕最为坚定的理性信念也无法将之驱散。

费希街与中心大道一样荒废,但不同的是,这里有着许多外形依旧完好的砖块与石头堆建起的仓库。而沃特街几乎就是它的复制品,不过这儿的建筑物间留着一些朝向海面的巨大缺口——那是过去曾修建着码头的地方。除了那些稀散分布在遥远防波堤上的渔夫外,我没有看见任何其他活物;除了海港里潮水的拍打声与马奴赛特河瀑布的咆哮外,我没有听见任何其他声音。这座城镇令我变得越来越紧张,甚至当我从沃特街大桥上返回时,不时鬼祟地向后张望。而根据镇子的草图,费希桥已经倒塌了。

河流的北面还有些凄惨生活的痕迹——沃特街上有正在营业的鱼产品打包作坊,四下里还能看见冒烟的烟囱与修补过的屋顶,偶尔还会听到不知哪儿传来的声音,不时还能在阴沉的街道与未铺设过的小巷里遇见蹒跚而行的怪人——但我似乎觉得这比南面的荒废更加让人觉得压抑。一方面来说,这里的人要比那些镇子中央的居民更加可怖与畸形;以至于我好几次邪恶地联想起了某些极为奇异荒诞的东西——我甚至无法确定这些想法从何而来。毫无疑问,印斯茅斯居民所表现的异国特征要比那些生活在遥远岛屿上的岛民更加明显——或者,这种“印斯茅斯长相”是一种疾病而非血统特征,如果真是这样,这一地区或许还存在更加严重的病例。

可是,还有一件小事让我感到不安和恼怒——那些隐约听到的声音的源头实在有些异样。它们原本应该从那些明显居住着人的房间里传来,然而实际上,那些被紧紧封闭着的建筑物里传出的声音却最为大声。我听见了木头在嘎吱作响,活物匆匆走过,还有一些可疑的沙哑噪音;而我不安地想起了杂货店男孩所提到的那些隐蔽隧道。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正在想象那些发出这样声音的住户究竟长得一副什么模样。在这一区域,我还没听到过任何话语,并且不可思议地有些害怕会听到任何话语。

我仅仅在街上停顿了片刻,时间刚够自己看一看那两座分别位于中心大道与洽奇街上、漂亮而又破损的老教堂,之后便匆匆离开了那个水滨贫民窟。我下个目的地原本是新格林教堂,但不知为何,我却无法容忍自己再度经过教堂里那个带着饰冠的修道士或牧师。此外,杂货店里的年轻人也曾警告过我,那座教堂,以及大衮教团会堂,都是陌生人不宜前往的地方。

因此,我继续向北沿着中心大道走向马丁街,然后转进内陆,接着从格林教堂北面安全地横穿了费德罗街,进入了那片位于北百老街、华盛顿街、拉斐叶特街和亚当斯街临近区域、早已衰落的上层住宅区。虽然这些庄严而古老的大道看起来肮脏而杂乱,但它们那榆树荫下的尊荣华贵却并未完全褪色。一座座石头建筑吸引着我的视线,它们中的大多数全都衰老而破旧,在荒废的园地里被木板严实地围绕封闭起来。但每条街上都有一两座建筑显露出仍被使用着的迹象。华盛顿街上有一排大约四五座建筑依旧保存修缮得很好,还保留着照料得当的草地与花园。这些建筑中最奢华的那栋有着宽阔的阶梯花园——这些花园一直向后延伸到了拉斐叶特街上——我猜这就是精炼厂所有者,老人马什的家。

我没有在这些街道上看见任何活物,这让我怀疑猫和狗是不是全都离开了印斯茅斯。许多三楼与阁楼上的窗户都被严密地遮着,即便是在那些保存状况最为完好的建筑物中也是如此,这一情况也让我感到有些困惑与不安。这座满是死亡与陌生的寂静城市里似乎充斥着秘密与鬼祟,而我总是无法摆脱那种被监视着的感觉——仿佛一些圆瞪着、永不闭阖的狡诈眼睛仿佛埋伏在四周紧盯着我一般。

当我左侧的钟楼发出三点的钟声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我依旧清楚地记得那座敲打出这些钟声的低矮教堂。沿着华盛顿街到河边,我看到了一片新地区——这是过去的工业区与商业区;我注意到前方有一座工厂的废墟,然后有看到了更多废墟,还有一座老火车站的遗迹,以及右侧峡谷上的廊桥式铁路桥。

我面前这座不知名的桥上立着一张警示牌,但我依旧冒险穿了过去,再度回到了南岸有人迹的地方。鬼鬼祟祟、踉跄蹒跚的怪人神秘地盯着我来的方向,而那些更加普通的面孔则冷漠而古怪地看着我。印斯茅斯很快变得让人难以忍受起来,我转往佩因路向着广场走过去,希望能在那辆还要等上许久的邪恶公共汽车正式发车前,随便搭上某一辆车前往阿卡姆去。

这时,我看到了左手边摇摇欲坠的消防站,并且注意到一个穿着普通破旧衣服、脸颊通红、胡须浓密、眼睛水汪的老头正坐在消防站前的长凳上,与两个衣衫不整、模样却并不畸形的消防员在说话。当然,这就肯定就是扎多克·艾伦,那个疯疯癫癫、好酒如命的老头。而他口中关于印斯茅斯和印斯茅斯鬼怪的故事既不可思议又恐怖骇人。


Chapter III

肯定是某些反常的小鬼作祟——或是某些带有讽刺意味、来自黑暗隐匿源头的吸引——让我改变了原有的计划。许久之前我决心只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建筑上,甚至在当时,我正急着走向广场试图找一辆快速交通工具离开这座在衰败与死亡中不断溃烂的城市;但当我看到扎多克·艾伦时,一个新的念头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让我犹豫地放慢了脚步。

那个年轻人向我保证过,这个老头除了嘟哝些疯狂、破碎、难以置信的传说外什么也不会做;此外他还警告过我,与他说话并不太安全——尤其是被本地人看到的情况下;然而这个年长的老人毕竟见证了这座城镇的衰落——其所保留的记忆也能一直追溯到那段还有海船出入往来、工厂依旧兴旺运营的早期时代——因此对我来说,这是一种用任何理由都无法抗拒的诱惑。毕竟,那些最为怪异与疯狂的神话传说时常也仅仅只是些基于事实衍生出的象征与寓言而已——况且,老扎多克肯定目睹了过去九十年来发生在印斯茅斯周边的所有事情。发作的好奇心盖过了理智与谨慎,在自己那年轻的自我主义怂恿下,我幻想着自己或许用粗酿威士忌从他那里榨出一些夸张而混乱的倾述,甚至还可能从这些故事里筛选出一段真实的核心历史。

我知道不能在这时候在这里与他交谈,因为那些消防员肯定会注意到我,并且会阻止我这么做。我觉得,我应该先弄一些私贩酒水——杂货店里的年轻人告诉了我一个能买到许多这类东西的地方。然后,我要表现得随意一点,继续在消防站周围闲逛,并在他开始惯常的闲逛的时候与他碰上一面。年轻人说他非常焦躁不安,极少会在消防站附近坐上一两个小时。

我在埃利奥特街上靠近中心广场的一家肮脏杂货店背后轻易地弄到了一夸脱【注】威士忌,可是价钱并不便宜。在那儿等着我的是一个看起来很肮脏的伙计,有一点儿那种眼睛圆瞪的“印斯茅斯长相”,不过行为举止倒是非常文明;也许是因为习惯了这类偶尔出现在镇上、寻找乐子的陌生人——例如卡车司机、黄金买家之类——的行为举止。

【注:美制夸脱大约是 0.946 升】

再度回到中心广场上时,我发现幸运女神正站在我这一边;因为——当我绕过吉尔曼旅舍的角落,走出佩因街的时候——我一眼就瞥见了扎多克·艾伦那那高大、瘦削、衣衫褴褛的身形。按着原定的计划,我挥舞了一下自己新买的酒瓶,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随后,当我转身进入韦特街,走向我能想到的最荒废的地区时,我发现他开始拖着步子渴望地跟在我的身后。

我根据杂货店里的年轻人所绘制的地图继续前进,走向南面那片我之前曾拜访过的、早已完全废弃的水滨地区。视线里唯一能看见的人就是那些站在远处防波堤上的渔夫们;只要再往南走了几个街区,我便完全地脱离他们的视线,而在这之后,我只需在某个废弃的码头上找两个座位,就能在没人注意到的情况下随意地询问老扎多克了。当我抵达中心大道之前,我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喘着气的微弱叫喊“嗨,先生”。于是我停了下来,让老头能赶上我的脚步,并继续发挥夸脱瓶里诱人的吸引力。

我们一同走到沃特街,然后转向南面,走进了无处不在的荒凉与疯狂歪斜的废墟当中。这时我开始试探他,却发现这个老头的口风比我想象的要紧。最后,我在摇摇欲坠的砖墙间看到了一处野草丛生、面向大海的缺口——靠近水边覆盖着苔藓的石堆提供了些尚能忍受的坐处,同时北面的一座仓库废墟遮也挡住了所有可能的视线。我意识到,这时一个用来长时间密谈的理想场所;因此我领着自己的同伴走下了小巷,在长着苔藓的石头上找到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死寂与荒凉的气氛显得有些阴森可怖,而鱼腥味也强烈的让人几乎无法忍受;但我决心不让任何事情妨碍到我。

直到这时,我还有四个小时用进行交谈——如果我打算赶上八点的公共汽车前往阿卡姆的话——因此我开始分给这个老酒鬼更多的酒精;同时开始享用起自己的廉价午餐来。我小心地分给他酒精,唯恐弄巧成拙,因为我希望从扎多克那里套出絮絮叨叨的醉话,而不是让他变成一个不醒人事的醉鬼。在一小时之后,他谨慎鬼祟的沉默寡言开始出现松动的迹象,但让我颇为失望的是他在依旧转移话题,绕开了任何有关印斯茅斯、以及它那被阴影遮罩的过去的问题。他嘟哝着时事,显示出在新闻报纸方面涉猎广泛、颇为熟悉的模样,而且非常倾向以一种乡村式的说教口吻来从哲学上分析这些新闻。

两个小时后,我开始担心自己那一夸脱的威士忌可能不够撬开扎多克的嘴,并且思索着是不是该扔下老扎多克再买一些酒回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机会却为我创造了一个靠提问一直无法打的突破口;气喘吁吁的老人在闲谈言语时突然有了转变,同时也令我倾身向前更加仔细地聆听起来。这时,我背对着满是鱼腥味的海面,但他却面对着大海,而某些东西让他眼神游离地盯着远处那一线低矮的恶魔礁——此时那片暗礁正显眼地、近乎令人着迷地耸立在波涛之上。那幅景象似乎让他颇不高兴,因为他开始咒骂出一连串低声的诅咒,但最后却以一种秘密的嘟哝与心照不宣的睨视结束了自己的咒骂。他弯腰低向我,抓住了我外套的领子,嘘声说出了某些绝不会弄错的话语。

“那就是所有一切开始的地方——那个被诅咒的、一切邪恶汇聚的地方,深水开始的地方。地狱大门——陡峭扎进一个没有正常人能触碰到的海底【注】。老船长奥贝德犯下的事——他在南太平洋小岛上找到了一些对他有好处的东西。

【注:原文是 a bottom no saoundin’-line kin tech,读起来大概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每个人都过得很糟。生意衰落,磨坊里没有客人——即便是新磨坊也没有——我们最好的居民在 1812 年战争时被一艘私掠船给杀了,或是与伊利兹号以及漫游者号【注 1】双桅横帆船一同失踪了——它们都是吉尔曼家族的船。奥贝德·马什他还有三艘船在海上——双桅船哥伦比亚号,双桅横帆船海蒂号,还有三桅船苏门答腊女王号【注 2】。他是唯一一个在太平洋上继续进行东印度航线贸易的人,不过直到二八年的时候,斯德·马丁的马来·普莱德号三桅船还出过海。

【注 1:原文是 the Ranger snow,不知道 snow 是指什么。】

【注 2:原文是 Sumatry Queen,很多地方翻译成圣玛丽皇后号,但考虑到 Sumatry 可能是东欧人对 Sumatra 的发音问题】

“没有什么人像是奥贝德船长——那个撒旦的老走狗!咳,咳!我还能记得他说过远方的地方,说那些去基督教会、和顺从背负重担的人都是蠢货。说他们应该像是印度【注】的居民一样去崇拜一些更好的神明——那些会回报人们献祭,给信徒带来鱼群的神明,那些会真正回应人们祷告的神明。

【注:原文是 Injies。看不出说的是哪里】

“他以前的伙伴,麦特·埃利奥特,也说过不少类似的话,不过他反对人们做任何异教举动。他们说过一个位于奥大赫地【注 1】东面的岛屿。那地方有许多石头遗迹,古老得任何人都不知道关于这些遗迹的事情,有些像是波纳佩岛【注 2】和卡罗琳群岛【注 3】上的东西,但是那些东西上有雕刻出的面孔,看起来像是复活节岛上的巨大雕像。那附近还有一个小的火山岛,上面有其他一些完全不同的雕刻和遗迹——完全被磨蚀掉了的遗迹,好象是在海里泡了很久,上面布满了许多可怕怪物的图画。

【注 1:Otaheité ,是大溪地过去的称呼。】

【注 2:西太平洋的岛屿,上面有大量史前人工遗迹。】

【注 3:西太平洋上的群岛。】

“好吧,先生,麦特他说那些住在遗迹附近的当地人有抓不完的鱼,还有许多闪亮的手镯,护身符和头环,据说这些都是用某种奇怪的金子做成的,上面全是那种雕刻在相邻小岛上怪物——上面画着某些像是鱼一样的青蛙,或是像是青蛙一样的鱼,摆着各式各样的姿势,就好像是人类一样。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的,当地的土著也不知道在他们是怎么弄到那么多鱼的——就算非常靠近的岛屿上打不到鱼的时候,他们依旧能捕到很多鱼。麦特觉得这事很奇怪,奥贝德船长也是。此外,奥贝德还注意到许多俊俏的年轻人一年年地不见了,而且当地也没有什么老人。此外,他觉得有些人的模样看起来非常奇怪,就算是以卡纳克人【注】的标准来看也是。

【注:生活在新喀里多尼亚的土著】

“最后是奥贝德搞清楚了他们邪教仪式的真相。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不过他开始是和土著交换他们身上那些像是金子一样的东西。然后问他们这些东西的来历,是不是能弄到更多东西,最后从他们的老酋长那里慢慢听到了整个故事——瓦拉基亚,他们这么叫那个酋长。除了奥贝德之外,没有人愿意相信那个黄皮肤的老魔鬼,但船长能够像是读书一样看懂其他人。哈哈!我把这些东西告诉别人时更本没有人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会相信,年轻人——但是,看看你,你有一双奥贝德那样锐利、能读人的眼睛。”

老人的嘟哝声变得微弱起来。即便我知道他的故事只不过是些酒醉后的幻想,但他语调中那种诚挚而又可怖的不祥意味仍令我觉得不寒而栗。

“啊,先生,奥贝德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普通人从未听说过的事情——而且即便他们听说了也不会相信。似乎这些卡纳克人将许多年轻人和处女献祭给了一些生活在海底、类似神明的东西,然后从它们那里获得各种各样的恩惠。他们在那座有着古怪遗迹的小岛上与这些东西见面,而且那些关于半蛙半鱼怪物的图像就是这些东西的图像。或许真的有那样的生物,所以才有后来的美人鱼故事和绘画。它们在海床上建造了各种各样的城市,而那座岛屿就是从海里拢上来的。似乎,岛屿突然出现在水面上的时候,它们中的一些还生活在那些石头建筑里。卡纳克人就是这么知道它们生活在那下面的。它们打破局面后就立刻开始比划着和当地人沟通了,之后不久还达成了交易。

“这些东西喜欢活人祭祀。在很久之前它们这样干过,但后来和陆地世界失去了联系。我不能说它们对那些活人祭品做了什么,我猜奥贝德也没热心问过这些事情。但是对于异教徒来说这不是什么问题,因为他们有过一段困难时期,渴望地想要所有东西。他们会给那些海里的东西送固定数量的年轻人,每年两次——五朔节与万圣节的时候——尽可能地规律。也给一些他们雕刻的小装饰。那些东西同意回报给他们许多的鱼——它们将鱼从海里的四面八方赶过来——偶尔还会交换一些黄金一样的东西。

“啊,像是我说过的,那些土著会跑到火山岛上与那些东西见面——带着祭典上的祭品坐着独木舟划到岛上去,然后拿着它们带来的所有黄金一样的珠宝首饰折返回来。起先,那些东西不会去大的岛屿,但后来它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似乎它们很喜欢和人们混在一起,并且会在重要的日子——像是五朔节和万圣节——里参加人们的祭典活动。你看,它们能在水下和水周围生活——他们管这叫两栖,我猜。卡纳克人告诉它们,如果其他岛屿上的人看到它们,其他岛屿上的人或许会想要消灭它们。但是它们说它们不在乎,因为如果它们乐意,它们能够消灭所有人,不管是谁——只要他们没有画出特定符号——那种失落的上古者【注】曾画过的符号。不过,它们怕麻烦,所以当其他人到岛上的时候,它们会隐藏起来。

【注:原文为 the lost Old Ones,为了避免混淆特此翻译】

“当他们刚开始与那些蛤蟆一样的鱼做伴的时候,卡纳克人有些反感,不过后来他们学会了用新眼光看待事物。似乎人类也和那些水里的东西有着某些亲属关系——所有活着的东西过去都是从水里来的,而且只需要一点儿变化就能再度走回去。后来,那些东西告诉卡纳克人如果他们和自己混血,就会得到一些起初看起来像是人类的小孩,但后来这些小孩会变得越来越像是它们,直到最后这些小孩会进入水中,加入那些海底里的东西。这非常重要,年轻人——他们会变成那些鱼一样的东西,进入水中,永远都不会死。这些东西不会死,除非它们被暴力给杀死。

“唔,先生,似乎奥贝德后来知道那些岛民身上都流着那些深海怪物的鱼类血统。当他们长大后就会显现出来,他们会躲藏起来直到觉得自己可以进入水中离开陆地为止。有些会比其他人更加不正常,还有些永远无法完成变化进入水中;不过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会按照那些东西所说的一样发生变化。有些婴儿生下来就像是那些东西,那么他们就会变化得比较早;不过也有些像人的偶尔会在岛上待到七十岁的时候,不过他们通常会在那之前就进入水中开始尝试性地旅行。那些去水里的人一般会经常回来,所以那里的人常可以跟自己的曾曾曾祖父说话,因为他们的曾曾曾祖父在好几百年,或者更早之前就已经离开旱地去水里生活了。

“所有人都没有死掉的概念——除了是在与其他岛屿的居民乘独木舟打战,或是被当成祭品献给住在海底的海神,或是在他们能够进入水底之前被蛇咬、瘟疫、或是了什么急性病——不过单单只是看着这种变化发生,那在一段时间里可不是一点半点的可怕。他们觉得自己得到和自己失去的一样好——我猜奥贝德在仔细想过瓦拉基亚的故事后,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过,瓦拉基亚是少数几个没有鱼类血统的人——他是贵族家族里的人,他的家族要与其他岛屿上的贵族通婚。

“瓦拉基亚向奥贝德展示了很多与海底怪物有关的仪式和咒语,并且让他看了一些已经变得没有人形的村民。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带奥贝德见过任何一个刚从水里出来的那些怪物。后来,他给了他一个用铅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做成的、很有意思的东西——他说这东西能在打渔的时候从任何一个有那些生物居住的地方捞上来。想要用它的话就将它扔进水里,然后配上合适的祷告与手势。瓦拉基亚愿意让这些东西分布到全世界,所以任何想要找它们的人就能找到一个巢穴,然后将它们带上来——如果它们愿意的话。

“麦特一点都不喜欢这事,他想让奥贝德离那个岛远一些;但船长急着想要发达,并且发现自己能很容易地从它们手里拿到黄金一样的东西,因此可以将这些东西派上特殊的用场。事情这么发展了好些年,奥贝德得到了很多金子一样的东西,足够让他在威特街那间老旧磨坊里开上一家精炼厂。他不敢将那些东西整件整件的卖,因为人们会问他问题。不过,他的船员能够得到一些,并且不时将它们转手倒卖出来,虽然他们发誓对此保持安静;他也让自己的女伴穿戴一些很像是人类首饰的珠宝。

“后来,到了三八年——我还只有七岁的时候——奥贝德发现那些岛民在他出海的间隔里被消灭掉了。似乎其他岛上的居民听说了那里的事情,并且着手处理掉了这些事情。我猜他们肯定有那些古老魔法符号,就是那些海底怪物说它们唯一害怕的东西。说不定当一些小岛被大海抛出来,上面立着比大洪水还要古老的遗迹时,那些卡纳克人也会愿意冒险去看一看。那些虔诚的家伙——除了部分太大而没办法敲毁掉的遗迹外,他们没有在主岛和火山小岛上留下任何东西。在有些地方还撒着一些小时候——就像是护身符——上面有些类似我们现在称为卐字的符号【注】。或许那就是上古者的印记。岛上人都被消灭干净了,没有再找到任何黄金样的东西,周围岛屿的卡纳克人也对这件事只字不提。甚至都不承认那岛上曾经有过人居住。

【注:原文是 swastika ,似乎不论是左旋的卐和右旋的卍都是这一个词。】

“这事自然对奥贝德打击很大,尤其考虑到他的普通生意经营得相当糟糕。而且这事情对整个印斯茅斯都是个打击,因为在那段出海的日子里对船主得利润的事,船员们也相应地会得到部分的利益。大多数镇子周围的居民面对困难时期的时候就像是绵羊一样,逆来顺受,不过事情真的很糟,因为海鱼的产量逐渐收缩了,磨坊里的事情也不怎么样。

“这个时候奥贝德开始诅咒人们像是绵羊一样逆来顺受,只知道对根本没有任何帮助的基督上帝祷告。他告诉他们,他认识一些人,那些人拜的神会回应祷告而且真正给予他们回报。他如果有足够的人能站在他这一边,他也许能获得一定的权力,带来许多的鱼和不少金子。当然,那些在苏玛丽皇后号上工作过、见过那个岛屿的人都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而且没一个人不着急着想要接近那些海怪——不过他们不知道奥贝德所说的他要某种影响力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们开始问他怎样才能让人们信仰它们,把它们召过来。”

这时,老人颤抖着,喃喃低语,滑进了一种低落而忧虑的缄默中;紧张地向后望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来入神地盯着遥远的黑色礁石。当我向他说话时,他没有回答,因此我意识到自己必须让他喝完这瓶酒。这段疯狂荒诞的故事让我颇为着迷,因为我幻想着这其中有着一个有些粗糙简陋的寓意——这个寓意根植在印斯茅斯的怪状之上,并被想象力精心编织,进而立刻变得极富创造性起来,并且充满了零星异域传说的影子。从始至终,我都不相信这个故事真的有一点儿真正的实际基础;但他的讲述里却透着一种真实的恐怖,不过那仅仅是因为它提到的那些奇异珠宝显然与我在纽伯里波特看到的邪恶饰冠有着密切的关联。也许那些饰物终究还是来自某个奇怪的岛屿;可能这个荒诞的故事是奥贝德过去编出来的,而不是这个老酒鬼自己创作。

我将酒瓶递给扎多克,而他直接喝光了瓶里的最后一滴酒。他能忍受如此多的威士忌实在有些奇怪,因为他那高亢、喘气的声音里居然没有丝毫的含混。他舔了添瓶口,然后将它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接着点着头开始低声地自言自语起来。我弯腰向前,想从他可能说出的任何词句,并且觉得仿佛看到他那凌乱肮脏的胡子下有着一丝讪笑。是的——他的确说出了一些词句,而我所能抓住的完全只有一些部分片段。

“可怜的麦特——麦特他一个人反对这一切——试图拉拢人和他一起,和那些传道士讲了很久——没有用——他们把共济会的人赶走了,卫理公会【注 1】的人也离开了——再也没有人见过浸礼会【注 2】里意志坚定的牧师巴布科克【注 3】——上帝之怒——我那时年轻力壮,我听得清,看得明——大衮与亚斯他录【注 4】——贝利亚和别西卜【注 5】——金牛还有迦南人与非利士人的偶像【注 6】——巴比伦的可憎之物——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注 7】——”

【注 1:Methodist ,基督教新教中的一个教会组织,前身是英国人约翰·卫斯理创造的卫斯理宗,后分裂,之后分裂出的美以美会、坚理会和美普会合并而成了卫理公会。】

【注 2:Baptist ,浸礼会,又称浸信会,基督新教主要宗派之一。十七世纪上半叶产生于英国以及在荷兰的英国流亡者中。】

【注 3:原文为 Resolved Babcock,Resolved 大写,但似乎这不是个人名。】

【注 4:此处实际出自《圣经》,其中大衮 (Dagon) 是指非利士人的主神,亚斯他录(Ashtoreth)为西顿人的女神,又称天后。】

【注 5:出自《圣经》,为圣经中的邪恶代名词。】

【注 6:出自《圣经》,指错误的信仰对象。】

【注 7:Mene, mene, tekel, upharsin,典故出自《圣经》但以理书 5:25。伯沙撒王摆设盛宴,席间出现人的手指在墙上写字,贤士无法解读这些文字,于是国王请来犹太人但以理解读。以理告诉他文字的意思是“你时日无多” (或者引申为大祸将至) 。此处的无意义的英文实际是墙上字迹的希伯来语发音。】

他再次停顿了下来。看着他那水汪的蓝色眼睛,我觉得他已经和一个醉鬼没什么差别了。但当我轻轻地摇晃他的肩头时,他转向我,表现出了令人惊异的警惕神情,飞快地吐出了某些更加令人困惑的话语。

“不相信我,哈?嘿、嘿、嘿——告诉我,年轻人,为什么奥贝德船长和那些二十岁年纪的年轻人总是划船去恶魔礁,大声念诵圣歌,声音大到如果顺风的时候甚至能在镇子的每个角落都听得见?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哈?告诉我奥贝德为什么总是将笨重的东西从恶魔礁的另一面,那个礁石陡峭得像是悬崖一样扎进海底的峭壁上扔下去?告诉我他拿着瓦拉基亚给他的那个铅质玩意干什么?哈,年轻人?他们为什么在五朔节和万圣节的时候狂欢作乐?为什么那些新教堂里的牧师——那些过去是水手的家伙——穿着奇怪的袍子,头上带着奥贝德带回来的金子样的东西?哈?”

这时那双水汪的眼睛几乎变得凶狠而狂躁起来,就连那肮脏的白色胡子也如同触电般直立了起来。老扎多克可能看到我战栗着向后缩回去,因为他开始邪恶地咯咯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知道了吧,嘿?过去我还能在晚上从自己家的圆顶阁楼里望见海面上的东西,那时候你也会想变成我现在这样的。噢,我告诉你,小孩耳朵尖,我没有错过任何关于奥贝德船长的谣言,还有那些前往礁石上的居民的谣言。嘿、嘿、嘿!我曾经爬上圆顶阁楼,用我爸的船员望远镜望见礁石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某种东西。但是月亮一升起来,那些东西就都飞快地消失了。我说说这件事怎么样?那时,我看见奥贝德和他的人坐在一艘小渔船里。而那些东西从恶魔礁另一端的深海上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你想当那个小孩子吗?独自在圆顶小屋里偷看那些不是人形的东西?……哈?……嘿、嘿、嘿、嘿……”

老头开始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而我在一种莫名的惊恐中打了个寒颤。他将粗糙的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而我看得出它的颤抖完全不是因为喜悦。

“假设有天晚上,你看见奥贝德的平底船划到了恶魔礁外面,然后向水里扔下了某些笨重的东西,然后第二天得知一个年轻人在家里失踪了,你会怎么想?有人还见过海勒姆·吉尔曼的尸体或头发了吗?他们还见过吗?还有尼克·皮尔斯,露利·沃特,阿多奈拉姆·绍斯维克,亨利·加里森?哈?嘿、嘿、嘿、嘿……那些东西用它们的手比划……它们真的有手……

“然后,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奥贝德又重新振兴起来了。我们看见他那三个女儿穿戴上了金子一样的东西——我们之前从未见过那种首饰,精炼厂的烟囱里又开始冒烟了。其他的人也跟着发达了——合适捕捞的鱼群开始涌进港口,天知道我们需要多大的货箱才能装完海产起航开往纽伯里波特、阿卡姆和波士顿。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奥贝德把铁路支线引到了这里。有些金斯波特的渔民听说这里的事情,也曾坐着小帆船过来捕鱼,但后来他们都失踪了。没有人再见过他们。那个时候,我们这儿的人组织了大衮密教,并且从髑髅地会堂【注】手上买下了兄弟会大厅当作教团的驻扎地……嘿、嘿、嘿、麦特·埃利奥特是兄弟会的成员,还曾经反对过这桩交易,但那时候他已经被排挤出了视线。

【注:Calvary Commandery 】

“记住,我可没说奥贝德一心想继续自己在卡纳克岛上做过的生意。我觉得他一开始就打算要和那些东西混血,将年轻人变成永生的鱼。他想要那些金子一样的东西,而且愿意复出任何的代价,我想其他人在短时间里也对一切都感到很满意……

“等到四六年的时候,镇子里已经有了些意见和看法。太多人不见了——星期天的教会里充满了稀奇古怪的布道和传教——还有太多关于那座礁石的话题。我猜这也和我也有些关系,因为我把自己在圆顶阁楼里看到情景告诉了市政委员摩利。后来的一天晚上,那些跟随奥贝德的居民出海爬上了那座礁石,要举行一场聚会。我听见有枪声平底船之间传过来。第二天,奥贝德和另外三十二个人都被关进了监狱,所有人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事,都在猜测政府指控他们犯了什么罪要把他们统统抓起来。老天啊,如果有人能知道后来的事情……几个星期后,就在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往海里扔什么东西之后……”

扎多克显露出了恐惧与疲惫的神情,因此我让他休息了一会儿,却一直依旧焦虑地盯着自己的手表。潮水已经转向,变成了涨潮,波浪的声音似乎惊醒了他。我很高兴潮水能涨上来,因为在涨潮时鱼腥味可能会变得淡一些。接着,我我再度集中注意力,跟上了他的喃喃低语。

“那个可怕的夜晚……我看见了它们……我在圆顶阁楼上……成群结队……涌上来……老天啊,那天晚上印斯茅斯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它们敲打着我们的门,但我的爸爸没有打开门……后来,他拿着自己的滑膛枪从厨房的窗户里爬了出去,去找市政委员摩利,看能帮上什么忙……全是死人和奄奄一息的声音……枪声和尖叫……老广场、镇广场和新格林教堂上全是尖叫……监狱的门被撞开了……声明……当居民们发现有一般人失踪了之后,他们说这是一场瘟疫……要么加入奥贝德与那些东西,要么保持沉默,除此之外没有人能剩下……我再也没有看到我爸爸……”

老头喘着粗气,汗流不止。而他捏住我肩头的手也变得更紧了。

“等到早晨的时候,所有东西都被清理干净了——但却还有些痕迹……奥贝德那一伙人掌握了大局,声称事情要有所变化……其他人要与我们一起在聚会时举行礼拜,部分房子要空出来留给客人使用……它们想要像对卡纳克人一样与我们混血,而他却不觉得有必要阻止它们。奥贝德已经走得很远了……就像是在这方面入了迷一样。他说它们给我们带来了鱼与财富,所以它们也能得到它们想要的东西……

“对外面人来说,没有什么变化,如果我们还知道好歹,就应该避开陌生人。我们立下了大衮之誓,后来还有人让我们立下了第二道和第三道誓言。那些特别愿意提供帮助的,能够得到特别的奖赏——金子之类的东西——讨价还价绝没有用处,因为在那下面它们还有几百万个。它们不愿意爬上来消灭人类,但如果真的要这么做,它们能干出不少事情来。我们不像是南太平洋上的人一样,有着那种能够干掉它们的魔咒,而卡纳克人也永远不会泄漏自己的秘密。

“如果它们需要,我们就要让给它们足够的献祭和还有野蛮人才喜欢的小玩意,并且在镇子里留下足够的居住地,它们就会安分地待着。不能去找陌生人,以免这儿的事泄漏到外面去——不要让外人来打听这里的事。全都要信教——大衮教团——儿童将永生不死,但却要回到母神海德拉与父神大衮那里去,因为我们过去都来自那里——Iä! Iä! Cthulhu fhtagn!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老扎多克的故事很快便滑进了完全胡言乱语的状态,而我只能屏息而待。这个可怜的老头——那些酒精,加上他对身边衰败、怪异与病态的憎恨,到底将这颗充满想象力的大脑带进了怎样一个满是幻觉的可悲深渊。现在,他开始呻吟抱怨,眼泪流淌过他满是皱纹的面颊,流进他浓密的胡须里。

“上帝啊,我十五岁以来到底都看到了些什么——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那些失踪的人,那些自杀的人——他们把事情告诉了阿卡姆、伊普斯威奇还有其他那些地方的人,但他们都说这是疯话。就像你现在说我是个疯子一样——但是,老天在上,我看见的东西——早在很久之前,他们就想要杀我,因为我知道很多事情,但是我第一个接受了奥贝德提供的第二条大衮之誓,所以这保护了我,除非他们的评委会证明我故意将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别人……但我不会立下第三条誓言——我宁肯死掉也不要那样——

“到了内战的时候,事情变得更糟了——当那些四六年之后出生的小孩逐渐长大了——那是它们中的一些。我很害怕——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我就再也没四下打听过,也从再也没看到过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接近我的生活。是没有任何一个纯血的。我去参了军,如果我有一点点胆子或脑子,我就不会再回来,离开这地方远远的。但是人们写信告诉我事情已经没有那么糟糕了。我想,那是因为政府的征兵官在六三年的时候驻进了镇里。战争之后,事情又变糟了。人们开始堕落——商店和磨坊都关门了——海船也停运港口也淤塞了——铁路荒废——但它们……它们一直都从那块该诅咒的魔鬼礁游进河里,或是游到河边——越来越多的阁楼窗户被钉死了,越来越经常从本应该没有人住的房子里听到奇怪的声音……

“关于我们这儿,外地人有他们自己的故事……看你刚才问的问题,我猜你也听他们说了不少——有些故事里讲了些他们偶尔能看见的事情,还有故事则是关于那些依旧从某些地方送过来,却并没有完全熔炼掉的奇怪珠宝——但他们不知道确定的事情。没有人会相信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他们说那些金子样的东西是海盗的宝藏,说印斯茅斯人有外国血统,或者说我们有瘟热或者别的什么东。而且,住在这里的人也会尽可能地赶走外地人。牲畜在人面前停住——马比骡子还差劲——当但他们坐上汽车后,一切又正常了。

“四六年的时候,船长奥贝德娶了他的第二个老婆。但是镇上的人压根没看见过她——有些人说他不愿意娶,但它们要求他这么干的——他和她生下了三个小孩——两个在很小的时候就不见了,但有一个女儿,她看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所以被送去了欧洲读书。 奥贝德最后把她嫁给了一个什么都不知情的阿卡姆人。不过现在,外面已经没有什么人愿意和印斯茅斯人有来往了。现在管着精炼厂的巴纳巴斯·马什是奥贝德第一个老婆的孙子——长子万西弗鲁斯的儿子,但他妈也是它们中的一个,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出门。

“巴纳巴斯现在已经到了要变形的年纪了。再也阖不上自己的眼睛,不成人样。他们说他还穿着衣服,但很快就要回到水里去了。或许他已经尝试过了——它们会在自己擅长下水前,先去水里待一段时间。大家已经有九、十年没看见他了。不知道他那个可怜的老婆会怎么想——她可是从伊普斯威奇来的。他在十五岁迎娶她的时候,那些人差点把巴纳巴斯给私刑处死。奥贝德七八年的时候死了,他的儿子女儿们现在也不见——第一个老婆的孩子都死了,其他的……天知道……”

涨潮的声音现在已近在咫尺了。这种声音似乎渐渐地改变了老头的情绪,将先前那种多愁伤感的悲伤变成了一种充满戒备的恐惧。他不时地停下来,紧张地向后望去,或是瞥上一眼海面上的礁石。尽管他的故事疯狂而荒诞,但他举止中那种隐约模糊的焦虑不安却在不自不觉中感染了我。扎多克抖得更厉害了,并且开始提高了声音,似乎想要再度鼓起自己的勇气。

“嘿,你,你为什么不说点什么?你觉得住在这个镇上怎么样?所有东西都在腐烂死亡,每个转角都能听到关起来的怪物在黑暗的地下室和阁楼里爬行、嚎叫、四处乱跳。住在这样的镇子里怎么样?你想要听那些从大衮教团大厅里一晚又一晚传来的嚎叫吗?你知道那些嚎叫是在做什么吗?你愿意在五朔节和万圣节时听见那些从礁石上传来的恐怖声音吗?哈?觉得老头疯了吗?哈,先生,我告诉你那不是最糟糕的!”

这个时候,扎多克几乎是在尖叫了。他声音里那种疯癫的狂躁让我焦虑不安得几乎无法忍受起来。

“诅咒你,不要用它们那样的眼神盯着我——我说奥贝德·马什他现在在地狱里,而且会一直待在那里!哈,哈……在地狱里,我说!抓不到我——我没有做任何事,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任何事情——

“噢,你,年轻人?啊,即便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我准备好说了!你坐在这里听我说,年轻人——这事情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说过我在哪晚之后就没再四下打探过——但我还是发现了其他的事情!

“你想知道真正的恐怖,哈?啊,那是——那不是那些大鱼魔鬼做过的事情,而是它们准备做的事情!它们从它们来的地方将一些东西带到了镇子里——它们已经这么做了好几年了,后来慢慢松懈了。河北面沃特大街和中央大道之间的地方全是那些东西——它们带上来的魔鬼——等到它们准备好了……我说等到它们准备好了……你听说过修格斯吗?……

“哈,你没听清楚?我告诉你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有天晚上看见它们……呃——啊——啊!呀……”

老头那阵突如其来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令我差点儿昏厥了过去。他的尖叫里透着不像是人类拥有的恐慌与畏惧。他那双一直越过我的肩头盯着鱼腥味海洋的眼睛明显地瞪大了;而他的脸变得像是希腊舞台悲剧上、受惊恐惧的面具。他瘦骨嶙峋的爪子可怕地抓进了我的肩头,而当我转过头去,看看他望着的地方时,他一动也不动地僵在那里。

我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阵阵涌上来的潮水,还有一连串比远方那条起伏的防波堤更近一些的波纹。但扎多克却摇晃着我,于是我转过头去,看着他那张从恐惧的僵直中逐渐融化的面孔。他慌张混乱,眼睑抽搐着,牙龈打颤地嘟哝出一些话句来。接着他的声音传了出来——虽然像是颤抖的耳语一样。

“快走,快走!它们看见我们了——快逃命!不要再等什么了——它们知道了——逃啊——快——从这个镇子上逃出去——”

接着,另一道大浪扑在了昔日码头留下松散的石堆上。而后这个疯老头的地狱变成了一阵让人血液凝固、完全不似人类的尖叫。

“咿——呀……!……呀!……”

在我回过神之前,他已经松开了捏在我肩头的手,疯狂地冲向了大街,逃向北面那堵已经毁坏的仓库高墙。

我向后瞥了一眼海面,但却什么也没看见。于是,我跟着走上沃特街,顺街向北望去,却再也没看到扎多克·艾伦的身影。


Chapter IV

在经历过这件烦乱而又可怖的事情后,我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这段经历咋看之下疯狂、可悲、怪诞而又恐怖。但那个售票处杂货店的年轻人令我早有准备,可尽管如此,现实依旧扑朔迷离令人焦虑。虽然这个故事幼稚荒唐,但老扎多克疯子般的坚持与恐惧却感染了我,让我渐觉不安。此外,我之前对于这个城镇,以及它那笼罩在无形阴霾下的荒芜,的嫌恶更是混杂进了这种不安之中。

稍后我或许能仔细审视整个故事,提取出某些故事核心中那些有关过往历史的暗喻;不过这个时候,我只想着将它从脑海里赶出去。时间已经很晚了——我的手表显示已经到了 7:15,而开往阿卡姆的车会在八点整离开镇中心广场——所以我试图让自己的思绪尽可能地自然与实际一点,同时飞快地穿过满是开裂屋顶与倾倒楼房的街道走向旅馆,好从那里取回自己寄存的行李,搭上前往阿卡姆的公共汽车。

傍晚时候的金色阳光为古老的屋顶与破旧的烟囱笼罩上了一种美好与平和的神秘氛围,让我偶尔不自禁地向后回望。虽然我很乐意离开这个臭气熏天、被恐怖笼罩的印斯茅斯——并且希望能搭上别的车辆,而不是去乘坐那个模样邪恶的萨金特所驾驶的公共汽车——然而我并不特别着急,因为在每个安静的角落都有值得细细审视的建筑细节;而且我估计,我能在半个小时内赶到那里。

我仔细研究了杂货店年轻人给我的地图,想找一条之前没有走过的线路。最后我放弃了斯台特路,决定沿着马什街走到中央广场去。走过佛尔街的转角时,我看到零星有几群鬼祟的人在窃窃私语。接着,当我最终抵达广场的时候,我看见几乎所有的闲人都聚集在了吉尔曼旅舍的大门前。我在大厅中要回了自己的行李时,同时觉得似乎有许多双鼓起突出的苍白色眼睛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而我也由衷地希望这些令人不快的家伙不会与我一同搭乘那辆长途汽车。

将近八点的时候,公共汽车载着三名乘客喀拉作响地开进了广场。人行道上一个面相邪恶的家伙向司机嘟哝了几个难以分辨的词句。接着,萨金特扔下了一只邮袋与一卷报纸,走进了旅馆里;而几个乘客——正是我早上从纽伯里波特过来时,在车里看见的那几个人——蹒跚摇晃着走上了人行道,与一个流浪汉含糊说了几句话。他们使用的是一种模糊的喉音单词——我敢发誓那绝对不会是英语。我登上了空荡荡的汽车,坐回到了来时曾坐过的座位上。但没等我坐定,萨金特却走了过来,开始用一种古怪而又令人厌恶的沙哑嗓音对我嘟嚷。

似乎,我的运气糟透了。公共汽车的引擎出了些毛病,虽然它从纽伯里波特启程时还好好的,但公共汽车已经没法顺利地开往阿卡姆了。事实上,车子甚至可能都没法在当晚修好,此外也没有其他的交通工具可供我离开印斯茅斯,前往阿卡姆或是别的地方。萨金特对此深感抱歉,但我必须在吉尔曼旅舍里过夜了。也许店员能够为我打折降价,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补偿办法。这突如其来的障碍让我顿时头晕目眩,而这座大半区域缺乏照明的衰败小镇在入夜后的光景更让我感到了强烈的恐惧。虽然如此,我也只得离开公共汽车,再度走进了旅馆的大厅。前台那位愠怒而又模样古怪的值夜店员将顶楼的 428 号房间以一美元的租金分给了我——那是一间很宽敞的房间,但是并没有供应自来水。

尽管在纽伯里波特听说了不少关于这家旅馆的闲言碎语,但我依旧在旅客簿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交纳了房租。接着,我将行李交给了店员,跟着一个乖戾、孤僻的服务生登上三层咯吱作响的楼梯,穿过了满是灰尘、看起来毫无人气的走廊。分配给我的是一个背街的房间,沉闷破旧、有两扇窗户、以及一些光秃秃的廉价家具。房间里能俯瞰到一个肮脏破旧的天井,以及一些围绕着天井、低矮又荒废的砖石大楼;此外,我还能看到一片向西延伸的破旧屋顶以及远侧的乡间沼泽。走廊的尽头有一间浴室——那是一间让人沮丧的老古董,里面安置着古老的大理石盆,锡桶,昏暗的电灯,还有一些围绕管道安装着的发霉木头支架。

这时天还亮着,我向下走到广场上,四下看看想找个地方用餐;却注意到那些模样畸形的闲人纷纷投来了奇怪的目光。因为杂货店已经关门了,因而我被迫光顾了之前自己刻意避开的那家餐厅。餐厅里有两个人,一个驼背、窄面、目光呆滞、眼睛一眨不眨的男人,和一个鼻子扁平、双手笨拙且厚实得不可思议的乡下女人。这里采取柜台结帐,而当发现大多数食物显然来自罐头与包裹时,我由衷地松了口气。一碗加了脆饼的蔬菜汤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不久之后,我便起身离开,折返回吉尔曼旅舍里那间在毫无乐趣可言的小单间;经过那个面貌凶恶的店员时,我从他桌边那张松散摇晃的台架上拿了一张晚报与一份满是肮脏污点的杂志。

当天色渐暗时,我打开了廉价钢骨床上方那只昏暗的灯泡,尽力继续阅读手中书报。我觉得最好还是让那些健康正常的事物完全占据自己的所有思绪;因为只要我还逗留在这座被荒凉气氛笼罩着的古老小镇里,那么过分思索它的畸形与反常就不会给我带来任何益处。从那个老酒鬼口中听来的疯狂轶事肯定不会给我带来非常愉快的梦境,而且我也觉得应该将他那双苍白黯淡的眼睛尽可能地从我脑海里赶出去。

同样,我也不能老是思索着那个工厂巡视员对纽伯里波特的售票员说过的故事;比如吉尔曼旅舍的异样,以及那些旅舍房客在夜晚发出的奇怪声响——我不能想那些东西;当然我也不能去想那张出现昏暗教堂通道中、顶戴奇异冠饰的面孔;我依旧无法说明那张面孔为何会让我感到如此恐怖。倘若房间里不是这样阴森发霉的话,我或许能更容易地摆脱这些扰人心绪的事情。然而,那些严重的霉菌与镇上无处不在的鱼腥味令人毛骨悚然地混杂在了一起,让人不断地联想到死亡与衰败。

此外,这间客房的大门上没有门闩也让我觉得有些焦虑。门上留下的痕迹还清晰显示着房门过去的确安装着门闩,而另一些迹象似乎说明门闩是新近被取走的。毫无疑问,和这座古老建筑里的其他种种情况一样,这很不正常。我紧张着地四处看了看,然后在衣柜上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同样大小的插销。为了在这种无处不在的紧张气氛中寻求到一点实际的安慰,我用一只挂在自己钥匙扣上的一只三合一便捷工具中的螺丝刀将这个插销取了下来,将之转移到了门上空档处。新安装的插销非常合适,而当意识到自己能在睡觉后紧紧地闩上它时,我不禁松了口气。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让人担忧的事情令我必须要用到门闩,但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任何象征着安全的事物都是有益的。通向旁边房间的侧门上也安装着门闩,因此,我也紧紧地闩上了它们。

我没有脱衣服,而是决定一直读书读到困倦,然后脱掉大衣、领子与鞋,直接躺下。另外,我从行李里拿了一只袖珍手电筒,放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里,以免晚上醒来时能看看表。然而,我并没有感觉到睡意;而当我停下来分析自己的念头时,我不安地发现自己实际上正在下意识地聆听寻找某些东西——聆听某些我非常畏惧,但又不敢言说的东西。那个巡视员的故事肯定对我的想象力造成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甚至比我猜想的还要严重。我试着继续阅读,却发现毫无进展。

过了一会儿,我似乎听到楼梯和走廊间断地传来了咯吱作响的声音,仿佛断续的脚步声。于是,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其他房间里也住进了客人。然而,我却听不到别的声响。而更令我焦虑的是,这些咯吱声中似乎透着某种轻微的鬼祟意味。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并且开始怀疑是否该继续睡在这里。这个镇子里有一些古怪的居民,而且无疑还发生过好几次失踪事件。难道这家旅舍会杀掉住宿的旅行者,谋取他们的钱财?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看起来并不像是非常有钱的模样。或者,这些镇民真的如此痛恨好奇的访问者?难道我明目张胆的观光旅行,以及频繁查阅地图的举动,引起了不友善的注意?接着,我意识到自己正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以至于一丁点咯吱声响也让我心疑到了这种程度——但不论如何,我依旧很遗憾自己没有带任何武器。

直到最后,我感觉到了疲惫,但却依旧没有丝毫睡意。于是,我闩上了刚装好门闩的房门,关掉了灯,躺在坚硬而又凹凸不平的床上——身上还穿着外衣、领子和鞋子。在黑暗之中,夜幕下任何一丁点微弱的声响似乎都被放大了。加倍厌恨的思绪如同潮水般涌进了我的脑海。我开始后悔自己将灯关掉了,然而却又太过疲倦没办法站起来再将灯打开。接着,经过一段漫长而又枯燥乏味的间断后,我又听到了一阵从楼梯和走廊上传来的咯吱声。这阵微弱却该死地明显的声音像是一个险恶预示,仿佛我所有的焦虑都成真了一般。接着,毫无疑问,我听到有钥匙在——谨慎、鬼祟、试探性地——尝试打开房门的锁。

由于之前已有了模糊的恐惧,所以在认识到面临着实际的危险后,我的感觉反而更镇定了些。虽然没有确切的理由,但我仍本能地警觉了起来——好抢在这一全新而又真实的危机前占据先机,不论这场危机最后发展成什么样子。然而,当威胁从之前的模糊预兆转变成近在眼前的实际问题时,我依旧感到了深深的惊骇,仿佛真地遭到了重击一般。我一刻也没想过面前的摸索仅仅是个误会。我一心认定对方有着险恶的用心,并且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等待着入侵者的下一个举动。

过了一会儿,谨慎的摸索停止了,然后我听见有人用钥匙进入了北面的房间。接着,又有人在轻轻转动我房间侧门上的锁。当然,侧门的门闩还是闩着的,随后,我听见闯入者离开房间时发出咯吱声。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咯吱声,让我意识到又有人闯入了南面的房间。于是,闯入者再次徒劳地尝试了一下被闩着的侧门,接着又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渐渐远去了。这一次,咯吱声沿着大厅走下了楼梯,因而我知道闯入者已经发觉我房间的门都被闩着,并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里放弃了尝试。

预备到这一情况后,我开始计划下一步的行动——这说明我当时潜意识里依旧在害怕某些威胁,并且已事先花了好几小时考虑逃跑的路线。从一开始,我便觉得那阵子门后的摸索举动意味着一个无法战胜也不能与之照面的危险,只能尽可能突然地逃出去。我所能做的只有尽快地活着从旅舍里跑出去,而且不能从前面的楼梯与大厅离开,必须另寻他法。

我轻轻地爬起来,打开了手电筒的开关,试着点亮床头的电灯,挑选一些随身物件装进口袋里,然后抛下行李,迅速逃走。然而,当我摁下电灯开关后,什么也没发生;接着,我意识到电源已经被切断了。显然,某些颇具规模并且神秘而又邪恶的活动正在逐渐展开——但其中的情况我却说不上来。当我站在那里一面摸着此刻已经毫无用处的开关一面深思熟虑的时候,我听到一阵咯吱声从地板下方传了上来,接着又隐约觉得听到一些几乎无法分辨的声音在交谈。过了一会儿,我开始不太确定下面传上来的声音是交谈声,因为那些明显粗哑的咆哮与只有些许音节的鸣叫与人类的语言鲜有相似之处。而后,我对那个工厂巡视员夜晚时在这间满是霉味、让人厌恶的建筑里所听到的声响有了全新的想法。

借着手电筒的帮助,我往口袋里装满了东西,然后戴上了帽子,踮着脚尖走到了窗户边,试图看看有没有办法从窗户爬下楼去。虽然州立的安全条例做过明确要求,但旅馆的这一侧仍旧没有安装任何的火灾逃生楼梯。而且我发现从窗台到鹅卵石铺设的天井之间有三层楼落差,陡峭无比,没有其他的通路;不过一些古老的砖石商业大楼与旅舍毗邻;它们倾斜的屋顶与旅舍四楼之间的高度差并不大,完全可以跳下去。但是,如果我想从旅舍跳到任何一排建筑上,我都必须进入距离自己房间两个门的另一间客房——不论是北面的客房还是南面的客房——而我的大脑立刻便开始估计自己有多大机会能顺利地转移到其他房间里去。

我想,我不能冒险走到走廊上去;因为我经过走廊的脚步声肯定会被其他人听到,而且经由走廊进入那两个房间的难度颇高。如果我必须要这么做,那么最好还是从通过房间里不那么结实的侧门穿过去;我需要暴力打开门上的插销与锁,将肩膀当作攻城锤撞开任何阻挡我前进的东西。由于房屋与固定装置已经摇晃松动,所以我觉得这样的做法还是非常可能成功的;但我也知道自己没法在不发出任何响动的情况下完成这一任务。在任何敌人用钥匙打开正确的房门抓住我之前,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速度。我可以将写字台推到门后加固自己的房门——但只能一点一点地推,以便尽可能地降低发出的声音。

我预感到自己的机会非常渺茫,也完全准备好应对任何灾难性的后果。即便逃到其他屋顶上也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因为我还需要爬到地面,然后从镇上逃出去。不过临近建筑荒废甚至几乎坍塌的状态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而且每一行建筑物上都敞着许多黑色的天窗。

根据杂货店年轻人的地图来看,我最好的逃跑路线是向南。我先瞥了一眼房间南面的侧门。然而它是朝我这面打开的——我拉开了门闩,却发现还有其他固定物卡在门后——因此这并不是条合适的路线。由于放弃了这条线路,我小心地将床架搬到了门后挡住了这扇侧门,以便稍后能阻挠那些试图从隔壁房间闯进来袭击者。北面的侧门是向外开的,尽管它也被紧紧锁着或是在另一侧插着门闩,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逃跑通道。如果我能跳到佩因街的屋顶上,并且成功地下爬到地面,那么我就能经过天井穿过相邻或对过的建筑逃到华盛顿街或贝茨街上——或者,我也能沿着佩因街走下去,在路口转向南面逃到华盛顿街上去。不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跑向华盛顿街,尽快远离中心广场。我希望自己能绕过佩因街,因为那条街上的消防站里可能整夜都有人驻守。

我一面思索着这些事情,一面望向那片仿佛肮脏海洋一般起伏在下方的破败屋顶。刚过满月,月光将那片屋顶照得很明亮。在我的右侧,风景被那条幽深的河谷划出了一道黑色的切口;那些废弃的工厂与火车站就如同藤壶一般攀附在裂口的对侧。在那之后,生锈的铁轨与罗利路穿过一片沼泽湿地,向远方延伸过去。沼泽湿地很平坦,而那些生长着灌木、较高也较干燥的土堆如同岛屿一般点缀其中。在我的左边,河水流淌的乡野则要更近一些,通向伊普斯威奇的狭窄小路在月光下显得很白亮。但是,从我在的位置上看不到南面那条通向阿卡姆的小路——那是我准备逃亡的线路。

我一直犹豫不决地思索着该何时撞击房间北面的侧门,又该如何做才能尽可能地减小动静不让人听见。接着,我注意到脚下那些微弱的声音已经消失了,而楼梯上再度传来了新的、也更沉重的吱呀声。然后,一道摇晃闪烁着的光线透过房门上的气窗射了进来,走廊地板因负担上了沉重的重量而开始呻吟。一些模糊不清、可能是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然后我的房门外传来了一阵重重的叩门声。

在那一瞬间,我屏息而待。期间似乎流逝过了无穷的时光,弥漫在四周、令人作呕的鱼腥味似乎在突然间极端浓烈起来。然后又传来了一阵叩门声——那声音响个不停,而且越来越大。我知道是行动的时候了。我向前拉开了北面侧门的门闩,振作起来准备好撞开它。叩门声变得非常响亮起来,我希望那声音能够盖过我撞门时发出的动静。直到最后,我一次又一次地用肩膀撞在薄薄的门板上,完全不去理会疼痛与惊恐。这道木门比我想象的更加结实,但我并未就此放弃。与此同时,门外的吵闹声也在不断增大。

终于,侧门被我撞开了,但我知道撞门的动静必然被外面听见了。几乎是在同时,叩门声变成了一阵剧烈的猛击,而两边的房门里也响起了不祥的钥匙声。我飞快地冲过敞开的侧门,成功地在对方打开门锁之前插上了北面房间的门闩;但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听见北面的第三间客房——那间我希望能从窗户边跳到房顶上的房间——的房门里插进了一把钥匙。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了完全的绝望,因为此刻我似乎完全被困在了一个没有任何窗户出口的小房间里。接着,在一个可怕而又不可思议的瞬间里,我瞥了一眼之前那个入侵者在这间客房里试图打开侧门时留在灰尘上的痕迹,同时感到了一阵异乎寻常的恐惧。然后,尽管希望渺茫,但恍惚的无意识反应仍在继续,我继续冲向了下一扇侧门,盲目地撞上去,试图冲过这道障碍——假设门后的插销碰巧并不像之前这道门那样结实——那么我就能抢在外面的人打开第三扇门之前将门闩插上去。

我的暂时脱困纯粹得益于幸运——因为第二道侧门并没有上锁,实际上还开着一道缝。我迅速的穿过了侧门,接着冲上去用自己右侧的膝盖与肩膀抵住了正向内打开的房门。开门的人显然没有留意到我的举动,因为我用力一推,门便砰地关上了。接着,我像前几扇门一样插上了门后那只状况依旧良好的插销。在我获得这短暂喘息的时刻,我听见另两扇门后的敲打声渐渐地弱了下来,接着一阵混乱的撞击声从之前我用床架挡住的那扇门后传了过来。显然那伙攻击者已经进入了靠南面的房间,开始从侧面向我进攻过来。但与此同时,北面隔壁客房里也传来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因而我知道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房间向北的侧门大开着,但我已经没时间思索该如何阻止厅堂里钥匙转动的门锁了。我所能做的只有关上并闩好房间两侧敞开着的门——推上床架挡住其中一扇,然后用写字台挡住另一扇,接着将脸盆架横在了房门前面。我意识到自己必须相信这些权宜之策能暂时掩护我,保证我能跳出窗户,逃到佩因街大楼的屋顶上去。但即使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我最担心恐惧的却并不是眼下防御措施脆弱不堪。虽然我不时会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嘟哝还有低沉的吠叫,但是却从未听见这些闯入者喊出任何清晰或是明白易懂的话语来——这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当我推开家具、冲向窗户的时候,我听见一阵恐怖的疾跑声从走廊里传了过来,涌向我北面的房间。接着,我意识到南面的敲打声已经停息了。显然,我的大多数敌人都集中到了那扇能够直接抓住我的薄弱侧门边。窗外,月亮照亮了下方建筑的屋脊,我看见了着陆点那陡峭的坡面,并且意识到这一跳将极度危险。

简单权衡后,我选择了两扇窗户中更偏南的那一扇作为逃生之路;准备落在屋顶靠里侧的坡面上,然后跑向最近的天窗。一旦进入任何一座古旧砖石建筑,我就必须要准备好对付其他人的追逐;但我希望能爬下去,在天井里那些敞开着的大门内外躲过追捕者,最终逃到华盛顿街,然后逃出镇子跑向南方。

北面侧门的撞击声此刻变得猛烈而可怕,我看到脆弱的门板开始裂开。显然,围攻者用上了某些沉重的物体,将它们当作攻城锤来击溃我的防御。然而,门后的床架还挺得住;因而,此刻至少还有些许机会能让我从容地逃出去。当我推开窗户时,我注意到窗户侧旁挂着厚实的丝绒窗帘——窗帘的上端固定在一些环绕着横杆的铜环上;此外我还注意到窗户外还有一大块突出在外、用来安装百叶窗的支架。这些东西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办法能避开那危险的一跃;我猛地扯动那些窗帘,将它们连着横杆一同拉了下来;接着飞快地将其中两个铜环挂在百叶窗支架上,然后用尽力气将窗帘扔了出去。厚实的折叠完全垂到了毗邻的屋顶上,同时,我相信到这些圆环与支架完全有可能负担住我的体重。因此,我爬出了窗户,顺着这条临时的绳梯滑下去,永远将吉尔曼旅舍那充斥着病态与恐怖的房间抛在身后。

很快,我便安全地落到了陡峭屋顶那松动的石板上,在没有打滑的情况下顺利地爬到了敞开着的黑色天窗边。我回望了一眼刚才离开的窗户,发觉里面依旧一片漆黑;但穿过林立的破旧烟囱,我能看见大衮教团大厅、浸礼会教堂以及令我不寒而栗的公理会教堂里都不祥地闪亮着强烈的光芒。下方的天井里似乎没有人,因此我希望自己能有机会抢在引起大部分人的警觉之前从这里逃出去。我点亮了袖珍手电筒照进天窗里,却发现没有楼梯供我下去。不过,天窗的位置并不高,因此我抓住窗缘然后跳了下去;掉落在一片满是灰尘、散落着破旧箱子与木桶的地板上。

这个地方看起来阴森可怕,但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立刻借着手电筒的光照寻找起了向下的楼梯——期间我匆忙地瞥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是凌晨 2 点了。楼梯咯吱作响,但听起来还应该承受得住我的重量;因此我冲了下去,闯过了一个谷仓样的二楼,跑向一楼的地面上。这座建筑已经完全被废弃了,只有一阵阵回音还在回应着我的脚步声。随后,我来到了低处的大厅里。在大厅的一端,我看见了一个透着微光的模糊长方形洞口——那是通向佩因街的残旧大门。于是我转过头向着另一侧跑去,发现后门也开着;于是我冲下五阶石头台阶,跑进了长满野草、铺着鹅卵石的天井。

月光照不到这儿,但我即便不用手电筒照明也能看清楚逃跑的路线。吉尔曼旅舍里的某些窗户已经昏暗地亮了起来;同时,我觉得自己还听见一些房间里传出混乱的声响。接着,我悄悄地走向了天井中靠近华盛顿街的那一侧,并望见了几扇敞开着的大门。于是,我逃进了最近的那扇门里。大门后的过道很黑,当我一直走到过道的底端时才发现通向街道的大门被牢牢地楔住了,根本无法移动。为了尝试其他的路线,我摸索着沿路返回了天井,但在即将抵达出口前突然停顿了下了。

因为一大群可疑的怪人从吉尔曼旅舍的一扇侧门里涌了出来——无数提灯在黑暗里左摇右晃,许多人操着可怕而聒噪的嗓音低声交谈——而他们所说的词句肯定不是英语。人群开始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为此我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虽然如此,他们依旧让我恐惧得全身战栗。我看不清他们的面貌,但那种蜷缩、蹒跚的步态让我感到了不同寻常的嫌恶。更糟的是,我看见有个人穿着奇怪的长袍,还佩戴着一顶模样非常熟悉的冠饰。当人们在天井里散开后,我开始恐惧起来。我能不能在这座建筑里找到通向外面大街上的出口呢?鱼腥味浓得让人厌恶,甚至让我怀疑自己会不会因此昏迷过去。于是我再一次地摸索着走向街道一侧,打开了一扇门离开了走道,钻进一间安装着无框百叶窗的空房间里。借着自己手电筒射出的光亮,我胡乱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发现自己可以打开那几扇百叶窗;接着,我从房间里爬到了外面,然后小心地按照原样将它们关了起来。

此刻,我已逃到了华盛顿街上。一时间,我看不到任何活人,也见不到除了月光之外的其他光亮。不过,我听见几个方向上的远处都传来了嘶哑的嗓音、脚步声还有一种古怪不太像是脚步声的拍打声。显然,我没时间松懈。罗盘指针的位置看得很清楚,而我也很高兴地发现路灯已经关了——在那些不发达的乡村地区,人们总是习惯在月光明亮的晚上关上路灯。有些声音从南面传了过来,然而我依旧保持着既定的逃离方向。我知道,即便我在那儿遇上了某些或某群看起来像是追捕者的居民,也能找到大量废弃的宅邸门户供我藏身。

我走得又轻又快,一路上贴着那些废弃倒塌的房屋前进。由于先前艰难的攀爬让我弄丢了帽子,而且把头发弄得一团乱,因此我并不是特别惹人注意;即便被迫偶然遇到几个路人也有很大机会能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溜过去。经过贝茨街的时候,我躲在一个敞开的前厅里看着两个蹒跚的身影从我面前走了过去;而后,我很快回到了路上,走向前方开阔的空地——埃利奥特街在那里与华盛顿街斜叉而过,形成了南面的十字路口。虽然我之前没见过这个地方,但根据杂货店年轻人给我那张地图来看,这个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因为月光会敞亮地照在这片空地上。但是我也没办法绕开它,因为其他的可选路线都需要迂回,进而导致被人发现的灾难性后果,或是拖延了逃跑的时间。我能做的只有大胆而公开地从上面穿过去;尽可能地模仿那种典型的、印斯茅斯人特有的蹒跚步态,同时希望没有人——或者至少没有任何追捕者——出现在那里。

我不知道追捕者的组织究竟有多严密——事实上,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实际目的是什么。镇上似乎不同寻常的活跃,但我猜自己逃跑的消息还没有完全传播开来。当然,我很快就要从华盛顿街转向某些向南的街道;因为那些从旅馆里出来的人无疑会追在我后面搜查。我肯定在最后那座老建筑的尘土里留下了脚印,让他们意识到我是如何逃到街上去的。

就像我预计的那样,月光敞亮地照在空旷地上;我甚至能看到路中央那块花园模样、被铁栏杆围着的绿地。虽然镇广场方向传来的某些古怪的忙乱或喊叫声正在变得越来越大,但幸运的是这一带并没有人出没。南街很宽,以一个很小的坡度径直延伸向水滨地区,因此可以从这里一直望到海上很远的地方;而我希望自己在明亮的月光下穿过街道的时候,不会有人在远处瞥见我的身影。

横越街道的举动顺畅无阻,而我也没听到任何新的声音暗示说明有人发现了我的行动。我四下望了望,而不经意地慢下了脚步,看了一眼海上的景色。在明亮月光的照耀下,街道尽头的海面波光粼粼、闪亮夺目。而在防波堤外、更远处的海面上,恶魔礁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朦胧深暗的西线。当我望着那座礁石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过去三十四个小时以来听说过的所有恐怖传说——传说里将那块崎岖的岩石描述成一个真正的入口,连接着充满了深不可测的恐怖与不可思议的畸怪。

接着,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我看见远处礁石上出现了断断续续的闪光。那些光亮非常明显,决计不会认错,并且在我的脑海里唤起了无法理性去衡量的盲目恐惧。我的肌肉紧绷准备在恐慌中夺路而逃,但某种无意识的谨慎与近乎催眠般的魔力让我呆立在了原地。更糟糕的是,此刻在我身后东北方若隐若现的吉尔曼旅舍那高高的圆顶阁楼上也射出了一道光亮——那光亮时暗时亮,中间穿插着一连串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的间断,显然是一种应答的信号。

我控制住了自己的肌肉,再度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非常显眼的位置上。于是,我继续开始那种伪装起来、更加轻快的蹒跚步伐;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那片可憎又不祥的礁石——只要还能沿着开阔的南街看到那片大海。我无法想象,这个过程究竟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它包括了某些与恶魔礁有关的奇怪仪式,或是某些人驾船登上那座不祥的岩石。接着,我的转向左边,绕过已经毁坏的绿地;眼睛却依旧盯着那片在幽灵般的仲夏月光中粼粼闪亮的海面,同时也看着那些让人费解的无名信号灯所射出的神秘光束。

也就在那个时候,最为恐怖的景象向我袭来——那景象摧毁了我最后一丝自制,让我疯狂地逃向南方,奔跑在荒芜人烟、如同噩梦般的街道上,经过一座座敞开着的漆黑门洞与一排排如同死鱼眼珠般圆瞪着的窗户。因为当我瞥向近处时,我发现礁石到滨岸之间那块被月光照亮的水域里并不是空着的。大群身影在那一片水域里拥挤着游向镇子;而且虽然距离遥远,但我只看了片刻就敢断言那些不断沉浮的脑袋与拍打着的手臂全都怪异畸形得几乎无法描述,也无法有意地构象出来。

当我停下疯狂奔跑的脚步时,自己已经跑过了一个街区。之所以在这时停下来,是因为我听见左边传来了一些响动,仿佛是有组织的追捕者行动时发出的叫喊与活动。那其中有脚步声,还有从喉咙里发出含混音节,以及一辆咯吱作响的汽车气喘吁吁地沿着费德诺街驶向南面时传出的动静。在这一瞬间,我所有的计划全都改变了——因为如果他们赶在我之前封锁了向南的大路,那我显然必须寻找另一出口逃离印斯茅斯。我停顿了下来,躲进了一处敞开着的门洞里,觉得自己实在很幸运,居然赶在那些追捕者从平行的街道走过来之前离开了月光照亮的开阔地区。

但接下来问题就不那么令人欣慰了。因为追捕者已经走上了另一条街,显然他们并没有径直跟在我的后面。他们没发现我,仅仅只是简单地遵照着一个大致的计划,试图切断我逃跑的路线。然而,这也意味着所有离开印斯茅斯的道路上都有类似的巡查队伍;因为镇子上的居民不可能知道我准备从哪条路上逃跑。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能需要避开所有公路,穿过乡野,逃离印斯茅斯;但考虑到周边地区全是盐沼、溪流交错,我怎样才能顺利穿越这些障碍呢?一时间我心乱如麻——不仅是因为完全的绝望无助,也因为身边突然聚起了一股不祥的鱼腥味。

接着,我想起那条通往罗利、早已被废弃的铁路线。那里有着杂草丛生、用石子铺设的坚实路基,而且这段路基从河谷边缘那座行将倾塌的火车站起始,一直延伸往西北方向。镇上的居民有可能不会想到这条线路;因为那里满是荆棘、荒芜人烟,几乎无法通行,同时也是一个逃亡者最不可能选择的逃跑路线。我曾从旅馆窗户边清楚地望见这条铁路,也知道它的走向。但是让人不安的是,罗利路和镇子里的高处都能看见铁路刚开始的那一段路基;不过我或许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从那些灌木间爬过去。不论如何,这是我逃亡的唯一机会,除了试一试外再无他法。

我退回到了身后荒废藏身处的大厅里,再一次在手电筒的光照下检视起杂货店年轻人交给我的地图。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该如何抵达那条古老的铁路线;我发现最安全的路线是朝着巴布森街走,然后向西走到拉斐叶特街——虽然需要转弯,但是这样并不需要像之前那样横穿过开阔地——接着,转向北面与西面,以之字形路线沿着拉斐叶特街、贝茨街、亚当斯街与邦克街继续前进——后者就在河谷的边上——一直走到我从窗户里看到的那个摇摇欲坠的废旧火车站。至于朝巴布森街走是因为我不想再冒险穿过之前的开阔地,也不想沿着南街这样宽阔的交叉路段向西前进。

我再一次启程前进,穿过街道,到达街的右边,准备在尽可能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绕到巴布森街上去。吵闹声依旧从费德诺街传过来,当向后瞥去时,我觉得自己看到那座我在不久前离开的建筑边亮起了一些光亮。由于急着离开华盛顿街,我开始悄悄地快步轻跑,希望不会被任何正在侦查的眼睛望见。在巴布森街的下一个转角,我警惕地看到有一间房子里还住着人,他们窗户上挂着窗帘也证实了这一情况;但那里面并没有光亮,于是我安然无恙地从旁边走了过去。

巴布森街与费德诺街相交而过,所以那些搜寻者有可能因此发现我的踪迹。在这条街道上,我尽可能地紧贴着那些高低不平、倾斜下陷的建筑前进;期间两次因为身后响动短暂增大而躲进了路边的门洞里。前方的空地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宽敞而荒凉,但眼下这条逃跑路线并不需要我穿过这一区域。在我第二次停下来后,我开始注意到那些模糊的响动中加入了一些新的、令人不安的声音;当我小心地从掩蔽处向外张望时,我看到一辆汽车飞驰过空旷的开阔地,沿着埃利奥特街向前开去——而那条街与巴布森街以及拉斐叶特街都有交叉。

当我仔细查看四周的时候——那种鱼腥味在短暂的减弱后又陡然浓厚了起来,让我觉得有些窒息——我看见一群弯腰蹲伏、笨拙粗鲁的身影也在大步摇摆着走向同一个方向;我知道肯定是那群负责看守伊普斯威奇路的追捕者,因为通往伊普斯威奇的大道就是从埃利奥特路延伸出去的。我瞥见其中有两个人穿着宽大的袍子,有一个还带着尖顶的王冠——在月光照耀下,那王冠反射着亮白的光芒。那个人的步态非常古怪,甚至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我觉得那东西几乎是在小跳着前进。

当队伍中的最后一个身影走出我的视野之后,我离开了藏身处,继续前进;猛冲过街角,跑进拉斐叶特街,然后飞快地穿过了埃利奥特街,唯恐会有一些落在队伍后面的人会继续沿着这条大路继续赶过来。我听见某些嘶哑、嘈杂的声音远远地从镇广场的方向传过来,但我穿过街道时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最让我担心的还是接下来在明亮月光下重新横穿宽阔南街的行动——还有那里的海景——但我必须鼓起勇气应对接下来的磨难。很可能有人正在监视这一带,而且埃利奥特街上那些落在队伍后面的人也可能从两端发现我。最后,我觉得最好还是放慢疾跑的步子,像之前那样学着印斯茅斯人那种蹒跚踉跄的步态横穿过南街。

当开阔的水面再次出现时——这次是在我的右面——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往那边看了。然而,我却无法压抑自己的念头;当我模仿着那种蹒跚步态小心地走向前方一处能够保护自己的阴影时,我还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海面。海面看不到海船,这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艘很小的划艇——那只划艇正驶向一片废弃的码头,艇上装着一些巨大笨重、被防水油布覆盖着货物。虽然距离遥远、朦胧不清,但我仍觉得那些划艇上的桨手面目可憎、遭人嫌恶。此外,我还能分辨出几个人在海中游动;远处的黑色礁石上有一团微弱而稳定的光亮——那并不像是之前看到的闪烁灯光——而且透着一种无法准确分辨出的古怪色彩。吉尔曼旅舍顶端那座高大的圆顶阁楼就若隐若现地耸立在前方右侧那些倾斜的屋顶上方,但此刻那里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光亮。虽然几股仁慈的轻风一度驱散了难闻的鱼腥味,但此刻它们又卷土重来,变得令人发狂地浓烈起来。

当我听到一伙人小声嘀咕着从北面沿着华盛顿街走过来的时候,我还没穿过街去。当他们抵达那处开阔空地——也就是我一次看到月光下那令人不安的海面景色的地方——的时候,我可以在仅仅一个街区的距离上清楚地看到他们。他们那种野兽般的畸形面孔与弯腰佝偻像狗一样的步态让我惊恐万分。有一个人走动的姿势完全就像是只猿猴——频繁地用长长的手臂触碰着地面;而其他人——穿着长袍、带着饰冠——似乎在以近乎小跳的方式蹦跳着前进。我推测这是之前我在吉尔曼旅舍后的天井里看见的那只队伍——因此,也是最接近我逃亡路线的搜捕队。其中一些人向我这边望了一眼,让我几乎被恐惧牢牢地钉在了地上。不过,我依旧设法继续做出那种漫不经心、蹒跚前进的姿势。时至今日,我仍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看见了我,因为他们沿着先前的方向穿过了月光照亮的开阔地,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路线——同时含混地用可憎的喉音嘀咕着一些我无法分辨的方言。

当再次进入阴影中后,我继续以先前弯腰小跑的姿势经过了那些破旧倾斜、茫然凝视着漆黑夜晚的老宅子。穿过西面的人行道后,我从最近的街角转进了贝茨街,并从那里开始不断接近南面的建筑群。我经过了两户有居住迹象的房子,其中一户楼上的房间里甚至还透着微弱的光亮,不过我并没有因此遇到任何的障碍。当我转进亚当斯街的时候,自觉已经安全了许多。但一个家伙却突然从一处漆黑的门洞里跑了出来,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惊骇万分。不过,我很快便发现他只是个酒鬼,醉得不醒人事,根本构不成威胁;因此我安全地抵达了邦克街那一片荒凉的仓库废墟。

靠近河谷的死寂街道上没有任何人,瀑布的咆哮也完全掩盖了我的脚步声。我需要小跑过一段很长的路才能抵达废弃的车站。不知为何,四周这些砖石修建起来的仓库高墙要比那些私人宅邸的正面更加令人恐惧。直到最后,我终于看到了那座古老的拱廊式车站——或者说那座车站剩下的废墟——并径直走向了那条从车站远端延伸出去的轨道。

铁路已经锈蚀了,但大体上还算完整,不到半数的枕木已经腐烂了。想在这样的地面上奔跑或行走都很困难;但我尽最大努力前进,总体上来说,也花了不少的时间。铁路沿着河岸的边缘延伸了一段,但最后延伸到了一座长长的廊桥前,并从廊桥上横跨过了河谷——桥身到水面的落差高得让人晕眩。这座桥梁的状况将决定我接下来的计划。如果桥面可以走人,我便会从上面走过去;如果没法通行,那么我就需要冒险穿过更多的街道,从最近的公路桥上横跨河谷。

老桥那巨大谷仓般的桥身在月光中阴森地泛着冷光,而我看见至少在前几英尺的枕木还是安全完整的。于是我打开了手电筒,走进了廊桥里,却差点被拍打着翅膀、如同云团一般涌出来的蝙蝠群给击倒在地。走到桥的中段,我发现枕木间出现了一个危险的缺口——我一时间有些担心它会阻碍我的前进;但最后我冒险拼命一跃,幸运地跳到了对面。

从廊桥的隧道里走出来时,我很高兴能再次看到明亮的月光。古老的轨道水平地穿过了瑞文街,然后转向一片越来越像是乡村的地区,而印斯茅斯镇上那种令人厌恶的鱼腥味也跟着逐渐变淡了。浓密的野草与荆棘不断阻扰着我前进的步伐,残酷地撕扯着身上的衣物;但我多少也有些欣慰,倘若真的出现危机,它们将会是很好的隐蔽所。而我也知道,罗利路上肯定能看到大半我逃亡的路线。

我很快就走进了沼泽区。这里只有一条修建在低矮长草路基上的轨道,相比其他地方而言,路基上的野草显得略微稀疏一些。接着,我来到了一个像是小岛般的高地边。轨道从一个低洼的露天坑道中穿过了高地,而坑道里长满了灌木与荆棘。我很高兴能遇上这样一个可以提供部分藏身之所的地方,因为根据我在旅馆窗户边看到的情景,这块地方非常靠近罗利路,令人有些焦虑不安。罗利路会在坑道的另一端与轨道交错而过,延伸往远处,在中间隔出相对安全的距离;但同时,我必须非常小心。所幸没有人在铁路上巡逻,这让我万分庆幸。

在走进坑道前,我向后瞥了一眼,但却没发现任何追捕者。那些耸立在衰败印斯茅斯镇中的古老的尖塔与屋顶在仿佛具有魔力的黄色月光下闪耀着可爱而空灵的光芒,不禁让我联想起了在阴霾笼上印斯茅斯之前的旧时光,想象起它们那时看起来是一幅怎样的景象。接着,当我视线从镇上扫向内陆时,某些不那么宁静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不由得呆立了片刻。

我所看到了——或者说,我觉得我看到了——南面远处有东西在令人不安地起伏涌动;那景象让我推断出肯定有一大群东西从镇子里涌了出来,挤上了水平的伊普斯威奇路。由于距离非常遥远,我无法看清楚任何细节;但我仍不喜欢盯着细看那只不断前进的队伍。它起伏得太过厉害,在西面月亮洒下的光辉中闪闪发光,明亮得不太自然。此外,虽然风向不对,但我还是隐约听到了些声音——那是一种野兽般的擦碰与咆哮声,甚至比我不久前偶然听见那些追捕队所发出的咕哝声还要糟糕可怕。

一时间,各种各样令人不快的猜测从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想起了那些有着极端长相的印斯茅斯人——据说他们就被藏在那些位于水滨地带、历史悠久、行将倾塌的杂院里。此外,我也想起了之前望见的那些无可名状的游泳者。如果算上之前我见过的追捕队,并且假设其他街道上可能还有着更多的队伍,那么搜捕我的人肯定非常之多——而对于印斯茅斯这样一个人口稀少的小镇来说,这个数目甚至多得有些奇怪。

但我眼前所看见的这支人员密集的队伍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难道那些无人探访的古老杂院里真的拥挤着许多怪人,过着没有登记备案也无人知晓的扭曲生活?或者有一大群陌生的外来者驾驶着海船而来登陆上了那块该死的礁石——虽然我从未见过一艘海船?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来这儿?如果这样一支队伍正在伊普斯威奇路上四处搜查,那么其他街道上的巡逻队是否也会相应地有所扩增呢?

我钻进了灌木丛生的坑道,以非常缓慢的步子挣扎着向前走去,此时那种可憎的鱼腥味再次显著地浓烈了起来。难道风向突然转向了东面,开始从海上吹过来,穿越了整个镇子?我觉得一定是这样没错,因为我开始听见一连串用喉音发出的、令人惊骇的咕哝从之前一直安静无声的方向传了过来。此外,还有些其他的声音——一种响亮的、大规模的啪嗒声或脚步声。这些声音不知为何在我脑海里唤起了某些最为令人嫌恶的景象,让我反常地想起那些起伏涌动、令人厌恶的队伍正在远处的伊普斯威奇路上行进。

而后,腥味与响声同时增强了,因此我浑身战栗地停顿了下来,由衷地感谢这处坑道能够提供足够的庇护。接着,我突然记起罗利路在向西穿过老铁路线、渐渐远去之前曾一度非常靠近铁路线。显然有某些东西沿着那条路走了过来,因此我必须趴下来,等他们经过身边、消失在远处后再做打算。所幸这些家伙没有带狗追踪我的足迹——不过,在当地这种无处不在的腥味中,可能连狗也无法发现我的踪迹。蜷曲在沙地裂缝中的灌木下,我觉得稍稍安全了一些,虽然我知道搜寻者们会从我前方不到一百码的距离外经过。因此,我应该可以看见他们的模样,但他们却看不到我——除非有某个恶毒的奇迹作祟。

一时间,我开始害怕看着他们从眼前走过。我知道他们会从近处那块月光照亮的空地上蜂拥而过,并且古怪地觉得那个地方将会被无可救药地污染玷辱。他们可能是那些长相最糟糕可怖的印斯茅斯人——那些人们不会愿记得的东西。

臭味变得让人无法忍受起来,响动也增强为一种野兽般的嘈杂——那其中有沙哑的嗄嗄声、咆哮声与吠叫声,却没有一丁点像是人类语言的声音。那真的是追捕我的队伍所发出的声音吗?他们到底有没有带狗?我之前还从没在印斯茅斯看到过任何家畜。那些拍打声或脚步声听起来真是可怖——我一点也不想看见那些发出这种声音的堕落生物。 我会一直闭着眼睛,等到那些声音渐渐向西远去后再睁开。那一大群东西已经非常接近了——空气里充满了他们嘶哑的吼叫,地面也几乎在他们那怪异节奏的踏步中颤抖不止。我几乎已经停止了呼吸,用尽每一分意志紧紧地闭住双眼。

我甚至都不愿意说接下来的事情到底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还是一段噩梦般的幻觉。政府——在经过我疯狂的呼吁后——所采取的行动或许可以证明那是一段可怖的真实经历;但或许这座阴影笼罩的闹鬼古镇散发着一种近乎催眠的魔力,让那个幻觉一再出现呢?像是这样的地方有着奇怪的力量;而置身在那些恶臭弥漫的死寂街道上,被混乱拥挤腐朽屋顶以及摇摇欲坠的尖顶所围绕时,那些遗留下来的疯狂传说或许对许多人的想象产生影响。或者有某种能传播疯颠狂乱的细菌潜伏在那笼罩着印斯茅斯的阴霾之中?在听说过扎多克·艾伦所讲述的故事后,还有谁能分清楚真正的现实?政府里的人一直没有发现可怜的扎多克,对于他的下落也没有任何确凿的结论。究竟疯狂是从哪里开始逐渐散去的,而现实又是从哪里再度开始的?甚至,我近来的恐惧会不会也完全只是些虚妄的幻想?

但我必须努力将那晚我在那轮讪笑着的黄色月亮下所看到的一切都说出来——我蜷缩在废弃铁路坑道中的野生荆棘里,清晰地看着那群东西蜂拥蹦跳着从我前方的罗利路上穿行而过。当然,我没能坚持始终紧闭着双眼。这是命中注定的失败——因为当一群来源不明、聒噪吠叫的东西在眼前不到一百码的距离外令人作呕地扑跳而过时,谁还能闭着眼睛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以为自己已准备好应对最糟的状况了——考虑到之前那些景象,我的确应该准备好了。其他那些追捕者全都是些该被诅咒的畸形——因此,难道我不是早已准备好面对一些更加畸形的东西了么;去看看那些根本没有混杂进任何正常模样的东西?直到那些沙哑的喧闹显然大声地从我的正前方传来的时候,我才睁开了眼睛。我也知道,我肯定能清楚无误地在坑道逐渐敞开、道路穿过小径的地方看到他们的一长截队伍——而我也无法继续克制,决定要看看那投下睨视的黄色月亮会为我揭露出怎样的恐怖。

而这就是一切的终结,我在这颗星球表面所度过的余生,还有精神上的每一寸平静以及对自然世界与人类心智保持完整的信心全都终结了。我所想象到的任何东西——甚至,即便以最为字面地意识采信了老扎多克的疯狂故事后,我所猜想出某些东西——都不能与我所看见的——或者我以为我看见的——那亵渎神明、恶魔般的现实相提并论。我之前努力试图用暗示描述那些东西,以便延后鼓起勇气将它们写下的时间。这个星球上是否真的可能孕育出这样的东西?人类的肉眼真的能够看见那样鲜活而又客观存在的怪物?看见那种迄今为止只会在高烧的幻觉与飘渺的传说中才能略知一二的东西?

然而,我看见他们无穷无尽地涌过——看着它们扑腾、跳跃、聒噪、低鸣——像是在癫狂噩梦中狂舞着怪诞而险恶的萨拉班德舞曲【注】一般,以完全不似人类的姿态从阴森的月光下拥挤而过。它们中的一些头戴着用无名白金色金属制作的高大冠饰……还有些穿着奇怪的袍子……更有一个——那个在前面领路的怪物——披着一件背后恐怖隆起的黑色外套,穿着带条纹的裤子,并且在那个应该是头部的丑恶东西上扣着一只男式毡帽。

【注:原文是 saraband,应该是指 Sarabande,这是一种 16 世纪从中美洲殖民地传到西班牙地区的舞蹈。它在十九世纪晚期到二十世纪初得到了复苏。这个形容还真是怪异】

我觉得它们的颜色以灰绿色为主,不过却有着白色的肚皮。这些东西的大部分皮肤都滑溜发亮,但却有着带鳞片的背脊。它们的模样隐约有些人猿般的特征,但却有着一颗鱼头,长着巨大鼓胀、永不闭合的眼睛。它们脖颈的侧旁生长着不断颤动的鱼鳃,长长的手爪间覆盖着蹼膜。它们胡乱地跳动着,有时用两腿前进,有时四肢着地。不知为何,我有些庆幸它们只有四肢,而不是更多的手脚。它们聒噪、吠叫的声音显然是一种清晰复杂的语言,传递着它们那呆木面孔无法表达的阴暗情感。

可是,尽管它们怪异恐怖,但对我来说却并不陌生。我很清楚它们是什么东西——在纽伯里波特看见的那只邪恶冠饰不依旧历历在目么?它们是那些无可名状的图案上描绘的亵神半鱼半蛙——鲜活而又恐怖骇人——当我看着它们的时候,我也想起了那个出现阴暗教堂地下室里、带着冠饰的驼背祭司为何让自己如此惊恐。我无从猜测它们的数量。在我看来,那像是一只永无止尽的队伍——而我短暂的一瞥也肯定只能揭露出它们中的极小一部分。下一刻,突然而至、仁慈良善的昏厥染黑了我见到的一切;我头一遭昏死了过去。


Chapter V

当白天的蒙蒙细雨将我从昏迷中唤醒过来时,我依旧俯卧在灌木丛生的铁路坑道里。我挣扎往前走去,来到前方的道路上,却没有在新鲜的泥地上发现任何脚印。鱼腥味也已经散去。印斯茅斯腐朽破旧的屋顶与行将倾塌的尖塔此刻仿佛阴森的灰影若隐若现地耸立在东南面。周遭荒凉的盐沼上看不见任何活物。我的手表依旧在走,显示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对于之前经历过的事情,我心中满是迷惑,但我感觉那背后还隐藏着某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我必须远离被邪恶笼罩着的印斯茅斯——因此,我试着活动疲惫痉挛的手脚。尽管虚弱、饥饿、惶恐与迷惑,但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能走动了;因此,我沿着泥泞的道路慢慢地走向罗利。夜幕降临前,我来到一个乡村里,吃了一顿饭,并且从那里得到了一些像样的衣物。之后,我搭乘夜车去了阿卡姆,然后在第二天与当地的政府官员进行了急切而漫长的会谈;之后,我又在波士顿向当地官员重复陈述一遍。现在,公众对于这几次研讨会的主要后续进展已经不再陌生——出于继续正常生活的考虑,我希望不用再多说什么了。然而,或许是疯狂突然降临在了我的身上——然而,也可能一个更大的恐怖——或者更大惊异——正在逐渐显现。

可以想象,我放弃了随后的大部分旅游计划——包括游览风景、参观建筑,以及之前颇为向往的借道访古旅行。我也不敢再去参观那件据说还保存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博物馆里的奇异珠宝。然而,在阿卡姆逗留的那段时间里,我倒是收集了一些我长久以来一直希望获得的家族宗谱材料;老实说,这些资料收集得非常匆忙与粗糙,但如果有时间进行比较与编纂,肯定能派上很大的用处。当地历史学会的馆长——E·拉帕姆·皮博迪先生——非常客气地协助了我的工作,而当我告诉他自己的外祖母名叫伊莱扎·奥恩,1867 年生于阿卡姆,并且在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来自俄亥俄州的詹姆斯·威廉逊时,他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兴趣。

似乎我的一个舅舅在多年前也曾像我一样因寻访家族历史而来到这里;而且我外祖母的家族一直是当地人闲话的对象。皮博迪先生告诉我,她的父亲——本杰明·奥恩——在内战结束后不久便迎娶了一个女人,而过去曾有许多人谈论这段婚姻;因为这位新娘的家世非常古怪令人迷惑。据说这位新娘是新罕布什尔州马什家族的孤儿——是埃塞克斯郡马什家族的堂亲——但她却一直在法国念书,对自己的身世知之甚少。有一位监护人一直在往波士顿银行汇钱供养她,连带支付她那位法国家庭女教师的工资;但阿卡姆的居民却没听说过那位监护人的名字。后来那名监护人不知何故失踪了,于是那位家庭女教师依照法庭的判决取得了监护人的权力与义务。这位法国女士早已作古,不过她身前是一位非常沉默寡言的人,而且有人说她本来可以透露更多内情的。

但最让人困惑的没有人能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知名家族中找到这个年轻女子登记备案的双亲——伊诺克与莉迪亚 (梅泽夫【注】) 马什。许多人都认为,她可能是马什家族某个显赫人物的私生女——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那双眼睛肯定遗传自正宗的马什家族。大多数谜团都因为她的年轻早逝而不了了之。她在我祖母出生时不幸去世——因此我的祖母也是她唯一的孩子。由于已对马什这个名字有了许多糟糕的印象,因此当我得知这个名字也曾出现在自己的家族谱系上时,顿时觉得有些厌恶;而当皮博迪说我也有着一双马什家的眼睛时,我更觉得不快。不过,我仍很高兴能收集到这些材料,因为我知道它们将会很有价值;此外我针对有着详细记录的奥恩家族历史做了丰富的笔记,并且还列出了一系列相关的书目。

【注:女方的婚前使用的姓氏】

我从波士顿直接返回了托莱多市的家中,之后在莫米市修养了一个月的时间。九月,我回到了奥伯林学院继续自己最后一年的学业,从那时开始直到第二年六月一直都在忙着从事课业与其他健康有益的活动——只有当政府官员偶尔造访,谈论起我之前恳请、并有迹象证明已逐渐展开的清剿运动时,我才会想起那段早已过去的恐怖经历。七月中旬——距离我逃出印斯茅斯刚好一年的时间——我去了一趟克利夫兰市,与先母的家族成员同住了一个星期;将我新搜集到的家族谱系材料与各式各样、一直保存在这里的记录、传统以及部分家传材料进行了对比,想看看能构造出怎样一张相互联系的家谱表。

我并不喜欢这份差事,因为威廉森家族的气氛一直让我觉得有些压抑。这个家族总给人以些许病态的感觉。小时候,母亲从不鼓励我去拜访她的双亲,不过当外祖父从托莱多市赶来拜访我们的时候,她却很欢迎他。我那出生在阿卡姆的外祖母似乎有些奇怪,甚至会让我觉得害怕;因此,当人们发现她离奇失踪的时候,我甚至都不觉得很悲伤。据说,她在我八岁大的时候因为自己的长子——道格拉斯舅舅——自杀而过度悲伤,因此离家出走,从此失去了踪影。而那位道格拉斯舅舅,据说在去了一趟新英格兰后便开枪自杀了——毫无疑问,阿卡姆的历史协会也是因为这趟旅行而记住了他的名字。

道格拉斯舅舅很像外祖母,因此我一直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他俩那种目光呆滞、眼睛一眨不眨的神情总会让我隐约地感到无法解释的局促与不安。我的母亲与沃特舅舅看起来并不像他们。他们更像是自己的父亲,但我那可怜的表弟劳伦斯——沃特的儿子——过去简直与外祖母一模一样。不过,他因为身体状况太差,因此被迫送往康顿市的一家疗养院长久地隐居了起来。我已经有四年没见过他了,但沃特舅舅曾经暗示说他的状况——不论是精神状况还是身体状况——非常糟糕。这一问题或许也是他母亲在两年前去世的主要原因。

我的外祖父与他鳏居的儿子沃特目前共同生活在克利夫兰市的宅子里,但过去的记忆一直厚重地笼罩在这间房子里。我依旧不喜欢这个地方,并且努力尽快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我的外祖父为我提供了大量关于威廉森家族的记录与传统;但有关奥恩家族的材料我却必须要依赖舅舅沃特,他将所有内容与奥恩家族有关的文件全都交到了我的手里,任我处置——其中包括笔记、书信、剪报、遗物、照片以及缩图。

也就是在检查那些外祖母奥恩的书信与照片的时候,家族祖先们渐渐开始让我感到了某种恐惧的情绪。我之前已说过,外祖母与道格拉斯舅舅一直都令我颇为不安。现如今,他们已过世多年,但当我盯着他们在照片里的容貌时,那种厌恶与疏离的感觉却变得更加明显地强烈起来。起初,我无法理解这种情绪变化,但渐渐地,我开始在潜意识里可怖地比较起他们与其他一些东西的异同来;虽然我一直有意地拒绝承认这种对比,甚至不愿往那方面去怀疑。这种典型的神情现在透露出了一些之前不曾透露的信息——某些如果大胆想象下去只会带来惊骇恐慌的信息。

但是,当舅舅在市中心的保险金库里将那些属于外祖母奥恩的首饰一一展现给我观看的时候,最可怖的惊骇降临了。有些首饰非常的精巧,引人遐想;但是这其中有一只盒子里却装着一些非常奇怪、古老的物件——它们是从神秘的外曾祖母那里流传下来的东西——而舅舅也不太愿意向我展示它们。他说,那是些非常怪诞,几乎让人厌恶的图案,而且据他所知也从未公开穿戴过;但我的外祖母过去时常会入迷地观赏它们。一些模糊的传说称这些东西被厄运缠绕,而那位照顾我外曾祖母的法国家庭教师说过,即便外曾祖母可以在欧洲无碍地穿戴它们,但却她也绝对不能在新英格兰地区穿戴这些首饰。

当舅舅缓慢而又极不情愿地拿出那些东西时,他叮嘱我不要被那些奇异、而且时常让人毛骨悚然的图案吓到。尽管那些看过它们的艺术家与考古学家都称赞这些东西的无比精美、充满了异域风情,但却没有人能够鉴定出它们的材质,也没人能够确定它们属于何种特殊的艺术派系。箱子里有两只臂环,一顶饰冠,以及一只胸针;后者以高浮雕的方式描绘了某些夸张得让人无法接受的图案。

在舅舅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一直牢牢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面部表情肯定出卖了我的内心,显露出越来越强烈的恐惧。舅舅关切地看着我,停下了拆箱子的动作,开始研究起我的神情来。我示意他继续,而他再度显露出了勉强的神色。当第一件东西——那只饰冠——展现在我面前时,他似乎在期待着我有什么表达,但我怀疑他是否真的预期到了实际发生的事情。事情同样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自己得到了充分的预示,已经准备好面对那件从箱子里拿出来的首饰了。然而,就像一年前那条荆棘丛生的铁路坑道里一样,我再次一声不响地昏了过去。

从那天开始,我的生活变成了一场充斥着阴郁与忧惧的噩梦,而我也不知道那其中有多少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又有多少是疯癫狂乱的幻想。我的外曾祖母是马什家族中来历不明的一员,与生活在阿卡姆的男子结了婚——而老扎克不曾说过,奥贝德·马什耍了些花招将自己与他那位可怖妻子所生下的女儿嫁给了一个生活在阿卡姆的男人么?那个老酒鬼不曾嘟哝说我的眼睛像很奥贝德船长?在阿卡姆的时候,历史协会馆长也曾说我有一双马什家族的眼睛。难道奥贝德·马什是我的外曾曾祖父?那么谁——什么——是我的外曾曾祖母呢?但也许这都是疯狂的胡话。我外曾祖母的父亲——不管他是谁——都能轻易地从某些印斯茅斯水手那里买到这些泛白的金色装饰物。而我外祖母与自杀的道格拉斯舅舅脸上那种目光呆滞的神情也许完全只是我单方面的想象而已——完全是些想象,笼罩在印斯茅斯的阴霾阴暗地影响了我的想象,进而催生支撑起了这样疯狂的想象。但是,道格拉斯舅舅前往新英格兰寻根溯源之后为什么会开枪自杀呢?

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抗拒着这些影响,有时尚能成功。父亲在一家保险公司为我谋到了一份工作,而我则将自己尽可能地深埋在乏味的公事里。然而在 1930 年到 31 年的冬天,一些梦境开始显现。起先,它们稀疏隐晦,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生动。辽阔的水域展现在我眼前,而我似乎在一些奇异怪鱼的陪伴下游荡着穿过一些沉没在水底的雄伟柱廊与由生长着水草的巨墙组成的迷宫。接着,其他一些身影开始逐渐显现,让我醒来时充满了莫可名状的恐惧。但在梦境之中,它们却并不让我感到害怕——我就是它们中的一个;穿戴着它们那种不同于人类的装饰,沿着它们的水底道路漫游,在它们那邪恶的海底神殿中进行可怖的祷告。

梦境里还有更多我难以记清的东西,但是即便我只是那些每天早晨醒来时还能记住的东西写下来——如果我真的敢将它们写下来的话——也足够让人们将我看成疯子或天才了。我感觉到,有一些可怖的力量逐渐试图将我从这个充满了健康生命、理智而正常的世界里拖离出去,带入一个无可名状、满是黑暗和怪异的深渊;而这个过程严重地影响到了我。我的健康的容貌逐渐变糟,直到最后我被迫放弃了自己的职位,过期了病人般停滞、隐居的生活。某些神经系统的古怪病态折磨着我,而我有时会发现自己几乎无法阖上眼睛。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越来越警惕地研究起自己在镜子里的倒影。疾病带来的缓慢摧残让人不忍细看;但对我来说,这里面还隐藏着某些更细微、更令人困惑的东西。我的父亲似乎也注意到这些变化,因为他开始古怪、甚至几乎有些恐惧地看着我。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我正在渐渐变成外祖母与道格拉斯舅舅那样?

一天夜晚,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中的我在海底遇见了自己的外祖母。她居住在一座修建着层层梯台的宫殿里。这座宫殿散发着磷光,里面修建着长满了奇异鳞状珊瑚与怪诞分叉晶霜【注】的花园。她亲切、或许还带点讥讽地接待了我。她已经完成了转变——就像那些进入水中的人一样——此外,她告诉我,她并没有死。相反,她去了一个地方,并且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国度;她那死去的儿子也曾知道这个地方,因为这也是他命中注定的归宿,但是他用一把冒烟的手枪拒绝了这个国度里的一切奇迹。这也将成为我的归宿——我永远无法逃脱。我将永生不死,与那些早在人类还未出现在地球表面时就已居住在这里的同伴生活在一起。

【注:即通常所说的盐霜,是化合物从溶液中不断析出凝结产生的堆积体】

我还遇见了她的外祖母。八万年来,芙茜亚莉【注 1】一直都居住在伊哈斯雷【注 2】,而当奥贝德·马什死后,她又重新回到了这里。当地表的人类向海洋中发射死亡【注 3】时,伊哈斯雷并没有被毁于一旦。它受到了伤害,但却并没有被毁掉。深潜者永远不会被摧毁,即便那些被遗忘的上古者所使用的远古魔法【注 4】偶尔会阻挡它们。眼下,它们会稍作休整;但有一天,如果它们还记得,它们将会按照伟大的克苏鲁的意愿再度崛起。下一次,将会是比印斯茅斯更大的城市。它们计划扩张,并且带上能够协助它们的东西,但现在,它们必须再一次等待。因为地表人类带来的死亡是由我而起,所以我必须忏悔,但惩罚并不严重。在这个梦中,我第一次看到了修格斯,而那幅景象让我在疯狂的尖叫中惊醒了过来。那天早晨,镜子明确地告诉我,我已经显现出了“印斯茅斯长相”。

【注 1:Pth’thya-l’yi 】

【注 2:Y’ha-nthlei】

【注 3:即前文提到的潜艇在海中发射了鱼雷】

【注 4:很奇怪地看到洛夫克拉夫特用了 the palaeogean magic ,palaeogean 是他一贯用来替代 paleogene (地质学中的早第三纪) 的词(可能是此词的异体)】

眼下,我还没有走到道格拉斯舅舅那一步。我随身带着一把自动手枪,几乎要迈出那一步去。但某些梦境阻止了我。极度的恐惧正在逐渐减退,我奇怪地觉得自己正在被牵引向未知的海底,却不再为它感到恐惧。我在睡梦中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做出奇怪的事情,接着在欣慰而非恐惧中醒来。我相信我不需要像是大多数人那样要等到完全转变的时候。如果我等到那一步,父亲或许会像舅舅对待可怜的表弟一样,将我关进一家疗养院。前所未闻的伟大荣光正在海底等待着我,而我很快就能去寻找它们了。呀-拉莱耶!克苏鲁-富坦!呀!呀!不,我不能自杀——我不可能注定要自杀!

我要计划帮助表弟从康顿市的疯人院里逃出来,然后一同回到被奇迹笼罩着的印斯茅斯。我们将游到海中那块若隐若现的礁石边,然后下潜进黑色的深渊里,进入耸立着无数立柱、雄伟壮丽的伊哈斯雷。此后,我们将在奇迹与荣光的围绕下,永远生活在那片深潜者的栖身之地里。

The End


本文写于 1931 年 11~12 月份,但是一直拖到 1936 年才发表——而且不是发表在杂志上,而是以小册子的形式发表的,于是成为洛夫克拉夫特先生在世时唯一出版的书籍 (依据林·卡特的说法,大概发了 200 册…) 。

1933 年德雷斯曾经向 Weird Tales 推荐了这篇文章。但当时的编辑赖特以一个比较奇怪的理由的拒绝了,他在给德雷斯的信中承认“为故事感到着迷……但是太难将之拆成两部分,而完整刊登在一期上又太长”……

直到 1942 年,Weird Tales 终于想到解决的办法。他们刊登了一篇删节版的《The 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具体删节了哪里不知道,没看到过)

Attached Image

(好吧这个封面有点囧)

必须要说的是,洛夫克拉夫特先生对此文评价不高,并且拒绝发表这篇文章,因为“没有可能被接受”,此外他也觉得该文用语与情节过于陈腐。这种感觉的一个原因可能是由于深潜者形象的最早源头并非来自洛夫克拉夫特先生。他对于钱伯斯的一个故事《The Harbor-Master》有着很深刻的印象——里面就描述了长着腮、鱼眼与鳞片的水生人。

实际上来说,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这篇文章是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里少有的镜头和节奏感很强的文章 (第四章逃亡的时候) 但是文字上的确少了一些其他小说常见的奇怪词句。此外,由于一到四章的铺垫过于零星和隐晦,让第五章有一种不太连贯的感觉,而且很多铺垫你需要再读一次才能注意得到。总地来说,如果你没有被设定和剧透透得体无完肤的话,这还是一篇值得一读的小说。

这篇小说曾经翻译过很多次。《战栗传说》那本合集中就有 (我还特别借来参考过,但不知为何少了最后一段) ,此外《科幻世界》也曾翻译过(可惜无缘得见)。

本来我不是特别想翻译这篇的,因为他在第三章用了我最讨厌的那种方言式英语,因此要读上好几遍才能明白准确的意思。不过考虑到纯搬运的话,于版权不适合;而且去年年底因为那个《地球黑暗角落》的游戏视频,所以这篇文章火了一阵子 (里面还是有很多参照的地方,至于大衮和海德拉什么的看看就好了。就算拉拢人类,也没必要两个亲自到场的…) 于是最后还是翻译了。

方言吃了不少苦头。

安君以前评价此文:“以前看了译文版上的《印斯茅斯之影》,觉得语句冗长繁琐,而且充满了非常压抑的情绪。”希望不要有同感才好。

此外,还有一部分洛夫克拉夫特先生的弃稿在此 (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刨来的) ,但是由于只是草稿,写得很粗糙没有润色,就不翻译了。

http://www.hplovecraft.com/writings/texts/fiction/soidd.asp

非常感谢所有在翻译中提供帮助的同仁

The Shunned House

畏避之屋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


今年三月,处于事业高峰的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离开了我们。虽然年仅四十六岁,他书写怪诞故事时所展现的艺术性与无可挑剔的技巧已让他蜚声国际;同时,他也被大西洋两岸的读者们看作可能是当代最杰出的怪奇小说大师。他能够在小说中构造与保持阴郁的畏惧及难以言喻的恐怖,而这篇于他死后发表的小说:《畏避之屋》就是这种能力的最好展现。

————1937 年 10 月刊 Weird Tales 对本文的介绍。


Chapter I

哪怕是最骇人的恐怖见闻往往也少不了让人觉得讽刺的地方。有时候,这种讽刺的感觉来源于事件本身;另一些时候,它只在偶然地与事件中的人物或地点有所关联。古城普罗维登斯里发生的一件事情恰巧极为贴切地验证了后一种情况。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末,当埃德加•爱伦•坡徒劳地向才华横溢的女诗人惠特曼夫人大献殷勤的时候,他经常会在这座古城里逗留【注 1】。坡通常会居住在邦尼菲特街上的公馆之家里 (在改换店名之前,那里曾是招待过华盛顿、杰斐逊与拉斐尔的金球旅馆) 。在散步的时候,坡总喜欢沿着这条街往北一直走到惠特曼夫人的家里,或是附近山腰上的圣约翰斯墓园旁——对他而言,那一大片竖立在墓园里的十八世纪墓碑总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注 1:在妻子去世后,坡于 1845 年遇到了萨拉•海伦•惠特曼。二人后来于 1848 年订婚。但在婚礼前夕,由于坡过于任性,违反两人订立的誓言,所以惠特曼最终拒绝了坡。】

然而,这也正是事情最为讽刺的地方。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恐怖与怪诞文学大师沿着这条路走过许多次,而他每次散步都必定会经过一座位于大街东面的屋子;那座肮脏破旧的屋子就坐落在陡峭山坡上,屋子旁还有一片荒草丛生的大庭院——那座院子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这片地区还只是空旷荒野的时候。坡似乎从未描写或谈论过这个地方,甚至都没有证据说明他曾留意过这个地方。然而,在另外两个掌握着某些信息的人看来,这座屋子堪比——甚至能够胜过——那位经常在不知不觉间经过它的天才所创造出的最狂野的幻想。它荒凉地耸立在那里,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仿佛是一切难以言说的恐怖凝聚而成的一个象征。

那座屋子曾经是个很容易吸引好奇者注意的地方——事实上,它现在依旧有着这样的吸引力。那原本是一座农舍,或是类似农舍的建筑,遵循着十八世纪中叶新英格兰地区常见的殖民地建筑风格——它有着颇为富贵的尖形屋顶,两层楼房,没开天窗的阁楼,乔治亚风格的门廊以及恪守当时品味的内部嵌板。这座屋子面朝南方,几扇位于一面山墙上的低矮窗户掩藏在向东隆起的小山下,而其余的窗户则全都暴露在地基之上,正对着街道。一个半世纪以来,为了让道路变得更直,坡度变得更缓,人们对与它相邻的街道进行了大量的改造工作,而它的建筑结构也随着临近地区的改造工程一改再改。邦尼菲特街,最初名叫贝克街,原本是一条在早期殖民者的墓地间蜿蜒辗转的小道;直到人们将死者全都迁移到了北墓地后,它才能体面地横穿那些古老的家族土地,变成一条畅通无阻的大路。

起初,屋子朝西的墙壁坐落在高出路面二十英尺的陡峭草地山坡上;但在独立战争时期,居民们扩宽了街道,刨掉了屋子与街道间的大部分山坡,并将屋子的地基完全暴露了出来。于是,有人在地窖前修建了一面砖墙,为原本深埋地下的地窖打造了一个正对着新扩街道、拥有两扇窗户与一扇大门的门面。一个世纪前,人行道修建完成的时候,夹在公路与屋子之间的空地已经被完全刨掉了;因此,坡在散步的时候肯定只能看到一面与人行道齐平的陡峭暗灰色砖墙,以及搭建在十英尺高的砖墙上方的古老木结构房屋。

那片像是屋后农场的土地沿着山坡向上远远地延伸出去,几乎贴到了惠顿街的侧旁。而屋子的南面,那片挨着邦尼菲特街的土地,自然比现存的人行道远远高出一截,形成了一座梯台。由布满苔藓的潮湿石块堆砌而成的旱堤充当了围绕梯台的护墙。一条陡峭又狭窄的阶梯深嵌在旱堤里,被峡谷般的墙面挤夹着,向上延伸到了梯台的表面。那上面只有斑斑秃秃的草地,潮湿黏滑的砖墙以及无人照料的花园。花园里满是从木头三脚架上垮塌下的残破水泥瓮坛与已经锈蚀的金属壶罐。其他类似的零星玩意则散落在饱经风吹雨打的正门边。正门上的扇形楣窗已经破损了,爱奥尼式立柱与三角形的楣饰如今早已蛀虫丛生、腐朽不堪。

小时候,我只知道这座让居民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屋子里死过很多人——多到足以让人紧张与焦虑的程度。他们告诉我,正因为这个原因,房屋最初的主人在屋子建成大约二十年后也从里面搬了出去。也许是因为地窖聚集着湿气与真菌;也许是因为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也许是因为门厅时常有轻微的气流;抑或是因为井和泵出来的水有问题,总之这是个明显不太正常的地方。这些问题简直糟透了,而且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对这些说法深信不疑。只有伊莱休•惠普尔医生——我那位热爱收藏研究古物的叔叔——所写下的笔记本为我详尽地披露出了一些更加阴暗与晦涩的猜想——过去,这些猜想曾在仆从与底层人群间形成过许多暗中传播的民间故事;但它们并没有得到广泛的传播,待到普罗维登斯变成一个有着许多流动人口的大都会后,这些猜测大多已经被居民们遗忘了。

事实上,社会上的中坚群体始终没有将它看成是一座真正意义上“闹鬼”的屋子。有些故事谈论到了喀拉作响的锁链,冰冷的气流,熄灭的光芒,窗户上的人脸,但它们并没有得到广泛的传播。有些持有极端看法的人偶尔会认为那座屋子“不太吉利”,可即便是他们也不会提出更加怪诞的观点。不过,有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死在那座屋子里的人数量多得可怕——更准确地说,曾经有数量多得可怕的人死在了那座屋子里——因为在六十年前,那里发生了一些怪事,所以这座建筑被彻底废弃了,因为不可能还有人愿意租借它。那些不幸送命的人并非全都有着某个特定的死因;实际上,他们更像是被某些东西悄悄地耗尽了体力,因此在遇到原本只会导致身体虚弱的变故时就早早地送命了。而那些活着的人也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贫血或虚弱,偶尔还伴随有脑力衰退的迹象,这让那座屋子显得非常不宜居住。必须要说明的是,相邻的几座建筑似乎完全没有表现出这种危害身体健康的情况。

过去,我只知道这些情况——不过,由于我坚持不懈的追问,叔叔向我展示了自己的笔记本,而这本笔记本最终促使我俩展开了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调查活动。自我的童年时代起,这座让居民们畏避的屋子就一直空着。高高的梯台庭院里生长着满是瘤节、不结果实的可怕老树,纤细瘦长、颜色苍白得有些古怪的草地,以及畸形得让人厌恶恐惧的野草——就连飞鸟也不愿在那里逗留。那个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经常会跑过那个地方。我依旧记得自己在年幼时感受到的恐惧——我不仅害怕那些不祥草木所呈现出的病态异状;也害怕那种弥漫在这座荒废农舍周围的诡异氛围与气味。我们经常会进入没有上锁的前门,展开一段令人胆寒的探索之旅。屋子上的小格窗户大多已经打破了。松松垮垮的墙面嵌板,摇摇晃晃的室内百叶窗,剥离打卷的墙纸,脱落倒塌的灰泥,吱呀作响的楼梯,以及残存下来的破旧家具零件上始终萦绕着一种叫人难以描述的荒凉感觉。而灰尘与蛛网更为它们增添了几分恐怖;若是哪个孩子自愿登上通往阁楼的梯子,那绝对算得上是非常勇敢的举动——那需要他在屋梁底下走上很长一段路,而且在那个地方只有在山墙上闪耀的小小窗户可以提供一丁点照明。这条路上堆满了大量柜橱、椅子与纺轮留下的残骸——无穷岁月的积淀将它们包裹、装点成了许多可怕而又可憎的模样。

但说到底,屋子里最恐怖的地方并不是阁楼,而是阴冷、潮湿的地下室。虽然它临街的一侧完全位于地面之上,而且与外边繁忙的人行道只隔着一堵开设有大门与窗户的薄薄砖墙;但不知为什么,那个地方总会让我们产生最强烈的抵触情绪。因此我们总会在地窖前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沉浸在关于幽灵的幻想里走下去一探究竟,还是该避开它以保全我们的灵魂与心智。首先,在整座屋子里,地窖是恶心气味最为浓烈的地方;其次,我们也不喜欢那些一到夏季多雨的天气就会从坚硬泥土地面下零散冒出来的白色真菌。这些蕈菌与生长在屋外庭院里的草木有着某种怪诞的相似之处,而且全都有着极为恐怖的模样。它们就像是在笨拙而又令人憎恶地模仿着毒蕈与印第安烟管【注】,我们从未在其他地方看过与它们类似的真菌。这些蕈菌腐烂得很快,并且会在某个阶段散发出微弱的磷光;因此在晚上经过屋子的人偶尔会声称自己在弥漫恶臭的窗户边看到残破的窗格玻璃后闪烁着女巫的鬼火。

【注:Indian pipes,Monotropa uniflora (水晶兰) 的别名,是一种通常多株聚生,开花时类似真菌的白色或粉色寄生植物。“印第安烟管”是北面地区对它的别称。】

我们从不会在夜晚进入地窖——即便是在万圣节情结最疯狂的时候,我们也不曾尝试过——但我们在白天进入地窖探险时,偶尔会看见那种磷光,尤其是在天色阴沉、空气潮湿的时候。此外,我们也经常察觉到另一些不太引人注意的东西——那是些非常奇怪的东西,不过,我们最多也只能察觉到一些痕迹。这是一种出现在泥土地板上、略微有些模糊的泛白图案——像是模糊、变幻的霉菌或硝盐沉积物。地下室的厨房里有一座巨大的壁炉,我们偶尔会在壁炉周围稀疏生长的真菌丛里察觉到这种痕迹。偶尔,我们会惊讶地发现那片痕迹不可思议地像是一个蜷曲起来的人形【注】;不过,通常情况下,这些痕迹并不会勾起任何联想,甚至在很多时候,我们根本看不见这样的白色沉积物。在某个下过雨的午后,这种近乎幻觉的痕迹似乎变得特别明显,此外,我还幻想着自己瞥见那些硝石沉积物上腾起了一种闪闪发光的淡黄色稀薄蒸气,缓缓地飘进了敞开着的壁炉里。我向叔叔提起过这件事情。他被我这种古怪的臆想给逗乐,不过他的笑容里似乎也夹杂着一些回忆。后来,我在某些普通居民谈论的狂野古老传说里听到了类似的想法——有个故事同样提到了一些如同狼一般的恐怖幻影变成烟雾出现在大烟囱上,以及某些蜿蜒的树根穿过松动的基脚,钻进地窖里形成了奇怪的轮廓。

【注:原文是 a doubled-up human figure】


Chapter II

直到成年后,叔叔才向我展示了他收集的与那座让人畏避的屋子有关的笔记与材料。惠普尔医生是个在头脑清楚、观念传统的保守派医生。虽然他对那个地方很有兴趣,但却并不喜欢鼓励其他年轻人研究这座颇为反常的屋子。他简单地认为那座屋子——那个地方——肯定格外的肮脏污秽,所以才害得那些生活在屋子里的人生了病。但是,他不认为屋子本身有什么怪异反常的地方;不过,他也明白,屋子周围那些让他颇感兴趣的奇特景致会在孩童们那爱幻想的大脑里构建出各种各样、阴森可怕的联想。

惠普尔医生没有结婚。他是个头发花白,胡子刮得很干净的老派绅士,也是个在本地小有名气的历史学家,并且经常与那些坚持传统同时又热爱争辩的人——例如,西德尼•S•莱德还有托马斯•W•比克内尔——发生争论。他与一个仆人居住在一座乔治亚式的农场里。那是一座有着门环与铁栏杆阶梯的大房子。它怪异地矗立在北科特街【注 1】的一处陡峭山坡上,紧紧地挨着古老的红砖法院【注 2】与殖民地大楼[注 3](他的祖父——1772 年率众烧毁英王殿下的武装纵帆船葛斯比号的著名私掠船船长惠普尔先生的堂兄——就曾于 1776 年 5 月 4 日在这座大楼里参与了罗德岛殖民地独立的投票表决)。惠普尔医生在这座房子里开辟了一间低矮、潮湿的藏书室。那里面安装着笨重的雕花壁炉饰架,四周墙上的白色嵌板透着一股子霉味,而墙上的小格窗户上还影影绰绰地映着爬墙藤的影子。藏书室里存放着许多有关他古老家族的记录与遗物——而其中的许多收藏都与班尼菲特街上那座让人畏避的屋子有着含糊的联系。当然,那座声名狼藉的建筑本身也在距离藏书室不远的地方——因为班尼菲特街恰好经过法院大楼上方,沿着陡峭的山坡一直攀升到最早期的殖民地所在的位置上。

【注 1:North Court Street 】

【注 2:ancient brick court 】

【注 3:colony house 】

随着我逐渐成熟懂事,加上多年坚持不懈的纠缠,叔叔最终还是将他收藏的我所感兴趣的知识告诉了我。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份非常古怪的编年史。虽然其中有些地方显得极其冗长罗嗦,充满了统计数据和乏味的宗谱知识,但那种纠缠不去的恐怖与超自然的恶意依旧在文件里留下一条绵延不断的线索。这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甚至比它给那位优秀的医生所留下的印象还要深刻。许多独立的事件都有着不可思议的联系,而一系列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变故却隐藏着令人胆寒的可能性。全新的、同时也更加热切的渴望开始生根发芽,相比之下,那些童年时期的好奇显得既苍白又幼稚。

这些发现让我进行了一次详尽彻底的调查,并最终让我们进行了那次让人心惊胆战的探险——事实证明,对于我和我的叔叔而言,这是一场灾难【注】。因为,叔叔最后还是固执地加入了我展开的调查行动,并且在一个夜晚与我一同走进了那座屋子——但是他并没有与我一同离开。他过世后,我一直觉得很孤单——他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绅士,那漫长的一生里充满了荣誉、美德、善举,以及渊博的学识与高尚的品味。为了纪念他,我在圣约翰墓地——坡最喜欢的地方——安葬了一只大理石骨灰瓮。那是一片位于山坡之上、生长着巨大柳树的隐秘树林,坟冢与墓碑安静地蜷缩在由教堂、房屋与班尼菲特街的旱堤组成的古老建筑群中间。

【注:原文是 The first revelation led to an exhaustive research, and finally to that shuddering quest which proved so disastrous to myself and mine. 那个 mine 指代不明,根据前后的联系来看好像是指叔叔】

打开这座由日期与历史组成的迷宫,我并没有在这座屋子的早期历史里找到一丁点儿凶恶不祥的迹象——不论是它的建造过程,还是那个主持兴建它的显赫家族都显得非常稀松平常,没有丝毫异样。不过,灾祸的第一个征兆却很明显,而且征兆的数量很快便增加到了凶险不祥的地步。叔叔仔细地整理出了自 1763 年房屋兴建时起的所有记录,并且为这一主题补充了多得不同寻常的细节。据说,最初入住那座畏避之屋的是威廉•哈里斯与他的妻子拉比•德克斯特,以及他们的四个孩子——1755 年出生的埃尔卡纳,1757 年出生的艾比嘉,1759 年出生的小威廉还有 1761 年出生的露丝。哈里斯是个体格结实的商人,同时也是往返于西印度航线的水手。他与俄巴底亚•布朗以及布朗的侄子合办的商行有着密切的往来。1761 年布朗死后,新商行尼古拉斯•布朗公司将他安排到了普罗维登斯建造的一百二十吨双桅横帆船“谨慎号”上担任船长的职务,并且授权他修建一座新的住宅——这也是他自结婚以来一直期盼着的事情。

当时,位于拥挤的齐普赛街上方、沿着山坡延伸的新贝克街刚经历过一次改造,而哈里斯便将新宅的地址定在了一段新建成直道边。这是个再好不过的位置,而且建筑本身与周围的环境也很搭配。对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来说,这是他们的最佳选择。当时,他的妻子正准备生下他们的第五个孩子,为了迎接这个全家期盼着的新生命,哈里斯匆匆忙忙地搬进了新房里。十二月份,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但却是个死胎。而且,在那之后一个半世纪里,屋子里没有诞生过一个活的婴儿。

到了第二年四月份,哈里斯家的孩子们纷纷染上了疾病。不出一个月,艾比嘉与露丝就夭折了。乔布•艾伍兹医生为孩子们进行了诊断,并将问题归结为某种在儿童易感的热病;不过,其他人认为这仅仅是消瘦,或者虚弱,导致的恶果。不论如何,这似乎是种有传染性的疾病;哈里斯家原本有两位仆人,但到了六月份,其中一个仆人——汉娜•鲍恩——也因为类似的原因去世了。剩下的那个——伊莱•里德逊——也经常抱怨身体虚弱,过度劳累;他原本打算返回瑞和柏斯【注 1】,在自己父亲的农场里修养,但却因为突然爱上接替汉娜•鲍恩的新仆人梅海塔布尔•皮尔斯,最终还留了下来。结果,到了第二年,他也死了——那是个让人悲伤的年份,因为在同一年,威廉•哈里斯也死了。由于职业的缘故,在过去的十年里,威廉•哈里斯花了很多时间待在马丁尼克岛【注 2】上,当地的气候早已让他变得非常虚弱了。

【注 1:Rehoboth 】

【注 2:Martinique,西印度群岛中的一个岛屿,是法国的一个海外省。】

寡妇拉比•哈里斯一直没能从失去丈夫的哀痛中恢复过来,而两年后长子埃尔卡纳的过世给了她最后一击。1768 年,她患上了一种较为温和的疯病,此后一直被关押在屋子的上层房间里;她那没结婚的姐姐,玛西•德克斯特,搬进了屋子,开始代管哈里斯家的事务。玛西是个淳朴、瘦削但却很有力量的女人;但在搬过来的那段时间里,她的健康状况也出现了明显的衰退。她全心全意地照料着不幸的妹妹,并且特别关爱自己仅存的侄子威廉——此时,他已经从一个壮实的婴儿长成了一位瘦削、多病的小伙子。这一年,仆人梅海塔布尔也死了;另一个仆人,帕哲伍德•史密斯【注】,辞职离开了屋子,甚至都没留下一个条理清楚的解释——不过,他说了一些疯狂的传说,并且抱怨说他不喜欢那地方的气味。一时间,玛西也招募不到其他的帮手,因为这座屋子在五年里死了七个人,疯了一个人,这些事情已经引起了许多的炉边传说,而且这些传说后来发展得更加离奇怪异。不过,她最终还是从城外请来了几个仆人;其中有安•怀特,一个来自北金斯顿某处 (如今已经分离成为埃克塞特的镇区) 的乖张女人,以及一个名叫泽纳斯•罗尔、非常能干的波士顿人。

【注:原文是 Preserved Smith,没看出 Preserved 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姑且当名字好了。】

然而,正是她雇佣的安•怀特让那些不祥的闲言碎语第一次有了明确的轮廓。在雇佣来自努斯莱克丘陵【注】的居民前,玛西应该多做些了解;在那个时候,那片偏僻的蛮荒林地流行着许多极度令人不安的迷信。而且即便到了现在,那里的情况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在 1892 年的时候,埃克塞特的一个社区还曾发掘出过一具按照某种仪式焚烧过心脏的尸体,似乎是有人想要阻止某些谣传中的灾祸危害公众的健康与平静。在 1768 年,持这种观点的人或许也会想到同样的做法。安是个多嘴的人,而且话多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没出几个月,玛西就辞退了她,并且又请了一个来自纽波特、名叫玛丽亚•罗宾斯的亚马逊人取代了安的工作。

【注: the Nooseneck Hill country】

与此同时,可怜的拉比•哈里斯变得更加疯癫了。她开始在疯病发作时谈论某些让人极度毛骨悚然的噩梦与幻想。有时,她会高声呼喊出让人无法忍受的尖叫,而在大多数时候,她会描述一些令人尖叫恐怖事物——为此,她的儿子不得不临时搬到了位于新修学院大楼一旁的帕斯特瑞安巷【注】里,与自己的堂兄皮莱格•哈里斯住在了一起。在借宿过一段时间后,那个孩子的身体状况似乎有了改善;虽然玛西满怀好意,但如果她足够聪明的话,她就应该将自己的侄子留在皮莱格身边,一直住下去。每每提到哈里斯夫人在疯病剧烈发作时高声呼喊的内容,传说就会变得格外含糊其辞;或者,人们觉得若是转述那些耸人听闻的言词,那么自己的故事就会因为太过荒诞悖常而变得毫无意义。一个仅仅只接受过法语入门教学的女人为何会经常使用这种语言高声呼喊出粗俗、地道的词句?或者,一个单独囚禁、被人看守着的女人会狂乱地抱怨说有某个瞪着眼的东西在啮咬她?这样的叙述听起来肯定非常荒唐。1772 年,仆人泽纳斯死了;而当哈里斯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哈哈大笑起来,表现出了令人惊骇的愉快神情——这完全不像是她的作为。一年后,她也死了。人们将她安葬在北墓地里,与她丈夫的坟墓紧靠在一起。

【注:Presbyterian-Lane,Presbyterian 其实是基督教中长老教会的意思,但是考虑到是地名,还是音译了。】

1775 年,美洲殖民地与大英帝国之间的战争爆发了。虽然威廉•哈里斯当时只有十六岁,是个身体赢弱的小伙子,但他还是设法通过了征兵审核,加入了格林将军手下观察兵团【注 1】;从那时起,他的健康与声望开始与日俱增。到了 1780 年,他已经成了罗德岛兵团的上尉,驻扎在新泽西州,听从安吉尔上校的指挥。他遇见了来自伊丽莎白敦【注 2】的菲碧•赫特菲尔德,然后娶了她。第二年,在荣誉退伍之后,他带着她回到了普罗维登斯。

【注 1:the Army of Observation,实际称呼是 the Rhode Island Army of Observation,是一支响应“波士顿之围”而组建的罗德岛地方武装。】

【注 2:Elizabethtown】

年轻的士兵回到了故乡,但这并不完全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的确,那座屋子依旧保存得相当完好;街道也已经得到了改造扩宽,而它的名字也从最初的“贝克街”换成了现在的“邦尼菲特街”。但玛西•德克斯特原本健康的身体却发生了令人悲伤的奇怪衰退,她变成了一个佝偻的可怜女人,说话的声音空洞含糊,脸色也苍白得让人担忧——玛丽亚,那个留下来的仆人,也极为异常地表现出了类似的情况。1782 年的秋天,菲碧•赫特菲尔德在屋子里生下了他们的女儿,但却是个死婴。第二年五月十五号,玛西•德克斯特告别了她朴素、高尚同时也辛勤操劳的一生。

威廉•哈里斯最终意识到了问题,他确信自己的住处是个极度危害身体健康的地方。于是,他打算从里面搬出来,并且永远关闭这座屋子。首先,他在新开张的金球旅馆里为自己与妻子寻找了一个临时的住处;然后,他又在威斯敏斯特大街【注 2】上修建了一座舒适的新房子。这座房子位于格雷德大桥的另一侧,属于镇子扩建后的新区。1785 年,他的儿子迪提出生在他们的新家里;这家人一直住在那儿,直到后来商业活动占领了那块地方,于是他们被迫迁移回了河的这一侧,居住在了安吉尔大街【注 3】的小山丘上。这里是新规划出的东部住宅区 (1876 年的时候,当时尚在人世的阿切尔•哈里斯还在那儿修建了他那座有着法式屋顶、极尽奢华却丑陋难看的豪宅) 。威廉与菲碧全都死于 1797 年爆发的黄热病大流行【注 4】,但迪提却被他的堂兄拉思伯恩•哈里斯,皮莱格的儿子,给带大了。

【注 1: the Great Bridge,直接翻译成“大桥”似乎有点太泛泛了】

【注 2:Westminster Street】

【注 3:Angell Street】

【注 4:Yellow Fever,由黑热病病毒所致的急性传染病。】

拉思伯恩是个务实的人,尽管威廉希望让那座位于邦尼菲特街上的屋子一直空着,但他依旧将那座屋子租了出去。他觉得自己必须充分利用孩子的财产,这是他对被监护人应尽的责任。虽然死亡与疾病让屋子里房客换了一拨又一拨,虽然人们越来越厌恶那座房子,但他却并不在意。恐怕他只在 1804 年的时候为屋子烦恼过一段时间——当时,有四个人在屋子里相继死亡,这引起了市民们的广泛讨论,有些人猜测这可能是由当时正在逐渐消失的流行性热病造成的,因此市议会命令他用硫磺、柏油和樟脑将整座屋子熏蒸一遍,彻底消毒。他们说,那地方有一种像是热病的气味【注】。

【注:a febrile smell】

另一方面,迪提也很少思索那座屋子里发生的事情,因为他成为了一名私掠船上的水手,参加了 1812 年战争【注 1】,并且在卡霍船长【注 2】率领的警戒号上有着极其出色的表现。战后,他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家乡,并且在 1814 年结了婚,然后又在 1815 年 9 月 23 日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成为了父亲;那晚,海湾里的潮水在狂风的驱动下冲上了堤岸,淹没了半个镇子,还将一艘高高的单桅小帆船送上了威斯敏斯特大街——这艘帆船的桅杆几乎拍打到了哈里斯家的窗户,它以一种充满象征意味的方式宣告这个新出生的男孩,维尔康【注 3】,是一名水手的儿子。

[/i][【注 1:美国第二次独立战争。1812 年美国试图向北扩张领土,将英国势力赶出北美大陆而发动的战争。

【注 2:Capt. Cahoone 】

[注 3:Welcome,这名字……][/i]

维尔康比父亲死得更早。1862 年,他在雷德里克斯堡【注】光荣牺牲。他和他的儿子阿切尔只知道那座令人畏避的屋子是一处令人厌恶的地方,几乎不可能租借出去——他们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屋子长年无人打理,产生了大量霉菌与令人作呕的臭味,才落得这样的结果。事实上,在 1861 年,屋子里发生了一连串的死亡事件——这起最终的惨剧甚至让人们将激烈的战况抛到了脑后——而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愿意租住那座屋子。而卡林顿•哈里斯,这位哈里斯家族的最后子孙,在听我叙述完自己的经历前,仅仅只把那座屋子看成是一处聚集了许多传说、荒废已久、有点儿诱人产生幻想的地方。他原本打算拆毁那座屋子,并在原地新建一座公寓,但在听过我的叙述后,他放弃了原有的计划,决定把它留下来,加装上新的管道系统,然后再凭租出去。对他而言,想要招来房客并不是件难事。毕竟,屋子里的威胁已经消失了。

【注:Fredericksburg,南北战争时的一场重要战役。】


Chapter III

可以想见,哈里斯家族的历史给我带来了极为强烈的震动。我仿佛在这份连续的记录里寻见了某种纠缠不散的邪恶,它与我所认识的自然界里的一切事物都不相同;而且,这种邪恶显然与那座屋子——而非那个家族——有关。叔叔收集的许多没有经过系统整理的零散资料也证实了我的看法——这些资料中有从仆人们的闲言碎语里抄录下来的民间传说,也有相关事件的剪报,还有医生开出的死亡证明复印件等等。我没法完整地给出所有的材料,因为叔叔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古物收藏家,而且对那座令人畏避的屋子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但我或许能够给出一些较为重要的事情——这些事情曾反复出现在许多有着各式各样来源的报导里,因而显得格外引人注意。例如,那些流传在仆人间的传说几乎一致认定屋子下方那个长满真菌、弥漫有恶心臭味的地窖是最为邪恶的地方。有几个不愿意使用地窖里的厨房的仆人——特别是安•怀特——以及至少三则清晰可查的传说都提到地窖里有某种由树根和霉菌斑点组成的、像是人或者恶魔的奇怪轮廓。我对那些有关霉菌斑点的叙述有着浓厚的兴趣,因为我在童年时期就亲眼见过类似的东西;可另一方面,我觉得每一桩叙述里都掺杂进了许多属于本地鬼故事的常见桥段,因而它们所包含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变得模糊了。

而安•怀特,这个满脑子都是埃克塞特地区迷信观念的女人,提出了最为夸张同时也最为前后一致的传说:她声称那座屋子下面肯定埋葬有一只吸血鬼——就是那种依旧保留着自己的肉体、以活物的鲜血和气息为食的死尸——传说,到了夜晚,这些怪物组成的可怖军团就会放出它们的尸体或精魂猎食活物。那些祖母辈的人说,若想要杀死一只吸血鬼,就必须将它从地下挖出来,然后烧掉它的心脏,或者至少也要用一根木桩刺穿它的心脏;所以,安一直孜孜不倦地要求对地窖下方的土地进行全面彻底的挖掘搜索,而这也是她被解雇的主要原因。

不过,她的故事依旧得到了广泛的关注。此外,由于屋子所在地方曾是一片坟场,所以人们也很容易接受这种观点。在我看来,这些故事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倒不是因为屋子所处的环境位置,而是因为它们以一种贴切得有些诡异的方式印证了一些别的事情——比如,那位辞职离开屋子的仆人帕哲伍德•史密斯从未见过安,也从未听说过她的故事,却也抱怨说晚上总有某些东西“吮吸他的气息”;其次,由奇德•霍普金斯医生出具的 1804 年热病患者尸检报告中显示,四名死者都表现出了难以解释的贫血症状;此外,可怜的拉比•哈里斯在胡言乱语的疯话中也提到了某个目光呆滞、半透明的存在,以及它露出的尖尖牙齿。

虽然我不想理会那些毫无根据的迷信观点,但这些事情仍让我有了某种古怪的念头。而另外两条关于畏避之屋内有人丧生的新闻报道也加强了这种念头。这两条新闻报道相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其中一条刊登在 1815 年 4 月 12 日的《普罗维登斯公报与乡村日报》【注 1】上,另一条则刊登在 1845 年 10 月 27 日的《每日抄录》【注 2】上——两条新闻分别详细描述了两起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但二者的内容却明显有着一些重叠的地方。其中,1815 年死亡的是一位温和慈祥、名叫斯塔福的老太太;而 1845 年死亡的是一位名叫埃利埃泽•德菲的中年教师。根据新闻报道,两名病人死前都表现出了非常可怕的变化;他们瞪圆了自己混浊的眼珠,并且试图撕咬主治医生的喉咙。然而,那起最终让房屋租赁业务彻底停摆的事件却更加诡异——起先,一些居住在屋子里的人发了疯,他们纷纷开始狡诈地割开自家亲属的喉咙或腰腹,试图用这种方式夺走被害者的性命,而后这些疯子又因为贫血一个接一个的死掉了。

【注 1:Providence Gazette and Country-Journal 】

【注 2:Daily Transcript and Chronicle 】

这件事情发生在 1860 年到 1861 年的那段时间里。那会儿,叔叔刚开始自己的医学实习工作【注】;在赶赴前线之前,他从共事的职业医生前辈那里听说了不少有关这件事的议论。然而真正不可思议的却是事情的一桩插曲:由于屋子里弥漫着恶心气味,还有着众所周知、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名声,因此除了那些愚昧无知的家伙外,根本不会有其他人来租用这座屋子;然而,这些人在疯癫时却会操着一口法语喋喋不休地大声咒骂,即便他们根本不可能学习过这种语言。这不免让人想起了在一个世纪前生活在屋子里的拉比•哈里斯。这件怪事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叔叔,自战场上回来后不久,他便从切斯医生与惠特马什医生那里打听到了第一手的叙述,接着便展开了相关历史资料的收集工作。事实上,我知道叔叔曾深入思考过屋子里发生的事情,也知道我的关注让他感到倍受鼓舞——毕竟我是一个思想开明同时也愿意赞同他观点的关注者,这意味着他可以与我讨论那些其他人只会付之一笑的东西。虽然他的想象不如我那样夸张,但他依旧觉得那座屋子有着激发人们想象的潜力。这是非常罕见的,而且值得将它当作一个能够授予人们怪诞和恐怖灵感的地方多加注意。

【注:medical practice】

就我而言, 我更愿意严肃认真地看待整件事情。因此,我不仅回顾了已有的证据,而且还尽己所能地收集了新的证据。虽然年迈的阿切尔•哈里斯已于 1919 年去世,但他在世的时候,我曾与这位拥有屋子的老人有过多次交谈;此外,我还请他以及他那尚在人世、并未婚嫁的妹妹爱丽丝核对了叔叔收集的有关哈里斯家族的全部材料,从而确保了材料的真实性。可是,当我询问他们那座屋子与法国,或者法语,有什么关联时,两人均坦白地表示他们和我一样全无头绪,不知所以。阿切尔什么都不知道,而哈里斯小姐也只能说出一个可能有点儿关系的古老故事。那是她的祖父,迪提•哈里斯,从别处听来的传闻。迪提•哈里斯比他牺牲在战场上的儿子维尔康多活了两年。这位老水手本身并不知道这个传说;他只记得自己最初的保姆,年长的玛丽亚•罗宾斯,似乎隐约察觉到了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或许为拉比•哈里斯胡言乱语的法语词句赋予了某种古怪的意义——毕竟,在那个不幸的女人过世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玛丽亚经常能听到那些疯癫的胡话。自 1769 年起,到 1783 年全家搬出屋子时,玛丽亚一直生活在那座让居民们畏避的屋子里,而且她亲眼见证了玛西•德克斯特的死亡。有一次,她告诉年幼的迪提玛西辞世前曾出现过一个略微有些古怪的情景,但迪提很快就忘记了玛丽亚的叙述,仅仅只记得那是个略微有些古怪的情景。况且,即便是这件事情,迪提的孙女爱丽丝回忆起来都很困难。至于那座屋子,她与她的兄弟都表现得兴趣缺缺;屋子现在的物主,阿切尔的儿子卡林顿也没有太多的兴趣——在经历过那件事情后,我曾和他有过一次交谈。

从哈里斯家族那里搜刮完他们能提供的全部信息后,我将注意力转向了早期的城镇记录与契约证书。在这件事情上,我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忱,甚至比叔叔在同一件事情上偶尔表现出的热情还要迫切得多。我想要获得那个地点自 1636 年有人定居以来的完整历史记录——或者,如果能够发现任何可以填补资料空白的印第安人纳拉干西特族传说,我甚至会将收集资料的范围扩展到更加古老的过去。起先,我发现那块土地曾是一块长条形的住宅用地中的一截。这块住宅用地最初授予了约翰•思罗克莫顿【注 1】;这里曾规划过很多块和它相似的长条形区域,而这块区域从河畔的城镇大街起始,一直向上延伸,翻过小山,抵达一条与如今的霍普街勉强重合的分界线为止。当然,这块位于思罗克莫顿名下的土地后来又经历多次分割;我非常努力地追踪到了那块日后贝克街,或者说邦尼菲特街,经过的土地。有些传闻说,那里是思罗克莫顿的墓地;但在仔细核对过记录后,我发现当地的坟墓在很早以前就全部迁往波塔克思特西路【注 2】的北墓地了。

【注 1:John Throckmorton,他是普罗维登斯地区最早的殖民者之一。当时,有十二个分割了普罗维登斯地区 (当时还只是个殖民地) 的所有权,他就是其中之一。】

【注 2:the Pawtucket West Road】

接着,我突然发现了能唤起我最大热情的东西——这件东西将整件事情中最为古怪的几个部分联系了起来。我通过一个非常罕见的机会找到了它,因为它并不属于记录的主体部分,而且很容易被人们忽略。这是一条关于土地租约的记录:1697 年,一位名叫依蒂安•胡勒的人和他的妻子租下了一块土地。直到此刻,与法国有关的线索终于浮出了水面——除此之外,这个名字还让我联想到了另一条掩盖得更深的可怕线索,我曾阅读过许多怪异而又混杂的书籍,而这条线索就一直躲藏在这些阅读记忆中最阴暗的角落里——于是,我开始兴奋地研究起了在 1747 年到 1758 年贝克街部分改造与拉直工程展开之前绘制的当地区划图。研究的结果基本在我的预料之中,胡勒夫妇曾在一座单层带阁楼的农舍后规划出了自己的墓地,而那座令人畏避的屋子就坐落在墓地所在的位置上,而且也没有任何记录表明有人迁移过这座墓地。事实上,文件的结尾部分显得十分混乱;因此,为了找到一扇由依蒂安•胡勒这个名字所开启的大门,我被迫彻底查阅了罗德岛历史协会与谢普利图书馆的档案。最后,我的确找到了些东西;这些东西有着模糊但却极为可怕的含义,因此我立刻开始了新的探险计划,准备进入那座令人畏避的屋子,怀着兴奋的心情,以全新细致程度彻底检查它的地窖。

根据文件记录,胡勒夫妇于 1696 年从纳拉干西特湾西岸的东格林威治镇搬到了普罗维登斯。他们是从科德【注 1】来的胡格诺教徒【注 2】,在普罗维登斯镇政委员准许他们定居下来前,他们曾遭遇过很多阻力。1686 年,南特敕令【注 3】被废除之后,他们来到东格林威治村,但那里的居民们很不欢迎他们,这让他们格外痛苦。有传闻说,他们遭人厌恨的原因并非只是种族和国家歧视这样简单,也和英法移民展开殖民竞赛、并引起就连地方长官安德罗斯也无法调停的土地纠纷没有多大关系。不论如何,他们几乎是被东格林威治村的居民给驱赶到了海湾的边上。不过,他们显而易见的凄惨状况,以及忠实热忱的新教信仰,还是博得了城镇官员们的同情。然而,根据某些闲话,他们对新教的热忱似乎有点儿过了头。政府官员们愿意为他们提供庇护;相比田园耕种,肤色黝黑的依蒂安•胡勒更倾向于阅读古怪的书籍与绘制奇异的图表,因此他被安排到了城镇大街最南端的帕顿•蒂林哈斯特的码头上,在一家仓库里从事文书工作。不过,那地方后来发生了些骚乱——这大约是四十年后,老胡勒死后的事情——此后再也没有人听说过胡勒家族的消息。

【注 1:Caude,法国一地名。】

【注 2:Huguenot,胡格诺派是 16~17 世纪法国新教徒形成的一个派别。】

【注 3:Édit de Nantes,法国国王亨利四世在 1598 年 4 月 13 日签署颁布的一条敕令。这条敕令承认了法国国内雨格诺教徒的信仰自由,并在法律上享有和公民同等的权利,后来被称为南特敕令。但路易十四认为,要获得无上的权力,就必须统一法国人的宗教信仰,因此他在 1685 年颁布了枫丹白露敕令,废止了南特敕令,迫使大量胡格诺教徒移民国外。】

似乎,在一个多世纪里,胡勒家族一直被人们当作新英格兰平静生活的鲜活插曲而牢牢记了下来,并且一再地提起。依蒂安的儿子保罗是个乖戾的家伙,并且引起了许多的猜测,而他捉摸不透的行为可能就是引起骚乱,并最终导致家族被消抹干净的原因;但普罗维登斯并不像它的清教徒邻居那样对巫术感到恐慌【注 1】,而那些老妇人也会毫无顾忌地暗示说,他总会在完全不合适的时段、朝着完全不合适的物件进行祷告。老玛丽亚•罗宾斯所知道的传说,无疑就是以这些事情为基础发展而来的。而我完全能依靠想象力,或是将来的进一步发现,断定它们与拉比•哈里斯,以及那座屋子里的其他居民,疯癫呼喊的法语咒骂有什么关系。但我怀疑那些知道此类传说的人当中有多少会察觉出它们还与另一些可怕的事情有着联系——即便我也是通过广泛的阅读才了解到这些事情的;在那些讲述病态恐怖的编年史里记录这一件极为不祥的事情,事情的主人公名叫杰库•胡勒,生活在科德,1598 年,他被宣判了死刑,罪名是被魔鬼附身,但巴黎议会【注 2】后来撤销了他的死刑,并将他关进了疯人院。据说,当时有一个男孩被两头狼杀死并撕碎了,而随后赶来的人们就在一处树林里发现了浑身是鲜血与碎肉的胡勒。同时还有人看见有一头狼毫发无伤地快步跑开了。这的确是个相当不错的炉边故事,而那个名字与地方也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不过,我觉得在普罗维登斯说闲话的人大多数都没听说过这个故事。如果他们知道了,姓氏上的巧合可能会造成某些非常惊恐的极端行为——事实上,是否就是那些并不全面的流言蜚语促成了最终的骚乱,并将胡勒家族从镇子里完全消抹掉了呢?

【注 1:指塞伦驱巫案。】

【注 2:the Paris parliament 】

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造访那座受诅咒的屋子;研究花园里病怏怏的植物,检查建筑上的每一处墙面,同时详细审视地窖里的每一英寸泥土地面。最终,在得到卡林顿•哈里斯的允许后,我为地窖里那扇直通班尼菲特街的废弃大门配上了新的钥匙,准备采取更直接的方式在屋外和地窖里来回,不再需要经过黑暗的楼梯、一楼大厅、前门等别的地方。在这个潜藏着大量病态事物的地方,我花了许多个漫长的下午搜索、拨弄身边的一切。阳光漏过位于地面之上、满是蛛网的窗户照亮了地窖。那扇没有上锁的大门让我距离平静的人行道只有几英尺的距离,这让我感到无比安全。但我努力并没有换来任何新的奖赏——只有一如往常、令人沮丧的霉菌,微弱模糊的有毒臭味,以及硝盐水渍在地板上勾勒出的奇怪轮廓——我觉得,许多行人在路过破旧的小格窗户时都会好奇地看我一眼。

终于,在听取了叔叔的建议后,我决定进行一次夜晚探险;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用手电筒的灯光扫视那些发霉的地面,那些不可思议的轮廓,以及那些散发着微弱磷光、扭曲丑恶的蕈菌。那天夜晚,这个地方让我古怪地感到沮丧,而当我看见——或者说,我觉得我看见——那些发白的沉积物格外清晰地呈现出我童年时期猜想过的“蜷缩形状”时,我觉得自己几乎已经预料到了。它清晰得令人惊讶,我从未见过这样清晰的轮廓——看着它的时候,我似乎又看见了那种闪闪发光的淡黄色稀薄烟雾,在许多年前的雨后下午,它曾经让我无比惊恐。

那东西从壁炉边的人形霉菌图案上涌了起来;它抖动着悬挂在潮湿的空气里,就像是一种若隐若现、令人作呕、几乎有些发光的蒸气,似乎逐渐发展出模糊而又令人惊骇的朦胧形状,然后逐渐收缩,如同云雾般消散开来,穿过大烟囱里的黑暗,并在经过的地方留下一股恶臭。那的确是非常骇人的景象,对我而言,更是如此,因为那些我曾深入了解过这个地方。但我不愿就此逃走,执意看着它逐渐消散——注视着它的时候,我觉得它也转过身来贪婪地注视着我,那更像是一双想象中的眼睛,而非真是可见的。当我把这些事情告诉叔叔的时候,他显得很感兴趣;在经历了一个小时的反复思索之后,他做出了一个明确而极端的决定。在脑里考虑过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以及我们两人的关系后,他坚决主张我们应该一同进入那座被霉斑与蕈菌诅咒的地窖,轮流交替地守上一夜,或者好几个夜晚,摆出一副进攻的姿态,去试探——并且摧毁,如果可能的话——那座屋子里的恐怖事物。


Chapter IV

1919 年 6 月 25 日,星期三,我与叔叔向卡林顿•哈里斯适当地透露了我们的计划,但却并没有向他透露我们计划在那里发现些什么。随后,叔叔与我将两把折椅,一张折叠式行军床,以及一些极为笨重复杂的科学设备搬进了那座令人畏避的屋子。白天的时候,我们将搬进来的东西安置在了地窖里,接着用纸遮挡住了窗户,计划从晚上开始我们第一天的守夜。我们锁上了从地窖通往一楼的房门;由于事先准备好了地窖大门的钥匙,我们计划将那些昂贵而又精密——并且花了很大代价才悄悄准备好——的设备一直留在地窖里,直到我们决定不再继续守夜为止。我们准备坐着熬夜到很晚的时候,然后轮流值班两小时到天亮。我是第一班,然后是我的同伴;不需要值班的人可以在行军床上休息。

依靠着自己天生的领导才干,叔叔从布朗大学实验室与克兰斯顿街军械库【注】调来了仪器,并且出于本能地制定了我们冒险的方向。这种才干绝妙地展现了这位八十一岁老人潜在的活力与韧劲。作为一个医生,伊莱休•惠普尔始终倡导卫生学方面的各种准则,并且身体力行的按照这些准则生活,但我们随后遇到的事情需要耗费他今天的全部精力。只有两个人——卡林顿•哈里斯和我——能够推测出那晚生在地窖里的事情。我必须告诉哈里斯,因为他是那座屋子的物主,同时也有权知道有什么东西从屋子里离开了。当然,在开始探索前,我们也曾与他有过交流;而且我觉得,在叔叔去世后,他能理解并协助我发布某些极其必要的公开说明。在听过我的叙述后,他的面孔变得毫无血色,但哈里斯还是同意协助我,并且认定那座屋子如今已经可以安全地租赁给其他人了。

【注:原文是 the Cranston Street Armoury】

如果我说,在那个下雨的夜晚,守候在地窖里的我们并不觉得紧张,那显得过于夸张和荒谬了。我曾说过,我们不相信任何天真幼稚的迷信,但科学研究与思考教导我们,已知的三维宇宙所包含的仅仅只是一些小小的片段——由物质与能量构成的宇宙系统里的一块小小片段。若是这样,从无数真实可靠的来源那里获得的、数不胜数的证据指明,世界上始终存在着某些无比强大——并且对于人类而言——异常邪恶的力量。因而,相信吸血鬼或狼人或许也是一种粗心而又概括的陈述。更准确地说,生命以及与之相关的物质【注 1】的定义或许还存在着某些既未知又不可归类的特征,而我们并没有准备好否认这种可能性;而且,由于和其他的空间 【注 2】有着更为紧密的联系,它们很少出现在三维空间里,但却又足够靠近我们的边界,因此能够偶尔呈现给我们一些意象,然而在缺少合适机会的情况下,我们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些意象。

【注 1:Rather must it be said that we were not prepared to deny the possibility of certain unfamiliar and unclassified modifications of vital force and attenuated matter。怀疑是 attendant 的笔误】

【注 2:原文是 spatial units,疑似是指其他的空间】

总之,在叔叔和我看来,一系列不容置疑的事实表明,某些东西仍在那座令人畏避的屋子里徘徊;它起源于两个世纪前的某个丑陋法国殖民者,并且依靠某些罕见而又未知的原子、电子运动规律在屋子里继续运转着。与他们有关的历史记录证明,胡勒家族与实体世界的外缘【注 1】——那些让普通人感到恐惧和厌恶的阴暗领域——有着某些不同寻常的联系。那么,十七世纪三十年代发生的那些骚乱可能让他们中一两个人——尤其是那个凶恶不祥的保罗•胡勒——在自己病态的大脑里构建了某些动态的模式【注 2】,使得他们能在肉体被暴徒们消灭和埋葬后继续以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方式生存下来,并且存留在某个多维空间里——暴徒侵害造成的疯狂憎恨决定了这股力量的基本方向【注 3】,而它们会按照这个方向一直运转下去。

【注 1:原文是 outer circles of entity】

【注 2:原文是 kinetic patterns 】

【注 3:原文是 the original lines of force】

根据新近发展起来的科学理论——包括相对论以及有关原子内部运动的理论——这样的事情,从物理学或生物化学的角度上来说,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人们或许更容易想象这样的景象:那是一个由物质或能量构成的怪异核心——可能没有固定的形状,也可能有——它能够刺透其他那些我们更容易触碰察觉到的活物,吸食它们的生命力,或是身体组织与体液;甚至偶尔与这些生物的身体组织完全融合在一起。它可能会表现得非常主动并且充满敌意,也可能只是盲目地按照自我保护的本能行事。无论如何,在我们的认知体系中,这样的怪物必然是极端异常的闯入者;任何不愿与这个世界的生命、健康和理智为敌的人类都会将消灭它视为自己的首要任务。

然而,我们完全不知道自己会遇上什么模样的东西,这让我们非常困惑。从未有哪个神智清醒的人见过它,甚至只有少数几个人明确地察觉到了它的存在。它可能是纯粹的能量——虚无,而且完全不属于物质世界——或者,它也可能拥有部分的物质形态;例如某种可以改变形状、完全未知同时也难以界定的团块,并且能够随意转变成固体、液体、气体、或者空洞的非物质状态【注】。地板上类似人形的霉菌斑点,黄色蒸气的形状,某些古老传说里提到的、由树根构成的轮廓,至少全都强调了它与人类的形状有着一种微弱但又诱人联想的联系;可是,这种形状上的相似能否具有代表性,又能持续多久?没有人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注:原文是 tenuously unparticled states,准确地说法是“纤细的非粒子状态”

为了对抗它,我们准备了两种武器;如果我们要对付的敌人没有可以触碰的形体,并且只能依靠极具破坏性的以太射线【注 1】加以对抗,那么我们有特别订制的大型克鲁克斯管【注 2】——它由非常强力的电池驱动,并且配置了独特的屏幕与反射器;如果我们要对付的敌人有一部分是物质的,能够被物理方法摧毁,那么我们还找来了一对为世界大战设计的军用火焰喷射器——就像是迷信的埃克塞特仪式,我们准备好烧掉那个东西的心脏,只要它有心脏让我们烧毁。我们将所有的进攻性设备搬进了地窖里,小心地与行军床及折椅摆在一起。这些东西都很靠近壁炉,因为那里的霉斑会呈现出奇怪的形状。此外,当我们布置仪器与家具,以及夜晚回来开始守夜时,我们只能模糊地看到那些诱发许多联想的形状。有那么一会儿,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它更加明确清晰时的模样——然后,我想起了那些传说。

【注 1:原文是 ether radiations】

【注 2:Crookes tube,也就是阴极射线管。它通过加热阴极释放大量电子,然后利用阴极阳极间的电压对电子束的加速,使得电子束具备很高的动能。】

夜晚 10 点,我们在地窖里开始了守夜工作。日光缩短了守夜的长度,而且只要还有阳光,我们就没法确保获得任何进展。窗户外,饱受雨水摧残的街灯透过层层阻挡投射进黯淡的光芒;地窖里,令人憎恶的真菌散发着赢弱的磷光。两种光芒混合在一起,点亮了墙面上湿漉漉的石头。石灰粉刷的痕迹早已从石头上消失了;潮湿、腐臭、遍布点点霉斑的坚硬泥土地面上生长着令人厌恶的真菌;桌椅板凳以及其他老旧得不成样子的家具只剩下一堆堆渐渐腐烂的残骸;构成一楼地面的笨重木板与厚实横梁铺架在我们的头顶上;一扇破旧的木板门通向其他那些位于屋子下方的房间与贮藏室;摇摇欲坠的石头阶梯上还残留着毁坏的木头扶手;搭建壁炉的砖石早已被熏黑了,仿佛洞穴般的简陋炉膛里还保存着些许锈迹斑斑的铁片——那是弯钩、铁叉、吊钩、柴火架以及荷兰灶【注】的炉门留下的痕迹。而我们将简朴的行军床、轻便折椅以及笨重而又精密的破坏性武器摆放在了这些东西的中央。

【注: the Dutch oven,一种砖建的灶台。烹饪时事先把墙面加热,撤火后利用余热煮食物。】

和前几次我独自探险时一样,我们没有锁临街的房门;如果无法击败的显现出来的敌人,我们至少还有一条笔直、随时可用的逃生通道。按照我们的设想,不论屋子里潜伏着怎样的邪恶存在,如果我们连续好几个夜晚都出现在这里,或许就能将它吸引出来;在做好周全的准备后,只要有充足的时间辨认和观察它,我们就能按照预先准备好的计划彻底消灭它。但是,我们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引起这个东西的注意,也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彻底消灭它。我们都知道这次冒险并不安全;因为没人知道那个可能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东西会有多强大。但我们相信这是个值得冒险的猎物,因此我们在没有告知其他人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展开了行动;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寻求其他人的帮助只会遭来嘲笑,甚至还可能破坏我们的整个计划。交谈的时候,我们始终在思索着这些事情——直到深夜时分,叔叔开始昏昏欲睡起来,于是他躺了下来,并要求我在两个小时后提醒他换班。

凌晨时分,我一个人坐在地窖里。某种类似恐惧的东西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我之所以说“一个人”,是因为坐在一个熟睡的人身边,的确让人觉得无依无靠;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孤立无援。叔叔的呼吸很沉,他深深的呼气与吸气声伴着屋外的雨声起起伏伏。而令人神经紧绷的滴水声从屋子的某处远远地传过来,不时打断了叔叔熟睡的呼吸声——即便是在干燥的天气里,这座屋子依旧潮湿得令人厌恶,而在风暴里,这地方简直就像是个沼泽。借着真菌的磷光与透过纸糊窗户从街上悄悄漏进来的微弱灯光,我细细地研究起了四周墙面上古老而又松动的砖石结构;有一会儿,地窖里的恶臭空气让我觉得有些恶心,于是我打开了门,沿着街道来回打量了一番,让眼睛尽情地享受熟悉的景色,让鼻孔尽情地呼吸洁净的空气。在守候的这段时间里,我什么也没发现;于是,我开始频繁地打起了呵欠,疲劳也渐渐盖过了忧虑与恐惧。

这时,叔叔在熟睡中的骚动吸引了我的注意。在第一个小时的后半段,他开始在行军床上不安地翻来覆去;随后,他的呼吸也变得异常不规则起来,偶尔还会吃力地发出一阵叹气声,像极了窒息的人。我将手电筒对准了他,却发现他把脸转过去避开了光线。于是,我站了起来。走到了行军床的另一边,再次将手电筒的光线对准了他,想看看他是否表现出任何痛苦的神色。可是,考虑到一些相关的琐事,眼前的景象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让我立刻慌乱了起来。这肯定仅仅只是由于我们所在的地方,以及我们所执行的任务,有着某些凶险不祥的性质,让我将任何古怪的情况都与它们联系了起来——因为,当时的情况算不上恐怖,也不是那么怪异反常。我所注意到的只不过是叔叔脸上的奇怪表情,他无疑正被某些由眼前处境所激发出的古怪梦境纠缠着,脸上的表情童言也泄露了强烈的焦躁,而且一点儿也不像是他应有的模样。他原本总是一副亲切而又极富教养的镇静神情,然而此时却似乎有各种各样的表情在他脸上挣扎。总的来说,最令我感到不安的还是各种各样的表情变化。随着他越来越烦乱地喘气、辗转,甚至开始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叔叔似乎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并且表现出一种与他本身不太相同的古怪特点。

突然之间,他开始小声嘀咕。而当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的嘴巴与牙齿反复运动的模样。起先,我没办法分辨他嘀咕的内容;然后——在极度惊骇的情况下——我从那些嘀咕里分辨出了一些词句。有那么一会儿,这些词句让我觉得毛骨悚然;随后,我想起叔叔曾接受过非常全面的教育,而且还曾翻译过无数刊登在《两世界评论》【注】上的人类学与考古学文献,于是我感到了一丝宽慰。因为年高德劭的伊莱休•惠普尔正在用法语低声嘀咕,而且其中几个我能辨认出的短句似乎还牵扯上了某些他根据巴黎著名杂志改编而成的邪恶神话。

【注:the Revue des Deux Mondes,翻译成英文就是。Review of the Two Worlds,它是一本于 1829 年创刊的月刊。主要刊登文学与文化方面的内容。它创刊的目的是“在法国与美国间构建文化、经济、政治的桥梁”,连接旧世界与新世界。】

这时,熟睡中的叔叔的额头上突然渗了豆大的汗滴。随后,他猛地地跳了起来,露出一副半睡半醒的状态。含混的法语嘀咕也变成了一声用英语发出的高呼——他用嘶哑的嗓音兴奋地尖叫到“我的呼吸,我的呼吸!”接着,叔叔完全清醒了过来,面部的表情也渐渐回归到了正常的状态。他抓住了我的手,开始叙述起自己的梦境。而我只能怀着几分惊惧的心情暗自揣度这个梦境中最核心的含义。

他说,他从一系列非常普通的睡梦渐渐飘进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这个场景是如此的奇异,甚至和他读过的任何文字都不相似。他还在这个世界里,然而又不在这个世界里——那个地方在几何方向上有着一种模糊的错乱感觉,因而放眼看去,那些由熟悉事物构成的各个元素纷纷组成了许多极端陌生、极端令人心烦意乱的集合。有些迹象显示,那似乎是许多古怪扭曲后的图像一个接一个重叠起来的结果;在这种排列中,时间与空间的要素似乎都溶解了,并以一种毫无逻辑的方式混合在一起【注】。在这个由幻影组成、犹如万花筒般的漩涡里,偶尔会涌现出一些特别清晰、内容却混杂得不可思议的图像,就像是快照——如果要用专业术语来描述的话。

【注:原文是 an arrangement in which the essentials of time as well as of space seemed dissolved and mixed in the most illogical fashion. 】

有机一会儿,叔叔觉得自己躺在一个匆匆挖出的露天深坑里。在他的周围,一张张眉头紧锁、头发散开、顶戴三角帽【注】的面孔正愤怒地俯视着他。接着,他似乎又回到了一座屋子的内部——那显然是一座老屋子——但内部的细节与居住其中的居民却始终在变化,他一直无法确定某一张面孔,或是某一件家具,甚至他都无法看清房间本身,因为门和窗户也表现出了极其明显的变迁,就好像那些通常情况下比较容易挪动的物件一样。这很古怪——该死的古怪——我叔叔说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局促,就好像隐约觉得我不会相信他的话一般,尤其当说到那些陌生的面孔中有许多都清晰无误地显露出哈里斯家族的特征时,他就变得更加窘迫起来。此外,他始终都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仿佛某种弥漫四周的幽灵已经分散游走进了他的身体,正在设法将他身体里的重要生理活动占为己有。当想到这些生理过程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经过连续八十一年的工作之后,它们应该已经过度劳损了,如今却还需要对付就连最年轻、最强壮的身体系统也可能会感到畏惧的可怕力量;但片刻之后,我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些噩梦。这些令人不安的幻觉充其量不过是叔叔对于调查冒险,以及预期目标,的思考而已。这些东西最近填满了我们的大脑,将其他所有东西统统赶了出去。

【注:three-cornered hat,大概是指 Tricorne,就是那种 17 到 18 世纪非常流行,士兵军官和知识分子经常会戴的三角形礼帽。】

与叔叔的交谈也渐渐驱散了我心中的异样感觉;最后,我开始打起呵欠,准备小憩一会。叔叔此刻似乎已经完全清醒了,尽管噩梦让他在既定的两个小时远未结束前就惊醒了过来,但他依旧非常乐意接过守夜的任务。我很快就睡了过去,并且立刻就被一些极端令人烦乱的噩梦给缠上了。在梦境里,我感到宽广无垠、深不可测的孤独;我躺在那里,被某个监狱牢牢地禁锢着,敌意从四面八方涌来裹挟住整个监狱。我似乎捆绑着,并且塞住了嘴巴。远方有许多人在叫喊,他们渴求我的鲜血。那回响的吼叫不停地嘲弄着我。叔叔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相比醒着的那段时候,此刻的我产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联想。我还记得许多毫无意义的挣扎,以及试图尖叫的徒劳努力。那不是一段令人愉快的睡眠。甚至,有那么一会儿,当回响的尖叫劈开梦境的藩篱,将我投进突然而又惊骇的清醒中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后悔。我在尖叫声中惊醒了过来,所有客观存在的实物都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Chapter V

躺下的时候,我恰好背对着叔叔坐的椅子,因此在突然惊醒的片刻,我只看到了地窖中朝向大街的房门,向北的窗户,以及地窖北面的墙壁、地板与天花板。一种比真菌散发的磷光以及街上路灯光芒更加明亮的光线让所有的景物以一种鲜明得近乎病态的方式印刻进了我的大脑。那并不是一道很强的光线,甚至连较强也算不上;肯定没有强到能读书的程度。但它仍然在地板上投下了我与行军床的影子。而且它是淡黄色的,有种刺激并穿透肌肤的力量——这暗示着那东西要比单纯的光线更加强烈。在这一刻,我的耳朵里回荡着令人惊恐的尖叫,我的鼻孔里翻滚着地窖里弥漫的恶臭,两种感官都被猛烈地侵袭着,但是我仍然清晰而敏锐地感觉到了那种光线对我的影响,甚至敏锐得有些异样。与感官一样警觉的大脑立刻意识到了严重的异样;我几乎是自动地跳了起来,转过身去想要抓住摆放在壁炉前发霉地面上的破坏性武器。可当我转过身时,我有些害怕自己即将看到的东西;因为那是叔叔的尖叫声,而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抗此刻的威胁,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他和自己。

然而,眼前的景象比我担忧的还要糟糕。那是超越了恐怖的恐怖,是一切人们能够梦到的——这个宇宙用来蹂躏少数不幸而又痛苦的人的——恐怖梦魇的核心。【注 1】长满真菌的地面上腾起了一股蒸汽般的鬼火【注 2】,那是一种病态的黄色磷火,鼓胀拍动着扩张到一个巨大的高度,显露出了一个半人半怪物的模糊轮廓。此外,我还能透过它看见后面的壁炉与烟囱。它全是眼睛——略带嘲弄、仿佛狼一般的眼睛——它的头部满是褶皱,犹如某种昆虫,而这颗头颅的顶端已经溶解进了一缕纤薄的迷雾之中。雾气恶臭地在四周缭绕,最后消失在壁炉的烟道里。虽说我看见了那东西,但我是在仔细回顾这个场景时才确切地想到了与它的外形类似的可憎比喻。在当时,我只觉得那是一团闪烁着微弱的磷光同时也散发着可憎真菌气味的云雾。它翻滚涌动着,缠绕在一个没有固定形状的可憎物体上,并且在逐渐溶解它。那个物体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它是我的叔叔——令人尊敬的伊莱休•惠普尔——他腐坏、发黑的面孔正睨视着我,对着我胡言乱语,并且伸出不断溶解滴落的爪子,试图依靠着那个恐怖事物带来的狂怒将我撕得粉碎。

【注 1:There are horrors beyond horrors, and this was one of those nuclei of all dreamable hideousness which the cosmos saves to blast an accursed and unhappy few. 】

【注 2:corpse-light】

按照既定计划执行下去的念头保全了我的心智,让我没有立刻发疯。为了应对这样的关键时刻,我曾进行过许多训练,而这种盲目的反复训练救了我的命。在认定物质或化学反应无法接触伤害那个不断鼓胀的邪恶后,我忽略了摆在左手边黑暗里的火焰喷射器,直接打开克鲁克斯管的电流开关,对准那幅不属于凡世的亵渎景象,启动了人类技艺从自然界的空间与流动中所能获取的最强以太射线【注】。空气里出现了一道淡蓝色的薄霭,以及一阵疯狂噼啪声。随后,我眼前的淡黄色磷光渐渐变淡了。但我随后意识到这种黯淡只是相对的,机器的电磁波没有产生哪怕一丁点儿效果。

【注:原文是 the strongest ether radiations which man’s art can arouse from the spaces and fluids of Nature. 】

这时,在这魔鬼般情景里,我发现了新的恐怖变化。这让我张开嘴唇大声尖叫了起来,并且手忙脚乱、跌跌撞撞地向着没有上锁、通往安静街道的房门跑去,毫不理会自己将怎样的病态恐怖送进了这个世界,也不在乎人们如何议论、评价我。在那蓝色与黄色的混合云雾中,叔叔的身形已经逐渐融化成了一堆令人作呕的液体,再没有什么言语可以描述他的实质。他逐渐消失的面孔变化着从液体的表面掠过,只有疯子才能想象出那种面孔的转变。他是一个魔鬼,也是一大群人,是一座停尸所,也是一场盛大的游行盛会。在混合而又变幻的光线中,那胶质般的面孔呈现出了十二个——二十个——一百个——面孔;它咧嘴笑着,扭曲地模仿着一大群陌生然而又不那么陌生的面孔,从像是油脂般融化的身体上,沉向地面。

在那中间,我看到哈里斯家族的面孔,有男人也有女人,有成人也有孩童,还有其他面孔,或老或少,或粗俗或文雅,或熟悉或陌生。有一秒钟,那上面闪过的一个微小的面孔就像是在拙劣地模仿可怜的疯女人拉比•哈里斯——我曾在设计学院博物馆里见过她的画像;而另一个瞬间,我觉得我看到了骨瘦如柴的玛西•德克斯特——我曾在卡林顿•哈里斯屋子里的一幅画里见过她的模样。那是无法想象的恐怖;直到最后,一团混合了仆人与婴儿容貌的古怪脸孔摇晃着渐渐贴近了满是真菌的地面,在它的周围一洼淡绿色的油脂正在扩散,就在此时,那不断变幻的面孔似乎开始猛烈地抵抗自身,同时奋力形成了一个仿佛叔叔和蔼面孔的轮廓。我觉得,那一刻,叔叔还存在的,并且正在试图向我道别——我希望这是真实的。我似乎从自己干涸的喉咙里吼出了一声道别,同时跌跌撞撞地冲上了屋外街道;流动的油脂跟在我的身后,形成一股纤细的溪流,穿过房门,淌进了雨水浸湿的人行道。

余下的记忆既模糊又可怕。雨水浸泡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我不敢将这件事情告诉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我漫无目的地向南走去,经过学院山与普罗维登斯图书馆【注】,沿着霍普金斯街走下去,穿越大桥走进了商业区。那里的高大建筑保护着我,就如同现代的物质文明保护着世界免遭远古不洁奇迹的侵袭一般。此时,灰色的黎明开始湿润地显现在了东面的天空中,勾勒出了古老的山丘与它上面的庄严尖塔。它召唤着我,示意我回去,因为我还没有完成那桩可怖的工作。最后,在清晨的阳光中,我没戴帽子、浑身湿透、头晕目眩地回到了那座屋子前,走进了那扇位于班尼菲特街上的可怕房门。它半开着,一如我离开的时候,并且仍然在当地那些早起居民的注视下意味深长地晃动着。可我不敢向他们说起夜晚发生的事情。

【注:原文是 the Athenaeum,原意是雅典娜神殿,或者古罗马时期教授法律或文学的学校,现已引申为图书馆或文学协会一类的地方。此处是应该是指著名的 Providence Athenaeum,即 1753 年在普罗维登斯市建立的图书馆,它是美国历史上第四座靠公众捐款建立并运作的图书馆。】

油脂已经消失,因为生长霉菌的地面满是空隙,很容易渗透。壁炉前那个由硝盐勾勒出的巨大鼓胀轮廓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细细查看了行军床,各种设备,自己落下的帽子,还有叔叔那顶黄色的草帽。晕眩的感觉牢牢占据着我的大脑,我几乎无法回忆起究竟哪些是噩梦,哪些是真实。随后,思绪一点点地挤了出来,我渐渐意识到自己目睹的事情甚至比自己梦见的东西更加恐怖骇人。我坐了下来,试着像神智健全时那样猜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又该如何终结这个恐怖的怪物——假设它是真实存在的话。实际的物质武器似乎不起作用,以太也不行,凡人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东西似乎都无法消灭它。这时,我想到了另一件事情,除了那些散发出来的奇异光彩外,还有些什么呢?某种吸血鬼般的雾气,就像埃克塞特地区的乡下人所传说的那样,潜伏在某些墓园里的吸血鬼?我觉得这是一条线索,于是我再次查看了壁炉前的那块地方——因为霉菌和硝盐总会在那里勾勒出奇怪的形状。十分钟后,我坚定了信念,拿起帽子出门回家了。在家里,我洗了个澡,吃了些东西,然后打电话订购了一把鹤嘴锄,一柄铁锹,一张军用防毒面具以及六大罐硫酸【注】,并吩咐卖家,于第二天早晨,将这些东西运送到班尼菲特街上那座令人畏避的屋子前。在安排妥当之后,我试着睡一会儿;于是躺到了床上,阅读了些书籍,还斟酌了一些愚蠢透顶的诗句来安抚自己的情绪,打发掉余下的时间。

【注:six carboys of sulphuric acid, carboy 是一种用来储存液体化学品 (或者酒) 的大瓶。通常由玻璃制作,有很细的口与很大的肚身,容积从数升到数十升不等。】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我开始自己的挖掘工作。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这让我觉得非常欣慰。我依旧是独自一人,虽然我害怕自己搜寻的未知恐怖,但我更害怕将整件事情告诉其他人。即便是后来,我向哈里斯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也仅仅只提了那些完全必要的部分,由于他曾从老一辈人那里听说过许多古怪的传说,所以他很少相信类似的故事。我渐渐挖开了壁炉前发臭的黑色泥土,并用铁锹斩断了白色的蕈菌。破碎的真菌缓缓地渗出黏滑的黄色脓浆。至于自己有可能挖出些什么,我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想,而那些想法让我觉得不寒而栗。大地里埋藏着许多对人类有害的秘密,在我看来,自己所挖掘的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双手抖得厉害,但我并没停下;不久,我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坑的面积大约有六平方英尺,随着它的深度不断增加,那种邪恶的臭味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我开始确信自己即将接触到那个魔鬼般的东西——在长达一个半世纪的岁月里,这座屋子一直被它所散发出的气息诅咒着。我想知道它看起来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它会有着怎样的外形,怎样的质地,在依靠吮吸活人生命度过漫长岁月后,它变大了吗?最后,我爬出了深坑,扒开了周围堆积起来的泥土,然后将几大罐硫酸搬运到深坑的两侧——这样一来,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快速地将所有酸液全都倒进那个深坑里。在做好布置后,挖出来的泥土被倾倒在了深坑的另外两侧。我放慢了挖掘的速度,并且带上了防毒面具——因为四周的恶臭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我知道自己正在接近某个埋藏在深坑底部、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东西——这种想法让我觉得有些慌乱,几乎丧失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突然间,我的铁锹接触到了某些比泥土更柔软的东西。我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做了个动作,仿佛想要从齐脖深的坑里爬出去。接着,勇气回到了我的身上,借着手电筒的光芒,我刮掉了更多的泥土。泥土下露出了一块有些浑浊却如同玻璃般的表面——像是某种已经凝固并且有点儿腐烂的胶冻,而且给人一种半透明的感觉。我又刮开了一些泥土,发现它有着一个确定的形状。那个东西是由折叠在一起的两部分,叠靠在一起的两个部分间还留着一道空隙。露出来的部分非常巨大,呈现出大致的圆柱形;就像是一个对折起来,巨大而又柔软的蓝白色套管。套管中最粗部分的直径约有两英尺。于是,我又刮掉了些泥土。接着,我猛地从坑里跳了起来,远远地逃离了那个污秽的东西;疯狂地打开沉重酸罐的盖子,将它们倾倒在地,让极具腐蚀性的液体一罐接一罐地灌进那个阴森的坑洞里,浇洒在那个不可思议的畸怪上——我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正是它巨大的手肘。

随着酸液源源不断地灌进坑中,由黄绿色的蒸气组成的灼目洪流狂暴地从深坑里涌了上来。居住在小山上的居民一直在谈论那天的黄雾,他们说那是工厂垃圾倒进普罗维登斯河后,腾起的可怕刺鼻气味,但我知道他们弄错了黄雾的源头。他们还谈论说同一时间从地下的水管或气体管道里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但他们又弄错了,我可以纠正他们的看法,只要我敢将那些事情说出来。那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惊骇,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在倒空了第四罐硫酸后,我的确昏了过去,因为在那之前刺鼻的气味已逐渐穿透了防毒面具的保护;但当我再度苏醒过来时,我发现深坑里已经不再散发新的蒸气了。

随后,我将剩下的两罐硫酸也倒进了坑里,但却没有产生什么变化。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已经能安全地将土填回坑里了。黄昏降临时,我还没做完手里的工作,但恐惧已经离开这座屋子了。湿气中的恶臭已渐渐消散,所有的奇怪蕈菌全都枯萎了,变成了某种无害的灰白色粉末,被风吹散在地面上。大地深处的某个恐怖怪物已经被永远地消灭了;如果这世上有地狱,那么它终于收获了一个不洁怪物的可憎灵魂。我轻轻地拍实了最后一锹泥土,第一次痛哭起来,希望借此真诚地悼念我敬爱的叔叔。

到了第二年春天,苍白的草地与古怪的野草已经从这座畏避之屋的梯台花园里消失了。不久之后,卡林顿•哈里斯将它租了出去。它依旧有些阴森,但它带来奇妙感觉依旧让我着迷。后来,为了给一家俗丽的商店或是一座低档的公寓大楼腾出地方,它最终还是被拆除了。知道这个消息时,我感到颇为宽慰,同时又古怪地觉得有些遗憾。庭院里那些原本不结果实的老树渐渐结出了甘甜的小苹果。去年,鸟儿已经开始在满是瘤节的树枝上做窝了。

The End


本文写于 1924 年 10 月,洛夫克拉夫特在世时,本文并没有在杂志上发表,有幸以小册子的形式在 1928 年得以出版——成为洛夫克拉夫特出版的第一本书 (弗朗克·朗还为这本小册子写过序) 。但只发行了 250 册(而且还是未装订的)。另外,这本小册子的销量异常惨淡,阿卡姆出版社接收了大约 150 册,后来陆陆续续又卖出去了一些。

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后,1937 年 10 月,Weird Tales 刊登了这篇文章,并写了一小段介绍纪念他 (见本文开头) 。讽刺的是,这篇用来纪念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居然是洛夫克拉夫特一生中写过的唯一一篇“吸血鬼式”小说(以及少数几篇 Happy Ending 的小说)。

The Shunned House 是有原型的,它位于普罗维登斯市,就在邦尼菲特街 135 号——洛夫克拉夫特非常熟悉这座屋子,因为他的阿姨就住在这里。不过是另一座位于新泽西的屋子激发了他想象。

特别感谢各位同仁在翻译时提供的建议与帮助;特别感谢香喷喷的仓鼠球提供的校对。

PS:《畏避之屋》这个名字读起来仍然觉得怪怪的,征求信雅达的名字。

The Silver Key

银钥匙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该文用词用句特别怪异,故很难精准。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洛夫克拉夫特先生诸多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

本文与常见的克苏鲁神话有很大不同 (不恐怖……) ,相当晦涩(即便对克苏鲁神话来说亦是。)反而更加像是一篇散文。阅读前请有心理准备。

愿旧日支配者安息


在他三十岁那年,伦道夫·卡特遗失了他穿越梦境之门的钥匙。在这之前,作为他那平淡无奇的生活的一种补偿,他曾每晚漫步在某些奇怪、古老而且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城市里;游荡在某些位于以太之海[1]彼岸、可爱而又不可思议的花园中。但是,年龄的增长让他变得木讷——他能感觉到这种惬意的自由一直在悄悄地溜走,直到最后,他被完全关在了门外,再也不能驾驶着他的大帆船[2]航行在奥卡诺兹[3]河上,穿过索兰之地[4]那镀金的尖塔森林了;也无法驱策着自己的大象商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肯德[5]那弥漫着芳香的丛林里,看着某些装饰着象牙色柱子、早已被人遗忘的宫殿可爱地长眠在月光中。

他曾读过许多诸如此类的东西,也与许许多多的人谈论过这些事情。好心的哲人们让他多留心关注这些事物之间的逻辑联系;分析是哪些过程塑造雕琢出了他那些念头与幻想。如此一来,奇妙便消逝了,而他也渐渐忘记一切生活不过只是存在于脑海里的一系列图像的集合而已——就这些图像来说,那些来自于真实事物的情境与那些源自内在梦境里的图景之间没有任何的区别;同样也没有道理认为其中的一些会比另一些来得更有价值。可是,常识再三向他灌输一种对于那些可触知的、实际存在的事物的盲目崇拜;甚至使得他暗暗地为沉溺在这些幻想里感到羞耻。那些聪明人也告诫过他,说他脑海里那些天真的妄想全是疯狂而又孩子气的。卡特相信这些话,因为它们看起来的确如此;但他却忘记现实里行为同样也是疯狂而又孩子气的,甚至还有些荒诞而愚蠢——因为即便这个盲目痴愚的宇宙正漫无目的却又坚定无情地运行在它那由虚无衍生出万事万物,然后又由万事万物再度回到虚无的轨道上;即便它既不知道也不会注意到在那无尽的黑暗虚无里会偶尔闪现出一丝由希望或者因心智存在放射出的微渺光芒,但这些生活在现实里的人们却依旧坚持幻想一切都应该是充满了目的与意义的。

他们将他束缚在这些事物上,然后开始解释那些东西的运作方式,直到这世界上不再剩下任何神秘可言。他开始抱怨,并且渴望逃回那些朦胧模糊的世界里——只有在那里,才有奇妙的魔法能将他脑海里所有那些生动鲜明的细琐片段与他思想所建立的那些让他珍视的事物联系整合成一幅幅令人窒息地期待、同时又愉悦得令人无法遏制的美妙图景。可每当此时,那些聪明人就会将他的注意力转向那些新发现的科学奇观,嘱咐他去寻找那些位于原子混沌里的奇迹、或是那些隐藏在天空世界里的秘密。而当他无法从这些已知的、可测量的法则中发现任何乐趣时,他们却说他缺乏想象力,而且表现得极不不成熟——仅仅因为他更喜好那些存在于梦境里的虚影,而非这些关于我们的自然世界的奇想。

所以,卡特努力试着去做那些其他人都会去做的事情,并且假装那些普通的事务与俗世的情感要比那些由珍稀精妙的灵魂所产生的狂想来得更加重要。不过当他们告诉他一只待宰的猪或一个患有胃病的农夫所感受到的肉体上的疼痛要比那个他所依稀记得的、出现在自己梦境里的纳拉斯城[6]以及它那数百座雕饰大门与玉髓[7]穹顶展现的无双美丽来得更加重要时,他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异议。甚至,在他们的指导下他逐渐艰辛地培养出了一种怜悯之情和奇特的悲剧意识。

虽然如此,偶尔,他仍会忍不住会去想人类的渴望是多么的肤浅、浮躁而又毫无意义;而相较于那些我们自称拥有的狂妄理想来说,我们的真正的动力又是何等的空虚。每每这时,他就会将这一切诉诸于一个文雅的微笑——就是那种他们教他用来对付那些夸张而又矫造的梦境的笑容。因为在他看来我们世界里的日常生活和那些梦境完全一样,一样地荒诞与造作,而且完全不值得去敬重。因为它们不仅缺乏美,而且它们还愚蠢地不愿承认自己毫无动机和目的。就这样,他成了一个幽默作家,因为虽然在这个宇宙里既没有任何目的,又缺少任何一致或矛盾的真正标准,可他还没有发现连幽默本身也是空虚的。

在他刚被束缚住的那些天,凭借着对于他祖先那幼稚的信赖,他转而试图喜欢上那些文雅温和的教会信仰,因为这些伸展开去的神秘大道曾许诺他能逃避那俗世的生活。但只有当他接近这一切时,他才留意到那些空洞的妄想和美丽、那些陈腐乏味的平庸、那些看似智慧的庄重以及那些所谓的坚实真理——他看到这些令人发笑的主张让人厌烦地支配着它的大多数传道者的言行;他感到这里面满是笨拙和不雅——虽然它原本应该充满活力——那就好比是一个原始物种面对未知时恣意生长的恐惧和猜疑。而当卡特看到那些故作严肃的人们努力试图将那些古老的神话——那些每字每句都与他们那狂妄自大的宗教[8]相驳斥的神话赶出这俗世的真实时,他感到了厌烦。这种不合时宜的严肃抹杀掉了他仅存的最后一丝信赖。因为这些让他们感到满足的古老信条只不过是为了给他们那宇宙奇想的真实外貌提供一些洪亮的仪式和情绪上的出口而已。[9]

但是,当他开始学习那些已经抛弃掉这些古老神话的人们时,他意识到这些人甚至要比那些紧抱神话不放的愚民更加丑恶。他们不知道美的本质在于和谐;也不知道在一个漫无目的宇宙里,生命是否美好本身没有任何标准可言——它只能与梦境以及早已消逝的情感协调一致,以及盲目地塑造那位于混沌之外属于我们的小星球而已。他们看不到善良与邪恶、美丽与丑陋只不过是由不同观念结出的只具修饰意义的果实而已——这些词句唯一的价值在于它们联系着那些引发我们祖先思考和感受的事物;甚至对于每个族群每种文化来说,在这些问题的琐碎细节上也都有着完全不同的态度。相反,他们要么完全否定这一切,要么将这一切看成是那些与生俱来的、模糊本能——那种他们与农夫、与野兽一同享有的生物本能;如此一来,他们便能在痛苦、丑恶和矛盾中继续令人厌恶地拖延下去,同时还能让自己满怀一种荒谬的自豪,认为自己逃离了某些不洁的事物,可事实上这些事物绝不会比那些仍掌控着他们的东西更加不洁。[10]他们用那对错误神明们的恐惧与盲目虔诚换来了那些放纵和无人管束的混乱。

卡特对于这些现代的自由大多浅尝辄止;因为它们的肮脏与廉价让一个仅仅只热爱美的灵魂感到嫌恶。然而他的理由却为那些浅薄脆弱的道理所抵触,因为它们的拥护者一直都依靠着这些肤浅的道理以及一份从那些被他们抛弃的偶像那里所剥离出的神圣意义来粉饰他们自身的动物冲动[11]。他看见他们中的大部分,和那些他们所鄙弃的神职者[12]一样,无法摆脱同一个错觉——他们同样认为生活,除开那些人们所梦到东西之外,是暗含着某种意义的;同样,他们也无法放下那些不属于美的、有关伦理与责任的幼稚概念,甚至当这个世界借由所有他们得到的科学发现向世人尖叫着它既没有意识也客观地不具备任何道德情感时,他们仍拘泥于这些观念之中。通过执迷和扭曲那些有关公正、有关自由、有关和谐统一等等先入为主的错误信仰,他们抛弃了那些过去的传说与学识,抛弃了那些过去的信仰与道途;却从未停下来反思那些学识与道途正是他们当下思想与判断的唯一缔造者,也正是他们在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宇宙、一个没有任何固定目的或是任何稳定而又可供参考的观点的世界中的唯一标准与指导。失去了这些人为的规定,他们的生活逐渐开始缺乏方向与生动的乐趣;直到最后他们只能努力让自己沉溺在对于那些忙乱与所谓的价值、那些喧嚣和兴奋、以及那些野蛮的炫耀和动物感官的倦怠中。当这些东西变得乏味、变得令人失望或是经历过某些情绪剧变后变得令人作呕时,他们转而开始冷嘲热讽、制造苦难、挑剔社会秩序的毛病。他们从未能认识到自己那毫无理性的本性就如同他们先祖的神明一样易变,一样充满矛盾。他们也从未能意识到“福祸所倚”的真谛[13]。永恒的美仅仅只存在于梦境之中,可当这个世界在它对真实的盲崇中抛弃了童年和天真所蕴含的秘密时,也一同抛弃了这最后一丝安慰。

在这空虚与纷乱的混沌中,卡特努力试着如同一个有着敏锐思想和优秀血统的人那样生活着。随着他的梦境在年岁的嘲弄中逐渐黯淡褪色,他开始无法再相信任何事情,但对于和谐的热爱使得他依旧保持着与自己血统和地位相称的风度。他木然地走过满是行人的城市,发出一声声叹息,因为没有什么图景看起来是完全真实的;因为那金黄阳光洒在高高屋顶上的每道闪光,那投向夜幕里华灯初上的雕栏广场的每一瞥都仅仅只能让他再度回忆起那些曾经有过的梦境,仅仅只能让他思念那片他再也不知道如何去寻回的奇幻之地。旅行就像是个笑话;甚至就连第一次世界大战也几乎未能波及到他,虽然在一开始他还是加入了法国外籍兵团。有那么一会儿,他找到了朋友,但很快又对他们那粗燥的情感,以及他们那千篇一律而又世俗的梦境感到腻烦。当他所有的亲戚开始疏远他,不再联系时,他甚至感到了一丝模糊的欣慰,因为他们根本无法理解他的精神生活。只有他的祖父和叔父[14]克里斯多夫能够理解这一切,但他们在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后来,他重新拾起自己在梦境刚开始让他失望的时候放弃所的写作事业。不过他仍没有感到丝毫的满足或成就感;因为俗世的感觉占据着他的思想,让他无法像昔日一样想象那些美好的事物。反讽的幽默拖垮了他在微光中竖立起的每一座宣礼塔;而那对于那些未必存在的事物的恐惧枯萎了他仙境花园里每一朵精巧娇贵而又令人惊叹的花朵。俗世间那伪装出怜悯之情的习俗让他的个性里充满了无用的伤感;而那关于某个重要真相的神话、以及那大量的俗世活动和情感均使他那瑰丽的奇想贬低成了一些蕴意浅薄的寓言与廉价的社会反讽。可他的新小说却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因为他已经知道世人是何等地空虚,已经知道如何去取悦这群空虚的民众。那全都是些文笔非常优美的小说,在这些小说里,他文雅地嘲弄了自己曾经简单描绘过的梦境;但他看到人们的世故已经将他们生活的乐趣消磨殆尽。最后,他烧掉了自己的作品,不再写作。

在这之后,他开始精心构造自己的幻想,并开始涉猎那些反常而又奇异怪诞的观念,将它们当作每日平凡俗事的一剂解药。然而,它们中的大多数很快显示出自身内涵的贫乏和荒芜;他看到那些流行的神秘主义教条就如同当下的科学一样干瘪与守旧,然而却没有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作出哪怕丁点尝试。这些虚假、臃肿蠢笨、混惑不清的东西绝对不会是梦;也不会为他提供一条途径从俗世生命逃向另一个比他们更高级心智。所以卡特买来各式各样更加古怪的书籍,并继续探访那些掌握着更艰深、更恐怖的奇妙学识的人。他钻研过这些几乎无人涉足过的、有关意识的奥秘;学习过这些蕴含在生命、传说以及那无法追忆的亘古里所包含的秘密——在这之后,这些东西就一直困扰着他。他决定活得更杰出一些[15],于是重新布置了自己在波士顿的家以适应自己变换的情绪。他为每个房间都漆上合适的色彩,布置好恰当的书籍与物件,甚至为自己每种感官准备好了舒适的环境。

曾有一次,他听说了一个住在南方的人的故事。人们纷纷回避这个人,并对他倍感恐惧,只因为他从某些非常古老的典籍上读到过一些亵渎神明的事情,而且通过走私从印度和阿拉伯地区带回了一些泥板[16]。随后他拜访了这个南方人,与他一同研究和生活长达七年之久。直到某天午夜,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古老墓地里,恐怖突然袭来,结果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来。后来,他折回了阿卡姆——这个位于新英格兰地区、他祖先曾生活过的闹鬼小镇。在这里,他体验到了那种在一片漆黑中,置身于那些古老的柳树与摇摇欲坠的复折屋顶之间时所感受到的某名恐惧。这种体验让他将一位有着疯癫思想的祖先所留下的日记中的某几页永远地粘封上了。但这些恐怖的经历也只能将它带到真实的边缘,而且也不是那些他在年轻时所见到的真正的梦境之乡;所以在他五十岁那年,他开始对这样一个太过忙碌而无暇顾及美;太精明而无暇顾及梦的世界里是否真的还有任何的安宁和满意足感到绝望。

意识到那些真实事物的虚妄与空洞之后,卡特把日子都花在了隐居生活上,渴望能重新拼凑起那些年轻时充满了梦境的记忆。他开始觉得继续这么费心活下去是件很傻的事情,于是从一个南美洲的熟人那里弄到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液体,好让自己毫无痛苦地结束[17]这一切。然而,懒惰以及习俗的教育让他一再拖延这一举动。于是他优柔寡断地徘徊在那些对过去时光的怀念里。他从墙上取下那些奇怪的帘帐,将房子整修成他年轻时候的那个样子——装上紫色的窗格玻璃,换成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具,等等一切。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又开始为自己当初的徘徊犹豫感到高兴了。年轻时残余下的记忆以及他与整个世界的割裂似乎使得生活本身和那些凡俗的世故变得非常遥远起来,非常地不真切;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有那么一点点不可思议而又长年期待的东西又偷偷地潜回到了他夜间的睡梦中。多少年来这些睡梦和那些世人所知道的、最平凡无奇的梦一样,只有对那些日常事务扭曲后的滑稽倒影,但现在它们开始摇曳闪烁着某些种更加怪异、更加疯狂的东西;某种迫近的、而且略微有些可怖的东西。这些东西正正异常清晰地以他幼时记忆的形式重新出现在睡梦里。这使得他开始重新思考一些他早已遗忘但却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常常从睡梦中醒来,叫喊着自己母亲与祖父的名字,可他们都已经进入坟墓四分之一个世纪了。

而后,在某个晚上,他的祖父向他提到了钥匙。那位头发灰白的老学者,如同他在世时一般栩栩如生,始终在认真地谈论着他们的家谱,以及那些细腻敏感的人们所梦见的奇异梦境。他谈到了那位有着火红双眼的十字军先祖——他从俘虏他的伊斯兰教徒[18]那里学到了许多疯狂的秘密;以及伦道夫·卡特爵士一世——他在伊丽莎白女王[19]时期学习过某些奇妙的魔法。他也谈到了埃德蒙·卡特——他在塞伦女巫审判运动中逃脱了被吊死的命运,并且把一柄自他祖先传下来的银钥匙放进了一个古董盒子里。在卡特醒来前,这位文雅的访客[20]告诉了他应该到哪里去找到那个有着古怪盖子、却没有把手的盒子——这个古老的、被精雕细琢过的橡木盒子已经存在有两个世纪了。

接着,在那个满布灰尘与阴影的大阁楼里,他找到那个盒子——它已经被遗忘在一个大箱子里的一个抽屉底端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个是大约边长一英尺大小的方块。那上面那哥特式雕刻是如此的恐怖,甚至让他都一点儿也不惊讶为何自从埃德蒙·卡特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胆敢打开这个盒子。当卡特晃动这个盒子时,他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但却神秘地飘散出一股早已被他遗忘了的香味。显然,关于它里面装着一柄钥匙的说法一直都是一个模糊的传说,甚至伦道夫·卡特的父亲都不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盒子。它被生锈的铁条整个地包裹着,而且似乎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打开那个棘手的锁。但是卡特隐约知道自己将会在它里面找到某把钥匙,某把能打开那失落的梦境之门的钥匙,但是他的祖父却没有告诉他应该在哪里使用它,或者如何去使用它。

最后,一个老仆人用蛮力打开了那满是雕纹的盖子。当他这么做的时候,那几张雕刻在发黑的木头上、不怀好意地凝视着他的可怕脸孔,以及那种他说不出源头的熟悉感让他颤抖不已。在那个盒子中,有一卷褪色的羊皮纸里。而包裹在那羊皮纸里的是一柄巨大的、已经失去光泽的银钥匙。这柄钥匙上覆盖着密码一般的阿拉伯蔓藤花纹;但却没有任何的清晰可读的解释或说明。羊皮纸很大,上面用古时的芦杆写着某种未知的象形文字。卡特认出那些字符属于一种他以前在某份纸莎草卷轴上读到过的古怪文字。那时那份卷轴还属于那个可怕的、最后于某个午夜消失在一个无名坟茔中的南方学者。卡特还记得每当那个男人读到那份卷轴时,他总是止不住地颤抖。而现在轮到他了。

但是他仍将那柄钥匙清洗干净,并把它放回到那个散发着芳香的古橡木盒子里,整夜伴在自己身旁。他的梦境也随之变得栩栩如生起来,但是却没有向他展现出任何他以往梦见到的那些奇怪的城市或不可思议的花园。这些梦境全都包含着同一种明确的性质,一种不可能被误解的目的。它们在召唤他回溯那些往昔的时光,并且混杂着他所有先祖的意志将他拉向某个隐匿的、古老源头。这时,他知道他必须深入过去,将自己与那些古老的事物融合在一起。日复一日,他思考着那些位于北上的群山里的事物,在那里有着闹鬼的阿卡姆、还有奔涌着的密斯卡托尼克河以及他那偏僻的乡下家产。

等到火红的秋天[21],卡特终于开始沿着记忆里那条古老的小道驱车而行。他穿过一行行起伏的群山和被石墙分割的草甸,驶过偏僻的深谷与陡坡上的林地,路过那弯曲的小路与让人舒适的农场,沿着乡野里那木质或石砌的小桥来回横越过密斯卡托尼克河上那水晶般的波涛。在某个转角,他看见过一片由巨大的榆树组成的密林——他知道在一个半世纪前,曾有一位自己的祖先神秘地在这里消失了。风在那片树林意味深长地飒飒作响,这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然后,他还看见了老女巫古蒂·福勒那破败的农场——而今它那不再邪恶的窗户和巨大的屋顶几乎要斜到北边地面上了。当穿过这里时,卡特有意加快了汽车的速度,一直到他需要驾车爬上那座他母亲与他母亲的先祖所出生的高山时才渐渐将速度放慢下来。在那高山上,有座古老的白色房子仍然屹立着,越过公路骄傲地俯视着下方那可爱得令人屏息的图景。在这幅图景里不仅有那多石的山坡与青翠的溪谷,而且还有那地平线上金斯波特城里那遥远的尖塔,以及最遥远的背景里那隐约浮现的、满载梦境的古老海洋。

接着在那更陡峭的山坡上是那座卡特已经四十多年未曾见过的老卡特的房子。当他抵达山脚时,下午已经过去大半。等到他驶上弯曲的半山小路时,他停了下来向那被西沉落日洒出的美妙金色魔法所笼罩着的绵延乡野投下一瞥。此时此刻,最近出现在他梦境里的那些奇妙与期盼仿佛都具现在了这块宁静而又超凡脱俗的风景里。天鹅绒般的无人草地绵延在倒塌的断壁残垣之间,如同波涛般起伏着;美丽的森林勾勒出远方那暗紫色群山轮廓;而生长着鬼魅密林的山谷渐渐下沉深入到那阴湿的深谷里;而深谷里的涓涓细流则轻吟着,汩汩作响地淌过那些肿涨、扭曲的根茎。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想到了宇宙中其他行星之间那未知的寂寞与孤单。

某些东西令他觉得汽车这种东西不应该属于那个他所寻找的神秘王国,于是他在森林的边缘离开了自己的汽车,将那柄巨大的钥匙放进自己外套的口袋里,徒步走向山上。此刻森林已经完全吞没了他,不过他知道那座房子还在更高的地方,在一座除了北面周围都没有树木的小丘上。他想象着它现在会是怎样一副模样,毕竟自从三十年前,他那古怪的叔父克里斯多夫死后,就一直因为他的疏忽而闲置着无人照料。在他小时候,他一直不愿长时间地留在那儿,并且曾在果园外的树林里找到过许多怪诞的奇异事物。

黑暗在他身旁越积越厚,因为黑夜已经近了。有一次,森森树木在他的右侧留出了一道狭长的缝隙,好让他向那方圆数里格[22]的昏暗草地做最后的告别,也好让他瞥一眼那位于金斯波特中央山上的老公理会[23]教堂的尖顶——落日最后的余辉将那白色的尖塔染做奇特的粉红色,让那小圆窗上的玻璃闪烁起夕阳的火焰。然后,当他继续踏入那更深的暗影时,他突然惊觉,意识到那一瞥肯定完全来自于他幼年时的记忆,因为那座白色的老教堂在很久以前就被推到了,好为新的公理教会医院腾出地方。那时他饶有兴致地读完了整条消息,因为报纸提到在那座岩石山丘下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洞穴或通道。

当他还在迷惑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这让他不由得为这个相隔如此多年,依然熟悉如故的声音再次感到震惊。那是老贝利加·科里的声音!卡特还记得这个人曾是他叔父克里斯多夫一家的佣人。但即使在很久以前,他在孩提时代到访这里时,老贝利加已经很老了。那现在他一定年过百岁了。可卡特却找不到那尖细声音的主人。虽然他没法分辨那声音所说的词句,然而那种口吻仍然在他心头萦绕不去而且也绝不会弄错。想想看,“老贝米利[24]”应该还活着!

伦迪[25]先生!伦迪先生!你在哪里?你要把你婶婶玛莎活活吓死吗?难道她没告诉你下午的时候应该待在房子附近吗?没有告诉你晚上要回家吗?伦迪!伦……迪!……你这跑进树林里的家伙是我见过的最调皮的小孩,大半晚上坐在上面那个蛇窝附近的树林里!……喂!伦……迪!”

伦道夫·卡特在粘稠的黑暗里停了下来,用手晃过自己的眼睛。事情有些奇怪。他正身处某个他本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并且与那他本应该存在的地方越来越远。而且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毫无疑问地迟到了。他没有注意那金斯波特城里尖塔大钟上的时间,虽然他能轻而易举地利用他的袖珍望远镜办到这一点;但他已知道自己这次迟到实在有些怪异而且前所未地晚。他甚至都不确定他带着自己的小望远镜。卡特将手伸进了自己上衣口袋里找了找,却发现它不在那儿。取而代之的是一把他在某个地方从一个盒子里找到的一把巨大的银钥匙。克里斯叔叔曾告诉过他一些古怪的事情,一些关于一个装着一把钥匙、没人打开过的盒子的事情,但是玛莎婶婶突然唐突地打断了这个故事,说这些东西不该说给一个已经满脑子都是离奇幻想的小孩听。他努力回忆自己是在哪里找到了这把钥匙,但有些事情却令他颇为混乱。他猜它应该在波士顿的家中的阁楼里,而且他还依稀记得自己用半周的薪水收买了帕克斯,让他帮忙打开盒子并且对整件事保持沉默;但当他回想起这些事情时,帕克斯的脸似乎变得非常怪异起来,那就好象多年的皱纹突然一下子全都积压在了那个活泼的小伦敦佬[26]脸上了。

“伦……迪!伦……迪!嗨!嗨!伦迪”

一盏飘忽的提灯忽然出现在漆黑的转弯处,然后老贝利加猛地收住了声音,迷惑地看着眼前这位旅者的模样。

“该死的,小子,原来你在这里!难道你一句也没有听到么,难道还不能答应一句吗?我已经这么喊了半个小时了,你一定老早就听见了!你不知道你玛莎婶婶自你晚上出去后就一直慌慌张张的么?等在这儿,等我告诉你克里夫叔叔再说!你要这知道在这个时候,这片树林可不是个闲逛的好地方!你要知道有些东西在外面[27],就像我祖父告诉我的那样。过来,伦迪先生,不然汉娜不会再为你准备晚饭了!”

于是伦道夫·卡特跟着他走上了那条小路。迷离的星光透过那秋天高大的树木枝桠闪烁不定。当远处转弯处出现那从小格窗户里透出的黄色光线时,卡特听到了狗叫。昴宿星云[28]的光芒穿过空旷的小山顶不停地闪烁着,而山顶一侧一座巨大的复折老屋在西面昏暗天际的衬托下耸立在黑暗里。玛莎婶婶就站在门前。当贝利加推着他进屋时,她并没有过份地责骂他。她很了解克里斯叔叔,也同样知道卡特的血液里流淌着怎样一种天性。伦道夫没有展示他的钥匙,只是安静地吃完了自己的晚餐,仅仅在睡觉的时候才表现出一点点抗拒。他有时候能在醒着时梦到更美妙的东西,而且他希望能使用那柄钥匙。

早上的时候,伦道夫起得很早,要不是克里斯叔叔抓住他、强迫他回到早餐桌前属于自己的椅子上,他肯定又会跑进那位于高处的茂密树林里了。他不耐烦地四下打量着这个布置简陋,有着破布地毯、以及外露的横梁与角柱的房间,最后直到看见果园里那已经碰到房后窗户那大块的窗格玻璃上的树木枝桠时,伦道夫才微微地笑了笑。这些树木与群山让他感到亲近,而且也为他组成了那通向永恒王国的大门,只有那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国度。

然后,当他自由时,他感觉到自己上衣口袋里的钥匙,开始放心下来,悄悄地穿过果园跑向后面的山坡——在那边覆盖着密林的山丘再次向上延伸到甚至比这边光秃秃的小丘更高的地方。那里的森林覆盖着苔藓,显得神秘莫测。在树林昏暗的光线下,许多长满地衣的巨石歪斜地耸立在各处,仿佛是那些神圣小树林内在那浮肿、扭曲的树干之间竖立起来的德鲁伊圣石。在一段上坡路上,伦道夫跨过了一条湍急的小溪。那溪流的瀑布好像正在为那些潜伏起来的半人羊[29]、伊吉潘[30]以及森林妖精们[31]吟诵着神秘的咒语。

接着,他来到了森林山坡上那个古怪的洞穴,那个可怖的、让乡里人避之不及的“蛇窝”。贝利加一次又一次地警告过他要远离那块地方,但他就是不听。这洞穴很深,远远比除了伦道夫以外的任何人所想象的都要深,因为这孩子曾经在那最深的黑暗角落里发现过一道裂缝,一条通向更高处石室的裂缝——那是一个鬼魅阴森的地方,在那里的花岗岩石墙上仿佛奇怪地残留着某种有意设计后留下的痕迹。在这里,他如往常一样匍匐爬行,用从起居室的火柴盒里偷来的火柴照亮眼前的道路,怀着一种就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热切与渴望缓缓地爬过最后的裂隙。他完全说不出自己为何会如此自信地靠近远处的石墙,也说不出自己为何会像这样本能地带着那柄巨大的银钥匙前进。但他这么做了,而当他那晚手舞足蹈地回到房子里时,他没有说出任何理由为自己的迟到而辩护,同时也完全没有在意他因为不理会中午和晚餐的呼唤而召来的责骂。

现在,伦道夫·卡特所有的远亲都认为在他十岁那年,发生了某些事情让他的想象力被极大地激发了。他的堂兄,芝加哥的欧尼斯特·B·阿斯平沃尔先生整整年长他十岁,仍清晰地记得 1883 年秋天,发生在那孩子身上的转变。伦道夫看到了一系列极少数人能够瞥见的幻象,不过更奇怪的还是他对于俗世事物的表现中流露出了某些琢磨不透的特质。总之,他似乎在偶然间获得了某种古怪的预言能力,而且开始对那些虽然当时并没有任何特殊含义、但后来却能证实他那奇异幻觉的事物产生了一些异乎寻常的反应。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随着新发明、新名词、新事件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在历史书里,人们时不时会惊讶地回忆起卡特曾在数年、甚至十几年前无意中漫不经心地说出过某些词句——某些毫无疑问与当下那些事物相联系的词句。他自己并不理解这些词句,也不知道为什么某些事情会让他产生这种触动;但却一直在幻想这是某些他已忘却的梦境在起作用。早在 1897 年,当某些旅行者提到一个名叫贝卢瓦昂桑泰尔的法国小镇时,他整个脸都变白了。而另一些朋友们还记得 1916 年,当卡特加入法国外籍兵团投身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在那个镇子上差点把命都送掉了。

由于卡特最近的失踪,他的亲戚说了不少这类事情。他那多年来一直忍受着他那怪异行为的老仆人帕克斯最后看见他早上带着一把他最近刚找到的钥匙,独自驾车离开了。帕克斯曾帮助他从一个古老的盒子里拿出了那把钥匙,并且奇怪地觉得自己被那些盒子怪诞的雕刻,以及其他一些他无法名状的古怪性质所影响了。当卡特离开时,他曾说他准备去拜访他那位于阿卡姆附近的古老祖先的故乡。

在榆树峰的半山腰那通向老卡特住宅的废墟的路上,他们找到了卡特的汽车被小心地停靠在路边;在车里面有一个由某种散发着芳香的木头制作的盒子。在那个古老的盒子上雕刻着一些奇异的花纹,吓坏了那些偶然发现它的乡下人。盒子里装着一张奇怪的羊皮纸,上面记载着一些没有任何语言学家和古文书学者能够译解或辨识的符号。雨水已经抹去了一切可能的足印,但波士顿来的调查人员在老卡特古宅那倒塌的木料之间发现了某些骚乱的痕迹。他们声称,好象某些人最近在那片废墟里摸索过什么东西。另外人们还在山坡森林里的乱石间找到了一条普通的白色手帕,不过没人能确定它是否属于那个失踪的男人。

至于伦道夫·卡特的房产在他继承人之间的分配问题还有待讨论,但我将坚决反对这一程序,因为我不相信他已经死了。时间和空间、幻觉与真实之间一直纠缠不清,只有一个梦旅者[32]才能发现这一切。以我对卡特的了解,我想他仅仅是发现了一种方法去穿越这些混乱的迷境。他是否还会回来,我无法断言。他怀念着他遗失掉的梦境之地,渴望着自己孩童时期的旧时光。然后,他找到了一把钥匙,而我开始有点相信他能够利用它那奇异的特质了。

当我遇见他时,我会问问他,因为我现在还期待着与他短暂地在某个我们过去常常出没的梦境之城里会面。在乌撒[33]当地,有谣传说在斯盖河[34]那一边,一位新的王君临埃莱克-瓦达的猫眼石王座[35];有谣传说那传说中位于玻璃悬崖顶端的尖塔之镇[36]正俯瞰着微光之海,而在那微光之海里长着胡须与鱼鳍的格罗林[37]建造了属于他们的奇异迷宫。我相信我知道如何解释这些谣言。很确定,我焦急地期盼着见到那柄银质的大钥匙,因为它那神秘隐喻的阿拉伯式蔓藤花纹也许正象征着这个客观而又漫无目的的宇宙中的目的与秘密。

The End


[1]ethereal seas 暗指宇宙,其实这个词还可以解释成乙醚之海……。

[2]galley,翻了一下书,准确地说,这个词是指古希腊、古罗马时候用的那种单层多桨的大战船

[3]Oukranos,这是河神、或者某个河神的名字。该河神是个 Great Ones——不是旧日支配者 (The Great Old Ones) ,这个词是指一些地球上的弱神。他们统治着梦境之地(The Dreamland),被奈亚拉托提普所保护。

[4]Thran,找不到很清楚的出处,似乎是梦境之地 (The Dreamland) 里的一个城市,也可能是随意杜撰的名字

[5]Kled,同上,可能是梦境之地 (The Dreamland) 里的一个地方

[6]Narath ,出处不明。可能是梦境之地里的城市。不过有一个同样名字的城市在印度。

[7]一种隐晶质石英,即一种质感像玉的石英变种。通常有淡蓝白、灰、黄、褐色、鲜红或褐红。常作为一些价位较低的手串制品的原料。

[8]此处原文为 science,根据上下文来说,似乎是指宗教

[9]this misplaced seriousness killed the attachment he might have kept for the ancient creeds had they been content to offer the sonorous rites and emotional outlets in their true guise of ethereal fantasy.不知道那个 true guise of ethereal fantasy 到底在说什么,

[10]这里可能是批判十九世纪末,西方流行的认为动物本能是人类行为的原始驱动的观点。下面还顺道批判了无政府主义,洛夫克拉夫特明确地用了 anarchy

[11]with which (the flimsy logic) their champions tried to gild brute impulse with a sacredness stripped from the idols they had discarded. 貌似是隐喻文艺复兴中人性的解放。

[12]priestcraft

[13]that the satisfaction of one moment is the bane of the next,呃,……就这样吧。

[14]原文为 great-uncle ,这个词本意应该是叔祖父,但是后面又说他的叔叔克里斯。这里按后面的来

[15]He decided to live on a rarer plane

[16] clay tablets ,指公元前 4000 年前后至公元后若干世纪内,生活在西亚两河流域、古埃及、古印度等地区的人使用板块泥土做为文献的载体。典型代表即两河流域留下的楔形文字文献。

[17]这里用了 oblivion,但是单单说“遗忘”好像不太对味。

[18]Saracens,源自希腊语,撒拉森人,该词首先出现在欧洲用来指阿拉伯人,然后又被用来做指北非、中东地区信奉伊斯兰教的人 (十字军东征时期) 。

[19]when Elizabeth was queen,可能是指伊丽莎白女王一世,1533.9.7-1603.3.24

[20]visitant ,这个词是书面用语中幽灵的意思。

[21]In the brooding fire of autumn

[22]league,旧时长度单位,大约是 3 英里或者 4000 米

[23]Congregational ,基督新教的一种。

[24]贝利加的昵称

[25]Randy 伦道夫的昵称,注意这里的先生,应该是指仆人对小主人的尊称,不是说成人之间的那种“先生”的意思

[26]Cockney,如果不是帕克斯的姓,就是指生活在伦敦东区 (工人阶级) 的人

[27]They's things abroad what dun't do nobody no good 完全不知道后半句在说什么

[28]Pleiades 昴宿星 (团) ,金牛座内一个大而明亮的疏散星团。中国古代二十八宿之一。

[29]faun,在罗马神话中指野外林地的精灵或妖精是一种带角的半人半羊,有山羊一样的蹄子。

[30]aegipan,源自希腊神话,根据 Hyginus 的说法他是宙斯之子 (据说宙斯和山羊的儿子……) ,后来又有人把它视为潘(自然之神)的父亲。也有人认为他和潘是同一个。

[31]dryad,早期希腊神话中橡树女神,在后来的希腊神话中,它泛指各种树木的女神。形象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32]dreamer

[33]UltharLovecraft 小说中虚构的一个小镇,曾出现于小说 The Dream-Quest of Unknown Kadath (1926) , "The Cats of Ulthar" (1920) 和 "The Other Gods" (1933)。具体位置不知

[34]River Skai 乌撒边的一条河,具体位置也不知

[35]the opal throne of Ilek-Vad Ilek-Vad 梦境之地的一个城市,在《穿越银匙之门》和《梦寻秘境卡达斯》中也有提到,在《门》一文中 (好像) 提到被伦道夫-卡特所统治

[36]fabulous town of turrets 就是前面提到的 Ilek-Vad

[37]Gnorri Ilek-Vad 下方海洋中一种类似人鱼 (雄性人鱼) ,但拥有额外一到两条手臂的生物。

最后特别谢谢包子大人的翻译协助……拜谢

本文曾被 Weird Tales 拒稿 (后来又收下了,1929.1 月刊) ,我一点都不惊讶……它是在很难懂……

不过 E. Hoffmann Price 很欣赏这篇故事……后来他和 Lovecraft 一同又写了它的续篇《穿越银匙之门》。两篇文章组成了洛夫克拉夫特先生“梦境系列”小说的结尾。

本文比较像是散文,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洛夫克拉夫特先生的哲学观,基本就是“在一个漫无目的的宇宙里什么都是没意义的”……

个人来说不是很喜欢这篇小说…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它总让我想起了《逍遥游》和《齐物论》

最后特别谢谢包子大人的翻译协助……拜谢

The Slaying of the Monster

诛杀怪物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 R·H·巴洛

译者:玖羽

原文:The Slaying of the Monster


莱恩 (Laen) 全城正陷入一片大乱。人们已经能看到从“龙之山”上冒出的烟雾了,那烟雾一定是怪物喷出来的——此怪口吐熔岩,在地下翻个身就会令大地震颤。最后,莱恩人商议的结果是,必须诛杀那只怪物;否则,怪物吐出的火气定将烧毁他们这座光塔之都(minaret-studded city),那以雪花石膏所建的穹顶也必会倾倒颓坏。人们发誓,一定要阻止此等惨剧发生。

于是,小小的人影便聚集在松明的火光下,准备与那潜藏在坚固巢穴中的魔神 (Evil One) 作战。夜幕降临时,人们组成散乱的队列,在皎洁的月光下,开始向“龙之山”的脚下前进。在他们前方,透过紫色的雾气,燃烧的云朵耀眼夺目,为他们指引方向。

虽然我们必须如实记载,可事实是,远在见到敌人之前,他们的情绪就低沉下来了。当月色隐去、预示着黎明的艳云显现之际,他们开始发自内心地希望,不管龙在不在,还是赶紧回家为好——但随着太阳升起,他们又稍稍恢复了勇气,挥着长枪,走过最后一段征程。

硫磺味的烟云如帐幕般覆盖了天地,连朝阳也被遮得黯淡无光。怪物每次呼吸,都要吐出妖风、补充烟雾,饥饿的火苗不住地往外舔着,使莱恩人只能在灼热的石头上缓步前行。“可是,龙到底在哪儿啊?”有人小声说道——他的声音胆怯异常,生怕被龙听见。人们扫视天空:这里根本没有能让他们“诛杀”的任何实体存在。

人们把武器扛在肩上,沮丧地踏上归途。然后,他们树立了一块石碑,碑文是:“受凶恶的怪物所困,勇敢的莱恩市民前往征伐。他们在可怕的巢穴里诛杀怪物,将国土从恐怖的命运中予以拯救。”

我们把石碑从太古地层的熔岩中挖出来的时候,好不容易才读懂了上述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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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坏的宇宙 (Collapsing Cosmoses) **

http://www.hplovecraft.com/writings/texts/fiction/clc.asp

由 H. P. 洛夫克拉夫特与 R. H. 巴洛合作,未完成,1935 年

文中加[]的部分为巴洛所写。

达穆·柏尔 (Dam bor) 把他的六只眼睛全都凑到望远镜上,从他鼻子上伸出的触手因恐惧而变成了橙色;在他背后的通信员报告的时候,这些触手一直响着刺耳的噪音。“来了!”他叫道:“那些模糊了以太(ether)的东西,不会是别的,定然是从我们所知的时空连续体之外而来的舰队呀。这样的事情还从未发生。不会错,那一定是敌人。立即向内宇宙商会(Inter-Cosmic Chamber of Commerce)发出警报,没有时间了——照这个速度,再过六个世纪,它们就会到达我们这里。现在,哈克·尼(Hak Ni)大概已经在发动舰队了。”

【我朝上瞥了一眼“风之城格拉伯·巴格” (Windy City Grab-Bag) 的身姿。在怠惰的和平时日里,超银河警备队(Super-Galactic Patrol)曾在这里寻欢作乐;小时候曾跟我同吃一碗毛虫布丁的年轻漂亮的植物现在和我同处在卡斯托尔·雅(Kastor-Ya)的内次元城市的混乱中,他那】淡紫色的脸上露出了担心的神情。刚一从他那里接到警报,我就马上骑上宇宙摩托,直奔卡斯托尔·雅的外行星,内宇宙商会正在那里召开会议。

【在方圆二十八平方英尺 (且天顶极高) 的大会堂里,从周边宙域全部三十七个银河系派来的使节正齐聚一堂。商会会长——米利纳苏维埃(Milliner's Soviet)的代表奥尔·斯托夫(Oll Stof)扬起他那没有眼睛的鼻子,摆出严肃的架势,】准备向这许许多多的听众发言。他属于诺夫·科斯(Nov-Kos)的高度进化的原生动物,通过交替放射热浪和寒浪来讲话。

[“先生们”,他放射道,“恐怖的灾难已经临近。我认为诸位都应当把注意力集中到此事之上。”

兴奋之情如波浪般在各种种族的听众间传播。所有人都在狂热地喝彩、鼓掌;那些没有手的代表也把触手拍来拍去。

他继续放射,“哈克·尼,请到讲坛上来!”

瞬间一片寂静。一时只能听到轻声引路的声音】从令人目眩的高高讲坛上传来。【哈克·尼——这位生着黄色毛皮的勇士使用各种器具,登上了矗立在地板上,足有数英寸之高的讲坛。

“朋友们——”他用生在后部的肢体做着手势,开始发言。“这大堂中高贵的墙壁和立柱将不会为我的演说感到羞惭……”只有他的一个亲族鼓掌应和。“我还记得……”

奥尔·斯托夫打断了他的话。]“你已经知道我的想法和命令了。出动吧,为我们亲爱的内宇宙世界赢得胜利。”

【在两个段落之后,我们就开始上升,穿过无数的星辰。面前延伸达五十万光年之远的星空全都微微地模糊着,显示出可憎的敌人的存在,但我们现在还无法用肉眼看到。虽然不知是何等丑恶的怪物正在无限的卫星中蠢动,但那覆满整个天穹、正逐渐变亮的光辉,却无疑充满了恶意的威胁。很快,就能从中分辨出一个个物体了;在因恐惧而变得僵硬的我面前,从未见过的剪刀形宇宙船排开阵列,一眼望不到头。

此时,从敌人的方向传来了恐怖的声音。马上就能听出,这是欢呼、以及挑战的声音;我的触角直立起来,身体兴奋得发抖,准备与这些从未知的外宇宙深渊而来、侵入我们这个清净的世界的怪物一战。]

传来的声音【有点像缝纫机的响声,但比那要恐怖万倍。】哈克·尼仍然轻蔑地扬着鼻子,傲然地向全舰队的舰长们放射出指令。巨大的战舰立即进入战斗状态,只有一两百条战舰还落在战列的几光年之外。

原作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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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atement of Randolph Carter

伦道夫·卡特的供述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该文用词用句特别怪异,故很难精准。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洛夫克拉夫特先生诸多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


我再说一次,先生,您的讯问不会有任何结果。如果您愿意,您完全可以将我一直拘留在这里;如果你需要一个受害者来成就你所幻想的公正,您也可以禁闭或处死我;但除开刚才提到的那些事情,我已经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了。我极其公开诚实地坦白了我能回忆起的所有事情。不带任何歪曲或隐瞒。如果还有任何模糊之处,那不过是因为我脑子里笼罩着一团阴云——笼罩着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恐怖事件所投下的阴影与它们朦胧不清的模糊。

我再说一次,我不知道哈利·沃伦到底发生了事情;但我想——我几乎是希望——他已经平静地安息了,如果在某个地方真的有这样的恩赐的话【注 1】。的确,在过去五年的时间里,我曾是他最亲密的朋友,而且也曾参与了一部分他针对未知事物而展开的可怖研究。你们的目击证人声称,在那个可怖的夜晚,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我和他曾一同出现在盖恩斯维尔山【注 2】上,并且正朝着大柏树沼泽【注 3】的方向前进。虽然我的记忆有些模糊混乱,但我并不否认这一点。我甚至愿意替你们证实,当时我们还带着手提式电灯、铲子以及一卷奇怪的、连接有附属设备的电线;因为这些东西在那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里全都派上了用场,而这一幕情景残余下的印象也已经深深地烙进了我饱受惊讶的记忆里。但是,我却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为何你们会在第二天早晨时发现我一个人昏迷不醒地躺在沼泽边缘。我必须强调,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那些我一遍遍跟你们说过的事情。你们说那片沼泽里,以及沼泽附近的其他区域,并不存在着一个可以发生过这种恐怖事件的地方。对此,我只能回答说,我只知道那些自己看到的事情。不论它是幻觉或者噩梦——我由衷地希望那的确是幻觉或噩梦——总之,这就是我脑海里残留下来的、在我们离开人们视线之后那令人惊骇的几个小时里所发生的一切。至于哈利·沃伦为什么没有回来,只有他或者他的鬼魂——或是某些我无法描述的无名怪物——才能解释。

【注 1:原文是 if there be anywhere so blessed a thing】

【注 2:the Gainesville pike】

【注 3:Big Cypress Swamp】

我之前曾提到过,我很了解哈利·沃伦所从事的古怪研究,而且也曾亲自参与了一部分的研究工作。他收集了大量古怪、罕见并且讨论禁忌主题的典籍,而我也通读了所有用我所擅长的语言书写下的典籍;但相比之下,还有一些书籍是用我看不懂的语言书写的。而其中的大多数,我相信都是使用阿拉伯文书写的;至于那本有着邪恶影响力,并最终导致了眼前结果的书——那本他装在口袋里,并带着它一同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书——是由一种我从未在别处见过的文字书写完成的。沃伦始终不愿告诉我那本书里写了些什么。至于我们研究工作的性质——我必须再一次承认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理解力了【注】。但对我来说,没法理解这些事情反而是一种幸运和仁慈,因为这些研究非常可怕,在大多数时候我都被某些力量极不情愿地引诱着,而非实际自愿,继续从事相关的工作。沃伦总是对我呼来唤去,而我有时候甚至会有些害怕他。我还记得,在这段恐怖的事情发生的前一晚,他曾不断地谈论自己的理论,谈论为什么有些尸体会永不腐坏,完整而肥胖地在它们的坟墓里躺上一千年的时间,而当时他扭曲的面部表情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但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他了,因为我觉得他知道一些超越了我理解范围的恐怖。现在,我是在为他感到害怕。

【注:—must I say again that I no longer retain full comprehension? 原文是个问号,但这又不是个问句……】

我再说一遍,我并不知道那晚我们要去寻找什么。很显然,这一定和沃伦随身带着的那本书有关——他在一个月前从印度带回来了那本由无法解译的文字编写完成的古书——但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要去寻找什么东西。你们的目击证人称,他看见我们在十一点半的时候出现在盖恩斯维尔山,并且朝着大柏树沼泽前进。这可能是对的,但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深深烙在我灵魂里的只有一个情景,而那个情景发生的时间肯定是在午夜之后,而且是午夜过了很久之后;因为,我记得水汽缭绕的天空中正高挂着一轮亏缺的新月。

那个地方有一片古老的墓地;这片墓地非常的古老,甚至那些从远古岁月里留下的各种符号与印记也让我觉得战栗不已。墓地位于一处又深又潮湿的洼地中,周围生长着茂盛的杂草、苔藓以及倒伏着的奇怪野草。空气里有一种模糊的恶臭,我胡思乱想着,荒唐地觉得这是风化分解的石头所散发出的气味。我们的周围满是荒废与枯朽的痕迹;有个念头似乎始终在我的脑海徘徊不去,让我觉得,数个世纪以来,沃伦与我是头两个闯入这片致命寂静的活物。在山谷的边缘,一轮亏缺的苍白新月透过那仿佛是从某些前所未闻的地下陵墓里飘散出来的可憎水汽凝视着我们。借着它那不断变换的微弱光辉,我能勉强辨认出一排排令人嫌恶的石板、瓮盅、塔碑以及陵墓建筑;眼见之处全都摇摇欲坠,覆盖着青苔,沾染着湿气,半遮半掩地潜在繁茂得不太正常的植物后。我还记得一些我们在这座可怖墓地里的所作所为,而记忆里第一个清晰生动的印象便是与沃伦一同走到了某座半塌的坟墓前。接着,我们扔下了一些似乎一直背在身上的重物。然后,我拿起了一盏手提式电灯和两把铲子;而我的同伴也拿着一只类似的提灯,并且还带着一个便携式的通话设备。我们没有说话,因为我们似乎都知道该干些什么;我与沃伦毫不迟疑地抓起了铲子,清理了地面上的杂草,接着又铲起了覆盖在这座扁平古坟上的泥土。不久,我们便将由三块巨型花岗岩板组成的墓穴表层整个地挖了出来。在挖出了墓穴表层之后,我们又退后一段距离,仔细研究了坟墓周围的环境;沃伦似乎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接着他回到了坟墓前,用自己的铲子当作杠杆,试图将石板挪到最近的一堆可能是纪念碑坍塌后留下的石头废墟上。但他并没有成功,于是转向我,示意我过去帮他一把。最终,在我们的努力下,那块石头终于松动了。接着,我们抬起了石板,将它翻倒在一旁。

撬开石板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个漆黑的洞口。一股有毒的瘴气从洞里涌了出来,恶心得让我们充满恐惧地倒退了几步。不过,稍作停顿之后,我们再次接近了那个深坑,发现洞中呼出的气体已经不那么难以忍受了。手中的提灯照亮了一段石头阶梯的顶部,阶梯上还湿淋淋地流着一些泥土中的恶心浆液。阶梯的两侧是覆盖着硝石盐壳的潮湿墙壁。这时,我的记忆里第一次出现了声音。沃伦终于用他那温柔的男高音对我说了几句话;虽然置身在可畏事物的环绕之中,他的声音却显得不可思议地镇定。

“很抱歉,我必须要求你待在地面上,”他说,“让你这样精神脆弱的人到那里面去,简直就是一种犯罪。即便你已经读过那些古书,我也告诉过你一些事情,但你没法想象我将看到的东西,也没法想象我必须要做的事情。那是魔鬼般的工作,卡特,我怀疑一个没有坚强意志的人在看完那一切后恐怕没办法神志清醒地活着回到地面上来。我并不想冒犯你,老天在上,如果有你陪着我,我会非常高兴;但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而我不能将一个像你这样精神紧张的家伙带进死亡或疯狂中。我告诉你,你没办法想象那些事情!但我保证,我的每一步都会通过电话告诉你——你看,我的电线很长,足够我一直走到地心然后再折返回来。”

记忆中,我一直仔细地听着他镇定的话语;此外,我依然记得自己的抗议和抱怨。我似乎极端迫切地想要陪同自己的朋友一同进入那座墓穴深坑,然而他却表现出了无法动摇的固执。甚至有一会儿,他威胁我说,如果我继续坚持下去,他就放弃这次探险计划;他的威胁很有效果,因为只有他知道事情的关键。虽然我还记得这些东西,但我已不记得我们在寻找什么东西。在按照计划获得了我不情愿的默许后,沃伦拿起了那一卷电线,并且对连接在上面的设备做了一些调整。在他点过头后,我拿走了一套设备,在新挖开的洞穴附近找了一块已经褪色的古老墓碑坐了上去。然后,他和我握了握手,背起了那一卷电线,消失在了那座难以描述的埋骨窟中。在一段时间内,我还能看见他手中提灯散发的光线,也能听见他放下电线时发出的沙沙声;但那光亮很快就突然消失了,仿佛向下的石头台阶遇到了一个转弯,电线发出的声音很快也一同消失了。我只身一人,被这些魔法般的电线束缚在这座未知的深渊前。在亏缺新月挣扎着照下的光辉中,电线表面的绝缘层泛着绿色光芒。

在这座古老荒废的死亡之城那孤独的死寂中,我的脑海构想出了许多最为阴森骇人的幻想和错觉;怪诞的圣坛与独石似乎显现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个性——仿佛有了知觉一样。虚无的阴影似乎潜伏在长满野草的洼地深处那些更加漆黑的幽暗中,或是组成一些亵渎神明的仪式队伍飞掠过山腰上那些逐渐腐烂的墓穴正门;那些阴影不可能是由天空中那轮凝视着大地的苍白新月投下的。我频繁地接着手提电灯的光亮查看手表,狂躁不安地聆听着电话的听筒;但在一刻钟的时间里,我什么也没听到。接着设备里传来了微弱的咔嗒声,于是我紧张地呼叫了自己的朋友。尽管相当焦虑,我仍然没有准备好听到那些从神秘墓穴中传来的话语。我从未听过哈利·沃伦用如此警惕、颤抖的口音说话。在不久之前,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但他现在却用一种比最响亮的尖叫更加危险的沙哑耳语从墓穴深处传回了讯息。

“老天啊!如果你能看见我所看到的东西!”

我没法回答,只能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接着那种极度激动的嗓音又传了出来:

“卡特,这真可怕——恐怖——难以置信!”

这一次,我并没有继续沉默。我对着话筒吐出了一连串兴奋激动的问题。虽然依旧恐惧,我继续重复着,“沃伦,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我朋友的声音又传了上来,依旧沙哑着充满了恐惧,但此刻显然还带着略微的绝望:

“我不能告诉你,卡特!它完全无法想象——我不敢告诉你——没人在知道它之后还能活着——老天啊!我从未想到过这东西!”电话再次安静了,留下我颤抖着语无伦次地继续发问。接着,沃伦用更加疯狂惊骇的高音喊了出来:

“卡特!看在上帝的份上,将石板关上,逃出去!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快!——抛掉一切逃到外面去——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按我说的做,不要问为什么!”

我听到了他的话,却只能重复自己那些疯狂的提问。在我身边满是墓穴、黑暗与阴影;而在我下方,则是某些超越了人类想象能力的危险。但我朋友的处境比我更危险,我从恐惧中感觉到了一股模糊的愤恨,他或许觉得我会在这种环境下弃他而去。电话里传来了更多的滴答声,在一阵停顿之后,沃伦喊出一阵哀怨的尖叫。

“跑啊!老天在上,把石板盖上,跑啊!卡特!”

我那显然饱受惊吓的朋友喊出了几句孩子气的话语,而这些话语中的某些东西激发我的能力。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大声地喊了出来,“沃伦,撑住!我下来了!”但听到这个主意后,我的朋友爆发出了一阵完全绝望的尖叫:

“不!你不会理解的!太晚了——我的过错。把石板放回去!跑吧——你,或者任何人都做不了什么!”接着他的语气又变了,这一次稍稍软化了一点,像是绝望地听之任之。但那其中依旧透着对我的焦虑。

“快——否则就太晚了!”我试着不去理会他;试着对抗那些拖住我的僵直,履行我的誓言冲下去帮他一把。但当他的低语传上来的时候,我依旧迟钝呆立在原地,被全然的恐惧紧紧地锁着。

“卡特——快!没有用了——你必须走——一个总比两个好——那石板——”接着他停顿了一下,传来了更多的滴答声,然后是沃伦又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就快结束了——不要再为难了——盖上那些该死的阶梯然后逃命吧——你在浪费时间——再见,卡特——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接着沃伦的低语爆发成了一阵叫喊;叫喊逐渐上升成了尖叫,充满了这些年积累的恐惧——

“诅咒这些可憎的东西——一大批——老天啊!快跑!快跑!快跑!”

在那之后便是寂静。我不知道自己茫然地呆坐了多少永无止尽的岁月;对着电话低声、嘀咕、呼喊、尖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呢喃嘀咕着,“沃伦!沃伦!回答我——你在吗?”

接着,超越了一切的最大恐怖降临了——那个难以置信、无法想象、几乎不敢再去提的东西。我说过,在沃伦尖叫着喊出最后那句绝望的警告之后,似乎又流逝了千万年的时间,只有我的哭喊打破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但在那之后,听筒里又传来了一阵滴答声,我竖起耳朵聆听着。随后,我再一次呼叫了他“沃伦,你还在吗?”接着我听到了回答。那回答让我的脑子笼上了阴云。先生,我不会试着去描述那东西——那声音——或者说,我不能冒险细致地描述它,因为听筒里传来的第一句话便让我失去了意识,并且让我从那时起直到在医院里醒来之前一直是一片空白。我该说那声音低沉;沉闷;粘稠;遥远;神秘怪异;不似人类;空洞虚无?我该说什么?那便是我最后记得的事情,也是我故事的结尾。我听到了那声音,并且知道了更多的事情。我站在洼地里那片无人知晓的墓地中,被崩塌的石块、倾倒的坟墓、繁茂的植被以及有毒的瘴气环绕着。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听到了那个声音。我看着那些吞噬腐尸、没有固定形状的阴影在一轮应当被诅咒的亏缺新月下偏偏起舞,同时听着那声音从这座已被打开了的可憎墓穴最深处传了上来。我听见它说:

“蠢货,沃伦已经死了!”

The End


本文写于 1919 年 12 月,最初发表在 1920 年 5 月的 The Vagrant 上。是洛夫克拉夫特先生笔下,伦道夫·卡特系列故事中的第一个 (当然,他当时可能并没有想要将卡特当作主角写成一个系列故事,这个点子至少是在《银钥匙》时才有的) 。

根据他的说法,故事本身完全来自他的一个梦 (他在给德雷斯的信里描述了这个梦) 。在将梦完全誊写下来之后,他加了一些引言,让故事听起来更完整一些。当然由于他行文的习惯,文章里仍然有很多地方读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做供述……和 4 年后完成的 The Unnamable 一样,这也是一个较为古典的恐怖故事。但是不得不说,意味深长的结局让整个故事非常有震撼力。

The Unnamable 一样,这个大概是去年 9~10 月份翻译的。翻译完了之后突然发现有人翻译过了——应该是在龙堡吧。于是就扔在一边没有管了。最近既然没什么时间翻译,就吃吃老本,把这个修一遍发上来好了。

龙堡的那篇缺了第一段,应该是英文稿件的问题,因为我好像也在哪里见过没有第一段的英文版本。

The Strange High House in the Mist

雾中怪屋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清晨,雾气会从金斯波特 (Kingsport) 远方断崖下的大海中升起,缭绕的雾气会满载着来自潮湿草地和海怪洞窟的梦幻,从深邃的大海飘向它的云朵兄弟身边。其后,云朵会在诗人们的房屋的陡峭斜顶上静静地撒下夏雨,同时也将断续的梦境撒入他们的脑海;这些诗人的人生中充满了关于古老而怪异的秘密的流言、充满了只在长夜群星间流传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当故事不断交织在特里同(triton)①的洞穴、当覆满海藻的诸城里的海螺吹出习自旧日之神(Elder Ones)的狂野曲调时,弥天的大雾就会带着传说升上高空,如果这时有人从岩边望向大海,他只能看到一片溟濛的白雾,仿佛脚下的断崖就是世界的尽头,仿佛航标上的庄严钟声②正在仙境的虚空里回荡。

在古老的金斯波特以北,高耸的奇妙岩山层叠着渐次升高,最北的那一座竟像冰冷的灰色风卷云一般高悬天际。它那孤独而荒凉的顶端伸入无尽的天宇,恰在这里,海岸线弯曲成一个锐角,伟大的密斯卡托尼克河裹挟着森林地区的传说和新英格兰丘陵的略带离奇的记忆,穿过阿卡姆周边的平原,奔流入海。就像其它地方的渔民仰望北极星那样,金斯波特的渔民会仰望这座高崖,根据大熊座、仙后座和天龙座被遮挡或露出的情况计算夜晚的时间。对他们来说,这座断崖也是苍穹的一员,事实上,当浓雾遮蔽群星或太阳的时候,它也同样会消失不见。有些悬崖特别受渔民喜爱,这座因为怪诞的轮廓被叫作“涅普顿③老爹”,那座由于层叠的柱状阶梯被称为“堤道”,如此等等;但最高的这座悬崖却让渔民们感到害怕,因为它离天空太近了。结束航程、进入港口的葡萄牙水手会在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划出十字,当地的年老美国佬认为攀登它比死亡更可怕——如果有人真的能爬上去的话。然而,却有一座老屋建在崖顶,夜幕降临之后,人们可以看到灯光从狭窄的玻璃窗里透出。

那座老屋一直就在那里;金斯波特的居民们说,住在那座房屋里的人会与从深海升起的朝雾对话,当断崖变成世界的尽头、当航标上的庄严钟声在仙境的白色虚空中回荡的时候,他大概能在大海中看到某些奇特的东西。因为这些谣传,至今没有人拜访过那座令人望而生畏的悬崖,当地人甚至不愿用望远镜向它瞭望。夏天来避暑的游人倒是会用望远镜快活地向它远望,但他们能看到的无非是古老的、贴有木瓦的灰色尖顶、几乎与灰色地基相接的屋檐、以及黄昏时分从屋檐下的小窗里发出的黄色微光。游人们不相信有人连续几百年住在这座房子里,但无法让土生土长在金斯波特的人认同自己的看法。就连那个可怕的老人——那个住在位于水街的古旧房屋里、会和玻璃瓶里的铅摆交谈、用几世纪前的西班牙金币购买食品杂货、把石头偶像摆在庭院里的可怕的老人④——也只能说,当他的祖父还是孩子时,那座房屋就是那样了。要知道,他所说的时代已经遥远得难以想像,当时此地还是英王陛下的马萨诸塞湾省⑤,总督可能是布里奇、雪莱、鲍纳尔或伯纳德中的一位⑥。

某个夏天,一位名叫托马斯·奥尔尼 (Thomas Olney) ⑦的哲学家来到了金斯波特,他在纳拉干西特湾(Narragansett Bay)⑧附近的一所学院教授呆板沉闷的课程。身材发胖的妻子和欢蹦乱闹的孩子和他一起过来;因为积年累月地看着一成不变的事物、思考循规蹈矩的想法,他的眼中满是疲惫的神色。他曾站在“涅普顿老爹”的王冠上眺望雾气、也曾试图通过“堤道”的巨大石阶走进神秘的白色世界。连日清晨,他都会躺在崖顶,望向奇妙虚空彼方的世界尽头,耳边是若隐若现的钟声和也许来自海鸥的狂野鸣叫。而当雾开云散、大海在汽船的黑烟中显露身形的时候,他会叹息着回到镇里。他喜欢步过上下山坡的狭窄小道,喜欢研究摇摇欲坠的离奇山墙和被怪异立柱支撑的大门——这些房屋曾为多少个世代的健壮渔民遮风挡雨。他甚至与那位从不喜欢陌生人的可怕的老人谈过了话,并受邀走进老人那座令人恐惧的古旧房屋,在那屋中,低矮的天花板和虫蛀的镶板常在幽暗的深夜听到令人不安的独语。

当然,奥尔尼肯定会注意到那座无人敢去探访的灰色老屋——那座建在位于北方、与迷雾和天空融为一体的不祥悬崖上的老屋。那房子总是孤悬于金斯波特的天空,关于它的神秘流言也总是在金斯波特曲折的小巷中回响。那个可怕的老人曾喘息着告诉他,他的父亲曾经讲过,在一个晚上,闪电从那座有陡峭斜顶的房子疾射向阴云密布的高天;奥纳 (Orne) 奶奶住在船街的一座拥有复状斜顶、爬满地衣和常春藤的小屋里,她用嘶哑的嗓音转述了她的祖母从别处听来的事情:从东边的浓雾中,某些东西会拍着翅膀飞出,径直进入那房子仅有的一扇窄门——这扇门紧贴临海的悬崖,只有坐船到海上才能看见。

奥尔尼对新奇事物的狂热使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他既没有像金斯波特的居民那样被恐惧吓住,也没有像一般的避暑客那样陷入怠惰,尽管所受的教育非常保守——抑或正因如此,因为枯燥乏味的生活会使人生出对未知事物的渴望——,他发誓要登上那座无人敢于接近的北方山崖,拜访那座悬于天际的、怪异的灰色老屋。他的理智向自己解释:那座房屋里的住户来自内陆,他们是从密斯卡托尼克河入海口那边平缓的山脊上爬上去的;他们也许知道金斯波特人不喜欢他们的住所,抑或因为朝向金斯波特一侧的山崖过于陡峭,他们爬不下来,因此他们只去阿卡姆购物。奥尔尼顺着较矮的峭壁来到这座傲慢地上达星辰之间的高崖下,立即断定人类是无法从它险峻的南侧上下的。它的北面和东面有数千英尺高、垂直于海面,因此,只剩下朝向有阿卡姆所在的内陆的西面可以攀登了。

八月的一个早晨,奥尔尼出发,去寻找通往那条难以攀达的高崖的道路。他先沿着宜人的小路向西北前进,经过霍普 (Hooper) 家的池塘和老旧的砖制火药库,来到山脊上的牧场,从这里能够俯瞰密斯卡托尼克河,也能遥望位于好几里格之外的阿卡姆,它那乔治式风格的白色教堂尖顶清晰可见。他在此处发现了一条通往阿卡姆的林中道路,但并未发现他所期望的、可以去往海边的小径。密斯卡托尼克河入海口两旁高高的河岸全部被森林和野地占满,不要说人类活动的迹象,就连一道石墙或一头迷路的奶牛都没有,目力所及之处,都是高高的野草、参天的巨木、缠杂的荆棘——在遥远的往昔,印第安人第一次目睹这里时,这里大概就是这样了。奥尔尼继续缓慢地向东攀登,左侧的河口在他下方越来越远,而大海离他越来越近。他发现自己的前进已经十分困难,不禁想,住在那疎外之地的居民怎样去到外部世界,他们是否经常前往阿卡姆的市场。

接下来,树木变得稀疏,他看到金斯波特的山丘、古老屋顶和塔尖在右下方的遥远之处出现。这里已经比中央山 (Central Hill) ⑨还高,他只能勉强认出公理会医院旁边的古老墓地,谣传那片墓地之下存在着可怕的洞窟⑩。他的前方是稀疏的青草和蓝莓树丛,再往远看,就是裸露的岩山和那座可怕的灰色房屋的尖顶。现在山脊已经变得十分狭窄,奥尔尼孤单地站在高空中,不由得一阵目眩。他的南侧是能俯瞰金斯波特的可怖悬崖,北侧则几乎垂直在河口上方,有将近一英里高。突然,一道深约十英尺的裂缝出现在他眼前,他不得不手脚并用、沿着倾斜的岩壁爬到裂缝的底部,然后再冒险从对面岩壁上的一条天然形成的隘道爬上去。那座怪异的房屋里的居民就是这样在大地和天空之间通行的!

当他爬过裂缝时,朝雾开始缠聚起来,他这才看清了前面那座在凶险的高处兀立的房屋。它的墙壁是和岩石一样的灰色,在弥漫大海的乳白色迷雾衬托下,它高耸而肮脏的屋顶显得格外清晰。他发现,在房屋朝向陆地的墙壁上没有门,只有两扇用铅格子分割的肮脏小窗,其样式是十七世纪流行的牛眼窗。云雾和混沌包围了奥尔尼,他即使往下望去,也只能看到无垠的白色空间,仿佛只有他与这座怪异的、令人不安的房子一同置身于天穹之中。他悄悄地绕向房子的正面,发现正面的墙壁正与悬崖的边缘齐平,除非从空中走过,否则不可能进入那扇窄门。他感到一种无法完全归咎于此处的高度的恐惧;非常怪异的是,屋顶的木瓦已被严重蛀蚀,但却没有塌落,残碎的砖石也依然维持着烟囱的形状。

在愈发浓重的雾气中,奥尔尼蹑手蹑脚地沿着北侧、西侧和南侧的窗户转了一圈,挨个试着打开,却发现它们都被锁住了。但他却隐约为此感到高兴,因为越是看着这座房子,他进入其中的想望就越淡薄。这时,一个声音让他突然站定不动;他听到门锁被打开和门闩被抽动的声音,接着是一阵长长的咯吱声,就像是一道沉重的门扉正被缓慢而小心地推开。声音是从奥尔尼看不见的房屋临海一侧传来的——位于那一侧、高于海面数千英尺的那扇窄门向着充满茫茫迷雾的虚空开启了。

接下来,房屋里响起了沉重的、故意踏出的脚步声,他听到窗户被打开的声音。首先是与奥尔尼所在的南侧正相对的北窗,然后是转过一个方向的西窗,下面就该轮到南窗了,而他就站在南侧低矮的屋檐下;必须承认,他一想到自己的一面是这座令人嫌忌的房子,另外三面都是高高的虚空,就感到很不舒服。当近旁的窗棂开始传来摸索的响动时,他又悄无声息地转到西侧,站在一扇已经打开的窗户旁,身体紧紧地贴着墙壁。房屋的主人显然已经回来了,但他既不是从陆地的方向上来的,也很难想像是坐气球或飞艇回来的。又响起了脚步声,奥尔尼沿着房屋的边缘向北挪去,但在找到能藏身的地方之前,他就被一个柔和的声音叫住了。于是他明白,自己必须面对房屋的主人了。

从西窗探出的,是一张生满黑髯的宽大脸庞。他的双眼闪着磷光般的光辉,那仿佛是闻所未闻之物给他留下的印记⑾。但他的声音却十分轻柔,还带着奇妙的古风,因此,当他伸出一只褐色的手、帮奥尔尼越过窗沿时,奥尔尼没有畏缩,在他的帮助下翻进天顶低矮的房间,置身于黑色橡木镶板和雕花的都铎式家具之中。屋主的穿戴古意盎然,奥尔尼总觉得在他身边飘浮着大海的传说、飘浮着高耸桨帆船的梦境。关于他所讲述的匪夷所思之事,奥尔尼记住的不多,甚至连他的名字也已忘记,但感觉他既陌生又亲切,并且充满了来自时空那不可计测的虚无的魔力。屋里似乎荡漾着微微的绿色水光,奥尔尼看到房间尽头的东窗没有打开,厚厚的磨砂玻璃就像旧瓶子的瓶底,把缭绕着迷蒙雾气的虚空关隔在外。

这位大胡子男人看起来还很年轻,但他的眼睛就像是见惯了古老的神秘。从他那涉及许多令人惊奇的古代事物的谭说看来,村民们的传言是正确的:早在下方的平原上建起任何一座能够仰见他这沉默之屋的村庄前,这个人就在与海雾和云朵交流了。一天就要过去,奥尔尼仍在听他讲述那些关于太古的时代和遥远的土地的传闻——面对从海底裂缝中蠕动而出的亵渎之物,亚特兰蒂斯的诸王如何与它们战斗;波塞冬神殿覆满海藻、被列柱支撑,船只若在午夜瞥见这座神殿,就会知道自己偏离了航向。泰坦的时代也被他重新忆起,但主人在谈到那个众神乃至旧日之神都尚未诞生的、朦胧而混沌的时代,以及只有蕃神能在座落于岩漠之中、离史凯河对岸的乌撒很远的哈提格·科拉山的山顶起舞的事情⑿时,变得有些胆怯。

这时,门被敲响了——那扇朝向白色云雾弥漫的深渊打开、饰以门钉的老橡木门被敲响了。奥尔尼大吃一惊地站起,但大胡子男人示意他安静,然后悄然无声地走近木门,从一个极小的窥孔向外看去。他一定不喜欢自己看到的东西,因此用手指按在唇上,悄悄沿房间绕了一周,关上并锁闭了所有的窗户,这才回到客人身边,在一张古老的高背椅上坐下。然后,奥尔尼看到一个奇怪的黑色形体逐次在昏暗小窗的半透明玻璃后出现——这位来访者在离开之前,好奇地围着屋子转了一圈;他很高兴房屋的主人没有应门。在大深渊 (the great abyss) 里存在着某些怪异之物,将幻梦探求的人必须小心,不要搅扰或接触什么不该碰见的东西。

渐渐地,阴影开始聚集;先是小块阴影鬼鬼祟祟地潜藏在桌下,然后更加大胆的那些开始在装有镶板的黑暗角落里出现。大胡子男人做了一个奥妙的祈祷动作,然后点燃了细琢着奇怪纹样的黄铜烛台上的那些长蜡烛。他频频往门那边看去,仿佛在期盼谁的到来;终于,犹如回应他的视线,一阵特别的敲门声响起,这声音一定遵循着某种万分古老、万分神秘的暗号,因为大胡子男人听到声音后,并没有看窥孔,而是直接拉开巨大的橡木门闩、抽出门栓,将沉重的木门大敞向星空和迷雾之间。

紧接着,一阵模糊的和声传来,顿时,大地上所有被淹没的大能者 (Mighty Ones) 的梦境和回忆一齐从深渊飘进了房间。任金色的火焰在蓬乱的发梢边戏跃,奥尔尼头晕目眩地向他们致敬——在那里的是手持三叉戟的涅普顿、欢闹的特里同和梦幻般的海中仙女(nereid);海豚们平稳地背负着一个边缘有小锯齿的巨大贝壳,在贝壳里的,就是那位皓首苍颜、尊容庄重的大深渊之主,至高者诺登斯(Nodens)。特里同的海螺吹出了诡异的音调,海中仙女也敲响了潜藏在黑暗海底洞窟中的未知生物的怪诞贝壳,发出奇怪的声响。白发苍苍的诺登斯伸出一只长满皱纹的手,帮助奥尔尼和房屋的主人进入贝壳。随后,海螺和壳鼓发出狂野而令人敬畏的喧哗,这难以置信的行列盘旋着飞向无尽的天空,骚嚷的欢呼被雷鸣的回声淹没。

金斯波特的居民们整夜遥望那座巍然的高崖——风暴和浓雾几乎完全遮掩了它,人们只能从缝隙中偶尔瞥见;当那些小窗里的昏暗光芒在午夜消失的时候,他们开始低声议论,是不是有什么恐怖之事或惨事发生了。奥尔尼的孩子们和胖妻子一起向浸信会的那位平和恰当的神明祈祷,希望这位旅客能借到伞和胶鞋,除非雨到早上就停。终于,朝阳在簇涌的雨雾中从海面升起,浮标上的钟声在白色虚空的漩涡中庄严敲响。到了中午,就在精灵角笛的响声从海上传来的时候,奥尔尼干着身子,轻快地从悬崖上攀爬下来,回到了古老的金斯波特,但他的眼神仿佛依然望着遥远的彼方。他不记得在那位仍不知道名字的隐士的小屋里梦到了什么,也说不出是怎么从那座从未有人踏足过的悬崖上爬下来的。奥尔尼只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可怕的老人;之后,老人在长长的白胡子下面咕哝着奇怪的话,说他很肯定,这个从悬崖上下来的人已经不完全是爬上去的那个了。在那灰色的尖屋顶下面,或是在不祥的白雾中的难以想像的某处,徘徊着这个曾经是托马斯·奥尔尼的人的迷失的灵魂。

从那时以来,哲学家的白发增加了。他依然过着死板单调的日子,勤奋工作、进食、睡眠,毫不抱怨地履行着公民的责任。他已经不再憧憬遥远山丘的魅力了,也不再为那宛如幽深大海里的绿色暗礁一样的秘密而感叹了。一成不变的人生不再会让他感到悲伤,墨守成规的思想已固化到足以终结想像。他善良的妻子越来越胖,孩子们也逐渐长大,变得越来越平凡、越来越对社会有用,奥尔尼会在所有必要的场合,准确地为他们露出自豪的微笑。他的眼中不再跃动着不安的光亮,只有在深夜、当往昔的梦境萦绕在脑海时,他才会听到庄严的钟声、听到遥远的精灵角笛在吹响。他再也没去过金斯波特,因为他的家人不喜欢那些可笑的老屋,而且抱怨那里的排水太糟糕了。他们如今在布里斯托尔高地 (Bristol Highlands) ⒀拥有一幢整洁的别墅,那里没有高耸的峭壁,邻居们也都是充满现代气息的城里人。

然而,怪谈却在金斯波特扩散开来,甚至那位可怕的老人也承认,连他的祖父都没有讲过类似这样的事情。现在,每当狂嚣的北风吹过与天空融为一体的高耸老屋,就会打破长久以来一直令金斯波特的海边雇农感到不安的源头——那座房屋不祥的沉默。老人们说,从房屋那里传来了悦耳的乐音和歌唱,更有越来越响的、简直超越地上一切欢喜的笑声。他们还说,那些低矮小窗在夜里放出的光辉更加明亮,猛烈的极光比以往更频繁地降临到崖顶,北方的天空显出蓝色的光芒,那里有冰冻世界的异象。与此同时,被流光溢彩的奇幻背景衬托,那座险峻的高崖和房屋变成黑色的剪影,显得玄妙非常。清晨的雾气也比以前更加浓厚,而今就连水手也难以肯定,那在海中闷重地鸣响的,到底是不是雾钟的声音。

但一切之中最糟的,莫过于在金斯波特的年轻人心中,自古以来的恐惧开始枯萎,他们开始越来越多地在夜里聆听北风带来的淡淡而悠远的声音。这新声音有着欢乐的节拍,和音乐一起的是语笑欢阗。他们断言说,既然能发出这么动人的声音,那座斜顶陡峭的房屋里的住户一定不会给人带来伤害或痛苦。他们甚至不晓得海雾给极北那座神鬼化生的高崖之顶带去了怎样的故事,就希望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好得知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雾气最浓时敲响了那扇朝崖外虚空打开的门。长老们唯恐有朝一日,年轻人会一个接一个地将那高耸天边、难以攀达的峰顶寻求,从而得知历史悠久的秘密,那秘密就隐藏在贴有木瓦的尖顶之下,是岩石、群星及金斯波特的古老恐惧的一部分。他们并不怀疑这些喜欢冒险的年轻人会回来,但害怕光芒从他们的眼中消失、意志从他们的心里离去。他们不愿看到古朴的金斯波特与它的陡坡小巷、与它的陈旧山墙一道,年胜一年地颓堕委靡下去,与此同时,在那从大海向天空而行的迷雾及迷雾的梦境会暂且歇息的、未知而恐怖的高崖之屋,却有一个又一个新的声音加入,使笑声变得愈加高亢、奔放。

长老们不希望年轻人的心离开老金斯波特舒适的壁炉和有着复状斜顶的酒馆,也不希望悬崖上的笑声和歌声愈发响亮。因为,就像那声音从大海、从北方新出现的光芒那里带来了新的雾气一般,或许还会有别的声音带来新的迷雾和光芒;他们担心,或许老神们 (the olden gods) ——为了不让公理会的教长听到,人们只敢在低语中提到这些存在——会从深邃的大海或冰冷荒野中未知的卡达斯升起,在那座适合它们的不吉悬崖上定居,自此便与平缓的丘陵和谷地、与安静而单纯的渔民为邻。作为朴素的普通人,他们并不欢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因此长老们并不希望这些事情发生。另外,可怕的老人还常常想起奥尔尼提到的、令那座房子里孤独的住者惧怕的敲门声,以及他透过铅框牛眼窗的奇特半透明玻璃所看到的、从雾气里好奇地向屋中窥视的那个黑色形体。

但这些事情或许只有旧日之神才能决定;晨雾依然会在那座令人目眩、上建一座老屋的孤崖周围腾涌,尽管没有人能看到,但在斜顶陡峭、屋檐低矮的灰色房子那里,夜晚会出现鬼祟的光亮,北风会讲述怪异的狂欢。缭绕的雾气会满载着来自潮湿草地和海怪洞窟的梦幻,从深邃的大海飘向它的云朵兄弟身边。当故事不断交织在特里同的洞穴、当覆满海藻的诸城里的海螺吹出习自旧日之神的狂野曲调时,弥天的大雾就会带着传说升上高空;而金斯波特就依偎在较为低矮的悬崖上,头顶高悬着那座令人敬畏、宛如哨兵的巨岩,如果这时有人望向大海,他只能看到一片溟濛的白雾,仿佛脚下的断崖就是世界的尽头,仿佛航标上的庄严钟声正在仙境的虚空里回荡。

The End


译注:

①:希腊神话中的半鱼人。

②:即雾钟。有些航标上装有发声装置,用于在能见度不良时为船舶指示航道。

③:罗马神话中的海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波塞冬。

④:参见《可怕的老人》http://www.douban.com/note/453352462/。

⑤:马萨诸塞湾周边地区从 1629 年起成为英国政府认可的正式殖民地。1692 年,英国设立“马萨诸塞湾省” (Province of the Massachusetts-Bay) ,辖区包括后来美国的马萨诸塞州、缅因州和加拿大的新斯科舍省(新斯科舍于 1696 年分离),直到 1776 年美国独立。

⑥:皆为马萨诸塞湾省总督。乔纳森·布里奇 (Jonathan Belcher) ,1730-1741 年在任;威廉·雪莱(William Shirley),1741-1749、1753-1756 年在任;托马斯·鲍纳尔(Thomas Pownall),1757-1760 年在任;弗朗西斯·伯纳德(Francis Bernard),1760-1769 年在任。

⑦:奥尔尼是普罗维登斯市一条主要街道的名字。

⑧:普罗维登斯市旁边的海湾。

⑨:马萨诸塞州萨默维尔市的一座小山。

⑩:参见《魔宴》http://www.douban.com/note/188833638/。

⑾:参见《白船》http://www.douban.com/note/410765079/。

⑿:参见《蕃神》http://www.douban.com/note/187155149/。

⒀:在罗德岛州东部,邻近普罗维登斯市。

http://www.hplovecraft.com/writings/texts/fiction/shh.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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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reet

道路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The Street

译注:

这是一篇历史散文,是作者受 1919 年波士顿警察罢工事件所感而写,概括了美国的历史和作者的历史观,同时也充分体现了作者的扭曲、歧视和偏见


有人说物品或场所有自己的灵魂,也有人说没有。我对此不予置评,只是想讲一讲关于那条道路的故事。

建造这条道路的,是一群有力量、重荣誉的人。他们既善良又英勇,和我们流着同样的血,从大海彼方那被祝福的岛国而来。起初这条道路只是运水人在森林中的泉眼和海边的集落之间踩出的小道,随着到来的人越来越多,集落逐渐扩张,新来者在周围寻找能盖房的地方,便在路北边建起了小屋。这些小屋由粗壮的橡木所建,因为有许多带着火箭的印第安人潜伏在森林里的缘故,朝着森林的那一面是用砖瓦砌成的。几年之内,路南边也建起了小屋。

在道路上行走的,是戴着圆锥形帽子、神情严肃的男人,他们经常扛着火绳枪或鸟铳,家里待着戴女帽 (bonnet) 的妻子和乖巧的孩子。晚上,这些男人会和妻儿们一起坐在硕大的壁炉旁读书、谈话,他们所谈的非常单纯,就是他们如何用勇气和善良开辟森林、耕种田地的事情;而孩子们则会侧耳聆听,学习法律和古人的伟业,还有关于那可爱的——他们未曾得见,或不可能记得的——英格兰的事情。

战争爆发了,此后印第安人再也没有在道路上作乱过。人们辛勤劳作,用自己所知的方式使自己变得繁荣、幸福。孩子们舒适地长大,更多的家庭从母国渡海而来,住在道路两旁。接着,孩子们的孩子和新来者的孩子也长大了,小镇变成了城市,小屋也一座接一座地变成了邸宅。那些邸宅用砖瓦和木材建成,朴素而美丽,它们的门前有石砌的台阶和铁铸的栏杆,门上还有扇形窗。所有的邸宅都造得很坚固,因为它们正是为了代代相传而建;房中有雕刻花纹的壁炉台、雅致的楼梯、令人喜爱的质朴而实用的家具、瓷器、银器等等——这些全都是从母国带来的。

就这样,道路看护着年轻人的梦想,并为这里的居民越来越高雅、越来越幸福而高兴。过去那些只有力量和荣誉感的人,现在开始学习美和知识了。书、绘画和音乐出现在房中,年轻人开始在矗立于北边平原上的大学里求学。过去的圆锥形帽子和火绳枪如今已被三角帽、佩剑、花边和雪白的假发取代,血统优良的马匹蹄声铿锵,拉着华丽的马车隆隆地行在以卵石所铺的道路上,在砖砌的人行道旁也增设了上马用的踏台和拴马桩。

道路两旁种上了许多大树,榆树、橡树和枫树在那里堂堂挺立。夏天,路边是茵茵的绿草和清脆的鸟鸣,邸宅背后建起了由树篱分隔的小路和设有日晷的玫瑰园,晚上,月亮和星星会发出迷人的光辉,在芬芳的花朵上有夜露的闪耀。

就在道路做着这些梦的时候,战争、灾难和变革来临了。许多年轻人离开了这里,其中一些再也没有回来。他们丢弃了过去的旗帜,高高地揭起了全新的星条旗;尽管男人们说这是一场巨大的变革,可道路却不这么觉得,因为住在这里的人还和以前一样,他们依然用熟悉的口音讲着熟悉的事情。歌唱的鸟儿依然住在树上,月亮和星星依然会在晚上俯瞰洒满露水、盛开玫瑰的庭园。

渐渐地,佩剑、三角帽和假发在街上消失了。那些拿着文明棍、戴着高筒帽、将头发剃短的居民们,看起来是何等异常!新的声音也出现在街上——那是一些噗噗的和尖叫的声音,起初从离这里一英里远的河边传来,许多年后,从其它方向也能听到这种声音了。空气已不像过去那样纯净,但地方的风气没有改变,人们的血液和灵魂依然和建造这条道路的祖先一样;就算把地面挖开、把不可思议的管子放进去也好,就算架起高柱,在柱间拉出奇异的线也好,地方的风气依然没有改变。这条道路拥有许多古老的传统,过去没有那么容易被遗忘。

邪恶的时日终于来到,知晓过去道路的人已经不知道现在的道路,知晓现在道路的人却也不知道过去的道路。新来的人和离去的人不同,他们的口音粗砺刺耳,他们的神态和容貌令人不快,他们的思考和道路那智慧的灵魂完全相反。于是,邸宅荒废了,树木一棵接一棵枯死,玫瑰园被杂草和垃圾塞满,道路也变得沉默、憔悴。有那么一天,年轻人在街上行军,使道路又找回了昔日的自豪,这群年轻人中也有一些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穿着蓝色的衣服。

岁月流逝,更糟的命运降临到道路之上。现在树木已经一棵不剩,原来是玫瑰园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建在平行的道路上的廉价、丑恶建筑的后门。可是,尽管饱受时间、风暴和蠕虫的蹂躏,邸宅依然矗立,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为了代代相传而建的。新种类的面孔出现在道路上,这些面孔黝黑而阴险,眼珠偷偷摸摸地转动,表情奇怪,说着完全不熟悉的话语,他们在发霉的房子里用已知的和未知的字母画下了涂鸦。手推车挤在阴沟边上,令人作呕、不知来源的恶臭沉淀在这里,古老的灵魂已经睡着了。

巨大的兴奋曾来拜访道路。大海彼方激扬着战争和革命,王朝陨落了,堕落的国民们冒险来到西土。他们中大多数所居住的,正是曾经沐浴着鸟鸣和玫瑰花香的荒废邸宅。很快,西土自己也觉醒了,加入了母国那以文明为目标的奋斗。古老的旗帜再次飘扬在城市上空,和它一起飘扬的还有新旗,以及朴实、光荣的三色旗。但飘扬在道路上的旗帜却不是很多,因为在道路上盘踞的,只有恐惧、仇恨和无知罢了。年轻人再次踏上征程,他们和过去的年轻人不同,仿佛缺了点什么。这些过去的年轻人的后裔穿着军绿色的衣服,出征的他们的确具备祖先真正的精神,可他们出生在遥远的地方,完全不知晓道路和它那古老的灵魂。

在大海彼方获得大胜,年轻人中的大多数凯旋回国。仿佛缺了点什么的人不再缺少,可在道路上依然盘踞着恐惧、仇恨和无知。许多人留在这里,也有许多人从遥远的土地而来,住在老旧的邸宅中,而回国的年轻人却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新来者的脸依然黝黑而阴险,但也有极少数人的脸和建造了道路、缔造了它的灵魂的人长得很像——不同之处,是所有人的眼睛里都燃烧着怪异而不健康的东西,那是贪婪、野心、憎恨,还有被引入歧途的热忱。在对骚乱和谋反的不安日渐扩散之时,少数邪恶之徒开始计划给予西土致命的打击,然后君临于它的废墟之上;他们大多数人的祖国——那冰冻的不幸之国,早就被刺客们控制了。密谋的中心就设在道路上,在快要坍塌的房屋中,企图制造不和的外国人的声音嘈杂,房间里回荡着那些向往被定好的血、火焰和犯罪之日到来的人们的计划和讲话。

各种各样的奇怪组织出现在道路上,司法是这么说的,但能够证明的很少。人们竭力藏起徽章,在诸如彼得罗维奇 (Petrovitch) 面包店、肮脏的利夫金(Rifkin)现代经济学院、社交圈俱乐部、以及自由咖啡馆(Liberty Cafe)这样的场所徘徊、聆听。数不清的阴险之徒聚集在道路上,他们要么寡言少语,要么就说外语。可古老的邸宅依然耸立,它代表着崇高的传统、过去的诸世纪、强健的殖民者,还有月光下洒满露水的玫瑰园——这些都已被人遗忘。有时,诗人或旅人会单独跑来这里参观,想见识一下失去的荣耀;这样的人并不多。

现在谣言到处传播,说在那些邸宅里藏着巨大的恐怖集团的头目,他们要在被定好的日子展开大屠杀,灭绝道路所爱的、美国古老而优良的传统。传单和报纸撒满肮脏的阴沟,每一份都是用多种语言和文字写成,每一份都传播着犯罪和叛乱的信息。人们看到这些信息之后,就会产生践踏被我们的父祖赞扬的美德和法律的冲动,会产生殄灭古老美国的精神——也就是殄灭那传承了一千五百年的盎格鲁撒克逊的自由、正义和节制精神的冲动。谣言说,住在道路两旁、聚集在朽坏房屋中的黝黑的人们就是这可怕革命的首脑,只要他们一声令下,数百万丧失理性的人就会从上千个城市的贫民窟中伸出他们的毒爪,展开纵火、杀戮、破坏,使我们父祖的土地不复存在。许多嘴都在重复、许多异样的传单都在暗示七月四日这个日子——人们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一天,但没人能找到有罪的证据,也没人知道,到底该逮捕谁才能切断这可诅咒的阴谋的根源。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察来这些即将坍塌的房屋调查了多次,最后也放弃了。他们逐渐疲于维护法律和秩序,抛弃城市,把它交到命运的手上。然后,身着军绿色衣服、肩扛火绳枪的男人们来了。道路在悲哀地入睡的时候,一定会梦见遥远过去那些戴着圆锥形帽子、扛着火绳枪的男人们从森林中的泉眼走向海边的集落;可那些黝黑而阴险的家伙非常狡猾,以至于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来阻止迫在眉睫的剧变。

就这样,道路心神不宁地进入了梦乡。那一晚,在彼得罗维奇面包店、利夫金现代经济学院、社交圈俱乐部、以及自由咖啡馆等种种场所,聚集了大睁眼睛、怀着可怕的胜利感和期待感的人群。奇异的信息通过秘密铺设的电报线传播,很多人说这些线路还传播着更加不可思议的信息。但在西土平安度过危险之前,没人能猜到这些;身着军绿色衣服的男人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自己该做什么,因为那些黝黑而阴险的家伙把事情巧妙地隐瞒了起来。

可这些身着军绿色衣服的男人们却会永远记得那个晚上,他们会把这条道路的事情告诉自己的子孙。他们中有很多人都在早晨接到了出乎意料的任务,被派往那条道路。那些无政府主义者在里面筑巢的,饱受时间、风暴和蠕虫蹂躏的老旧邸宅本来就处在坍塌边缘,但那个夏夜发生的事件却具有惊人的一致性。这事件非常单纯,然而也非常奇特——就在刚过午夜的时候,没有任何前兆,时间、风暴和蠕虫的蹂躏突然达到了最高峰,道路两旁的邸宅一齐坍塌,还立着的只有两根老烟囱和一部分坚固的砖墙。废墟下没有发现任何生还者。

在现场接受调查的群众里有一位诗人和一位旅人,他们讲述了奇妙的事情。诗人说,黎明前他曾在弧光灯下凝视模糊不清的凄惨废墟,可却在废墟上看到了月光、整洁的邸宅,以及堂堂挺立的榆树、橡树和枫树。而旅人断言道,他闻到这一带长久积淀的恶臭变成了盛开的玫瑰的清香。可诗人的梦和旅人的话,不一直都是虚假的代名词吗?

有人说物品或场所有自己的灵魂,也有人说没有。我对此不予置评,只是想讲一讲关于那条道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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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The Temple

神殿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The Temple


本篇笔记发现于尤卡坦半岛沿岸

1917 年 8 月 20 日,我,卡尔·海因里希 (Karl Heinrich) ,阿尔特贝格-埃伦斯泰因(Altberg-Ehrenstein)的伯爵,身为德意志帝国海军少校兼潜艇 U-29 的艇长,将装有此笔记的漂流瓶投进海中。我的潜艇因故障而搁浅在大西洋海底,具体位置不明,大约是在北纬 20 度,西经 35 度左右之处。我投出此篇笔记,只是为了让公众知道某种非比寻常的事实;现在,我正处在险恶而诡异的状况之中,生存的可能性极低。这状况不仅使 U-29 受到了致命的损害,也使我这日耳曼人特有的、铁一般的意志遭到了凄惨的损伤。

6 月 18 日下午,正如通过无线电向驶往基尔港的 U-61 报告的那样,我艇于北纬 45 度 16 分,西经 28 度 34 分的海域,击沉了从纽约开往利物浦的货轮胜利 (Victory) 号。应海军部的命令,我艇拍摄了纪录影片;为了获得良好的拍摄效果,我允许该船的乘员坐救生艇逃脱。胜利号就像画上的沉船那样,船头先沉,然后船尾高高地扬起,垂直地沉没了。我艇的摄像机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我甚至觉得把这影片送交柏林稍微有些可惜。拍摄结束后,我艇用炮将救生艇击沉,然后潜航。

日落之时,我艇再度上浮,在甲板上发现了一名船员的尸体,他用很奇怪的方式抓住了栏杆。这可怜人很年轻,长着一头黑发,看起来颇为英俊。他可能是意大利人或希腊人,但肯定是胜利号的船员。当他所乘的船被击沉时,他一定想到我艇上寻求避难——结果,他也成了英国鬼畜们向我的祖国挑起的不义之战的牺牲品。我艇的水兵为寻找纪念品,搜了他的外套,结果在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形状极其奇特的象牙雕像,那是一个戴着月桂冠的年轻人头像。我的同僚克兰策 (Klenze) 上尉认为这雕像是个古董,而且具有美学价值,于是就从水兵那里抢来,据为己有。我和克兰策上尉都无法想像,一介水兵竟配拥有如此珍贵的东西。

当要把尸体扔出艇外时,发生了两件事,严重动摇了我艇水兵的军心。其一,在掰开尸体抓着栏杆的手的时候,很多人都产生了幻觉,觉得尸体闭着的眼睛仿佛睁了开来,静静地嘲笑着正抓住尸体的施密特 (Schmidt) 和齐默尔(Zimmer)。其二,水手长穆勒(Mueller),一个老头子——他是只阿尔萨斯出身的迷信的猪,——目睹了被投到海里的尸体后,就因幻觉而变得异常激动。他发誓,那尸体稍稍下沉之后,就像游泳似地挥动着手脚,在波浪之下向南方游去。克兰策和我都十分厌恶此等村汉的愚昧之语,于是严厉地训斥了所有人,特别是穆勒。

翌日,一部分水兵发生了不适,难以履行职务。他们显然被漫长的远航弄得神经紧张、恶梦连连,不少人看起来都变得茫然而迟钝。在确认他们并非装病之后,我解除了他们的责任。又因海况变差,我艇决定潜航到波浪较为平静的深度。这里相对安稳,然而却有一道不存在于海图上的神秘洋流向南流去;病人的呻吟声令人恼火,但为了不影响其他水兵的士气,我们没有采取极端措施。我艇计划原地停留,根据在纽约的间谍传来的情报,截击将要从此地通过的邮轮达奇亚 (Dacia) 号。

傍晚,我艇上浮,发现海况有所好转。在北方的水平线上发现了战舰烟囱冒出的烟柱,但双方的距离和我艇的潜航能力足以保证安全。更令我们忧虑的,则是水手长穆勒的狂言。随着夜幕降临,他变得越来越疯狂,现在已处于一种令人唾弃的愚稚状态之中。穆勒喋喋不休地述说着他的幻觉,说他看到了很多尸体漂在海底的舷窗外,还说那些尸体都直直地看着他;而且,他竟宣称那些被水泡胀的尸体中有一部分是我德意志海军辉煌战果中的死者,这些尸体全都由那个被我们扔进海里的年轻人引导着。由于这些可怖而反常的发言,我命令把穆勒铐起来,狠狠地鞭了他一顿。对他的处罚不会让水兵们高兴,但我必须严肃军纪。与此同时,齐默尔代表水兵们要求将那奇特的象牙雕像抛下海,这也被我拒绝。

6 月 20 日,在前一天感到不适的水兵波姆 (Bohm) 和施密特已经陷入疯狂。我很后悔艇上没有配备医官,因为德国人的生命是宝贵的。可是这两人一直胡乱念叨着可怕的诅咒,将会扰乱军心,所以我采取了断然的处置措施。水兵们无疑对此感到不满,不过这似乎却使得穆勒平静下来,他没再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在夜色将近的时候,我命令释放他,然后他就开始默默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在接下来的一周中,所有人的神经都极度紧张,一直等待达奇亚号到来。当穆勒和齐默尔失踪后,艇内的紧张更形恶化;虽然没有任何人目睹,不过他们无疑是在过度恐惧中投海自杀。我倒是很高兴能摆脱穆勒,因为他即使沉默不语也会给艇员造成恶劣影响。看起来所有人现在都宁愿保持沉默,把恐惧藏在心头,虽然许多人出现了身体不适,但无一人挑起骚动。克兰策上尉在紧张之下变得十分焦虑,他正为一些极为细微的事情烦恼——聚集在 U-29 周围的海豚数量有所增加,那道不见于海图的南向洋流也有增强之势。

终于,我们发现自己已错失了迎击达奇亚号的机会,这样的失败并不罕见。但比起失望,我们更多地是感到高兴:根据规定,我艇现在可以回到威廉港 (Wilhelmshaven) 了。6 月 28 日中午,我艇将航路转向东北,与异常多的海豚可笑地纠缠在一起,迅速归航。

下午 2 时,在毫无预警之下,轮机舱发生爆炸。尽管没有出现任何机械故障和人为疏忽,我艇还是突然遭到巨大的冲击,剧烈摇晃。克兰策上尉立即赶往轮机舱,发现燃料箱和大部分机械都被炸得粉碎,机械师拉贝 (Raabe) 和施奈德(Schneider)当场死亡。我艇的状况一下变得极为严峻,虽然空气再生装置未受损伤,压缩空气和蓄电池也使潜艇保留了下潜、上浮和打开舱门的功能,但我艇已然失去全部动力。如果派出救生艇求助,就等于将自己交到那些向我伟大的德意志帝国挑起这场痛苦的不义之战的敌人手中;我艇的无线电自击沉胜利号之后就一直故障,所以也无法向帝国海军的其它 U 艇求援。

自事故发生之后,直到 7 月 2 日为止,我艇一直向南方漂流,无计可施,也未与任何船只相遇。海豚依然包围着 U-29,考虑到我艇移动的距离,这实在是令人惊讶。7 月 2 日早晨,我艇发现一艘悬挂美国国旗的战舰,水兵们焦躁不安,极欲投降;最后,克兰策上尉不得不枪毙了一名鼓吹这种叛国行径最甚的、名叫特劳贝 (Traube) 的水兵,这让水兵们全都老实下来。我艇未被敌舰发现,径直下潜。

翌日下午,南方出现了密集的海鸟大群,海况也开始变得不祥。我艇关闭舱门静候其变,最后发现,如果再不下潜,就铁定会被巨浪吞没。下潜会使气压和电力持续减少,虽然我们尽量避免消耗潜艇仅存的些微动力,但这种时候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我艇潜得并不太深,几小时后,当大海恢复平静,我们就决定浮出海面。可是,此时又发生了新的麻烦:就算用尽一切手段,潜艇也无法再度上浮。在海中的幽闭增长了乘员的恐惧,一些人又开始嘀咕关于克兰策上尉的象牙雕像的事情,只是在看到手枪之后方才住口。尽管明知毫无意义,但我还是指派这些可怜的水兵修理机械,让他们拼命工作,不得歇息。

我和克兰策上尉轮流入眠,水兵们的暴动就发生在我睡觉的时候,约为 7 月 4 日凌晨 5 时。艇上仅存的那六只猪怀疑我们已经完蛋,为了前天没有向扬基佬的战舰投降一事愤怒得发狂,在诅咒和毁灭中变得神智失常。他们像野兽那样咆哮,不分青红皂白地砸烂了仪器和用具,还喊着各种胡话,说什么,这些都是象牙雕像和那自己游走的死去黑发青年的诅咒。克兰策上尉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完全不中用,我认为,这全因他是一个软弱的、女人气的莱茵兰人的缘故。我执行了必要的处理措施,将这六名水兵全部射杀,并确认他们已经彻底死亡。

我们通过双联舱口把尸体全部投弃,这样 U-29 上的活人就只剩下我和克兰策二人。克兰策看起来极度紧张,总是喝酒;我们决定最大限度地利用没有被那些猪一样的水兵们的疯狂行为毁掉的丰富食品储备和化学制氧装置,尽可能活下去。由于罗盘和深度计等精密仪器已被破坏,从这以后我们只能依靠手表、日历以及从舷窗和潜望塔中看到的物体的移动速度来推断自己的位置。幸运的是,就算同时用于艇内照明和探照灯,蓄电池也还能维持很久。我们常用探照灯照射艇外,但只能看到海豚伴随在漂流的潜艇四周。我对这一大群海豚产生了科学上的兴趣:它们的学名叫真海豚 (Delphinus Delphis) ,属于鲸目的哺乳动物,必须呼吸空气才能生存。但我曾盯着一只海豚看了两个小时,却没见它为换气而上浮过一次。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克兰策和我都推测潜艇一直被海流带着向南方行去,而且沉得越来越深。我们认出了许多海洋动植物,我为了打发时间,也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可是我也注意到,我的同僚对科学知识的了解比我浅薄得多。克兰策没有普鲁士人的精神,他只会沉浸在毫无价值的空想之中。我们正在走向死亡这个事实对他产生了奇妙的影响,他成天为那些被我们葬送到海底的男女老少忏悔、祈祷,全然忘记了我们对德意志祖国作出的高尚贡献。后来他的精神变得越发失衡,经常用好几个小时去注视那个象牙雕像、去编织那些关于被遗忘在海底的失落之物的想像。有时作为一种心理试验,我会让他讲讲这些幻想故事,听他不厌其烦地述说各种诗歌的引文和关于沉船的传说。我觉得他很可怜,我不愿看到一个德国人陷入这般悲惨的处境;不过,我更不愿和克兰策这样的同伴一起去死。我知道,祖国将彰扬我的战功,我的儿子们将被教育成像我这样的人才,我为这些感到自豪。

8 月 9 日,我们看到了海底,并用探照灯的强光打到海床上。那是一片布满起伏的平原,大部分被海藻覆盖,还有小型软体动物的壳散乱其间。这里到处都能见到形状奇特、覆满海藻和藤壶的物体,克兰策一口咬定,那是沉睡在这个海底墓地里的沉船。可克兰策也对一样东西感到困惑,那是一个硬物,粗约二英尺,从海底突出约四英尺,侧面为平面,顶端是一个钝角尖顶。我认为那只是裸露的岩石,但克兰策觉得他在那东西表面看到了雕刻。过了一会,他开始发抖,像被吓到一样把脸转开;我难以解释这种现象,只能认为,他身处大海的深渊之中,因此被那巨大、黑暗、遥远、古老的神秘感压倒了。尽管克兰策的大脑已经疲惫,但我仍然保持着德国人的精神,并很快注意到两件事。其一,U-29 已处在深海的水压之中,绝大多数博物学家都断定在这样的深度下不可能存在任何高等生物,可那些海豚还像没事一样游在潜艇周围。我能肯定,自己以前一定把深度算得太大了,但就算如此,我艇现在的位置依然很深,足以让这种现象变得不同寻常。其二,通过对海底物体的测量可以得知,正如我在不太深的地方通过对海底生物的目视推测的那样,潜艇向南的速度没有什么变化。

可怜的克兰策陷入完全疯狂,是 8 月 12 日下午 3 时 15 分左右的事情。他本应在潜望塔操作探照灯的,但他却进了图书室,当时我正在读书。他的表情立即背叛了他;我把他的话记在下面,并在他着重强调的字下加了下划线。“在叫我!在叫我!我听见他了!我必须去!” 克兰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从桌上拿走那个象牙雕像,装进自己的口袋,又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到通往甲板的升降扶梯那里。我马上明白,他想打开舱门,和我一起跳进海中,但我不想和他一起变成自杀狂兼杀人狂。我退回去,试图安抚他,但他只是变得更加暴力,并说:“赶紧来吧,不要再磨蹭了,忏悔而被原谅比抗拒而受惩罚要好得多”。于是我试着改变态度,告诉他,他已经疯了,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疯子。然而克兰策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哭叫道:“如果我疯了,那简直是太仁慈了!愿诸神怜悯那些麻木不仁、在面临骇人听闻的终结之时还能保持正常的人吧。你也过来吧,你也变成疯子吧,依然在充满仁慈地叫着我啊!”

这次爆发似乎解除了他大脑中的所有压力;当平静了之后,他开始温和起来,对我说,如果我不愿意同行,就请让他一个人离去。这样,摆在我面前的选择就很清楚了。的确,克兰策是德国人,可他只不过是一介莱茵兰的平民。而且,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潜藏着危险的疯子。如果允许他自杀,我就能立即解除来自这个同伴的威胁。我要求他在离开前先把象牙雕像交出来,但他只是诡异地笑着,我不想把他的话记下来。接着,我考虑到自己万一获救的可能,问他要不要给身在德国的家人留一些纪念品或遗发,他也只是报以同样诡异的笑。于是克兰策登上了扶梯,我在操作杆前等了一会,就启动了那个会导致他死亡的装置。当我认定克兰策已经不在艇内之后,为了看他最后一眼,开动了探照灯。理论上说,克兰策应该会被水压压扁,但我想确认,他是否会像那些非比寻常的海豚那样,不受任何影响。可是那些海豚却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潜望塔周围,模糊了视线,使我没能看到同僚最后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一直不能忘记那个象牙雕像,并后悔自己怎么会让可怜的克兰策把它装在兜里,一起带走。尽管我无法忘记那戴着月桂冠的美貌年轻人的容颜,但我生来就不是艺术家的料,我只是感到可惜,自己将再也无法与他人谈及此物;克兰策虽然在智性上无法与我相比,但总比没人谈话要来得好。这一晚我辗转难眠,只是在想,最后的时刻何时才会降临。的确,我对获救已经基本绝望了。

翌日,我登上潜望塔,和往常一样用探照灯照射四周。向北望去,自从看到海底以来,景色在四天中都没有什么变化,但我感觉推动 U-29 前进的海流的速度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快了。把探照灯向南照,只见前方的海底明显下陷成斜坡,形状规则的石块奇妙地躺在固定的地方,仿佛是遵照某种明确的模式被安置在那里一样。因为潜艇不可能迅速潜入如此深的海底,所以我立即调整探照灯的角度,让光呈锐角向下照去。结果,角度变换过大,造成线路中断,修理它浪费了不少时间。但探照灯还是再度放出光柱,照亮了在视野里铺展开来的海中山谷。

我不是个会让感情支配理性的人,但当我看到被探照灯的光柱照亮的东西时,仍是震惊不已。身为接受了最高水平的普鲁士文化教育的人,而且更是身为知晓被地质学证明、在传说中流传的沧海桑田之事的人,本是不应表现出这般震惊的。我所目睹的,乃是许多宏伟建筑的废墟,这些建筑巨大无朋、精巧无匹,尽管建筑样式和保存状态各自不一,但所有建筑都极尽壮美。看起来,这些建筑中的大部分都是以大理石建成,它们在探照灯的光柱下闪着白色的光辉。总体来说,这广大的城市位于狭窄山谷的底部,不过在陡坡上也星罗棋布着一些孤立的神殿或山庄。就算屋顶崩落、立柱折断,但那不可能被任何事物抹去的、属于遥远得难以追忆的太古的光辉依然没有消逝。

看到此前一直被我视为神话的亚特兰蒂斯在眼前出现,我油然生出考察这座废墟的热切渴望。过去肯定曾有河流在谷底深处流过,当仔细观察的时候,我不禁为那石制和大理石制的桥梁和河堤,为那美丽的、翠绿的阶台和堤岸目眩神迷。在这热情之中,我几乎变得和可怜的克兰策一样愚蠢、感伤,以至于很久以后才注意到,那向南的海流已经停止;就像飞机在地面上的城市中着陆那样,U-29 开始缓慢地在沉没的城市中着陆了。同样地,我一时也没发现,那非比寻常的海豚群已经消失不见。

又过了约两小时,我艇才终于停在靠近山谷岩壁的铺石广场上。在潜艇的一侧,是一个斜坡,从广场直达昔日的河岸,可以让我看清城市的全貌。在另一侧,紧挨着潜艇,一座装饰得富丽堂皇、保存得极其完美的庞大建筑巍然耸立,毫无疑问,这是一座在岩石上挖出来的神殿。这幢宏大的建筑究竟是如何建成的,我根本无从想像。它的正面墙是难以形容的巨大,毫不间断地把岩山上的凹陷整个盖满;在墙上开着许多窗户,墙中央则有一扇连接着巍峨台阶的大门像巨口一样张开,整扇门都被巧夺天工的浮雕环绕,浮雕的内容让人联想起罗马的酒神节。支撑着这一切的,则是巨大的立柱和楣梁,皆饰以华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雕刻,那雕的尽是些理想化的田园风景,以及祭司和女祭司们排成行列、拿着奇怪的宗教用具去礼拜灿然的神祗的景象。这些雕刻呈现出完美的艺术性,整体风格是希腊式的,但也包含着奇特的个性。它们看起来古老得可怕,因此只可能是希腊艺术的远祖,不可能是直系祖先。这恢弘的人造建筑的每一个细节无疑都是从我们行星上的这座岩山中雕掘而出,它整个就是山谷岩壁的一部分,可能是在一个或一连串山洞的基础上进一步掏空而成。至于它内部的空间究竟宽广到什么程度,则是我的想像力所远远不及的。它一定是一座神殿,无论是岁月的流逝还是海水的浸泡都不能腐蚀它那远古的威容,尽管经历了千年万年的岁月,它依然是那样地无瑕,是那样地神圣不可侵犯,就这样一直矗立在大洋深渊那漫漫的黑夜和茫茫的沉寂之中。

我整小时整小时地望着那美丽而神秘的巨大神殿,望着这座海底城市中的建筑、曲拱、雕像和桥梁。明知死亡就要临近,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之心,热切地搜索着,把探照灯的光柱到处打遍。在灯光下,我看清了许多细节,但却看不见那座岩石神殿内部的样子。最后,我总算意识到还要节省电力,关闭了探照灯。和漂流时的那几周相比,现在的光柱明显暗了许多。探照灯的灯光逐渐消失,我探索深海秘密的欲望却水涨船高。我,一个德国人,现在成了踏入这座被永远遗忘的城市的第一人了!

我取出并检查了金属框架的深海潜水服,又确认潜水电筒和空气再生装置一切正常。尽管一个人打开双联舱口有些困难,但我深信,依靠掌握的科学技能,我能够克服一切障碍,亲身踏上这座死城的地面。

8 月 16 日,我离开 U-29,费力地走在荒废的、被淤泥覆盖的道路上,朝远古河道的遗迹前进。我没有发现任何骨殖或人类的遗骸,但是却搜集了包括雕像和硬币在内的各种古代文物。我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的心情——当穴居人还在欧洲大地上漫步、当没有人见过尼罗河怎么流入海洋的时候,这里就已经出现了高度发达的文明。对这文明,我只有敬畏,没有别的念头。倘若这份笔记能被发现,靠着它的引导,这些我只能隐约暗示的奥秘定能被别人解明。后来,潜水电筒的光开始减弱,我便回到潜艇,决定第二天再去探索那座岩石的神殿。

17 日,我正沉浸在探究神殿奥秘的冲动之中,沉痛的失望却给我当头一棒。我发现给潜水电筒充电的设备已在七月暴动的时候被那群猪一样的水兵们破坏了。我无比愤怒;但日耳曼人的直觉告诉我,如果不拿电筒就走进黑暗无光的神殿,说不定会和以此地为巢的难以形容的海中怪物碰个正着,退一步说,我也可能陷在迷宫般的通路中,再也无法出来。我能做的,只有启动 U-29 的探照灯,依靠已经非常微弱的灯光,登上通往神殿的台阶,开始研究外墙上的雕刻。光柱能以向上的角度照进大门里,我想试试能不能看见门里的东西,但只是徒然。不过,里面的天花板倒是能看见一点;我在确定门里是坚实的地面之后,踏进了一、两步,然后就不敢前进了。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同时也明白了可怜的克兰策的感受。那神殿仿佛是在一步一步地把我拉扯过来,我开始畏惧那不可见的、逐渐增强的恐怖。我回到艇上,关了灯,坐在黑暗里沉思。为了应对紧急情况,必须从现在开始节省电力。

18 日星期六,我整天都在黑暗里度过。我这日耳曼人的意志已被打碎,各种各样的思想和记忆不断折磨着我。那禁忌的遥远往昔留下的不祥残迹已让克兰策发狂而死,它现在也在劝我走上同样的道路。命运保留下我的理性,难道只是为了把我推向那人类连做梦都未曾梦见过的,无比恐怖、无比不可思议的终局吗?我的神经万分痛苦,我必须摆脱这种弱者的迷茫。

那一晚,我根本睡不着。我全然不为将来打算,整晚都开着灯;电力会比空气和食物先用完,这一点让我很恼火。我想到安乐死,于是检查了手枪。快到早晨的时候,我一定没关灯就睡过去了,当下午醒来时,艇内一片黑暗,无疑是蓄电池用完了。我在连续划了好几根火柴后,不禁深深地后悔,为什么我们以前毫无远见地耗尽了艇上仅有的几根蜡烛。

当最后一根火柴的火苗消失之后,我就静静地坐在无光的黑暗中。在无可避免的死亡面前,我开始回忆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终于唤起了到目前为止一直潜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那是会让我像迷信的弱者一样瑟瑟发抖的记忆。我在岩石神殿的雕刻上见到的那名辉煌的神祗的相貌,竟和那溺死的海员从大海里带来、又被可怜的克兰策随身带回大海的象牙雕像上的颜容完全相同。

这个巧合令我呆若木鸡,但我并不害怕。只有浅薄的论者才会性急地用朴素而单纯的超自然因素来解释这桩奇妙的、错综复杂的事情。这巧合的确令人难以置信,但我是一个拥有健全理智的人,绝对不会把那些毫无逻辑关系的事情——从击沉胜利号开始,直到我陷入眼下的绝境为止,这中间发生的所有非比寻常的事件——联系在一起。我觉得必须多休息一会,于是就服用了镇静剂,重新入眠。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我在梦中听到了被淹死的人们的哀号,看到了贴在潜艇舷窗上的死者的脸庞。在那些死者的脸庞之中,也有那带着象牙雕刻的年轻人的活生生的、嘲讽的面容。

我必须谨慎地记录今天醒来后发生的事情,因为我的精神现在十分衰弱,幻觉和真实正在我眼里混成一团。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我现在的精神状态无疑是很有趣的,我很遗憾,德意志的权威专家不能对它进行科学性的观察。睁开眼睛之后,我首先兴起了想要探访那座岩石神殿的难以遏止的欲望,这欲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长,我只好本能地唤起一些恐惧的感情来打消它。接下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在蓄电池耗尽的黑暗中看到了光——有一种类似磷光的光辉从面向神殿那一侧的舷窗里透了进来。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因为据我所知,没有任何深海生物能发出如此强烈的磷光。可是,在着手调查之前,我又出现了第三个感觉,这个感觉是如此有悖常理,令我开始怀疑我的感官是否依然客观。我听到了幻听:透过 U-29 那完全隔音的船体,我仿佛听到了有韵律、有节奏,同时还有些狂野的声音,它就像是美丽的清咏,或是合唱的圣歌一般;于是,我确信自己的精神和神经已经不正常了,在划了一堆火柴、灌了一瓶溴化钠水溶液之后1,幻听平静了不少,可磷光并没有消失,而且我也很难抑制自己想要靠近舷窗、调查光源的幼稚冲动。这种感觉真实得让人恐怖:磷光使我能看清周围那些熟悉的物品,包括我刚喝完的溴化钠水溶液空瓶——可是,那空瓶已经不在我刚才放下的位置了。我琢磨了半天,最后穿过房间,摸到了空瓶。它正放在我所看到的那个位置。现在我知道了,这光要么是真实的,要么是一种始终如一、不可驱散的幻觉。最后,我放弃一切抵抗,登上潜望塔,去寻找光的来源。也许,那光来自另一艘 U 艇,我还有获救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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溴化钠水溶液: 在医学上用作镇静剂

我以下的记录一定不是客观、真实的,因为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完全超越了自然的法则,所以它一定是我这疲惫头脑的主观、虚幻的想像。当登上潜望塔之后,我发现大海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光芒四射,没有任何动植物在发出磷光,河岸斜坡上,城市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接下来我所目睹的事物,一点也不夸张、一点也不怪诞、一点也不恐怖,因为看到它之后,我就再也不相信我的知觉了。在那座从岩石山丘上雕掘而出的海底神殿的门窗里,摇曳的光辉正灼然闪耀,仿佛有火焰在神殿深处的祭坛上猛烈燃烧。

后面的事情就混沌不明了。当凝视那发出神秘光辉的门窗时,我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为异常的东西——那些东西太异常了,我无法在此加以名状。我觉得我看见了一些东西在神殿里,它们有些静止不动,有些正在移动。这时,我又开始听到了那种非现实的、跟我刚醒来时所听到的一模一样的咏唱,于是我所有的思想和恐惧都集中到了那个海中的年轻人、以及那个与神殿的楣梁和立柱上的雕刻一般无二的象牙雕像之上。我想到了可怜的克兰策。如今,他的尸体随着被他带进海里的那个象牙雕像漂到了什么地方呢。他肯定警告了我什么事情,但我没有注意;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个软弱的莱茵兰人,足以让他发狂的苦难,对普鲁士人来说却能轻易承受。

现在我要做的事情非常单纯。进入神殿探访的冲动已经成了一种难以解释的、压倒性的命令,我根本不可能拒绝。我这日耳曼人的意志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行动,自此之后,我的意志本身大概也会变成无所谓的东西吧。我将像疯狂的克兰策那样死去,但和毫无防护地跳入大海的他不同,我依然保持着一个普鲁士人——保持着一个人的心志,直到最后的最后,我也要调动仅存的一丝意志。当明白自己必须到那里去之后,我就准备好潜水服、头盔和空气再生装置,然后,为了这段经历有朝一日能为世人所知,立即开始撰写这篇记录。我会把笔记装进瓶子里,在我永远离开 U-29 的时候,把它投进海中。

疯子克兰策的预言至今犹在耳畔,但我却一点也不害怕。我知道我看见的东西不可能是真实的,我也知道我的疯狂最多不过是让自己在空气耗尽之后窒息而死罢了。从神殿里发出的光辉是纯粹的幻觉,而我将在这黑暗的、被人遗忘的海底,得到与一个日耳曼人相称的平静的死亡。我在写下这些文字时听到的恶魔般的笑声,当然也是我自己这疲惫的头脑的产物。就这样,我将小心地穿上潜水服,鼓起勇气登上台阶,走进那座原初的神殿、走进那沉默的、属于无限深渊和无尽岁月的神秘之中。

The End


The Terrible Old Man

可怕的老人

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拜访那位可怕的老人——这正是安吉洛·里奇 (Angelo Ricci) 、乔·赞尼克(Joe Czanek)、曼纽埃尔·席尔瓦(Manuel Silva)三人的计划。这位老人独居在一座极其古老的房屋里,地址是临海的水街;谣传说他富有得超乎寻常、身体也衰弱得超乎想像。对于里奇、赞尼克、席尔瓦等专业人士来说,这实在是太有魅力的目标——这三位先生所做的正是“强盗”这门体面的职业。

尽管所有人都肯定,在老人那座发霉、朽败的房屋中藏有无可估量的财富,但金斯波特的居民们众口相传、心中所想的事情却足以让里奇等三位先生的同道对那座老屋敬而远之。说实话,这老人的确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人们相信,他年轻时是一艘隶属于东印度公司①的三桅大帆船的船长,但那已经非常久远,没有人还记得当时的事情,由于老人自己寡言少语,就连知道他的本名的人也为数甚少。几株扭曲的树木长在他那古旧而疏于打理的前院,同时,老人还在院子里安置了自己的藏品:许多古怪的巨石,它们被怪异地分为群组、涂上彩色,看起来就像边远的东方神殿里的偶像。镇上的孩童们喜欢嘲笑他长长的白发苍髯、试图用顽劣的石块打碎他屋子的小玻璃窗,但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恐惧这些异样的巨石,不敢靠近这座房屋。那些年纪更大、好奇心更强的镇民有时会偷偷跑过去,透过肮脏的窗户往里窥视——让他们恐惧的是另外的事情。他们说,一楼的房间空荡荡的,除了桌子几乎没有别的家具,许多奇特的瓶子摆在桌上,瓶子里用丝线吊着小小的铅块,就像钟摆那样。可怕的老人会和这些瓶子对话,管它们叫“杰克”、“疤脸”、“高个子汤姆”、“西班牙的乔”、“彼得斯”、“埃利斯大副”②等等,他每次叫出名字,某个瓶子里的小铅块就会像回应似地振动。所有目睹过这位高大、清癯、可怕的老人与瓶子进行的异常对话的人都不愿再看他一眼。但安吉洛·里奇、乔·赞尼克、曼纽埃尔·席尔瓦三位先生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金斯波特本地人,他们都属于新近到来、种族混杂的外国移民③,是处在新英格兰的生活和传统之外的“圈外人”。在他们看来,这位“可怕的老人”只是一个必须扶着虬结的拐杖蹒跚、羸弱的双手可怜地颤抖、几乎完全无力的老家伙罢了。他们真心地用他们的方式同情这位被所有人排斥、被所有人避之不及、连所有的狗都对他狂吠的老人,但生意就是生意,这三人都已将灵魂献给强盗事业,对他们而言,这位极其衰朽的老人既是一个诱惑,也是一个挑战:这老人没有银行账户,当他不得不在镇里购买少许必需品的时候,会支付西班牙铸造的金币和银币,这些钱币已经有两个世纪的历史了。

里奇、赞尼克、席尔瓦三位先生把拜访老人的时间定在 4 月 11 日的夜晚。里奇先生和席尔瓦先生去和那位可怜的老绅士直接面谈,而赞尼克先生应把一辆汽车隐蔽地停在船街,靠近主人庭院高墙的后门,等待他的同伴带着预想中的金属负荷归来。为了避免向突然出现的警察做出多余的解释,整个计划必须安安静静、避人耳目地启动。

按照定好的计划,这三位冒险家先是分头行动,以防在事后招来恶意的怀疑。里奇和席尔瓦二位先生在老人位于水街的家门前会合,虽然不喜欢透过扭曲树木的萌芽枝条洒在涂色巨石上的月光,但他们现在必须考虑比无根无凭的迷信更加重要的事情。他们担心,年老的海船船长都特别顽固而偏执,为了让那位可怕的老人吐露收藏金币和银币的所在,必须做一些可能不是那么令人愉悦的工作。不过,他毕竟太老、太虚弱,再说访客有两个人。里奇先生和席尔瓦先生都拥有让守口如瓶之人变得口若悬河的技艺,何况一位孱弱的龙钟老者的惨叫很容易就能闷住。于是两人靠近唯一一扇透出亮光的窗户,听到可怕的老人正像孩子一样跟那些装着铅摆的瓶子说话;然后,他们戴上面罩,礼貌地敲响了被风雨染黑的橡木门。

对赞尼克先生来说,等待的时间未免太过漫长了。他待在隐蔽好的汽车里,这汽车就停在船街,靠近可怕的老人的住所后门。他是一个极其善良的人,所以对老房子里传出的可怖哀嚎感到心神不宁——这时,离约定的时间刚好过了一个小时。他想,不是已经关照过两位朋友,叫他们不要对可怜的老船长下手太重吗?他的神经变得紧张,直望着嵌在爬满藤条的石墙里的那扇狭窄橡木门,还看了好几次手表,觉得两位同伴的拖延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难道那老人在供出藏宝的所在之前便一命呜呼,他们只得把屋子彻底翻找一遍?赞尼克先生不喜欢在这么暗的地方等太久。这时,他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或拍打声从门内传来,听到生锈的门闩被悄悄拉出,又看到狭长而沉重的门扉向内开去。孤单而昏暗的路灯射出苍白的微光,他焦灼地看向后门,满心期望他的同事们走出近旁这座阴森而凶险的房子,把“东西”搬上车;但期望落空了。当他的目光落到门内时,发现在那里的根本不是他的同事们,而是那位可怕的老人——对方正倚着自己那根虬结的拐杖,脸上的微笑简直令人发指。赞尼克先生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老人眼睛的颜色,现在他看清楚了:那双眼睛是黄色的。

在这种小镇上,一点点小事就足以让人大惊小怪。因此,金斯波特的镇民对那三具身份不明的尸体整整讨论了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这三具尸体被海浪冲上岸,身上千疮百孔,就像被许多短刀细细地碎割过、被许多靴跟狠狠地践踏过一样。有些镇民甚至谈到了一些琐碎的小事,例如那辆被遗弃在船街上的无人汽车,或者某些半夜醒来的镇民听见的非人哀嚎——那嚎叫声可能来自流浪的动物或迁徙的鸟类。但可怕的老人对这些闲扯的八卦毫无兴趣,他天生就不爱说话,随着年纪渐长,也愈发变得沉默寡言。况且,身为一名老迈的海船船长,他肯定在早已被忘却的年轻时代目睹过太多更加刺激的事情。

The End


译注:

①:东印度公司于 1874 年解散。

②:似乎都是船员的名字或外号。

③:他们的名字分别是意大利式、波兰式、葡萄牙式,这三个国家的人均为当时新英格兰的主要移民。(引自 Setarium 的注释)

http://www.hplovecraft.com/writings/texts/fiction/tom.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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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hing on the Doorstep

门外之物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尤其翻译时不便上网查阅,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Chapter I

没错,我的确将六颗子弹送进了我最好的朋友的脑袋,但我仍然希望通过这份陈述说明我并没有谋杀他。起初,你们会说我是个疯子——比我在阿卡姆疗养院单间里射杀的那个人更加疯狂的疯子。然后,一些读者会思考每一段叙述,将它们与已知的事实进行对比,然后扪心自问:在见识了有关那一恐怖事物的证据——那个位于门阶上的东西——后,我还能相信什么呢?

当初,我觉得自己所经历的疯狂故事只不过是些疯癫的胡话。即便是现在,我也会问自己是不是被误导了——还是我根本就没有发疯?我不知道答案——但其他人也会谈论一些有关爱德华与亚西纳•德比的怪事,甚至就连冷淡麻木的警察们也没办法解释那位骇人的访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支支吾吾地试图编造出一套理论将一切归结为被解雇的仆人炮制出的恐怖玩笑或警告,可是他们也从心底里知道,真相要远比这些事情更加恐怖、更加令人难以置信。

所以,我说我没有谋杀爱德华•德比。更确切地说,我为他复仇了,并且为这个世界清除了一头可怕的怪物——如果它存留下来,它将会为整个人类带来无数的恐怖。在我们每日行走的道路近旁有着某些充满阴影的黑色地带。偶尔,某些邪恶的家伙会开辟出一条通道穿过这些黑暗地带。这个时候,那些知情的人就必须不计后果地予以铲除。

我与爱德华•皮克曼•德比自小相识。他比我小八岁,却非常早熟。那个时候他才八岁,而我也只有十六岁,但我们已经有了许多的共同点。他是我见过的最为杰出的少年学者。七岁的时候,他写了一首内容阴郁、充满幻想、甚至还有些病态的诗,让他身边的那些家庭教师倍感惊讶。私家教育以及娇生惯养的隐居生活或许在一定程度上也导致了他的早熟。在小的时候,他的身体有些虚弱,这让溺爱孩子的父母颇为担心,因此他们一直将他牢牢地留在身边。他被禁止在没有护士照看的情况下外出,也极少有机会与其他孩子一同无拘无束地玩耍。这些事情无疑让那个孩子的内心生活变得神神秘秘、稀奇古怪起来,而各种各样的幻想也就变成了他通往自由的康庄大道。

不论如何,他在少年时就掌握了渊博而又奇异的学识;尽管我比他年长得多,但他轻松写下的那些作品也让我感到着迷。在那个时候,我比较偏好那些风格有些怪诞的艺术作品,而且我发现这个比自己更加年轻的孩子罕见地拥有着一颗志趣相同的心灵。我们两个全都热爱那些阴暗而又令人惊叹的事物,这无疑是因为我们俩都生活在一座日益衰败、隐隐有些让人恐惧的古老小镇里——这座小镇即是受到女巫诅咒同时也充满了民间传说的阿卡姆。在那儿,那些堆挤在一起、松垮塌陷的复折式屋顶与逐年崩落的乔治亚式栏杆在经历过好几个世纪后依旧忧郁地耸立在阴沉低语的密斯卡托尼克河河畔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将兴趣转移到了建筑学上,同时也放弃了为爱德华所创作的那些魔鬼诗篇绘制一份插图本的想法,但是我们的友谊却并没有因此受到损害。小德比的奇特天份得到了显著的发展。在他十八岁那年,他收集整理了许多噩梦般的抒情诗,然后出版了一本名为《阿撒托斯及其他恐怖》[注1]的小册子,并因此引起了大规模的轰动。他还曾与恶名昭彰的波德莱尔派诗人贾斯廷•杰弗里[注2]有着密切的书信往来。此人曾编写过《巨石的子民》[注3],并且在1926年拜访了一座位于匈牙利境内、声名狼藉的不祥村庄后尖叫着死在了一家疯人院里。

[注1:title Azathoth and Other Horrors]

[注1:Justin Geoffrey]

[注2:The People of the Monolith ]

另一方面,由于始终过着娇生惯养的生活,德比在自力更生与处理实际事务方面却没有太大进展。他的健康状况已经好转,但过度宠爱的父母也让他习惯于像个孩子似的依赖他人;他从未独自旅行过,也不会自己做决定,更不愿承担任何责任。不难想见,他没法适应商业事务与职业生涯中的复杂斗争,但是充裕的家境还不至于让他陷入悲剧的境地。成年之后,他依旧有着一张让人容易猜错年纪的少年面孔。金发碧眼的他有着孩童般的新鲜肤色;他费尽千辛万苦才留起了一撮其他人能够分辨出来的小胡子。他的声音非常轻柔,而娇生惯养缺乏锻炼的生活也让他显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丰腴,却又不像早熟的中年人那样大腹便便。他长得很高,如果不是因为害羞而显得有些孤僻与书生气的话,那张英俊面孔会让他成为一位非常引人注意的风流绅士。

每年夏天,德比的父母都会带他出国,而他很快就抓住了欧洲思潮与欧式表达方式的皮毛。他如同坡一般的天赋越来越偏往颓废主义的方向,而其他那些艺术家般的敏感与渴望也逐渐在他体内生根发芽。在那些日子里,我们进行了大量的讨论。当时,我已经从哈佛毕业,正在波士顿的一家建筑师事务所里学习。再后来,我结了婚,并最终回到了阿卡姆从事自己的职业工作。我定居在索通斯托街的家庭农场里,自我父亲由于健康原因从弗罗里达州搬到阿卡姆后,我的家族就一直生活在那里。过去,爱德华几乎每晚都会来拜访我,后来我渐渐也将他当成了家庭里的一分子。不管是按门铃还是叩门环,他都遵循着一套特有的规律,这套方法后来甚至都演变了一种真正的暗号;因此在晚饭过后,我总会静静聆听那段熟悉的讯号——先是三声的轻快叩击,然后稍稍一顿,接着又是两声。不过,我不会这样频繁地拜访他家,而且我每次去他家时都会嫉妒地看到他那不断扩充的藏书室里堆满了神秘晦涩的书卷。

德比在阿卡姆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完成了学业,因为他的父母不愿意让他去外地求学。他十六岁的时候进入了大学,并且在三年内完成了学业,主攻英语文学及法语文学,并且在除了数学与科学以外的所有科目上都得到了很高的分数。他很少与其他学生来往,可是却经常羡慕地看着那些“胆大妄为”或是“自由奔放”的家伙——他会模仿他们“机灵”的肤浅言辞,模仿他们毫无意义的讽刺手势,同时也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有胆量去尝试那些引起非议的行为。

但他真正成功做到的事情只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热衷于秘密魔法学识的狂热爱好者,因为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图书馆一直都是个非常著名的地方。过去,他在面对那些古怪和幻想的事物时总是浅尝辄止,但到了那个时候,他开始钻研起了那些真正的符文与谜团——那些传说中的古老过去为子孙们所留下的指引与谜题。他读过许多书,例如可怖的《伊波恩之书》,冯•容兹的《无名祭祀书》,以及阿拉伯疯子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编著的禁书《死灵之书》,但他从未向自己的父母说起这些事情。我的儿子——我的独子——出生的时候,爱德华已经二十岁了。得知我借用他的名字将新生儿起名为爱德华•德比•厄比顿后,他显得非常高兴。

二十五岁的时候,爱德华•德比成了一个学识渊博的人,一位远近闻名的诗人与幻想家。可是缺乏社交与责任心的生活让他的作品里充满了模仿与过分的书生气质,这拖慢了他在文学方面的发展。我可能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因为我发现他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充满了各种极其重要的理论话题;而他也需要我,因为我能为任何他不愿意告诉父母的事情提供建议。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倒不是因为他喜欢这种生活,只是他天性害羞,不够活泼,而且还被父母细心地保护着——另外,在参与社会活动时,他也仅停留在最浅薄、最敷衍的表面。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他由于健康问题以及根深蒂固的胆怯性格被留在了家中。我去普拉茨堡当了个军官,但却从未去过大洋彼岸。

时间一年年过去。在他三十四岁那年,爱德华的母亲过世了,而他也因此患上了某种古怪的心理疾病,如同废人般过了好几个月。他父亲把他带去了欧洲,不过,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摆脱了窘境。在那之后,他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怪诞的兴奋,仿佛部分地摆脱了某种看不见的束缚。虽然已经步入中年,他却开始与那些更加“激进”[注]的大学生们混在一起,并且参加了某些极度疯狂的举动——他还被狠狠地敲诈了一次 (钱是我借给他的,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父亲注意到他参加了某些事务) 。有些私下传播的谣言说那些疯狂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学生极端的古怪。甚至还有些传闻提到了黑魔法,以及一些没人会相信的事情。

[注:原文是“advanced”]


Chapter II

在他三十八岁那年,爱德华遇到了亚西纳•韦特。我猜,那时候她大概只有二十三岁;并且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里学习一门有关中世纪玄学的特殊课程。我朋友的女儿曾在金斯波特的霍尔学院里与她见过几面,但那个姑娘通常会躲着韦特,因为她有着非常古怪的名声。她是个有着深色皮肤、身材小巧、模样漂亮的女人,却有着一双特别鼓凸的眼睛;那些特别敏感的人会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因为她的表情让人觉得不太自在。不过,普通人之所以会躲着她,主要还是介意她的身世与言论。她来自印斯茅斯的韦特家族,而我们那儿世代流传的许多阴暗传说都提到了破败凋敝、几乎荒废的印斯茅斯,也提到了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有些故事说,那儿的居民在1850年做几笔非常可怕的交易;还有些故事说,这座荒废的渔港里还生活着几个古老的家族,而这些家族里的成员都带有某种古怪的、“不太像人类”的特征——只有守旧过时的北方佬才能想象出这样的故事,也只有他们才会怀着适当的敬畏情绪反复提起这样的故事。

亚西纳的问题更严重,因为她是伊佛雷姆•韦特的女儿——是上了年纪的伊佛雷姆与一个总是带着面纱的不知名女人生下的孩子。伊佛雷姆住在印斯茅斯镇华盛顿街上的一座已经部分倒塌的大宅里。见过那地方的人说,那座屋子的阁楼窗户常年钉着木板,而且每到傍晚,里面就会传来奇怪的声音 (不过阿卡姆人总是避免去印斯茅斯) 。大家都知道这个老头曾是位令人惊讶的魔法学徒,还有些传说宣称,他能够依靠自己的意念在海上召唤,或是平息,一场风暴。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两次,那个时候他恰巧来阿卡姆查阅一些大部头的禁书。我很讨厌他那张留着乱糟糟铁灰色胡子、好像是狼一般的阴沉面孔。后来,他把女儿送进了霍尔学院,并且执意要求让学院的校长担任女儿名义上的监护人;可就在他女儿进入霍尔学院读书之前,他就因为疯病死掉了——而且他死时的情形特别古怪。不过,亚西纳曾病态地渴望效仿她的父亲,有时候,她看起来像极了她的父亲。

当爱德华与亚西纳相识的消息流传开后,我那位女儿与亚西纳同校的朋友便反复谈论了许多奇怪的事情。亚西纳似乎总在学校里摆出一副魔法师的模样;而且她似乎真地能够完成某些非常令人困惑、同时也非常不可思议的壮举。她自称有能力召来雷暴,但那些貌似成功的案例基本上都需要依赖某些神秘的预测窍门。动物们明显都很厌恶她,而且她只需要用右手比划几个动作就能让任何一条狗狂吠不止。偶尔,当她斜眼睨视、想要用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眨眼吓唬自己的同学,或是根据自己的处境说出某些充满风情的挑逗嘲讽时,亚西纳就会表现出一些非常特别的知识,或者说出某种非常特别的语言,对于她这样的年轻姑娘来说,这可是件非常古怪——也非常令人惊异——的事情。

不过,亚西纳最特别的地方还在于她能够对其他人施加奇怪的影响。有许多事情都证明了这一点。毫无疑问,这个姑娘是个天生的催眠师。她会古怪地凝视着自己的同学,让被凝视的人清晰地体验到一种人格转换的感觉——就好像被凝视的人暂时转移进了魔法师的身体里,能够从房间对面看见自己真正的身体,看见自己瞪着一双向外鼓凸、闪闪发亮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怪异的表情。亚西纳时常谈论自我意识的本质,并大胆宣称意识是独立于身体的存在——或者,至少不依赖身体里的生命活动而存在。不过,自己是个女人的事实让她觉得非常生气;因为她相信男性的大脑拥有某种独特的、能够造成深远影响的宇宙能量。她曾经明确地表示,如果有一颗男人的大脑,她对于未知力量的掌控将会媲美并且超越自己的父亲。

爱德华在一场在某个学生宿舍里召开的“知识分子”聚会上遇见了亚西纳。结果,第二天他来找我的时候口里念叨的全是亚西纳。他觉得这个女人既有趣又博学,让他觉得非常着迷。此外,他也特别喜欢她的模样。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个年轻姑娘,也只能隐隐约约地回忆起一些与她有关的零星印象,但我很清楚她是谁。爱德华如此抬举她让我觉得有点儿遗憾;但我没有说任何让他泄气的话,因为我知道那只会让他愈发地迷恋她。不过,他说他并没有向自己的父亲提起这个姑娘。

随后的几个星期里,我从小德比那里听到的事情几乎全都与亚西纳有关。其他人也纷纷谈论起了爱德华在步入中年后却突然对女人大献殷勤[注]的举动,但他们一致认定爱德华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他那个年纪的人,也一点也不合适为他的古怪女神担任护卫。虽然爱德华有点儿懒惰与放纵,但他的啤酒肚并不明显,而且他的脸上完全没有皱纹。另一方面,亚西纳却有着早熟的鱼尾纹——那是她经常运用自己强大意志的结果。

[注:原文是Edward’s autumnal gallantry]

在这段时间里,爱德华曾带着那个女孩来拜访过我,而我也立刻意识到这场感情并非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那个姑娘始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并且流露出一种几乎只能在掠食动物眼里才能看到的神色,我觉得他们之间肯定存在着一种难舍难分的亲密关系。没过多久,德比的父亲也找到了我。对于老德比先生,我一直抱有几分钦佩与尊敬。他听说了一些传闻,知道自己儿子找了个新朋友,并且从“那个孩子”口里巧妙地探听出了事情的真相。爱德华打算迎娶亚西纳,甚至已经开始在郊区物色新的住处了。这位老父亲知道我的意见能对他儿子造成巨大的影响,因此他想请我破坏这段愚蠢的恋情;但我非常遗憾地表达了自己的顾虑。真正的问题并不是因为爱德华的意志太过软弱,而是因为那个女人的意志太过强大。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已经将他所依赖的对象从自己的父母转移到了一个新的、更加强大的形象上。对此,我们已经无能为力。

一个月后,他们举行了婚礼——根据新娘的要求,婚礼由一位太平绅士[注1]主持。德比先生接受了我的建议,没有提出反对;他,我的妻子,我的儿子,还有我全都参加了这场简短的仪式——而婚礼上的其他客人全都是些大学里来的放纵而任性的年轻人。后来,亚西纳买下了坐落在海尔街[注2]末端,位于乡间田野里的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注3]。但是,在搬进那座庄园之前,他们计划先去印斯茅斯做一段短期旅行,因为他们要从那边捎带上三个仆人以及一些书籍与家居用品回来。可能爱德华与他的父亲都没料到,亚西纳之所以愿意留在阿卡姆不再返回故乡,是因为她私下里希望能够离大学,图书馆还有那群“饱经世故”的家伙更近一些。

[注1:原文是justice of the peace,一种源于英国,由政府委任民间人士担任的荣誉职位,主要从事维持社区安宁、防止非法刑罚及处理简单的法律程序等工作。]

[注2:原文是High Street]

[注3: the old Crowninshield place ]

当爱德华度完蜜月再度拜访我时,我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亚西纳让他刮掉了那撮稀稀拉拉的小胡子,但变化并不止这些。他看起来更加沉稳,更加体贴了。过去,他会为了表达孩子气的反叛而习惯性地嘟起嘴唇,可如今,这种动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毫不做作的忧伤神色。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这种改变。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时的他比过去更像是个正常的成年人。或许这桩婚姻是件好事——但是这种依赖对象的改变会不会逐渐中和[注]他之前的心态,并最终让他养成负责任的独立心态呢?来拜访我的时候,他是只身一人,因为亚西纳很忙。她从印斯茅斯带来大批书籍与器具,正忙着将它们收拾进克罗因谢尔德庄园的房屋与庭院内。当他说起那个地名的时候,德比打了个寒颤。

[注:原文是neutralisation]

她那位于印斯茅斯小镇上的家是个让人觉得颇为不安的地方,但那个地方的某些东西教会了他许多令人惊异的事情。得到亚西纳的指导后,他迅速掌握了大量隐秘的知识。此外,亚西纳计划了许多实验,其中不乏大胆乃至具有颠覆意义的想法——德比在谈论这些东西时有些拘束——但他愿意相信她的能力与目的。跟他们一同回来的三个仆人非常古怪——其中有一对年纪大得吓人的夫妇,他们曾服侍过老伊佛雷姆,并且偶尔会神神秘秘地提起那个人以及亚西纳已经死去的母亲;另一个仆从是位皮肤黝黑的年轻少妇,她有着一张怪异的面孔,而且似乎永远散发着一股鱼腥味。


Chapter III

接下来的两年里,我与德比的见面机会越来越少了。偶尔,两次熟悉的三加二式敲门声之间可能会相隔上两个星期的时间;而且他来拜访我——或者,越来越频繁的情况是我去拜访他的时候——他也不太愿意去谈论那些重要的话题。在谈论神秘学研究的时候,他总是遮遮掩掩;可是在过去,他总是愿意非常细致地讨论这些问题。此外,他也不太愿意去谈论自己的妻子。结婚后,那个女人明显老了许多。在那个时候,她似乎成了两个人中更年长的那一个。她的面容里显露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坚决,而她的整个外貌也似乎透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可憎感觉。我的妻子与儿子也都有着相同的感受,因此我们逐渐停止了与她的来往——有一次,爱德华如同孩童般口无遮拦的时候,他告诉我们亚西纳很庆幸我们没有再去拜访她。偶尔,德比夫妇也会进行长途旅行——他们口头上说是去欧洲,但爱德华有时会悄悄透露出一些偏僻得多的旅行目的地。

在他们结婚一年后,爱德华身上发生的变化渐渐变成了人们的谈资。不过,那都是些相当随意的闲聊,因为这些变化全都是心理层面的改变;但是,这些闲聊也给出许多有趣的观点。根据人们的观察,爱德华虽然天性软弱,但他偶尔也会流露出与平常时候格格不入的表情,或是做出与以往截然相反的举动来。举个例子——过去,他根本不会开车,而那段时间里,人们有时会看见他开着亚西纳那辆马力强劲的帕卡德[注]在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的车道上进出往返,动作熟练得就像是个老手,甚至在遇到复杂的交通状况时也能表现出与平常完全不同的技术和信心。这种情况似乎总发生在他刚从某个地方旅行回来,或是正准备旅行去某个地方的时候——至于他为什么要旅行,则没人知道,不过他最喜欢走印斯茅斯路。

[注:Packard,二十世纪初的著名美国汽车制造商,现已破产。]

奇怪的是,这种转变似乎并非全朝着令人欣慰的方向发展。人们说,在那些时刻里,他特别像自己的妻子,或者说特别像老伊佛雷姆•韦特——可能是太过罕见的缘故,这样的他似乎总让人感到有些不太自然、不太正常。有时候,在以这种状态过了几个小时后,他又会无精打采地平躺到汽车的后座上去,让一个明显是雇来的司机或技工接替他继续开车。他的社交活动越来越少,而参加这些活动的时候 (我或许该说,包括他拜访我的时候) ,他最常表现出的模样就是过去那副优柔寡断的样子——那种不负责任的孩子气甚至比过去更明显了。亚西纳的脸明显衰老了许多,而爱德华——除了那些非常特别的情况外——实际上却更加放松了,甚至表现出一种夸张的幼稚心理,虽然他的脸上偶尔也会闪过一丝新流露的忧伤或理解的神色。这真是件令人非常困惑的事情。此外,德比家族几乎断绝了与那些大学里的浪荡子们有关的一切联系——我们听说,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太惹人讨厌,而是因为他们此时行进的研究已让哪怕是最麻木的颓废派人士都觉得惊骇不已。

婚后的第三年,爱德华开始坦白地告诉我,他觉得有些恐惧和不满。他会在无意间说出“走得太远了”之类的话,或者隐晦地提到需要“拯救他的身份”。起先,我忽视了这些谈话,但后来我开始谨慎地向他问起一些问题,因为我回忆起了一些事情,我朋友的女儿说亚西纳能够对学校里的其他女孩施加催眠般的影响力——那些学生会觉得自己在待她的身体里,从房间对面看见自己的模样。这些问题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与感激。还有一次,他嘟哝着说,自己要与我严肃地谈一谈。

也就是在这段时候,老德比先生过世了——后来,我很庆幸他在这时候过世了。爱德华曾为此感到心烦意乱,但却并没有沦落到精神崩溃的境地。结婚后,他极少有机会探望自己的父亲,因为亚西纳吸引了他的注意,让他把自己的全部亲情都投入到了她的身上。有些人觉得他面对噩耗时表现太麻木不仁了——特别是在人们注意到他开车时变得越来越得意与自信后,这种看法就更加明显了。他想搬回德比家族的老宅子,但亚西纳坚持要留在克罗因谢尔德庄园里,因为她已经非常习惯那儿的生活了。

不久后,我的妻子从一个朋友——少数几个还没和德比家族断绝来往的人之一——那里听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一天,她去海尔街的尽头拜访这对夫妇,却看见爱德华带着古怪自信和几乎是狞笑的表情开着汽车飞快地冲了出去。在按过门铃之后,她见到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少妇仆人,而那个少妇告诉她亚西纳也不在家;不过,在离开前她抬头看了一眼房子。而在爱德华家书房的一扇窗户边,她瞥见了一张匆忙缩回去的脸——那张脸上充满了痛苦、挫败以及失去重要事物后的绝望神情,让人心生难以言喻的哀伤。那是亚西纳的脸——想到她平日里那副盛气凌人的面孔,那情形实在有些不可思议;而且拜访者发誓说,在那个瞬间里,那双从面孔的眼眶里向外凝视的悲伤朦胧眼睛正是可怜的爱德华的眼睛。

再后来,爱德华拜访我的次数略微增加了一点儿,而他的暗示偶尔也会变得实际具体起来。虽然我们都生活在充满传说的古老阿卡姆,可他所说的一切依旧让人难以置信;而且当他怀着一种诚挚而又充满说服力的态度随意地透露出那些阴暗的学识时,人们甚至会开始担心他的心智是否正常。他提到了许多事情,例如某些在偏僻地点举行的恐怖集会;位于缅因州森林中心的巨大遗迹,以及遗迹下方通往黑暗秘密深渊的巨大楼梯;能够让人穿透无形的墙壁,前往其他时空的复杂角度;还有通过可怖的人格交换前往某些偏远禁忌的地点,其他世界以及别的时空连续体进行探险的方法。

偶尔,他也会展现出一些让我特别困惑的物件来佐证某些疯狂的暗示——那些物件大都有着难以捉摸的颜色与令人困惑的材质,它们与我听说过的任何东西都不相同,而那些疯狂的曲线与表面让人想象不出任何的用途,也不遵循任何可以想象得到的几何学。他说,这些是些“来自外面”的东西;而他的妻子知道该如何拿到这些东西。偶尔——总是在模棱两可的可怖低语中——他会提到老伊佛雷姆•韦特,那个他过去偶尔会在大学图书馆里看到的男人。但他从未具体说明这些暗示,但似乎总是围绕着某个特别可怕的疑问:那个老巫师是否真的死了——精神层面和肉体层面是否都已经死亡。

有时候,爱德华会在揭露这些秘密的时候突然止住话头。因此我怀疑亚西纳是不是在远处探知到了他的谈话,并且通过某种未知的、如同心灵感应一般的催眠术让他中止了谈话——她曾经在学校里展现过这一类的能力。我敢肯定,她已经有了疑心,觉得爱德华向我透露了一些事情,因为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她开始用一些有着神秘魔力的眼神和话语阻止爱德华去拜访我。想要拜访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他会假装去往其他的地方,但某些看不见的力量依旧阻碍着他的行动,或是让他渐渐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地。他通常只有在亚西纳离开后才会来拜访我——有一次,他还古怪地说,要等到“用她自己的身体离开后”才可以拜访我。而且,她事后肯定会发现爱德华偷偷拜访我的事情——那些仆人会监视他的出入——但她显然不想做出太激烈的举动。


Chapter IV

那年八月,我接到了一封来自缅因州的电报。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结婚有三年多了。当时,我已经有两个月没见到爱德华了,不过却听说他外出“办公”去了。照理说亚西纳应该与他一同出行,但一些机警的传闻说,屋子二楼那个挂着两层窗帘的房间里躲着一个人。也有人看见几个仆人在采购东西。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车桑库克镇上的治安官发电报告诉我,有个衣衫褴褛的疯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树林,胡言乱语,尖叫着需要我去保护他。那是爱德华——他只能回忆起自己的名字以及我的名字和地址。

车桑库克地处缅因州最荒凉、最隐秘、最杳无人迹的森林带附近,你需要开车狂躁地颠簸上整整一天时间,穿过一系列奇妙而森然的风景,才能抵达那儿。我在镇农场的一个小单间里见到了爱德华。他的状态正在疯狂与冷漠间摇摆不定。他立刻认出了我,并且开始朝我滔滔不绝地喊出一连串毫无意义而且有点儿前后矛盾的词语。

“丹——老天在上!满是修格斯的大坑!走下六千级台阶……所有令人憎恨的事物中最令人憎恨的东西……我永远都也不该让她领着我,现在我发现我在这个地方……耶!莎布•尼古拉斯!……那个出现在圣坛上的形状,还有五百个在嚎叫……那个带着帽兜的东西呜呜地说‘康莫格!康莫格!’——那是伊佛雷姆在巫师聚会上的秘名……我在那儿,她答应我不会带我去那儿的……一分钟前我还被锁在书房里,然后我就到了那里,而她带着我的身体走了——在那个完全亵渎神明的地方,那个不洁的深坑,那个黑暗国度发源的地方,看守者守护着大门……我看见一只修格斯——它改变了形状……我没法承受……我不会承受……要是她再把我送到这里来,我就要杀了她……我会杀了那东西……她,他,它……我要杀了它!我要亲手杀了它!”

我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去安抚他,不过他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第二天,我在村子里为他找了件体面的衣服,然后带着他踏上返回阿卡姆的旅途。当歇斯底里带来的狂躁完全消退之后,他渐渐平静了下来;不过,当汽车经过奥古斯特的时候,他开始低声嘀咕了起来——似乎城市的风景让他联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记忆。显然,他不想回家;考虑到他似乎对自己妻子抱有某种荒诞的谬见——而且这种谬见无疑是经由他在催眠状态下切实经历的某些磨难而产生的——因此我觉得他还是不要回家的好。所以,我决定让他跟我住上一段时间;不管亚西纳会不会因此感到不满。此外,我还会协助他离婚,因为基于某些心理因素的考虑,对他而言,继续这桩婚姻简直就是自杀行为。当汽车再度驶进开阔的田野后,爱德华停止了嘟哝。我继续驾车前进,任由他在我身边的座位上点头打盹。

日落的时候,我们飞驰着驶进了波特兰。这个时候,爱德华又开始嘟哝了。他的声音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因此我也就听见了一连串有关亚西纳的疯癫胡话。那个女人显然给爱德华的精神状态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因为他编造了一整套有关她的幻想。爱德华鬼鬼祟祟地咕哝说,他目前的困境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她正在一步步掌控他,而且他知道,将来的某一天,她不会再松手了。即便是现在,她也只会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有可能放松对他的控制,因为她还没法长时间控制他。她经常带着他的身体去一些不知名的地方参加不可名状的仪式,同时将他留在她的身体里,反锁在楼上的房间中——但是,在某些时候,她会失去控制,于是他就会发现自己突然回到了原有的身体里,置身在某个偏远、恐怖甚至是无人知晓的地方。有时她能重新掌控住他的身体,但有时候,她也会失败。他经常被留在某个地方,类似我找到他的那种地方……他必须一次又一次从遥远得令人恐惧的地方自己寻找路线回家,并且拜托其他人开车载他一程。

然而,最糟糕的是,她控制他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她想要变成一个男人——变成一个完整的人——这就是她想控制他的原因。她发现他有着久经锻炼的大脑与软弱的意志。总有一天,她会将他挤出去,带着他的身体永远消失——变成一个像是她父亲那样伟大的魔法师——而他会被困在那具女性的躯壳里,那具甚至都不完全是人类的躯壳里。是的,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有关印斯茅斯血统的事情。那儿的人与从海里来的东西做了某些交易——非常可怕……而老伊佛雷姆——他知道那个秘密,当他变老的时候后,他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让自己继续活下去……他想要永生……亚西纳会成功的——有过一个成功的例子了。

当德比嘟哝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转过头去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想要证实之前仔细观察时得到印象,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改变了。讽刺的是,他似乎比以前更健壮了——他的体格变得更强壮了,身体的发育也更正常了,那种由于懒惰的习性而导致的病态懒散也不见了。就好像被娇生惯养了一辈子的他终于开始真正积极而又正确地开始锻炼身体了,我猜亚西纳所展现出的力量肯定触动了他,迫使他一反常态地保持警惕,进行运动。但是,在这个时候,他的心智正处于一种非常可怜的状态;因为他正在嘀咕了许多疯狂、夸张的胡话,其中谈论到了他的妻子,黑魔法,老伊佛雷姆以及一些甚至能够说服我的秘密。他不停地重复着一些名讳——过去,我在浏览那些被视为禁忌的典籍时曾见过这些名讳——而当他絮絮叨叨地嘀咕起这些东西的时候,某种蕴含在神话方面的一致性——以及令人信服的连贯性——偶尔会让我觉得不寒而栗。他一次又一次地顿住,仿佛为了鼓起勇气去揭露一些恐怖的最终结论。

“丹,丹,你不记得他了吗——那双疯狂的眼睛,还有不加修饰从不变白的胡子?他曾经看过我一眼,我永远不会忘记。现在她也那样看着我。我知道那是为什么!他在《死灵之书》里找到了那东西——那符咒。我现在还不敢告诉你是哪一页,但等我敢告诉你的时候,你去读一读就明白了。那时候你就会知道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吞噬了我。在,在,在,在——从身体到身体到身体——他想要永生不死。生命的光彩——他知道如何打破联系……在身体死亡的时候,它会短暂地闪耀一会儿。我会给你些暗示,你或许能猜到。听着,丹——你知道我妻子为什么一直要那么痛又苦愚蠢地使用左手来写字?你曾经见过老伊佛雷姆的手稿吗?当我看见亚西纳匆匆留下的某些字条时,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怕得发抖吗?

“亚西纳……真的有这个人吗?他们为什么大多觉得老伊佛雷姆肚里有坏水?为什么吉尔曼斯会低声谈论他发疯后被亚西纳锁进铺设好的阁楼房间里时高声尖叫的模样——那就像是个受惊的小孩——有其他人去过那里吗?老伊佛雷姆的灵魂被关起来了吗?谁把谁关起来了?他为什么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去寻找有着心智优秀却意志薄弱的人呢?他为什么会抱怨说自己有个女儿而不是个儿子?告诉我,丹尼尔•阿普顿——那个亵渎神灵的怪物可以任意地摆布尚未成人、意志薄弱、深深信任着他的女儿,那座充满恐怖的房子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魔鬼般的交换?这种改变是永久性的吗——就和她最后会对我做的一样?告诉我,那个叫做亚西纳的东西为什么会在疏忽大意的时候写下不一样的字体,所以你不能说那笔迹……”

接着,事情突然出现了变化。爱德华的胡言乱语逐渐变成了一种尖细而又高亢的叫喊,随后又突然机械地闭上了嘴。回想过去,我记得在我家的时候他也会突然中断某些自信的举动——那时候,我就隐约怀疑是亚西纳通过某种不可思议的心灵感应用自己的精神力量中断了他的举动,令他保持沉默。但是,这一次却完全不同——而且,我觉得,这一次要比以往恐怖得多。在那个瞬间,我身边的那张脸扭曲到了几乎难以辨认的地步,与此同时,一阵颤抖传过了他的整个身体——就好象,他的整个身体,器官,肌肉,神经与腺体正在重新调整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姿势,完全不同的紧张状态,甚至完全不同的人格。

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那当中最让我恐惧的是什么;然而一股恶心与嫌恶淹没了我——我感觉到了彻底的陌生与反常,让我的身体变得僵硬和麻痹——我握住方向盘的手变得软弱、迟疑起来。我身边的人似乎不像是个交往了一辈子的老朋友,更像是某种从外层空间闯入的外来者——某种汇聚了未知而又险恶的宇宙力量,让人觉得极度可憎的焦点。

我只犹豫了片刻,可几乎在同一时刻,我的同伴抓住了方向盘,迫使我与他交换了位置。这时,天色已暗,波特兰的灯光早已被我们甩在了身后,因此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眼中的光彩却非同寻常;因此我知道他现在肯定处在那种古怪的亢奋状态——完全不像平常时候的他——有许多人都注意过这件事情。这个时候,疲倦的爱德华•德比一面差遣着我,一面抢过了我车里的方向盘——对于他那样一个从不坚持自己意见,也从未学过开车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件古怪而又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这正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他沉默不语,而深陷在莫测恐怖中的我很庆幸他没有开口说话。

借着比迪福德镇与索科镇的灯光,我看见他的嘴唇紧紧闭着。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让我不寒而栗。他们是对的——在这种情绪里,他看起来像极了他的妻子,还有老伊佛雷姆。人们都不喜欢表现出这种情绪的家伙,而我能想见其中的原因为何——那种情绪里明确流露出了某些如同魔鬼一般、极不自然的东西,而在听过爱德华的胡言乱语后,这种凶险邪恶的感觉就变得更加明显了。我与爱德华•皮克曼•德比交往了一辈子,但身边的这个人却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是某种来自黑暗深渊的闯入者。

开进漆黑的路段后,他才开始说话。而当他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了完全陌生的声音。它比记忆中的声音更低沉、更坚定、更果断;而它的口音与发音方式也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不过,这声音让我隐约、模糊同时也非常不安地想起了某些说不清楚的东西。我觉那种口吻里带着一丝发自内心而且极端真切的嘲讽——这不是爱德华习惯模仿的那种浮夸做作、无聊显摆的假讽刺,而是某种冷酷的、根本性的、自然而然甚至隐含邪恶意味的嘲弄。让我惊讶的是,我居然镇定了下来,并且迅速听清楚那些令人心慌的低声细语。

“我希望你忘掉我反抗的事情,阿普顿,”他说。“你知道我的精神状态,我猜你能体谅这样的事情。当然,我极度感谢你能让我搭便车回家。

“还有,你必须忘掉我可能对你说过的那些有关我妻子的疯狂故事——以及一切有关的事情。这是因为我在某个领域过度用心了。我的处世观里充满了各种离奇的想法,而当我的心智精疲力尽后,它就会炮制出各种各样全都是幻想的具体念头。从现在开始,我会休个假——在一段时间里,你可能不会看到我,你也不必为此责怪亚西纳。

“这趟旅行有点儿奇怪,但真的非常简单。北部的森林里有一些印第安人遗迹——立着巨石,还有之类的东西——围绕这些东西会有许多民间故事。亚西纳和我都在寻找这些东西。那是一段很困难的搜寻,所以我似乎有点儿昏头了。等我回家之后,我会找人把车送回来的。一个月的放松应该就能让我重回正常了。”

我不记得自己在那场对话里究竟说了些什么,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同座带给我的那种令人困惑的怪异感觉。想要从极度恐怖前逃避躲开的念头无时无刻不在加强,直到最后,我实际上已经歇斯底里地渴望这段旅途快快结束。爱德华没有放开方向盘,朴次茅斯和纽伯里波特飞快地从车窗边闪过,而我也很乐意看到汽车以这种速度继续飞驰下去。

抵达高速公路绕过印斯茅斯通往内陆的路口时,我隐约有些害怕司机会拐进荒凉的海岸公路,穿过那个令人憎恶的地方。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驾驶着汽车飞快地穿过了罗利与易普威治,径直冲向我们的目的地。我们赶在午夜之前回到了阿卡姆,那时候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里的灯还亮着。爱德华下了车,匆匆忙忙地再一次表达了他的感激之情。随后,我怀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古怪感觉独自驾车回到了家中。这是一次可怕的旅行——然而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我没法准确地说出它到底可怕在哪里——此外,听到爱德华宣布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拜访我后,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


V.

随后的两个月里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传闻。人们经常看到处于亢奋状态下的爱德华,并且纷纷表示这种情况变得越来越常见了。另一方面,亚西纳几乎谢绝了所有的访客,即便只有少数几个人愿意拜会她。在那段时间里,爱德华只来过我家一次。那天,他开着亚西纳的汽车赶过来,做了一次简短的拜访,想要索回一些过去借给我的书籍。那辆车还是他自己及时地从缅因州先前停车的地方开回来的。那天,他正处在那种全新的亢奋状态中,并且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就告辞了。很显然,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意与我讨论任何事情——甚至我注意到他甚至都不愿劳神在按门铃时使用那种三加二式的暗号了。就如同那天傍晚坐在车里时一样,我又产生了某种微弱、难以解释却又无比深刻的恐惧;因此,对我而言,他的匆忙离去反倒成了极大的解脱。

九月中旬的时候,爱德华消失了一个星期。一些颓废的大学生有时会故意提起这件事情——暗示说爱德华是去拜见了一个恶名昭彰的邪教头目,那个人在不久前刚被驱逐出了英格兰,并且在纽约设立了他的总部。另一方面,我依旧无法忘记那趟奇怪的缅因州之旅。我所目睹的那场转变给我造成了极其深刻的影响,我发现自己会一次又一次不自觉地尝试解释这件事情——试图弄清楚它让我极度恐惧的原因。

但是那些有关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的传闻却远比其他的故事更加的离奇——据说那里面偶尔会传出些哭泣的声音。那种抽泣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女人,一些比较年轻的人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亚西纳。但只有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人们才有机会听见这些声音,而且那些哭声偶尔还会被掐住一般突然哏住。有人认为应该找人来调查一下这件事情;然而突然有一天亚西纳出现在大街上,并且与许多熟人进行了愉快的交谈——她为自己近期闭门谢客的举动感到抱歉,同时顺带提到她家有一个从波士顿来的客人患上神经崩溃与歇斯底里的疯病——所以,要求调查的声音也就不了了之了。虽然没人见过那个客人,但亚西纳的现身让人们很难再闲话些什么。随后不久,某些人又私下传说有一两次是一个男人在哭泣,这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十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听见前门响起了熟悉的三加二式门铃声。亲自打开门后,我发现爱德华站在门阶上。与此同时,我发现他又恢复到了之前的那幅样子——自那天与他一同驾车从车桑库克返回,听他胡言乱语之后,我还没见过这幅样子的他。他不断抽动的脸上显露着某种混杂的表情,在那种表情里,恐惧与喜悦占据着同样的分量。待他进门之后,我在他身后关上了门,而他鬼鬼祟祟地回头张望了一眼。

步履蹒跚地跟着我走进书房之后,他向我要了些威士忌安抚自己的神经。我沉住气没有去问他,只是等着,直到他觉得可以开始说想说的话为止。最后,他用一种哽咽的声音冒险说了些话。

“亚西纳已经走了,丹。昨天晚上,仆人们出门之后,我们俩聊了很久。我要她保证不再折磨我。当然,我有某些——某些我从没有告诉过你的超自然抵御方法。她必须认输,但气得吓人。她打包去了纽约——直接走出去,搭上了8:20去波士顿的车。我猜人们会说闲话,但我没办法。你不需要说这其中的麻烦——只要说她长途旅行做研究去了。

“她可能和一个信徒待在一起,她有一群可怕的信徒。我希望她去西面,然后和我离婚——不论如何,我要她保证离我远一点。那太可怕的了,丹——她偷走了我的身体——把我挤出去——把我关起来。我安静地等着,假装让她得逞,但我必须留心。只要我足够小心,我就能计划好,因为她没法自如地弄清楚我的想法,也没法细致地看透我的心思。她只能感知到我正在酝酿某种全面的反抗情绪——而且她一直觉得我孤立无助。从没想过我能胜过她……但我知道一两个能起作用的咒语。”

爱德华回头望了一眼,又喝了些威士忌。

“今天早晨,等那些该死的仆人回来后,我把他们全都打发走了。他们表现得很失态,问了些问题,不过最后还是走了。他们和她是一样的——印斯茅斯人——而且他们都是一伙的。我希望他们能别再烦我——他们离开的时候在笑,我一点也不喜欢那副样子。我必须尽可能地多找回些父亲以前的老仆人。我已经搬回家去了。

“我猜你以为我疯了,丹——但阿卡姆的历史应该已经暗示了许多事情,足够佐证我告诉你的东西——还有我将要告诉你的东西。你也曾经见过一次转变——在你的汽车里,在那天从缅因州回来我告诉你亚西纳的事情之后。那时候,她抓住了我——把我从身体里拖出来。我记忆里关于那段汽车旅行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已经鼓起勇气,准备好告诉你她究竟是个怎样的魔女。那时,她抓住了我,一瞬间,我就回到了屋里——回到那个书房里,那些该死的仆人把我锁在了里面——困在那个恶魔的身体里……那甚至都不是人类的身体……你知道,和你一起开车回来的肯定是她……那个藏在我身体里,折磨着我的野狼……你应该已经知道差别了!”

爱德华停顿下来的时候,我打了个寒战。我已经见识过了那种不同——不过,我能否接受一个如此疯狂的解释呢?可是,我那心烦意乱的访客却变得更加疯狂了。

“我必须自保——我必须自保,丹!否则她就会在万圣节那天永远地占据我——他们会在车桑库克外举行一场女巫集会,而献祭会解决这些事情。她会永远地占据我……她本来会变成我,而我本来会变成她……永远……太晚了……我的身体本来会永远被她占据……她本来有机会变成个男人,真正的人类,就和她盼望的一样……我猜她本来打算除掉我的——趁我还在她过去的身体里时,杀掉我,该死的,就好象她之前做过的一样——就好象她,或者他,过去做过的一样……”

这时,爱德华的脸扭曲得愈发可怕了。随着他的声音渐渐压低成窃窃低语,他的脸也贴了上来,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你肯定明白我在车里向你暗示的东西——她根本不是亚西纳,而是真正的老伊佛雷姆本人。我在一年半以前就怀疑过这件事,但现在我知道了。一不留神,她的笔记就会暴露这一点——偶尔,她会在草草写下一张便条,笔迹就像是她父亲的手稿,一笔一画都是——有时候,她还会说一些除了像是伊佛雷姆那样的老人才会谈起的事情。当他觉得自己快死的时候,他就变成了她的模样——她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个有着合适大脑,意志又足够脆弱的人——他永远地占据了她的身体,就好像她打算对我做的一样。他把她送进了那具老身体里,然后毒死了她。难道你没看见老伊佛雷姆的灵魂无数次透过那个魔女的眼睛望向外面吗……还有当她控制着我的时候,从我的眼睛里望向外面?”

喃喃低语的他渐渐有点儿窒息了,于是停下来喘了口气。我什么也没说,然而待他再度开口的时候,爱德华的声音已经正常多了。我觉得,他是个该送进精神病院的病人,但我不想做那个将他送进医院的人。或许时间以及离开亚西纳后的自由生活能够让他恢复正常。我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想再去涉猎那些病态的神秘学了。

“往后我会告诉你更多事情——现在我必须休个长假。我会告诉你一些被人们视为禁忌的恐怖,那都是她告诉我的——即便是现在,古老恐怖中的某些东西还在一些偏远的角落里腐烂滋生,一小部分可怕的祭司让它们存活了下来。有些人知道一些有关这个宇宙的事情,那是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的秘密,他们还会做一些任何人都不应该去做的事情。我曾经深陷在那里面,但现在都结束了。我今天就去烧掉那本该死的《死灵之书》,如果我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图书管理员,我还要烧掉所有剩下的书。

“但是,她现在没法再控制我了。我必须尽快离开那座被诅咒的房子,在家里安顿下来。我知道,假如我需要帮助,你肯定会帮忙的。那些魔鬼似的仆人,你知道的……还有,如果人们对亚西纳的事情太好奇的话。你看,我没法把她的地址告诉他们……然后就会有某些人组成几群搜寻小队——某些教团,你知道的——然后他们会误解我与亚西纳分手的原因……他们中的某些人有着古怪得该死的主意和方法。如果事情有变,我知道你会站在我这边——即便我必须告诉你许多足够吓坏你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让爱德华睡在了一间客房里。第二天早晨,他似乎镇定些了。为了协助他搬回德比家族的旧房子,我们讨论了一些可行的安排,而且我希望他不要再浪费时间,立刻做出改变。第二天晚上,他没来拜访我,不过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与他频频会面。我们几乎没有讨论任何稀奇古怪或者让人不快的事情,而是将谈话的重点放在了一些比较轻松的方面——例如,德比家族老宅的整修工程,以及爱德华承诺的,第二年夏天陪同我儿子与我外出旅行的计划。

我们几乎没有讨论任何与亚西纳有关的事情,因为我发现这是个特别让人心神不宁的话题。当然,那段时间里社会上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不过,对于居住在老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里的那个古怪家庭来说,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有一件事仍让我觉得耿耿于怀,这件事情是爱德华的银行代理无意间说出来的——他说,爱德华会定期向住在印斯茅斯的摩西、爱比嘉•萨金特还有尤妮丝•巴布森寄去支票。这听上去像是那些面目狰狞的仆人们正在敲诈爱德华——然而,他没有向我提起这件事情。

我希望夏天——以及我儿子在哈佛的假期——快些到来,那么我们就能与爱德华一同去欧洲。不久,我发现他恢复正常的速度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快;因为他偶尔表现出的兴奋神情让人有种歇斯底里的感觉,而他的恐惧与绝望也表现得太频繁了。十二月份的时候,德比家族的老宅完成了整修,然而他却将搬进去的日期一推再推。虽然他非常厌恶——似乎又有些害怕——克罗因谢尔德庄园,可是他却又古怪地甘愿忍受它的奴役。他似乎不愿意拆除家具,并且编造出了各式各样的理由来推辞自己的行动。当我指出这些问题后,他显露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父亲手下的老管家以及其他必需的家庭仆人都在那里。有一天,那位管家告诉我,爱德华偶尔会在房子里四处搜寻什么东西,尤其会去地窖里寻找。他觉得,这种举动让爱德华看起来离奇古怪、不太正常。我怀疑亚西纳是不是给他写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书信,但管家说他们没收到她寄来的任何信件。


Chapter VI

接近圣诞节的时候又出了件怪事。那天晚上爱德华上门来拜访我,却在突然间精神崩溃了。当时我正将话题引向第二年夏天的旅行,而他突然尖叫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显露出一种令人惊骇、无法遏制的恐惧——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恐慌与嫌恶,只有噩梦里的地下深渊才能给一颗心智正常的大脑带来如此强烈的刺激。

“我的脑袋!我的脑袋!老天,丹——它在拉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在敲打——在撕扯——那个魔女——即便是现在——伊佛雷姆——康莫格!康莫格!——修格斯的深坑——呀!莎布•尼古拉斯!孕育千万子孙的山羊! ……

“火焰——火焰……超越身体,超越生命……在泥土里……啊,老天啊!……”

待他停止那些疯狂的举动,逐渐沉沦进一种呆滞的麻木后,我将他拉回到椅子上,然后往他的喉咙里灌了些酒。他没有反抗,只是继续蠕动着嘴唇,就像是在对自己说话。随后,我才意识到他正试图对我说些什么。于是,我往下腰,把耳朵凑近他的嘴,想要听清楚那些微弱的词句。

“又来了,又来了……她在尝试……我应该知道的……没有东西能阻止那种力量;距离不行,魔法不行,死亡也不行……它来了一次又一次,多数是在晚上……我不能离开……太可怕了……啊,老天,丹,如果你能像我一样知道它有多可怕……”

他不省人事地昏了过去,我连忙用枕头支撑住了他,让他陷入普通的昏睡状态。我没有叫医生,因为我知道医生会说他的神智出了问题。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让事情顺其自然。爱德华在午夜时分醒了过来,因此我将他安排到了楼上的房间里,但他在第二天清晨就离开了。他走的时候很安静,没有惊动任何人——后来我给他家打了个电话,他的管家说,他一直在书房里烦躁地来回踱步。

在那之后,爱德华很快就崩溃了。他没有再来拜访我,但我每天都会去他家看望他。他总是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盯着空气,显出一幅正在聆听什么的异样神色。偶尔,他会神智正常地进行交谈,但交流的话题总限制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只要有人提到他的麻烦,或者将来的计划,或者有关亚西纳的事情,他就会表现得极度激动甚至发疯。他的管家说,每到晚上,他就疯得吓人,在这种情况下,总有一天他会伤到自己。

我与他的医生、银行代理以及律师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讨论,最终决定带着内科医生和两位同行里的专业人士去看望他。然而,在询问完第一批问题后,他就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让人觉得颇为可怜——那天晚上,他们用一辆厢式客车将不断扭动挣扎的爱德华送进了阿卡姆疗养院。我承担起了监护人的职责,并且每周会去看望他两次——他会在疗养院里疯狂地尖叫,害怕地窃窃私语,或者充满恐惧地压低声音不断重复例如“我必须做——我必须做……它会抓住我……它会抓住我……在那下面……在那下面的黑暗里……妈妈……妈妈!丹!救我……救我……”之类的句子,每每听到这些话语,我都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没人知道他有多大希望能够复原;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尽量保持乐观的态度。如果爱德华能出院,那么他肯定需要一个家,因此我将他的仆人都安排进了德比家族的老房子——我敢确信,他在神智正常的时候肯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克罗因谢尔德庄园,也不知道该如何清理那座房子里的复杂布置还有那些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收藏品,所以我决定暂时不去管它们——我要求德比家的仆人们每周过去给主要的房间做一次扫除,并且命令炉工在扫除日里生一堆火。

圣烛节[注]前夕,最终的噩梦降临了——而预示这场噩梦的却是一缕虚假的希望曙光,这真是残忍的讽刺。一月下旬的一天早晨,疗养院打电话来通知我,爱德华的神智突然恢复了。他们说,他的连续性记忆受到了严重的损害;但他肯定是个神智清楚的人了。当然,他肯定还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但这个结果应该没有什么疑问。如果一切顺利,他肯定能在一个星期内重获自由。

[注:每年的二月二日,天主教用来纪念圣母玛利亚的节日。]

沉浸在喜悦中的我匆匆赶到了疗养院,可当一名护士将我领进爱德华的房间后,我却迷惑地站住了脚步。房间里的病人站起来迎接我,伸出他的手,同时露出了礼貌的微笑;但我立刻发现他正处在那种古怪的亢奋个性中,这与他原有的性格特征格格不入——我发现他表现出的这种干练个性让人隐隐有些害怕,而且爱德华也曾发誓说这种情况其实是他妻子的灵魂侵占了他的身体。他有着同样的锐利目光——就像是亚西纳与伊佛雷姆——还有同样的坚定嘴唇;当他说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声音里弥漫着同样的冷酷讽刺——那种深沉的讽刺散发着潜在的邪恶气息。这个人曾于五个月前驾驶着我的汽车在夜色中飞驰——这个人曾上门进行简单拜访却忘掉了老式门铃密码,还让我感到模糊的恐惧,随后便消失无踪再也没有露面——而现在他给我带了同样的感觉,那是一种亵渎神明的陌生怪异与难以言喻的强烈恐怖。

爱德华和善地谈到了出院的安排——即便他最近的记忆出现了明显的缺失,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对他的话表示赞同。然而,我觉得这其中有某些地方出了岔子,可怕而又不可思议的岔子与异样。这件事情里有着某种超出我理解的恐怖。这是个神智正常的人——但他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爱德华•德比吗?如果不是,他又是谁,是什么——爱德华又在哪里?应该继续监禁他,还是释放他……或者应该将他从地球上彻底根除吗?这个家伙所说的每一句话里都透着几分极其可怕的讽刺意味——而那双像是亚西纳的眼睛更让某些例如“进行特别严密的监禁换取提早释放”的句子带上了几分特殊而又令人迷惑的嘲弄意味。我肯定表现得非常难堪。能够匆匆脱身让我感觉非常欣慰。

那天和接下来的一天里,我一直在绞尽脑汁思索这个问题。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怎样的心智在借着爱德华脸上那对怪异的眼睛向外张望?我的心思全花在这个隐约有些可怕的谜团上,因而放弃了所有的日常工作。第三天早晨,医院打来电话说恢复的病人一切正常,而到了傍晚,我几乎陷入了神经崩溃的境地——我承认自己就处在那样的状态下,虽然其他人会发誓说这种状态让完善了我随后看到的幻觉。关于这一点,我没什么可辩白的,但不论我得了什么疯病,都不能让所有的证据得到合理的解释。


Chapter VII

第三天夜晚,直接而又强烈的恐怖突然降临到了我的面前,给我的精神担上了牢牢紧锢而且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阴郁恐惧。事情是从午夜前的一通电话开始的。我是家里唯一一个起床接电话的人,因此我睡意朦胧地拿起了书房里的听筒。可是,似乎电话那头没有人。于是我准备挂上电话,回床睡觉,可就在这时我的耳朵听到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一丝非常微弱的声音。是不是有人费力地试图说话?我侧耳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听到了一种像是液体鼓泡的声音——“咕噜……咕噜……咕噜”——这些声音似让人乎古怪地联想起了某些模糊不清、难以理解的词语和音节。于是我问,“是谁?”但得到的回答只有。“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我只能假设这声音是无意义的噪音;却又觉得可能是设备出了问题,只能接收不能发送讯号。因此我加了一句,“我听不清。你最好挂掉电话,先打给查号台[注]。”紧接着,我听见对方挂断了电话。

[注:原文是Better hang up and try Information.]

我也说过,这发生在午夜之前。后来经过追查,这通电话是从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打过来的,不过这时候距离仆人打扫屋子的日期已经过去半周的时间了。我会稍微透露一些他们在房子里发现的东西——他们发现一间偏僻地窖储藏室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看到了一些足迹,泥土,匆匆搜刮过的衣柜,电话上令人困惑的痕迹,还有被人笨拙使用后留下的文具,此外所有东西上都黏附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警察们,那些可怜的傻瓜,自以为是地构想出了他们的理论,直到现在还在搜寻那些被解雇的邪恶仆人——但那些仆人已经在眼下的骚动中逃之夭夭了。他们说这是一起针对往事的可怕报复,而我之所以被牵扯其中是因为我曾是爱德华最好的朋友,也是给予他忠告和意见的人。

蠢货!——难道他们觉得那些粗俗的小丑能仿冒出那样的笔迹?难道他们觉得是那些小丑导致了后来发生的事情?难道他们看不见爱德华身体里的变化?就我个人而言,现在的我已经完全相信爱德华•德比告诉我的一切信息。在生命的边界之外还有着某些我们从未想象过的恐怖事物,有时候,人类的邪恶窥探会将它们召唤到我们的世界里。伊佛雷姆——亚西纳——就是将他们召唤来的魔鬼,他们已经吞噬了爱德华,而现在他们正准备吞噬我。

我能确信自己是安全的吗?那些力量在肉体形式的生命消亡之后依旧存活了下来。第二天下午,等我从虚脱状态恢复过来,能够条理清楚地行走与说话后,我去了一趟疯人院,用手枪射杀了他。这是为爱德华着想,也是为了这个世界着想,但如果不将他火化,我又怎么能确信呢?他们留着那具尸体让不同的医生进行愚蠢的尸检——但我说过,他必须被火焰烧成灰烬。他必须被火焰烧成灰烬——在我开枪的时候,他已经不是爱德华•德比了。如果他没有发疯,那么我就会疯掉的,因为我也许就是下一个。但我的意志没有那么薄弱——而且我知道那些恐怖的东西正在试图动摇我的意志,但我不会让它们得逞的。那是一条性命——伊佛雷姆,亚西纳还有爱德华——现在又会是谁呢?我绝不会被驱赶出自己的身体……我绝不会与那个待在疯人院里,被子弹终结性命的巫妖交换灵魂!

但是,让我试着条理清楚地叙述完这段最终的恐怖经历。我不会去谈论那些警方始终不愿理睬的故事——例如,刚过两点的时候,有至少三个路人在海尔街上遇见了一个矮小、怪诞而且散发着臭味的东西;还有某些地方留下了一个独特的脚印。我要说的只是两点钟时发生的事情。那个时候,一阵门铃和叩门声惊醒了我——门铃和门环都响了,它们迟疑不定地交替响了起来,像是敲门人陷入了某种软弱无力的绝望境地。不论是门铃声,还是门环声都在试图模仿爱德华过去使用的那种三加二的暗号。

我从熟睡中爬了起来,脑子却陷入了一片混乱。爱德华就在门前——他记着老的密码!那个新的人格肯定不记得密码……难道爱德华突然又恢复到正常状态了?他到这里来为什么会表现的这样紧张和匆忙呢?他被提前释放了,还是从疗养院里逃了出来?我一面思索着,一面穿上袍子,走下了楼梯。或许他恢复了本来的自己,再度变得胡言乱语、举止暴力起来,于是医院方面撤销了释放他的决定,迫使他绝望地逃向自由。不论发生了什么,他已经是过去那个好爱德华了,而我要帮助他!

我打开门,走进了榆木拱门下的黑暗里,这时一股恶臭得无法忍受的狂风几乎将我刮倒在地。恶心的感觉让我呼吸困难,在那个瞬间,我勉强看见有个矮小、驼背的人站在门阶上。叫门的人应该是爱德华,但这个矮小难闻的龌龊家伙是谁?爱德华怎么有时间离开呢?在开门之前,他不是刚按过门铃么?

拜访者身上穿着一件爱德华的外套——外套的底端几乎拖到了地上,虽然还卷着袖子,但袖子依旧盖过了他的手。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垂边软帽,而他的脸上也蒙着一条黑色的丝巾。我摇摇晃晃地走向前去,那个人发出了一种类似液体声音,就像是我在电话里听到的一样——“咕噜……咕噜……”——与此同时,他递给我了一张穿在长铅笔一端,写得密密麻麻的大张纸片。虽然那种病态而又不可思议的恶臭让我觉得头晕目眩,但我依旧抓住了那张纸片,并且试图接着门道的灯光看清上面的内容。

毫无疑问,那是爱德华的笔迹。可是,既然他能来我家门前按门铃,又何必要写张纸条给我——而且纸条上的字迹为什么这样难看、潦草而且摇摇晃晃呢?但在昏暗模糊的光线里,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得退到大厅里。那个小矮子机械地跟着走了几步,然后在内门的门槛前停了下来。这个古怪信使身上的臭味实在叫人毛骨悚然,所以我开始祈祷自己的妻子不会因此惊醒过来,下楼查看。(我的祷告最终没有白费。感谢上帝!)

然而当我开始阅读纸片上的内容时,我觉得自己的膝盖软塌下来,眼前一片昏暗。再度醒来时,我正躺在地板上,而我那因为恐惧而僵直的手依旧紧紧地抓着那张该死的纸片。那张纸片上写着:

“丹——去疗养院杀了它。消灭它。它不再是爱德华•德比了。她抓住了我——那是亚西纳——她在三个半月前已经死了。我说她已经离开的时候,我其实说了谎。我杀了她。我必须这么做。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但我们周围没有其他人,而且我也在自己的身体里。我看见一只烛台,于是用烛台砸死了她,她原本会在万圣节时永远地占据我。

“我把她埋在父亲地窖的储藏室里,压在一些旧箱子下面,然后清理掉了所有的痕迹。那些仆人在第二天早晨起了怀疑,但他们不敢将这样的秘密告诉警方。我把他们打发走了,可是天知道他们——还有教团的其他人——会做些什么。

“在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一切都好,然后我发现用东西在我脑子里拉扯。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应该记在心里的。像她那样的灵魂——像是伊佛雷姆的灵魂——已经部分独立在肉体之外,只要肉体还存在着,灵魂就能保持下去。她抓住了我——让我与她交换了身体——抓住我的身体,然后把我送进她那具埋在地窖下的尸体里。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就是为什么我要精神崩溃,必须被送进精神病院里。然后,事情发生了——我发现自己卡在黑暗里——卡在亚西纳渐渐腐烂的尸体里——卡在地窖的箱子下面,我把她埋下去的地方。我知道她肯定在我那被关进疗养院的身体里——这是永久的变化,因为万圣节已经过去了,献祭会发生作用,即便她不在那里——她现在理智清醒,准备好要将一个威胁放进这个世界。我要孤注一掷,不惜一切代价挖出一条路来。

“我己经没办法说话了——我没法打电话——但我依旧能写字。我会设法弥补一下,把最后的遗言和警告带给你。如果你还在乎这个世界的和平与安宁。就去杀掉那个魔鬼。看着它被火化掉。如果你不这么做,它还会一次次活过来,从一个身体到另一个身体,永远继续下去,而我没法告诉你它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别去摆弄黑魔法,丹,但是魔鬼的生意。永别了——你是个很好的朋友。警察愿意相信什么,就告诉他们什么——我非常抱歉把你拖进这一切。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得到安息——这东西维持不了多久了。希望你能读到这些洞。杀掉那个东西——杀掉它。

你亲爱的埃德

我是后来才读完了这张纸的下半部分。因为在那天晚上我刚读到第三段末尾,就已经昏了过去。而当我看见、闻到那个堆在门槛上,正被暖空气侵袭着的东西时,我再度昏了过去。那个信使已没有了动静,也没有了意识。

第二天早晨,管家在大厅里看到那个东西。他没有昏过去,他神经要比我更坚强些。相反,他还打电话报了警。等他们过来时,我已经被安顿到了二楼的床上,但那——大块东西——还躺在前一天晚上倒下来的地方。人们纷纷用手绢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他们最后在那堆属于爱德华的混杂衣物里找到了一些几乎已经液化的恐怖景象。当然,其中还有些骨头——以及一个有些向内凹陷的头骨。进过牙齿的比对,他们确定那是亚西纳的头颅。

The End


本文写于1933年8月,后来在1937年1月刊登在了Weird Tales。

本文曾经被Peter Cannon评为“洛夫克拉夫特晚期创作的最糟糕的小说。”共享此等殊荣的还有《魔女屋中之梦》 (S.T.Joshi评) ,以及 Herbert West–Reanimator(S.T.Joshi评)。Lin Carter(另一位很不喜欢这个故事的评论家)点出了它不受欢迎的主要原因——缺乏那种洛夫克拉夫特独有的宇宙观。

一个熟悉洛夫克拉夫特的读者在阅读这个故事时可能会感受到同样的失落。例如,故事的角色之一是个印斯茅斯人,并且有着一个总是带着面纱、没人知道名字的母亲,这让读过《印斯茅斯的阴霾》的读者立刻有了某种期盼。但到了最后,他们却发现这个故事与印斯茅斯血统几乎没有任何关系。这种落差是使得许多人不喜欢它的主要原因。

但抛开这些观点。《门外之物》实际上还是一篇比较不错的传统鬼怪故事,并且有着极具冲击性的结尾。也有许多人喜欢这个故事,仅仅因为它"particularly disturbing"。

Under the Pyramids——Imprisoned with the Pharaohs

金字塔下————与法老同囚

原著:哈利·胡迪尼 (代笔: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Death shall come on swift wings to him who disturbs the peace of the King

——KV62,Tutankhamun


Chapter I

神秘的事物总会彼此吸引。自从因为表演那些不可思议的壮举而声名鹊起后,我便听说和经历了不少离奇怪异的事情——而由于职业的关系,人们总是试图将它们与我个人的兴趣和行为联系在一起。在这些事情中,有些琐碎无趣;有些引人入胜、充满戏剧性;有些则会召来一段危险而怪异的经历;还有一些事情更会让我潜心展开大规模的历史和科学研究工作。这当中的许多事情我都已向他人叙述过,而且今后也将一如既往地毫不讳言;但有一件事我却始终不愿提起,若不是这家杂志的出版商从我的家人那里听来了一些模糊的传言,又对我进行了一番盘问与说服,我决计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情。

这段让我至今依旧守口如瓶的经历发生在十四年前,我非正式拜访埃及的那段时候。我有许多理由不愿再提起它。首先,我极不愿意向数以万计涌入金字塔的游客们揭露一些他们显然毫不知情然而却又确凿无疑的事实——开罗当局不可能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但他们却一直在努力掩盖真相。其次,我不喜欢叙述一段由我自己的奇妙想象占主导地位的古怪经历。我所看见的——或者自以为看见的——一切显然并没有发生;那些东西应该发源自我在那段时候阅读的那些有关埃及历史与古文物书籍,而当时我身处环境也诱使我在这一主题上做出了许多无端揣测。不过,这种想象造成的刺激,在被一段实际经历的恐怖事件所带来的惊骇放大之后,无疑让那个许久之前的怪诞之夜显得恐怖至极。

1910 年 1 月,在完成了英格兰的演出后,我与澳大利亚的几座剧院签订了巡演的合约。在这趟旅途到来之前,我仍享有一段可供自由支配的日子,而我决定将其间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去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旅行上;所以,在妻子的陪伴下,我愉快地横渡过海峡登上了欧洲大陆,然后在马赛搭上了开往塞得港的 P.& O.马尔瓦号客轮。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做了个决定,准备在最终动身去往澳大利亚之前,先去拜访位于下埃及地区【注】的几处重要历史遗迹。

【注:埃及在前王朝时期,曾以孟斐斯为界,存在两个独立政权。其中位于尼罗河上游南方地区的为上埃及,下游北方地区为下埃及。后来,在习惯上仍用“下埃及”代指开罗及其以北的尼罗河三角洲地区。】

这是一段惬意的旅途,作为一个暂别舞台的魔术师,许多发生在我身上的趣事也为整段旅途增色不少。为了能享受一段宁静的旅程,我本打算在旅行途中隐姓埋名;但当看到一个同行焦躁地试图用一些寻常把戏取悦观众时,我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忍不住重复了他的表演,并做出了些许超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给我的化名生活带来了毁灭性的破坏。我之所以要提起这件事情,是因为它带来了一连串的后果——当我在一船即将前往尼罗河河谷各个地区的游客面前揭露自己身份的时候,我本该预见到其中一部分后果的。在那之后,我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而我与妻子所期望的那种平静而又默默无闻的旅行生活也跟着被一同剥夺了。我原本想要通过旅行体验那些新奇的事物,结果却常常被一群民众当成新奇的东西围观起来。

我们本指望能在埃及寻找到一些独特、神秘而又令人印象深刻的景象,但当客轮抵达塞得港,乘客们纷纷乘坐小筏子离船上岸后,眼前的景象却让我们大失所望。我们看到了一片低矮的沙丘,还有一串串飘在浅水洼里的浮筒,以及一座平淡无奇的欧式小镇——除了一尊巨大的德•雷塞普斯【注】雕像外,几乎没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东西。这让我们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些更值得我们度过假期的东西。在经过短暂的商量之后,我们决定立刻动身前往开罗与大金字塔,然后再北上旅行至亚历山大港——不论这座古老的都市会呈现给我们怎样一副古希腊-罗马式的风格,我们都会从那里搭乘客轮前往澳大利亚,不再多做停留。

【注:苏伊士运河的设计与建造者。】

去往开罗的铁路旅行尚算能够忍受,而且只花了四个半小时。在抵达伊斯梅利亚之前,我们时常能在窗外看见苏伊士运河。再晚些时候,我们还能从窗外那些修复后中王国【注】淡水渠上尝到些许古埃及的风韵。接着,在旅途的终点我们看到了在垂暮之中闪闪发光的开罗;那好像是一群闪烁的星辰,但当我们抵达巨大的中央车站时,所有闪烁的星辰全都融合成了一片绚丽的光辉。

【注:the Middle Empire,应该是指埃及第 11 王朝至第 14 王朝,2055BC 至 1650 BC 时期。】

然而等待我们的依然是沮丧与失望。除了拥挤的人群和他们身上的服饰之外,我们视野所及之处全然是一副欧洲的景色。一条普通寻常的隧道将我们带到了一片拥挤着四轮大马车、出租车与有轨电车的广场。四周高大建筑上的电灯将这座广场照得璀璨华丽。我看见了那座不久前才被重命名为“美洲寰宇”的剧场,我曾徒劳地想要在那里登场演出,后来却只能以观众的身份出席。我们坐在出租车中沿着合理规划出的旷阔街道一路飞驰,最终停在了在谢菲德酒店前;在饭店、电梯、以及随处可见的英美奢侈品组成的包围下,神秘的东方与悠久的过去似乎已经变得非常遥远了。

但是,第二天,我们却兴致勃勃地沉溺进了仿佛一千零一夜般的氛围之中;在蜿蜒曲绕的小路以及开罗那充满了异国风情的天际线中,那个被哈伦•拉希德【注】统治着的巴格达仿佛又再度鲜活了起来。按着手里的旅行指南,我们沿着摩斯基街一路向东,穿过以西结广场,寻找到了本地人居住的区域。但是,不久之后,我们便被一个吵闹的导游手给缠上了。他自称是这方面的行家——虽然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证明并非如此。我后来才意识到,我本该在旅馆里聘请一位有执照的导游。那个男人面容修整,有着一副奇特的空洞嗓音,是个相对干净整洁的家伙。他自称“阿卜杜勒•里斯•勒•卓古曼”,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法老,而且似乎在他那类人中颇有威信;但是,后来警察却公然宣称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人,而且还告诉我们在他们这里任何有些权力的人都可以称为“里斯”,而“卓古曼”不过是当地的旅游团领队——“dragoman”——这个词的拙劣的变体而已。

【注: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最著名的哈里发,在他统治时期,阿拉伯帝国盛极一时。《一千零一夜》里生动地讲述了许多与他有关的奇闻轶事。】

阿卜杜勒带我们参观了许多仅仅只会在书中,或是梦中才能看到东西。古老的开罗本身就是一本故事书,一场梦境——狭窄的街道组成的迷宫弥漫着芬芳的秘密;满布阿拉伯式花纹的露台与凸肚窗相会在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充满东方风情的车水马龙所组成的大漩涡中夹杂着奇怪的叫喊、劈啪作响的鞭子、咯吱前行的马车、叮当碰撞的钱币、尖声嘶鸣的驴子;多彩的长袍、面纱、头巾与回教小圆帽组成了一个万花筒;运水车与托钵僧,猫与狗,算命者与理发师;除此之外,蜷缩在小室里的瞎子乞丐正在发出的声声悲鸣,而一尘不变的深蓝色天空所精巧描绘勾勒出的宣礼塔上则传来了回教唤礼官【注】呼喊出的洪亮颂歌。

【注:伊斯兰教中执行唤礼——即用阿拉伯语呼唤人们前来礼拜——的人】

那些搭着屋顶、更为安静的集市同样诱人。调料、香水、薰香、珠子、地毯、丝绸、黄铜——马蒙德•苏莱曼老人盘腿蹲坐在他盛粘胶的玻璃瓶前,而那些喋喋不休的年轻人则在一根老旧古典的石柱那凹陷顶端研磨着芥子——那是一根罗马时期的科林斯式立柱,可能是从临近的赫里奥波里斯带过来的,因为奥古斯都【注 1】手下的三支埃及军团中的一支曾驻扎在那里。历史的沧桑开始混合进了异域的风情。然后是清真寺与博物馆——我们拜访了这些地方,并努力让自己心中那些对阿拉伯风情的迷醉不要屈从于博物馆中那些无价珍宝所带来的阴暗魅力。这本该是我们旅行的最高潮,当时我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中世纪时期、阿拉伯世界历代哈里发【注 2】所留下的荣光之上——他们所修建起来的雄伟寺庙与陵墓在阿拉伯沙漠的边缘构成了一片光辉灿烂、犹如梦幻般的大墓地。

【注 1:罗马的第一任皇帝】

【注 2:旧时对伊斯兰教国家政教领袖的尊称】

直到最后,阿卜杜勒带领我们沿着莫哈默德•阿里大街一路走向古老的苏丹•哈桑清真寺【注 1】,来到有侧塔护卫的阿布•阿尔•阿扎布之门【注 2】前。在这座大门之后,有着陡峭高墙的通道一直向上延伸到了雄伟的堡垒里——据说萨拉丁用从那些已被遗忘的金字塔上开采下来的石块修建起了这座堡垒。日落时分,我们爬上了陡坡,绕着近代修建起来的莫哈默德•阿里清真寺四下活动,并从让人目眩的宣礼塔上俯瞰了神秘的开罗——那些精雕细刻的穹顶、纤细优雅的尖塔以及仿佛燃烧般的花园全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在距离城市较远的地方是新博物馆那罗马式的穹顶;而在那之后——越过神秘莫测、孕育了世代王朝与亘古岁月的黄色尼罗河后——便是利比亚沙漠那若隐若现、充满了险恶意味的绵延黄沙。那里波澜起伏、五光十色,因为充满了更古老的秘密而显得邪恶莫测。鲜红的太阳逐渐低沉,带来了埃及黄昏时分那严酷无情的寒意;而当它平稳地停驻在世界边缘之上时,仿佛就像是赫里奥波里斯【注 3】中供奉的神明——地平线之日,拉•哈拉克提【注 4】——一般。我们看到它那朱红色的火焰勾勒出了吉萨大金字塔那黑色轮廓——当图坦卡蒙【注 5】在遥远的底比斯登上自己的金色王座时,这座金字塔已有一千年的历史了。接着,我们意识到在那与阿拉伯世界有关的开罗所展开的旅行已经到此结束了,我们必须去一睹古老埃及的深邃秘密——那个处于黑暗年代、有着拉与阿蒙、伊希斯与奥西里斯【注 6】的古老埃及。

【注 1:在马姆鲁克王朝的苏丹哈桑统治期间建造起的一组宏伟的建筑群体,是开罗著名的清真寺之一】

【注 2:Bab-el-Azab,一座修建于 1754 年土耳其帝国时期的城堡大门】

【注 3:尼罗河三角洲的古城,在今开罗的北部,曾是古埃及太阳神的朝圣中心】

【注 4:Re-Harakhte,或者 Ra-Harakhte,它象征着黎明时的太阳神,等同于 Ra 赫里奥波里斯供奉的太阳神】

【注 5:古埃及新王国时期第十八王朝的法老,因数千年后其古墓曝光于世,成为最著名的法老之一。】

【注 6:四位均是古埃及的神明,分别是

拉,Ra,古埃及赫里奥波里斯所崇拜的太阳神。

阿蒙,Amon,古埃及底比斯的主神,因底比斯的兴起而成为国家的主神。

伊希斯,Isis,古埃及的母性与生育之神,荷鲁斯之母。

奥西里斯,Osiris,复活、降雨和植物之神, 被称为"丰饶之神"。他是文明的赐予者,冥界之王,在古埃及神话中执行人死后是否可得到永生的审判。]

待到第二天早晨,我们便动身前往金字塔旅行。我们搭乘着一辆维多利亚式马车穿过了青铜狮子守护着的雄伟尼罗河大桥;驶过了有着茂密乳香树丛【注】兹雷德岛;然后又跨过了通向西岸较为矮小的英格兰式桥梁。我们沿着河滨路,在成排乳香树的遮蔽下,穿过了巨大的动物园,来到了吉萨地区的郊外——后来那里又修建起了一条专门通向开罗的新桥。而后,我们沿着谢赫•阿尔•哈拉姆路转向内陆,穿过一片郊外的旷地,并且看到了一些乏味无趣的水渠与衣裳褴褛的当地居民。直到最后,我们望见此次旅行的目的地隐约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划开了黎明的薄雾,在路边的水塘上构成了反转的倒影。正如拿破仑对他手下士兵所说的一样,四十个世纪的时光正俯瞰着我们。

【注:原文是 lebbakh,我不太确定这种树的确切名字,可能是指乳香树。】

接着,道路开始陡峭地向上延伸,直到最后我们抵达了米纳酒店与电车车站之间的中转站。阿卜杜勒•里斯能干地帮我们买到了参观金字塔的游览券,而且似乎对那些拥挤、叫喊、粗鲁无礼的贝都因人颇为了解。这些野蛮人居住在一个稍远些的肮脏泥村里,并且会颇为讨厌地袭击每一个旅行者,但阿卜杜勒•里斯却能将这些贝都因人都阻挡住,让他们保持在体面的距离上,不会贸然接近。这位导游为我们弄到了一对相当不错的骆驼,而他自己则骑上一头驴子,并且将我们骑乘的动物交给了一群租金昂贵却没多少用处的男人与男孩的牵着。需要横越的旷野其实非常狭窄,所以那对骆驼几乎没派上什么用场,但这段颇有些麻烦沙漠旅行却并没有让我们感到遗憾。

金字塔群坐落在一块岩石高地上,与其南侧紧邻的则是许许多多帝王与贵族的坟冢。这些坟冢修建在孟菲斯——这座早已作古的首都——近郊,与金字塔一同位于尼罗河西岸,吉萨偏南的地界上。早在公元前 3400 年到 2000 年前,此地曾欣欣向荣一片繁华。大金字塔就坐落在现代公路边——它由齐奥普斯,或者说胡夫法老【注 1】修建,那四百五十英尺的高度垂直耸入云霄。从它的位置向南,紧随其后的便是第二金字塔。它由齐奥普斯的子嗣,法老齐弗林修建。虽然比大金字塔稍小,但由于所处的地势更高,所以看起来甚至比大金字塔更加雄伟。而由法老美塞里努斯【注 2】于公元前 2700 年修建起来的第三座金字塔则要比前两座小得多。在岩石高地的边缘,第二金字塔的正东方,竖立着巨大而可怕的斯芬克司雕像——不过,它的面孔可能被替换成了修建者,高贵的齐弗林法老的巨型肖像。这尊巨像缄默不言、面带讥讽,却睿智得超越了所有人类与记忆。

【注 1:胡夫 (2598BC-2566BC) 古埃及第四王朝的第二位法老,齐奥普斯是希腊人对他的称呼。】

【注 2:Mycerinus,法老孟卡拉,齐弗林后的下一任法老,美塞里努斯是希腊人对他的称呼。】

其他地方还有些较小的金字塔以及一些小金字塔被毁坏后残存下来的遗迹,整个高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陷坑,那里面埋葬着阶级次于王室的显贵。这些陷坑上面原本修建着石室坟墓,或是在幽深墓道上方修建着石凳般的建筑结构,就像其他那些在孟菲斯地区的坟墓里发现的一样——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的波纳德墓室【注 1】里也展览过这些东西。然而在吉萨,这些露在地上能看得见的东西早已被时间与抢掠者清扫干净了;只有那些被沙子填满、或被考古学家清理出来的岩石墓道依旧证明它们过去还存在着。每个墓穴都连接着一个小的礼拜堂, 那些祭司或是亲属会在此献上食物,并向那些盘旋翱翔着的卡【注 2】,或者说死亡的真义进行祷告。那些小的墓穴会在各自的石头墓室或上层建筑中设有附属的小型礼拜堂,但金字塔中停设法老尊贵遗体的礼拜堂却是一座独立的神庙,每一个都在它相邻金字塔的东面,并由一条堤道通向宏伟的入口礼拜堂,或是岩石高地边缘的入口。

【注 1:Perneb’s Tomb ,此人是一位古埃及法庭官员】

【注 2:原文为 Ka,被古埃及人视为生命的本质,在他们的观念中卡是人所具备的几个灵魂中的一个。】

连接着第二金字塔的入口纪念堂几乎已被风沙给完全掩埋了。而今,它低陷在斯芬克司雕像东南面的地下,敞着自己的入口,露出一小部分的遗迹。一直延续下来的传统将它称为“斯芬克司神庙”;倘若斯芬克司的确象征着第二金字塔的修建者齐弗林,那么这种称呼似乎也说得过去。但,早在齐弗林之前也曾有过一些与斯芬克司有关、而且让人觉得颇为不快的传说——可是不论它过去有着一副什么模样,法老都将它替换成了自己的面孔,好让人们在望向它的时候不会感到恐惧。这座雄伟的入口神庙中曾出土过一尊由绿闪石雕刻而成的、真人大小的齐弗林雕像——如今它已被转移到了开罗博物馆里——当我看见那座雕像时,顿时觉得肃然起敬。时至今日,我仍不敢肯定整座建筑的挖掘工作是否已经完成了,但早在 1910 年的时候,它的主体结构还被埋在地下,而且在夜晚时候,神庙的入口还会被严严实实地堵起来。当时的挖掘工作由德国人主持,但后来战争,或者其他某些东西让他们没有继续挖掘下去。考虑到我当时的经历,以及某些在贝都因人中秘密流传但开罗民众却并不知情、或是不愿采信的谣言,我本该对这里的发掘进展多留个心眼——尤其是那条被人发现古怪地并排放置着法老雕塑与一些狒狒雕像的横向走道,还有走道里的某口竖井——但我后来还是忘记了。

我们骑着骆驼路过了道路左侧的木头警舍、邮局、药店和商店,然后匆匆拐了个弯,径直奔向东南,沿着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道登上了岩石高地。直到最后,我们终于在大金字塔的荫蔽下再度看到了茫茫的沙漠。而后,我们又骑着骆驼沿着这座宏伟石头建筑的基脚绕到了东面,俯瞰了下方散布着小金字塔的河谷。阳光之下,河谷的东面那永恒流淌着的尼罗河静静闪耀着光亮,而河谷西面广袤的永恒沙海也跟着泛出了些许微光。三座大金字塔阴森地耸立在近处,没有任何遮罩,清晰地显露出它们那用巨石构成的雄伟躯体。四下里还残留有一些巧妙而又合身的覆盖物。在那个属于它们的时代里,这些遮盖曾让几座金字塔显得既完整又光滑。

不久,我们便向下走向了斯芬克司雕像,并在那双不能视物但却令人畏惧的眼睛所投下注视中安静地坐了下来。在这块巨大的石头野兽身上,我们模糊地辨认出了拉•哈拉克提的符号,这个符号过去曾让人们错误地以为斯芬克司雕像是某个较晚王朝留下的遗物;虽然黄沙已经覆盖了巨大脚爪之间的石碑,但我们仍记得法老图特摩斯四世【注】在上面刻印下的图案,以及他在还是一名王子时曾做过的那个奇梦。也就是这个时候,斯芬克司面孔上若隐若现的微笑开始让我们感到有些不快,并让我们不禁想起了那些声称这个可怕怪物身下藏有地底隧道的神秘传说。传说称这些通道一直向下,向下,向下,一直连接到无人敢提及的深渊——这些深渊牵连着某些远比我们所挖掘到的埃及王朝还要古老的秘密,而且还与古老的尼罗河众神中出现的那些有着动物头颅的怪异神明们有着一种不祥的联系。那时候,这只是一个我在闲暇时刻自问自答的古怪问题,而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意并没有当即显露出来。

【注: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第八位法老。传说他年轻时曾在斯芬克司的头上做过一个梦,梦中的斯芬克司告诉他,如果他能清理掉雕像身上的风沙并重新修复它,他就会成为下一任法老 (当时斯芬克司已经被风沙掩埋到了脖子的部位) 。图特摩斯四世后来按照梦中斯芬克司的意愿清理了风沙,并在斯芬克司两爪之间安放了一块石板以证明他王位的合法性——这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梦碑(Dream Stele)”】

接着,其他游客开始陆续赶了上来,于是我们继续前进来到了东南面五十码外、被沙子阻塞住的斯芬克司神庙。我之间已经说过,它其实是一座大门,神庙后的铺道径直连接着高地上第二金字塔中的墓室礼拜堂。当时,它的大部分结构还埋在地下,因此我们爬下了骆驼,沿着一条向下的现代通道抵达了它那铺设着雪花石膏【注 1】的通道,还有那由巨大立柱支撑起来的大厅。虽然如此,但我仍觉得阿卜杜勒与当地的德国随从并没有向我们展现所有的东西。在那之后,我们遵循着惯常游览金字塔高地的线路继续前进,详细参观了第二金字塔以及它东面墓室礼拜堂所留下来奇怪遗迹;然后是第三金字塔和位于它南方的小型附属建筑以及位于它东面早已被毁坏的礼拜堂;接着是那些修建于十四、十五王朝的石墓与蜂巢结构;最后则是著名的坎贝尔墓【注 2】——它那阴暗的竖井垂直下降了五十三英尺一直连接到一座不祥的石棺。我们拉着绳子经过一段头晕目眩的降落之后,抵达了墓穴之中,接着一个帮我们牵骆驼的埃及人扫去了那些积累下来阻碍去路的沙子。

【注 1:alabaster ,一种白色、可能带条纹、非常光滑类似大理石的材料。另外这个词本身也有条纹大理石的意思。】

【注 2: Campell’s Tomb ,其实是 Campbell’s Tomb 。一座位于斯芬克司像旁,从第二十六王朝残存下的坟墓。发现者霍华德•维塞以纪念当时的埃及领事英国陆军中校科林•坎贝尔命名为坎贝尔墓。】

这时,从大金字塔那边传来的叫喊声打扰了我们的清净。一伙贝都因人在大金字塔边纠缠上了一群游客,声称愿意带领他们通向顶端,或是表演独自一人攀上金字塔又爬下来的壮举以炫耀自己的速度。据说登上金字塔再爬下来的最快纪录是七分钟,但许多健壮的酋长以及酋长之子向我们担保,如果能慷慨地付上一些小费给予足够的动力,他们能把这个时间缩短到五分钟。但他们没有得到这样的动力。不过我们倒是让阿卜杜勒领着我们登上了金字塔,并且因此目睹了一副前所未见的壮丽景象——那其中不仅有远处闪闪发光的开罗,头顶皇冠的堡垒,以及金紫色的群山背景,还包括了孟菲斯地区的所有金字塔——从北边的阿布•罗瓦希【注 1】到南面的达希【注 2】尽收眼底。那座位于塞加拉【注 3】的阶梯金字塔清晰而诱人地耸立在远方的沙漠中——它象征了从低矮的石质墓室逐步演变为真正金字塔的历史过程。紧靠着这座演化纪念碑的地方便是坡纳伯墓【注 4】——距离南方底比斯城图坦卡蒙【注 5】法老长眠的石头河谷足足有四百英里之遥。纯粹的敬畏再一次让我缄默不言。这样古老的景象,以及似乎聚拢徘徊在每一块古老纪念碑上的秘密,让我充满了敬畏与一种其他事物不曾带给我的广漠感觉。

【注 1:杰德夫拉金字塔的废墟,这是胡夫之子及其继任者所修建的金字塔。此塔原本的大小与第三金字塔 (孟卡拉金字塔) 近似,但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

【注 2:尼罗河西岸的一处古埃及皇家墓地。】

【注 3:孟菲斯北面的一处古埃及墓地,此地的阶梯形金字塔被认为是现存最早修建的金字塔。】

【注 4:古埃及第五王朝一位法庭官员的陵墓。他身前负责为法老加冕的工作 (古埃及的法官更类似礼仪人员) 】

【注 5:古埃及新王国时期第十八王朝的法老,由于他的古墓曝光于世以及有关诅咒的谣言,使他成为了最为著名的法老之一。】

攀登活动让我们疲惫不堪,而那些行为举止似乎全无品味体面可言却又纠缠不清的贝都因人则让我们感到厌恶。在两种情绪的混合之下,我们放弃了通过狭窄的内部通道进入任何金字塔的想法,不过我们看到几个强壮勇敢的游客准备钻进齐弗林那座最为雄伟的纪念碑,展开一段令人窒息的爬行之旅。待支付了酬劳与小费并遣散了当地的保镖后,我们随着阿卜杜勒•里斯顶着午后的太阳一同骑着骆驼回到了开罗——不过,放弃进入金字塔游览让我们觉得有些后悔;这些通道的入口曾被匆忙地阻塞过,而某些沉默寡言、发现这些通道并在此考察的考古学家也曾试图隐瞒它们的存在。当然,乍看下来,这些谣言似乎大多毫无根据;可想来奇怪,一直以来,当局总是禁止游客在夜间进入金字塔,也禁止游客进入大金字塔最底层的通道与地穴。或许后者是因为人们担心某些心理精神上的问题——例如如果游客们意识到自己正拥挤在一座巨大的实心建筑之下,而且他们只能通过狭窄得只能容人匍匐爬行重返外界,那么这可能会对他们的心理造成一些影响,更别提那些通外外界的隧道随时都可能会因意外或是某些险恶的用心而堵上。不过这些目的地看起来是如此的奇异与诱人,让我们不禁下定决心以后要尽可能地把握住机会再次造访金字塔高地。然而对于我来说,这个机会远比我所预料的要来得更早。

那天晚上,与我们一同旅行的几个成员在白天繁重的活动后都有些疲倦,所以我一个人跟着阿卜杜勒•里斯外出散步。我们穿过了如画般别致的阿拉伯人居住区。虽然曾在白天看过这里的景色,但我更愿意细细品味这些沉浸在暮色中的小巷与集市——尤其当厚重的阴影以及圆润的灯光交错照映在它们那迷人魅力与奇妙幻影之上的时候。当地居民聚集而成的人群逐渐变得稀疏起来,但是当我们在苏肯纳贞——或者说铜匠集市上——遇到一伙狂欢作乐的贝都因人时,四周再度变得吵闹和拥挤起来。他们的领头人,一个蓄着浓密胡须、傲慢地竖着土耳其帽的年轻人,注意到了我们;而且显然认出了我那位能干、但却无比傲慢、举止轻蔑的向导。那位年轻人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善意。我想,或许,他被向导脸上那种古怪地像是斯芬克司式蔑笑的表情给激怒了——我也时常生气又好笑地注意到向导的这幅神情;或者,他也可能不喜欢阿卜杜勒那种空洞而阴沉的声音。不论如何,辱没先祖的言语交锋开始变得激烈而又尖刻起来;不久,阿里•西枝——我听到陌生人在不用其他诨名的时候这么叫他【注】——开始用力拉扯起阿卜杜勒的长袍来。这个举动很快遭到了反击,进而演变成了猛烈的混战。参战者的两方扔掉了他们虔诚珍爱着的帽子,倘若我没有介入并拉开双方的话,这场争斗甚至有可能发展到更加惨烈的境地。

【注:原句是 as I heard the stranger called when called by no worse name】

起先,混战的双方似乎都不欢迎我的干涉。但是,我的坚持最终换取了他们的休战。他们阴沉而好斗地压抑着自己的愤怒,打理好自己的装束;接着,几乎是在突然之间,他们摆出了一副在乎自己尊严的模样,定下了一个关乎荣誉的奇怪约定——不久之后,我便从他们那里得知这是一个在开罗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习俗——约定的双方会在最后一个夜间观光客离开许久之后爬至大金字塔的顶端,然后通过通过一场午夜拳击赛来解决他们之间的争端。每一位决斗者都能召集一位助手,而整场格斗将在午夜开始,依照最文明的方式,按回合进行。这些计划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首先这场较量肯定既独特罕见又引人入胜;其次,光是想想于后半夜登上那座古老的石头建筑、在亏缺的苍白月色中俯瞰着充满古老风情的吉萨高地时所能看到的景象就足以耗尽我的每一分想象力了!于是,我向阿卜杜勒提出了要求,接着我发现他非常乐意将我召集为自己的副手;然后,整个前半夜我一直陪同着他前往城镇里那些最为无法无天的地盘,进出各式各样的贼窝赌窟——主要是那些位于以西结区东北面的地界。阿卜杜勒在这些地方一个接一个地挑选组建出了一伙强大而又有着同样目的的恶棍,并将他们当作了自己拳击比赛时的靠山。

九点过后不久,我们这支队伍便骑着一群毛驴出发了。这些毛驴的名字总让我想起某些法老或是过去的一些游客——像是“拉美西斯”、“马克吐温”、“J.P.摩根”还有“明尼哈哈”等等。我们慢悠悠地穿过了东西方风格混杂的街道迷宫,然后从由青铜狮子守护的大桥上跨过了桅杆林立、泥泞肮脏的尼罗河,接着冷静地在乳香树的阴影下慢跑在通向吉萨的大道上。整趟旅途花了大约两个多小时的时间。直到最后,我们遇到了最后一批行兴尽而归的旅客,经过了最后一班返回城内的电车,然后伴着黑夜、过往以及那幽灵般的弯月继续前进。

不久,我们看到了耸立在大道顶端的巨大金字塔群。它们看起来阴森恐怖,而且平添了一份阴暗而又古老的险恶意味——这是我在白日之下似乎不曾注意到的。即便是它们中个体最小的也透着一丝让人颤栗的寒意——因为它下面埋葬的不正是生活在第十六王朝的尼托克里司女王【注 1】么?那位让人难以琢磨的女王当初曾热情地邀请了所有敌人在一座位于尼罗河下的神庙中共享盛宴,然后又放水淹死他们。接着,我想起了阿拉伯人口中那些关于尼托克里司的神秘传说,也想起阿拉伯人会在某个月相下有意识地避开第三金字塔。托马斯•穆尔【注 2】在创作诗歌抱怨孟菲斯的船夫时,肯定垂头丧气地想起了她。

【注 1:据称为第六王朝的最后一任法老。她的历史由希腊人希罗多德记载,但真实性存疑。洛夫克拉夫特在《异乡人》中称她统治着食尸鬼和其他恐怖之物。】

【注 2:1779-1852,爱尔兰文学史上杰出的爱国主义诗人】

“那地底的女神

居于阴暗宝珠之间,藏于荣光隐匿之处——

那金字塔中的贵妇!”

虽然我们来得很早,但阿尔•西枝与他的同伙却赶在了我们的前面;因为我们看到了位于卡非•阿尔•哈拉姆的沙漠高地勾勒出了他们骑过来的毛驴的轮廓;从这开始,我们必须离开正常的大道,不再前往米纳酒店,而是就此转向一处靠近斯芬克司雕像的肮脏阿拉伯人营地——因为如果我们沿着大道继续走下去的话,或许会被一些昏昏欲睡、算不上称职的警察看到,并被阻挡下来。那些肮脏的贝都因人将他们的骆驼与驴子拴在了齐弗林宠臣的石墓上,然后我们被领着攀上了岩石,越过大金字塔前的沙地,爬上岁月模式的金字塔侧边。阿拉伯人都聚集在此。攀爬时,阿卜杜勒•里斯依旧给予了我一些帮助,虽然我并不需要。

正如大多数旅行者所知道的那样,这座建筑原本的尖顶早已被磨蚀掉了,只留下一个十二英尺见方、尚算平坦的平台。人群在这个奇怪的尖顶上围起了一个方形的圈。稍后不久,沙漠中那面带讥讽的月亮也开始从上空俯瞰睨视着这块战场——若不是缺了那些拳击近台区的叫喊声,这场战斗简直和那些发生在美国二流运动俱乐部里的搏击没什么两样。但当我开始观摩这场较量时,我觉得这里面有着某些我们不那么期望的东西;因为以我这双略有些经验的眼睛来看,这场拳击赛中的每一次出拳,每一次佯攻,每一次防御都贴着“拖延时间”的标签。较量很快就结束了,尽管对于这种方式还有些疑虑,但当阿卜杜勒•里斯被宣布为获胜者时,我依旧感到了一些专有的自豪。

调解过程显然极其迅速。接着他们开始唱歌,称兄道弟,痛快豪饮,甚至让我很难想象他们之前还发生过吵闹与争斗。更古怪的是,我发现自己似乎逐渐取代了敌人变成了他们的关注焦点;凭借着我那一知半解的阿拉伯语,我觉得他们在讨论我的舞台表演,以及逃脱任何手铐与拘禁的演出。他们的谈话不仅显示这些人出乎意料地熟悉我的作为,而且还有透着一种明显的敌意,以及对我那些逃生表演的质疑。我逐渐意识到那些曾盛行埃及的古老魔法并没有完全消失无踪,某种离奇而隐秘的学识所留下的些许碎片以及绵延不断的礼祭仪式在这些农夫与流浪汉中秘密地幸存了下来。而在这种沿袭风俗的影响下,一个古怪的“hahwi”,或者说魔术师,所展现出的高超本领往往会召来人们愤恨与争论。我想起我那位声音空洞的向导阿卜杜勒•里斯看起来多么像是一位古埃及祭司,或者法老,或者那窃笑着的斯芬克司雕像……并不由得疑窦丛生。

接着,某些在顷刻之间发生事情证实了我的猜测,并让我不由得诅咒起自己的无知无觉来——正是因为这种迟钝,让我参加了这场夜间活动,却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他们逐渐揭露出来的、空洞而又恶毒的诡计。虽然看起来毫无征兆,但阿卜杜勒无疑已经发出了某种难以察觉的信号,而整群贝都因人突然向我冲来;他们手持着结实的绳索,并且飞快地将我牢牢地绑了起来。不论是舞台上,还是舞台下,我一生中从未被人如此结实地绑住过。起先,我试着挣扎,但很快便意识到,没有人能从这二十多个强壮的野蛮人面前逃脱出去。我的双手被紧紧地绑在身后,膝盖被笔直地绑着,手腕与脚踝则被坚固的绳索结实地绑在一起。接着他们将一块令人窒息的破布塞进了我的嘴里,并用遮眼布紧紧地遮住了我的眼睛。然后,这些阿拉伯人将我扛在他们的肩头上,开始摇摇晃晃地走下金字塔。我听见我的前向导在奚落我,用他那空洞的声音愉快地嘲笑着,并向我保证我那奇妙的“魔法力量”很快将会受到极大的考验——虽然完成欧洲与美国人所提供的挑战给予了我极大的自负,但接下来的考验则会彻底地剥去这些骄傲与自负。他提醒我,埃及是个非常古老的地方;这里充满了隐晦的秘密与古老的力量,而那些没办法用手中装置困住我的行家里手是无法想象与理解这些秘密的。

我不知道自己被扛着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向哪个方向;因为身边的环境让我完全没有办法作出精确的判断。不过,我知道他们走得并不远;因为那些抬着我的人走得并不仓促,而且我被人抬在肩上度过的时间也令人惊异地短暂。这段令人困惑的短暂经历让我不论何时只要一想到吉萨与那块位于它地界上的石头高地就几乎要不由自主地颤抖——因为,一想到游客们每日经过的路线距离那些当时存在、现在也肯定存在着的东西是多么的近时,我便觉得无比的压抑与苦恼。

我将要提到的那些邪恶异状并没有立刻浮现出来。那些阿拉伯人将我放了下来,扔在一片沙地而非石头上。然后,这些人用一根绳索绑住了我的胸口,拖着我走了几英尺,将我拖到了地面上一个边缘粗糙不平的开口边。稍后不久,他们便开始粗鲁草率地将我吊了下去。之后的经历无比的漫长,仿佛耗费了千百万年的时光,我只知道自己被吊着放进了一口从石头中开凿出来的竖井里,并反复而笨重地撞在不规则的石头井壁上。我本以为这是高地上无数墓道中的一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下降的深度开始变得令人惊讶、乃至不可思议起来,这让我觉得一片空白,完全无从推断。

我就这样被吊着向下降去,恐惧每一秒钟都在加剧。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在完全实心的岩石层中下降穿过如此遥远的距离却仍没有抵达这颗星球的核心,也不知道为何人手搓成的绳索能够将我放入这个位于地下、似乎无法及底的不洁深渊。但这些想法实在太过怪诞,所以相比起接纳这些想法,去怀疑我那焦躁不安的感官反而要更加容易些。直到现在,我仍不能确定当时的情况,因为我知道当一种或多种感官被蒙蔽,或者当生活环境发生变化时,时间观念会变得极不可靠。但我很肯定,直到那个时候,我还保留些许逻辑清晰的自我意识;我的脑海里有着一幅奇怪的图像,它真实得毛骨悚然,但这可以解释为某种缺少实际幻觉的大脑错觉,至少,我没有在这幅景象中加入任何由想象催生出的离奇幻象。

但并非是这些东西促就了随后到来的晕眩感觉。那种可怕的折磨是逐渐积累起来的,而这种较晚显现的恐慌最早则源于我下降的速度——在某个时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下降的速度正在可以察觉地加快。他们开始飞快放松那条仿佛无限长的绳索,让我以疯狂的速度向下坠去,狠狠地刮擦着竖井粗糙而狭窄的井壁。我身上衣服早已被撕成了破布,而且我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滴血,这种感觉甚至都盖过了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折磨人的疼痛。一种几乎无法分辨的不祥气味侵入了我的鼻孔;那是一种因陈腐与潮湿而产生的臭味,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古怪地不像是我之前闻到过的任何味道。而且,在这种臭味之中却又隐约夹杂着一丝香料与香薰的气味,让人有一丝被嘲弄的感觉。

接着,精神上的真正灾难降临了。这灾难恐怖至极——任何清晰明确地表达都无法形容这种恐怖,因为那是一种精神与灵魂上的恐惧,没有任何细节可以描述。那是梦魇中的癫狂,是一切邪恶与残忍的总集。它来得非常突然,这种突然对我来说残忍至极,简直好似末日一般——前一刻我还苦恼地下坠着穿过仿佛生长着千万牙齿的狭窄深井,而下一刻,我却乘着蝙蝠膜翼翱翔在地狱的深渊中;自由地俯冲摇荡过无边无际、泛着霉臭的空旷世界;令人晕眩地飞升到凛冽苍穹之巅,然后再让人喘不过气地俯冲向那片充满了贪婪而恶心的虚空并且不断吮吸着一切事物的天底…...上帝保佑,那撕扯着的狂暴意识原本会动摇我的心智,并且像是鹰身女妖般将我的心灵撕得粉碎,但我却在那一刻昏迷了,而它们也全都因此被牢牢地关进了遗忘之中,不会再被记起!这段暂缓的歇息,虽然短暂,却给予了我足够的力量与理智去忍受接下来那些潜伏在前方、更加强烈与浩瀚的恐惧。


Chapter II

在怪诞地飞越过那个阴森的世界之后,我的意识恢复得非常缓慢。这个过程伴随着无比剧烈的疼痛,并且充满了离奇荒诞的怪梦——在那些梦境里,我被堵上嘴巴、捆绑起来的窘境得到了奇怪的体现。当我经历这些梦境时,它们明显是非常清晰与细致的;可当我摆脱了这些梦境后,关于这些梦境的记忆几乎是立刻便变得模糊含混起来,并且很快褪色成一个由一系列可怖事件——不论那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拼接起来的大致轮廓。我梦见我被一只巨大而又可怕的爪子紧紧握着;那只披着长毛的黄色五指利爪从地面中伸了出来,将我碾在其中。而当我停下来去思索这只爪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时,我觉得那似乎就是埃及。在梦中,我回顾起了这几个星期所经历的事情,并意识到某些游荡在尼罗河地区、极为邪恶与古老的巫术精魂正在一点一点,精巧而又难以察觉地引诱着我,让我身陷囹圄;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它们就徘徊在埃及这片土地之上,而且当人类消失之后,它们仍会停留在这里。

我看到了埃及的恐怖之处,还有它那令人反感的古老,以及它长久以来与墓穴以及崇拜死者的神庙所订下的可怖盟约。我看见如同幽灵一般,长着猫、公牛、猎鹰以及朱鹭等动物头颅的祭司排成的长长队列;看见那些幽灵般的队列绵延不断地行进过地下迷宫与巍峨通廊下的宽阔大道——站在那巍峨通廊的边侧,凡人渺小得如同苍蝇一般;我还看见这些长着动物头颅的祭司向一些难以用文字形容的神明献上无可名状的献祭。石头巨像在无尽的黑夜中阔步前行,驱赶着大群长着男人面孔、咧嘴窃笑着的斯芬克司奔向蜿蜒的河岸——而这些不见尽头的长河里却淤积满了停滞不前的沥青。而在那之后,我只能看见原始巫术那无人胆敢言说的凶狠恶意。它那黑暗而又没有固定形体的身躯在我身后的贪婪地摸索着,准备随时扼死任何胆敢通过模仿来嘲笑它的灵魂。我那沉睡的大脑里上演了一场讲述凶恶恨意与不祥追逐的情节剧。我看见埃及的黑暗灵魂将我挑了出来,用不可听闻的低语呼唤着我;召唤、引诱我不断行进,用一个阿拉伯风格的表象所散发出的璀璨与荣光带领我步步向前,却最后将我推进那些古老得会将人逼疯的茔窟,推向它那颗早已死亡、深不见底的法老之心中所藏的恐怖事物。

接着,那些梦中的面孔逐渐显现出了人类的模样。我看到我的向导,阿卜杜勒•里斯——他穿着君王的长袍,脸上挂着那种曾显露在斯芬克司面孔上的蔑笑。而我知道,那些容貌便是伟大的齐弗林的容貌,是他修建起了第二金字塔,是他将斯芬克司的面孔雕刻成自己的模样,也是他建造了那座巍峨的入口神庙——而现今的考古学家们却自信他们已经从神秘的黄沙与缄默的岩石中挖掘出了这座神殿的所有隧道。接着,我看到了齐弗林那双修长、纤细、僵直的手;那双修长、纤细、僵直的手与我在开罗博物馆里看到的那尊绿闪石雕像——那尊他们在可怕的入口神庙中发现的雕像——上描绘的一模一样;同时,我不由得诧异为何当我在阿卜杜勒•里斯身上看到那双手时,为何会没有惊声尖叫出来……那双手!它们冷得令人毛骨悚然,它正在将我碾碎;那是石棺的冰冷与束缚……那无法再被记起的古埃及所带来的寒意与压迫……那就是黑暗、坟墓般的埃及……那黄色的爪子……他们低声诉说着那些关于齐弗林的事情……

但在这个紧要关头,我逐渐醒了过来——或者,至少,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像之前睡得那么沉的状态。我记起了那场发生在金字塔顶端的拳击赛;记起了那些奸诈的贝都因人以及他们转而袭击我的情形;记起了那段被绑在绳子上吊放进无底石头深渊的经历;还记起自己曾被吊在绳子上疯狂地摇晃,然后又一头扎进泛着芳香与腐烂的刺骨虚空之中。我觉得自己正躺在一块潮湿的岩石地板上。捆在我身上的绳索依旧紧紧地咬着我。周围非常冷,而且我似乎察觉到一股非常微弱但令人恶心的气流正在缓缓地扫过我的周围。石头竖井那参差不齐的岩壁给我留下瘀伤与创口让我觉得疼痛难忍,而某些混杂在那一缕微弱气流中的刺鼻味道让这种疼痛转变成了像是针扎或火烧般的刺痛。在这样的情形下,仅仅一个翻滚的动作便足以让我的全身伴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不断地抽搐。当我翻身的时候,我感觉到上端传来了一股拉力。这让我意识到,那条放我下来的绳索依旧连接着地表。但我不知道是否还有阿拉伯人在上面拉着它;也不知道我在地下多深的地方。我只知道周围是完全,或近乎完全,的黑暗;因为没有任何月光能透过我的遮眼布;但我依旧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的感官,也不愿意根据下降时度过的那段漫长时光,得出我现在置身极深地底的推论。

不过,我至少知道自己在一个距离地表距离较远的空洞里,也知道空洞的正上方有一个从岩石里凿出来的开口。据此,我含糊地推测出这所囚禁着我的临时监狱可能是掩埋在地下的齐弗林入口礼拜堂——也就是斯芬克司神庙——或许,我正躺在神庙中的某条内部走道上,不过上午游览此地时,导游肯定没有带我经过这里;倘若我能找到一条路回到被封闭的神庙入口,那么我或许就能轻易地逃离眼下的困境。这个过程就好像是在一座迷宫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但并不会比我以前经历过的那些麻烦更加糟糕。逃亡的第一步便是摆脱掉捆在我身上的绳索,还有遮眼布与口塞;而这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因为在我漫长而又丰富多彩的职业生涯中,许多比那些阿拉伯人更加高明的专家曾试图用任何已知的方法来禁锢住我,但却从未能战胜我的脱身技艺。

接着,我意识到那些阿拉伯人如果找到了某些说明我或许已经挣脱束缚的证据——例如他们手中握着的绳子发生了明显的摇摆与搅动——那么他们可能会等在出口前,准备好继续攻击我。当然,这种顾虑的前提条件是我的确被囚禁在齐弗林的斯芬克司神殿里。即便我真的位于距离地表很远的地下洞穴,头顶上那个连通着外界的洞口——不论它藏在何处——也不会距离那个靠近斯芬克司雕像、现在经常被使用的神庙入口太远;因为游客所熟悉的区域非常有限,一点儿也不大。在白天那段朝圣之旅中,我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洞口;但我也知道,人很容易忽略那些处在移动沙丘之中的细小事物。当被绑着蜷曲地躺在岩石地面上时,我一心思索着这些事情,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段深入无底深渊、在洞穴中摇晃不定、最后让我陷入昏迷的恐怖经历。我此刻一心想着如何智取那些阿拉伯人,因此决定要尽快挣脱身上的束缚,同时也要避免在竖直方向上做出任何拉扯,免得泄露我正在试图逃脱、或者至少可能试图的逃脱的讯号。

然而,下定决心比实际行动起来要容易得多。在经过几次尝试后,我意识到自己几乎不可能在不采取较大动作的前提下完成这项任务;接着,在一次有力的挣扎后,我开始意识到之前悬在上端的绳索开始滑落下来,逐渐堆积在了我的四周与身上——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显然,贝都因人察觉到了我的动作,并且松开了绳子的末端;他们无疑是急着赶去神庙的真正入口,并准备在那里凶狠地伏击我。这个前景并不乐观——但是,我过去曾毫不畏缩地面对过更糟的情况,所以此刻的我也不打算就此畏缩。但是,说到底,我首先必须要从这些捆绑中逃脱出来,然后才能依靠自己的智巧从神庙里毫发无伤地逃离出去。想来奇怪,在那个时候,我一直坚信自己就在那座靠近斯芬克司神像、用来纪念齐弗林的古老神庙里,而且就在距离地表很近的地方。

但是,就在我冷静地计划脱身方案的时候,一件越来越恐怖、也越来越明显的事实粉碎了这种信念,同时复苏了所有关于这个古怪深渊以及那些可怖神秘事物的原始恐惧。我之前说过,掉落的绳索开始堆积在我的四周与身上。但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条自上方落下来的绳索在不断地堆积,一直堆积到了任何普通长度的绳索都不可堆积到的高度。绳索下落的势头越来越快,直到后来简直就像是山崩一般快速地坍塌下来。掉落下来的绳索不断盘卷在我的四周与身上,很快便将我完全地淹没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紧跟着,我的意识再次模变得模糊起来,但我却仍在徒劳地试图击退眼前这绝望而又无法避免的危险。我之前忍受了非人的折磨——现在堆积起来绳索又在逐渐碾碎我的呼吸与生命——但我所面对的威胁不仅与此,绳索那不合常理的长度所包含的深意,以及自知此刻身处地下未知无底深渊所带来的恐惧同样侵袭着我的神经。如此说来,我之前的确曾经历过一段仿佛永无止尽地下降,也曾摇摆着飞越过充满鬼怪的虚空;而现在,我必定正无助地躺在某个直通这颗行星内部的某个无名洞穴之中。这种终极恐怖突然得到证实时所产生的震撼委实让人难以承受,因此,我再次陷入仁慈的昏厥之中。

我所说的昏厥并不是指那种丧失意识、没有梦境的状态。相反,我离开清醒世界后经历了一连串恐怖得完全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梦境。老天!……要是我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前没有阅读那么多的埃及考古学著作该有多好!这片土地本身就是一切黑暗与恐怖的源泉。第二次昏厥将许多景象灌注进了我那熟睡的心智,让我不寒而栗地看清了这个国家,也看清楚了它包藏的古老秘密。某些可憎的意外让我的睡梦发生了离奇的转变,而这种转变恰好暗合了那些关于死者,以及他们的灵魂与肉体离开这些更像是宅邸而非墓穴的神秘坟冢旅居在外的古老观念【注】。幸好我已不记得自己在梦中是怎样一副形体,我所能记得的只有埃及墓穴那奇异而又精致的建筑结构;以及那些令人骇然并且最终创造出这种建筑结构的奇异教旨。

【注:此处原文为:through some damnable chance my dreams turned to the ancient notions of the dead and their sojournings in soul and body beyond those mysterious tombs which were more houses than graves. 但似乎这里有错误,个人认为这句话应该表达的意思是“……,那些关于死者,以及他们的灵魂旅居在外而肉体逗留在这些更像是宅邸而非墓穴的神秘坟冢的古老观念。”更切合古埃及的实际观念。】

这些人所关注的只有死者与死亡。他们构想出了一种缺乏想象力的刻板方式来试图复活这些尸体——这些古人怀着不顾一切的热情将尸体制作成了木乃伊,然后将所有重要的器官全都保存在了尸体近旁的礼葬瓮【注 1】里。此外,除了肉体,他们相信死者还需要另外两个非常重要的元素:其中之一是灵魂,它在经过奥西里斯称重与准许之后便会移居至祝福之地继续生活【注 2】;另一个则是晦涩难解而又凶恶不祥的卡【注 3】,或者说“生命精华”,它以一种让人惊骇的方式在上层与下层世界中游荡——它偶尔会进入被保存起来的肉体,吃下那些由祭司与虔诚的亲戚放置在墓穴礼拜堂里的食物;偶尔,就像人们所谣传的那样,它也会返回自己的肉体或是总被埋在肉体身边的木头替身中,令人厌恶地昂首阔步走出墓穴,前去执行某些极为令人嫌恶的差事。

【注 1:又叫脏器瓮,是一种用于古埃及丧葬习俗的坛子。古埃及人会将死者的重要脏器装入坛中供来生使用。一套礼葬瓮总共有四个,坛子的盖子分别被雕刻成人、狒狒、胡狼与鹰的头部,象征着四个保护四种脏器的荷鲁斯之子,分别用于保存死者的肝、肺、肠、胃】

【注 2:古埃及人相信死者来到冥府后会接受死亡判官奥西里斯的审判。而审判的方式则是用称量死者心脏的重量是否等于玛塔 (真理平衡与秩序之神) 羽毛的重量,如果心脏的重量胜过羽毛的重量,那么便被视为有罪,则灵魂会被噬魂兽吞吃,不能享受永生。否则灵魂就可前往奥西里斯的王国享受永生。】

【注 3:原文为 Ka,被古埃及人视为生命的本质。当 Ka 离开肉体时,人就会死亡。但即便死后,人的 Ka 仍可以通过进食与饮水得以继续维持下去。】

这些尸体会在华美的包裹中安息数千年之久。在那些卡没来拜访的岁月里,它们茫然地直视着上方,等待着某一天奥西里斯重新为它注入卡与灵魂,带领着那些僵直的亡者军团再度从他们长眠的沉没宅邸杀出。那会是一个光荣的重生——但并不是所有的灵魂都会获得这种嘉奖,不过也不是所有墓穴都能不受侵扰地保留下来,所以可以想见必然会有某些荒谬怪诞的错误,以及某些残忍可怖的畸变。直到今天,阿拉伯人依旧会私下嘟哝着某些不洁的集会,以及某些在被遗忘的地下深渊里举行的不净仪式——只有能飞行的卡与没有灵魂的木乃伊才能够拜访那样的深渊,并毫发无损地返回来。

或许,最让人颤栗得血液凝固的东西还是传说中那些为了堕落的宗教把戏而创造出来的邪恶产物——那些模仿古代神祇,用动物的头颅与人类的躯干及四肢人工拼接起来的混合木乃伊。埃及历史的每个时期都有着将神圣动物制成木乃伊的传统,因为人们想让那些神圣的猫、公牛、朱鹭、鳄鱼等等动物有一天能在更伟大的荣光中返回现世。但仅仅只有在埃及逐渐衰落年代里,人们才会将人类与动物混合进同一具木乃伊里——只有在逐渐衰落的年代里,当人们不再理解卡与灵魂所享有的权利与特权时,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传说会提及这些混合木乃伊的结局——至少没有在公开的传说里提到过——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哪个埃及考古学家发现过这样的木乃伊。而那些在阿拉伯人中间流传的谣言实在太过疯狂,让人难以相信。他们甚至暗示说,老齐弗林——斯芬克司雕像、敞开着的入口神庙以及第二金字塔的所有者——就生活在地下的深处,并且与食尸鬼女王尼托克里司共结连理,一同统治着那些既不是人也并非野兽的木乃伊。

我所梦到的就是这些东西——我所梦到的就是齐弗林以及他的配偶还有他麾下那支由混合死者组成的奇异军队,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意识到自己已忘记了“我”在梦中的形象后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宽慰与高兴。我所经历的最恐怖的梦境牵涉到了白天我自问自答的那个无聊问题——当我注视着沙漠里那座神秘难解的雄伟雕刻时,我曾纳闷,那些靠近神庙的未知深渊会秘密地联系着怎样一些东西?这个问题在当时显得既天真幼稚又异想天开,而此刻却在我梦里增添了一份歇斯底里、精神错乱的疯狂意味……斯芬克司最早被雕刻出来时究竟象征着怎样一些可憎而巨大的畸形怪物呢?

我的第二次清醒——如果我当时的确从梦里醒过来的话——留下了一段极度恐怖骇人的记忆。虽然我的生命里充满了绝大多数人不曾体验过的惊险故事,但回顾我所有的经历,除了紧随其后发生的事情外,没有什么堪与这段记忆相提并论。我之前说过,绳索那难以想象的长度揭露出我正处在灾难性的地底深处,而如瀑布般下落的绳索迅速地掩埋了我,让我丧失意识昏迷了过去。可这个时候,随着知觉的逐渐恢复,我意识到整堆绳索的重量已经不见了;接着,在翻身过来之后,我发觉自己依旧被绑着、塞着嘴巴、遮着眼睛,但某些东西已将那山崩般倾斜在我身上、让我几乎透不过气的绳索堆给移走了。当然,我只能渐渐地体会这种情况所蕴含的深意;不过,我觉得自己的神经早给折磨得疲惫不堪,已经没办法再度体会这新至的恐怖了,不然我肯定会再度昏迷过去。我只知道,我孤身一人……并且与什么东西一同待在这深渊里。

在我能构想出什么新的念头继续折磨自己的神经,或是继续尝试逃脱被束缚的困境之前,一些新的事情逐渐显露出了端倪。疼痛不再像之前那样啮咬着我的手臂与腿脚,而且我似乎被大量干涸凝结的血液包裹着。可我之前的创口与瘀伤绝不可能流出如此之多的血液。同时,我的胸腔似乎被戳刺了一百道伤口,好像某些极具攻击性的巨大朱鹭啄出来的一样。显然挪走绳索的东西并不友善,而且它在我身上戳刺出可怖的伤口的时候,似乎被什么事情给阻止了。然而,这个时候,我的感觉却与正常的期望截然相反。我并没有任由自己陷入绝望的无底深井,而是鼓起了新的勇气,并且开始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因为这时我意识到这些邪恶的力量仍是有形的物体,在相同的情形下,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依然会遇到这些东西。

依靠这种想法带来的力量,我再次开始挣脱身上的束缚,就好像在聚光灯与群众的欢呼声中经常表演的那样,用上我一生积累下来的所有技艺。我开始全神贯注地思索着那些逃生过程中的熟悉细节,而由于长绳已消失不见,我隐约开始重拾之前的信念,再次试着相信那些最恐怖的东西不过都是些虚无的幻觉而已,相信从来都没有什么可怕的竖井、无底的深渊,或是无限冗长的绳索。难道我不正在斯芬克司近旁的入口神庙里么?我无助地躺在这里的那会儿,那些鬼祟的阿拉伯人是不是已经悄悄溜进来了?不论如何,我必须摆脱束缚。我要挣脱绳索站起来,拿掉塞嘴布与眼罩,用眼睛去捕捉从任何光源露出的点点微光。我甚至乐意与那些邪恶而奸诈的仇敌们打上一架!

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才摆脱这些累赘,但这肯定会比我在公开表演时花的时间长。因为我此刻受了伤,精疲力竭,而且之前昏迷的经历也让我觉得无比虚弱。当我最终重获自由,摘除掉眼罩与塞嘴物的阻隔,并深深吸入一口凛冽、潮湿、泛着邪恶香味也变得更加可怕的空气【注】后,我发现自己已经痉挛疲惫得无法立刻行动了。于是,我躺了下来,试图暂时花一点时间伸展自己被弯曲与碾压过的躯体,同时睁大眼睛捕捉任何可能的光线,期望能从中获得些许自己所处位置的暗示。

【注:原文为 taking deep breaths of a chill, damp, evilly spiced air all the more horrible,其中 all the more horrible 前面或后面似乎少了点什么.. 】

渐渐地,我逐渐恢复了之前的力量与灵活,但却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当我挣扎着站起来,努力凝视四周时,却只能看到一片乌黑的虚无。就像我被遮着眼睛时所猜测到的一样,这是一片旷阔的黑暗。我试着活动自己那穿在撕破的裤管里、被凝结血痂包裹起来的腿脚,发现自己还能走动;然而却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显然,我不该随意走动,因为那可能会径直远离我应该寻找的出口;所以我停顿了下来,开始留意那股我一直能察觉到的,冰冷、腐臭泛着碱石味道的气流。我意识到它的来源可能是深渊的出口,因此努力追踪着这一点点地标,不断地走下去。

倘若我有一盒火柴,甚至一只小手电筒该有多好;当然,我那经过剧烈摇晃、几乎已被撕碎的衣服口袋早就漏光了一切有些份量的东西。当我小心地走在黑暗中时,那气流变得越来越强,也越来越令人不快,直到最后我觉得这股气流已经变成了一股由令人嫌恶的水汽组成的有形气流从某些孔洞里灌了出来,就像是东方传说里渔夫打开瓶子令妖精脱身时冒出的黑烟。东方……埃及……的确,这孕育了文明的阴暗摇篮同样也是一口泉眼,正在不断涌出不可言说的奇迹与恐怖。我越是思索这股洞穴气流的成因,就越觉得焦虑与不安;尽管我之前认为它夹带的臭味至少是一个通向外界世界的间接线索,但这时我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这种污秽的味道根本不是利比亚沙漠的清新空气与其他什么东西的混合物,也与外界沙漠的空气没有任何联系,从本质上说,这味道肯定源自更低处的邪恶深渊里呕吐出的某些东西。因此,我一直都走在错误的方向上!

但在经过片刻的思考后,我决定继续前进,不再折返。周围几乎水平的地面完全没有任何清晰可辨的结构,因此一旦离开这股气流,我便失去了唯一的标记。相反,如果能跟上这股奇怪的气流,我无疑会抵达某个洞口,然后便可以摸索着洞口周围的墙壁走到这座雄伟大厅的另一端——除此之外,大厅里再没有任何可供导航的工具。我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方法或许会失败。我意识到这里并不属于游客所熟悉的那个齐弗林入口神庙。而且我有些讶异地觉得,或许连考古学家都不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奇怪的大厅,或许那些好管闲事又心怀恶意的阿拉伯人为了囚禁我才将我偶然扔进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里是否真的有通道连接着那个人们所熟悉的地下神庙,或是连接着外部世界么?

的确,说到底,我有什么证据能这里还是入口神庙?那些最疯狂的推测在一瞬间又折返回了我的脑海,我觉得那一系列印象组成的栩栩如生的混杂体——下降、悬吊在空中、那绳索、我的伤口以及那些怪梦——全都仅仅只是怪梦。或许这是就是我生命的尽头?或这,如果这真的是生命尽头的话不是更加仁慈么?我没法回答脑海里的任何问题,但却继续前进,直到命运第三次将我掷向昏迷。这一次我没有做梦,因为事情的突然性令我一时间抛掉了所有有意识或是无意识的想法。在某个地方,那些令人不快的气流变得极为强烈起来,甚至形成了足以产生物理作用的实际阻力,而前方道路也出其不意的变成了向下的阶梯。这种变化让我突然一脚踩空,向下滚过巨大的石头阶梯,跌落进一个充满了无尽可怖梦魇的深渊。

在这之后,我居然还能继续呼吸,这简直是对健康人类机体固有的强韧生命力的最好颂词。每每回顾那晚,我总觉得这一次次的失去意识显得有些滑稽;它们的连续出现就像是那个时候上映粗制滥造的电影情节剧中的一段段转场。当然,或许这一连串昏迷根本就没有发生;那晚地底梦魇里的所有情景不过是我在长时间昏迷中经历过的一个个怪梦——这次昏迷自我在惊骇中坠入深渊开始,直到我再度回归外界空气那极具治疗功效的芬芳时才算结束。总之,直到最后,我在初升的太阳中发现自己伸展在吉萨的黄沙上,卧倒在伟雄的斯芬克司那张面带嘲弄、被破晓曙光染红的面孔前。

我更愿意相信这种解释,因此我很高兴地听闻警方发现齐弗林入口神庙的栅栏松开了,而且还在依旧被掩埋着的某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通向地表的大裂缝。同样,我也很高兴地听到医生们告诉我,自己身上的伤口看起来全都是在扭打、捆绑、下降、挣脱束缚、从高处跌落——或许是跌进了神庙内部走廊中的一个陷坑里——以及拖着身子来到外部栅栏并从它中间逃出去、等类似经历时留下来的。……这真是令人安慰的诊断结果。然而,我知道,这其中还有某些东西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那段极限下降的记忆实在太过真实,让人很难释怀。而且也没人可以找出一个阿拉伯人能合乎我对向导阿卜杜勒•里斯•勒•卓古曼所作出描述——那个嗓音空洞,看起来、微笑起来像是齐弗林法老的向导。

我已有些偏离了之前连贯的叙述——或许,我实在是徒劳地想要避开最后发生的事情;那件事情肯定全都是一场幻觉。但我已经许诺过会讲完它,所以我不想违背这个承诺。当我跌下那段黑暗的石头阶梯后,再度恢复——或者,我觉得自己恢复——意识时,我又和先前一样一个人待在黑暗里了。狂风中的臭味,之前就已经很糟了,但这时让人觉得如同地狱一般;然而,我早已熟悉了这股味道,此刻尚能泰然地忍受着。我开始晕眩地爬离腐臭狂风刮来的地方,并用我流着血的手摸索着用来铺设旷阔路面的巨大石块。期间,我的头撞在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上,而当我摸索着它的时候,我意识到那是一根立柱的基座——一根雄伟得难以想象的立柱——而立柱的表面则凿刻满了我能清晰触摸感觉到的巨大象形文字。离开立柱之后,我继续爬向前去,然后遇到了其他一些柱子。这些柱子之间的间隔宽得不可思议。而后,我的注意力突然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我分辨出了一些东西,不过早在我意识到这些东西之前,它们一定已经在潜意识里反反复复冲击着我的听觉了。

我听到一些声音从某个位于地底更低处的深渊里传了上来,那声音清晰缓慢却又颇有节奏,与我过去听到的任何声音都不尽相同。我的直觉告诉我它们无疑源自某种非常古老的仪式;而埃及古物学方面的阅读经验让我将这些声音与长笛、萨姆布克琴【注 1】、叉铃【注 2】以及铜鼓【注 3】联系了起来。在它们所发出的充满韵律的笛声、嗡嗡声、喀嚓声与打击声中,我感觉到了一丝不同于尘世间任何已知恐怖的惊骇——那是一种古怪地与个人的恐惧心理完全割裂开来的惊骇,甚至让人客观地为我们这颗小星球感到可怜——因为我们这颗小星球的深处埋藏着这样的恐怖,而这样的恐怖肯定就藏在那些仿佛潘神的狂欢盛会一样的刺耳杂音【注 4】后面。那些声音逐渐增大起来,而我感觉它们正在逐渐接近。接着——愿往后所有万神殿里的一切神明联合起来将类似的东西排除在我的耳朵之外——虽然微弱而遥远,但我的确开始听到军团行进时发出的可怖的、数千年前的踏步声。

【注 1:sambuke,实际上是 sambuca,一种希伯来人使用的三角古竖琴】

【注 2:sistrum,一种类似拨浪鼓的乐器,但发声的部位由几根可以滑动发声的金属条代替了鼓。古埃及人会在祭祀司生育和繁荣的女神 Isis 时会使用这种乐器】

【注 3:原文为 tympanum,这个词在指乐器时一般是指定音鼓,但我不确定古埃及会有这种东西。】

【注 4:原文为 aegipanic cacophonies,其中 aegipanic 似乎是洛夫克拉夫特自造的词,看起来似乎是 like goat-footed Pan 的意思。】

那些脚步是如此的截然不同,却完美地按照着节奏一直行进过来,听起来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这些地心最深处的怪物肯定已经进行了数千年污秽不洁的训练……那些踩踏、敲击、行进、阔步向前、辘辘滚动、隆隆行驶、匍匐爬行……所有都按照那些嘲笑着的乐器所发出的不谐韵律。接着……老天请将那些阿拉伯人传说排除在我的脑海之外吧!那些没有灵魂的木乃伊……那些游荡的卡集会在一处的地方……那群法老一般、存在有四十个世纪之久、被邪恶诅咒的死者……齐弗林法老与他的食尸鬼女王尼托克里司一同领着那些人与动物混合而成的木乃伊穿过了最深处的缟玛瑙裂缝【注】……

【注:原文是 the uttermost onyx voids 】

踏步声渐渐地近了——当它们逐渐显露出清晰的细节时,老天!请救我离开那些脚、爪、蹄、兽掌落地发出的声音吧!此刻,在那恶臭的狂风中,我看见这条幽暗地底大道的无限远处摇曳地亮起了一点微光。于是,我爬到了一根巍峨立柱的旁边,躲进这根雄伟圆周的阴影里,因为这样可以或许能暂时避开即将到来的恐怖——避开那由千百万只脚阔步前行,经过恐怖可憎古迹的巨大立柱,渐渐走向我的骇人恐怖。接着,闪烁的光点渐渐多了起来,踏步与不谐的刺耳韵律也逐渐变得令人作呕地响亮起来。在摇曳的橘红色光亮中,渐渐显露出一幅让人敬畏得呆若木鸡的情景。我喘着气看着眼前这幅足以征服任何恐惧与嫌恶、完全不可思议的奇迹景象。我看到无数巨大立柱的底座——单单是立柱的腰部就已超出了人眼的视线所能级的高度……仅仅是一根立柱的基座就让埃菲尔铁塔显得既低矮又微小……无法想象的大手在这个阳光只存在于悠远传说里的巨穴中刻下了那些象形文字……

我不该去看那些进行过来的队伍。当听到它们那咯吱作响的关节活动,那喷出硝石气味的喘息以及那机械整齐的踏步时,我绝望地坚定了不去看它们的意志。现在想来,他们没有说话是件多么仁慈的事情……但,老天!他们那让人疯狂的火炬却将阴影投在了那些巍峨立柱的表面。老天在上,请拿走它!河马绝不该有着人类的双手,更不该拿着火炬……人类也不该有着鳄鱼的头部……

我试图逃走,但那些阴影、那些声音、那些恶臭无处不在。接着,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半梦半醒的魇梦中常做的事情,于是开始不断地对自己重复道“这只是个梦!这只是个梦!”但这毫无用处,我所能作的只有闭上双眼反复祈祷……至少,我想我是这么做的,因为当人处在幻觉中时,他根本无法肯定自己做了什么——但我知道我只能如此。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再回到所熟悉的世界。偶尔,我会试图偷偷地睁开眼睛希望能分辨出这地方的其他特征——但那里只有带着香料气味的腐败臭风,高不见顶的雄伟立柱,以及那些畸形恐怖事物投下的怪诞阴影。成倍出现的火把让噼啪作响的火焰光芒变得更加明亮起来。这时我意识到,除非这个地狱般可怖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墙,否则我很快就能看到这座建筑的某些边界,或是可以用来确定方位的地标。但当意识到那里聚集了多少东西时,我却不得不闭上眼睛——我瞥了一眼,看见一个东西在庄严而平稳地在前进,可它根本就没有腰部以上的身体!

这时,尸体们,或是死亡本身,汩汩地发出了一种仿佛吠叫的声音,为眼下的气氛——那弥漫着有毒的石脑油【注】与沥青烟雾的阴森气氛——插入了一场由杂合的亵神之物组成的鬼怪军团所发出的整齐划一的合唱。我的双眼不听劝阻地颤抖着睁开了,朝着那幅任何人类若不是在极度恐惧与精疲力竭的情况下根本无法想象的情景看了一瞬。我看到,那些东西仪式性地向着作呕狂风吹来的方向排列起了纵队。它们手中的火炬照亮了它们低垂着的头……或是它们所拥有的头……这些东西在一个喷出恶臭的巨大黑色洞窟前顶礼膜拜,那洞窟高得几乎超过了我视力所能触及的范围。我看见两条巨大无比的阶梯呈直角地侧立在洞窟的两边,而阶梯的底端则隐没在遥远的黑暗里。我无疑是从其中一条阶梯上滚落下来的。

【注:一部分石油轻馏分的泛称。无色透明或微黄色,有一种刺激性的特殊气味。】

那个洞窟的尺寸与这些雄伟立柱颇为相称——一棟普通大小的房屋会完全迷失在洞窟中,任何寻常大小的公共大楼都能在这个洞窟里轻易地移进移出。它巨大得需要人移动自己的眼睛才能看全它的边界……如此的巨大,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如此夹杂着芬芳的恶臭……在这敞开的巍峨门户前,那些东西在扔着某些物件——根据它们的姿势来判断,那显然是一些牺牲,或者某种宗教仪式上的贡品。齐弗林便是它们的首领;面带蔑笑的齐弗林法老,或者说阿卜杜勒•里斯,头带着金色的双重冠【注】,用死者那空洞的嗓音吟诵着无穷无尽的咒语。在他的侧旁跪着美艳的尼托克里司女王,我有一瞬间看到了她的侧脸,并注意她的右脸已被老鼠或其他食尸鬼吃掉了部分。当我看清楚它们究竟将什么东西当作贡品扔入恶臭洞穴,或是抛向可能栖居其中的神明时,我再次闭上了眼睛。

【注:埃及统一后法老所佩戴的特殊王冠。相传法老美尼斯统一了上下埃及后,为了表示埃及成为一个整体,于是用将上埃及的红色王冠与下埃及的白色王冠组合成了新的王冠,也就是后来的双重冠】

这场仪式如此的尽心竭力让我不由得想到了那位隐匿起来、接受它们顶礼膜拜的神明一定极其重要。他会是奥西里斯、伊希斯、荷鲁斯、或者阿努比斯【注】?抑或某个更加重要、更加超然、却完全不为世人所知的亡者之神?的确有传说称那些可怕的圣坛与巨像全都是为一位早在一切已知神明被世人崇拜之前就已出现在埃及的未知神祇而竖起的……

【注:后两位神明分别是

Horus,荷鲁斯,王权的守护者,为奥西裏斯与伊西斯之子,是古埃及的天空之神,右眼为太阳,左眼为月亮。

Anubis,阿努比斯,埃及神话中的亡灵的引导者和守护者,同时也与木乃伊的制作有关系。在最早的神话中阿努比斯是最重要的亡者之神,但在中王国时期这一地位被奥西里斯取代。]

于是,我下定决心再度睁开眼,继续观看这些莫可名状之物全神贯注地举行它们那阴森的崇拜仪式。然后,我的脑海里浮现起了一个逃亡的念头。这座雄伟大厅非常昏暗,而那些立柱间布满了厚重的阴影。那一堆只会出现噩梦里的东西全都专注于在狂喜的膜拜之中,我勉强有可能爬到一条阶梯的最远端,然后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爬上去;相信命运与技能可以将我送到上端的平地上。我不知道,也没有仔细地思索过,自己到底在哪里——甚至,有一会儿,我为自己在梦中如此严肃地计划一次逃跑计划而觉得好笑。我不是正身处在齐弗林神殿————那个世代被人称为斯芬克司神殿的地方——下方某个隐匿的未知底层么?我没办法推断,但我决定活着并意识清醒地爬上去,如果我的智慧与肌肉能做得到的话。

我蠕动着腹部,开始焦急地爬向左手边那条阶梯的根部。因为在两条阶梯中,它看起来更可能爬上去。我无法描述爬行过程中发生的事情,或是爬行的感觉,但想象一下我必须一直盯着那些在风中摇晃的邪恶火炬光芒好避开光亮地区不被发现的情景,或许就能猜出我的境况。我说过,阶梯的底端在非常遥远的阴影中;而且它没有任何回旋地一直上升到了巨型洞穴顶上那个高得让人晕眩的护栏平台上。这成为了我远离那些作呕人群,继续爬行的最后一段旅程。但即便那场景在我右边很远的地方,却依旧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最后,我终于成功地爬到了阶梯的脚下,并开始向上攀去;一路上我都紧贴着墙壁,并在墙上看到了极为令人胆寒的装饰与雕刻。那些怪物则一直怀着专注、乃至狂喜入迷的兴趣紧盯着鼓出恶臭的洞穴,紧盯着那些它们抛在洞前大道上的亵神贡品——这让我感到颇为安全。虽然那条由巨型斑岩石块修建起来的阶梯既巨大又陡峭,仿佛是为了巨人的双脚而准备的一般,但向上攀爬的过程却并不是一段永无止境的经历。新发现带来的恐惧连同着运动撕扯伤口带的二次疼痛让这次攀登变成一段让人隐隐作痛的记忆。我原本打算只要一抵达洞穴上方的平台,就立刻沿着任何可以从那里通向上层洞穴的阶梯继续攀上去;绝不再多看一眼那些位于下方七十或八十英尺处、曲膝匍匐的畸形腐肉——然而,当我几乎就要爬到阶梯顶端的时候,下方那由尸体与死亡交织成的汩汩咯咯的大合唱突然开始反反复复地欢呼雷动起来。这些突然增大的合唱依旧遵循着仪式固有的旋律,所以并不是我被发现的警报,因此我也停了下来,小心地爬到栏杆上,向下俯瞰过去。

接着,我看到有个东西从那座令人作呕的洞穴里探了出来,扑住了之前供奉在入口前的那些可憎贡品。而那些可怖的怪物正为此欢呼雷动。即便从我所在的高处看下去,洞里的东西也颇为巨大而笨重;这是个覆着长毛的淡黄色东西,并且有着强壮有力的动作。它尺寸大约有一只大号的河马那么大,却有着非常奇怪的形状。它似乎没有脖颈,五个毛发蓬松、相互独立的头部并成一排突出生长在一个近似圆柱形的身躯前端;第一个头很小、第二个则要大得多,第三第四个最大,而第五个又相对要小一些,但却没有第一个那么小。每个头部的前端都刺出了非常奇怪的触肢。那些触肢是弯曲的,似乎非常坚硬。它们贪婪地罩住了洞穴面前极大一堆难以形容的食物。偶尔那东西会昂起身子,偶尔则会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倒退着回到自己的洞穴里。它的运动方式是如此地不可思议,让我入迷地盯着它的一举一动,希望它能再从我身下的巨型巢穴走出来一点。

然后,它真的走出来了……它真的走出来了!当我看到那一切时,我立刻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逃上了身后通向高处的阶梯;在没有视线、也没有逻辑理性的指引下,毫不留意地跑过难以置信的巨大台阶、爬上阶梯、奔过倾斜的路面。我肯定将所有一切都归为梦境世界里的情景,不需要任何的证实。那肯定是一场梦,否则我根本不可能在黎明时分发现自己正躺在雄伟的斯芬克司雕像前的吉萨沙漠中,在那张面带嘲弄、被破晓曙光染红的面孔所投下的注视中大口呼吸。

老天!在这个有太阳庇佑的早晨的之前一天,我曾问过自己一个无聊的问题……这尊斯芬克司雕像最早被雕刻出来时究竟象征着怎样一些可憎而巨大的畸形怪物呢?——那是巨大的斯芬克司!老天!不论是不是梦境,我都会诅咒那那幅景象向我揭露的最终恐怖——那是无人知晓的亡者之神,它在未知的地底深渊里舔着自己巨大下颌,等待着那些不应存在的无魂怪诞献上令人毛骨悚然的佳肴……那五头怪物出来了……那和河马一样大小的五头怪物……那个五头怪物——仅仅只是它的前爪……

但我得救了,而我知道这只是个梦。

The End


本文写于 1924 年,同时还有另两个名字:

《与法老同葬》(Entombed with the Pharaohs,1924,在 Werid Tales 上发表时用的名字)

《与法老同囚》(Imprisoned with the Pharaohs,洛夫克拉夫特曾在普罗维登斯的火车站遗失了自己的手稿,于是在费城度蜜月的时候重新打印了一份并换了这个名字。)

这是著名魔术师哈里·胡迪尼与洛夫克拉夫特联合创作的作品之一 (更准确的说是洛夫克拉夫特代笔) ,二人后来又合作了一些其他的文章,并打算合著一本名叫 Cancer of Superstition 的书,但该书最终因胡迪尼先生的意外去世最终终止。

可能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虽然故事是由洛夫克拉夫特执笔的,但是其整体框架却是胡迪尼提出来的。当时胡迪尼向洛夫克拉夫特讲述了一个据说是亲身经历的故事 (其中包括遭到绑架、被弃地底深渊、以及后面发生的绝大部分事情。) ,并邀请洛夫克拉夫特将它创作成一部完整的小说。

洛夫克拉夫特并没有对胡迪尼的故事表现太多兴趣,甚至觉得胡迪尼所说的都是些胡言乱语,所以胡迪尼所支付的 100 美元订金 (相当于现在 1000+$) 成为洛夫克拉夫特的主要动力(当时他正准备与 Sonia Greene 结婚,考虑他一贯的经济状况,所以应该很需要钱)——当然也不排除他的埃及情节作祟。

当他完成作品与新婚妻子前往费城度蜜月的时候,却把手稿遗落在了火车站,因此在整个蜜月期间他都在玩命地重写整个故事,并最终定名为《与法老同囚》。而《金字塔下》这个最早敲定的名字仅只出现在了他在报纸上刊登的寻物启事中。

作品完成后的署名本是 Harry Houdini & H. P. Lovecraft,但 Werid Tales 的创办亨内伯格认为故事既然以第一人称叙述,出现两个名字可能会让读者混淆,所有在经过沟通后删除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名字。在 1939 年本文再版时编辑才将洛夫克拉夫特的名字重新刊登了上去。

胡迪尼个人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并且之后继续为洛夫克拉夫特提供一些代笔的机会。两人的关系一直持续到 1926 年胡迪尼突然逝世。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本文对罗伯特·布洛赫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并最终创作了《Fane of the Black Pharaoh》并将斯芬克司看做了奈亚拉托提普的化身(虽然洛夫克拉夫特并没有这样表示过。)

在此特别感谢 drlecter 关于前半部分的翻译。虽然曾考虑直接采用节译,但考虑到风格上的差异,所以还是重译了一次。但 drlecter 的翻译提供了莫大的帮助。万分感谢

因为最近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情,所以发布得有些晚 (虽然翻译完成的时间比较靠前) 。请见谅。

Under the Pyramids——Imprisoned with the Pharaohs

金字塔下————与法老同囚

原著:哈利·胡迪尼 (代笔: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Death shall come on swift wings to him who disturbs the peace of the King

——KV62,Tutankhamun


Chapter I

神秘的事物总会彼此吸引。自从因为表演那些不可思议的壮举而声名鹊起后,我便听说和经历了不少离奇怪异的事情——而由于职业的关系,人们总是试图将它们与我个人的兴趣和行为联系在一起。在这些事情中,有些琐碎无趣;有些引人入胜、充满戏剧性;有些则会召来一段危险而怪异的经历;还有一些事情更会让我潜心展开大规模的历史和科学研究工作。这当中的许多事情我都已向他人叙述过,而且今后也将一如既往地毫不讳言;但有一件事我却始终不愿提起,若不是这家杂志的出版商从我的家人那里听来了一些模糊的传言,又对我进行了一番盘问与说服,我决计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情。

这段让我至今依旧守口如瓶的经历发生在十四年前,我非正式拜访埃及的那段时候。我有许多理由不愿再提起它。首先,我极不愿意向数以万计涌入金字塔的游客们揭露一些他们显然毫不知情然而却又确凿无疑的事实——开罗当局不可能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但他们却一直在努力掩盖真相。其次,我不喜欢叙述一段由我自己的奇妙想象占主导地位的古怪经历。我所看见的——或者自以为看见的——一切显然并没有发生;那些东西应该发源自我在那段时候阅读的那些有关埃及历史与古文物书籍,而当时我身处环境也诱使我在这一主题上做出了许多无端揣测。不过,这种想象造成的刺激,在被一段实际经历的恐怖事件所带来的惊骇放大之后,无疑让那个许久之前的怪诞之夜显得恐怖至极。

1910 年 1 月,在完成了英格兰的演出后,我与澳大利亚的几座剧院签订了巡演的合约。在这趟旅途到来之前,我仍享有一段可供自由支配的日子,而我决定将其间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去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旅行上;所以,在妻子的陪伴下,我愉快地横渡过海峡登上了欧洲大陆,然后在马赛搭上了开往塞得港的 P.& O.马尔瓦号客轮。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做了个决定,准备在最终动身去往澳大利亚之前,先去拜访位于下埃及地区【注】的几处重要历史遗迹。

【注:埃及在前王朝时期,曾以孟斐斯为界,存在两个独立政权。其中位于尼罗河上游南方地区的为上埃及,下游北方地区为下埃及。后来,在习惯上仍用“下埃及”代指开罗及其以北的尼罗河三角洲地区。】

这是一段惬意的旅途,作为一个暂别舞台的魔术师,许多发生在我身上的趣事也为整段旅途增色不少。为了能享受一段宁静的旅程,我本打算在旅行途中隐姓埋名;但当看到一个同行焦躁地试图用一些寻常把戏取悦观众时,我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忍不住重复了他的表演,并做出了些许超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给我的化名生活带来了毁灭性的破坏。我之所以要提起这件事情,是因为它带来了一连串的后果——当我在一船即将前往尼罗河河谷各个地区的游客面前揭露自己身份的时候,我本该预见到其中一部分后果的。在那之后,我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而我与妻子所期望的那种平静而又默默无闻的旅行生活也跟着被一同剥夺了。我原本想要通过旅行体验那些新奇的事物,结果却常常被一群民众当成新奇的东西围观起来。

我们本指望能在埃及寻找到一些独特、神秘而又令人印象深刻的景象,但当客轮抵达塞得港,乘客们纷纷乘坐小筏子离船上岸后,眼前的景象却让我们大失所望。我们看到了一片低矮的沙丘,还有一串串飘在浅水洼里的浮筒,以及一座平淡无奇的欧式小镇——除了一尊巨大的德•雷塞普斯【注】雕像外,几乎没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东西。这让我们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些更值得我们度过假期的东西。在经过短暂的商量之后,我们决定立刻动身前往开罗与大金字塔,然后再北上旅行至亚历山大港——不论这座古老的都市会呈现给我们怎样一副古希腊-罗马式的风格,我们都会从那里搭乘客轮前往澳大利亚,不再多做停留。

【注:苏伊士运河的设计与建造者。】

去往开罗的铁路旅行尚算能够忍受,而且只花了四个半小时。在抵达伊斯梅利亚之前,我们时常能在窗外看见苏伊士运河。再晚些时候,我们还能从窗外那些修复后中王国【注】淡水渠上尝到些许古埃及的风韵。接着,在旅途的终点我们看到了在垂暮之中闪闪发光的开罗;那好像是一群闪烁的星辰,但当我们抵达巨大的中央车站时,所有闪烁的星辰全都融合成了一片绚丽的光辉。

【注:the Middle Empire,应该是指埃及第 11 王朝至第 14 王朝,2055BC 至 1650 BC 时期。】

然而等待我们的依然是沮丧与失望。除了拥挤的人群和他们身上的服饰之外,我们视野所及之处全然是一副欧洲的景色。一条普通寻常的隧道将我们带到了一片拥挤着四轮大马车、出租车与有轨电车的广场。四周高大建筑上的电灯将这座广场照得璀璨华丽。我看见了那座不久前才被重命名为“美洲寰宇”的剧场,我曾徒劳地想要在那里登场演出,后来却只能以观众的身份出席。我们坐在出租车中沿着合理规划出的旷阔街道一路飞驰,最终停在了在谢菲德酒店前;在饭店、电梯、以及随处可见的英美奢侈品组成的包围下,神秘的东方与悠久的过去似乎已经变得非常遥远了。

但是,第二天,我们却兴致勃勃地沉溺进了仿佛一千零一夜般的氛围之中;在蜿蜒曲绕的小路以及开罗那充满了异国风情的天际线中,那个被哈伦•拉希德【注】统治着的巴格达仿佛又再度鲜活了起来。按着手里的旅行指南,我们沿着摩斯基街一路向东,穿过以西结广场,寻找到了本地人居住的区域。但是,不久之后,我们便被一个吵闹的导游手给缠上了。他自称是这方面的行家——虽然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证明并非如此。我后来才意识到,我本该在旅馆里聘请一位有执照的导游。那个男人面容修整,有着一副奇特的空洞嗓音,是个相对干净整洁的家伙。他自称“阿卜杜勒•里斯•勒•卓古曼”,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法老,而且似乎在他那类人中颇有威信;但是,后来警察却公然宣称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人,而且还告诉我们在他们这里任何有些权力的人都可以称为“里斯”,而“卓古曼”不过是当地的旅游团领队——“dragoman”——这个词的拙劣的变体而已。

【注: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最著名的哈里发,在他统治时期,阿拉伯帝国盛极一时。《一千零一夜》里生动地讲述了许多与他有关的奇闻轶事。】

阿卜杜勒带我们参观了许多仅仅只会在书中,或是梦中才能看到东西。古老的开罗本身就是一本故事书,一场梦境——狭窄的街道组成的迷宫弥漫着芬芳的秘密;满布阿拉伯式花纹的露台与凸肚窗相会在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充满东方风情的车水马龙所组成的大漩涡中夹杂着奇怪的叫喊、劈啪作响的鞭子、咯吱前行的马车、叮当碰撞的钱币、尖声嘶鸣的驴子;多彩的长袍、面纱、头巾与回教小圆帽组成了一个万花筒;运水车与托钵僧,猫与狗,算命者与理发师;除此之外,蜷缩在小室里的瞎子乞丐正在发出的声声悲鸣,而一尘不变的深蓝色天空所精巧描绘勾勒出的宣礼塔上则传来了回教唤礼官【注】呼喊出的洪亮颂歌。

【注:伊斯兰教中执行唤礼——即用阿拉伯语呼唤人们前来礼拜——的人】

那些搭着屋顶、更为安静的集市同样诱人。调料、香水、薰香、珠子、地毯、丝绸、黄铜——马蒙德•苏莱曼老人盘腿蹲坐在他盛粘胶的玻璃瓶前,而那些喋喋不休的年轻人则在一根老旧古典的石柱那凹陷顶端研磨着芥子——那是一根罗马时期的科林斯式立柱,可能是从临近的赫里奥波里斯带过来的,因为奥古斯都【注 1】手下的三支埃及军团中的一支曾驻扎在那里。历史的沧桑开始混合进了异域的风情。然后是清真寺与博物馆——我们拜访了这些地方,并努力让自己心中那些对阿拉伯风情的迷醉不要屈从于博物馆中那些无价珍宝所带来的阴暗魅力。这本该是我们旅行的最高潮,当时我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中世纪时期、阿拉伯世界历代哈里发【注 2】所留下的荣光之上——他们所修建起来的雄伟寺庙与陵墓在阿拉伯沙漠的边缘构成了一片光辉灿烂、犹如梦幻般的大墓地。

【注 1:罗马的第一任皇帝】

【注 2:旧时对伊斯兰教国家政教领袖的尊称】

直到最后,阿卜杜勒带领我们沿着莫哈默德•阿里大街一路走向古老的苏丹•哈桑清真寺【注 1】,来到有侧塔护卫的阿布•阿尔•阿扎布之门【注 2】前。在这座大门之后,有着陡峭高墙的通道一直向上延伸到了雄伟的堡垒里——据说萨拉丁用从那些已被遗忘的金字塔上开采下来的石块修建起了这座堡垒。日落时分,我们爬上了陡坡,绕着近代修建起来的莫哈默德•阿里清真寺四下活动,并从让人目眩的宣礼塔上俯瞰了神秘的开罗——那些精雕细刻的穹顶、纤细优雅的尖塔以及仿佛燃烧般的花园全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在距离城市较远的地方是新博物馆那罗马式的穹顶;而在那之后——越过神秘莫测、孕育了世代王朝与亘古岁月的黄色尼罗河后——便是利比亚沙漠那若隐若现、充满了险恶意味的绵延黄沙。那里波澜起伏、五光十色,因为充满了更古老的秘密而显得邪恶莫测。鲜红的太阳逐渐低沉,带来了埃及黄昏时分那严酷无情的寒意;而当它平稳地停驻在世界边缘之上时,仿佛就像是赫里奥波里斯【注 3】中供奉的神明——地平线之日,拉•哈拉克提【注 4】——一般。我们看到它那朱红色的火焰勾勒出了吉萨大金字塔那黑色轮廓——当图坦卡蒙【注 5】在遥远的底比斯登上自己的金色王座时,这座金字塔已有一千年的历史了。接着,我们意识到在那与阿拉伯世界有关的开罗所展开的旅行已经到此结束了,我们必须去一睹古老埃及的深邃秘密——那个处于黑暗年代、有着拉与阿蒙、伊希斯与奥西里斯【注 6】的古老埃及。

【注 1:在马姆鲁克王朝的苏丹哈桑统治期间建造起的一组宏伟的建筑群体,是开罗著名的清真寺之一】

【注 2:Bab-el-Azab,一座修建于 1754 年土耳其帝国时期的城堡大门】

【注 3:尼罗河三角洲的古城,在今开罗的北部,曾是古埃及太阳神的朝圣中心】

【注 4:Re-Harakhte,或者 Ra-Harakhte,它象征着黎明时的太阳神,等同于 Ra 赫里奥波里斯供奉的太阳神】

【注 5:古埃及新王国时期第十八王朝的法老,因数千年后其古墓曝光于世,成为最著名的法老之一。】

【注 6:四位均是古埃及的神明,分别是

拉,Ra,古埃及赫里奥波里斯所崇拜的太阳神。

阿蒙,Amon,古埃及底比斯的主神,因底比斯的兴起而成为国家的主神。

伊希斯,Isis,古埃及的母性与生育之神,荷鲁斯之母。

奥西里斯,Osiris,复活、降雨和植物之神, 被称为"丰饶之神"。他是文明的赐予者,冥界之王,在古埃及神话中执行人死后是否可得到永生的审判。]

待到第二天早晨,我们便动身前往金字塔旅行。我们搭乘着一辆维多利亚式马车穿过了青铜狮子守护着的雄伟尼罗河大桥;驶过了有着茂密乳香树丛【注】兹雷德岛;然后又跨过了通向西岸较为矮小的英格兰式桥梁。我们沿着河滨路,在成排乳香树的遮蔽下,穿过了巨大的动物园,来到了吉萨地区的郊外——后来那里又修建起了一条专门通向开罗的新桥。而后,我们沿着谢赫•阿尔•哈拉姆路转向内陆,穿过一片郊外的旷地,并且看到了一些乏味无趣的水渠与衣裳褴褛的当地居民。直到最后,我们望见此次旅行的目的地隐约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划开了黎明的薄雾,在路边的水塘上构成了反转的倒影。正如拿破仑对他手下士兵所说的一样,四十个世纪的时光正俯瞰着我们。

【注:原文是 lebbakh,我不太确定这种树的确切名字,可能是指乳香树。】

接着,道路开始陡峭地向上延伸,直到最后我们抵达了米纳酒店与电车车站之间的中转站。阿卜杜勒•里斯能干地帮我们买到了参观金字塔的游览券,而且似乎对那些拥挤、叫喊、粗鲁无礼的贝都因人颇为了解。这些野蛮人居住在一个稍远些的肮脏泥村里,并且会颇为讨厌地袭击每一个旅行者,但阿卜杜勒•里斯却能将这些贝都因人都阻挡住,让他们保持在体面的距离上,不会贸然接近。这位导游为我们弄到了一对相当不错的骆驼,而他自己则骑上一头驴子,并且将我们骑乘的动物交给了一群租金昂贵却没多少用处的男人与男孩的牵着。需要横越的旷野其实非常狭窄,所以那对骆驼几乎没派上什么用场,但这段颇有些麻烦沙漠旅行却并没有让我们感到遗憾。

金字塔群坐落在一块岩石高地上,与其南侧紧邻的则是许许多多帝王与贵族的坟冢。这些坟冢修建在孟菲斯——这座早已作古的首都——近郊,与金字塔一同位于尼罗河西岸,吉萨偏南的地界上。早在公元前 3400 年到 2000 年前,此地曾欣欣向荣一片繁华。大金字塔就坐落在现代公路边——它由齐奥普斯,或者说胡夫法老【注 1】修建,那四百五十英尺的高度垂直耸入云霄。从它的位置向南,紧随其后的便是第二金字塔。它由齐奥普斯的子嗣,法老齐弗林修建。虽然比大金字塔稍小,但由于所处的地势更高,所以看起来甚至比大金字塔更加雄伟。而由法老美塞里努斯【注 2】于公元前 2700 年修建起来的第三座金字塔则要比前两座小得多。在岩石高地的边缘,第二金字塔的正东方,竖立着巨大而可怕的斯芬克司雕像——不过,它的面孔可能被替换成了修建者,高贵的齐弗林法老的巨型肖像。这尊巨像缄默不言、面带讥讽,却睿智得超越了所有人类与记忆。

【注 1:胡夫 (2598BC-2566BC) 古埃及第四王朝的第二位法老,齐奥普斯是希腊人对他的称呼。】

【注 2:Mycerinus,法老孟卡拉,齐弗林后的下一任法老,美塞里努斯是希腊人对他的称呼。】

其他地方还有些较小的金字塔以及一些小金字塔被毁坏后残存下来的遗迹,整个高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陷坑,那里面埋葬着阶级次于王室的显贵。这些陷坑上面原本修建着石室坟墓,或是在幽深墓道上方修建着石凳般的建筑结构,就像其他那些在孟菲斯地区的坟墓里发现的一样——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的波纳德墓室【注 1】里也展览过这些东西。然而在吉萨,这些露在地上能看得见的东西早已被时间与抢掠者清扫干净了;只有那些被沙子填满、或被考古学家清理出来的岩石墓道依旧证明它们过去还存在着。每个墓穴都连接着一个小的礼拜堂, 那些祭司或是亲属会在此献上食物,并向那些盘旋翱翔着的卡【注 2】,或者说死亡的真义进行祷告。那些小的墓穴会在各自的石头墓室或上层建筑中设有附属的小型礼拜堂,但金字塔中停设法老尊贵遗体的礼拜堂却是一座独立的神庙,每一个都在它相邻金字塔的东面,并由一条堤道通向宏伟的入口礼拜堂,或是岩石高地边缘的入口。

【注 1:Perneb’s Tomb ,此人是一位古埃及法庭官员】

【注 2:原文为 Ka,被古埃及人视为生命的本质,在他们的观念中卡是人所具备的几个灵魂中的一个。】

连接着第二金字塔的入口纪念堂几乎已被风沙给完全掩埋了。而今,它低陷在斯芬克司雕像东南面的地下,敞着自己的入口,露出一小部分的遗迹。一直延续下来的传统将它称为“斯芬克司神庙”;倘若斯芬克司的确象征着第二金字塔的修建者齐弗林,那么这种称呼似乎也说得过去。但,早在齐弗林之前也曾有过一些与斯芬克司有关、而且让人觉得颇为不快的传说——可是不论它过去有着一副什么模样,法老都将它替换成了自己的面孔,好让人们在望向它的时候不会感到恐惧。这座雄伟的入口神庙中曾出土过一尊由绿闪石雕刻而成的、真人大小的齐弗林雕像——如今它已被转移到了开罗博物馆里——当我看见那座雕像时,顿时觉得肃然起敬。时至今日,我仍不敢肯定整座建筑的挖掘工作是否已经完成了,但早在 1910 年的时候,它的主体结构还被埋在地下,而且在夜晚时候,神庙的入口还会被严严实实地堵起来。当时的挖掘工作由德国人主持,但后来战争,或者其他某些东西让他们没有继续挖掘下去。考虑到我当时的经历,以及某些在贝都因人中秘密流传但开罗民众却并不知情、或是不愿采信的谣言,我本该对这里的发掘进展多留个心眼——尤其是那条被人发现古怪地并排放置着法老雕塑与一些狒狒雕像的横向走道,还有走道里的某口竖井——但我后来还是忘记了。

我们骑着骆驼路过了道路左侧的木头警舍、邮局、药店和商店,然后匆匆拐了个弯,径直奔向东南,沿着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道登上了岩石高地。直到最后,我们终于在大金字塔的荫蔽下再度看到了茫茫的沙漠。而后,我们又骑着骆驼沿着这座宏伟石头建筑的基脚绕到了东面,俯瞰了下方散布着小金字塔的河谷。阳光之下,河谷的东面那永恒流淌着的尼罗河静静闪耀着光亮,而河谷西面广袤的永恒沙海也跟着泛出了些许微光。三座大金字塔阴森地耸立在近处,没有任何遮罩,清晰地显露出它们那用巨石构成的雄伟躯体。四下里还残留有一些巧妙而又合身的覆盖物。在那个属于它们的时代里,这些遮盖曾让几座金字塔显得既完整又光滑。

不久,我们便向下走向了斯芬克司雕像,并在那双不能视物但却令人畏惧的眼睛所投下注视中安静地坐了下来。在这块巨大的石头野兽身上,我们模糊地辨认出了拉•哈拉克提的符号,这个符号过去曾让人们错误地以为斯芬克司雕像是某个较晚王朝留下的遗物;虽然黄沙已经覆盖了巨大脚爪之间的石碑,但我们仍记得法老图特摩斯四世【注】在上面刻印下的图案,以及他在还是一名王子时曾做过的那个奇梦。也就是这个时候,斯芬克司面孔上若隐若现的微笑开始让我们感到有些不快,并让我们不禁想起了那些声称这个可怕怪物身下藏有地底隧道的神秘传说。传说称这些通道一直向下,向下,向下,一直连接到无人敢提及的深渊——这些深渊牵连着某些远比我们所挖掘到的埃及王朝还要古老的秘密,而且还与古老的尼罗河众神中出现的那些有着动物头颅的怪异神明们有着一种不祥的联系。那时候,这只是一个我在闲暇时刻自问自答的古怪问题,而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意并没有当即显露出来。

【注: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第八位法老。传说他年轻时曾在斯芬克司的头上做过一个梦,梦中的斯芬克司告诉他,如果他能清理掉雕像身上的风沙并重新修复它,他就会成为下一任法老 (当时斯芬克司已经被风沙掩埋到了脖子的部位) 。图特摩斯四世后来按照梦中斯芬克司的意愿清理了风沙,并在斯芬克司两爪之间安放了一块石板以证明他王位的合法性——这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梦碑(Dream Stele)”】

接着,其他游客开始陆续赶了上来,于是我们继续前进来到了东南面五十码外、被沙子阻塞住的斯芬克司神庙。我之间已经说过,它其实是一座大门,神庙后的铺道径直连接着高地上第二金字塔中的墓室礼拜堂。当时,它的大部分结构还埋在地下,因此我们爬下了骆驼,沿着一条向下的现代通道抵达了它那铺设着雪花石膏【注 1】的通道,还有那由巨大立柱支撑起来的大厅。虽然如此,但我仍觉得阿卜杜勒与当地的德国随从并没有向我们展现所有的东西。在那之后,我们遵循着惯常游览金字塔高地的线路继续前进,详细参观了第二金字塔以及它东面墓室礼拜堂所留下来奇怪遗迹;然后是第三金字塔和位于它南方的小型附属建筑以及位于它东面早已被毁坏的礼拜堂;接着是那些修建于十四、十五王朝的石墓与蜂巢结构;最后则是著名的坎贝尔墓【注 2】——它那阴暗的竖井垂直下降了五十三英尺一直连接到一座不祥的石棺。我们拉着绳子经过一段头晕目眩的降落之后,抵达了墓穴之中,接着一个帮我们牵骆驼的埃及人扫去了那些积累下来阻碍去路的沙子。

【注 1:alabaster ,一种白色、可能带条纹、非常光滑类似大理石的材料。另外这个词本身也有条纹大理石的意思。】

【注 2: Campell’s Tomb ,其实是 Campbell’s Tomb 。一座位于斯芬克司像旁,从第二十六王朝残存下的坟墓。发现者霍华德•维塞以纪念当时的埃及领事英国陆军中校科林•坎贝尔命名为坎贝尔墓。】

这时,从大金字塔那边传来的叫喊声打扰了我们的清净。一伙贝都因人在大金字塔边纠缠上了一群游客,声称愿意带领他们通向顶端,或是表演独自一人攀上金字塔又爬下来的壮举以炫耀自己的速度。据说登上金字塔再爬下来的最快纪录是七分钟,但许多健壮的酋长以及酋长之子向我们担保,如果能慷慨地付上一些小费给予足够的动力,他们能把这个时间缩短到五分钟。但他们没有得到这样的动力。不过我们倒是让阿卜杜勒领着我们登上了金字塔,并且因此目睹了一副前所未见的壮丽景象——那其中不仅有远处闪闪发光的开罗,头顶皇冠的堡垒,以及金紫色的群山背景,还包括了孟菲斯地区的所有金字塔——从北边的阿布•罗瓦希【注 1】到南面的达希【注 2】尽收眼底。那座位于塞加拉【注 3】的阶梯金字塔清晰而诱人地耸立在远方的沙漠中——它象征了从低矮的石质墓室逐步演变为真正金字塔的历史过程。紧靠着这座演化纪念碑的地方便是坡纳伯墓【注 4】——距离南方底比斯城图坦卡蒙【注 5】法老长眠的石头河谷足足有四百英里之遥。纯粹的敬畏再一次让我缄默不言。这样古老的景象,以及似乎聚拢徘徊在每一块古老纪念碑上的秘密,让我充满了敬畏与一种其他事物不曾带给我的广漠感觉。

【注 1:杰德夫拉金字塔的废墟,这是胡夫之子及其继任者所修建的金字塔。此塔原本的大小与第三金字塔 (孟卡拉金字塔) 近似,但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

【注 2:尼罗河西岸的一处古埃及皇家墓地。】

【注 3:孟菲斯北面的一处古埃及墓地,此地的阶梯形金字塔被认为是现存最早修建的金字塔。】

【注 4:古埃及第五王朝一位法庭官员的陵墓。他身前负责为法老加冕的工作 (古埃及的法官更类似礼仪人员) 】

【注 5:古埃及新王国时期第十八王朝的法老,由于他的古墓曝光于世以及有关诅咒的谣言,使他成为了最为著名的法老之一。】

攀登活动让我们疲惫不堪,而那些行为举止似乎全无品味体面可言却又纠缠不清的贝都因人则让我们感到厌恶。在两种情绪的混合之下,我们放弃了通过狭窄的内部通道进入任何金字塔的想法,不过我们看到几个强壮勇敢的游客准备钻进齐弗林那座最为雄伟的纪念碑,展开一段令人窒息的爬行之旅。待支付了酬劳与小费并遣散了当地的保镖后,我们随着阿卜杜勒•里斯顶着午后的太阳一同骑着骆驼回到了开罗——不过,放弃进入金字塔游览让我们觉得有些后悔;这些通道的入口曾被匆忙地阻塞过,而某些沉默寡言、发现这些通道并在此考察的考古学家也曾试图隐瞒它们的存在。当然,乍看下来,这些谣言似乎大多毫无根据;可想来奇怪,一直以来,当局总是禁止游客在夜间进入金字塔,也禁止游客进入大金字塔最底层的通道与地穴。或许后者是因为人们担心某些心理精神上的问题——例如如果游客们意识到自己正拥挤在一座巨大的实心建筑之下,而且他们只能通过狭窄得只能容人匍匐爬行重返外界,那么这可能会对他们的心理造成一些影响,更别提那些通外外界的隧道随时都可能会因意外或是某些险恶的用心而堵上。不过这些目的地看起来是如此的奇异与诱人,让我们不禁下定决心以后要尽可能地把握住机会再次造访金字塔高地。然而对于我来说,这个机会远比我所预料的要来得更早。

那天晚上,与我们一同旅行的几个成员在白天繁重的活动后都有些疲倦,所以我一个人跟着阿卜杜勒•里斯外出散步。我们穿过了如画般别致的阿拉伯人居住区。虽然曾在白天看过这里的景色,但我更愿意细细品味这些沉浸在暮色中的小巷与集市——尤其当厚重的阴影以及圆润的灯光交错照映在它们那迷人魅力与奇妙幻影之上的时候。当地居民聚集而成的人群逐渐变得稀疏起来,但是当我们在苏肯纳贞——或者说铜匠集市上——遇到一伙狂欢作乐的贝都因人时,四周再度变得吵闹和拥挤起来。他们的领头人,一个蓄着浓密胡须、傲慢地竖着土耳其帽的年轻人,注意到了我们;而且显然认出了我那位能干、但却无比傲慢、举止轻蔑的向导。那位年轻人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善意。我想,或许,他被向导脸上那种古怪地像是斯芬克司式蔑笑的表情给激怒了——我也时常生气又好笑地注意到向导的这幅神情;或者,他也可能不喜欢阿卜杜勒那种空洞而阴沉的声音。不论如何,辱没先祖的言语交锋开始变得激烈而又尖刻起来;不久,阿里•西枝——我听到陌生人在不用其他诨名的时候这么叫他【注】——开始用力拉扯起阿卜杜勒的长袍来。这个举动很快遭到了反击,进而演变成了猛烈的混战。参战者的两方扔掉了他们虔诚珍爱着的帽子,倘若我没有介入并拉开双方的话,这场争斗甚至有可能发展到更加惨烈的境地。

【注:原句是 as I heard the stranger called when called by no worse name】

起先,混战的双方似乎都不欢迎我的干涉。但是,我的坚持最终换取了他们的休战。他们阴沉而好斗地压抑着自己的愤怒,打理好自己的装束;接着,几乎是在突然之间,他们摆出了一副在乎自己尊严的模样,定下了一个关乎荣誉的奇怪约定——不久之后,我便从他们那里得知这是一个在开罗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习俗——约定的双方会在最后一个夜间观光客离开许久之后爬至大金字塔的顶端,然后通过通过一场午夜拳击赛来解决他们之间的争端。每一位决斗者都能召集一位助手,而整场格斗将在午夜开始,依照最文明的方式,按回合进行。这些计划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首先这场较量肯定既独特罕见又引人入胜;其次,光是想想于后半夜登上那座古老的石头建筑、在亏缺的苍白月色中俯瞰着充满古老风情的吉萨高地时所能看到的景象就足以耗尽我的每一分想象力了!于是,我向阿卜杜勒提出了要求,接着我发现他非常乐意将我召集为自己的副手;然后,整个前半夜我一直陪同着他前往城镇里那些最为无法无天的地盘,进出各式各样的贼窝赌窟——主要是那些位于以西结区东北面的地界。阿卜杜勒在这些地方一个接一个地挑选组建出了一伙强大而又有着同样目的的恶棍,并将他们当作了自己拳击比赛时的靠山。

九点过后不久,我们这支队伍便骑着一群毛驴出发了。这些毛驴的名字总让我想起某些法老或是过去的一些游客——像是“拉美西斯”、“马克吐温”、“J.P.摩根”还有“明尼哈哈”等等。我们慢悠悠地穿过了东西方风格混杂的街道迷宫,然后从由青铜狮子守护的大桥上跨过了桅杆林立、泥泞肮脏的尼罗河,接着冷静地在乳香树的阴影下慢跑在通向吉萨的大道上。整趟旅途花了大约两个多小时的时间。直到最后,我们遇到了最后一批行兴尽而归的旅客,经过了最后一班返回城内的电车,然后伴着黑夜、过往以及那幽灵般的弯月继续前进。

不久,我们看到了耸立在大道顶端的巨大金字塔群。它们看起来阴森恐怖,而且平添了一份阴暗而又古老的险恶意味——这是我在白日之下似乎不曾注意到的。即便是它们中个体最小的也透着一丝让人颤栗的寒意——因为它下面埋葬的不正是生活在第十六王朝的尼托克里司女王【注 1】么?那位让人难以琢磨的女王当初曾热情地邀请了所有敌人在一座位于尼罗河下的神庙中共享盛宴,然后又放水淹死他们。接着,我想起了阿拉伯人口中那些关于尼托克里司的神秘传说,也想起阿拉伯人会在某个月相下有意识地避开第三金字塔。托马斯•穆尔【注 2】在创作诗歌抱怨孟菲斯的船夫时,肯定垂头丧气地想起了她。

【注 1:据称为第六王朝的最后一任法老。她的历史由希腊人希罗多德记载,但真实性存疑。洛夫克拉夫特在《异乡人》中称她统治着食尸鬼和其他恐怖之物。】

【注 2:1779-1852,爱尔兰文学史上杰出的爱国主义诗人】

“那地底的女神

居于阴暗宝珠之间,藏于荣光隐匿之处——

那金字塔中的贵妇!”

虽然我们来得很早,但阿尔•西枝与他的同伙却赶在了我们的前面;因为我们看到了位于卡非•阿尔•哈拉姆的沙漠高地勾勒出了他们骑过来的毛驴的轮廓;从这开始,我们必须离开正常的大道,不再前往米纳酒店,而是就此转向一处靠近斯芬克司雕像的肮脏阿拉伯人营地——因为如果我们沿着大道继续走下去的话,或许会被一些昏昏欲睡、算不上称职的警察看到,并被阻挡下来。那些肮脏的贝都因人将他们的骆驼与驴子拴在了齐弗林宠臣的石墓上,然后我们被领着攀上了岩石,越过大金字塔前的沙地,爬上岁月模式的金字塔侧边。阿拉伯人都聚集在此。攀爬时,阿卜杜勒•里斯依旧给予了我一些帮助,虽然我并不需要。

正如大多数旅行者所知道的那样,这座建筑原本的尖顶早已被磨蚀掉了,只留下一个十二英尺见方、尚算平坦的平台。人群在这个奇怪的尖顶上围起了一个方形的圈。稍后不久,沙漠中那面带讥讽的月亮也开始从上空俯瞰睨视着这块战场——若不是缺了那些拳击近台区的叫喊声,这场战斗简直和那些发生在美国二流运动俱乐部里的搏击没什么两样。但当我开始观摩这场较量时,我觉得这里面有着某些我们不那么期望的东西;因为以我这双略有些经验的眼睛来看,这场拳击赛中的每一次出拳,每一次佯攻,每一次防御都贴着“拖延时间”的标签。较量很快就结束了,尽管对于这种方式还有些疑虑,但当阿卜杜勒•里斯被宣布为获胜者时,我依旧感到了一些专有的自豪。

调解过程显然极其迅速。接着他们开始唱歌,称兄道弟,痛快豪饮,甚至让我很难想象他们之前还发生过吵闹与争斗。更古怪的是,我发现自己似乎逐渐取代了敌人变成了他们的关注焦点;凭借着我那一知半解的阿拉伯语,我觉得他们在讨论我的舞台表演,以及逃脱任何手铐与拘禁的演出。他们的谈话不仅显示这些人出乎意料地熟悉我的作为,而且还有透着一种明显的敌意,以及对我那些逃生表演的质疑。我逐渐意识到那些曾盛行埃及的古老魔法并没有完全消失无踪,某种离奇而隐秘的学识所留下的些许碎片以及绵延不断的礼祭仪式在这些农夫与流浪汉中秘密地幸存了下来。而在这种沿袭风俗的影响下,一个古怪的“hahwi”,或者说魔术师,所展现出的高超本领往往会召来人们愤恨与争论。我想起我那位声音空洞的向导阿卜杜勒•里斯看起来多么像是一位古埃及祭司,或者法老,或者那窃笑着的斯芬克司雕像……并不由得疑窦丛生。

接着,某些在顷刻之间发生事情证实了我的猜测,并让我不由得诅咒起自己的无知无觉来——正是因为这种迟钝,让我参加了这场夜间活动,却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他们逐渐揭露出来的、空洞而又恶毒的诡计。虽然看起来毫无征兆,但阿卜杜勒无疑已经发出了某种难以察觉的信号,而整群贝都因人突然向我冲来;他们手持着结实的绳索,并且飞快地将我牢牢地绑了起来。不论是舞台上,还是舞台下,我一生中从未被人如此结实地绑住过。起先,我试着挣扎,但很快便意识到,没有人能从这二十多个强壮的野蛮人面前逃脱出去。我的双手被紧紧地绑在身后,膝盖被笔直地绑着,手腕与脚踝则被坚固的绳索结实地绑在一起。接着他们将一块令人窒息的破布塞进了我的嘴里,并用遮眼布紧紧地遮住了我的眼睛。然后,这些阿拉伯人将我扛在他们的肩头上,开始摇摇晃晃地走下金字塔。我听见我的前向导在奚落我,用他那空洞的声音愉快地嘲笑着,并向我保证我那奇妙的“魔法力量”很快将会受到极大的考验——虽然完成欧洲与美国人所提供的挑战给予了我极大的自负,但接下来的考验则会彻底地剥去这些骄傲与自负。他提醒我,埃及是个非常古老的地方;这里充满了隐晦的秘密与古老的力量,而那些没办法用手中装置困住我的行家里手是无法想象与理解这些秘密的。

我不知道自己被扛着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向哪个方向;因为身边的环境让我完全没有办法作出精确的判断。不过,我知道他们走得并不远;因为那些抬着我的人走得并不仓促,而且我被人抬在肩上度过的时间也令人惊异地短暂。这段令人困惑的短暂经历让我不论何时只要一想到吉萨与那块位于它地界上的石头高地就几乎要不由自主地颤抖——因为,一想到游客们每日经过的路线距离那些当时存在、现在也肯定存在着的东西是多么的近时,我便觉得无比的压抑与苦恼。

我将要提到的那些邪恶异状并没有立刻浮现出来。那些阿拉伯人将我放了下来,扔在一片沙地而非石头上。然后,这些人用一根绳索绑住了我的胸口,拖着我走了几英尺,将我拖到了地面上一个边缘粗糙不平的开口边。稍后不久,他们便开始粗鲁草率地将我吊了下去。之后的经历无比的漫长,仿佛耗费了千百万年的时光,我只知道自己被吊着放进了一口从石头中开凿出来的竖井里,并反复而笨重地撞在不规则的石头井壁上。我本以为这是高地上无数墓道中的一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下降的深度开始变得令人惊讶、乃至不可思议起来,这让我觉得一片空白,完全无从推断。

我就这样被吊着向下降去,恐惧每一秒钟都在加剧。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在完全实心的岩石层中下降穿过如此遥远的距离却仍没有抵达这颗星球的核心,也不知道为何人手搓成的绳索能够将我放入这个位于地下、似乎无法及底的不洁深渊。但这些想法实在太过怪诞,所以相比起接纳这些想法,去怀疑我那焦躁不安的感官反而要更加容易些。直到现在,我仍不能确定当时的情况,因为我知道当一种或多种感官被蒙蔽,或者当生活环境发生变化时,时间观念会变得极不可靠。但我很肯定,直到那个时候,我还保留些许逻辑清晰的自我意识;我的脑海里有着一幅奇怪的图像,它真实得毛骨悚然,但这可以解释为某种缺少实际幻觉的大脑错觉,至少,我没有在这幅景象中加入任何由想象催生出的离奇幻象。

但并非是这些东西促就了随后到来的晕眩感觉。那种可怕的折磨是逐渐积累起来的,而这种较晚显现的恐慌最早则源于我下降的速度——在某个时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下降的速度正在可以察觉地加快。他们开始飞快放松那条仿佛无限长的绳索,让我以疯狂的速度向下坠去,狠狠地刮擦着竖井粗糙而狭窄的井壁。我身上衣服早已被撕成了破布,而且我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滴血,这种感觉甚至都盖过了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折磨人的疼痛。一种几乎无法分辨的不祥气味侵入了我的鼻孔;那是一种因陈腐与潮湿而产生的臭味,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古怪地不像是我之前闻到过的任何味道。而且,在这种臭味之中却又隐约夹杂着一丝香料与香薰的气味,让人有一丝被嘲弄的感觉。

接着,精神上的真正灾难降临了。这灾难恐怖至极——任何清晰明确地表达都无法形容这种恐怖,因为那是一种精神与灵魂上的恐惧,没有任何细节可以描述。那是梦魇中的癫狂,是一切邪恶与残忍的总集。它来得非常突然,这种突然对我来说残忍至极,简直好似末日一般——前一刻我还苦恼地下坠着穿过仿佛生长着千万牙齿的狭窄深井,而下一刻,我却乘着蝙蝠膜翼翱翔在地狱的深渊中;自由地俯冲摇荡过无边无际、泛着霉臭的空旷世界;令人晕眩地飞升到凛冽苍穹之巅,然后再让人喘不过气地俯冲向那片充满了贪婪而恶心的虚空并且不断吮吸着一切事物的天底…...上帝保佑,那撕扯着的狂暴意识原本会动摇我的心智,并且像是鹰身女妖般将我的心灵撕得粉碎,但我却在那一刻昏迷了,而它们也全都因此被牢牢地关进了遗忘之中,不会再被记起!这段暂缓的歇息,虽然短暂,却给予了我足够的力量与理智去忍受接下来那些潜伏在前方、更加强烈与浩瀚的恐惧。


Chapter II

在怪诞地飞越过那个阴森的世界之后,我的意识恢复得非常缓慢。这个过程伴随着无比剧烈的疼痛,并且充满了离奇荒诞的怪梦——在那些梦境里,我被堵上嘴巴、捆绑起来的窘境得到了奇怪的体现。当我经历这些梦境时,它们明显是非常清晰与细致的;可当我摆脱了这些梦境后,关于这些梦境的记忆几乎是立刻便变得模糊含混起来,并且很快褪色成一个由一系列可怖事件——不论那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拼接起来的大致轮廓。我梦见我被一只巨大而又可怕的爪子紧紧握着;那只披着长毛的黄色五指利爪从地面中伸了出来,将我碾在其中。而当我停下来去思索这只爪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时,我觉得那似乎就是埃及。在梦中,我回顾起了这几个星期所经历的事情,并意识到某些游荡在尼罗河地区、极为邪恶与古老的巫术精魂正在一点一点,精巧而又难以察觉地引诱着我,让我身陷囹圄;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它们就徘徊在埃及这片土地之上,而且当人类消失之后,它们仍会停留在这里。

我看到了埃及的恐怖之处,还有它那令人反感的古老,以及它长久以来与墓穴以及崇拜死者的神庙所订下的可怖盟约。我看见如同幽灵一般,长着猫、公牛、猎鹰以及朱鹭等动物头颅的祭司排成的长长队列;看见那些幽灵般的队列绵延不断地行进过地下迷宫与巍峨通廊下的宽阔大道——站在那巍峨通廊的边侧,凡人渺小得如同苍蝇一般;我还看见这些长着动物头颅的祭司向一些难以用文字形容的神明献上无可名状的献祭。石头巨像在无尽的黑夜中阔步前行,驱赶着大群长着男人面孔、咧嘴窃笑着的斯芬克司奔向蜿蜒的河岸——而这些不见尽头的长河里却淤积满了停滞不前的沥青。而在那之后,我只能看见原始巫术那无人胆敢言说的凶狠恶意。它那黑暗而又没有固定形体的身躯在我身后的贪婪地摸索着,准备随时扼死任何胆敢通过模仿来嘲笑它的灵魂。我那沉睡的大脑里上演了一场讲述凶恶恨意与不祥追逐的情节剧。我看见埃及的黑暗灵魂将我挑了出来,用不可听闻的低语呼唤着我;召唤、引诱我不断行进,用一个阿拉伯风格的表象所散发出的璀璨与荣光带领我步步向前,却最后将我推进那些古老得会将人逼疯的茔窟,推向它那颗早已死亡、深不见底的法老之心中所藏的恐怖事物。

接着,那些梦中的面孔逐渐显现出了人类的模样。我看到我的向导,阿卜杜勒•里斯——他穿着君王的长袍,脸上挂着那种曾显露在斯芬克司面孔上的蔑笑。而我知道,那些容貌便是伟大的齐弗林的容貌,是他修建起了第二金字塔,是他将斯芬克司的面孔雕刻成自己的模样,也是他建造了那座巍峨的入口神庙——而现今的考古学家们却自信他们已经从神秘的黄沙与缄默的岩石中挖掘出了这座神殿的所有隧道。接着,我看到了齐弗林那双修长、纤细、僵直的手;那双修长、纤细、僵直的手与我在开罗博物馆里看到的那尊绿闪石雕像——那尊他们在可怕的入口神庙中发现的雕像——上描绘的一模一样;同时,我不由得诧异为何当我在阿卜杜勒•里斯身上看到那双手时,为何会没有惊声尖叫出来……那双手!它们冷得令人毛骨悚然,它正在将我碾碎;那是石棺的冰冷与束缚……那无法再被记起的古埃及所带来的寒意与压迫……那就是黑暗、坟墓般的埃及……那黄色的爪子……他们低声诉说着那些关于齐弗林的事情……

但在这个紧要关头,我逐渐醒了过来——或者,至少,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像之前睡得那么沉的状态。我记起了那场发生在金字塔顶端的拳击赛;记起了那些奸诈的贝都因人以及他们转而袭击我的情形;记起了那段被绑在绳子上吊放进无底石头深渊的经历;还记起自己曾被吊在绳子上疯狂地摇晃,然后又一头扎进泛着芳香与腐烂的刺骨虚空之中。我觉得自己正躺在一块潮湿的岩石地板上。捆在我身上的绳索依旧紧紧地咬着我。周围非常冷,而且我似乎察觉到一股非常微弱但令人恶心的气流正在缓缓地扫过我的周围。石头竖井那参差不齐的岩壁给我留下瘀伤与创口让我觉得疼痛难忍,而某些混杂在那一缕微弱气流中的刺鼻味道让这种疼痛转变成了像是针扎或火烧般的刺痛。在这样的情形下,仅仅一个翻滚的动作便足以让我的全身伴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不断地抽搐。当我翻身的时候,我感觉到上端传来了一股拉力。这让我意识到,那条放我下来的绳索依旧连接着地表。但我不知道是否还有阿拉伯人在上面拉着它;也不知道我在地下多深的地方。我只知道周围是完全,或近乎完全,的黑暗;因为没有任何月光能透过我的遮眼布;但我依旧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的感官,也不愿意根据下降时度过的那段漫长时光,得出我现在置身极深地底的推论。

不过,我至少知道自己在一个距离地表距离较远的空洞里,也知道空洞的正上方有一个从岩石里凿出来的开口。据此,我含糊地推测出这所囚禁着我的临时监狱可能是掩埋在地下的齐弗林入口礼拜堂——也就是斯芬克司神庙——或许,我正躺在神庙中的某条内部走道上,不过上午游览此地时,导游肯定没有带我经过这里;倘若我能找到一条路回到被封闭的神庙入口,那么我或许就能轻易地逃离眼下的困境。这个过程就好像是在一座迷宫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但并不会比我以前经历过的那些麻烦更加糟糕。逃亡的第一步便是摆脱掉捆在我身上的绳索,还有遮眼布与口塞;而这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因为在我漫长而又丰富多彩的职业生涯中,许多比那些阿拉伯人更加高明的专家曾试图用任何已知的方法来禁锢住我,但却从未能战胜我的脱身技艺。

接着,我意识到那些阿拉伯人如果找到了某些说明我或许已经挣脱束缚的证据——例如他们手中握着的绳子发生了明显的摇摆与搅动——那么他们可能会等在出口前,准备好继续攻击我。当然,这种顾虑的前提条件是我的确被囚禁在齐弗林的斯芬克司神殿里。即便我真的位于距离地表很远的地下洞穴,头顶上那个连通着外界的洞口——不论它藏在何处——也不会距离那个靠近斯芬克司雕像、现在经常被使用的神庙入口太远;因为游客所熟悉的区域非常有限,一点儿也不大。在白天那段朝圣之旅中,我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洞口;但我也知道,人很容易忽略那些处在移动沙丘之中的细小事物。当被绑着蜷曲地躺在岩石地面上时,我一心思索着这些事情,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段深入无底深渊、在洞穴中摇晃不定、最后让我陷入昏迷的恐怖经历。我此刻一心想着如何智取那些阿拉伯人,因此决定要尽快挣脱身上的束缚,同时也要避免在竖直方向上做出任何拉扯,免得泄露我正在试图逃脱、或者至少可能试图的逃脱的讯号。

然而,下定决心比实际行动起来要容易得多。在经过几次尝试后,我意识到自己几乎不可能在不采取较大动作的前提下完成这项任务;接着,在一次有力的挣扎后,我开始意识到之前悬在上端的绳索开始滑落下来,逐渐堆积在了我的四周与身上——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显然,贝都因人察觉到了我的动作,并且松开了绳子的末端;他们无疑是急着赶去神庙的真正入口,并准备在那里凶狠地伏击我。这个前景并不乐观——但是,我过去曾毫不畏缩地面对过更糟的情况,所以此刻的我也不打算就此畏缩。但是,说到底,我首先必须要从这些捆绑中逃脱出来,然后才能依靠自己的智巧从神庙里毫发无伤地逃离出去。想来奇怪,在那个时候,我一直坚信自己就在那座靠近斯芬克司神像、用来纪念齐弗林的古老神庙里,而且就在距离地表很近的地方。

但是,就在我冷静地计划脱身方案的时候,一件越来越恐怖、也越来越明显的事实粉碎了这种信念,同时复苏了所有关于这个古怪深渊以及那些可怖神秘事物的原始恐惧。我之前说过,掉落的绳索开始堆积在我的四周与身上。但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条自上方落下来的绳索在不断地堆积,一直堆积到了任何普通长度的绳索都不可堆积到的高度。绳索下落的势头越来越快,直到后来简直就像是山崩一般快速地坍塌下来。掉落下来的绳索不断盘卷在我的四周与身上,很快便将我完全地淹没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紧跟着,我的意识再次模变得模糊起来,但我却仍在徒劳地试图击退眼前这绝望而又无法避免的危险。我之前忍受了非人的折磨——现在堆积起来绳索又在逐渐碾碎我的呼吸与生命——但我所面对的威胁不仅与此,绳索那不合常理的长度所包含的深意,以及自知此刻身处地下未知无底深渊所带来的恐惧同样侵袭着我的神经。如此说来,我之前的确曾经历过一段仿佛永无止尽地下降,也曾摇摆着飞越过充满鬼怪的虚空;而现在,我必定正无助地躺在某个直通这颗行星内部的某个无名洞穴之中。这种终极恐怖突然得到证实时所产生的震撼委实让人难以承受,因此,我再次陷入仁慈的昏厥之中。

我所说的昏厥并不是指那种丧失意识、没有梦境的状态。相反,我离开清醒世界后经历了一连串恐怖得完全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梦境。老天!……要是我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前没有阅读那么多的埃及考古学著作该有多好!这片土地本身就是一切黑暗与恐怖的源泉。第二次昏厥将许多景象灌注进了我那熟睡的心智,让我不寒而栗地看清了这个国家,也看清楚了它包藏的古老秘密。某些可憎的意外让我的睡梦发生了离奇的转变,而这种转变恰好暗合了那些关于死者,以及他们的灵魂与肉体离开这些更像是宅邸而非墓穴的神秘坟冢旅居在外的古老观念【注】。幸好我已不记得自己在梦中是怎样一副形体,我所能记得的只有埃及墓穴那奇异而又精致的建筑结构;以及那些令人骇然并且最终创造出这种建筑结构的奇异教旨。

【注:此处原文为:through some damnable chance my dreams turned to the ancient notions of the dead and their sojournings in soul and body beyond those mysterious tombs which were more houses than graves. 但似乎这里有错误,个人认为这句话应该表达的意思是“……,那些关于死者,以及他们的灵魂旅居在外而肉体逗留在这些更像是宅邸而非墓穴的神秘坟冢的古老观念。”更切合古埃及的实际观念。】

这些人所关注的只有死者与死亡。他们构想出了一种缺乏想象力的刻板方式来试图复活这些尸体——这些古人怀着不顾一切的热情将尸体制作成了木乃伊,然后将所有重要的器官全都保存在了尸体近旁的礼葬瓮【注 1】里。此外,除了肉体,他们相信死者还需要另外两个非常重要的元素:其中之一是灵魂,它在经过奥西里斯称重与准许之后便会移居至祝福之地继续生活【注 2】;另一个则是晦涩难解而又凶恶不祥的卡【注 3】,或者说“生命精华”,它以一种让人惊骇的方式在上层与下层世界中游荡——它偶尔会进入被保存起来的肉体,吃下那些由祭司与虔诚的亲戚放置在墓穴礼拜堂里的食物;偶尔,就像人们所谣传的那样,它也会返回自己的肉体或是总被埋在肉体身边的木头替身中,令人厌恶地昂首阔步走出墓穴,前去执行某些极为令人嫌恶的差事。

【注 1:又叫脏器瓮,是一种用于古埃及丧葬习俗的坛子。古埃及人会将死者的重要脏器装入坛中供来生使用。一套礼葬瓮总共有四个,坛子的盖子分别被雕刻成人、狒狒、胡狼与鹰的头部,象征着四个保护四种脏器的荷鲁斯之子,分别用于保存死者的肝、肺、肠、胃】

【注 2:古埃及人相信死者来到冥府后会接受死亡判官奥西里斯的审判。而审判的方式则是用称量死者心脏的重量是否等于玛塔 (真理平衡与秩序之神) 羽毛的重量,如果心脏的重量胜过羽毛的重量,那么便被视为有罪,则灵魂会被噬魂兽吞吃,不能享受永生。否则灵魂就可前往奥西里斯的王国享受永生。】

【注 3:原文为 Ka,被古埃及人视为生命的本质。当 Ka 离开肉体时,人就会死亡。但即便死后,人的 Ka 仍可以通过进食与饮水得以继续维持下去。】

这些尸体会在华美的包裹中安息数千年之久。在那些卡没来拜访的岁月里,它们茫然地直视着上方,等待着某一天奥西里斯重新为它注入卡与灵魂,带领着那些僵直的亡者军团再度从他们长眠的沉没宅邸杀出。那会是一个光荣的重生——但并不是所有的灵魂都会获得这种嘉奖,不过也不是所有墓穴都能不受侵扰地保留下来,所以可以想见必然会有某些荒谬怪诞的错误,以及某些残忍可怖的畸变。直到今天,阿拉伯人依旧会私下嘟哝着某些不洁的集会,以及某些在被遗忘的地下深渊里举行的不净仪式——只有能飞行的卡与没有灵魂的木乃伊才能够拜访那样的深渊,并毫发无损地返回来。

或许,最让人颤栗得血液凝固的东西还是传说中那些为了堕落的宗教把戏而创造出来的邪恶产物——那些模仿古代神祇,用动物的头颅与人类的躯干及四肢人工拼接起来的混合木乃伊。埃及历史的每个时期都有着将神圣动物制成木乃伊的传统,因为人们想让那些神圣的猫、公牛、朱鹭、鳄鱼等等动物有一天能在更伟大的荣光中返回现世。但仅仅只有在埃及逐渐衰落年代里,人们才会将人类与动物混合进同一具木乃伊里——只有在逐渐衰落的年代里,当人们不再理解卡与灵魂所享有的权利与特权时,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传说会提及这些混合木乃伊的结局——至少没有在公开的传说里提到过——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哪个埃及考古学家发现过这样的木乃伊。而那些在阿拉伯人中间流传的谣言实在太过疯狂,让人难以相信。他们甚至暗示说,老齐弗林——斯芬克司雕像、敞开着的入口神庙以及第二金字塔的所有者——就生活在地下的深处,并且与食尸鬼女王尼托克里司共结连理,一同统治着那些既不是人也并非野兽的木乃伊。

我所梦到的就是这些东西——我所梦到的就是齐弗林以及他的配偶还有他麾下那支由混合死者组成的奇异军队,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意识到自己已忘记了“我”在梦中的形象后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宽慰与高兴。我所经历的最恐怖的梦境牵涉到了白天我自问自答的那个无聊问题——当我注视着沙漠里那座神秘难解的雄伟雕刻时,我曾纳闷,那些靠近神庙的未知深渊会秘密地联系着怎样一些东西?这个问题在当时显得既天真幼稚又异想天开,而此刻却在我梦里增添了一份歇斯底里、精神错乱的疯狂意味……斯芬克司最早被雕刻出来时究竟象征着怎样一些可憎而巨大的畸形怪物呢?

我的第二次清醒——如果我当时的确从梦里醒过来的话——留下了一段极度恐怖骇人的记忆。虽然我的生命里充满了绝大多数人不曾体验过的惊险故事,但回顾我所有的经历,除了紧随其后发生的事情外,没有什么堪与这段记忆相提并论。我之前说过,绳索那难以想象的长度揭露出我正处在灾难性的地底深处,而如瀑布般下落的绳索迅速地掩埋了我,让我丧失意识昏迷了过去。可这个时候,随着知觉的逐渐恢复,我意识到整堆绳索的重量已经不见了;接着,在翻身过来之后,我发觉自己依旧被绑着、塞着嘴巴、遮着眼睛,但某些东西已将那山崩般倾斜在我身上、让我几乎透不过气的绳索堆给移走了。当然,我只能渐渐地体会这种情况所蕴含的深意;不过,我觉得自己的神经早给折磨得疲惫不堪,已经没办法再度体会这新至的恐怖了,不然我肯定会再度昏迷过去。我只知道,我孤身一人……并且与什么东西一同待在这深渊里。

在我能构想出什么新的念头继续折磨自己的神经,或是继续尝试逃脱被束缚的困境之前,一些新的事情逐渐显露出了端倪。疼痛不再像之前那样啮咬着我的手臂与腿脚,而且我似乎被大量干涸凝结的血液包裹着。可我之前的创口与瘀伤绝不可能流出如此之多的血液。同时,我的胸腔似乎被戳刺了一百道伤口,好像某些极具攻击性的巨大朱鹭啄出来的一样。显然挪走绳索的东西并不友善,而且它在我身上戳刺出可怖的伤口的时候,似乎被什么事情给阻止了。然而,这个时候,我的感觉却与正常的期望截然相反。我并没有任由自己陷入绝望的无底深井,而是鼓起了新的勇气,并且开始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因为这时我意识到这些邪恶的力量仍是有形的物体,在相同的情形下,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依然会遇到这些东西。

依靠这种想法带来的力量,我再次开始挣脱身上的束缚,就好像在聚光灯与群众的欢呼声中经常表演的那样,用上我一生积累下来的所有技艺。我开始全神贯注地思索着那些逃生过程中的熟悉细节,而由于长绳已消失不见,我隐约开始重拾之前的信念,再次试着相信那些最恐怖的东西不过都是些虚无的幻觉而已,相信从来都没有什么可怕的竖井、无底的深渊,或是无限冗长的绳索。难道我不正在斯芬克司近旁的入口神庙里么?我无助地躺在这里的那会儿,那些鬼祟的阿拉伯人是不是已经悄悄溜进来了?不论如何,我必须摆脱束缚。我要挣脱绳索站起来,拿掉塞嘴布与眼罩,用眼睛去捕捉从任何光源露出的点点微光。我甚至乐意与那些邪恶而奸诈的仇敌们打上一架!

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才摆脱这些累赘,但这肯定会比我在公开表演时花的时间长。因为我此刻受了伤,精疲力竭,而且之前昏迷的经历也让我觉得无比虚弱。当我最终重获自由,摘除掉眼罩与塞嘴物的阻隔,并深深吸入一口凛冽、潮湿、泛着邪恶香味也变得更加可怕的空气【注】后,我发现自己已经痉挛疲惫得无法立刻行动了。于是,我躺了下来,试图暂时花一点时间伸展自己被弯曲与碾压过的躯体,同时睁大眼睛捕捉任何可能的光线,期望能从中获得些许自己所处位置的暗示。

【注:原文为 taking deep breaths of a chill, damp, evilly spiced air all the more horrible,其中 all the more horrible 前面或后面似乎少了点什么.. 】

渐渐地,我逐渐恢复了之前的力量与灵活,但却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当我挣扎着站起来,努力凝视四周时,却只能看到一片乌黑的虚无。就像我被遮着眼睛时所猜测到的一样,这是一片旷阔的黑暗。我试着活动自己那穿在撕破的裤管里、被凝结血痂包裹起来的腿脚,发现自己还能走动;然而却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显然,我不该随意走动,因为那可能会径直远离我应该寻找的出口;所以我停顿了下来,开始留意那股我一直能察觉到的,冰冷、腐臭泛着碱石味道的气流。我意识到它的来源可能是深渊的出口,因此努力追踪着这一点点地标,不断地走下去。

倘若我有一盒火柴,甚至一只小手电筒该有多好;当然,我那经过剧烈摇晃、几乎已被撕碎的衣服口袋早就漏光了一切有些份量的东西。当我小心地走在黑暗中时,那气流变得越来越强,也越来越令人不快,直到最后我觉得这股气流已经变成了一股由令人嫌恶的水汽组成的有形气流从某些孔洞里灌了出来,就像是东方传说里渔夫打开瓶子令妖精脱身时冒出的黑烟。东方……埃及……的确,这孕育了文明的阴暗摇篮同样也是一口泉眼,正在不断涌出不可言说的奇迹与恐怖。我越是思索这股洞穴气流的成因,就越觉得焦虑与不安;尽管我之前认为它夹带的臭味至少是一个通向外界世界的间接线索,但这时我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这种污秽的味道根本不是利比亚沙漠的清新空气与其他什么东西的混合物,也与外界沙漠的空气没有任何联系,从本质上说,这味道肯定源自更低处的邪恶深渊里呕吐出的某些东西。因此,我一直都走在错误的方向上!

但在经过片刻的思考后,我决定继续前进,不再折返。周围几乎水平的地面完全没有任何清晰可辨的结构,因此一旦离开这股气流,我便失去了唯一的标记。相反,如果能跟上这股奇怪的气流,我无疑会抵达某个洞口,然后便可以摸索着洞口周围的墙壁走到这座雄伟大厅的另一端——除此之外,大厅里再没有任何可供导航的工具。我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方法或许会失败。我意识到这里并不属于游客所熟悉的那个齐弗林入口神庙。而且我有些讶异地觉得,或许连考古学家都不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奇怪的大厅,或许那些好管闲事又心怀恶意的阿拉伯人为了囚禁我才将我偶然扔进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里是否真的有通道连接着那个人们所熟悉的地下神庙,或是连接着外部世界么?

的确,说到底,我有什么证据能这里还是入口神庙?那些最疯狂的推测在一瞬间又折返回了我的脑海,我觉得那一系列印象组成的栩栩如生的混杂体——下降、悬吊在空中、那绳索、我的伤口以及那些怪梦——全都仅仅只是怪梦。或许这是就是我生命的尽头?或这,如果这真的是生命尽头的话不是更加仁慈么?我没法回答脑海里的任何问题,但却继续前进,直到命运第三次将我掷向昏迷。这一次我没有做梦,因为事情的突然性令我一时间抛掉了所有有意识或是无意识的想法。在某个地方,那些令人不快的气流变得极为强烈起来,甚至形成了足以产生物理作用的实际阻力,而前方道路也出其不意的变成了向下的阶梯。这种变化让我突然一脚踩空,向下滚过巨大的石头阶梯,跌落进一个充满了无尽可怖梦魇的深渊。

在这之后,我居然还能继续呼吸,这简直是对健康人类机体固有的强韧生命力的最好颂词。每每回顾那晚,我总觉得这一次次的失去意识显得有些滑稽;它们的连续出现就像是那个时候上映粗制滥造的电影情节剧中的一段段转场。当然,或许这一连串昏迷根本就没有发生;那晚地底梦魇里的所有情景不过是我在长时间昏迷中经历过的一个个怪梦——这次昏迷自我在惊骇中坠入深渊开始,直到我再度回归外界空气那极具治疗功效的芬芳时才算结束。总之,直到最后,我在初升的太阳中发现自己伸展在吉萨的黄沙上,卧倒在伟雄的斯芬克司那张面带嘲弄、被破晓曙光染红的面孔前。

我更愿意相信这种解释,因此我很高兴地听闻警方发现齐弗林入口神庙的栅栏松开了,而且还在依旧被掩埋着的某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通向地表的大裂缝。同样,我也很高兴地听到医生们告诉我,自己身上的伤口看起来全都是在扭打、捆绑、下降、挣脱束缚、从高处跌落——或许是跌进了神庙内部走廊中的一个陷坑里——以及拖着身子来到外部栅栏并从它中间逃出去、等类似经历时留下来的。……这真是令人安慰的诊断结果。然而,我知道,这其中还有某些东西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那段极限下降的记忆实在太过真实,让人很难释怀。而且也没人可以找出一个阿拉伯人能合乎我对向导阿卜杜勒•里斯•勒•卓古曼所作出描述——那个嗓音空洞,看起来、微笑起来像是齐弗林法老的向导。

我已有些偏离了之前连贯的叙述——或许,我实在是徒劳地想要避开最后发生的事情;那件事情肯定全都是一场幻觉。但我已经许诺过会讲完它,所以我不想违背这个承诺。当我跌下那段黑暗的石头阶梯后,再度恢复——或者,我觉得自己恢复——意识时,我又和先前一样一个人待在黑暗里了。狂风中的臭味,之前就已经很糟了,但这时让人觉得如同地狱一般;然而,我早已熟悉了这股味道,此刻尚能泰然地忍受着。我开始晕眩地爬离腐臭狂风刮来的地方,并用我流着血的手摸索着用来铺设旷阔路面的巨大石块。期间,我的头撞在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上,而当我摸索着它的时候,我意识到那是一根立柱的基座——一根雄伟得难以想象的立柱——而立柱的表面则凿刻满了我能清晰触摸感觉到的巨大象形文字。离开立柱之后,我继续爬向前去,然后遇到了其他一些柱子。这些柱子之间的间隔宽得不可思议。而后,我的注意力突然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我分辨出了一些东西,不过早在我意识到这些东西之前,它们一定已经在潜意识里反反复复冲击着我的听觉了。

我听到一些声音从某个位于地底更低处的深渊里传了上来,那声音清晰缓慢却又颇有节奏,与我过去听到的任何声音都不尽相同。我的直觉告诉我它们无疑源自某种非常古老的仪式;而埃及古物学方面的阅读经验让我将这些声音与长笛、萨姆布克琴【注 1】、叉铃【注 2】以及铜鼓【注 3】联系了起来。在它们所发出的充满韵律的笛声、嗡嗡声、喀嚓声与打击声中,我感觉到了一丝不同于尘世间任何已知恐怖的惊骇——那是一种古怪地与个人的恐惧心理完全割裂开来的惊骇,甚至让人客观地为我们这颗小星球感到可怜——因为我们这颗小星球的深处埋藏着这样的恐怖,而这样的恐怖肯定就藏在那些仿佛潘神的狂欢盛会一样的刺耳杂音【注 4】后面。那些声音逐渐增大起来,而我感觉它们正在逐渐接近。接着——愿往后所有万神殿里的一切神明联合起来将类似的东西排除在我的耳朵之外——虽然微弱而遥远,但我的确开始听到军团行进时发出的可怖的、数千年前的踏步声。

【注 1:sambuke,实际上是 sambuca,一种希伯来人使用的三角古竖琴】

【注 2:sistrum,一种类似拨浪鼓的乐器,但发声的部位由几根可以滑动发声的金属条代替了鼓。古埃及人会在祭祀司生育和繁荣的女神 Isis 时会使用这种乐器】

【注 3:原文为 tympanum,这个词在指乐器时一般是指定音鼓,但我不确定古埃及会有这种东西。】

【注 4:原文为 aegipanic cacophonies,其中 aegipanic 似乎是洛夫克拉夫特自造的词,看起来似乎是 like goat-footed Pan 的意思。】

那些脚步是如此的截然不同,却完美地按照着节奏一直行进过来,听起来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这些地心最深处的怪物肯定已经进行了数千年污秽不洁的训练……那些踩踏、敲击、行进、阔步向前、辘辘滚动、隆隆行驶、匍匐爬行……所有都按照那些嘲笑着的乐器所发出的不谐韵律。接着……老天请将那些阿拉伯人传说排除在我的脑海之外吧!那些没有灵魂的木乃伊……那些游荡的卡集会在一处的地方……那群法老一般、存在有四十个世纪之久、被邪恶诅咒的死者……齐弗林法老与他的食尸鬼女王尼托克里司一同领着那些人与动物混合而成的木乃伊穿过了最深处的缟玛瑙裂缝【注】……

【注:原文是 the uttermost onyx voids 】

踏步声渐渐地近了——当它们逐渐显露出清晰的细节时,老天!请救我离开那些脚、爪、蹄、兽掌落地发出的声音吧!此刻,在那恶臭的狂风中,我看见这条幽暗地底大道的无限远处摇曳地亮起了一点微光。于是,我爬到了一根巍峨立柱的旁边,躲进这根雄伟圆周的阴影里,因为这样可以或许能暂时避开即将到来的恐怖——避开那由千百万只脚阔步前行,经过恐怖可憎古迹的巨大立柱,渐渐走向我的骇人恐怖。接着,闪烁的光点渐渐多了起来,踏步与不谐的刺耳韵律也逐渐变得令人作呕地响亮起来。在摇曳的橘红色光亮中,渐渐显露出一幅让人敬畏得呆若木鸡的情景。我喘着气看着眼前这幅足以征服任何恐惧与嫌恶、完全不可思议的奇迹景象。我看到无数巨大立柱的底座——单单是立柱的腰部就已超出了人眼的视线所能级的高度……仅仅是一根立柱的基座就让埃菲尔铁塔显得既低矮又微小……无法想象的大手在这个阳光只存在于悠远传说里的巨穴中刻下了那些象形文字……

我不该去看那些进行过来的队伍。当听到它们那咯吱作响的关节活动,那喷出硝石气味的喘息以及那机械整齐的踏步时,我绝望地坚定了不去看它们的意志。现在想来,他们没有说话是件多么仁慈的事情……但,老天!他们那让人疯狂的火炬却将阴影投在了那些巍峨立柱的表面。老天在上,请拿走它!河马绝不该有着人类的双手,更不该拿着火炬……人类也不该有着鳄鱼的头部……

我试图逃走,但那些阴影、那些声音、那些恶臭无处不在。接着,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半梦半醒的魇梦中常做的事情,于是开始不断地对自己重复道“这只是个梦!这只是个梦!”但这毫无用处,我所能作的只有闭上双眼反复祈祷……至少,我想我是这么做的,因为当人处在幻觉中时,他根本无法肯定自己做了什么——但我知道我只能如此。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再回到所熟悉的世界。偶尔,我会试图偷偷地睁开眼睛希望能分辨出这地方的其他特征——但那里只有带着香料气味的腐败臭风,高不见顶的雄伟立柱,以及那些畸形恐怖事物投下的怪诞阴影。成倍出现的火把让噼啪作响的火焰光芒变得更加明亮起来。这时我意识到,除非这个地狱般可怖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墙,否则我很快就能看到这座建筑的某些边界,或是可以用来确定方位的地标。但当意识到那里聚集了多少东西时,我却不得不闭上眼睛——我瞥了一眼,看见一个东西在庄严而平稳地在前进,可它根本就没有腰部以上的身体!

这时,尸体们,或是死亡本身,汩汩地发出了一种仿佛吠叫的声音,为眼下的气氛——那弥漫着有毒的石脑油【注】与沥青烟雾的阴森气氛——插入了一场由杂合的亵神之物组成的鬼怪军团所发出的整齐划一的合唱。我的双眼不听劝阻地颤抖着睁开了,朝着那幅任何人类若不是在极度恐惧与精疲力竭的情况下根本无法想象的情景看了一瞬。我看到,那些东西仪式性地向着作呕狂风吹来的方向排列起了纵队。它们手中的火炬照亮了它们低垂着的头……或是它们所拥有的头……这些东西在一个喷出恶臭的巨大黑色洞窟前顶礼膜拜,那洞窟高得几乎超过了我视力所能触及的范围。我看见两条巨大无比的阶梯呈直角地侧立在洞窟的两边,而阶梯的底端则隐没在遥远的黑暗里。我无疑是从其中一条阶梯上滚落下来的。

【注:一部分石油轻馏分的泛称。无色透明或微黄色,有一种刺激性的特殊气味。】

那个洞窟的尺寸与这些雄伟立柱颇为相称——一棟普通大小的房屋会完全迷失在洞窟中,任何寻常大小的公共大楼都能在这个洞窟里轻易地移进移出。它巨大得需要人移动自己的眼睛才能看全它的边界……如此的巨大,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如此夹杂着芬芳的恶臭……在这敞开的巍峨门户前,那些东西在扔着某些物件——根据它们的姿势来判断,那显然是一些牺牲,或者某种宗教仪式上的贡品。齐弗林便是它们的首领;面带蔑笑的齐弗林法老,或者说阿卜杜勒•里斯,头带着金色的双重冠【注】,用死者那空洞的嗓音吟诵着无穷无尽的咒语。在他的侧旁跪着美艳的尼托克里司女王,我有一瞬间看到了她的侧脸,并注意她的右脸已被老鼠或其他食尸鬼吃掉了部分。当我看清楚它们究竟将什么东西当作贡品扔入恶臭洞穴,或是抛向可能栖居其中的神明时,我再次闭上了眼睛。

【注:埃及统一后法老所佩戴的特殊王冠。相传法老美尼斯统一了上下埃及后,为了表示埃及成为一个整体,于是用将上埃及的红色王冠与下埃及的白色王冠组合成了新的王冠,也就是后来的双重冠】

这场仪式如此的尽心竭力让我不由得想到了那位隐匿起来、接受它们顶礼膜拜的神明一定极其重要。他会是奥西里斯、伊希斯、荷鲁斯、或者阿努比斯【注】?抑或某个更加重要、更加超然、却完全不为世人所知的亡者之神?的确有传说称那些可怕的圣坛与巨像全都是为一位早在一切已知神明被世人崇拜之前就已出现在埃及的未知神祇而竖起的……

【注:后两位神明分别是

Horus,荷鲁斯,王权的守护者,为奥西裏斯与伊西斯之子,是古埃及的天空之神,右眼为太阳,左眼为月亮。

Anubis,阿努比斯,埃及神话中的亡灵的引导者和守护者,同时也与木乃伊的制作有关系。在最早的神话中阿努比斯是最重要的亡者之神,但在中王国时期这一地位被奥西里斯取代。]

于是,我下定决心再度睁开眼,继续观看这些莫可名状之物全神贯注地举行它们那阴森的崇拜仪式。然后,我的脑海里浮现起了一个逃亡的念头。这座雄伟大厅非常昏暗,而那些立柱间布满了厚重的阴影。那一堆只会出现噩梦里的东西全都专注于在狂喜的膜拜之中,我勉强有可能爬到一条阶梯的最远端,然后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爬上去;相信命运与技能可以将我送到上端的平地上。我不知道,也没有仔细地思索过,自己到底在哪里——甚至,有一会儿,我为自己在梦中如此严肃地计划一次逃跑计划而觉得好笑。我不是正身处在齐弗林神殿————那个世代被人称为斯芬克司神殿的地方——下方某个隐匿的未知底层么?我没办法推断,但我决定活着并意识清醒地爬上去,如果我的智慧与肌肉能做得到的话。

我蠕动着腹部,开始焦急地爬向左手边那条阶梯的根部。因为在两条阶梯中,它看起来更可能爬上去。我无法描述爬行过程中发生的事情,或是爬行的感觉,但想象一下我必须一直盯着那些在风中摇晃的邪恶火炬光芒好避开光亮地区不被发现的情景,或许就能猜出我的境况。我说过,阶梯的底端在非常遥远的阴影中;而且它没有任何回旋地一直上升到了巨型洞穴顶上那个高得让人晕眩的护栏平台上。这成为了我远离那些作呕人群,继续爬行的最后一段旅程。但即便那场景在我右边很远的地方,却依旧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最后,我终于成功地爬到了阶梯的脚下,并开始向上攀去;一路上我都紧贴着墙壁,并在墙上看到了极为令人胆寒的装饰与雕刻。那些怪物则一直怀着专注、乃至狂喜入迷的兴趣紧盯着鼓出恶臭的洞穴,紧盯着那些它们抛在洞前大道上的亵神贡品——这让我感到颇为安全。虽然那条由巨型斑岩石块修建起来的阶梯既巨大又陡峭,仿佛是为了巨人的双脚而准备的一般,但向上攀爬的过程却并不是一段永无止境的经历。新发现带来的恐惧连同着运动撕扯伤口带的二次疼痛让这次攀登变成一段让人隐隐作痛的记忆。我原本打算只要一抵达洞穴上方的平台,就立刻沿着任何可以从那里通向上层洞穴的阶梯继续攀上去;绝不再多看一眼那些位于下方七十或八十英尺处、曲膝匍匐的畸形腐肉——然而,当我几乎就要爬到阶梯顶端的时候,下方那由尸体与死亡交织成的汩汩咯咯的大合唱突然开始反反复复地欢呼雷动起来。这些突然增大的合唱依旧遵循着仪式固有的旋律,所以并不是我被发现的警报,因此我也停了下来,小心地爬到栏杆上,向下俯瞰过去。

接着,我看到有个东西从那座令人作呕的洞穴里探了出来,扑住了之前供奉在入口前的那些可憎贡品。而那些可怖的怪物正为此欢呼雷动。即便从我所在的高处看下去,洞里的东西也颇为巨大而笨重;这是个覆着长毛的淡黄色东西,并且有着强壮有力的动作。它尺寸大约有一只大号的河马那么大,却有着非常奇怪的形状。它似乎没有脖颈,五个毛发蓬松、相互独立的头部并成一排突出生长在一个近似圆柱形的身躯前端;第一个头很小、第二个则要大得多,第三第四个最大,而第五个又相对要小一些,但却没有第一个那么小。每个头部的前端都刺出了非常奇怪的触肢。那些触肢是弯曲的,似乎非常坚硬。它们贪婪地罩住了洞穴面前极大一堆难以形容的食物。偶尔那东西会昂起身子,偶尔则会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倒退着回到自己的洞穴里。它的运动方式是如此地不可思议,让我入迷地盯着它的一举一动,希望它能再从我身下的巨型巢穴走出来一点。

然后,它真的走出来了……它真的走出来了!当我看到那一切时,我立刻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逃上了身后通向高处的阶梯;在没有视线、也没有逻辑理性的指引下,毫不留意地跑过难以置信的巨大台阶、爬上阶梯、奔过倾斜的路面。我肯定将所有一切都归为梦境世界里的情景,不需要任何的证实。那肯定是一场梦,否则我根本不可能在黎明时分发现自己正躺在雄伟的斯芬克司雕像前的吉萨沙漠中,在那张面带嘲弄、被破晓曙光染红的面孔所投下的注视中大口呼吸。

老天!在这个有太阳庇佑的早晨的之前一天,我曾问过自己一个无聊的问题……这尊斯芬克司雕像最早被雕刻出来时究竟象征着怎样一些可憎而巨大的畸形怪物呢?——那是巨大的斯芬克司!老天!不论是不是梦境,我都会诅咒那那幅景象向我揭露的最终恐怖——那是无人知晓的亡者之神,它在未知的地底深渊里舔着自己巨大下颌,等待着那些不应存在的无魂怪诞献上令人毛骨悚然的佳肴……那五头怪物出来了……那和河马一样大小的五头怪物……那个五头怪物——仅仅只是它的前爪……

但我得救了,而我知道这只是个梦。

The End


本文写于 1924 年,同时还有另两个名字:

《与法老同葬》(Entombed with the Pharaohs,1924,在 Werid Tales 上发表时用的名字)

《与法老同囚》(Imprisoned with the Pharaohs,洛夫克拉夫特曾在普罗维登斯的火车站遗失了自己的手稿,于是在费城度蜜月的时候重新打印了一份并换了这个名字。)

这是著名魔术师哈里·胡迪尼与洛夫克拉夫特联合创作的作品之一 (更准确的说是洛夫克拉夫特代笔) ,二人后来又合作了一些其他的文章,并打算合著一本名叫 Cancer of Superstition 的书,但该书最终因胡迪尼先生的意外去世最终终止。

可能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虽然故事是由洛夫克拉夫特执笔的,但是其整体框架却是胡迪尼提出来的。当时胡迪尼向洛夫克拉夫特讲述了一个据说是亲身经历的故事 (其中包括遭到绑架、被弃地底深渊、以及后面发生的绝大部分事情。) ,并邀请洛夫克拉夫特将它创作成一部完整的小说。

洛夫克拉夫特并没有对胡迪尼的故事表现太多兴趣,甚至觉得胡迪尼所说的都是些胡言乱语,所以胡迪尼所支付的 100 美元订金 (相当于现在 1000+$) 成为洛夫克拉夫特的主要动力(当时他正准备与 Sonia Greene 结婚,考虑他一贯的经济状况,所以应该很需要钱)——当然也不排除他的埃及情节作祟。

当他完成作品与新婚妻子前往费城度蜜月的时候,却把手稿遗落在了火车站,因此在整个蜜月期间他都在玩命地重写整个故事,并最终定名为《与法老同囚》。而《金字塔下》这个最早敲定的名字仅只出现在了他在报纸上刊登的寻物启事中。

作品完成后的署名本是 Harry Houdini & H. P. Lovecraft,但 Werid Tales 的创办亨内伯格认为故事既然以第一人称叙述,出现两个名字可能会让读者混淆,所有在经过沟通后删除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名字。在 1939 年本文再版时编辑才将洛夫克拉夫特的名字重新刊登了上去。

胡迪尼个人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并且之后继续为洛夫克拉夫特提供一些代笔的机会。两人的关系一直持续到 1926 年胡迪尼突然逝世。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本文对罗伯特·布洛赫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并最终创作了《Fane of the Black Pharaoh》并将斯芬克司看做了奈亚拉托提普的化身(虽然洛夫克拉夫特并没有这样表示过。)

在此特别感谢 drlecter 关于前半部分的翻译。虽然曾考虑直接采用节译,但考虑到风格上的差异,所以还是重译了一次。但 drlecter 的翻译提供了莫大的帮助。万分感谢

因为最近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情,所以发布得有些晚 (虽然翻译完成的时间比较靠前) 。请见谅。

The Transition of Juan Romero

胡安·罗梅洛的变貌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The Transition of Juan Romero


关于 1894 年 10 月 18 至 19 日在诺顿 (Norton) 矿山发生的事件,我不想细说。促使我在风烛残年之际将那些可怕的景象和事件回忆起来的,乃是对科学的责任感;那些事情我根本无法解释,所以就更加恐怖。但我觉得,应该在死之前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讲出来——那就是在胡安·罗梅洛(Juan Romero)身上发生的……可以称为“变貌”(transition)吧……

我的姓名和出身不需要流传于后世。实际上,当一个人突然移居到合众国或大英帝国的殖民地时,他就已经放弃自己的过去了,所以还是不要提为好。至于过去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也许和主题没有任何关系,但我要说,在印度服役的时候,比起同僚的军官来,我更愿意和那些白胡子的当地长者待在一起。我在探究怪异的东方传说时,深入得不是一点两点,因此遭到了灾难,只好来到广阔的美国西部,开始新的人生;此时我觉得最好更名改姓,于是就给自己取了现在这个没有任何含义的名字。

1894 年的夏秋两季,我搬到仙人掌山脉 (Cactus Mountains) 那荒凉而辽阔的土地居住,以一名普通矿工的身份被闻名遐迩的诺顿矿山雇用。这座矿山在数年前被一位老勘探者发现,随着它的发现,这片几乎空无一人的荒野顿时变成了沸腾着欲望的大锅。在山中湖泊下深深隐藏的产金洞窟使年迈的发现者一跃成为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大富翁,洞窟经过转手倒卖,现已成为最后将它买下的公司进行广泛采掘的根据地。新的洞窟又被发现了几个,它们出产的黄金数量极多;健壮的矿工组成混杂的大军,不分昼夜地在坑道和岩洞里劳劳碌碌。矿场的主管亚瑟(Arthur)经常谈论这里罕见的地质结构,他通过考察这一连串洞窟的覆盖范围,认定这里将变成一个无比巨大的金矿,同时判断,所有产金的洞窟都已被水侵蚀,很快就能把它们全部挖开。

我被雇用后不久,胡安·罗梅洛也来到了诺顿矿山。他本来不过是从附近蜂拥而来的粗野的墨西哥人中的一员,人们开始注意他,是因为他的容貌。他的血统无疑是红种印第安人,但皮肤颜色之淡和面容之端整都足以令人惊讶,和普通的“老墨”或本地的派尤特 (Piute) 族长得一点也不像。更奇怪的是,尽管长相和西班牙裔或印第安部落民完全不同,可他也不像有白种人的血统——既非从卡斯蒂利亚来的征服者也非美国的开拓者。沉默寡言的罗梅洛每天早起之后,都会陶醉地凝望在东边山峰上露出脸颊的朝阳,就像在执行什么连他自己也不了解的仪式,把双臂伸向太阳;这样的行为倒会使人发挥想像力,想到古老而高贵的阿兹特克人。不过,除了面孔之外,罗梅洛却完全与“高贵”无缘,他无知而肮脏,和那些褐肤的墨西哥人住在一起,后来我也听说,他出身赤贫。据说,童年的他是一场传播广泛的流行病的唯一幸存者,被人在一间简陋的山间小屋里发现,那小屋靠近一道极其不同寻常的岩石裂缝,在他身边还躺着两具刚被秃鹫啄干净的人类骷髅,那应该就是他的双亲。没人还记得他的家人,他们很快就被遗忘了;事实上,那之后发生了一次雪崩,摧毁了用风干土坯砌成的小屋,也堵塞了岩石的裂缝,就连生养他的地方也已从记忆中抹去。他被一个墨西哥窃牛贼养大,那人给他取了名字,现在罗梅洛已和他的同伴几乎没有区别。

罗梅洛对我的忠诚,无疑始于我在不劳动的时候戴着的那枚奇特而古老的印度指环。至于这指环的来历,我就不能说了,它是我和自己那永远锁闭的前半生的最后联系,我对它极其珍视。那墨西哥人带着好奇的表情对它产生了兴趣,但在他的眼里却看不到半点贪婪之意。古代的象形文字似乎在他未受教育但异常活跃的头脑中引发了某些模糊的回忆,尽管他以前决未见过这类物事。罗梅洛出现在矿山后,只过了数周,他就好像变成了我忠实的仆人,可被当作主人的我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矿工罢了。出于理所当然的事实,我们的交谈极为有限:罗梅洛只懂一点点英语,我也发现,自己在牛津大学学到的西班牙语与新西班牙的劳工所操的方言完全不同。

在我讲述的事情发生之前,我们没有任何不祥的预感。罗梅洛对我产生兴趣、对我的指环产生古怪的反应,但在大爆炸发生时,我们完全没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通过研究地层,人们断定矿脉一直向下延伸到极深的地方,主管认为那里全是坚硬的岩石,放置了大量炸药。我和罗梅洛都没有参与这次作业,我们是通过旁人的讲述才得知发生的异事的。炸药似乎放得太多,整座山都在摇晃,山坡上的棚屋窗户全被震碎,附近坑道里的矿工都被震倒在地,位于爆破点正上方的宝石湖 (Jewel Lake) 的湖水也像遭遇风暴一般起了巨浪。通过调查,人们发现一个不见底的深渊张着大嘴出现在爆破点下方,这深渊异常之深,手头的任何一条绳索也探不到底,任何一盏灯也照不出亮。困惑的挖掘者们找主管谈了这件事,主管命令,拿许多极长的绳索头尾相接,系在一起放进去,直到碰到洞底为止。

很快,脸色惨白的工人们向主管报告了他们的失败,他们彬彬有礼但却坚定不移地拒绝再到龟裂那里去,甚至拒绝在龟裂被封上前再在矿山里工作。他们已经直面了超出自己经验的事情,所以他们能够确定,这个空洞是无底的。主管并未责备他们,反而陷入深思,并为第二天制订了许多计划。那天晚上矿山没有开工。

半夜两点时分,一匹孤单的郊狼开始低嚎,在矿区某处,一只狗也吠叫起来,仿佛是在答复。山脉之顶的风暴开始变强,半月①的光辉透过层叠的卷层云射来,在照耀夜空的微光中,那异形的云彩开始以可怕的速度流动。把我叫醒的,是罗梅洛从上铺发出的声音;他的声音激动而紧张,还包含着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期望:

“圣母啊!那声……那声音!您听着了吗?听着了吗?先生②,那声音!”

我侧耳静听,想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声音。郊狼、狗、风。我能听到的只有这些。风暴愈发强烈,风疯狂地尖叫,透过工棚的窗户,能看到闪电不断劈打。于是我便拿自己听到的声音去问那神经紧张的墨西哥人:

“是郊狼吗?是狗吗?是风吗?③”

罗梅洛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用敬畏的口吻低声说:

“那是韵律,先生……那是大地的韵律④……那是地面之下的鼓动!”

这时我也听见了。我只是听到声音就全身发抖,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声音正从我脚下极深的地方传出——这就是罗梅洛所说的宛如鼓动的韵律,虽然非常微弱,但那声音却比狗叫、狼嚎以及猛吹烈打的风暴都强。这种韵律无法用笔舌形容,硬要说的话,大概类似在巨型邮轮的甲板上感到的引擎的震动,但它不是那种机械的震动,不是那种无生命、无意识的震动。在它所有的特性中,令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它从地底深处传出的这一点;我脑中顿时出现了由坡 (Edgar Allan Poe) 所引用、出自约瑟夫·格兰威尔(Joseph Glanvill)笔下的一句话,这句话在那篇文章中非常出彩:

——神的伟业辽阔无垠,奥妙而不可理解,

其深邃远胜德谟克利特 (Democritus) 之井⑤——

罗梅洛突然一跃下床,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指环——每当闪电劈下,它都会发出奇妙的光。之后,他朝矿井的方向凝望;我也起床站稳,两人呆立一会,专心致志地倾听那离奇的韵律,现在它的生命感已经越来越强。我们不知不觉地走近门边,直到听见门被强风吹得嘎啦嘎啦响,才找回一点令人宽慰的尘世实感。从地下深处传来的咏唱——现在听起来就像咏唱——已经变得高亢而清晰,我们难以自制,只觉得必须在风暴中出门,投入矿坑的黑暗之中。

我们在路上没遇到半个人,因为夜班矿工都从工作中解放出来了,不祥的谣言似乎也已传入干峡谷 (Dry Gulch) 定居点那些昏昏欲睡的酒吧侍者耳中。只有微弱的正方形黄光从警卫的小屋里射出,就像一只监视的眼睛;我模糊地想到,不知这韵律会对警卫造成什么影响,可这时罗梅洛已经迅速前行,我也只好加快脚步跟随。

当走下巷道之后,我才听清,从地底传来的声音原来是由许多声音混合而成的,其中既有鼓的敲打,也有许多声音的咏唱,和我所知的某种东方仪式有可怕的相似之处——前面也说过,我曾在印度待过很久。罗梅洛和我毫不犹豫地穿过水平巷道,爬下梯子;尽管一直向引诱我们的目标前进,可我却感到一种可怜而无力的恐惧和抗拒。有那么一会儿,我趁着精神不是太狂乱,就想,我们明明没拿灯或蜡烛,为什么巷道里还这么明亮呢?这时我才发现,我手上的那枚古老指环正放出怪诞的光,这苍白的光辉扩散开来,闪耀在潮湿而沉闷的空气之中。

罗梅洛根本不理会我的警告,他在许多简陋的梯子中找了一把爬下,飞快地向前跑去,把我抛在后面。我微微地听到,鼓声和咏唱声带上了新的狂野曲调,这对他造成了惊人的影响,只听罗梅洛狂呼一声,就一头扎进了没有任何标记引导的洞窟的黑暗。我听见他在我前面喊了好几声,同时还在平直的巷道里绊倒了数次,疯狂地弄倒了那些快要散架的梯子。此时我感到一阵恐惧,因为我清楚地听到了他喊叫的内容,我还保有足够的理性,可以判断出,他喊的词语于我是一无所知。罗梅洛平时所操的拙劣的西班牙语和更拙劣的英语已被一个刺耳但令人印象深刻的多音节词取代——被他反复呼喊、但我只能勉强听到的,只有“维齐洛波奇特利 (Huitzilopochtli) ”⑥一语。后来,我从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的著作⑦中发现了这个词,并为它包含的意义颤抖不已。

那个可怕夜晚的高潮十分短暂,由许多片断混合而成,正好始于我到达最后一个洞窟的时候。从面前的黑暗里传来了墨西哥人垂死的惨叫,我今生恐怕再也不会听到如那般尖厉的声音。在这一瞬间,隐藏在大地之中的一切恐怖和怪异全部显现,仿佛要彻底压倒人类这个种族;与此同时,我的指环也熄灭了光辉,在仅有数码之远的下方,我看到新的光芒浮现出来。我已经抵达了深渊,而我也明白,那炽燃的红色光芒已经吞下了不幸的罗梅洛。面前这任何一根绳索也探不到底的深渊,现在已经变成了闪耀摇荡火焰、响彻刺耳喧嚣的魔窟。我走到深渊边缘,向里面看去:起初只能看到沸腾着的模糊光体,渐渐地,在无限遥远之处,一个东西开始从光体中分离出来。于是我看到了——那是胡安·罗梅洛吗?——可是,神啊!他变成了怎样的容貌啊!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时上天向我伸出援手,我仿佛听到了两个宇宙互相撞击的声音。在巨大的轰音中,我眼前所见和耳中所听的东西尽皆消失,留给我的只有混沌;我在遗忘中得到了安宁。

我的遭遇实在太过异常,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所以只能尽力而为,不再去费心地区分暧昧不明的“真相”和“外在”。醒来的时候,我毫发无伤地躺在床上,看见了窗外的曙光;在离我不远的桌子上放着胡安·罗梅洛的尸首,一群人围着他,其中包括矿山的医生。人们说,这墨西哥人在熟睡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死掉了,他们觉得这应该和震撼山峰的落雷有某种联系。他的死亡无法解释,即使验尸也找不出死因。据我听到的只言片语说,那天晚上,罗梅洛和我根本没有离开工棚,当风暴在仙人掌山脉一带肆虐的时候,我们都在睡觉。有一些胆大的人曾去矿井查看,他们回报说,风暴引起了大规模的塌陷,昨日引起莫大不安的无底深渊已被完全埋没。我问警卫在惊人的落雷之前听到了什么,可他只提到郊狼、狗和咆哮的山风——就这些。我没有怀疑他的话。

作业重新开始后,主管亚瑟找来一帮特别可靠的人,让他们调查深渊被埋没的地方;他们不情不愿地服从了,在那里挖了一个深坑。结果非常奇怪:在打开的时候,空洞的天顶看起来并不厚,可现在就算用钻头来钻,也只能钻出无尽的岩石。调查者什么也没有发现,金子就更不用提了,最后主管放弃了尝试,但当他坐在书桌前思考时,还是会偶尔露出困惑的神情。

还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在风暴过后的那个早晨,我醒来后不久,就发现那枚印度指环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影。尽管我曾很珍重地保存它,可它的失踪却让我感到安心。如果是某位矿工偷的,那他一定很巧妙地处理了这件赃物,因为我就算登广告、找警察,也都没有找到。我在印度学到了很多奇情怪事,所以我隐约觉得,这指环可能不是被人类偷走的。

我对上述全部体验的想法会随着时间而变化。在一年到头的差不多所有日子、以及所有白天里,我都觉得,这其中的大部分都只是我做的梦,唯有在秋季的凌晨两点左右,当风和动物的低嚎响起,我听到从深得不可思议的地下传来的、不祥而有韵律的鼓动声时,心里才会想,胡安·罗梅洛的变貌实在是极为恐怖。

The End


译注:

①:此处有误。根据 1894 年 10 月的月相,半月应该出现在差两点半夜时。

②③④:原文皆为西班牙语。

⑤:出自《莫斯肯漩涡沉浮记》 (A Descent into the Maelstrom) 。

⑥:阿兹特克人的主神、太阳神、战神。

⑦:普雷斯科特 (William Prescott) 的《墨西哥征服史》(History of the Conquest of Mexico)。


说明:

这篇小说属于洛夫克拉夫特的早期作品,不成熟之处显而易见,当时作者的世界观和设定都很不完善,不过最核心的部分已经在本篇中体现出来了,那就是:世界的本质是深邃而不可理解的。洛夫克拉夫特一直拒绝将它出版,甚至不愿在同人志上刊登,直到 1932 年才在罗伯特·巴洛的劝说下将它公之于众,而出版更要等到他去世之后了 (巧合的是,巴洛后来成了研究阿兹特克文化的学者) 。

文中的描写让人联想到《丘》里的昆扬,这两篇文章的构思想必有一定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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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ree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The Tree


“命运会自己解决问题。”①

在阿卡迪亚 (Arcadia) 的米纳努斯(Maenalus)山那青翠的山坡上,有一片橄榄树林环绕着一座邸宅的废墟。在邸宅附近有一座坟墓,它过去曾如极尽宏伟的雕塑一般壮丽,但现在也和邸宅一样变成了废墟。坟墓一端,有一棵异常巨大、形貌令人不快的橄榄树巍然矗立,它的根须以奇妙的方式推开了已被岁月染污的潘特里科斯(Pentelicus)山②大理石。当月光在夜晚照耀着扭曲的大枝时,这棵树看起来就非常像一个怪诞的人、或是一具扭曲的尸体,因此当地人非常害怕从树前走过。米纳努斯山是可怕的潘(Pan)神③选择的巢穴,它有许多古怪的友伴,质朴单纯的乡村青年们相信这棵树必定和那些诡异的潘神眷族有某种丑恶的联系,但住在附近小屋里的老养蜂人却给我讲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当这座建在山坡上的邸宅还崭新而灿烂的时候,有两名雕刻家——卡罗斯 (Kalos) 和穆希迪斯(Musides)住在这里。从吕底亚(Lydia)到拿波利(Neapolis),无人不对他们作品的美交口称赞,无人不承认他们的雕刻技术巧夺天工。卡罗斯雕刻的赫尔墨斯像被奉在科林斯(Corinth)的神殿里,穆希迪斯雕刻的雅典娜像站在雅典帕台农神庙附近的柱头上。所有人都敬仰他们,所有人都惊讶,艺术家间的嫉妒丝毫没有妨碍他们手足般的情谊。

然而,尽管卡罗斯和穆希迪斯亲密无间,他们的性格却不完全一样。穆希迪斯每晚都陶醉于铁该亚 (Tegea) 那都市的欢乐,卡罗斯则留在家里,他经常避开奴隶的耳目,独自一人待在荫凉的橄榄林深处。他会在那里唤起充满心灵的意象、构思可以把大理石变得栩栩如生、使它拥有永远不灭的美的方案。实际上,当地的游手好闲之徒也说,卡罗斯在和森林之灵交流,他的雕像就是仿照在那里遇到的法乌恩(Faun)④和森林女神(Dryad)们雕刻而成——所以他从来不用活人做模特。

卡罗斯和穆希迪斯声名远扬,因此当叙拉古 (Syracuse) 的僭主⑤为了建设城市,派使者到他们那里,订购一尊昂贵的提刻(Tyche)⑥像时,没有人感到惊讶。这座雕像将会成为城邦的奇迹、旅行者的目标,它的庞大和工致都必须非比寻常。无论谁的作品被选中,他获得的荣耀都将盖世无双;为了争夺这份荣誉,卡罗斯和穆希迪斯必须互相竞争。这狡猾的僭主夙知二人情同手足,他忖度,这两位雕刻家一定不会向对方隐瞒什么,他们会互相帮助,由此就能造出两座世间前所未见的精美雕像,而更好的那一座的美就连诗人也未曾梦想。

两位雕刻家愉快地接下了僭主的任务,从那以后,奴隶们耳边就充斥着终日不绝的锤凿之音。卡罗斯和穆希迪斯都没有向对方隐藏自己的雕像,但他们也从不向外人展示。就这样,这两尊自创世之初就被禁锢的神像开始被两人用娴熟的技巧从大理石块里解放出来⑦——其中的过程,没有一个人见过。

夜幕降临之后,穆希迪斯像以前一样到铁该亚赴宴,卡罗斯一个人去橄榄树林里徘徊。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曾经活泼的穆希迪斯变得忧郁起来了。他们说,对于抓住了难得的机会、有望获得艺术上的最高奖赏的人来说,这种消沉是十分不可思议的。又有好几个月过去,在穆希迪斯苦涩的脸上一直没有浮现出和现在的状况相符的热情。

终于有一天,穆希迪斯说卡罗斯得了病,人们都知道这两位雕刻家相互爱戴、尊敬,他们对穆希迪斯的悲伤不再感到奇怪。许多人都去探望卡罗斯,发现他面色苍白,但既满足又安详,他的目光比穆希迪斯的目光更加迷人——穆希迪斯的焦虑和烦乱非常明显,他把奴隶全都赶走,亲自照料他的朋友,亲手给他喂食。厚重的帷幕遮挡着那两尊未完成的提刻像,最近病人和他忠实的陪伴没对它们动过一丝一毫。

尽管有困惑的医生和勤勉的朋友努力看护,卡罗斯还是莫名其妙地一天比一天衰弱。他渴望人们经常把他送进那片最爱的树林,但送进去之后就不要再理会他,仿佛他想和某些看不见的东西讲话。穆希迪斯让他如愿以偿,但他觉得比起自己,卡罗斯更关心法乌恩和森林女神们,因此人们看见他的泪水盈满眼眶。终于,最后的时日临近,卡罗斯开始谈到存在于人生彼方的事物,穆希迪斯一边啜泣,一边许诺为他建一座比摩索拉斯 (Mausolus) 陵⑧还美的坟墓,但卡罗斯说他不要任何大理石的荣耀。垂死的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从林中一棵特定的橄榄树上折下小枝,埋在他身旁——一定要靠近头部。一天晚上,卡罗斯单独坐在橄榄树林的黑暗里死去了。

悲痛的穆希迪斯为他最亲爱的好友建了一座美得难以言表的大理石坟墓,墓上的浅浮雕展示着极乐福地 (Elysium) 的辉煌,除了他和卡罗斯本人,简直没人雕刻得出。当然,穆希迪斯也没有忘记从林中的橄榄树上折下小枝,埋在卡罗斯头边。

穆希迪斯的悲痛起初极其强烈,但他很快克制住自己,把全副精力投入提刻像的雕刻工作。除了卡罗斯和穆希迪斯,叙拉古僭主没有再向别人下订单,现在所有的名誉都将归于穆希迪斯一人。穆希迪斯每天都辛勤劳碌,连过去的纵情欢乐也抛到一边。他的夜晚总是在朋友的坟边度过,那里有一棵小橄榄树长在靠近死者头部的地方。这树长得极快,形态也很奇特,凡是目睹的人都会惊奇得叫出声来;穆希迪斯似乎对这棵树既着迷又反感。

卡罗斯逝去三年后,穆希迪斯向僭主派出信使,人们在铁该亚的广场上口耳相传,说他已经完成了那座巨大的雕像。这时,长在墓旁的那棵树已经大得吓人,比普通的橄榄树高出许多,粗壮的大枝一直伸到穆希迪斯劳作的房屋顶上。许多人都来看这棵不同寻常的树、称颂雕刻家的手艺,穆希迪斯几乎没有独处的时候。可他却不介意这么多人前来观赏:实际上,在这倾注了全部心血的作品完成后,他很害怕一人独处。当冰冷的山风吹过橄榄林和墓旁的大树时,会发出仿佛说话一般的怪声。

在僭主的使者们到达铁该亚的那一晚,天空阴云密布。现在已经揭晓,庞大的提刻像将被运走,而穆希迪斯将得到永恒的荣耀;典客 (proxenoi) ⑨盛大地款待了这些使者。夜深时,米纳努斯山上空刮起了暴风,从遥远的叙拉古来到这里的人不禁庆幸他们今晚能在城里舒适地休息。他们谈到自己那位著名的僭主、城邦的辉煌,并为穆希迪斯拥有为僭主雕像的荣誉而高兴。接下来,铁该亚人讲起穆希迪斯有多么善良、他为朋友的去世多么哀伤,并叹道,在能够竞争桂冠的卡罗斯死后,可能连艺术的荣誉也没法抚慰他了。他们还提到了那棵在卡罗斯头边越长越高的橄榄树。此时狂风更加猛烈地尖啸,无论叙拉古人还是阿卡迪亚人都不断地向埃俄罗斯(Aiolos)⑩祈祷。

太阳升起之后,典客领着僭主的使者登上坡道,走向雕刻家的邸宅,这时,很奇怪地,夜里的风已经完全停歇了。他们听到奴隶们的叫声从一片荒凉中传来,可却看不见被橄榄树林包围、有着光耀柱廊的宽广大厅——穆希迪斯曾在那里梦想、劳作;他们能见到的,只有在孤独和颤抖中哀悼的塌陷庭院和和低矮墙壁。从树上长出了一根新得不可思议的沉重大枝,它正好落到被壮丽的柱廊环绕的广间里,用大理石建成的宏伟建筑被砸成了丑陋的碎石堆——不同寻常的是,这建筑毁坏得竟如此彻底。使者们和铁该亚人都呆若木鸡,他们把视线从废墟移向那不祥的大树,只见大树的形状和人体诡异地相像,它的根须更是奇妙地伸进了卡罗斯那精雕细琢的坟墓。当仔细调查倒塌的邸宅时,他们的恐怖和惊愕更形强烈:无论是温和的穆希迪斯还是鬼斧神工的提刻像都不见了踪影。巨大的废墟混沌一片,两个城邦的代表都大为失望,叙拉古的使者无法带回雕像,而铁该亚人失去了素享盛誉的艺术家。最后,叙拉古人去雅典买了一个也挺不错的雕像,铁该亚人则在广场上建了一个用来纪念穆希迪斯的才华、美德和友爱的大理石神庙,聊以自慰。

可是,橄榄树林和卡罗斯墓前的那棵树却依然矗立。老养蜂人告诉我,有时,当树的大枝被夜风吹过,它就会不断地重复一个词——“Οἶδα! Οἶδα!”(我知道!我知道!)

The End


译注:

①:罗马谚语,出自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第 10 卷,第 113 行。

②:在雅典附近,盛产大理石。

③:希腊神话中半羊半人的森林之神。

④:罗马神话中的森林小神,常与希腊神话中的潘或萨提尔 (Satyr) 混同。

⑤:从帕台农神庙和摩索拉斯陵的建成时间推算,这里的僭主是小狄奥尼修斯 (Dionysius II) 。

⑥:希腊神话中的机运女神。

⑦:根据米开朗琪罗的理论,雕刻家的任务只是凿掉多余的部分,把原本就在石头里的雕像解放出来而已。

⑧:位于哈利卡纳索斯,古代七大奇迹之一。

⑨:这是古希腊的一种特殊职务,公民基于自愿,专门负责接待某外邦的使节,并努力促进两个城邦的友谊;相对地,该外邦会赋予他荣誉。

⑩:希腊神话中的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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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ree on the Hill

山上的树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 杜安·W·里梅儿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因此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Chapter I

在汉普顿的东南面,靠近萨蒙河那蜿蜒峡谷的地方有一片乱石林立的陡峭丘陵。那些结实强壮的自耕农曾经试图改造这片土地,但他们都无一例外遭受了挫败。那里的峡谷与山坡太过幽深和陡峭,不适合任何作物生长,只允许人们在那里季节性地放牧家畜。上次我造访汉普顿的时候,这个地方——这片被人们称作“地狱耕地【注 1】”的土地——还是蓝山森林保留地【注 2】的一部分。这片难以涉足的土地与外部世界之间没有任何道路相连,而山民们则会告诉你那儿事实上是一块从撒旦阁下的前庭里延伸出来的土地【注 3】。一些在当地流传的迷信观念认为有些东西一直徘徊在这片丘陵里——但似乎却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当地人不会冒险深入那其中的神秘幽谷,因为他们相信那些内兹帕斯族印第安人【注 4】靠口耳相传延续下来的故事。印第安人也世代远离回避这一地区,因为根据他们的传说,这里是某些巨大的魔鬼会从外面来到这里嬉戏游乐。但这些充满了暗示的传说让我非常好奇。

【注 1: Hell’s Acres】

【注 2:the Blue Mountain Forest Reserve】

【注 3:a spot transplanted from his Satanic Majesty’s front yard】

【注 4:一支生活在美国哥伦比亚高原上的印第安人。】

1938 年,我在远足郊游时第一次——感谢老天,也是最后一次——走进了这片丘陵。当时,康斯坦丁·特尼斯与我一同居住在汉普顿。可是,虽然我们一同居住在宾肯街上的一间简易公寓里,但他当时正在写一篇有关埃及神话学的论文,因此我发现自己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只身一人。那座公寓是由埃克塞·琼斯在六十多年前修建起来的,房间里刚好能望见那座臭名昭著的“海盗之家【注】”。

【注:Pirate House,查了一下,似乎没有明确的所指。大概是当地比较有名的地方。】

6 月 23 日早晨,我走进了那些片模样奇特怪异的丘陵山区。自七点钟开始远足以来,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很普通乏味。而当我真正留意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时,已经置身在汉普顿以南七英里开外的地方了。当时我正在攀登一条野草丛生、能够俯瞰到附近幽深峡谷的山脊,却在突然间遇到了一片光秃秃的荒地。这片不毛之地一直延伸向南,覆盖了不计其数的山丘与溪谷——而那些在其他地方随处可见的草丛与灌木【注】此刻却完全不见了踪影。起先我以为这一地区在去年秋天曾遭受过山火的侵袭;但在仔细检查过地表后,我却没有发现任何被火烧过的痕迹。附近的山坡与深谷看起来倒像是被严重地灼烧过,留下了可怕的伤疤,仿佛某些巨大的火炬曾在上面喷射过烈焰一般,扫荡焚毁了一切生长在地表的植被。然而这片荒地上却没有留下任何被火焰烧烤过的痕迹。

【注:原文是 greaseweed,怀疑实际是 greasewood】

随后,我继续向前,踏上了这片肥沃但却寸草不生的黑色土地,朝着这片荒芜地带大致的中心区域走了过去。不久,我渐渐注意到一种古怪的死寂。这片土地上没有云雀、没有兔子;甚至就连那些害虫似乎也遗弃了这片土地。于是,我登上了一座高大土丘的顶端,试图估计出这片不可思议的荒凉土地到底有多大。这时,我看到了那棵孤单的大树。

它耸立在一座比其他丘陵略高一些的小山上,显得颇为惹人注意——因为它的出现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已经有好几英里没有看见任何高大的树木了:一路上也曾有些带刺灌木与矮小朴树会扎堆生长在较浅的峡谷里,但我还没见过一棵完全成熟的大树。因此,这棵耸立在小山尖顶上的大树的确显得有些古怪。

我继续前进,翻过了两座陡峭的山谷才来到了那棵树的脚下;而新的惊奇正在那里等着我。它并不是一株松树,也不是冷杉或朴树。我之前中从未遇到过一棵与它类似的树——直至今日也不曾遇到,为此我不胜感激命运的恩赐。

它更像是一棵橡树,有着扭曲的巨大树干。那树干的直径足有一码。三只粗大的枝桠从距离地面刚够七英尺的高处向周围伸展开去。大树的叶子是圆形的,大小和模样都古怪地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它看起来好像是一棵描绘在帆布油画上的树,但我发誓它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我也一直坚信它是真实存在的,不论特尼斯后来说了什么。

尽管没有查看自己的手表,但我记得自己曾瞥了一眼太阳,并推断出当时大约是上午十点。气温逐渐变得温暖起来,于是我在那棵大树惬意的阴凉下坐了一会儿。接着我打量起了那些在树下繁茂生长的野草起来——对比之前穿过的那片荒凉土地,这又是另一幢不同寻常的怪事。虽然我坐在方圆几英里内的最高处,但我的周围却是一片由丘陵、深谷与悬崖组成的蛮荒迷宫。而当我试着向东面远眺时——我吃了一惊,猛地站了起来,觉得有些惊异。因为我看见比特鲁特岭【注】在淡蓝色的薄霭后泛着微微的光亮!在汉普顿周边三百英里的范围内,绝不会有另一条覆盖着雪顶的山脉;而且我知道——在这个海拔——我根本不可能看见那些雪顶。我盯着这一奇观看了好几分钟,然后渐渐觉得困倦了。于是,我在树荫下那片茂密的草丛里躺了下来。我解开了相机的皮带,取下了头上的帽子,放松地躺倒在地上,透过绿色的叶子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然后阖上了自己的眼睛。

【注:Bitterroot Mountains,一处在在美国落矶山北段,沿爱达荷-蒙大拿州界向南延伸的山脉。这座山距离汉普顿非常遥远 (大概一百英里左右) ,因此几乎不可能在那里被望见。】

这时,一种古怪的感觉开始侵袭我的大脑——那是一种模糊灰暗的幻觉——像是某种与一切熟悉事物都没有任何关联的模糊感觉,或是白日梦。我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座耸立在污泥汪洋旁的雄伟神殿,看见三颗太阳淡红色的天空中散发着耀眼的光芒。那座巨大的陵墓,或是神殿,有着某种反常的色彩——那是一种无可名状的蓝紫色阴影。有许多巨大的野兽飞翔在浑浊的天空中,我甚至似乎听见它们那覆鳞的巨翼在拍打时发出的声响。我向前走了几步,靠近了那座石头神殿,接着前方阴森地浮现出了一座巨大的正门。在正门的入口里满是旋转扭曲的阴影,仿佛它们正睨视着我,随时准备猛扑而出,试图将我拖进那片可怖的黑暗中。接着,我觉得自己看见三只燃烧着的眼睛出现在一扇侧门后不断转变的虚空中。于是我充满恐惧地尖叫了起来。我知道,在那恶臭不洁的深渊里肯定潜伏着彻底的毁灭——一个活生生的、甚至比死亡还要恐怖糟糕的地狱。我大声地尖叫着。接着那种幻觉渐渐退去了。

接着,我又看到了那些圆形的树叶与尘世里那片正常的天空。我挣扎着爬起来,浑身发抖;眉头渗出了冷汗。一种疯狂的冲动迫使我想逃跑;不顾一切地逃离这棵耸立在小山丘上的不祥大树——但我掐断了这种荒唐的直觉,又坐了下来,试图恢复自己的意识。我从没梦见过如此真实,如此恐怖的东西。是什么导致了这些幻觉?我曾经在特尼斯那里读过几本关于古埃及的著作……我擦了擦自己的前额,觉得是时候吃中饭了。但我却没有心思吃任何东西。

这时,我有了灵感。我应该为这棵树拍几张快照,带回去给特尼斯看一看。它们可能会让他惊恐万分,没法再保持那种惯常的淡漠神态。或许,我还能跟他谈一谈那个梦……我打开了自己的相机,拍摄了一打照片,详细记录了这棵大树,以及从树下看到的各个方向上的风景。此外,我还从那些顶端覆盖着积雪、反射着微光的群峰中挑选了一座尖峰,将它拍摄了下来。如果我还想返回这里,这些照片就能帮上大忙……

折叠好相机后,我又回到那处之前坐着的松软绿茵上。难道树下的这个位置有着某种异样的魔力吗?我觉得自己很不愿意离开那里……

我抬头盯着那些奇怪的圆形树叶,然后又闭上了眼睛。一阵轻风搅动了树上的枝桠,它们低声吟唱出的音乐将我哄骗进了平静昏睡中。然后,突然之间,我又看见了那片淡红色的天空与那三颗太阳。那片有着三个影子的土地!那座雄伟的神殿再次出现在了视线里。我似乎漂浮在空中——像是没有了肉体的游魂正在探索一个疯狂多维世界里的无数奇迹!神殿那样式古怪檐角让我感到恐惧,而我也知道地球上没有任何人见过这个地方——哪怕是在最狂乱的梦境里也不曾见过。

那座巨大的正门再次在我面前张开了大口;接着我被吸进了那片黑暗旋转扭曲的阴影里。我似乎正盯着无边无际的空间。我看见了一片无法用言辞描绘的虚空;一个无底的黑暗深渊,里面挤满了无可名状的形状与事物——那是些疯狂与谵妄下的产物,像是香巴拉【注】的迷雾一样虚无漂缈。

【注:Shamballah,Shambhala 的另外一个形式 (由于音译的缘故,香巴拉有好几个英文词) 。香巴拉应该不用解释了吧。】

我的灵魂颤抖着。我感到了极度的恐惧。我开始一遍遍尖叫,觉得自己很快就会疯掉了。然后,在梦里,我沉浸在一种绝对恐惧带来的狂热里不停地奔跑着,但我却不知道自己在逃离什么东西……我离开那座可怖的神殿,离开了那个地狱般的虚空,然而,我知道自己必须返回,除非发生某些奇迹……

直到最后,我睁开了眼睛。我已经不在那棵树下了。我正躺在一片石头山坡上,我的衣服被撕破了,凌乱不堪。双手正在出血。我站了起来,感觉到了针扎般的疼痛。我认出了那个地方——这里是我最初遇见那片荒凉土地的山脊!我肯定在无意识地状态下走了好几英里的路!那棵树已经不在视线中了,为此我觉得非常高兴……就连我裤子的膝盖已经被磨破了,就好象是我在地上爬了一大段路一样……

瞥了一眼太阳后,我才发现已经接近黄昏了!我到哪里去了?我打开自己的手表,但它却停在 10:34……


Chapter II

“所以,你还是拍了些照片?”特尼斯拉慢吞吞地问。我看着早餐桌对面他那双灰色的眼睛。自我从地狱耕地回来已经过了三天。我曾向他提起过自己在树下做过的梦,但他却报以哈哈大笑。

“是的,”我回答说。“它们昨天晚上到了。我还没打开它们呢。我要仔细详细地研究它们——如果它们没有都失败的话。或许,你会改变想法的。”

特尼斯微微一笑;抿了一口自己的咖啡。我将未打开的信封递给了他,特尼斯飞快地撕开了信封,抽出了照片。他先瞥了一眼最上面的那张照片,接着笑容从他那张勇武的脸上渐渐褪去了。他碾灭了手里的香烟。

“老天啊!看看这个!”

我抓住了那张光滑的长方形照片。它是关于那棵大树的第一张照片,是我在大约五十英尺开外的距离上拍摄的。但我没有发现让特尼斯如此激动的原因。那棵大树突兀地耸立在小山丘上,而它的下面就是那一堆我曾躺过的草地。在远方的背景上还能看到那些被积雪覆盖的山脉。

“这就是了!”我大声地说,“这可以证明我的故事——”

“看这个!”特尼斯打断了我的话。“看那些阴影——那些石头、灌木、大树全都有三个影子!”

他是对的……在那棵大树下怪异地铺展着三个呈扇形展开、相互重叠的阴影。突然之间,我意识到了这张照片的怪异与矛盾。那东西的树叶太过繁茂美妙,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的自然界里会出现的东西;而树干那鼓胀、满是瘤节的模样也极为令人厌恶。特尼斯将这张照片扔在了桌子上。

“有些奇怪,”我嘀咕着。“我看见的那棵树并不像照片上那样惹人反感——”

“你确定?”特尼斯让人气恼地追问到。“事实上,你也许看到了许多没有记录在这张照片里的东西。”

“这上面的东西比我看到的还要多!”

“这就是问题了。这副风景里有些东西显得格格不入;我没办法理解。这棵树似乎有着某种我无法领会的意思……它太朦胧;太神秘;太不真实,不自然了!”他神经紧绷地敲打着桌子,一面飞快地夺过剩下的照片,迅速地扫视了一遍。

我捡起了那张他扔掉的照片,开始仔细地端详。照片上的细节完全吸引住了我的眼睛,我开始感觉到一种令人困惑的怀疑与古怪。花朵与野草都指向不同的角度,而那些野草的生长方式也极为令人迷惑。那棵树似乎被一道帷幕遮罩着,无法清晰地分辨。但我注意到那些巨大的枝桠与半弯的花茎已作势落下,但却并没有真地搭下来。还有许多、相互重叠的影子……它们全都是非常令人不安的影子——对比那些投下影子的茎叶,这些阴影要么太长或是太短,让人无法感觉到丝毫正常的地方。但我那天拜访此地的时候,当时的风景却并没有吓到我……这张照片里透着一种邪恶的熟悉与充满嘲弄的暗示;某些确实存在,却又如银河之外的星辰一般遥远的东西。

特尼斯回过神来。“你说你那个疯狂梦境里有三个太阳?”

我点点头,却觉得极为困惑。接着,我意识到了。当我再看向那张照片时,我的手指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我的梦!当然——

“其他的和这张都一样。”特尼斯说。“一样都很不清楚;那种感觉。我应该可以抓住这照片里的气氛;看见它在它那种真正光照下的样子。但它太……如果盯着它看上足够长的时间,我或许能找到那种感觉。”

我们就这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接着一个念头闯进了我的脑海,突然之间,我产生了某种难以解释的古怪渴望,迫切地想要再去看一看那棵树。“我们一起去远足吧,我觉得我花上半天时间就能把你带到那儿去。”

“你最好还是离那儿远一点。”特尼斯若有所思地回答到。“我也怀疑即便你想这么干,也不一定能找到那个地方。”

“胡说。”我回答到。“我当然能找到那个地方,这些照片能领着我们找到那里——”

他的观察力真是不可思议。在仔细翻阅过剩下的照片后,我不得不承认照片上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地标。

特尼斯小声地嘀咕了几句,不怀好意地抽出了他的香烟。“一张显然不知道从哪里拍下来的照片,普通到了完美——或者至少接近完美的程度。在这个海拔看见那些山脉简直荒谬可笑……但等等!”

他像是只被猎杀的动物般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跑过房间。我能听见他在我们的临时书房里走动,滔滔不绝地咒骂着。稍后不久,他拿着一本皮封的古老书籍重新出现在的我面前。特尼斯满怀敬意地打开了书,仔细地盯着那些古怪的文字。

“你拿这本书出来干什么?”我问。

“这是鲁道夫·雅各勒编写的《纳斯编年史》【注 1】的早期英文译版。那个德国神秘主义者和炼金术士采用了某些他从古埃及术士三重伟大者赫尔墨斯【注 2】那里学来的知识。你或许会对其中一段感兴趣——或许能让你明白这件事比你怀疑的还要更加违背常理。听着。”

【注 1:the Chronicle of Nath】

【注 2:Hermes Trismegistus,是一本关于炼金术资料的著作,传说也是此书作者的名字。希腊人认为这个名字代表了埃及智慧之神透特与希腊神明赫耳墨斯的结合。】

“于是,在黑山羊之年【注 1】里,一个黯影降临到了纳斯。那是一个不当存在于尘世间的黯影,而俗世的眼睛也从未见过那黯影的模样。它以凡人的灵魂为食;那些牺牲者会被梦境引诱,障蔽盲目,直至恐怖与无尽的黑夜降临到他们的身上。他们看不见啮噬自己的怪物;因为那黯影会变换成人们知道、或梦见过的模样,似乎唯一能获得的自由便是在三日之地【注 2】里等待。但是上古典籍【注 3】的祭司们说,那些曾经见过黯影真正模样、并成功活下来的人或许能躲避它带来的末日,并且将阴影遣送回那个它繁育成长、不见星辰的深渊。但是,除非使用那块宝石【注 4】,否则没有人能在见过黯影的真正模样后设法成功活下来;因此高阶祭司卡·那非【注 5】将那块宝石当作圣物供奉在神殿里。可是费因斯【注 6】选择勇敢面对那个恐怖之物,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块宝石也随着费因斯一同不见了。于是纳斯开始哭泣。然而,黯影最终还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因此在轮回走到下一个黑山羊之年前,它将不会再感到饥饿。”

【注 1:the year of the Black Goat 】

【注 2:the Land of the Three Suns】

【注 3:the Old Book】

【注 4:the Gem,此处是大写,后来又用了小写。应该是指某个器物。】

【注 5:Ka-Nefer 】

【注 6:Phrenes】

特尼斯停顿了下来,可我依旧迷惑不解地瞪着他。最后他说话了。“现在,简单了,我想你能猜到这些事情是怎么联系上的。我们没必要深究藏在这件事情背后的远古传说,但我或许能告诉你,根据这个古老的传说,这就是那个所谓的‘黑山羊之年’——某些恐怖事物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深不可测的外部世界,造访地球,带来无穷的伤害。我们不知道它们会显露成什么样子,但有理由相信那些奇怪的幻影与幻觉被混进了事实里。我可不想你遇上这样的——故事或是场景。结果可能会很糟。因此我警告你留神一点。但现在我先得按着老雅各勒说的做一做——看看我能不能瞥一眼这个东西的样子。幸运的是,已经有人发现了他提到的那块古老宝石——我知道该上哪去弄到它。我们必须将它用在这些照片上,看看我们能看到什么。”

“它有些像是一块透镜或是棱镜,但是我们没法拿着它拍下照片。某些特别敏感的人或许会能看穿它,然后画下自己看到的东西。这事有一点儿危险,观看者的意识或许会受到轻微的动摇;因为那个黯影的真实模样并不会让人太舒服,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如果放任这事情不管的话,可能会危险得多。同时,如果你还看重自己的性命和理智,就不要靠近那座小山——也不要靠近那个你觉得是棵树的东西。”

我比之前更加迷惑了。“我们之中怎么会有从外部世界来的东西?”我叫喊着“我们怎么会知道那东西的存在?”

“你的理由不过是基于这个小小地球而已,”特尼斯说。“当然,你肯定不认为我们世界是一把用来比照宇宙的尺子。有些我们甚至都没梦见过的东西就漂浮在我们的眼前。现代科学已经插进了未知世界的边缘,证明那些神秘主义者并没有在大路上偏离得太远——”

突然之间我发觉自己不愿意再看那张照片了;我想要毁掉它。我想要远远地从它面前逃走。特尼斯说的东西已经超越了……一股令人战栗的强烈恐惧笼罩注了我,将我拖离开那张毛骨悚然的照片,因为我害怕自己会认出照片中的某些东西……

我看了眼自己的朋友。他还在审视着那本古书,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不久,他坐直了身子。“我们今天就这样作罢吧。我厌倦了无止尽的猜测和好奇。我必须从那个博物馆里把那块宝石借过来,做些该做的事情。”

“如你所言。”我回答说“你必须要去克里登吗?”

他点点头。

“那么我们一起回家去。”我果断地回答到。


Chapter III

在那之后的两个星期内发生的事情我已无需再多做记录。某些念头让我迫切希望返回那棵催生出无数梦境、并带给我自由的大树,而我与这种疯狂的渴望展开了持续不懈,同时也让人虚弱的争斗。同时,我也开始疯狂地恐惧那些与它一样的东西,以及与它相关的一切事物。我之所以没有返回那个地方,更多是因为纯粹的运气,而不是我自己的意志。同时,我知道特尼斯正在不顾一切地从事某些极端奇特古怪的调查——包括一次神秘的汽车旅行,以及在极度秘密的情况下赶了回来。通过他在电话里的暗示,我意识到他从某些地方借来了那本上古典籍里提到的神秘古老圣物——那块“宝石”,并且忙于寻找一种方法将它应用到我留给他的那些照片上去。他片段地提到“折光”,“极化”以及“时间与空间的未知角度”,并且声称他制造了某种盒子或暗箱,以便在宝石的协助下,研究那些奇怪的照片。

到了第十六天,我收到了一条让我倍感惊愕的消息。这条讯息来自克里登市里的一家医院。他们告诉我,特尼斯已经入院,并且希望立刻见到我。他突然换上某种古怪的癫痫;几个前去拜访他家的朋友曾听到一阵极度痛苦与恐惧的尖叫,而当他们迅速赶到事发地点时,却发现特尼斯已经俯卧在地昏迷不醒。虽然依旧虚弱无力、不能自理,但他现在已经恢复了意识,而且似乎慌乱狂躁地想要告诉我一些事情,并且要求我完成某些非常重要的使命。医院方面只在电话里告知了这些讯息;于是半个小时后,我便赶到了朋友的病床边。他的模样让我觉得惊诧——我从未想过侵扰着他的焦虑与紧张能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令他的容貌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而他的第一个举动便是遣走了护士,以便在一个完全信任的环境里开始谈话。

“事情很简单——我看见它了。”他的沙哑的声音里透着紧张。“你必须把它们都毁掉——毁掉那些照片。我看见它了,因此也把它遣送了回去,但那些照片也最好一同消失。那棵树将不会再出现那座小山——至少,我希望它不会再出现在那里——直到几千年的循环过后,黑山羊之年再度降临为止。你现在安全了——人类安全了。”他停顿了下来,沉重地呼吸了几口气,接着继续说下去。

“把那块宝石从装置里取出来,放在安全的地方——你知道组合的方法。它必须被送回原来的地方,因为或许人们有一天还要用它来拯救这个世界。他们不允许我离开这里,但是如果我知道宝石已经被放到了安全地方,那么我至少能安心休息了。不要去看那个箱子——它会像抓住我一样抓住你。烧掉那些该死的相片……盒子里的那张,还有其他的照片……”但特尼斯现在已经精疲力竭了,因此护士走进了病房,让他后仰躺在床上。待他阖上眼镜后,护士便将我请出了病房。

半个小时后,我踏进了他的房子,好奇地看着那个长长的黑盒子。这个盒子摆在书桌上,书桌边还有一张翻倒的椅子。轻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将许多纸片吹得四处都是。走得更近些后,我怀着一种奇怪的感觉认出了那只我用来装照片的信封。我花了一些时间检查了整个盒子,然后从盒子的一端卸下了那张我最早拍摄的、有关那棵树的照片。接着,我又从盒子的另一端卸下了一小片奇怪的琥珀色晶体。这块晶体被切割成了成了一系列狡猾的棱角——让人无法确定它的真实形状。触碰晶体的时候,我发觉它似乎很温暖,并且还带有静电,显得有些古怪。而当我将它放进特尼斯安装在墙上的保险库时,我几乎无法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接下来,我怀着复杂而不安的情绪处理了那张照片。虽然我将它放进了信封与其他照片堆叠在一起,但某种病态的渴望依旧在催促我留下那张照片,洋洋得意地拿着它,甚至冲出去爬上山丘回到照片里的那棵树下。奇特的线条开始从它的细节中窜出来侵袭、混淆着我的记忆……一幅接一幅的画面……藏在那个隐约有些熟悉的形状背后的秘密……但是一种更加清醒的本能还在对抗着这些东西,在同一时间起了作用。极为不快的恐惧给予了我动力,以及迫切想要毁掉照片的念头。我匆忙在壁炉里点燃了一堆火,然后看着那只有问题的信封烧成了灰烬。不知为何,我觉得某个恐怖的事物已被清扫出了地球。但是我曾在它的旁边颤抖不已,而且它依旧让我感到害怕——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

当然,我依然无法准确地猜测出特尼斯遭受如此强烈惊骇的原因,我也不敢太细致地思索这件事情。值得一提的是,从始至终,我都没有丝毫冲动想要透过那个盒子看一看——直到我取下那块宝石与那张相片为止。我确信,那张照片通过这只古老的晶体透镜——或棱镜——所展现出来的东西绝对不会是一个正常的大脑能够面对应付的。不论它是什么东西,当它逗留在那座偏僻小山上,展现出一棵树与一幅非同寻常的风景时,我曾让自己接近过它——曾让自己完全陷入在它的引诱魔力之中。而我也不希望知道自己是如何勉强逃脱的。

如果我一直对这件事情保持着无知该有多好!我能在晚上睡得更安稳。可当我做完这一切,离开房间时,我的眼睛盯住了一叠散落在桌上黑盒子旁的稿纸。所有的纸都是空白的,只有一张除外。那张纸上有着一幅用铅笔画下的粗糙图画。突然之间,我回忆起特尼斯曾说他要画下那个透过宝石看到的恐怖事物,于是我努力想要逃跑;但纯粹的好奇打败了我理智的决定。我几乎是鬼鬼祟祟地又偷偷看了一眼,紧张地飞快扫视过那些线条,看了看那个因为绘画者突然惊恐癫痫而留下的、未完成的轮廓。但什么也没发生。接着,我突然爆发出了一股反常的勇敢,直接正视了那个邪恶、禁断的图案——然后彻底昏了过去。

我永远也不会完整描述我看到的东西。当恢复清醒后,我猛地将那张画稿扔进了即将熄灭的炉火里,蹒跚地走出房子来到安静的街道上,返回了自己的家中。感谢上帝,我没有透过那快水晶直视那张照片;同时我也热切地祷告着,希望忘记那张描绘特尼斯所看到的恐怖事物的草图。因为,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办法和之前一样平静了。即便是最为美丽的场景似乎也包含着某些模糊、含混的暗示——暗示着某些无可名状、亵渎神明的事物或许正潜藏在美景之后,伪装着它们的本质。然而,那张素描如此粗糙——仅仅只暗示了特尼斯所看到的极小一部分东西——根据他后来充满警惕地叙述,我对此确信不疑。

那张纸上只有些许基础的风景图画。大多数地方都被一片朦胧、看起来非常奇异的水汽笼罩着。每个事物看上去可能都很熟悉,但似乎却又是某个模糊、未知而且完全不存在于地球上的东西的一部分——那个东西无比的巨大,大到人类的眼睛无法看清楚它的全貌;而根据视野里看到的碎片做出猜测的话,这个东西又无比的怪异可怖、让人毛骨悚然。

在这幅风景里,我所看见的那棵扭曲、仿佛有知觉的大树所在的位置上,只能看见一只树木般粗糙虬结的可怕手掌,或钩爪。那爪子上生长着肿胀得令人惊骇的手指或触须——它们显然正在摸索着某些位于地上,或是观察者这个方向上,的东西。而在那些扭曲浮肿的手指正下方有一片草地——我觉得自己能看见草地上有一个凹陷的轮廓,就好像曾有个人躺在那里似的。但那幅草图画得太过匆忙,我不敢肯定。

The End


这篇和 Duane W. Rimel 一起完成的小说写于 1934 年,并且在 1940 年发表在了 Polaris 上。 (似乎是 Duane W. Rimel 投的稿) 。此外,洛夫克拉夫特先生还与 Duane W. Rimel 在 35 年完成了另一篇小说 The Disinterment.

关于这篇小说的讨论似乎意外的少。而大多数的讨论也集中在“树”的问题上。由于文中提到了“the Year of Black Goat”因此,猜测的大方向自然也就偏向了 Shub-Niggurath。让我偶尔也会怀疑 Robert Bloch 在描述 the young of Shub-Niggurath (Dark Young) 的时候是不是也受到这篇文章的影响。

最近遇到了尼卜迦尼撒一样的问题……老是梗住写不出东西来。于是在纪念日里,挑几篇存的翻译校一下发出好了。

等下还有一篇……大概……

PS:《山上的树》的这个名字听着有点奇怪,我还试验过《山头树》,《山尖树》……最后发觉后面的更怪

The Unnamable

不可名状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该文用词用句特别怪异,故很难精准。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洛夫克拉夫特先生诸多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


一个秋天的傍晚,在阿卡姆的老墓园里,我们坐在一座早已荒废的十七世纪坟墓上,思索着关于不可名状之物的故事。墓园的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柳树,它那粗壮的树干几乎已经完全吞噬了一块铭文早已模糊不清、难以辨认的古老墓碑。看着这颗巨大的柳树,我异想天开地谈论起了它雄伟粗壮的根茎从这片尸骸满地的古老泥土中汲取到的养料——那些阴森可怖、不宜提及的养料;朋友反驳了我的胡言乱语,并且告诉我在过去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从未有人在这座墓园里下葬,因此除了那些寻常的养料之外,这里已经没剩下别什么东西可以滋养那棵柳树了。此外,他还补充说,我时常谈论的那些“不可名状”与“不宜提及”的东西也都是些极其幼稚的伎俩,与我在作家圈子里低下的地位倒是非常相称。我过于喜好在故事的结尾用一些场景或声音将故事的英雄吓得目瞪口呆,无能为力;让他们再没有勇气、言语或是联想去述说他们所经历的事情。但我的朋友却告诉我,我们只能通过自己的五官,或是我们的宗教体验【注 1】,来感知事物;因此几乎不可能去谈论那些无法用可靠的事实,或是准确的神学教条——最好还是那些公理会教徒的信条,加上一切修正过的传统观念以及阿瑟•柯南•道尔爵士【注 2】所补充的东西——进行清晰描述的事物或场景。

【注 1:原文是 religious intuitions,应该是指宗教中常提到的那些超然体验。】

【注 2:柯南•道尔在妻子死后逐渐转向唯心主义的观念,并且出版了许多书籍宣传他的观点,获得了广泛的关注。】

面对我的这位朋友,乔尔•曼顿,我总是疲于争辩。他是伊斯特高中【注】的校长,在波士顿出生长大,并且像其他新英格兰人一样对于生活中出现那些纤细而微妙的隐晦暗示视而不见,甚至还为此得意自鸣。他认定,只有那些真实客观的寻常经历才具备美学的意义,而艺术家们不应该侧重于通过行为、狂喜与惊异去唤起强烈的情感,而更应该通过对日常事务进行精确而又详尽的临摹来保持平和的兴趣以及对艺术的鉴赏力。他尤其反对我专注于那些神秘与不可思议的事物和情节;因为,尽管他比我更加相信那些超自然的事物,但是他却拒绝承认它们在文学创作中亦十分普遍。对于他那清醒、务实而又逻辑严谨的心智来说,一颗心灵倘若能从逃离每日繁重乏味的俗务中获得极大的快乐;倘若能在厌倦了实际存在所具备的陈腐式样后,抛去习惯与常态,对图像进行独创而又戏剧化的重组并从中获得无上的喜悦,那实在是件几乎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他看来,一切事物与情感都有着固定的尺寸、性质、缘由与结果;虽然他隐约知道人们的心智偶尔也会抓住某些几乎没有几何形状、无法归类、也毫无用处的幻想与感觉,但是他相信自己有理由画下一条武断的界限,将那些寻常市民无法经历也无法理解的事物排除在外。此外,他几乎敢肯定,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不可名状的”。但是,像他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观念听起来一点儿也不聪明。

【注: the East High School,翻译成东高中,东部高中都怪怪的。】

虽然,我很清楚与一个始终生活在阳光里并且安于现状的传统人士进行这些充满想象力的抽象争论是徒劳无功的;可是,这场黄昏对谈所处的场景里却有着某些东西触动了我,让我变得比平时更加热衷争辩。那些崩塌的板岩墓碑,那些年长而可畏的森森树木,还有这座铺展在我们周围、一直被女巫侵扰着的古老小镇里的那些历史悠久的复拆屋顶全都结合在了一起鼓舞我的精神,敦促我继续捍卫自己的工作;而我很快便将自己的主旨推进了对手的领地。事实上,想要展开一次还击并不困难,因为我知道乔尔•曼顿实际上对许多老妇人口中的迷信思想——甚至是一些早已被那些久经世故的人所抛弃的观念——半信半疑;他相信那些身在远方的垂死之人会突然闪现,相信那些过去的先人会在那些曾映照过他们完整一生的窗户玻璃上留下自己痕迹。为了让这些乡村老妪的耳语传闻变得更加可信,我此刻强调了另一个观念,坚称地球上存在某些幽灵般的东西——它们与相对应的物质实体是分离的,却同时又从属于其对应的物质实体。这个观点主张我们可以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着某些超越了一切寻常概念的奇异现象;因为如果一个死人能够将某些清晰可见,甚至可以触碰,的自身形象传送到半个地球之外,或是将这些形象延续数个世纪之久,那么怀疑那些荒废宅邸里充满了奇异而又拥有知觉的事物,怀疑古老的墓园里拥挤着世代遗留下来、没有形体的智慧存在【注】,又如何能算得上是荒谬可笑的事情呢?此外,既然灵魂为了让自己显灵能够不受任何物理法则的限制;那么凭着直觉去想象那些活着的死物所具备的模样——或者完全没有形状——又怎么能算得上是过分夸张呢?而且,对于那些观察它们的旁人来说,这些模样肯定是完全地、让人毛骨悚然地“不可名状”。同时,我怀着些许热情向自己的朋友担保,那些反映了此类主题的迷信“常识”仅仅是人们在缺乏想象力,或者心智不够灵活,时导致的愚蠢结果。

【注 1:原文为 Sun-dweller】

【注 2:原文为 intelligence,实际上应该就是指鬼魂,但是此处叙述者为了反驳朋友的观念,故意用了一个更容易接受的词】

暮色渐渐逼近,但我们都没有停止讨论的念头。曼顿似乎对我的观点不屑一顾,同时也对自己的立场深信不疑——这无疑也是他为何能成为一位优秀教师的原因——他迫切地想要驳斥这些说法;而我却太过相信自己的立场,害怕被人击败,因此也不愿意停止回击。最终,夜幕降临,远方的一些窗户里开始隐约地闪现出灯火的光亮,但我们却没有动。我们在坟墓上寻到的座处非常舒适,而且我也知道自己那位沉闷乏味的朋友肯定不会介意身后不远处那座根基松动的古老砖墙建筑上如同洞穴般的裂缝,更不会在意那座夹在我们与最近的光亮道路之间摇摇欲坠、早已荒废的十七世纪老宅中包藏的纯粹黑暗。于是,在黑暗中,在那座靠近荒废宅邸、早已开裂的坟墓上,我们谈到了“不可名状之物”。在我的朋友结束了对我的讥讽之后,我提起了那个最受他嘲笑的故事,并且向他讲起了那些隐藏在这个故事之后的恐怖证据。

我的故事名叫《阁楼的窗户》【注 1】,它被刊登在 1922 年 1 月的《耳语》【注 2】上。在许多地方,尤其是美国南部与太平洋沿岸地区,书商们甚至会因为那些傻瓜懦夫的抱怨而特意将那期杂志从书摊上撤下来;但是在新英格兰,它却并没有引起轰动,人们仅仅只会为我的夸张叙述耸耸肩膀,不以为意。他们断言,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那个东西根本不可能存在;而这个故事仅仅只是另一个疯狂的村野传说而已。当年容易受骗的康顿•马瑟【注 3】也曾愚蠢地将类似的传说编写进了他那本内容混乱的《基督徒在美洲的光辉事迹》中【注 4】,然而这些传说如此缺乏根据和验证,甚至他都没敢将这桩可怖事件所发生的具体地点写下来。而我根据这些零星的古老神秘故事发挥创作时所用的手法也拙劣得让人无法忍受——完全是一个反复无常、观念抽象的三流作家才具有的文笔。马瑟牧师的确曾提到了那个东西出生时的情况,但是除了一些卑劣而又哗众取宠的人之外,没有人相信故事里的其他内容——例如,它后来长大了,并且会在晚上透过窗户望着房间里的人们;它的精神与肉体都隐匿在某座房屋的阁楼里;而数个世纪后的一天,某个人看到了它出现在窗户边的模样结果由于无法描述它的样子最后吓得连头发都变白了。所有这些桥段都是无法忍受的垃圾,就连我的朋友曼顿也都毫不犹豫地坚持这一点。于是,我告诉他自己曾找到过一本写于 1706 年到 1723 年间的古老日记,并且向他讲述了我在日记里发现的东西——这本日记是我在一堆家族文件中发现的,发现的地方距离我们坐着的位置不到一英里的距离;同时我也告诉他,在我的家族里的确有一位祖先胸口上曾存在着日记里描述过的伤疤。此外,我还告诉他,其他人也对那一地区充满恐惧,而且这里世代流传着许多的传说;甚至有毫无虚构的记录显示,在 1793 年的时候,曾有一个男孩进入了某座废弃的房屋,想要去检查一些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最后却发疯了。

【注 1:The Attic Window】

【注 2:Whispers】

【注 3:Cotton Mather ,1663-1728 年,一位新英格兰地区的清教徒牧师,曾参与了塞伦女巫审判运动。】

【注 4:拉丁语,翻译过来的大体意思是“基督在美洲的光辉事迹”此书有一个副标题《新英格兰的基督教会史》,书中详细叙述了基督教会在马萨诸塞州的发展历程,同时记录了著名的赛伦女巫审判运动。】

这是件非常怪异的事情——也难怪那些敏感的学者们在谈到清教徒时期【注 1】的马萨诸塞州时总会不寒而栗。几乎没有人知道在当时那副表象之下还暗涌着些什么——虽然鲜为人知,可像是这样阴森可怖的溃烂脓疮却会不时地在某些可怖片段中腐败地冒着气泡,翻滚上来。对巫术的恐惧像是一道可怕的光线照在了那些在人们那被镇压的脑海里翻滚搅动的思绪上,但即便如此,这也不过是些细碎琐事。那时没有美丽;没有自由——现在的人能够从建筑风格、家传遗物以及那些讲述狭隘神圣观念的恶毒布道中清晰地察觉到这些束缚。可是,在这件生锈的铁束衣【注 2】中潜伏着胡言乱语的骇人恐怖、堕落扭曲与邪魔崇拜。事实上,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不可名状”的典范了。

【注 1:16 到 17 世纪】

【注 2:iron strait-jacket,就是医院中给情绪不稳定的病患穿戴的约束服。早期的约束服是带有铁链的。当然这里也用 iron 比喻宗教对思想的有力束缚。】

任何人都不应该在入夜之后阅读康顿•马瑟所著的第六本书。在这册邪恶可憎的古籍中,康顿•马瑟丝毫没有委婉含蓄的意思,而是公然地咒诅起来。他的语气如同一个犹太人先知【注 1】一般苛严,同时又简洁镇定得后人无可企及。他提到那个野兽的诞生,那个更像野兽而不是人的东西——那个长着一只污浊眼睛的东西;同时,他还宣称如果那些总是高声尖叫、酒醉不醒的可怜人有这样一只眼睛的话,肯定就会其他人给绞死。他只敢写下这些东西。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书里丁点都没有暗示。也许,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却不敢将它们写下来。有些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敢将它们说出来——他们常常悄声谈论某座房屋里有一扇挂着锁的大门通往阁楼的楼梯。那处房产属于一个膝下无子、生意破产而且深陷痛苦的老人,他曾在一座人们刻意回避的坟墓边竖了一块空白的板岩墓碑。但是没有任何公开的线索显示他们为何要谈论这些东西,然而或许有人能追溯出足够的含糊传说,而所得到的真相足够让胆小的人血液冻结【注 2】。

【注 1:原文是 a Jewish prophet,也可以做犹太教先知解,但是一般来说犹太教先知也是犹太人先知……】

【注 2:原文是 to curdle the thinnest blood,不知道那个 thinnest 想表达什么。】

而我发现的那本先祖留传下来的日记记录了所有的东西;那些悄声谈论的暗喻,还有那些鬼祟而含混的传说。那些传说提到人们会在窗户边看见一些长着一只浑浊眼睛的东西出现在夜色里,或是出现在有些则是在靠近树林的荒废草地上。曾经有个东西在一条阴暗的山谷小道上袭击了我的祖先在,那个东西他的胸口上留下了犄角抵撞的伤痕,还在他的背上留下了像是猿猴爪子造成的抓伤;而当人们那东西踩踏过的尘土中寻找足迹的时候,他们发现一些混杂的痕迹——其中有些像是裂开的蹄子,而另一些则隐约地像是类人猿的掌爪。还有个邮递员说他在黎明前月光稀疏黯淡的那段时间里看见一个老人在草甸山【注】上追逐、呼喊着一个可怖地大步行进、难以形容的东西,而且有很多人相信他。1710 年的一个夜晚,某个膝下无子、早已破产的老头被葬在了自家房子后面的墓穴里——就在那座空白的板岩墓碑附近。很显然,就在这个时候一些奇怪的传说跟着流传了起来。他们从未打开通向阁楼的大门,而是将整座房子搁在那里。人们畏惧那座房子,将它完全荒置废弃了。有时那里面会传出一些声响,人们便会开始窃窃私语、战栗发抖;并且由衷希望那只锁着阁楼房门的锁足够结实。后来,牧师公馆里发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没有人生还,甚至没有留下一局完整的尸体,于是人们放弃了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传说逐渐蒙上了一层鬼怪的色彩——我觉得那东西,如果它是个活物的话,肯定已经死了。但关于过去的记忆却依旧令人毛骨悚然地徘徊不去——它如此的隐秘,反而更加让人觉得阴森恐怖。

【注:Meadow Hill 】

在我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朋友曼顿逐渐安静了下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叙述打动了他。当我停顿下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报以嘲笑,而是极其严肃地询问起了那个在 1793 年发疯的男孩——他可能也是我小说中主角的原型。我补充说这个孩子的确值得注意,并且向朋友讲述了那个孩子为什么会走进那座早已荒废而且被人们刻意回避的房屋——因为他相信窗户上会滞留着一些难以察觉的影像,而这些影像就映射着那些曾在玻璃前坐过的人们。因此那个孩子爬上那座可怕的阁楼,想去看一看里面的窗户,因为有些传说称人们看见那扇窗户后面有东西,但他最后却发狂一般尖叫着从里面跑了出来。

当我讲述这一段往事的时候,曼顿依旧保持着若有所思的模样,但仍渐渐恢复到了他仔细分析时的那副神情。为能继续讨论下去,他勉强承认世界上的确存在着某些不同寻常的怪物;但他同时也提醒我,即便是自然界中最为病态扭曲的产物也并不是“不可名状”的,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通过科学系统的方法进行描述的。我对他清晰的思路与固执的坚持表示钦佩,并且继续补充了一些我从年岁已高的长者们那里收集到的、更进一步的发现。我坦白地告诉他,这些后来流传开的鬼怪传说与某些比任何生物更加骇人的幽灵有关。这些幽灵有着野兽般的模样,偶尔清晰可见,偶尔却只能通过触碰感知它们的存在。它们漂浮在无月的夜空之中,侵扰着那栋古老的房子,侵扰着房子后面的坟墓,也侵扰着那座位于房子附近、有着无字墓碑与新芽树苗的墓园。正如这些未经证实的民间故事所讲述的一样,不论这些幽灵是否真地抵撞——或是扼死——过任何人,它们都带来了一种强烈而持久的影像;最近的两代人早已忘记了大部分与之相关的故事——或许是因为没有多少人再去思索这些事情了——但是那些非常年长的当地人却依旧对这些幽灵怀有模糊的恐惧情绪。然而,从艺术的角度来考虑,如果人类心智所投射的灵体被怪诞的扭曲了,那么我们该怎么样理清晰的叙述来表达——或者描述——这种由恶毒与混乱的扭曲所创造的、如同鼓涨的恶毒云雾一样的幽灵呢?它本身就是一种对于自然的病态亵渎。再进一步,倘若一个已经死了的、噩梦般的杂种怪物用它的大脑投射出了它的灵体,老实说,这样如同云雾般的恐怖不正是完美的,令人惊声尖叫的不可名状么?

时间已经非常晚了。一只安静得不可思议的蝙蝠擦过了我的身旁,而我相信它也碰到了曼顿,因为虽然我看不见他,但我觉的他抬起了自己胳膊。不久,他说话了。

“可是,那座有着阁楼窗户的房子依旧荒废着,现在正耸立在某个地方?”

“是的。”我回答说。“我见过那地方。”

“你在那里发现任何东西了吗——在阁楼里,或是别的地方?”

“在屋檐底下有些骸骨。那个男孩可能就是看见了那些东西——如果他太敏感的话,根本不需要任何残留在窗户玻璃上的影像就足以把他吓疯了。如果那些骨头都来自同一个东西,那么这个东西肯定是一个让人歇斯底里、疯狂错乱的畸形怪物。若将那些骨头留在这个世界上,那绝对是亵渎神明的罪过。因此我拿着一只麻袋又返回了那座房子里,将它们带到了房子后面的坟墓边。我把它们扔进了一个洞口里。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你该看看那颅骨。它有着四英寸的角,但却有着一张和你我差不多的脸。”

终于,我感觉到曼顿的的确确地打了个寒颤。他已经靠得很近了,但他的好奇心却没有受到挫折。

“那窗户玻璃上呢?”

“都不见了。一扇窗户连窗框都不见了,另一扇窗户的菱形窗孔里也看不到一丁点玻璃的痕迹。那些窗框的式样——是那种 1700 年之前的格子窗模样。我觉得这种没有玻璃的状态已经持续有一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了——也许是那个孩子打破了它们,如果他真的能撑住的话;传说也没提到这些事情。”

曼顿又陷入了沉思。

“我想去看看那座房子,卡特。它在哪里?不论有没有玻璃,我都必须去那儿探索一番。还有你抛下那些骨头的坟墓,还有那一个没有铭文的坟墓——这整件事情肯定有点儿恐怖。”

“你的确见过它——就在入夜之前。”

我朋友的反映比我预料的还要紧张,因为在一点点无害的戏剧化叙述之后,他神经质地向后跳去,躲开了我,切切实实地呼喝出一种大口吞咽空气的喘息声。他的喘息释放了一缕先前的压抑。那是一阵非常古怪的呼喝,但更可怕的是,这阵呼喝得到了回应。因为,当那声音激起阵阵回音的时候,我听到沥青般的黑暗里传来了一阵嘎吱作响的声音,接着意识到我们身边那座被诅咒的老房子上的一扇格子窗被打开了。由于其他的窗框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脱落了,因此我也知道被打开的窗框一定是那扇依旧依附在可憎阁楼窗户上但玻璃早已完全脱落的窗框。

接着阴冷、作呕的空气汇成了一股有毒的气流从那个可怖的方向吹了过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刺耳的尖叫声。那声音就在我的身边不远,从那座埋葬着人与怪物、令人惊骇的裂开坟墓里传了出来。下一刻,某个体型无比巨大但却不知为何物的东西开始疯狂地冲撞着,将我从所坐着的可怕座位上撞了下来,让我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可憎墓地里那片树根盘绕的泥土上;同时坟墓里传出了一阵闷声的喧闹,那其中有沉闷的喘息,有飕飕的风声,让我不由得幻想弥尔顿【注】笔下那一大群堕入地狱里的畸形灵魂就居住在那处漆黑无光的阴暗里。令万物枯萎的冰冷狂风汇成了一个漩涡,接着松动的砖块与灰泥开始嘎嘎作响;但在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我已经陷入了仁慈的昏迷之中。

【注:Miltonic legions of the misshapen damned。Miltonic,应该就是指 John Milton,英国诗人,写下了著名的《失乐园》,此处的说法应该也是出自《失乐园》】

虽然比我年轻一些,但曼顿却有着更强的适应力;因为虽然他伤得更重,但我们几乎是在同时睁开了眼睛。我们俩分别躺在两张相邻的病榻上,稍后不久我们便得知自己正躺在圣玛丽医院里。工作人员纷纷好奇地围了上来,告诉我们是如何被送到这里来的,盼望着能让我们恢复记忆。我们很快便从他们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一个农夫在中午时分发现我们躺在草甸山后面一处偏僻的田地里,那地方距离老墓园有一英里之遥,据说过去曾有过一个屠宰场。曼顿的胸口上有两处严重的伤口,另外在背上也有几处不太严重的割伤或抓伤。我伤得并不严重,但全身都覆盖着一些极端令人困惑不解的伤痕,其中有些像是鞭子抽打的痕迹,有些则挫撞造成的伤害——包括一个裂蹄的蹄印。很显然曼顿比我知道的要更多一些,但他没有向迷惑而好奇的医生们透露一字一句,却先问起了我们的受伤情况。在得知了具体情况后,他说我们被一头凶狠的公牛撞伤了——但是,他很难描述那只动物的位置和模样。

当医生与护士都离开之后,我怀着敬畏低声地问了一句:

“老天啊,但那是什么?那些伤口——它像是什么样子?”

而当他低声地说出那个我隐约预计到的东西时,我觉得一阵晕眩,甚至无力为此欢呼雀跃——

“不——根本不是那样的。它到处都是——像是一团凝胶——一团淤泥——不过它还是有形状,一千个恐怖得没法记住的形状。我看到了眼睛——还有一块污点。它是地狱——大旋涡——终极的憎恶与亵渎。卡特,它是不可名状的!”

The End


本文写于 1923 年 9 月,然后出版在了 1925 年的 Weird Tales 上。属于洛夫克拉夫特的早期作品,也是很古派的恐怖小说调调——显然有爱伦坡的痕迹在里面。虽然当时没有很大的影响,但是后来倒是频频再版 (主要也是最近这些年的再版) 。另外这篇小说还被改编成了电影(1988 年)——不过我没看过,在 IMDb 的评分只有 4.6……

本文另外一个受关注的地方在于它的叙述者“Carter”,由于行文的风格和 carter 的系列故事类似,而且在《银钥匙》中也提到过 Randolph Carter 曾当过小说作家,而且也暗指过这件事情——“在这里,他体验到了那种在一片漆黑中,置身于那些古老的柳树与摇摇欲坠的复折屋顶之间时所感受到的某名恐惧。”——所以一般将它看作 Randolph Carter 系列故事中的一个。

另外,文中“此外,他还补充说,我时常谈论的那些“不可名状”与“不宜提及”的东西也都是些极其幼稚的伎俩,与我在作家圈子里低下的地位倒是非常相称。我过于喜好在故事的结尾用一些场景或声音将故事的英雄吓得目瞪口呆,无能为力;让他们再没有勇气、言语或是联想去述说他们所经历的事情。” ("he added, my constant talk about 'unnamable' and 'unmentionable' things was a very puerile device, quite in keeping with my lowly standing as an author. I was too fond of ending my stories with sights or sounds which paralysed my heroes’ faculties and left them without courage, words, or associations to tell what they had experienced." ) 也普遍被认为是洛夫克拉夫特先生对自己这一阶段写作特点的自嘲和批评。

(说实话。评价倒是蛮准的,就是不见长进)

另外,文中的另一个主角,乔尔·曼顿,也是有原型的——他是洛夫克拉夫特先生的朋友 Maurice W. Moe。他是个教徒,常和洛夫克拉夫特展开类似的争论。

这篇文章其实已经翻译了很久了。大概是大半年前翻译的。不过当时翻完之后忙别的去了,疏忽了校对,后来也就忘记了。最近总是莫名奇妙的忙,于是又把它翻了出来,校对了发上来——过几天可能还有一篇差不多情况的。很多当时翻译的感觉已经找不回来了,可能会有点磕磕碰碰的感觉。见谅

最后非常感谢安君的大力协助。

The Very Old Folk

远古的民族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译者注:

1927 年的万圣节前夜,洛夫克拉夫特读了《埃涅阿斯纪》后,做了一个以罗马历史为背景的梦,他把这个梦写了下来,分别抄送给了多纳德·旺德莱、F. 贝尔克纳普·朗和伯纳德·奥斯汀·德威尔 (Bernard Austin Dwyer) 。其中,写给德威尔的信细节最丰富。朗基于洛夫克拉夫特的信写了著名的《群山中的恐怖》(The Horror from the Hills),就是夏乌戈纳尔·法格恩(Chaugnar Faugn)登场的那篇小说。而在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后,多纳德·旺德莱把给他的那封信投给了同人志《科学快照》(Scienti-Snaps),发表于 1940 年 3 月号,并取了《远古的民族》这个名字。

文中所有注解均为我所加,同时根据写给德威尔的信进行了一些补充。因为本文原本是信,所以文学价值并不高,但它是《群山中的恐怖》的原型,所以依然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此外,这是罗马史爱好者洛夫克拉夫特极少数以罗马为背景的作品之一,对同样身为罗马史爱好者的我来说,翻译它简直是一种义务……

原文:The Very Old Folk


星期四(1927 年 11 月 3 日)

亲爱的梅尔摩斯 (Melmoth) ①:

……所以您还在钻研藏在那疯狂无道的亚洲人瓦利乌斯·阿维图斯·巴西亚努斯 (Varius Avitus Bassianus) ②背后的阴暗过去吗?唉!很少有人比那只该诅咒的叙利亚小耗子更让我厌恶了!

①:可能影射一本 19 世纪哥特小说《漫游者梅尔摩斯》 (Melmoth the Wanderer) 的主角。

②:埃拉伽巴卢斯 (Elagabalus) 皇帝的本名。他出生于叙利亚,是罗马历史上最为放荡的昏君。

我最近详读的詹姆斯·罗兹①译《埃涅阿斯纪》把我带回到了罗马时代。我以前从未读过他的译本,它比我见过的其它普布利乌斯·马罗②作品的诗体译文——包括我那已过世的姨父克拉克博士③未曾出版的译文——都更忠实。维吉尔的作品使我不由得开始幻想万圣节前夜山上的巫魔集会,星期一晚上,我就做了一个罗马时代的梦,这梦极其清晰、生动,还暗藏着巨大的恐怖,我相信我总有一天能拿它写一篇小说。年轻时,我常做以罗马为背景的梦——我曾作为神圣的优利乌斯④麾下的军事保民官 (Tribunus Militum) ⑤,一晚跟他走遍整个高卢,但在那非凡的力量将我打动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这种梦了。

①:詹姆斯·罗兹 (James Rhoades,1841-1923) ,英国诗人、神秘主义者、翻译家、作家。

②:即维吉尔。他的拉丁全名是普布利乌斯·维吉利乌斯·马罗 (Publius Vergilius Maro) 。

③:洛夫克拉夫特的姨父富兰克林·蔡斯·克拉克 (Franklin Chase Clark,1847-1915) 。洛夫克拉夫特的诗作受其影响甚大。

④:即优利乌斯·凯撒。

⑤:Tribunus Militum 最初是真正的军团指挥官,在共和国晚期已变为由青年担任的中层行政官职,只为增加资历和经验,基本不负责军事任务。

那是一个火烧云映照下的黄昏或傍晚,我置身于一个小小的行省属镇庞培罗 (Pompelo) 中,它隶属近西班牙(Hispania Citerior)行省①,就座落在比利牛斯山脉脚下。当时应该是共和国晚期,因为治理行省的是元老级的总督(senatorial proconsul),而不是有大法官权限的皇帝特使(praetorian legate of Augustus)②。日期是十一月的卡伦戴日(Kalends)的前一日③。

①:西班牙与意大利隔海相望的部分。

②:共和国时期,执政官结束任期后会被分配给行省总督的职位,他们被称为“资深执政官” (Proconsul) 。这个词在帝国时期指元老院管辖的行省的总督,而皇帝辖下的行省总督叫“皇帝特使”(Legatus Augusti)。近西班牙行省于 BC197 年设立,帝国时期被重划为塔尔拉科西班牙(Hispania Tarraconensis)行省,属皇帝管辖,故此可知当时是共和国晚期。

③:10 月 31 日。卡伦戴日是每月的 1 日。

小镇北方的山岭被落日染成了深红的玫瑰色和金色,夕阳那神秘的赤色光辉照遍了粗拙而崭新的石砌及灰泥建筑,以及满是灰尘的广场和木墙;这些木墙呈环形建造,立在东边较远的地方。一群群镇民——广义上的罗马殖民者、头发毛糙的罗马化土著,还有显而易见的二者混血——穿着看起来差不多的廉价羊毛托加,少数戴头盔的军团士兵混在他们中间,同时也能看到生活在镇子周围、皮肤粗糙、胡须黝黑的巴斯克部落民。所有这些人挤满了广场和少数铺装好的街道,在一种模糊不清的焦虑下走动。

我刚跳下轿子——那些伊利里亚 (Illyria) 轿夫日夜兼程地把它从伊贝鲁斯(Iberus)河南岸的卡拉古里斯(Calagurris)①抬来;我是一个行省财务官(provincial quaestor)②,名叫路奇乌斯·凯里乌斯·路福斯(L. Caelius Rufus),受行省总督普布利乌斯·斯克利波尼乌斯·利波(P. Scribonius Libo)③的召唤,于几天前从塔尔拉科(Tarraco)④来到这里。这些士兵来自第十二军团的第五大队,指挥者是军事保民官塞克斯图斯·阿塞里乌斯(Sex. Asellius),而负责整片地区的副将⑤——格涅乌斯·巴尔布提乌斯(Cn. Balbutius)也已从卡拉古里斯的永久营地赶来。

①:今天的卡拉奥拉 (Calahorra) 。

②:低级文职官员,行省总督的助手,负责掌管经济。

③:斯克利波尼乌斯家族是罗马的名门,出过数任执政官,但没有叫普布利乌斯的。顺便说一句,洛夫克拉夫特在给德威尔的信中提到,此人参与过优古尔塔和米特利达特战争,考虑到罗马的局势,将梦的背景定为 BC72 年 (塞尔托里乌斯在西班牙的叛乱被镇平) 之后数年到十数年内,可能是比较合适的。

④:近西班牙行省的首府,今天的塔拉戈纳 (Tarragona) 。

⑤:Legatus 的原意是代表,后也指统帅或总督的副手。在军事方面,Legatus 的弹性很大,一个军团、一支军队、一个地区的军事长官都可以由 Legatus 担任。

这次军议的起因是潜藏在山中的恐怖。所有镇民都被吓坏了,在他们的乞求下,从卡拉古里斯派来了一个大队。这个秋季是个恐怖的季节,镇里的谣言说,住在山脉里的野人正在为他们骇人的仪式作准备。那是一个远古的民族①,住在更高的山上,说一种支离破碎的语言,就连巴斯克人也听不懂他们的话②。人们很少看到他们;不过,每年几次,他们会派一些矮小、斜眼、黄皮肤③的使者 (看起来像西徐亚人) 下山来,靠比划手势与商人贸易。每逢春季和秋季,他们都会在峰顶举行声名狼藉的仪式,嚎叫声和祭坛上熊熊燃烧的火焰会把恐惧一直传进镇里。每年五月和十一月的卡伦戴日前夜,都会有镇民失踪,从此杳无音信④。土著的牧人和农夫会不含恶意地悄悄议论这个远古的民族——不止一个茅草屋会在这两个丑恶的巫魔之夜前变空。

今年镇民的恐怖尤其巨大,因为合镇的人都知道这个远古的民族对庞培罗燃起了怒火。三个月前,五个矮小的斜眼商人从山上来到镇里,在市场上爆发争吵⑤,结果他们中的三个被杀了。剩下的两个一言不发地回到山里——这个秋天,没有一个镇民失踪。但这并不意味着镇子免除了威胁;这个远古的民族似乎不愿在巫魔之夜饶恕他们的受害者,情况有点太好、太正常了,以至于镇民们感到害怕。

①:信中补充说,这个民族叫密利·尼格利 (Miri Nigri) ——这个名字是洛夫克拉夫特在梦里听见的。他在写给朗的信里应该也提到了这个名字。

②:信中补充说,各民族的人都听不懂他们的话。

③:在给德威尔的信中是“黑皮肤”。

④:信中补充说,这些人被抓去祭神,他们的神叫“伟大的不可名状者” (Magnum Innominandum) 。这个名字后来在《暗夜呢喃》里也出现过。

⑤:信中补充说,争吵的原因是这些人以无比残忍的方式虐杀了一只狗。

这些天来,山上空洞的鼓声彻夜喧嚣,最后使有一半土著血统的营造官 (aedile) 提贝里乌斯·安纳埃乌斯·斯提尔波(Tib. Annaeus Stilpo)①决定请巴尔布提乌斯带一个大队从卡拉古里斯来此,剿灭这恐怖之夜里的巫魔集会。巴尔布提乌斯粗心地拒绝了,他觉得镇民的恐惧毫无根据,而且罗马人根本不关心什么山上民族可憎的仪式,除非是我们罗马自己的公民遭到了恐吓。然而,身为巴尔布提乌斯好友的我反对他的看法,我曾深入地研习黑暗而禁忌的知识,因此我坚信这个远古的民族有能力使某种难以言喻的灾难降临到镇上②——这毕竟涉及到一个罗马殖民市,以及为数众多的罗马公民。此外,这位前来求助的营造官的母亲希尔维娅(Helvia)是血脉纯粹的罗马人,她的父亲叫玛尔库斯·希尔维乌斯·秦纳(M. Helvius Cinna),曾在西庇阿的军队中服役过。因此,我派遣一名奴隶——一个年轻而机敏的希腊人,叫安提帕特(Antipater)——给总督送了封信,总督很重视我的请求,遂命巴尔布提乌斯出动第五大队,由阿塞里乌斯率领,前往庞培罗;十一月的卡伦戴日前夜,当群山被黄昏笼罩之后,这支部队将进入山中,清剿任何可能在那里举行的无名秘仪,然后将逮捕的囚犯押往塔尔拉科的资深大法官(propraetor)③法庭。可巴尔布提乌斯却对这项命令提出抗议,于是更多的书信接踵而来。我给对此产生强烈兴趣的总督写了很多信,总督还决定亲身体会这恐怖的夜晚。

①:罗马官职,负责组织娱乐集会、兴建及维修神殿。这里指该镇的营造官。此外,在写给朗和德威尔的信中,这个人的姓不是斯提尔波,而是梅拉 (Mela) 。

②:信中补充说,“我”的这些知识来自一本用希腊语翻译的书《埃及的圣地》 (Hieron Aigypton) 。

③:Propraetor 也是管辖行省的卸任高级官员,但所辖行省的重要性不及 Proconsul。这里要么是指总督法庭,要么是搞错了。

总督带来了一长串扈从和随员;本地的谣言已经足够让人印象深刻和心烦意乱,这使他坚决要在巫魔之夜进行清剿行动。他希望能和一个研究过这种事情的人商谈,便命我跟着阿塞里乌斯的大队同行——而巴尔布提乌斯也更加强调他的反对意见,他诚恳地认为,过激的军事行动会在巴斯克部落民和定居者中激起动荡,引发危险的情绪。

所以,当神秘的夕阳照耀秋日的群山时,我们都在这里——老斯克利波尼乌斯·利波穿着他的紫边托加 (toga praetexta) ,有一张皱缩的、如鹰隼般的脸庞,头盔闪耀金光。巴尔布提乌斯穿戴着闪亮的头盔和胸甲,嘴唇紧闭,显出他认真而顽强的反对。年轻的阿塞里乌斯腿绑抛光的胫甲,脸上带着充满优越感的冷笑。镇民、军团士兵、部落民、农民、扈从、奴隶、随员们好奇地在我们周围围成了一大群。我自己好像穿着一件普通的托加,没有什么特别显著的特征。镇民和村民们简直不敢大声说话,而利波的随从已经到了将近一个星期,他们仿佛也产生了某种莫名的恐惧。老斯克利波尼乌斯看起来十分阴郁,我们这些后来者的尖锐声音似乎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违和感,就好像在死气沉沉的场所或某些神秘神祗的庙宇里大声喧哗一般。

我们进入总督大帐,开始严肃的军议。巴尔布提乌斯坚持他的反对意见,阿塞里乌斯尽管极端蔑视所有土著,但也认为刺激他们并不可取。两位军人认为,我们这一小撮殖民者和罗马化土著坐而不行方为明智,若强行以铁腕剿灭那恐怖的仪式,就有遭到人数占优的部落民和农夫群起而攻的危险。

另一方面,我重申了对行动的请求,并保证和大队同行。我指出,这些野蛮的巴斯克人极度变幻莫测、反复无常,不管我们做什么,和他们的小冲突早晚不可避免;过去的事例已经证明,对我们的军团来说,他们并非是什么危险的对手,罗马人民的代表们不应忍受这些蛮族的侵扰,也不应通过与共和国的公正和威望相称的程序对他们进行干预。还有,行省的成功管理主要取决于安全和文明居民的善意,这些居民要求地方的商业繁荣,他们的血管里混有大量我们的意大利血统。他们在数量上也许处于下风,但他们却是我们坚如磐石的依靠,他们的合作将把行省坚定地束缚在元老院和罗马人民的统治权之下。这次保护罗马公民的行动将使我们得益,而这 (说到这里,我用讽刺的眼神看了一下巴尔布提乌斯和阿塞里乌斯) 只需要我们付出一点小小的麻烦和牺牲,即暂停一下在卡拉古里斯营地里的饮酒和斗鸡罢了。庞培罗镇及其居民面临的危险是确凿无疑的,我完全不怀疑自己的研究。我读过许多出自叙利亚、埃及和神秘的埃特鲁利亚乡镇的古卷,还曾在阿里奇亚的狄安娜(Diana Aricina)那位于内米湖附近森林中的神殿里与她残忍的祭司们长谈①。在山上的巫魔集会中,将会有令人震惊的灾难被召唤而来,这种灾难决不应出现在罗马人民的疆土上。假如纵容这种集会,我们就不配做我们祖先的子孙。要知道,昔日的执政官波斯图米乌斯·阿尔比努斯(A. Postumius)②就曾处决了一些参与酒神祭典的罗马公民,对这件事情的记忆还保留在《元老院对酒神祭典的决议》(Senatus consultum de Bacchanalibus)中,它刻在青铜碑上,公诸于大众③。倘不及时采取措施,放任仪式进行,仪式召唤出的东西就可能会使罗马投枪的铁锋毫无作用,而若是提前对他们进行打击,参与仪式的人在一个罗马大队的力量面前是不算什么的。我们可以只逮捕首谋,饶恕大多数看客,这将在很大程度上减轻支持仪式的乡下人可能产生的怨气。总而言之,无论原则还是策略都需要我们采取严厉的行动。还有,虽然不能确定,但我认为普布利乌斯·斯克利波尼乌斯心怀对罗马人民的自豪和义务,因此他才遣出了这个大队、让我随行,而不顾巴尔布提乌斯和阿塞里乌斯的反对——他们根本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品质,那种说辞更像一个乡野村夫,而不是罗马人。

①:即内米湖畔阿里奇亚森林里的狄安娜圣所,其祭司职位需要通过杀死前任获得。参见弗雷泽的《金枝》。

②:斯普里乌斯·波斯图米乌斯·阿尔比努斯 (Spurius Postumius Albinus) ,BC186 年的执政官。洛夫克拉夫特把他错记成奥路斯·波斯图米乌斯·阿尔比努斯(A. Postumius Albinus)了,有好几个叫这个名字的执政官。

③:这是一篇 BC186 年的青铜碑文,于 1640 年出土,记载了元老院查禁酒神祭典的决议法案。

倾斜的太阳现在已经很低了,整个镇子都安静下来,仿佛蒙上了一层虚幻而恶性的魅力。总督普布利乌斯·斯克利波尼乌斯对我的意见表示了支持,并将我临时安排在首席百人队①。巴尔布提乌斯和阿塞里乌斯同意了,前者比后者表现得更宽容。暮光渐渐消隐在秋季山野的夜空,缓慢而丑恶的鼓声敲出恐怖的节奏,从远方的山上传来。少数军团士兵表现出胆怯,但还是在严格的命令下列队前进,整支大队很快出了镇子的围墙,进入东边的开阔平原。利波和巴尔布提乌斯都跟大队一起前进;可我们依然面临着巨大的困难,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当地人愿意领我们去找上山的小路。最后,一个叫维凯利乌斯 (Vercellius) 的年轻人——他是血统纯正的罗马人——总算答应,至少把我们带过山麓的丘陵地带。于是我们开始在刚刚降临的暗夜下行军,新月从左手边的森林上升起,它单薄的银色镰刀颤抖不停。巫魔集会正在举行这个事实让我们焦虑不安。大队要来的情报应该已经被传到了山上,尽管谣言传上去的时候我们还没有作出最终决定,但它的冲击性依然够强。可那不吉的鼓声却一如既往,仿佛有一些特殊的原因使集会者无动于衷,全然不顾罗马军队正在向他们开进。当我们进入上山的隘口后,鼓声进一步提高,两侧险峻的山林把我们封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在我们的火把来回摇曳的火光中,树干显得怪异而奇妙。除了利波、巴尔布提乌斯、阿塞里乌斯、两三个百夫长及我自己之外,所有人都徒步,在路变得既陡又窄后,骑马者不得不下马步行,一个十人队被留下看守马匹,虽然在这样的恐怖之夜,连盗贼团也不太可能出外活动。只有一次,我们似乎瞥见一个形体躲藏在邻近的树林中;经过半小时的攀登,山路越来越险峻、狭窄,给大队——总共 300 人②——的前进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①:此处有误。首席百人队 (centurio primipilus) 是第一大队的第一百人队。

②:大队的标准编制为 480 人,但不满员是常态。

接下来,完全意外的恐怖发生了。我们听到可怕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被留下的马匹尖叫起来。不是嘶鸣,而是尖叫……在后面没有一点光亮,也听不到看守马匹的士兵的声音,没人知道它们为什么要尖叫。几乎同时,在前方的峰顶,篝火燃了起来;恐怖似乎早就在我们的前后潜伏好了。我们找到了年轻的向导维凯利乌斯,他在血泊里蜷成一团,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剑,那是他从副百夫长德奇米乌斯·维布拉努斯 (D. Vibulanus) 的腰带上抢走的,他的表情极其恐怖,目睹他的容貌,连这位勇敢无畏的老兵的脸都苍白了。当马匹尖叫的时候,这个向导已经自杀了……他出生并成长在这个地方,关于山上的东西,他知道人们在窃窃私语中谈论了什么。此时火把开始昏暗,士兵们害怕地喊了起来,被拴住的马匹也不绝地长嘶,和士兵的叫声混在一处。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远远低于十一月的正常气温。似乎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在扇着,我不由得联想起巨大的翼翅。全队都停了下来,火把更加黯淡。我觉得我看到银河的幽光变成奇异的阴影,这阴影在天上奔流,覆盖了英仙座、仙后座、仙王座和天鹅座。这时所有的星辰都突然消失,无论是明亮的天津四和织女星,还是孤零零地挂在我们身后的牵牛星和北落师门,无不如此。所有的火把也同时熄灭,大队顿时陷入恐惧和嚎叫。只有可憎而恐怖的祭坛之火燃烧在参天的峰顶,那地狱般的鲜红火焰开始飞速现出疯狂的轮廓,变成一个巨大的形体。就算在弗里吉亚的祭司或坎帕尼亚的老太婆中间诡秘地流传的最难以想像的传说中,也未曾出现过这种无名的野兽。夜暗中充满了人叫马嘶,那恶魔般的鼓声愈发高昂,冰冷的风不时吹来,这种感觉使我们难以忍受,仿佛是遭到了从禁忌的高处蓄意发动的一次突袭。风缠绕着每一个人,整个大队都在黑暗中挣扎、叫喊,就像拉奥孔和他的儿子们一样。只有年老的斯克利波尼乌斯·利波似乎已经听天由命,他的喊声一直回荡在我耳畔:“Malitia vetus - malitia vetus est...venit...tandem venit...[古老的邪恶——那古老的邪恶……出现了……终于出现了……]”

然后我就醒了。这是我多年来做过的最生动的梦,出自那常年未受触动、已被遗忘的潜意识之井的奥深。那个大队的命运没有任何记载,但我们最后还是保住了那个小镇——我从百科全书里查到,庞培罗一直存在到了今天,它现在的西班牙名字叫潘普洛纳 (Pompelona) ……

您的哥特文学霸主(Gothick Supremacy)

盖乌斯·优利乌斯·维路斯·马克西米努斯 (C.IVLIVS.VERVS.MAXIMINVS) ①

①:此人是三世纪蛮族出身的罗马皇帝,用这个署名的原因不明。


补充

摘自 1928 年 1 月写给伯纳德·奥斯汀·德威尔的信

……您好像对我那个罗马时代的梦特别感兴趣。我总有一天会把它写成小说,但在最终成型之前,我必须确证一些事实。当然,主要是日期问题,正如您知道的,罗马历法有很多天文学错误,月份和季节总是有差,直到优利乌斯·凯撒的时代才在亚历山大里亚的索西泽尼 (Sosigenes) 的帮助下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些未开化部族的巫魔集会不是靠历法,而是靠自然和群星的位置确定时间的,因此,在后世的 11 月 1 日举行的集会,按罗马历法来说应该在一月初左右。历法和集会的日期只有在共和国的极早期和改历之后的帝国时期才会一致。至于那些黑色皮肤的东西,我在梦里倒是没有亲眼看见,但从我在记载中读到,以及从安纳埃乌斯·梅拉和庞培罗镇民的叙述中听到的内容推断,他们的身躯应该不小。虽然容貌异常,但他们给镇民的印象并不矮小,否则营造官梅拉肯定会提到这一点。他们的语言也不是咝咝声,而是人类能说的语言,梅拉曾经试着给我学了一些。至于这种语言的分类以及和其它语言的关系,则完全无从得知。在梦里,关于那种语言的起源,比利牛斯山脉的巴斯克人说人类的学识不可能对他们的语言进行分类,这一点我还清晰地记得。他们可能是矮小的类蒙古人种的残余,但巴斯克人和他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就像芬兰人有很多雅利安人的血统,却说蒙古语族的语言一样。

因为我当时醒了,所以完全不知道那个梦的后续是怎样的。不过,我在一次次的努力回忆中也想起了一些印象,这些应该没有写在先前的信里。我们在隘路中成一列纵队前进,两侧树木丛生的险峻斜坡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推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缓慢地挤压过来,这支注定灾难临头的大队可能很快就会被挤碎,永远埋葬在改变的景色里。但庞培罗却没有被毁——潘普洛纳至今犹存,这里要怎么处理,的确是个难题。不管是谁做的,即使没有一个生还者,这个大队的牺牲也肯定拯救了镇子。但换个角度想,我本来就没有完全忠实梦境的必要——让小镇被毁可能是更好的选择。最好的处理方式,可能是利用考古学,让生锈的罗马鹰徽被春雨从比利牛斯山脉上冲刷下来,收藏在现存的某个城镇的博物馆里。后来,某个感受性很强、总是冥想的旅行者觉得这鹰徽对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尽管他很惧怕山脉,但还是打听到发现鹰徽的地方,去走访了现场。他在山脚下野营,并发现了一个废墟。受他之邀、和他同行的西班牙考古学家在这里挖出了一个保存完好的小镇,他们推测这个小镇是被泥石流瞬间吞没的,可是,如果这样,镇民应该被埋葬在屋中,但他们却没有发现一具人类尸骨,只有灰色的尘埃在屋里堆积。在墙壁上刻着怪异的、抓爬般的文字——那是因惧怕恐怖的毁灭而写下的祈祷文:

“NOS SERVA IVPPITER OPPIDUM SERVA EXPERICULO MAVROS NOBISCUM ESTO CONTRAMIROS NIGROSPUGNA FAVNE MONTES TENE SILVANE SILVANE NECA MECA MAGNUM INNOMINANDUM NEC AC SEREVA MALITIAM VETEREM NECA APOLLO NOS SERVA[朱比特啊,请保护我们,保护镇子的安全。玛尔斯啊,请与我们同在,与那可怖的黑色之物战斗。法乌努斯啊,请保护群山,希尔瓦努斯啊,请毁灭那伟大的不可名状者,毁灭那古老的恶意。阿波罗啊,请保护我们……]”

写下这些话的人明显是想通过祈祷,抵消“伟大的不可名状者”带来的恐怖。

西班牙考古学家告诉这个旅行者,当地人很惧怕住在山里的巴斯克人,说巴斯克人至今还在举行巫魔集会。旅行者决定在巫魔之夜登上山顶,见识一下恐怖的东西。他利用考古学家的好奇心,说服他们和自己一同前往。在独自进行的预先调查中,旅行者在遥远的山顶发现了诡异的祭坛和巨石阵,还遇到了一个古怪的黑皮肤男人。这个人结了个邪恶的手印,然后就消失了,旅行者回到帐篷之后,患上了热病,进了潘普洛纳的医院,无法在万圣节前夜上山。但西班牙考古学家们依然按照既定计划去登山,那一晚,旅行者做了个梦——就是我先前写在信里的梦,但镇子的名字不一样。他从梦中惊醒,到了下午,又得知了更为恐怖的消息:那些西班牙考古学家全都失踪了,挖掘出来的未知小镇也在两千年后被再度埋没。“伟大的不可名状者”至今也没有被遗忘。大概就是这样吧。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但是,要写成小说的话,就不能用寻常的方法。如果不处理得尽善尽美,读者是不会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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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The Whisperer in Darkness

暗夜呢喃

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1、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克苏鲁神话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愿旧日支配者安息,洛夫克拉夫特先生万岁!


Chapter I

我牢牢记得,直到最后,我也没有目睹任何实实在在的恐怖景象。而我内心所感受到的惊骇与震撼完全源于自己最后猜测出的结论——这最后一根稻草令我在那天夜晚狂奔出那间属于埃克利名下的偏僻农舍,开着一辆强抢来的汽车飞驰过佛蒙特州荒野里那些隆起的半球形山丘——以此来忽视和否认我最后这段经历所暗示的最为简单直白的事实。我曾与亨利•埃克利深入交换过资料与意见,也曾听说目睹了许多东西,而且我承认我觉得那些东西的确非常逼真可信;可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些骇人听闻的结论正确与否。毕竟埃克利的失踪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虽然人们发现他的房子里满是弹孔,但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多的异状——那情形就好像他临时走出房子,闲逛进了群山里,却再也没有回来一般。房间里也没有迹象显示那儿曾经来过别的客人;更没有证据说明书房里曾存放过那些恐怖的圆缸和机器。虽然他在那片土地上出生长大却对那儿重峦叠嶂的葱翠群山和永不停歇的涓涓溪流充满了病态的恐惧,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全世界有成千上万的人都受到此类恐惧症的折磨。而且,这些怪癖无疑也为他在最后那段时间里表现出的古怪行为与奇特忧惧提供了合理的解释。

整件事情,就我牵涉到的部分而言,始于 1927 年 11 月 3 日那场发生在佛蒙特州、规模空前的特大洪水。当时,和现在一样,我是马萨诸塞州阿卡姆市密斯卡托尼克大学里的一名文学讲师,同时也是一个热心钻研新英格兰地区民间传说的业余研究者。那时,报纸杂志上充满了讲述艰辛、苦难、有组织的救济行动等等各式各样的报道。但在洪水退去后不久,报纸在继续关注这些报道之余,又刊登了某些古怪的故事——这些故事宣称有人在某几条泛滥汹涌的河流里目击了一些奇特的漂浮物。因此,我的许多朋友都开始好奇地讨论这些新闻,并纷纷询问我能否阐明这方面的一些问题。我很高兴自己关于民间传说的研究得到了重视,同时也竭尽所能地贬低了那些疯狂而又模棱两可的报道。这些故事看起来显然都是些流传在乡野里的古老迷信思想过度发展后产生的副产物。而当我发现有好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也坚持说那些传闻之下还掩藏着某些晦涩而且被扭曲了的事实基础时,则更令我觉得好笑。

这些因此而吸引我注意力的传说大多数都来自剪报上的消息;不过我也听人叙述过其中一桩奇异见闻——此外我朋友的母亲写给她儿子的一封信件里也转述了这桩故事,而我这位朋友的母亲恰好就住在佛蒙特州哈德威克镇。在所有的事例中,目击者作出描述本质上全都是相同的,不过这些例子似乎发生在三个相互独立的区域里——其中一处位于蒙彼利埃附近的威努斯基河流域;另一处则发生在纽芬那边流经温德姆郡的西河沿岸;第三处则主要以喀里多尼亚郡、林顿维尔镇上游的帕苏姆西克河为中心。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例子中也提到了许多零散的细节,但通过仔细的分析,它们似乎都应该是对这三处地方的见闻进行摘要和浓缩后得到的结果。在在每一桩事件中,村民都报告说看到一个或多个特别怪异而又令人不安的东西出现在那些从人迹罕至的群山中奔涌下来的洪水里。当时普遍的倾向是将这些景象和一系列原始、几乎已被遗忘的隐秘传说联系起来——在那种情形下,一些老人们又把这些秘密传说重新翻了出来,并使之再度流行起来。

人们认为他们看到的是一些生物的有机体,但却又与他们以往所见过的东西完全不同。自然,在那一段悲惨的时期里,有许多人类尸体被裹夹在洪流里冲向下游;但是,即便这些东西在大小和大致的外观上与人类略微有些相似,可那些描述这些奇怪东西的目击者们很肯定地断言它们并非是人类的尸体。甚至目击者还声称,它们也不是佛蒙特州境内已知的任何动物。故事里所描述的目击物都是些粉红色的东西,大约五英尺长。有如甲壳类生物一般的躯体上长着数对巨大的、仿佛是背鳍或膜翼一样的器官,以及数组节肢。而在原本应该是头部的位置上,却长着一颗结构复杂的椭球体。这颗椭球体上还覆盖着大量短小的触须。虽然报道来自不同的地区,但所作出的描述却全都趋于一致,这实在令人颇为惊讶、印象深刻;但是考虑到报道背后的古老传说曾一度传遍了整片丘陵地区,我的好奇便削减了不少——这些生动得几乎恐怖的传说很可能为所有相关目击者的想象进行了极佳地润色。我当时的结论认为那些目击者——那些生活在边远地区、天真幼稚、头脑简单的居民们——曾经瞥见奔腾翻滚的洪流里裹挟着一些血肉模糊、泡发肿胀的人类或农场动物的尸体;并放任那些残存在他们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的民间传说为这些可怜虫再镀上一层离奇的色彩。

这些古老的民间传说含糊不清、闪烁其辞,而且其中的大部分内容已经被当下一代给遗忘了。可即便如此,它们依旧包某种含着非常奇异的特质,而且显然是受到了某些更加古早的印第安人传说的影响。虽然我本人从未去过佛蒙特州,但是通过阅读伊莱•达文波特留下来的那本极其珍贵的专著,我对这个民间传说了若指掌。这本专著里记录了那些他在 1839 年之前,从生活在这个州境内的最年长的居民那里获取的口头材料。而且,这些材料与我亲自从那些生活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群山里、时过中年的老村民口中打听到的传说非常接近。简要地说,这些民间传说暗示有一族隐匿的可怕生物潜伏在那些偏远的群山之中——它们潜藏在那些高耸山峰上的密林深处,也生活在那些源头不明的溪流所冲刷出的阴暗河谷里。人们几乎不会遇见这些生物。但是,冒险深入更偏远地区,例如登上平常无人造访的山峰高处,或是进入某些连狼群也会回避的陡峭深谷后,常会有人报告说发现了那些生物存在的证据。

有些人看到了一些残留在河边泥地或者贫瘠荒土上的怪异脚印或爪印;还有人看到了部分由石头堆砌成的奇怪圆环——圆环周围的野草大多因踩踏被磨损殆尽,而那些石头的位置和整体造型似乎也并非是自然所为。还有人注意到了一些位于群山之中、没人知道有多深的洞穴——这些洞穴常常被巨大的卵石封堵上好几个月的时间,而那些卵石的位置和封堵的方式几乎不可能是因为意外造成的。这类洞穴的附近总会发现许多走向或离开那片地方的奇怪脚印——如果目击者对于那些脚印的指向判断无误的话——这些地方的脚印数量往往会远超其他区域。但在所有证据中最可怕的还是一些非常特别的目击报告——在极为罕见的情况下,那些喜欢冒险的人会在黄昏时分的偏远山谷里,或是在那些位于寻常登山路线之上的陡峭密林中,看见某种东西。

倘若关于这种东西的零星描述并不吻合一致的话,这些目击报告或许不会让人觉得惴惴不安。但是,事实上这些描述相当统一,几乎所有的传言都一致地提到几个特点:例如目击者声称那些生物是一种巨大的浅红色的螃蟹,有着许多对脚以及两只生长在背部中央、如同蝙蝠一般的巨大膜翼。它们有时会运动所有的脚爬行前进;有时仅使用最后一对节肢行走,并运用其他几对节肢搬运一些用途不明的大型物件。曾经,有人目击到了数量可观的这类生物——当时,目击者看见这些生物组成一支小队沿着林地里的河滩浅水处涉水前进。它们三只三只地并列前进,俨然像是一支有纪律的编队。还有一次,有人看见它们中的一个在飞行——那个个体于夜间从一座荒凉偏僻的小山顶上振翅起飞;有一个瞬间,满月映衬出了它那拍动着的巨大翼膜的轮廓,接着它便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

总的来说,这些东西似乎并不希望与人类接触,不过它们可能导致某些探险者——尤其是那些将房屋修建在某些河谷附近,或者某些山脉高处的居民——的失踪。许多当地居民都知道哪些地点不适合安顿定居——这种观念已延续了相当长久的时间,甚至形成此种观念的最初原因都已被人们遗忘了。虽然人们不记得有多少定居者消失在了那些可怖的葱绿岗哨脚下低矮山坡间,也不记得有多少山坡上的农舍被大火烧成了灰烬,但人们依旧会战栗着仰望某些邻近的山崖,确定自己并未深入那片禁忌的区域。

不过,那些最古早的传说声称这些生物似乎只会伤害那些侵入它们隐居地的人。而稍晚一些的叙述提到它们对于人类的活动非常好奇,甚至还有传说称它们正试图在人类世界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秘密前哨。有些故事说,人们会在清晨时分发现窗户附近有奇怪的爪印;另一些传说则宣称,在那些明显受到侵扰的地区之外也偶尔会发生类似的失踪事件。此外,还有些传闻提到:那些独自走在密林里的小路和车道上的旅行者偶尔会听到某些模仿人类说话的嗡嗡声向他们提出令人惊异的提议;而在那些房屋庭院与原始密林紧靠在一起的人家里,小孩们常会被他们听到或看到的东西吓得不知所措。而最晚出现的传说更是耸人听闻地牵扯上了某些居住在密林深处的隐士与偏远地区的农民——据说,那些人似乎会在生命的某段时期经历一次精神上的转变,变得令人憎恶起来。而当地人往往都会有意地避开他们,并暗地里悄悄谣传说他们是将自己出卖给那些奇怪生物的家伙。甚至在 1800 年前后,位于东北部的一个郡里,指责诅咒那些古怪而又不受欢迎的隐居者,将他们看作这群遭人嫌恶的东西的同盟或是代理人的举动几乎变成了一种潮流。再后来,迷信思想逐步消退,人们也不再频繁出入那些令人畏惧的地区了。

至于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自然也有着各式各样的解释。人们一般都管它们叫“那些东西”或者“那些古老的东西”【注】,不过它们也有一些地方上的外号以及短暂流行过的其他称谓。或许大多数清教徒移民者都直接了当地把它们归类为巫师的魔宠或是魔鬼,而且还围绕这些东西进行了许多畏怯的神学思辨。而那些传统里还残留着凯尔特神话观念的人们——主要是那些居住在新罕布什尔州、有着苏格兰与爱尔兰血统的居民,以及他们中的那些获得了温特沃思总督的殖民许可,最后定居在佛蒙特州的家族——都含糊地将这些东西与那些有恶意的妖精以及生活在沼泽丘陵里的“小人”联系在一起。他们还会利用一些世代相传的零星咒语保护 自己不受这些东西的侵扰。不过,只有印第安人关于这些东西的解释最为奇妙。虽然不同的部落有着不同的传说,但是它们在某些关键问题上的看法却是一致的:所有印第安人神话一致地认定那些东西不是这颗星球上生物。

【注:"those ones," or "the old ones,”】

最为统一,同时也最为生动的是彭纳库克人【注 1】的神话故事。在这些神话里,有翼者们【注 2】来自天空中的大熊座。它们在大地的群山间开矿,寻找某种它们无法在其他世界里找到的石头。神话还说,它们不会在这里定居,仅仅只在这里维持着一些前哨。它们会带着一些装满石头的巨大货柜飞回它们那些位于北方的星星【注 3】。它们只会伤害那些靠得太近或是有意监视它们的人。动物会避开它们,倒不是因为它们会猎捕动物,仅仅是出于本能的憎恨和敌意。它们不能食用大地上的东西和动物,但它们会从星星上带来自己的食物。接近它们可不是好事。偶尔,有些年轻猎人走进了属于它们的群山,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倾听它们于深夜里在森林中的窃窃私语也不是好事。它们会用一种类似蜜蜂的嗡嗡声来模仿人类的声音,它们也知道人类使用的所有语言——彭纳库克人、休伦人、五大部落的人所使用的语言它们都知道。但它们似乎没有、也没必要拥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它们用自己的头部来交谈,因为它们的头部能变幻出不同的颜色,并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不同的东西。

【注 1:Pennacook,指居住在麻省梅里马克河河谷、新罕布什尔州以及南缅因州的印第安人。】

【注 2:the Winged Ones】

【注 3:指大熊座,其就在北半球北方天空。】

但是所有传说,不论是白人的还是印第安人的,都在十九世纪逐渐消失了。偶尔也有些故事会重新焕发出一阵的生机,不过也很快便销声匿迹了。佛蒙特州人的习俗逐渐被固定了下来;根据某个固有的习惯,那些人们曾经走过的小径和居住过的地方被一一确立固定下来,但却越来越鲜有人还能记得究竟是怎样恐惧和逃避的心理促使先人们制定下了这样的习俗;甚至人们都不记得自己的祖先们还曾经有过这样一种恐惧或者逃避的心理。绝大多数人只是简单地知道居住在丘陵里的某些地方是非常危险、而又无利可图的,并且一般说来也是相当不吉利的。同时他们也知道,通常情况下,离那些地方越远越好。最终,这些在风俗和经济利益合作下产生的习惯深刻地烙刻在了那些被人们认可的聚居地上,因而不再会有人因为任何理由越过那些安全的边界。这些东西出没的丘陵也因此而被荒废弃置了——这倒不是源自某种可以的安排或设计,而仅仅只是意外产生的结果而已。除非处在某些非常罕见的、局部发生的恐慌时期,否则只有那些喜欢大惊小怪的老祖母们以及那些追忆往昔的古稀老人还会嘀咕着那些居住在群山里的生物;甚至就连这些传闻也承认:既然这些房屋和定居地过去就在建立这里;既然人类严格地遵守惯例,不去打扰它们挑选的领地,那么人们也不需要像过去那样害怕它们了。

凭借以往的阅读的材料以及从新罕布什尔州收集来的某些民间故事,我在很早以前就已对这些情况了若指掌。所以当洪水期间的奇异见闻开始传播的时候,我很轻易地就猜测到了这些传闻根植在怎样一片充满虚构和想象的土壤上。为此,我费了很大功夫向朋友们解释这些东西。而当看到几个喜好争论的家伙依旧坚持声称这些报道里可能还有包含着某些真实的内容时,相应地,我也被逗乐了。这些家伙努力指出那些早期的传说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而且传说的内容也保持得相当一致;同时,介于事实上从未有人真正勘查过佛蒙特州内的群山,因此武断地宣布那中间可能居住着什么,或者不太可能居住着什么,都不是一件明智的事。甚至即便我向他们保证所有这些神话同属于一个广为人知的固定模式,而且该模式适用于绝大多数人类,并且是由人类那总是创造出同类型幻想的早期想象经历而决定的,他们也不愿就此安静下来。

我试着向这些反对派论证那些佛蒙特州神话在本质上和那些普遍存在的、有关自然化身的传说没有什么不同——这一类神话不仅让远古世界里塞满了半人羊【注 1】、森林妖精【注 2】以及萨梯【注 3】;还塑造了存在于近代希腊地区的卡梅坎扎莱 【注 4】;而且还在威尔士和爱尔兰的荒野里杜撰出了那些由某种矮小的、古怪可怕的、穴居掘洞的隐匿种族留下邪恶形迹。但是这些论证却毫无用处。此外,我还指出尼泊尔的山地部落中也存在着某些与这些佛蒙特州民间传说相似得令人吃惊的看法——认为某些可怕的“米•戈”或者“可憎的雪人”正令人毛骨耸然地潜伏在喜玛拉雅山脉的岩石和冰山中——但这个例子同样无济于事。甚至当我拿出这条证据时,那些反对者却将它拿来当成反对我的武器。他们声称这个例子显然说明那些古老的传说在某些方面的确是真实可信的;这个例子表明世界上曾存在着某些古老而奇怪的生物,只不过它们在人类出现并登上统治地位后被迫隐匿起来了。可以想见,它们虽然日趋稀少,但是依旧存活到了相对较近的时期——甚至可能直到现在还有一部分后裔仍然顽强地生存着。

【注 1:faun, 在罗马神话中指野外林地的精灵或妖精,罗马人常将它与后文萨梯联系在一起。但是它们原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二者的形象有些类似。Faun 是一种带角的半人半羊,有山羊一样的蹄子。】

【注 2:dryad,早期希腊神话中橡树女神,在后来的希腊神话中,它泛指各种树木的女神】

【注 3:satyr,萨梯,希腊神话中一群与潘和酒神狄俄尼索斯作伴的男性 (雄性) 生物。它们在森林和山野中流浪。希腊神话对塞特的描述不完全一致,大多把它描述为半人半羊的生物——但最初的萨梯是有人类的脚掌的,后期倾向于把它描述为一种类似人,有长尖耳朵的生物,后来又与罗马神话中的 Faun 混淆。】

【注 4:原文为 kallikanzarai,但疑似 kallikantzaroi,希腊民间传说中一类坏心肠的小妖精。所谓现代希腊只是与古希腊区分。】

我越是嘲笑这些理论,那些顽固的朋友们就越是坚持;此外由于这些近期出现的报道在没有得到那些古老神话的传承的前提下,依旧能如此清楚、统一、细致且叙述方式理智得近乎平淡地讲述出相同的事情,这一点本身实在不容轻易忽视。所以有两三个热衷这套理论的极端主义者甚至宣称那些古老的印第安人神话可能暗含着这些隐匿生物并非起源于地球的意思。他们搬出了那些由查尔斯•福特【注 1】 编著的离奇夸张的书籍,引用“来自其它世界以及其它空间的旅行者经常造访地球”的论调来证明自己的理论非虚。不过,这些反对者中的绝大多数还仅仅只是些浪漫主义者。他们所做的,仅仅是坚持试图将那些因为亚瑟•梅琴【注 2】的恐怖小说杰作而流行起来的、讲述潜伏“小人”的奇妙传说搬进现实世界而已。

【注 1:Charles Fort;查尔斯•福特 (1874-1932) 美国人,异常现象研究者和作家。基本称得上是现代 UFO 研究的奠基人】

【注 2:Arthur Machen;亚瑟•梅琴 (1863-1947) 威尔士作家,主要从事恐怖、幻想和超自然方面的写作。】


Chapter II

在当时的情形下,这场激烈而又有趣的争论最终以往来书信的形式刊登在了《阿卡姆广告人》上;随后,又有几家佛蒙特州的报纸——那些在传出过此类见闻的地区发行的报纸——转载了论战中的一小部分书信。其中《拉特兰先驱报》用了半页的内容刊登了从辩论双方的书信里浓缩出的内容摘要;而《布拉特尔伯勒改革报》则全文转载了我那些有关历史和神话学的长篇概论中的一篇,并在名为“飘泊笔尖”的反思专栏里附上了一些相关的评论,以支持和声援我那持怀疑态度的结论。等到 1928 年春天,尽管我之前从未去过佛蒙特州,却几乎已经成了当地的知名人物。也就是这个时候,亨利•埃克利寄来了一封挑战信。这封信令我印象深刻,并且让我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为那片葱绿山崖纵横交错、森林小溪呢喃低语的土地感到着迷。

如今,我对亨利•温特沃思•埃克利的了解基本上都是从信件里得来的。在造访过他那座位置偏僻的农舍后,我便与居住在他附近的乡民以及他那生活在加利福利亚的独子互通了许多信件——也正是这些书信让我对他的认识开始全面起来。我发现他属于一个历史悠久而且在当地颇有名气的家族,不过,到了埃克利写信给我的时候,他已是家族里最后一位留守在故乡的代表了。这个家族里曾经涌现过许多法官、律师、行政官员以及温文尔雅的农场主。不过,传到他这一代时,家族所关注的焦点逐渐从实际事务转向纯学术性的研究;所以他成了佛蒙特州州立大学里的著名学者,在数学、天文学、生物学、人类学以及民俗学等领域都有颇有名气。我以前从未听说过他的事迹,但刚接触他的时候,我就认定这是一个非常聪明、品德高尚、受过良好教育同时也几乎不懂人情世故的隐居者。

尽管他在信中所陈述的内容令人难以置信,但我却立刻不由自主地摆出比对待其它挑战者更严肃的态度来看待他的观点。一方面,他的确曾非常接近那些令他做出如此怪诞离奇猜测的奇异现象——他实实在在地看到并接触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另一方面,他能像一个真正的科学工作者那样,令人惊异地将自己的结论摆在一个待论证的位置上。他从不将个人的偏好摆在最前,反而一直按照那些他相信是确凿证据的东西作为指引进行推论。当然,我仍然从考虑他所犯下的错误开始反驳他的论点,不过单单就这些聪明的错误来说,他也值得赞扬;此外,我也从未像他的朋友们那样将他的想法,以及他对于那些葱翠却荒凉的群山表现出的恐惧全都归因于他错乱的神志。当时,我觉得这个人背后肯定有着许多的故事,同时也知道他所描述的一切肯定存在着某些有待调查的奇特背景,但我相信这些背景肯定和他所设想的荒谬原由没什么关系。可没过多久,我又收到他寄来的一些实物证据,也正是这些证据让整件事情出现了变化,也让那些奇异传闻的源头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眼下,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比全篇誊写埃克利介绍自己的那封长信更好地说明他的观点。我思想发展过程中,这封长信已成为了一个极端重要、如同里程碑般的标志。虽然它现在已不在我手上,但是我仍旧记得那封不祥信件中的每字每句。在这里,我必须重申,这封信件的作者的确神智健全、头脑清楚。下面就是当时我看到的书信——收到它的时候,信纸上面写满了难以辨认、看起颇具古人风韵的潦草字迹,显然它的作者一直过着安静的学者生活,几乎与外界没有什么来往。

乡村免费邮递#2

佛蒙特州,温德姆郡,汤森镇

1928 年 5 月 5 日

艾伯特•N•威尔马斯先生

马萨诸塞州,阿卡姆

索顿斯托尔大街 118 号

尊敬的先生:

我饶有兴趣地阅读了《布拉特尔伯勒改革报》 (28 年 4 月 23 日那一期) 上转载的您的长信。您在那封信件里谈到了去年秋天我们这里洪水泛滥的时候,有人看见洪水上漂浮着奇怪物体的故事;还谈到这些故事与流传在本地的古怪民间传说非常吻合的情况。不难想象,任何外乡人都会选择您这样的立场,同样亦不难想象为何就连 “漂泊笔尖”的专栏作家也会支持您的看法。佛蒙特州内外,但凡受过教育的人大多都会对这类事情抱有此种的看法。甚至在年轻的时候(我现在已经 57 岁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展开了一些研究工作,不仅进行了宽泛的调查,还对达文波特的著作进行了细致的钻研;而在这些研究工作的引导下,我最终亲自勘查了周边那些人迹罕至的山林——结果,我的看法完全改变了。

之所以会想到要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是因为我从那些比较愚昧的老农民口中听说了许多奇怪的传说。不过事到如今,我更希望自己当初别去接触这些东西。可以自谦地说,人类学与民俗学的课题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我曾在大学里学习过许多相关的内容,也认识大多数在这一领域享有盛名的一流专家,像是泰勒、卢布克、弗雷泽、卡特勒法热、默里、奥斯本、基思、G•艾略特•史密斯等等。至于那个声称世界上潜藏着某些与人类一样古老的秘密种族的故事,我也早有耳闻。我也阅读了那些刊登在《拉特兰先驱报》上的书信——包括您本人书写的信件以及您的反对者的信件——所以,我猜我应该知道您的论战目前正停留在哪个阶段上。

但我现在想说的是:虽然目前似乎所有的推理都有利于您的看法,但我恐怕您的对手恐怕要比您更接近正确的真相。甚至您的对手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更接近正确的真相——因为,当然,他们 仅仅只是停留在理论的层面,而且也不知道那些我所知道的东西。如果我对于这件事情了解得和他们一样少的话,我会觉得他们愿意相信那些东西的确情有可原。但我会完全地站在您这一边。

您看,我很难谈到我想说的点子上去,这也许因为我真的已经害怕再谈论这些事情了;总之我想说的是,**我的确有某些证据可以证明那些可怕的生物真的就居住在那些人迹罕至的高山密林里。**我没有像报道里一样亲眼见到那些漂浮在洪水里的东西,但是我曾见过像它们一样的东西,不过我现在很害怕谈论自己是在什么场合下见到它们的。另外,我还见过它们的脚印,甚至最近我还在我家附近见过那种脚印 (我住在汤曾德村南边埃克利家族的老宅里,就在黑山的一侧) ,那些脚印与我房子的距离近得吓人。我也曾无意间听到从密林的某处传来的一些我甚至都不愿在纸上描述的声音。

在有一个地方,我常听到这类声音。甚至我还拿着一台带口述录音设备的留声机录下了一张蜡克盘【注 1】——有机会的话,我会试着安排您听一听我录下的唱片。我曾用机器给一些住在附近的老人播放过录制的声音。其中有一个嗓音几乎将他们吓得瘫倒在地,因为这个嗓音 (就是达文波特曾在书里提到过的密林里的嗡嗡声) 与他们的祖母那辈人讲述和模仿过的某些声音一模一样。我知道当有人说他“听到怪声”时,大多数人会怎么看他——但在您得出结论前不妨先听一听这些声音,也问一问那些生活在边远地区的人们对此作何感想。如果您能证明它不过是写稀疏平常的声响,那样最好;但是我敢保证,它后面肯定隐藏着某些东西。你知道的,Ex nihilo nihil fit【注 2】

【注 1: wax blank,疑是指 lacquer disc,是一种在金属玻璃或纸板磁盘表面涂上漆或蜡,用于记录声音的早期唱片。】

【注 2:拉丁语,源于巴门尼德 (前苏格拉底时期哲学家) 的一个形而上学论题的哲学表述,它意思可理解为“无中生无”或者“万事皆有原由”。】

眼下,我写信给您的并不是要挑起一场辩论,而是向您提供一些我认为所有像你一样有这种爱好的人都会深感兴趣的东西。**这是私下里的来往,只是你我之间的事情。至于公开场合,我站在您一边。**因为某些情况让我意识到,公众对这类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我现在的研究工作已经完全变成私人行为了。我绝不会想着要说些什么来吸引公众的注意力,更不想让他们去寻访我曾探索过的那些地方。的确有一些非人类的生物在一直注意着我们,这都是真的,真实得可怕。此外,有些间谍正在我们当中收集信息。这是一个可怜的家伙告诉我的,如果他神志健全的话 (我想他的确是清醒正常的) ,那么他也是间谍中的一员。我从他那里获得了大部分的线索和资料。后来,他自杀了,不过我有理由相信现在还有些别的间谍在外面活动。

这些东西来自另一个星球,它们能在星际空间里存活,也能穿越星际空间。它们笨拙但有力的膜翼能用某种方法反作用于以太【注】,使得它们能在星际空间里飞行。但是这些翼膜在掌控方向时非常笨拙,所以在地球上派不了什么用处。我以后再和您谈这个,假设您没有立刻把我当作疯子打发走的话。它们来地球是为了寻找一些深埋在山丘下的矿产,而且我想我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我们不去理会它们,它们就不会伤害我们,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如果我们对它们太过好奇时会发生些什么。当然,一只装备精良的人类军队能消灭它们的采矿殖民地,这正是它们当心的。不过如果真的这样,更多的这种东西会从外层空间降临到地球上——许多许多。它们能轻易地征服地球,但到目前为止它们还没这么做过,因为它们觉得没必要这么做。它们宁愿让一切听其自然,免得陷入麻烦。

【注:因为本文写于 1930 年,以太学说尚有一席之地。】

我想它们可能想要除掉我,因为我发现了许多秘密。我在东面圆山的密林里发现了一块黑色的大石头——在这块石头上还有一些已经部分磨损的象形文字。当我把它搬 回家后,所有事情都变样了。如果它们认为我察觉到太多东西,它们就会杀掉我,或者把我带去它们来的地方。它们偶尔喜欢带走一些人类学者,以便时刻留意人类世界的情况。

这就说到我向您写信的第二个目的了——换句话说,我想劝您别再张扬目前的讨论,不要再向公众透露更多的事情。人们必须回避远离那些丘陵,因此,你们不能再过份地唤起公众的好奇心了。如今推销商和地产商在佛蒙特州泛滥成灾,满山遍野地搭建着廉价的平房,连同一群群夏日观光客塞满了荒野里的各个角落,天知道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

如果您愿意做更进一步的沟通,我会非常欢迎。另外,如果您愿意,我也会试着用快递把那张唱片和黑色石头 (那上面的字迹磨损得太厉害,照片显示得不太清楚) 寄给您。我说“试着”是因为我觉得那些生物有某种办法干涉这一带的事情。村子附近的一座农场里有个阴沉鬼祟、名叫布朗的家伙,我觉得他应该是它们的间谍。它们正在试着渐渐切断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因为我对它们的世界已了解得太多了。

它们有着某些最令人吃惊的办法查出我究竟干了些什么。您可能不会看到这封信。如果事情继续变糟的话,我想我应该离开这一带的乡村,搬到加利福尼亚州的圣迭戈和我的儿子住在一起。不过想要离开故乡,离开延续了六代人的家族祖地,实在不是件容易事。而且,因为现在那些生物已经注意到了这里,我也不敢再把这栋房子转手卖给别人。它们似乎想要拿回那块黑色的石头并毁掉那些照片记录,如果可能的话,我不会让它们得手的。我饲养的大型看门犬能吓阻它们,因为它们的数目还不多,而且它们在行动方面也很笨拙。就像我说的,它们的翼膜在地球上做短距离飞行时并不好使。我现在就要破译出那块石头了——通过一种很可怕的方法——借助您在民间传说方面的知识,我或许能找到足够多的遗漏环节。我猜您应该很清楚那些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的恐怖神话——那些讲述犹格•索托斯和克苏鲁的神话故事。《死灵之书》里提到过这些神话。我以前曾想要找一份这本书的副本,我还听说您手上就有一本,正妥善地锁在你们大学的图书馆里。

最后,威尔马思先生,知道了各自的研究工作,我想我们能互惠互利。但我不希望让您陷入任何危险之中。所以我想我应该警告您:拿到石头和唱片会让您的处境将变得不太安全;但我想您会意识到为了追求知识,冒上任何风险都是值得的。如果您需要什么,我能开车到纽芬或布拉特尔伯勒去邮寄给你,因为现在快递服务的货运行更加值得信任一些。我该说我现在的生活过得相当孤单,因为我根本没法再雇佣仆人或帮手。那些东西在晚上总是试图接近这座房子;而那些看门犬则总是叫个不停,所以没有人愿意待在这里。不过我很欣慰当我妻子尚在人世时,我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陷得如此之深,因为这可能会把她吓疯的。

希望我没有过分打扰您,也希望您决定与我联系而不是把这封信当作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扔进废纸篓里。

谨致问候,亨利•W•埃克利

附:我还额外冲洗了几份我拍下的某些照片,我想它们有助于证明我在这封信里略微谈到的几点事情。那些老人们认为这些照片真实得可怕。如果您感兴趣,我会很快寄给您。

很难描述我初次读完这封奇怪的信后的感想。以往那些理论即便平庸无趣,但总能逗我发笑,而遵照常理,我应该对这封比那些理论更加夸张荒谬的信件报以更 大声的嘲笑;不过这封信件所用的语气却透着某些奇异的力量,让我不得不怀着充满矛盾的严肃态度来看待它。这倒不是因为我在某个瞬间真的相信了来信者的观点,认为有某个来自群星的种族隐匿在我们周围;而是因为在经过最初几番严肃认真的怀疑之后,我逐渐开始古怪地相信这位来信者不仅神智健全而且相当真诚。我敢肯定,他正面对着某些真实但却非常奇怪而又不同寻常的现象——他自己无法对此做出解释,只有通过这样充满想象力的方式来进行解答。我想,实际情况可能和他想的并不一样,不过另一方面这也不像是个毫无研究价值的故事。总之,这个人似乎过分激动和焦虑了,但我不认为这是毫无缘由的胡言乱语。从某种意义来说,他表现得非常明确而又充满逻辑——毕竟,他的故事令人困惑地与某些古老神话——甚至是最疯狂的印第安人神话——吻合得相当之好。

他可能真地在山里偶然听到了某些令人不安的声音,也真地找到了那块他在信里提到的黑色石头,但是他以此得出了许多疯狂的结论——他可能受到了那个自称是外来生物的间谍、而后又自杀了的男人的启发。这样便很容易推论出那个男人一定是完完全全地疯了,但是他自杀之前的说法可能还有着些许反常的逻辑性。这使得天真的埃克利——这个原本就因为民俗研究工作,对此类事情半信半疑的学者——相信了他的故事。至于事情最近的发展——可能是因为那些粗陋的乡下邻居像埃克利一样以为他的房子会在夜晚时分被某些离奇神秘的东西包围,因此他才没办法留住他的仆人和帮手。当然,那些看门犬应该的确是咆哮过。

至于那张唱片的事情,我只好相信他是通过他所说的方法而得到的。这肯定说明了什么:可能是某些由动物发出的声响,只是容易使人误认为是人类的谈话而已;或者那是某些在夜晚出没、隐藏起来的人类交谈时的声响。甚至这些人可能已经退化到一个比动物高级不到哪去的境地了。想到这里,我的思绪回到了那块刻着象形文字的黑色石头上,并开始推测它 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时我还想起了那些埃克利说他准备寄过来的照片,也就是那些老人们发现其令人信服得恐怖的照片——那上面又会是什么?

等重新再读了一遍那封难辨认的手稿后,我开始觉得我的那些容易上当的反对者们在这件事情上猜对的内容可能比我所承认的要多一些。毕竟,虽然并不存在民 间传说里提到的那些来自群星的怪物种族,但是可能还有某些奇怪的、甚至可能世代畸形的流浪者在那些世人回避的偏远山丘里出没。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些出现在泛滥洪水里的奇怪物体就不那么难以置信了。这样说来,就此猜测那些远古传说和最近的报道都有着这般大量的现实基础作为依据是否会显得太过冒昧呢?即便我仍怀有一些疑惑,可由这样一封亨利•埃克利书写得如此疯狂的怪信将这些想法重新翻了出来,依旧让我感到有些惭愧。

最后,我还是以一种感兴趣的友好语气回复了埃克利的信,并请他提供进一步的细节。他的回信几乎是立刻就随着返程的邮政车送到了我的手上。他兑现了承诺,在信中夹带了一些用柯达胶片记录下的场景和物品,好为他在信里所提及的内容进行说明。当我把这些照片从信封里拿出来的时候,我扫了它们一眼,同时察觉到一种奇怪的惊骇感,那就好像自己正在接近某些禁断的事物一般;因为尽管它们大多都有些模糊,但却仍有着很强的表现力,同时因为它们都是真实的相片,这种可恨的表现力被进一步的加强了——因为我能用直观的视觉来观察它们所描述的东西,而且所观察的对象还是通过一个不包含任何偏见、差错或虚伪的客观传输过程而得到的产物。

我越是看这些照片,就越发现我先前对埃克利,以及他的故事,所做出的评价有失公允。很确定,这些照片里包含着一些明确的证据证明在佛蒙特州群山里的确存在着某些东西。而且这种东西起码与我们寻常熟悉的事物和看法相去甚远。其中最最可怕的就是那只脚印——那是一张在阳光照耀下的,于一片荒芜的山坡上的小块泥地中拍下的照片。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绝对不是粗劣廉价的伪造品;因为那些视野中的轮廓清晰的鹅卵石与草叶为远近距离构成了一个明确的比尺,使得二次曝光这种小把 戏几乎无法实现。我曾称这东西为“脚印”,但“爪印”也许是个更好的词。即使是现在,我仍无法很好地描绘出它,只能说它非常像是螃蟹的模样,而且它的前后方向似乎也有些模棱两可。这脚印很深,而且很新鲜,但它的尺寸似乎与人类脚掌的平均大小相差不大。从最中央印记开始,数对看起来像是锯齿状的螯延伸向相反 的方向——如果这个东西只有这一种运动的器官,那么它的运动方式实在很令人困惑。

还有一张明显是在很暗的阴影里通过延长曝光时间拍摄下来的照片,它表现了一处位于林地里的山洞入口,而洞口里紧紧地塞着一块规则的圆形巨石。在洞口面前光秃秃的地上,可以勉强分辨出一些奇怪痕迹密集交织成网状,而当我用放大镜研究这张照片时,不安地发现这些痕迹和上一张照片中的那个脚印非常相似。第三张照片显示在一座荒野的山顶上竖立着一个好像德鲁伊仪式使用的立石圆环。在这个神秘石环附近的草大多数都被压倒和踩荒了,但是我却找不到任何的脚印,即使是在草上。照片上那些极遥远的地方显然确确实实是无人居住的起伏群山。这些山峰组成了照片的背景,一直绵延进入了模糊的地平线中。

但如果说这些照片中最令人不安的是那些脚印,那么最奇怪的则是那块在圆山密林里发现的黑色大石头。埃克利显然是在他的研究桌上拍下这张照片的,因为我看到照片里有一排排书籍以及背景上的米尔顿半身像。那个石头以一块稍微有些不规则的弯曲表面正对着照相机,宽大约一英尺,高有二英尺;但是如果要对这个表面,或者对这整个物体的形状进行准确描述的话,这几乎已经超出了语言表述能力的范围。我甚至都无从去猜测它是依照着怎样一个古怪的几何学原理进行切割的——不过那上面的确有人工切割的痕迹;此外,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东西会让我感觉如此怪异,如此确定地相信它不属于这个世界。至于那些表面上的象形文字,我只能分辨出其中的一小部分,但我分辨出的一两个符号依旧令我颇为震惊。当然,它们可能是伪造的,毕竟除了我之外肯定还有人读过由阿拉伯疯子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编写的那本可怕而又令人憎恨的《死灵之书》;不过即便如此,它仍然令我不寒而栗。因为我认出了其中某些表意文字,而我的研究则使得我将这些文字与那些最令人毛骨悚然、最为亵渎神明的传闻联系在了一起——那是一些讲述早在地球和太阳系内其它世界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疯狂事物的传说。

至于剩下的五张照片,其中三张是一些沼泽和山丘的场景——其中好像有某些隐匿而危险的住民留下的痕迹。另一张是一个留在地上的奇怪记号——他说他是清晨时分在自己房子附近拍摄下来的,在这之前的那个夜晚,看门犬咆哮得特别厉害。这个记号相当难辨认,没有人能从它上面真正得出什么肯定的结论;不过它极其可恶地与其他那个摄影荒芜山地里的痕迹或爪印相似。最后一张照片是埃克利自己的家:那是一栋非常整洁、有着两个楼层以及阁楼的白色房子,大约有一百二十五年左右的历史,还有一片保养得很好的草坪以及一条由石子围边的小路通向一扇雕刻得相当雅致、有着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大门。草坪上有几只巨大的看门犬蹲在一个表情愉快的男人附近。那个男人留着一圈剪得很短的灰色胡子,我猜他应该是埃克利——这应该是他自己拍的照片,从他右手握着的那个连着软管的球形按钮就可以推断出来。

看过照片后,我转向阅读那封冗长的、最近才写完的信,于是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我一直都沉浸在一个无以言表的恐怖深渊中。在这封信里,他开始详细地述说那些之前只是提了个大概的地方;他用长篇的文字抄誊下了在夜间偶然听到的词句;用长篇的记叙描述他在黄昏时分看到山上茂密的灌木丛里的粉红色东西;同时他还讲述了一个可怕的宇宙故事——他将各式各样的渊博学识运用到了与那个自称是间谍、后来又自杀了的疯子的对话中,从而提炼出了这个可怕的故事。我发现自己正面对着某些我曾在别处听说过的名讳和词句,某些联系着最令人胆寒的事物的名讳和词句——犹格斯、伟大的克苏鲁、撒托古亚、犹格•索托斯、拉莱耶、奈亚拉托提普、阿撒托斯、哈斯塔、伊安、冷原、哈利之湖、贝斯穆拉、黄色印记、利莫 里亚-卡斯洛斯、布朗以及 Magnum Innominandum【注】——同时,我感觉自己被拖拽着穿越过无可名状的亘古岁月、以及无法想象的维度空间,回到了那些即便是《死灵之书》的作者也只能用最模糊的方法去猜测的古老世界,那些来自外界的存在们恣意横行的古老世界。信中的文字向我讲述了那些初原生命生活的深渊;讲述了从那些深渊汩汩流淌出的溪流;这些溪流中有一条最微不起眼的小溪,它最终与我们地球的命运纠结交汇在一起。

【注:Yuggoth,犹格斯,犹格斯星,米•戈的殖民地,洛夫克拉夫特称它是冥王星

Tsathoggua,撒托古亚,一个长有黑色软毛,有如同蟾蜍般巨腹的旧日支配者。由克拉克•艾什顿•史密斯首先在他的北方净土系列中创造出来。

Yian,伊安,可能是指 Yian-Ho,这是一个在冷原上的可怕城市,出自《穿越银匙之门》

Leng,冷原,一个寒冷干燥的高原,不同的故事里它的具体位置也不同

the Lake of Hali,哈利之湖,一个处在哈斯塔城和卡尔克萨城 (可能在毕宿五) 附近的湖,这个湖由低温下凝结成半液态的气体构成。安布罗斯•比尔斯在他的《一个卡尔 克萨城的住民》的中称“哈利”是哲学中一个与死亡的性质有关的词。罗伯特•W•钱伯斯在《黄衣之王》又借用了《一个卡尔克萨城的住民》中的一些词,包括 “哈利”

Bethmoora,贝斯穆拉,邓萨尼勋爵所著的故事中的一个虚构的城市。

the Yellow Sign,黄色印记,一个虚构的符文,首先出现在《黄衣之王》里,其形式和作用始终没有完整的详述

L'mur-Kathulos, 利莫里亚-卡斯洛斯,L’mur 可能是指利莫里亚,神话中一个沉没在印度洋海底的大陆。卡斯洛斯则是罗伯特•E•霍华德笔下的一个来自亚特兰蒂斯的术士。

Bran,可能指的是 Brân the Blessed,是威尔士神话中的一个巨人,为不列颠之王。

Magnum Innominandum,拉丁语,意为不可提及的伟大存在。]

我的大脑渐渐晕眩;如今我开始去相信那些最反常、最难以置信的奇迹,相信那些以前我原本试图解释清楚的事情。一系列至关重要的证据多得可恨,多得势不可挡;而埃克利那冷静、科学的态度——那种将想象尽可能排除在那些发狂的、狂热的、歇斯底里的、甚至过分夸张的思辨之外的态度——对我的想法和判断产生了极其巨大的影响。当我将这封可怕的信件放在一边时,我已能理解他心中的恐惧,并且决定尽我一切的力量阻止人们接近那些耸立在荒野里、鬼怪出没的群山。即使是现在,时间已经消磨了我脑海里的印象,并且使我有些怀疑自己的经历与那些可怖的疑惑,但我仍不会去引述那些埃克利写在信里的内容,甚至不会诉诸文字写于纸上。当发现这封信、以及唱片和照片都消失之后,我的感觉几乎说得上是高兴和愉快——并且,我也希望那颗在海王星之外的新行星永远不会被发现,我会很快解释这其中的原因。

读过那封信之后,我关于那些佛蒙特州恐怖事物的公开辩论便彻底的结束了。那些反对者提出的理由和论据我都不再去回应,或者答应推迟再做回应。最终,这场争论逐渐被人们遗忘了。五月下旬和整个六月,我与埃克利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但是,偶尔会有一封信件丢失,为此我们就必须回忆我们各自的立场,并重新费力地再写上一封副本。总体上说,我们所努力试图去做的事情就是比较各个与那些晦涩的神话学识有关的记录,并获得那些出没在佛蒙特州的恐怖事物和上古世界传说整体之间的关联。

首先,我们已经差不多确定这些恐怖的东西和那些出没在喜玛拉雅山脉里的可怕的米•戈是同一种东西,是同一类具现的梦魇。另外,我们还有了一些非常有趣的关于动物学方面的推测,为此我不得不求助同一所大学的德克斯特教授,虽然埃克利曾强调过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我们之间的事情。可我之所以违反这个命令,只因为我认为眼下发布一个有关那些佛蒙特州偏远群山的警示——以及告诫那些越来越多打算去探索的喜玛拉雅山群峰的探险者——比起保持 沉默来说更有益于公众的安全。同时,我们逐渐谈论到一个具体的东西——解译那些刻在那块邪恶的黑色石头上的象形文字——这些解译工作也许能使得我们掌握某些过去从未有人知晓的、更深更令人眩晕的秘密。


Chapter III

六月底,那张留声机唱片也被送了过来——这次是从布拉特尔伯勒邮寄过来的,因为埃克利不信任家乡以北的铁路支线。他渐渐觉得有些东西正在刺探他的行动。此外,我们还丢失了一部分寄出去的信件,这让埃里克愈发的警惕。他在信里大谈某些人的鬼祟活动,并且确信这些人肯定是那群隐匿生物所利用的工具和代理人。在这类人中,他最怀疑一个名叫沃尔特•布朗的农民——这个阴沉乖戾的家伙独自居住在山坡上一处靠近密林的破旧小屋里——埃克利经常看见他似乎漫无目的地在布拉特尔伯勒、贝洛斯福尔斯、纽芬以及南伦敦德里等各个市镇的街角边闲逛,同时做出一些极其费解的举动。另外他在信中肯定地说,自己曾经有一次,在某个场合下,偶然听到布朗的声音出现在一场非常可怕的对话。此外,他曾在布朗的房子附近发现了一个脚印或爪印,这可能包含一些最为不祥的暗示。因为,这个痕迹非常靠近一些属于布朗的脚印,近得有些古怪——而且,布朗的脚印还正对着那个痕迹。

因此,埃克利驾驶着他的福特车,穿过佛蒙特州荒凉的乡间小路,来到了布拉特尔伯勒,再将唱片邮寄给了我。在与之一同送过来的便条里,他坦白地说自己渐渐害怕穿过那些小路了,除非是在天色大亮的时候,否则他都不敢去汤森镇购买生活用品。他一遍又一遍反复申明,对这些事情知道得太多没有好处,除非居住在距离那些可疑的寂静群山非常遥远的地方。他很快就要搬去加利福利亚,和他儿子住在一起,但是要放弃一个汇聚了自己所有记忆和祖先感情的地方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在把唱片放进我从大学行政办公楼里借来的机器前,我仔细翻阅了埃克利寄来的各种信件,并再一次阅读了所有相关的解释。他说这张唱片是他于 1915 年 5 月 1 日凌晨 1 点左右在一个被封闭的山洞口前录下的。这个洞穴位于黑山西面,从里氏沼泽中隆起的山坡上。那块地方经常会传出某些奇怪的声音,因此,埃克利才会带着留声机以及空白的唱片期待有所收获。以往经验告诉他,五朔节前夕 【注】——就是那些欧洲秘密传说中举行恐怖的午夜拜鬼仪式的夜晚——可能会比其他日子里有更多收获。事实上他也果然没有失望。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从此之后他就再也没能在这个地方听到同样的声音。

【注:the May Eve,四月三十日夜晚。沃尔珀吉斯之夜,欧洲中部和北部春季节日。基督教兴起后,由于这是异教徒的节日,因此被冠以女巫集会、拜鬼仪式等等恶名。】

和大多数在森林里偶然听到的声音不同,这张唱片上记录的声音更像是一种仪式,其中包括了一个可能是人类的声音,但埃克利一直没能确定那到底是谁的嗓音。他不是布朗,更像是一个有着良好修养的人。不过,唱片里的另一个声音才真正是这张唱片的关键——因为那是一种应当被诅咒的嗡嗡声,虽然与人类声音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却带着一种学者的腔调,而且相当精通英语文法。

记录用的口述录音设备工作状况时好时坏。当然,当时埃克利所处的位置也不利于录音。因为那场仪式离得较远,而且仪式上的声音大都被挡在了封堵起来的洞穴里;所以实际上录下的对话非常的零散。埃克利给了我一份文字抄本来说明他觉得其中的那些词句究竟为何。准备调试好机器之后,我又重新浏览了一遍这份抄本。文本的内容并非充满了敞开直白的恐怖,而是透着一种隐晦的诡秘;但是它的来源以及获取它的方式却给这份抄本附带上了无法用文字表述的恐怖联想。我会在这里写下所有我能记得的部分——我很肯定我的记忆准确无误,因为我不仅读过那份抄本,而且还一遍又一遍地听过那张唱片。它绝不是那种会被迅速、轻易遗忘掉的东西!

   (一些无法辨识的声音)

   (一个有文雅的男性人类声音)

_   …… 是森林之王【注 1】,即使……以及冷原之人的礼物……所以,从那些黑暗之源到那些星空之渊,从那些星空之渊到那些黑暗之源,永远是对伟大的克苏鲁的赞美、对撒托古亚的赞美、对那不可言说其名讳的他的赞美。永远是对他们的赞美,充满森之黑山羊。耶!莎布•尼古拉斯!那孕育千万子孙的山羊!_

   (一个模仿着人类说话的嗡嗡声)

_   耶!莎布•尼古拉斯!那孕育千万子孙的森之黑山羊!_

   (人类的声音)

_   它已经穿过森林之王,正在……七与九,走下缟玛瑙石阶……贡颂深渊之中的他,阿撒托斯,汝教会吾等奇迹……用夜之翼超越星空之外,超越那……因此,犹格斯是最年轻的孩子,在边缘那黑暗的以太里转动……_

   (嗡嗡的声音)

_   ……走出去到人类之中去,找到那些道路。深渊中的他也许会知道。所有一切都必须告诉奈亚拉托提普,伟大的信使。而他将会换上人类的外貌,那蜡质的面具还有那掩藏的长袍,从七日之地降临,去嘲笑……_

   (人类的声音)

_    奈亚拉托提普,伟大的信使,穿越虚空为犹格斯带来奇妙愉悦之人,百万蒙宠者【注 2】之父,阔步行过……_

【注 1:Lord of the Wood 可能是指莎布•尼古拉斯】

【注 2:the Million Favoured Ones ,怀疑是指旧日支配者。】

这就是我播放唱片后听到的词句。当时怀着一点点发自内心的恐惧和犹豫,我按下了留声机的机械臂,听着唱针的蓝宝石针头发出最初的刮擦声。我很欣慰自己最先听到的是一个模糊而且断断续续的人类声音——那是一个成熟而且有教养的声音,似乎略带着一点波士顿口音,显然不是佛蒙特州当地山里的居民。当听着这微弱却又挑动心绪的声音时,我似乎逐渐在埃克利仔细准备的抄本上找到了对应的部分——当那个人开始吟诵,用那成熟的波士顿口音说:

“耶!莎布•尼古拉斯!那孕育千万子孙的山羊!”

这时,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直到今天,每当回顾起那个声音是如何撼动我内心的时候,我仍会止不住地颤抖。虽然我当时已经阅读了埃克利的叙述,早已做好了准备,但那种震慑仍旧来得异常强烈。后来我也曾向其他人描述过这张唱片的内容,但听过我的描述后,所有人都认为唱片里的声音不过是些粗劣的伪造和疯话;可是,他们毕竟没有听过那张该被诅咒的东西,也没有读过埃克利寄来的大堆回信 (尤其是第二封令人胆寒却又包罗万象的长信) 。如果他们听过那张唱片,如果他们见过那些回信,我相信他们会改变看法的。说到底,我很后悔自己一直听从埃克利的意愿,没在其他人面前播放过那张唱片;另外,我们的往来书信也全都弄丢了——这更让我觉得无比惋惜。但是,我听过那个声音,并有着明确的直观感受,又了解唱片的背景及与之相关的情况,所以对我而言,那个声音实在是让人恐惧。它紧接在那个人类的声音之后,像是一种仪式性的应答。但在我想象力,那仿佛是一种恐怖可憎的回音,它回荡在那些位于世界之外、凡人无法想象的地狱里,穿越过不可思议的深渊最终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距离我最后一次播放那张亵渎神明的蜡克盘已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但直到现在,这些年来的每时每刻,我仍能听到那恶魔似的微弱嗡嗡声,就像是那声音第一次传到我耳边一样。

“耶!莎布•尼古拉斯!那孕育千万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可是,虽然那声音一直在我耳朵里回荡,但我至今都无法准确分析它的特征,更无法形象地将之表述出来。它听起来就像是将一只令人作呕的巨大昆虫所发出的嗡嗡声生硬地挤压成了一种异类种族使用的语言——虽然吐字清晰,但我敢肯定发出这种声音的器官肯定与人类的声带,甚至与一切哺乳动物的声带都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不论在音色、音调、振幅还是泛音上,那种声音都显得相当怪异,完全不同于人类、或是任何地球生物所发出来的声音。我初次听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时几乎被吓昏了过去,只能头晕目眩、心不在焉地继续听着唱片播发剩下的部分。而等到这个嗡嗡声开始诵念那段较长的话语时,那种在早前听到较短部分时感受到的无以伦比的邪恶感觉又得到了急剧的放大。直到最后,唱片在那个操着波士顿口音的人类所发出的、异常清晰的言语中嘎然而止;而我仍呆呆地坐在原地,长久地盯着那台自动停下来的机器。

自然,我后来又反复播放过那张令人惊恐的唱片,并尽参照埃克利给出的抄本,竭尽全力地注释和分析了其中的内容。倘若在此复述我们的结论,那将是一件既令人惶恐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不过我可以透露一些简单的信息——即我们都同意,我们发现了一条有关某些古老秘教的重要线索,并且能顺着这条线索追溯到那些密教奉行的某些最令人厌恶的原始习俗的最初源头。在我们看来,这些隐匿的外来生物似乎与人类中的某些成员组成了某种古老且复杂的同盟关系。但我们不知道这种同盟关系延伸得有多宽广;也不知道同盟目前的状况和早古时期时又有何不同;不过,这至少留下了些许空间,供我们永无止尽地去进行恐怖骇人的猜测。似乎,在几个明确的时代里,人类曾与那不可名状的无尽虚空建立起了某些极其可怕的古老联系。这意味着,那些出现在地球上的、亵渎神明的言行可能是从那颗围绕在太阳系边缘、黯淡无光的犹格斯星上传来的。但是,这颗人口稠密的行星只不过是那个恐怖的星际种族所占据的一个前哨罢了,它们真正的、最初的起源肯定在更加遥远的地方,甚至远在爱因斯坦所宣称的时空连续统一体之外,或是远在人类所知晓的最广博的宇宙边界之外。

于此同时,我们依旧讨论那块黑色的石头,并试着寻找出一个最好的方法将它送到阿卡姆来——因为埃克利认定,我在他进行这些噩梦般的研究时过去拜访是极不明智的决定。出于某些考量,埃克利不愿相信任何寻常的,或是我们习以为然的运输路线。他最后决定亲自带着那块石头穿过乡野前往贝洛斯福尔斯,然后再利用当地的波士顿-缅因州的铁路系统经过基恩、温彻顿以及菲奇堡等地绕上一个大弯转寄到我的手上——可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需要驾车经过一些比平常驶往布拉特尔伯勒的主要干线偏僻得多的乡间小路,而且还需要穿过更多的森林。 埃克利告诉我,上次给我邮寄留声机唱片邮的时候,他留意到一个男人在布拉特尔伯勒的快递局附近徘徊,而这个男人的表情和举止让他觉得颇为不安。他注意到,那个男人似乎非常焦虑,甚至在面对着工作人员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随后,他又看见那个男人搭上了托运唱片的火车。有介于此,埃克利承认,在他看到我回信告知他唱片顺利寄达前,他从未完完全全地安心过。

这个时候,也就是六月的第二个星期,我寄出的另一封信又失踪了。直到埃克利寄来的一封语气焦虑的回信时,我才得知此事。自那之后,他告诫我不要再寄到汤森镇去,而是把所有的信件都寄到布拉特尔伯勒,并保存在存局候领处由他亲自领取——他可以频繁地开着自己的汽车,或者乘坐长途公共客车线 (这条线路后来被铁路支线提供慢车客运业务给取代了) 往返布拉特尔伯勒。我清楚地意识到,他正在变得越来越焦虑,因为他开始毫分缕析地描述那些看门犬在无月的夜晚发出的频繁咆哮声,以及清晨来临时,他偶尔在农舍庭院后方的小路与泥地里发现的新鲜爪印。还有一次,他提到大量爪印——多得完全可以算得上一支军队——与一行由看门犬留下来的、同样密密麻麻、毫无退缩的脚印对峙的场面。此外,他还寄来了一张极度令人不安和憎恶的快照作为证明。他在信中说,在这之前的那个夜晚,看门犬们竭尽全力地咆哮了一夜。

6 月 18 号,星期三的早晨,我接到一封来自贝洛斯福尔斯的电报。埃克利在电报中说他已经将那块黑色石头寄出,由波士顿-缅因州的铁路系统中的 5508 号列车负责托运。列车将于中午 12 时 15 分 (标准时) 离开贝洛斯福尔斯,并在下午 4 时 12 分抵达波士顿北站。因此,我估计它最晚应该会在第二天中午抵达阿卡姆;因此,我整个星期四上午都在等这件包裹。但直到中午时分,那块黑色的石头依旧没有出现。于是,我给快递局打了个电话,却被告知他们没有收到任何寄运给我的货物。我渐渐惊惶起来,并且立刻给波士顿北站的快递员打了长途电话;而当得知我的货物根本没有出现时,我反而镇定了下来,几乎没感到丝毫的意外。5508 号火车前一天抵站时仅仅晚点了 35 分钟,但是上面却没有邮寄给我的包裹。不过,快递员向我保证会对此事展开调查。那天夜里,我连夜写了封信寄给埃克利,概述了所遭遇的情况。

第二天下午,波士顿方面以值得夸赞的速度迅速完成了调查工作,而快递员在得知了事情经过后也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根据搭乘 5508 号火车的铁路快递员工回忆, 那天似乎的确发生了一件可能与丢失包裹密切相关的事情——前一天下午 1 点、火车停靠在新罕布什尔州基恩站的时候,这位员工与一个黄棕色头发、声音颇为奇怪的瘦削男人发生过一次争执。

他说,那个农夫模样的男子对一个很重的箱子非常感兴趣,并且坚称那里面有他的东西。但是他的名字既没有出现在列车乘员的名单上也没有登记在公司的记录里。那个男子自称名叫“斯坦利•亚当斯”,他的嗓音非常古怪、口齿不清,而且还夹杂着嗡嗡声。而听他说话的时候,那名员工突然反常地感到头晕目眩,并且变得昏昏欲睡起来。这位员工已经无法清晰地回忆起这次对话究竟是如何结束的了,不过他记得当火车驶离站台时,他才开始完全清醒过来。波士顿方面的快递员补充说这位员工是一个年轻人,公司内部一致认定他非常诚实可靠,而且背景干净,此外他也在公司工作了很长时间了。

在快递局那里得到了这名员工的名字和住址后,当天晚上,我亲自到了波士顿拜访了他。他是直率、讨人喜欢的家伙,但我发现,除了之前陈述的事情外,他也说不出更多的信息了。更奇怪的是,他甚至都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认出那个出现在基恩、打听包裹的怪人。意识到他没办法向我提供更多信息后,我折返回到了阿卡姆,一直在桌前坐到清晨,分别给埃克利、快递公司、警察部门以及基恩车站的负责人各写了一封信。我意识到这个有着奇怪声音,并且对那位年轻员工施加了古怪影响的男人在整场离奇不祥的事件中扮演着一个非常关键的角色,因此我希望在基恩车站的雇员以及电报局的记录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情,甚 至或许能告诉我那个男人是在何时、何地以及如何询问那个年轻职员的。

不过我必须承认,这些调查均无果而终。的确有人注意到那个有着奇怪嗓音的男子曾于 6 月 18 日下午早些时候出现在基恩站附近,而且还有一个闲人依稀记得他身边有一个沉重的箱子;但是他对那个人一无所知,之前从未见过,而在那之后也再未遇到。根据目前的信息显示,他没去过电报局,也没有收到过任何的消息;同时铁路局方面也没有通知任何人那块黑色的石头被送上了 5508 号列车。自然,埃克利也加入了调查的行列,甚至他还亲自前往基恩,问询了车站附近的居民与员工;但是在这件事情上,相比于我的态度,他更有点儿宿命论的想法。似乎,他觉得箱子的丢失是件不可避免的事情,是事态发展下来的必然结果,也是一个充满威胁意味的不祥预兆。因此,他也对石头的失而复得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他在信里说,那些群山里的生物与它们的代理人毫无疑问都有着某种催眠与心灵感应的力量;而在有一封信中他还暗示说,他不认为那块石头还留在地球上。但这件事情却将让我有些愤怒。因为我觉得如果那块石头能平安送到我手上,那么自己至少还有机会能从那些模糊不清的古老象形文字中学习到一些深奥的、令人惊异的东西,可现在连这点机会也一同丢失了。倘若不是埃克利随后又寄来一系列接踵而至的急信,这件事情或许会让一直我心痛不已、无法释怀。但埃克利在随后寄来的急信中表示,群山里的恐怖情形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全新的局面,这立刻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


Chapter IV

埃克利的笔迹变得更加颤抖了,甚至显得有点儿可怜。在信里,他说那些未知的东西表现得更加坚定了,并且开始逐渐向他逼近。每逢无月,或是月光黯淡,的晚上,那些看门犬发出的咆哮声便会变得的让人毛骨悚然起来;甚至,白天经过那些偏僻小路的时候,他都能发现某些东西为了阻碍他通行而留下的痕迹。八月二日那天,他驾驶着自己的汽车前往村里。但当他沿着大路准备穿过一小片茂密的树林时,他发现有一颗大树的树干横挡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当时陪在他身边的那两只大型看门犬发出了凶猛的咆哮声,这让他意识到附近肯定潜伏着某些东西。如果没有那两只看门犬的警告,他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些什么——不过,这段时间以来,若没有至少两只忠实强壮的看门犬陪在左右,他决不会离开房子半步。此外,八月五号和八月六号,他也在路上遇到了些状况;其中一天有人在林子里向他开了一枪,但子弹仅仅只是擦过了他的汽车;而另一天,看门犬咆哮在车上咆哮了许久——这意味着林地的确藏着某些邪恶的东西。

八月十五日,我收到一封语气颇为慌乱的急信。这封信的内容让我极度不安,同时也希望埃克利能撇下自己孤僻寡言的习惯,转而寻求于法律的援助。这件事情发生在十二日的夜晚——当晚他的农舍如同战场一般子弹横飞;而第二天清晨,他发现自己驯养的十二只看门犬中有三只已被袭击者射杀。此外,大路上散布着无数的爪印,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由沃尔特•布朗留下的人类足迹。埃克利曾打电话到布拉特尔伯勒想要再订购一批看门犬,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电话线便被掐断了。而后,他开着汽车亲自去了一趟布拉特尔伯勒,并在当地听说了线路故障的原因——架线工们发现穿越纽芬北部荒凉群山的主电缆在密林里被整齐地割断了。他在信里说,他准备带着新买来的四只健壮猎犬,以及为他那只大口径连发步枪而准备的几箱弹药开车回家。他是在布拉特尔伯勒的邮局里写下这封信的,而这封信没做任何延误,顺利地寄到了我的手上。

到了这个时候,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已由严谨地研究迅速转为私底下的焦虑。我为置身在那间偏远农场里的埃克利感到担心,同时也隐约为自己感到忧虑,因为我现在已经与那些发生在群山里的怪事脱不了干系。事态已逐渐蔓延开来。它会将我一同卷入,甚至将我完全吞没吗?我在写给埃克利的回信里敦促他去寻求帮助,并且暗示他,如果他不愿意,那么我会亲自采取行动。尽管他不愿意将我牵扯进来,但我依旧提议要亲自前往佛蒙特州,并协助他向有关当局解释目前的情况。可是,我仅仅收到一封来自贝洛斯福尔斯的电报作为回应,上面写着:

感谢提议,但你没有什么可做的。万勿私自行动,不会有结果。这只会伤害我们,等候解释

亨利•阿克利

可是,事情依旧没有好转,反而进一步恶化起来。我写信回复了这封电报,但不久之后,埃克利便寄来了一封潦草的短信,同时连带着揭露出了一条令人惊骇的消息——他不仅没有向我发过电报,而且也没收到我在接到电报后寄出的回信。在得知这件事情后,他前往贝洛斯福尔斯进行了一些仓促的调查工作,最后发现这封电报是由一个黄棕色头发怪人发送的——有人记得这个人的嗓音粗哑得有些奇怪,而且说话时还带着古怪的嗡嗡声——但除此之外,再没别的线索了。邮局的职员向他出示了电报发送者用铅笔潦草书写的电报原稿,埃克利根本不认识纸上的笔迹。值得注意的是,电报的签名被错写成了“阿克利”而不是“埃克利”。这让人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某些联想,但就在这显而易见的紧急关头,他仍旧在不厌其烦地详细描述他所面临的危机。

他提到看门犬不断死去,也说起要再补充一些。他还提起自己打算更换些枪械——现如今,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枪支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角色。这段时间里,他经常能在道路与农场的后方发现大量的爪印,其中还混杂着布朗的脚印,以及至少一两个穿鞋的人类脚印。埃克利承认,事态已经糟到了极点;他觉得不管能不能将这座老房卖出去,他都应该马上搬到加利福尼亚去与自己的儿子生活在一起。但是想要离开这块他真真实实当作家园的土地绝非易事。他必须努力坚持得更长久一些;也许他能吓跑那些入侵者——尤其当他公开表示放弃所有努力,不再进一步去刺探它们的秘密之后,更是如此。

我立刻回复了埃克利的来信,重申了提供帮助的建议,同时表示希望能亲自拜访他并协助他说服当局相信他所面临的可怕险境。回信时,他的态度似乎不如我预料的那么强硬。他重申自己想要再拖延一阵子——好把一切都打理好,并让自己从心底接受这个离开他几乎病态般珍爱着的故乡的念头。人们一直都在用怀疑与轻蔑的眼光看待他的研究和猜测,所以他最好还是在不引起引起村子骚动的情况下安静地离开那里,免得人们纷纷开始怀疑他是否神志健全。他承认,他受够了,但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能带着一丝尊严离开自己的家乡。

这封信于八月二十八日寄到了我手上,与此同时我书写并寄出一封回信,尽我所能地鼓励和支持了他的想法。显然,这封充满鼓励的信起到了效果,因为当他回信确认收到我的消息时,已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连带着叙述上许多可怖的事情。不过他仍旧不太乐观,并且在信中简单地表示他认为是满月时节的光芒喝阻了那些生物,才造就了这段相对平静的局面。他希望这段时候不要出现乌云密布的夜晚,并含糊地宣布当月亮开始亏缺时,他便会搬到布拉特尔伯勒去居住。于是我又写了一封洋溢着鼓励和支持的回信,但九月五日,我又收到了另一封来信——这显然不是针对我的鼓励而书写的回信,而是埃克利继上一封信后紧接着又寄来的另一封新信。面对这封急信,我再也想象不出任何充满希望的回复。考虑到它的重要性,我觉得还是将之全文引述为好——起码也应该凭借着我对那份令人极其不安的手稿的记忆,尽可能记录下来。它大体上的内容如下:

星期一

亲爱的威尔马斯:

对于上一封信来说,这是一封令人沮丧的附言。昨晚阴云密布——但是没有下雨——也没有一点点月光能穿透浓密的云层。事情糟透了,我想我离终点已经越来越近了。午夜过后,某些东西降落在了我的屋顶上,所有的狗都冲了出去,察看那到底是什么。我能听见它们在附近猛扑和狂奔,还有一只试图从低矮的侧房跳上屋顶。那上面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打斗,我听到一阵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恐怖嗡嗡声。接着又传来了一种可怕的气味。几乎在同时,数颗子弹穿过窗户,几乎是擦着我的身子飞了过去。我猜那些群山里的生物所组成的大军趁着看门犬因为屋顶的事情正在分神的时候接近了房子。屋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不太清楚,但恐怕那些东西已经学会如何更好地控制它们那些能够飞越宇宙空间的膜翼了。我熄了灯然后利用几扇窗户当作射击孔,把步枪摆在刚好不会打中看门犬的高度上向四周射击了一圈。这个举动好像结束了整件事情,不过早上的时候我在后院里发现有几大滩血迹,血迹旁边还有几滩绿色而且粘稠的东西——那东西有着一种我所闻过的最糟糕的气味。我还爬到了屋顶,并且在那里发现了更多粘稠的液体。一共有五只看门犬被杀死了——我觉得我可能因为瞄准得太低而击中了其中的一只,因为它的后背挨了一枪。现在,我正在修理枪击打破的窗玻璃,并准备去布拉特尔伯勒带回更多的狗来。我想那个养狗场的人一定会以为我疯了。过一阵子再给你写另一封信。我想我会在一或两周内准备好搬家,虽然一想到这事情就好像是要杀了我一般。

仓促的埃克利

但这并不是埃克利寄出的唯一一封来信。第二天早晨——九月六日——另一封信又来了。信纸上那些疯狂而潦草笔迹令我感到心力交瘁,同时也陷入了一个完全不知道该说些或做些什么的迷茫境地。再一次地,我只能按照我的记忆尽可能如实地在这里引述这封信的内容。

星期二

云层还是没有散开,所以夜晚仍然没有月亮——再则,月亮这时也在逐渐亏缺。如果我知道它们会在电缆修好的同时立刻再次切断电缆,那我肯定会为房子通上电线,并再配上一个大探照灯。我想我要疯了。也许我写给你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或者精神错乱的臆想。以前就已经够糟了,可到了现在,一切都变得糟透了。昨天夜里,它们向我说话了——它们用那种应该被诅咒的嗡嗡声向我讲述了一些我根本不敢再复述给你听的东西。我听见它们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看门犬发出的狂吠声,甚至还有一阵,一个协助它们的人类声音盖过了它们所发出的嗡嗡声。别插手,威尔马斯——这件事情比你或者我曾设想过的还要可怕得多。它们现在不打算让我去加利福尼亚了——它们不打算让我继续活下去,或者继续以某种理论上和精神上相当于活着的状态存在下去——不仅仅是去犹格斯,而且还会在那之外——远离银河系之外,甚至可能是超越宇宙最后一道弧形边缘之外的地方。我警告它们,我不会去任何它们希望我去的地方,也不会让它们用计划好的可怕方法带走我,但是我猜这毫无用处。我所居住的地方实在太偏僻,不久之后它们便能和夜晚一样,在白天的时候出现在我房子附近。又有六只狗被杀死了,而且当今天我驾车穿过森林里的公路,开往布拉特尔伯勒的时候,我觉得它们从始至 终都跟在我附近。

我试图寄给你留声机唱片和那块黑色的石头本身就是个错误。你最好赶在一切都太晚之前毁掉那张唱片。我明天会再写一封信给你——如果我还在这里的话。希望我能安排好带着书和其他东西到布拉特尔伯勒去,并且寄宿在那里。如果我可以,我一定会抛下一切逃之夭夭,但是我脑子里有某些东西却阻止我这么做。我能悄悄地逃到布拉特尔伯勒去,在那里我应该是安全的,但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个关在这所房子里的囚徒一样。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即使我不顾一切努力试 图逃走也徒劳无功了。这一切都太可怕了——别搅进来。

你的朋友,埃克利

收到这封可怕的来信后,我一晚没睡,并开始怀疑埃克利是否仍然神智健全,头脑清楚。这封短信的内容完全是疯癫狂乱的,然而它的表达方式——考虑到以往 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却蕴含着一种可怕而强大的说服力。我根本没有试图去答复这封信,反而觉得最好还是等到埃克利有时间回复我寄出的最后一封信件后再作打算。可就在接下来的第二天,这样一封回信便真地送到了我面前。但是信中讲述的新情况却使得它带来的、任何名义上的回复都显得黯然失色。下面就是我能回忆起的信件内容——信纸上的字迹很潦草,而且满是污渍,似乎是在一个相当疯狂和仓促的过程中写下的。

星期三

威-

我收到了你的来信,但现在再讨论些什么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我现在完全听天由命。我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意志力去赶跑它们。即使我愿意放弃一切去逃跑也无法逃离它们的阴影。它们会抓住我的。

昨天它们送来了一封信——我在布拉特尔伯勒的时候,乡村免费邮递的邮递员带给我的。印的是贝洛斯福尔斯的邮戳。里面说了它们准备怎样对付我——我不能再作复述了。你自己要小心!毁掉那张唱片。在多云的夜晚保持警惕,月亮一直在亏缺。希望我敢去寻求帮助——这会让我提起精神坚定意志——但敢到这里来的人都会说我疯了,除非遇到某些证据。毕竟不能没有理由便要求其他人到这里来——我与其它人有很多年没联系了。

但我还没有告诉你最糟的事情,威尔马斯。打起精神来读一读下面这些东西,因为它会令你更加震惊。但是,我是在告诉你真相——我已经见过、接触过这些东西中的一个,或者这东西一部分。老天,那可怕极了!当然,它是死的。我的一条狗逮住了它,我今天早晨在狗舍附近找到了它。我努力试图将它保存在木棚里,好说服别人相信整件事情,但不出几个小时,它就分解消失了。什么也没留下。你知道,那些曾出现在河里的东西,往往只有在大洪水后的第一个早晨才看得到。而最可怕的是,我试着拍下它的照片给你,但当我洗出相片时,上面除了小木棚外什么也看不见。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构成的?我看见它,我摸到了它,而且它们也留下了脚印。它们肯定是由物质构成的——但究竟是什么样的物质呢?我没法描述它的形状。它像是一只巨大的螃蟹,在它应该是头部的位置上有着许多由厚实、粘性的东西形成的角锥状的肉环或肉瘤,上面覆盖着许许多多触角。我以前提到的那种粘稠的绿色液体是它的血液或者体液。现在每一分钟都有更多这些东西降临到地球上来。

沃尔特•布朗失踪了——我在这一带他常出没的村镇街角附近一直没看到他。我一定在开某一枪的时候打中了他,但这些生物似乎总是努力将它们的死伤者带走。今天下午去镇子上没遇到任何麻烦,但恐怕它们已经不再接近我了,因为它们已经肯定我无法逃跑了。我在布拉特尔伯勒邮局写下这些。也许这就是永别了——如果它是,写给我儿子乔治•古迪纳夫•埃克利。他在加利福尼亚,圣迭戈,普利斯特大街,176 号。但是不要到这里来。如果你在一个星期后还没收到我的消息,没有在报纸的新闻里看到我的话,就写信告诉那孩子。

我现在要打出手里最后两张牌——如果我还有毅力这么做的话。首先我会用毒气对付这些东西 (我已经拿到合适的化学品,也为我自己和看门犬们安排好了面具) 如果它不管作用,我会告诉治安官。如果他们希望,他们会把我锁进精神病院 ——这总比让那些东西为所欲为强。也许我能让他们注意房子周围的脚印——它们都很模糊,但是我每天早晨都能找到它们。但是,我猜警方会说我是用某种方法伪造出那些脚印的,因为他们一直觉得我是个古怪的家伙。

一定要让政府的警察在这里过一夜,亲眼看一看——但可能那些生物会知道这些事情,然后在那个夜晚不靠近我的房子。只要我晚上试图打电话,它们就会切断我的电线——架线工一直都觉得这非常奇怪。他们本可以为我作证,但他们离开了,而且还猜测是我自己切断了电话线——早在一个星期前他们就不再愿意为我维修电线了。

我能找到一些无知的人为我证明这些恐怖的东西是真的,但所有人都会嘲笑他们所说的话。而且,不论如何,他们早在很久之前就刻意避开我的住处,所以他们也不知道最新的进展。你无论如何都没法让那些邋遢的农夫们能带着微笑来到我房子里。邮递员听说了他们的话,并为此取笑我——老天啊。要是我敢告诉他这事情是多么真实该有多好!我想我会试着让他注意那些爪印,但是他只在下午过来,而这个时候那些脚印通常都消失了。如果我用一个盒子或者平底锅盖在一个上面保存下来,他又会确定那只是一个玩笑或者冒牌货。

我真希望自己不要做个这样的隐士,那样人们就会像以前一样过来串门。除了那些无知的人外,我从来不敢向其他人展示那黑色的石头和柯达相机拍下的照片,或者播放那张唱片。其他人会说我伪造了整件事情,他们会嘲笑我,但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不会做。但我也许会试着展示那些照片。那些照片清楚地给出了爪印的模样,即便拿东西本身并不能在照片上留下影像。今天早晨那东西消失殆尽前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到,太可惜了!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意这些事情。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住进一间疯人院也不差。那里的医生能帮我再虚构出一个新的想法,好彻底远离、忘记这座房子。也许这就是拯救我的方法。

如果你没有听到我的消息,写信给我的儿子乔治。再见,毁掉那唱片,别掺进来。

你的朋友,埃克利

坦白地说,这封信将我推进了最黑暗的恐惧之中。我不知道该在回信中说些什么,只能潦草地写上几句无法连贯的建议和鼓励,然后用挂号信寄了回去。我记得自己在信里敦促埃克利立刻搬到布拉特尔伯勒去,并设法寻求当局的保护;我还记得自己在信里表示,我会带着唱片赶过去,并协助他说服当局相信埃克利是神智清醒的。此外,我觉得自己也提到警告公众的问题——并在信里说是时候发出大规模的警告,提醒人们警惕潜伏在我们之中的异类。根据此刻自己感受到的压力,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相信了他所说的一切事情;不过,我认为他之所以没能给那只死去的怪物拍下一张照片,是因为他自己由于激动而导致的疏忽,并非怪物本身的某些离奇特性。


Chapter V

接着,九月八日星期六下午,我又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非常干净整洁,而且是用打字机打印出来的。它与以往的来信形成了奇怪的反差,同时也让我逐渐冷静了下来;这封充满了安慰与邀请的怪信必定标志着偏远群山里的恐怖事态出现了极其重大的转变。和先前一样,我将根据自己的记忆完整引述这封信的内容——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我尽可能地保留了来信的风格。这封信盖着贝洛斯福尔斯的邮戳。此外,寄件人的签名和信件正文一样是打印出来的——那些刚学会用打字机的新手经常犯这种错误。不过,信件的正文却非常准确,不太像是初学者的作品;于是,我推测埃克利过去肯定使用过打字机——或许是他在大学里的那段时候。虽然这封信勉强地抚平了我的情绪,让我微微放松些,但在这种放松之下却仍潜伏着一丝不安的感觉。如果在惊恐万分的时候,埃克利还是清醒正常的,那么现在这样松弛镇定下来后,他是否依然神志健全呢?另外他所谓的“关系改善”……究竟是什么?整封信所表达的观点与埃克利以往的态度出现了截然相反的对立!总之,这就是那封信的大体内容——仍旧是我根据自己那引以为傲的记忆力仔细誊写下来的结果。

佛蒙特州,汤森镇

1928 年 9 月 6 日,星期四

我亲爱的威尔马斯:

我很高兴地通知你,你不必再为我写信告诉你的那些傻事感到焦虑了。我说的“傻事”主要是指那些担惊受怕时写下的胡言乱语,而不是之前叙述的奇异现象。那些异象全是真的,而且也非常重要;但我错就错在采取了一个非常不恰当的态度来应对它们。

我记得自己之前曾在信里说那些奇怪的访客正在与我沟通,并且试图与我进行对话。昨天夜里,这种语言上的交流变成了现实。在得到某些信号后,我同意让那些围在外面的家伙派遣一个信使进入我的房子——我简要说明一下,这个信使是人类。他向我讲述了许多你和我甚至都不曾想象过的情况,同时也清楚地证明了一件事——我们完全曲解误读了这些这些外来者在地球上保持秘密殖民地的意图。

那些邪恶的神话曾叙述了它们带给人类的礼物,也提及了它们希望在地球上获得的东西,但这似乎全都是一些对寓言的愚昧误解——创造和传播神话的人并不了解这些寓言,因为它们是另一种文化背景与思维习惯下的产物,而这种文化背景与思维习惯和我们所想象过的任何事物都完全不同。而我的看法,和那些无知农民与野蛮第安人所作出的猜想一样,亦远远地偏离了事实的真相。那些过去曾被我认为是病态、可耻而且极不光彩的事情,实际上是非常值得敬畏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光荣的。它们大大地扩展人类的思想疆域——但人类面对完全陌生的异类时永远会觉得憎恶、恐惧与畏缩,而我之前的偏见就完全是因为这些恐惧情绪在作怪。

现在,我为我在夜间冲突时中对这些怪诞而又不可思议的生物所造成的伤害感到惋惜和懊悔。要是我在一开始就同意与它们进行和平而理智的对话该有多好!但是它们忍受了我的恶意,它们的情感与我们非常地不同。它们在佛蒙特州寻找代理人时非常不幸地找上了一些地位卑微的人类——例如,已故的沃尔特•布朗。他使我对它们产生极大的偏见。实际上,它们从未故意伤害人类,反而常常被我们无情地错怪与窥探。有一伙恶人组织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教团,代表着某些来自其他位面的可怕力量,致力于追踪并伤害它们——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人与哈斯塔和黄色印记有关,以你渊博的神秘学识应该会明白我的意思。对了对付这些袭击者,外来者们采取了非常激烈的警戒措施——但这并不是在对付人类。顺便一提,我听说我们丢失的许多信件都是被那些怀有恶意的邪教密使们偷走的,外来者没有参与此事。

至于人类,这些外来者仅仅希望我们能与它们和平相处,不要打扰它们;此外它们也希望能与那些有智慧的人建立更融洽的关系。由于我们的发明与设备大大扩展我们的知识领域与活动范围,使得外来者们越来越不可能在这颗星球上秘密地维持必需的前哨,所以在两个族群间建立融洽关系是绝对必要的。这些外来生物渴望能更全面地了解人类,也希望能让人类中的一部分哲学与科学界的权威更好地了解它们。在相互了解和交换知识后,所有的危机都会烟消云散。我们会建立起一种令所有人都会满意的关系。不要相信那些它们试图奴役或腐化人类的想法,这完全是荒谬可笑的念头。

作为改善种族关系的起点,那些外来者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我作为它们在地球上的首个发言人——毕竟我已经相当了解它们了。昨天夜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学到了许多最令人震惊、最能拓展人类视野的事实——接下来它们还会通过口头或者文字的方式告诉我更多东西。目前,我还没提出前往外层空间旅行的要求,但往后我可能会希望去外层空间看一看——它们会使用某些特殊的方法协助我完成这样的旅行,所带来的体验会超越迄今为止的一切人类经验。我的房子将不会再受到包围。所有一切都将回归正常,而我也不需要再饲养那么多的看门犬了。现在,我不再恐惧,现在我已经获得了知识与思想奇遇带来的丰富回报——在过去,只有少数几个人曾分享过这一切。

这些外来的生物可能是所有时空中最奇妙的有机生命体——它们属于一个横跨宇宙的种族,但相对于它们,其他的同种生物都仅仅只是些退化的亚种。这些生物更像是植物而非动物,如果这些术语真地能用来描述那些构建它们的物质的话。它们有着某种类似真菌的结构;不过,它们含有一种类似叶绿素的物质,并使用一套非常奇怪的营养系统,这使得它们与真正的茎叶真菌【注 1】完全不同。事实上,这个物种是由另一类物质形式构成的,与已知我们已知世界中的任何事物都完全不同——这些东西有着完全不同的电子振动频率。这就是为什么虽然我们眼睛能看见这些生物,但却无法使用已知世界里的普通相机为它们拍摄下照片的原因,它们无法在胶卷或平板相片【注 2】上成像。然而,如果有相应的知识,任何一个出色的化学家都能调配出一类照相用的感光乳剂来记录下它们的影像。

【注 1::cormophytic fungi,可能指蘑菇一类真菌】

【注 2:在胶卷出现之前,摄影技术曾使用的感光平板来拍摄照片。】

在整个种族中,它们这一族群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它们能够以纯粹肉体的形式穿越冰冷、真空的星际虚空,而其他一些亚种则只能依靠机器的协助,或者依靠某些奇怪的外科手术式转换,来实现这种壮举。在它们的种族中只有少数族群像佛蒙特州族群一样生长着那种能在以太里起作用的膜翼。一些外来者族群居住在旧世界【注】里的一些偏远群山中,但那些族群是通过其他方法抵达地球的。表面上看,那些种群更类似动物这种生命形式,而且也与我们所认识的物质有着相似的构造——与佛蒙特州族群相比,它们更像是平行进化的产物,而非有着密切亲缘关系的同类。佛蒙特州族群的脑容量比现存的其他族群都要大,但这并不意味着居住在我们山区里的有翼种就是进化的最高阶段。它们通常用心灵感应来交流,但是它们也有基本的发声器官,通过一点小手术 (因为它们在手术方面有着不可思议的造诣,所以接受手术在它们看来只是非常普通的事情) 就能粗略地模仿那些依旧使用语言的有机体生物所使用的语言。

【注:相对于美洲新世界而言的称谓,东半球,欧亚非三洲,尤指欧洲。】

它们有许多殖民地,距离离我们最近的主要聚居地是一颗我们尚未发现的、几乎没有光亮的行星。这颗行星位于太阳系的最外缘——在海王星之外,是太阳系中的第九颗行星。正如我们推测的一样,它就是某些古老、禁断的著作中神秘暗示过的“犹格斯”;随着外来者与人类的关系逐渐改善,我们身边的世界很快就会奇怪地关注起这个地方来。倘若天文学家对这些思潮足够敏感,他们就会发现犹格斯的存在——如果外来者希望他们发现它的话——对此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惊讶。当然,犹格斯只是一块踏脚石。而这些生物中的大多数都聚居在一些有着奇异系统的深渊中——那些深渊完全地超越了全人类想象力的最远边界。在我们看来,时空统一体即是整个宇宙的,但在那个属于它们的、真正的无垠里,时空统一体只是一颗渺小的原子。而现在,和这无垠世界一样浩瀚的学识终于向我敞开了。自人类出现以来,拥有过这一切的人不会超过五十个。

起初,你可能会以为我在胡言乱语,威尔马斯,但你最终会感激我的,因为我偶然发现了这个无比巨大的机会。我希望尽可能地与你一同分享它。为此我必须要告诉你成千上万件事情——这没法写在纸上。过去,我警告过你不要来见我。但现在一切都安全了,我很高兴能亲自废止那一警告,并诚挚地邀请你。

总之,在大学的新学期开始前,你能否展开一次旅行?如果你能的话,那将是一段愉快得不可思议的旅程。带上那张唱片和所有我的信件作为协商用的材料——在拼凑起庞大故事的全貌时,我们会用得上它们。你也可以把那些用柯达相机拍摄的照片一并带过来;因为在最近这一段刺激的生活里,我似乎遗失了所有的底片和照片。不过,我必须要为这些通过摸索与试探而得来的材料填补上许许多多的事实——我得为这些增补准备一个多么庞大的构想啊!

不要犹豫——现在已没有人监视刺探我了,而你也不会遇到任何反常或是令你不安的事情。如果你愿意过来,我的车会在布拉特尔伯勒车站前接你——准备好待上尽可能长的时间,并且期待我们整夜整夜讨论那些超越所有人类想象的事情。当然,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因为这件事情还不能透露给思绪混乱的公众。

开往布拉特尔伯勒的列车服务相当不错——你能在波士顿拿到一张时刻表。你可以搭车波士顿-缅因州铁路系统的列车到格林菲,然后换乘短途列车抵达布拉特尔伯勒。我建议你搭乘下午 4:10 分从波士顿开出的那趟列车。这辆车会于傍晚 7:35 分抵达格林菲,而晚上 9:19 分便会有一辆车离开当地,于晚上 10:01 分抵达布拉特尔伯勒。只要是工作日,你便能搭上这些列车。请把日期告诉我,我好让车等在车站外。

请原谅我用打字机写信给你,你也知道,最近以来我的笔迹抖得越来越厉害,而且我觉得自己也无法继续进行长篇累牍的书写工作了。我昨天在布拉特尔伯勒买到了这台新的日冕牌打字机——它用起来似乎非常不错。

静候回音,希望能尽快见到你还有那张唱片与所有的信件——当然还有那些柯达照片。

预致谢意

亨利•埃克利

寄:阿尔伯特•N•威尔马斯先生

马萨诸塞州,阿卡姆

密斯卡托尼克大学

我拿着这封出乎意料的怪信反复阅读了好几遍,并且仔细地斟酌了信中的内容。我没办法恰当地描述阅读和斟酌时产生的复杂情绪。我曾说过,在读过信后,我立刻便放松了下来,同时却又隐约觉得有点儿不安。但这样的表述仅仅是对于我内心复杂感觉进行了一个粗浅的描述。我内心的思绪纷乱错杂,而且大多模糊不清,其中既有宽慰和放松,也有不安的担忧。首先,与这封信到来之前的一系列可怕情况相比,事态出现了几乎截然相反的发展——埃克利的情绪从十足的恐惧变成了冷静的得意,甚至开始有些欣喜若狂起来,这种闪电般的变化实在太过彻底了,简直前所未闻!不论那个夜晚披露出了怎样令人宽慰的秘密,我都很难相信单单一天的时间就能让一个人的内心观点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况且这个人在星期三的时候才写了最后一封语气疯狂的简报。有一会小儿,一种相互矛盾的不真实感让我开始怀疑这些来自远方的信件所讲述的整段奇异故事是不是某种半虚幻的梦境——其中的大部分都是我自己在脑海里构想出来的。然后,我又想到了那张唱片,于是变得更加迷惑起来。

这封信似乎与我所预期的任何发展都截然不同!而当我细致分析起自己的感受时,我意识到它由两个截然不同的方面构成。一方面,我承认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埃克利始终都是个头脑清楚、神志正常的人,但在这种前提下,这种根本性的变化本身却显得太快、太出乎预料了。另一方面,埃克利在风格、态度甚至语言习惯上的变化也远远超出了正常和可预料的范围。这个人的个性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实在太过剧烈,倘若我承认他在写下两封来信时均是神智正常,那么我就无法调和他表现出的两种对立态度。他在选择用词与拼写习惯等等方面都发生了非常微妙的变化。我对于叙事文体的风格有一种学术性的敏感,因此我能意识到他在最普通的反应和回应节奏方面出现了深刻的分歧。显然,能让一个人发生如此颠覆性改变的情绪剧变或真相揭示必定是极端强烈的!然而,另一方面来说,这封信似乎又很有埃克利自己的特点。信中同样有着过去那种探寻无垠的热情——过去那种只有学者才会有的求知欲。我不止一次——或者说我每时每刻都在——怀疑这其中有个仿冒者,或者某个怀有恶意的代理人。那么这些邀请能证明这封信的真实性么?毕竟这表示对方愿意让我亲自检验这封信的真假。

星期六晚上,我没有休息,而是坐在椅子上,思索着隐藏在这封信背后的征兆和奇迹。在过去的四个月里,我的大脑一直都被迫面对着接踵而至的恐怖想象,如今我终于从这些想象产生的痛苦中解脱了出来,在一系列怀疑和相信中,开始着 手研究起这封令人吃惊的新材料来。这让我再度重复了早前在面对这些奇事时经历过的大部分思想活动。等到入夜很久之后,强烈的兴趣和好奇开始渐渐取代了先前那种由困惑和不安组成的情绪。不论疯狂还是理智,不论是骨子里的转变还单单只是放松的结果,埃克利的确对他所从事的危险研究有了迥然不同的看法;某些情况的变化在极短的时间内消解了他的危险处境——不论这变化是真的或仅仅是幻想——并且为他展现了某些全新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宇宙图景,同时也赐予了他超越常人的知识。见到他这封信时,我对于未知的热情被突然点燃了,那种极力地试图突破知识边界的想法触动了我。摆脱那些令人疯狂、令人厌倦的时空边界与自然法则——与广博的外部世界取得联系——接近那些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有关无穷与终极的秘密,这些事情的确是值得拿个人的生命、灵魂与理智进行冒险!况且,埃克利说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他邀请我去拜访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警告我远离他的居所。想到他将会告诉我的秘密,我就感到兴奋——坐在那间不久前还被围攻过的偏僻农舍里,身边放着那张可怕的唱片和那一摞写着埃克利早前推论的信件,与一个之前还在谈论外层空间来的密探的男人促膝长谈,这种情景实在有着一种几乎令人瞠目结舌的魅力。

因此,星期天早晨,我给埃克利发了封电报告诉他,如果他方便的话,我将在下个星期的星期三——即九月十二日——前往布拉特尔伯勒与他会面。我接受了他的大部分建议,仅仅在选择出行路线的问题上没有听从他的意思。坦白说,我并不希望自己在夜深时分抵达佛蒙特州内那一片谣言四起的地区;所以我没有选择他建议的列车,而是在打电话到火车站查询了时刻表后,自行设计了另一套路线:我准备早起搭乘早上 8:07 分的列车抵达波士顿,然后赶上 9:25 分前往格林菲的列车,最后于中午 12:22 抵达格林菲。这趟列车正好与一趟开往布拉特尔伯勒的列车相接,让我能在下午 1:08 分抵达布拉特尔伯勒——这时间比夜晚 10:01 分与埃克利会面并与他一同乘车进入那片重峦叠嶂、深藏无穷秘密的山区要合适的多。

我在电报里简述了自己的行程安排,并且很高兴在晚上回复过来的电报中得知这一计划得到了未来的东道主的赞同。他的电报内容如下:

满意计划,星期三一点八分接站,勿忘唱片、信件与照片,勿透露目的地,期待伟大启示

埃克利

为埃克利送电报的人确认我发去的电报已被签收——这个过程势必要依靠正式的信使,或是已修复的电话系统,将电报内容从汤森镇传达到他的家中——这样以来,潜意识里那些萦绕不去的疑虑遍烟消云散了。我不再怀疑这封令人迷惑的信件究竟是何人所写。这让我倍感安慰——事实上,我几乎无法形容自己放松到了什么地步;因为所有的疑惑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那晚我睡得很沉很安稳。而接下来的两天里,我热切地为这趟旅行做着准备。


Chapter VI

按照计划,我于星期三踏上了前往佛蒙特州的旅途。我在随身的行李箱里装满了日用必需品与科学资料——其中包括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唱片、所有的柯达相片以及埃克利寄来的全部信件。应埃克利的要求,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此行的目的地;因为我意识到即便事态已经出现了的令人最为欣慰的转机,这仍是一件极度私密的事情。与某些来自外层空间的陌生存在展开有智性的实际接触——即便我这样受过训练、已有些准备的人想起这件事情时也不由得茫然无措、呆若木鸡起来;那么,谁知道它会对大批毫不知情的门外汉造成怎样的影响呢?我在波士顿坐上了换乘的列车,开始了向西的长途旅行。随着火车离开我所熟悉的区域,进入那片我几乎一无所知的土地,恐惧与热爱冒险的期盼在我心中不断翻腾,而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二者之中究竟谁更占上风。沃尔瑟姆市—康科德—艾尔镇—费茨伯格市—加德纳—亚索尔镇—

我的火车抵达格林菲时晚点了 7 分钟,不过换乘的北上快车也延后了发车时间。仓促登上换乘的列车后,火车轰隆作响地驶进了午后的阳光里,向着一片我经常在信里读到、却从未涉足过的土地。而我也渐渐产生了一种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奇怪感觉。我知道火车正载着自己驶向一片完全不同的新英格兰土地;在此之前我一生的所有时光都是在更加都市化与机械化的南部及沿海地带里度过的,但那这片土地却比我生活过的城市原始得多,并且完全显露着更加古老的气息;这是一块祖辈生活过的、尚未遭到侵坏的土地,一个没有外国人、广告牌、工厂烟雾和水泥马路的新英格兰,一片现代社会不曾涉足的世界。那里残存着某些薪火相传的土著居民。他们深深扎根于此,最终成为这片土地真真实实结出的果实之一——这些代代相传的土著居民保存着某些奇特而古老的记忆,并为某些鲜为人知、绝妙非凡同时也极少被提及的观念提供了丰饶的土壤。

我不时能看见蓝色的康乃迪克河出现在列车的侧旁,闪烁着太阳的反光。等到火车离开诺斯菲尔德镇后,我们从康乃迪克河上跨了过去。不久,前方隐约浮现出了郁郁葱葱的神秘群山,直到列车员路过时,我才知道自己终于踏进了佛蒙特州的土地。他让我把表拨后一小时,因为北方的丘陵地区不使用最新的夏令时制。于是,我将时针往前回拨了一小时,同时觉得日历似乎也随着时钟一同向前翻回到了上个世纪。

火车逐渐靠向一旁的河流,接着擦过了新罕布什尔州。我看见了陡峭的怀特斯提奎特峰那逐渐逼近的山坡——我知道那片群山里汇聚了许多奇怪的古老神话。随后,我的左侧出现了市区的街道,接着右边的河流里出现了一个葱绿的小岛。人们纷纷起身,向门边挤过去,于是我起身跟上了他们。待车厢停稳后,我走了下去,来到布拉特尔伯勒车站那片长长的列车棚下。

在扫视过那一列排队等待的汽车后,我一时间有些拿不准究竟哪一辆才是埃克利的福特车;但就在我开始行动前,我的身份已经被人猜了出来。一个人向我走来,一边伸出手,一边操着老练的腔调询问我是否就是来自阿卡姆的艾伯特•N•威尔马斯。但这个人显然不是埃克利本人。因为这个男人与快照上那个头发斑白、蓄着胡须的埃克利没有半分相似之处,他要年轻得多,而且穿着时尚,仅仅蓄着一撮黑色的小胡子,更像是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可是,他那有涵养的嗓音却给我一种模糊而又古怪的熟悉感觉,让我有点儿心神不宁,却又没办法地回忆起自己曾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于是我询问了他的身份,他解释说他是埃克利的朋友,从汤森镇赶来代表我未来的东道主接待我。他说,埃克利突然染上某种哮喘方面的毛病,觉得自己不适合暴露在户外的空气里进行一趟长途旅行。所幸问题并不严重,所以我的拜访计划并没有什么变动。我不清楚诺伊斯先生——他是如此介绍自己的——对于埃克利的研究和发现知道多少,但是他那若无其事的模样似乎暗示他只是一个对整件事情了解不多的圈外人。有介于埃克利一贯的隐居生活,在得知他居然还有这样一个随时都能帮上忙的朋友后,我觉得稍稍有点儿诧异;但我并没有因为这点疑惑停下脚步,而是径直钻进了他指给我的那辆汽车里。这不是我根据埃克利的描述想象出来的那种老式的小型汽车,而是一辆外观清洁干净的、款式新潮的大车——这显然是诺伊斯的。汽车用的是马萨诸塞州的牌照,上面还有当年那个惹人发笑的“神圣鳕鱼”标志。因此我猜测,我的这位临时向导只是夏季暂居在汤森镇而已。

诺伊斯爬了进车里,坐在我身边的驾驶座上,然后立刻发动了汽车。我很高兴他没有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因为某些弥漫在空气里的古怪紧张气氛使得我不太想多谈些什么。我们平稳地顺著车道爬过一个斜坡,然后转进了右边的大街。午后阳光下的小镇看起来颇为引人入胜。它就像是我少年记忆里的那些新英格兰地区的古老小城市一样在午后的阳光中昏昏欲睡。那由屋顶、尖塔、烟囱和砖墙组成的轮廓里有某些东西触动了我怀旧情绪的心弦。我甚至可以这样描述——我走在一条奇异的通道上,穿越过堆叠在一起、绵延不断的时光积淀,通向一片略略有些令人神往的土地,在那里有一些古老而奇怪的东西得以停留和生长,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它们从未被打扰过。

当我们离开布拉特尔伯勒时,我心中那种拘束与不祥的感觉变得愈发强烈起来,因为这片群山林立的乡野里的某些模糊征兆,以及那些葱郁、高耸、凶险同时令人感到压迫的花岗岩陡坡,似乎都在暗示着某些隐晦的秘密,暗示着某些自太古残存至今的、对人类来说不明敌友的存在。有一段时候,一条从北方某些不知名的山丘中流淌下来的宽阔浅河伴在我们的侧旁。当我的同伴告诉这就是西河时,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因为我回忆起了那些报纸上的新闻——在大洪水过后,那些漂流在水面上像是螃蟹一样的丑恶生物中有一只就是在这条河上被发现的。

渐渐地我们周围的郊野变得更加荒芜萧索起来。那些过去遗留下来的古旧廊桥令人生畏地悬架在山涧之间;一条沿着河流平行延伸开去、几乎已废弃的铁轨上似乎正散发着某种朦胧的、简直能用肉眼察觉的荒凉气息。好几次我瞥见一些令人生畏的巨大河谷。在那儿耸立着巨大的悬崖——那种新英格兰地区常见的原始花岗岩从顶端鳞片般的葱翠间露出了一丝灰沉和朴素。我还看到许多峡谷,和峡谷间奔涌跳跃、无法驯服的湍流。这条河流承载着那些掩藏在这万千群山之中、无法想象的秘密,一路奔流,淌向山下。不时出现的岔路大多都很狭窄,甚至几乎有些隐蔽。它们往往都是在繁茂密实的大片森林中硬挤出来的一条小道。而无数的自然精灵兴许就隐匿潜伏在道路两旁森林中的那些古老大树上。当看到这一切时,我不由得想起当初埃克利驾驶着汽车沿着这条路行驶时,也曾为那些他无法察觉的力量感到担忧。此时此刻,我毫不怀疑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不出一个小时,我们便抵达了纽芬。人类曾依靠无情征服与完全占有等美德明确划定了属于自己的世界,而这座赏心悦目的古朴村庄便是我们与那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在这之后,我们便舍弃了一切对于眼前、有形以及时间可以改变的事物的忠实,进入了一片寂静而又不真实的奇妙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那条缎带一般的狭窄小路以一种仿佛是有知觉的、有意图的任性多变在无人居住的葱郁山丘与几近荒芜的空旷河谷间百转千回。除了汽车发出的声响外,唯一还能传进我耳朵的东西便是那些从幽暗森林里的无数隐秘泉眼中流淌而出的奇妙溪流所发出的潺潺水声。

那些低矮、半球形的山丘之间留下的细狭通道此刻真正近得让人胁息仰目起来。它们的山势甚至比我根据传闻而想象出的情形更加陡峭与险峻,同时也与那个我们所知的平凡的客观世界相去甚远。那些杳无人迹的浓郁密林绵延在无人能及的峭壁上,似乎正藏匿着一些怪异而又不可思议的东西。甚至我觉得就连这些群山所组成的轮廓都也暗含了某些早在亘古以前就已被遗忘的奇特意义,它们就好像是由某个传说中才有的——甚至就连其的往日光辉而今也只存在于在我们极少数的梦境深处的——巨人种族所留下的宏伟的象形文字。所有关于往昔的传说,以及所有根据亨利•埃克利所展示的东西与信件而得出的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结论一起涌现在我的记忆里,将紧张和越来越强烈的危险气氛推高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我这趟旅程的目的,以及在它之前发生的那些令人恐惧的怪事在一瞬间一齐向我袭来,让我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甚至几乎压倒我对于那些奇怪研究的热情。

我的向导肯定也留意到了我的心神不宁;随着公路变得越来越荒芜、越来越不规则,我们的汽车渐渐慢了下来,开始上下颠簸,而向导原本偶尔即兴做出的和蔼解说也逐渐变成了滔滔不绝的讲述。他谈到乡间野外的美丽与神秘,并且在言谈间表示他对于我的东道主所从事的民间传说研究也有所涉猎。根据他那些礼貌的问题,明显可以猜出他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某个科学方面的研究,而且也知道我带来了一些至关重要的资料;但他对于埃克利最后所触及到的那些深奥而可畏的知识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称赞或欣赏的迹象。

向导的举止非常正常、得体同时也令人愉快。我本该因为他的言辞逐渐平静下来,打消心底的疑虑;但奇怪的是,当我们沿公路蜿蜒颠簸着穿过散布着山丘与密林的陌生荒野时,我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起来。有时候,诺伊斯似乎是在试探我,仿佛想弄清楚我究竟了解多少有关这片土地的可怕秘密;而他每多说一句话来,那种模糊而又令人恼火与困惑的熟悉感觉便更强烈一分。尽管这个声音十分普通而且显得很有教养,但是它带来的熟悉感觉却让我觉得一点儿也不普通、不正常。不知为何,我总倾向于把这种熟悉的感觉与某些已被我遗忘的梦魇联系起来;而且我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辨认了出这种熟悉感觉的源头,很可能因此而彻底疯掉。如果我还有什么好的托辞,我觉得自己也许会放弃这趟旅行,折返回家。事实上,我没法这么做——何况我还记得,抵达目的地后,我便能与埃克利本人展开冷静而又系统的讨论了。这次谈话对于让我稳定心神、重新振作起来一定大有裨益。

此外,当我们翻山越岭穿越过这片仿佛有着催眠魔力的荒野时,周围的开阔美景似乎透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古怪力量。这片绵延在我们周围的奇异迷宫里,就连时间本身也丧失了意义。在我们的周围,一片片仙境里才有的鲜花草甸如同波浪般延伸起伏,那些存在于逝去岁月里的美好与可爱也一同重现在了风景里——那些色彩缤纷秋季花朵镶嵌在古老树林和从未被玷污过的草地边缘;在远处辽阔的空地上,渺小的棕色农庄蜷曲在巨大的古木密林之间,若隐若现地匍匐在那散布着野蔷薇花香和葱郁草甸的垂直断崖下方。甚至就连阳光也沾染上一种超凡的魅力,仿佛整片地区上空都覆盖着某些与众不同的氛围或蒸气。除了偶尔能在早期意大利艺术家构造的背景中捕捉到如此魔幻的场景外,我还从未亲眼见过这样的景象。索多玛【注 1】与莱昂纳多【注 2】也曾构思过这样的广博景象,并在文艺复兴时期拱廊的拱顶上表现出来,但那仅仅是距离上广阔而已。我们此时正亲身行驶在这样一幅巨大的画卷里,而且我似乎在它那奇妙的魔法中发现一些生来就知晓的,是甚至继承自先祖的东西,一些我曾经一直在徒劳寻觅的东西。

【注 1:索多玛,15 世纪末 16 世纪初的手法主义 (一种对文艺复兴盛期艺术的模仿,进而对其古典平衡进行反抗的流派) 画家,他固有的绘画手法是将 16 世纪早期罗马文艺复兴盛期的风格叠加在夸张的锡耶纳画派(该画派注重描绘传说中奇迹,不注重比例,常常使用梦幻般的色调)传统风格上。】

【注 2:即达•芬奇。】

突然,在沿着陡坡向上翻越过一个平缓的山头后,车停了下来。在我的左面,从路边延伸开去的是一片保养良好的草坪。刷白的石头为草地标示出清晰的边界。在草坪的另一边耸立着一栋两层半高、相当宽大的白色房子。这座建筑为整个庄园增添了几分雅致。房子的右后方还有一栋毗邻的,或者是用拱廊相连的,建筑。那应该是谷仓、库房和磨坊之类的地方。我曾经在收到的快照中见过这个地方,所以当看到路边薄皮金属邮箱上写着亨利•埃克利的名字时,我没有丝毫的惊讶。在房子往后隔着一段距离是一片树木稀少、沼泽般的洼地。在洼地之后,一面覆盖着茂密森林的陡峭山坡拔地而起,并最后终止在参差不齐、植被茂密的山尖上——我知道那就是黑山的峰顶,而我们现在正爬在它的半山腰上。

我带上了自己的小行李箱,准备打开车门走出去。但诺伊斯让我稍等一会,他先进去为埃克利通知一声。他接着补充到,他在别处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把时间都耗费在这里了。当他飞快地走上通向房子的小路时,我自己从车上爬了下来,希望能在安顿下来进行一场长时间的坐谈讨论之前,先伸展伸展腿脚。此刻,我所在位置就是埃克利曾在信件里用令人无法忘怀的语言描述过的可怕围攻战场,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焦躁紧张的情绪再度攀升到了顶点。老实说,我非常畏惧接下来的讨论,因为它将会向我展示某些一直被视为禁断的怪异世界。

通常,那些全然怪异的事物往往紧密联系着强烈的惊恐,而非激动人心的启发。而联想起埃克利正是在这一小片满是尘土的道路上发现了那些可怕的痕迹;联想起在经历过那充满恐惧和死亡的无月夜晚之后,他还曾在这里发现了那些恶臭的绿色脓浆时,我更加没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闲暇之间,我留意到似乎周围没有一条埃克利喂养的看门犬。难道他在与那些外来者和解之后,就立即将它们统统卖掉了么?换作是我,我可不太相信埃克利在最后那封信里提到和平条约会有多么真诚和深厚。归根结底,他只是个纯朴、没有什么处世经验的人。或许,在这场新联盟的表象之下正涌动着某些隐藏得更深、而且也更加不祥的暗流,谁知道呢?

随着思绪,我的眼睛望向了那片满是尘土的路面。它上面曾经承载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证据。过去几天都很干燥,各式各样的痕迹都混杂在这条不规则的道路上——尽管这块地区本应该人迹罕至,可现我看到的道路上却遍布着车辙。怀着一丝微弱的好奇心,我开始在心中勾勒出各种痕迹的大体轮廓;同时努力抑制住这块地方,以及关于它的记忆,所暗示的、源源不断的骇人想象。在阴森的寂静里,在远方溪流隐约传来的微弱潺潺流水声中,在层层叠叠、挤压在狭窄地平线上的葱翠群山和覆盖着黑色密林的断崖险境间,有着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某种威胁的气息。

这时一幅图画闪现过了我的脑海,接着那些模糊不清的凶险和不断涌现的幻想似乎变得渺小平淡、微不足道起来。我曾说过,我怀着一种闲暇之余的好奇,打量着地上留下的各式痕迹——但在突然之间,一阵足以令人瘫软的惊恐扼杀了这种好奇心。虽然那些尘土中的痕迹大多都是混杂重叠在一起的,不太可能吸引住我那不经意的扫视,但我那焦虑不安的目光还是落在了通向房子的小道和大路相接的岔口附近。我注意到了某些细节,同时绝望而又确定无疑地认出了这些细节蕴含的可怕深意。在收到埃克利寄来的柯达照片后,我曾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凝视照片里那些属于外来者的爪印。这绝不是句空话。我对那些令人嫌恶的螯爪所造成的痕迹了若指掌——那种在方向上模棱两可的痕迹毫无疑问地象征着那些不属于这个星球上的恐怖。我绝不认错那些痕迹,没有这样仁慈的可能性。在我看来,那个地方确确实实地客观存在着至少三个那样的爪印。它们混在那些进出埃克利家、数目多得出乎我意料的模糊人类脚印之中,显得骇人地引人注目,而且它们留下的时间决计不会超过数个小时。这是那些活生生的来自犹格斯的真菌留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痕迹。

我及时地镇定下来,控制住自己,压抑了尖叫的冲动。毕竟,如过我的确相信了埃克利的信件,那么这不是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情。他说过,他已经与那些东西达成了和解。那么,它们中的一部分前来拜访埃克利的房子能有什么奇怪的呢?但是,恐慌却比我所感觉到的安慰来得更加强烈。在第一次见到这些来自外空深渊的活物所留下的爪印时,难道还有谁能无动于衷么?正在这时,我看到诺伊斯推开了门,快步向我走来。我想,我必须保持镇定,因为我想眼前这位和蔼的朋友完全不知道埃克利在探索禁忌时曾进行了怎样一些最深奥、最惊人的调查和研究。

诺伊斯匆忙地告知我说,埃克利很高兴,现在正准备见我;不过他突发性的哮喘可能使得他在未来的一两天内无法胜任一个称职的东道主。喘息出现时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很大影响,而且总会伴随着令他虚弱的高烧和全身无力。当症状持续时,他的状况一点也不好——必须低声说话,并且走动时也非常笨拙和虚弱。他的脚和脚踝肿胀得厉害,所以他只得将它们包扎得像是患上痛风的老“食牛者”【注】。他今天的状况就很糟糕,所以我可能需要自己照料自己;不过他仍然很渴望进行交谈。我能在前厅左边的书房里找到他——房间的窗帘都拉上了。在他生病期间不能接触太多阳光,因为他的眼睛现在变得很敏感。

【注:女王和伦敦塔的义勇看守的绰号,他们原本负责看守伦敦塔中的囚犯和英王室珠宝。由于他们穿着风格保守,将自己包裹得很厚,故有此一说。】

接着诺伊斯向我做了道别,然后开着他的汽车驶向北方,而我也慢慢走向那座白色的房子。诺伊斯为我留下了半开的门;但在到达门边走进去之前,我先仔细地审视了一遍整个地方,试图确定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我产生了如此模糊的古怪感觉。库房和谷仓看起来相当整洁和普通,并且我注意到埃克利那辆破破烂烂的福特就停在属于它的那间宽敞、没有上锁的车库里。然后我意识到为何自己会觉得古怪了。这里一片寂静。通常来说,一个农场起码会因它圈养的各种家畜而传出适当的骚动声,但是在这里,所有与生命有关的讯号都消失了。那些母鸡和猎犬究竟怎么样了?我可以想象得出,那几头埃克利在信里提过的奶牛也许是外出放牧了;而那些看门犬也可能已经被卖掉了;但是如果就连一点点母鸡发出的微弱的咯咯声和咕哝声也听不到的话,可就真有些古怪了。

但我没有在小路上逗留太久,而是果断地走进了半开着的农舍大门,并在身后随手关上了它。这个动作给了我一种截然不同的心理效果。而当我意识到自己已被关进房子里的时候,我有过一瞬间的冲动,希望自己能仓皇逃离这里。倒不是因为房子的内部看起来非常凶险不祥;恰恰相反,我觉得面前这条有着殖民时代晚期风格的典雅走廊显得相当正常雅致,也非常欣赏它的布置者所表现出的品位和修养。促使我产生逃跑想法的是某些更加细微、难以确定的东西。也许,我觉得自己闻到的某种奇怪的气味——但我同时也很清楚地意识到,即使在保养得最好的老农舍里,那种发霉的怪味也相当常见的。


Chapter VII

我一面努力抵抗着那些阴暗的疑惧,一面依照诺伊斯先前的介绍,推开了左边那扇装着六块镶板与黄铜门闩的白色大门。门后的房间比我想的更暗一些。而当我走进它的时候,我留意到那种奇怪的气味变得更浓烈了。空气里似乎飘荡着某种微弱的像是幻觉一般的旋律或颤动声。有一瞬间,接着紧密的窗帘里漏进来的光线,我隐约看见一丁点东西,但是一阵怀着歉意的干咳或者呢喃低语将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房间远处、更黑暗的角落。我注意到那里摆着一张安乐椅。接着,在那深邃的阴影里,我隐约看见了一张白色的人脸和一双手;于是我立刻走上前去,向那个正努力试图说出点什么的人问好。虽然光线很暗淡,但凭着感觉,我知道那的确是邀请我进行这趟旅行的东道主。我曾反复仔细察看过那张柯达照片,决不会认错那张结实而又饱经风霜的脸,与那圈剪短了的灰白胡子。

但当我再仔细审视时,我的致意也蒙上了一层焦虑和难过。因为,我很确定,那是一张重病患者才有的脸。那张脸紧紧地绷着,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睛也一眨不眨地茫然瞪着。我觉得这肯定不单单只是哮喘的问题;也意识到前一阵子的恐怖经历所带来的紧张情绪肯定可怕地影响了他的健康。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击垮任何一个普通人吗?即使是比这个钻研、禁忌事物的无畏学者更加年轻的人也难逃崩溃的厄运。恐怕,那种突然降临的古怪松弛来得太晚了,已经无法将他从这种像是全面崩溃的状态里解救出来了。他的双手搁在膝盖上,虚弱、毫无生气的模样里透着一点儿可怜。他的身上套着一件宽松的晨袍,并且用一条鲜艳的黄色围巾或是兜帽遮住了头顶和脖子的上半部分,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这时,我注意到他正试图用那种问候我时发出的、干咳般的喃喃低语说些什么。那是一种短时间里很难注意得到的呢喃低语,因为那一簇灰白的胡子掩盖住了嘴唇所用的动作,另外他声音里的某些东西也让我感到极度地不安;但出乎意料的是,当集中注意力后,我很快便能把握住他所想表达的要义。那声音不带一点儿乡下人的口音,甚至连所说的言辞也很流利,至少要比我根据来往的信件所预期的情况要好得多。

“我猜你就是威尔马斯先生?原谅我不能起身。正如诺伊斯先生告诉你的一样,我病得很重;但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让你空跑一趟。你已经知道我在最后一封信里所写下的东西了——明天,等我好一些的时候,我又很多东西要对你说。我无法形容在互通信件这么长时间之后终于见到你本人对我来说是多么的荣幸。当然,你也把那些文件带来了?还有柯达照片和唱片?诺伊斯把你的小提箱放在大厅里了,我猜你已经看见了。我恐怕你今晚很大程度上要自己接待自己了。你的房间在楼上——这间房子的正上方——你能在楼梯口找到浴室,门是开着的。餐厅里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一餐——穿过这道门后,在你的右手边——你想什么时候吃都可以。我明天也许能尽好一个主人的职责——但是现在虚弱让我自己都变得很无助。

“当做在家里一样——在带着你的包去楼上的时候,你可以先把那些信、照片和唱片拿出来放在这里的桌子上。我们会在这里讨论它们——你可以看到,我的留声机就放在那个角落里。

“不,谢谢了——你帮不了我什么。我很早以前就和这些哮喘打交道了。在晚上前回来,我们能简单地谈一谈,然后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上床休息。我就歇在这儿——也许整晚都睡在这里,我平常常这么干。等到早上,我会好上很多,并且能和你一起研究那些我们应该去研究的东西。当然,你已经意识到了,我们所面对的事情是绝对是惊人而且广博的。对于我们来说,以及对于这地球上的极少一部分人来说,我们最终将展开时空与知识的深渊,它们将超越人类任何科学或哲学挂念的考虑。

“你知道吗?爱因斯坦错了,某些物体和力量能以比光速更快的速度运动。通过某些合适的协助,我有可能可以在时间中上下旅行,并且目睹和感受属于遥远过去和未来新纪元的地球。你无法想象这些生物将科学发展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它们能够对那些活着的生物的思想和身体做任何事情!我期待着访问其他的行星,甚至其他的恒星和星系。第一趟旅程将是犹格斯,那是离我们世界最近的、被那些生物完全占居的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位于我们太阳系最边缘的古怪黑暗星球——地球上的天文学家还不知道它的存在。在合适的时候,你知道的,这些生物将会直接与我们进行心灵交流,并且将会引导人类发现这颗星球——或者也许会让它们的人类盟友给那些科学家们一个暗示。

“犹格斯星上有许多雄伟的城市——在这些城市里,矗立着一排排巨大的梯台高塔。这些高塔都是用那种我试图寄给你的黑色石头修建起来的。那颗石头本身也是从犹格斯带来的。在犹格斯,阳光不会比一般的星光更明亮,但这些生物不需要光。它们有更加敏感的感官,它们也不会在自己的巨型房屋与神庙里修建窗户。光线甚至会混淆、妨碍甚至伤害它们,因为它们最初来自一个超越时空之外的黑暗宇宙,那里没有任何光线。拜访犹格斯会令任何心智脆弱的人发疯——然而我将要去那里。那里还有着一些神秘而雄伟的大桥——那是由某些更古老的种族修建起来的,早在这些生物从无限虚空降临犹格斯之前,这个种族就已经灭绝并被彻底遗忘了——这些大桥下流淌着黑色的沥青河流。那种景象可以把任何人都变成但丁或是爱伦•坡,只要他还能保证自己神志足够正常,能将他所看到的都说出来。

“但请记住——这个有着真菌花园和无窗城市的黑暗世界并不是真的那么可怕。只不过是对我们来说,它似乎是可怕的。当那些生物在远古时代第一次探索我们的世界时,可能也像我们害怕它们世界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你知道它们在很早以前就降临到地球上了。那个时候,传说中属于克苏鲁的时代还未终结,如今沉没在水底的拉莱耶还耸立在水面之上。它们记住关于这座城市的一切。它们还进入过地球的内部——地表上有某些无人知晓的通道连接着大地深处的世界——其中一些通道就藏在佛蒙特州的群山里——这些通道连接着地下许多巨大世界,这些世界属于一些对人类来说完全陌生的生物;被蓝色光芒点亮的昆杨【注 1】、被红色光芒点亮的幽嘶【注 2】和完全黑暗无光的恩凯【注 3】。那可怕的撒托古亚就来自恩凯——你知道的,在《纳克特抄本》、《死灵之书》以及经由亚特兰蒂斯的高阶牧师卡拉卡夏•唐保存下来的康莫尼亚【注 4】神话体系中曾提到过这个如同蟾蜍一般、没有固定形状的强大生物。

【注 1:克苏鲁神话中一个属于类人种族的地底世界。该种族和北美土著相似,但实际是远古时期从外太空降临地球的外星生物,它们拥有强大的超自然能力 (心电感应以及随意消解物质) 和极端先进的科学技术,至今现存。

【注 2:克苏鲁神话中一个位于昆扬下方的世界。它是由瓦卢西亚王国残余的蛇人所建立的新王国,但在很早之前就已因为蛇神依格的诅咒而毁灭。

【注 3:幽嘶下方的黑暗世界,在 C•A•史密斯创造的海伯利安系列故事中,这里是旧日支配者撒托古亚栖身之所。】

【注 4:康莫尼亚其实是克拉克•艾什顿•史密斯所创作的北方净土系列小说 (Hyperborean) 中的一个城市。】

“但我们稍后再谈这个。现在肯定是下午四五点钟了。最好还是把行李从袋子拿出来,吃点东西,然后再回来进行一次舒适的谈话。”

我听从了房间主人的建议,缓缓地转过身去;拿起了自己的小行李箱,取出并存放好需要用到的文件,然后走进了为我安排的房间。那些出现在路边的爪印依旧记忆犹新,而埃克利近乎呢喃的话语更对我产生了奇怪的影响;他的言辞让我觉得他对那颗被真菌占领的星球——那颗被视为禁忌的犹格斯星——了若指掌,可这种想法却让我止不住地浑身战栗,甚至比我想象的更加剧烈。我为埃克利的病痛感到非常的惋惜,但是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那沙哑刺耳的喃喃低语虽然让人可怜,却同样也让我感到莫名的憎恶。如果他不在谈论犹格斯星以及它上面的阴暗秘密时表现的那么得意洋洋该有多好!

为我准备的房间设施齐全,非常令我满意。房间里既没有楼下那种发霉的臭味,也感觉不到那种让人觉得心神不宁的振颤。我将小行李箱留在了房间里,然后走下楼去,和埃克利打了个招呼,并享用了他为我准备的午餐。餐厅就在书房的边上。此外,我还留意到厨房也在同一个方向上稍远些的地方。餐桌上做了丰富的准备,等候着我的有三明治、蛋糕和奶酪,以及一只放在茶杯和茶碟边上的保温壶——这说明主人连热咖啡也没有忘记。在享用过美味的午餐后,我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却很快发现在这一细节上厨房的工作有失水准。我在喝下第一勺咖啡时就察觉到了一种略微有些辛辣的不快味道。于是,我把杯子放在一边,没再继续喝下去。在用餐期间,我觉得埃克利一直都静静地坐在隔壁黑暗房间的那张大椅子上。我曾走过去邀请他一同进餐,但他喃喃地低声说他现在吃不下东西。稍后,在他入睡前,他会喝上一点麦芽乳——他今天一天只需要吃点这东西。

吃过午餐后,我坚持亲自打扫了餐桌,并在厨房的水槽里清洗了所有的盘子——顺带也倒掉了我不爱喝的咖啡。随后,我回到了黑暗的书房里,搬来一把椅子放在靠近房间主人的角落里,准备与他展开一些他有兴趣的谈话。信件、照片和唱片依旧摆在房间中央的大桌子上,但我们暂时都没有翻阅它们的打算。不久,我甚至都忽略了那些之前闻到过的奇怪味道与如同振颤的奇怪感觉。

我谈到了一些埃克利曾在写进信里的内容——尤其是篇幅最长的第二封信——我至今都不敢引用这封长信的文字,甚至不敢用文字简述它的内容。这种犹豫至今仍对我有着极强的影响,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不会详述那晚在偏远群山中的黑暗房间里听说的呢喃低语。我甚至都不敢提及那个刺耳的声音向我述说的广博恐怖。过去,埃克利知道很多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然而自他与那些外来者和解 后,他所知晓的恐怖已经已经超越了任何神智健全的头脑能够承受的极限。他讲述了终极无穷的结构,讲述了不同维度的并置,讲述了我们所知道的宇宙时空在由无数宇宙连接组成的无尽链条中的可怕位置,讲述了由这一链条的每个环节组成的那个拥有弧度、棱角、物质与类物质电磁集合体的超级宇宙——但直到现在,我仍然完全拒绝相信他说过的一切内容。

从没有哪个神智健全的凡人能够如此危险地接近那基元本质的奥秘——从没有哪个生物的大脑得以如此接近那超越了形式、力量与对称性的混沌中的绝对毁灭。通过谈话,我得知了克苏鲁最初来自何处,也知道了为何历史记录中出现的明亮新星都是昙花一现。但在提到某些事情时,即便是我的解说者也会犹豫胆怯地停顿下来。而在他欲言又止的暗示中,我猜测到了那隐藏在麦哲伦星云和球状星团背后的秘密;猜测到了那些被讲述道的古老寓言掩盖起来的黑暗真相。他向我明白无误地揭露了杜勒斯【注 1】的本质。同时我也从中得知了廷达洛斯猎犬【注 2】的本质,虽然我仍它不知起源。伊格【注 3】,众蛇之父,的传说在他的言谈中褪去了比喻和象征的外皮。而当谈话延伸那个位于角度空间之外的可怖核心混沌时——那个《死灵之书》仁慈地用“阿撒托斯”这个名讳掩盖其可怕本质的混沌——时,我带着嫌恶惊跳了起来。他以具体而直白的方式澄清了那些最大胆的秘密神话才会暗示的污秽梦魇,但这一切实在太令人惊骇了;而他的语句不仅简单明了,而且病态地可憎,完完全全超越了那些远古和中世纪的神秘主义者所能做出的、最为大胆的叙述。无可避免地,我开始相信那第一个创造了这些应当被诅咒的传说的神话作者必定曾与埃克利结盟的外来者打过交道,甚至可能还曾拜访过宇宙之外、那些埃克利如今正打算去拜访的疆域。

【注 1:一种微小的异度空间中以血肉为食的生物,在《廷达洛斯猎犬》中出现过】

【注 2:F•贝尔克纳普•朗创造的一种生活在与我们世界完全不同的维度世界里的生物。不同于生活在平滑的曲线时空中的人类它们生活在一些“角度”的时空中,并且能穿越时空追猎那些穿越时间的生物。】

【注 3:洛夫克拉夫特在与毕夏普合作的小说中创造的神明,后来在克苏鲁神话中延伸为蛇人的神明,以蛇人、有翼毒蛇或巨蛇的形象出现。】

埃克利告诉了我那块黑色石头究竟是什么,以及它上面暗示的秘密。这让我万分庆幸自己没有收到收到那件邮递包裹。我对于那些象形文字的猜想完全正确。而这时候的埃克利似乎也全盘接受了这一系列他偶然发现的事情;实际上,他不仅接受了这些恐怖的事情,而且热切渴望去探索这可怕深渊的更深处。我想知道自他给我寄最后那封信之后,他究竟在和什么东西打交道,也想知道和他打交道的个体是否大多都和他最初提到的那个密使一样是人类,或者跟他打交道的根本就不是人类。这时,我的神经已绷紧到了让人无法继续忍受的地步。我试图解释这间黑暗房间里挥之不去的古怪气味与一再出现在我脑海里的隐约振颤,并因此延伸发展了出各种各样疯狂的想法。

随着夜幕逐渐低沉,我回忆起了埃克利在写给我的信中所描述的夜间景象,并战栗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同样,我也很不喜欢这座农舍的地理位置——因为它就在那被密林覆盖的巨大山坡所投下的遮蔽中,而且这山坡还连接着黑山那人迹罕至的高耸峰顶。在得到埃克利的同意后,我点燃了一只小油灯,拨暗了火光,然后将它放置在远处一张位于阴森的弥尔顿半身像侧旁的书柜上;但旋即我又后悔这个举动了,因为微弱的火光让房间主人那张毫无表情、紧紧绷着的面孔与无精打采的双手看起来极端怪异,如同死尸一般。我觉得他几乎已无法动弹了,但却又看见他偶尔会微微地点点头。

当他说完这些之后,我完全无法想象明天他还能说出怎样一些更加深奥隐晦的秘密;不过他最后还是透露了一些消息——他说他将会旅行前往犹格斯星,甚至前往更遥远的外太空——甚至我或许也能伴他同行。当他提议我展开一次穿越宇宙的航行时,我充满恐惧地惊跳了起来。这把埃克利逗乐了,因为当我流露出恐惧神情的时候,他的头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接着,他非常温和地告诉我人类该如何穿越星际真空的,完成这种看似不可能的航行——事实上有几个人已经完成这种壮举。虽然,人类的整个身体的确无法承受这种旅行,但是外来者利用它们那叹为观止的外科手术、生物学、化学以及机械技术找到了一种方法将人类的大脑和其他与之共存在身体构造分离开来。

它们有办法在不造成伤害的情况下,将人类大脑从身体里剥离出来,并且还能保证残余下的生物器官能失去大脑的情况下继续存活下去。而那团赤裸、小巧的大脑将被浸泡在一种液体里,装进用金属铸造的圆缸中。圆缸中的保存液偶尔会得到一些补给。而圆缸本身则是由某种从犹格斯星上开采出的金属铸造的,能够密封隔绝以太。通过几个电极接头,圆缸能随意地连接上某些精心设计的仪器设备,从而为大脑提供视觉、听觉和语言这三种重要的机能。对于这些有翼的真菌生物来说,捎带着完好无损的柱形脑缸穿越太空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在穿越星际空间,抵达任何一个建立着它们文明的星球之后,外来者们便能找出许多可调整的设备为大脑提供其他一些机能;因此,通过一些简单的装配工作,这些旅行中的大脑便能在横穿及超越时空连续体的每个阶段都能获得一套有着完整感官知觉,并且具备语言能力的新生命——虽然,只是一种没有躯体、纯粹由机械模拟的生命形式。这就像是随身携带着一张留声机唱片展开旅行,并在任何配有留声机的地方播放这张唱片一般简单可行。这一方案不存在任何的问题,埃克利也不会因此感到担忧。这样的壮举不是一次又一次极其精彩地实现了么?

说到这里,他那几乎一直静止的肢体第一次动弹起来。他那几乎没有挪动过的手第一次举了起来,僵硬地指向房间另一边的某张高大架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我看到那一排整洁的书架上摆着超过一打的金属圆缸子——我过去从未见过这种圆缸,它们大约一英尺高,直径略小于一英尺,每个圆缸的弧形表面都镶嵌着三个呈等腰三角形分布的奇怪狭槽。其中有一个圆缸的两个插槽正连接着一对模样奇怪、摆在圆缸后方的机器上。它们所蕴含的意义我自不必多说。我像是得了 疟疾一般颤抖起来。然后我看到那只手指向了一个很近的墙角。在那里胡乱堆砌着一些复杂的设备与附属的缆线和插头——其中有几个像极了架子上那两个摆在圆缸后面的装置。

“这里有四种不同的设备,威尔马斯。”那声音呢喃低语道。“四种——每种都有三个功能——总共十二个部分。你看,那上面的圆缸表示着有四种完全不同的生物。三个人类、六个不能依肉体在太空航行的真菌生物、两个从海王星来的生物 (老天,如果你能看看这些生物在它们自己星球上的模样该多好。) 剩下的生物则全都是来自银河系外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暗星里的中央洞窟。在位于圆山里的主前哨中,你偶尔会看到更多的脑缸和机器——有一些装载着从宇宙之外来的大脑,它们拥有的感官与你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完全不同——它们是来自遥远外空的同盟和探索家——它们能通过一些特殊的机器获得合适的感官与表达能力,这些仪器不仅仅让它们觉得合适,也方便让各式各样的倾听者理解它们传递的信息。就像这些生物那遍布各个宇宙的大多数主要前哨站一样,圆山是一个星际交流非常频繁的地方。当然,它们只借给我最普通的机器用于实验。

“那里,拿着我指给你的三台机器放在桌子上。那个稍高一些、前面安装着两只玻璃透镜的机器——然后是那个有着真空管和音箱的盒子——接着是那个顶端有着金属圆盘的东西。最后请取下那个贴着‘B-67’标签的圆缸。站在那张温莎椅上去才能够着那个架子。重吗?别担心。确定是编号——B-67。不用管那个与两台测试仪器相连、还带金属光泽的新圆缸——就是那个上面写着我名字的。 把 B-67 放在桌子上,和你放机器的地方靠在一起——留意所有三个机器上的转盘式开关,把它们都调到最左端。

“现在把那台透镜机器的缆线接到圆缸最上面那个狭槽里——那儿!把带管子的机器接在下面左手边那个狭槽里,带金属碟的仪器连上外面的狭槽。现在把机器上所有转盘式开关转到最右端——先是透镜那个、再是金属碟的那个、最后是带管子的。这就对了。我先告诉你,这是个人类好——就像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明天我将会让你体验一些别的东西。”

直到今天我仍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奴隶般地听从那些呢喃低语,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埃克利已经疯了。在经历过前面的谈话之后,我应该已经准备好应对任何事情了;但是这种操作机器的滑稽表演实在有些像是典型的、由疯狂发明家与科学怪人构思出的怪诞奇想,所以我开始有一点怀疑——虽然,在参与之前的疯狂对话时,我甚至都不曾心生疑虑,但此刻我有些怀疑了,眼前这个呢喃低语的人所讲述的内容已经完全超越了人类的一切观念——但是,遥远的外空难道就没有其他的东西吗?难道能仅仅因为它们缺乏实在具体的证据就能说明它们荒诞不经吗?

这团混沌让我觉得眩晕起来。接着,我渐渐意识到刚连上圆缸的三台机器全都发出一种混杂着摩擦和呼呼的声音——但是很快这种混杂的声音又消失在完完全全的寂静中。会发生什么?我会听到一个声音么?如果是这样,我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它不是某个躲藏在别处、严密监视着我们的人通过某些巧妙伪装起来的无线电设备在对我们说话呢?直到现在,我仍不愿意为自己听到的东西赌咒发誓,我也不知道在自己面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似乎的确发生了些什么。

简单明了地说,那个有着真空管和音箱的机器开始说话了,而且它的言辞有着一个确定的要点,同时也明白无误地显示出它的确具备某种智能。这些话语都毫无疑问地证明说话者的确就在现场,而且正在观察着我们。那个声音很响亮,带有金属质感,死气沉沉并且在发音的每个细节上都显露出确定无疑的机器特性。它没有音调或是情绪变化,而是怀着极度的精确和从容,用刺耳的声音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

“维尔马斯先生,”它说“我希望我没吓着您。我和您一样是一个人类,但我的身体现在正安全地放在房间东面大约一英里半的圆山里接受合适的维生照料。而我自己则和你在一起——我的大脑就在圆缸里,同时我可以通过这些电子振动器看见、听见并且和您交流。一个星期后我将踏上穿越虚空的旅途,就像我以前曾多次做过的一样。我很高兴届时会有埃克利先生的陪伴,同时我也希望您能一同参与。我听说过您的名声,也留意过您与我们朋友之间的书信,现在,我也见到您本人。当然,我就是那些与拜访我们星球的外来生物结成同盟的人类中的一个。我第一次遇见它们还是在喜玛拉雅山脉,而现在我已经在许多方面协助过它们。作为回报,它们给予了我仅仅只有少数人类才得以享有的经历。

“如果我说我曾到过三十七个天体,你能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吗?——其中有行星、暗星还有一些不那么好下定义的物体——其中八个在我们所处的银河系之外,两个则位于我们这个弯曲的宇宙时空之外。所有这些对我来说不构成一丁点损害。它们切开了我的头部,并移走了我的大脑;这个过程已经相当熟练和灵巧了,甚至都不能粗略地称之为进行外科手术了。这些到访的生物有许多方法使得这些抽取过程变得非常简易甚至几乎司空见惯——而且当大脑脱离之后,人的身躯将不再老化。我补充一句,依靠着这些机械功能,加上偶尔更换保存液时带来的有限营养供给,大脑事实上已经成为不朽的个体了。

“总之,我由衷地希望您决定和埃克利先生以及我一同踏上旅程。那些到访者很渴望认识像您这样明白事理的人,同时也希望向你们展现那些我们人类中的大多数只能在梦境中才可以见到的伟大深渊。第一次与它们会面也许有些奇怪,但我知道你将能克服这些。我想诺伊斯先生也会一起走——就是那个毫无疑虑,用车把你带到这儿来的人。他好几年前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了——我猜您一定认出他的声音,埃克利先生寄给你的唱片上就有他的声音。”

这时我猛烈地惊跳了起来,于是说话者停顿了一小会儿,才开始继续他的演讲。

“所以威尔马斯先生,我会留给您考虑的时间;仅仅只补充一句,像您这样一个有着丰富的奇闻和民间传说知识的人绝不应该错过这样的机会。没有什么好怕的。所有的转变过程都是无痛的;而且沉浸在这样一个完全机械化的感官世界中,有许多值得享受的东西。当这些电极断开连接后,大脑仅仅会进入一种格外生动和奇妙的睡梦状态。

“现在,如果您不介意,我们也许要中止我们的谈话,等到明天再继续。晚安——只要把所有的开关都转回左边;不用担心准确的顺序,但你最好能把透镜的机器留到最后来关,晚安,埃克利先生——好好招待我们的客人。准备好关闭那些开关了吗?”

它说的只有这些。我机械地遵从了那台机器的建议,关掉了三个开关,但却依旧精神恍惚,并且对发生过的一切都充满疑惑。当我听到埃克利的呢喃低语告诉我可以移走桌子上的所有仪器时,我头脑仍沉浸在晕眩中。他没有试图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作出任何评论,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评论能很好地表述出我所感受到的重负。我听到他告诉我可以把油灯带到自己房间里去,所以我猜他希望独自歇息在这片黑暗里。也的确到了他该休息的时候了,因为这一系列谈话进行了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即使对一个精力旺盛的人来说也会感到精疲力竭。我精神恍惚地向房间主人道了声晚安,然后带着油灯走上了楼梯——虽然我手上还带着一支相当不错的小型手电筒。

能离开楼下那个总弥漫着奇怪气味与模糊振颤感觉的书房令我颇感欣慰,但当我想起自己身处的环境,以及将与之碰面的势力时,我仍旧摆脱不了那种混杂着畏惧、危险以及极度怪异的感觉。这感觉让我觉得毛骨悚然。这片偏僻的荒野;那片耸立在农舍后方不远处、被诡秘森林覆盖的山坡;那些留在路边的脚印;那个待在黑暗里、饱受病痛折磨却一动也不动的低语者;那些可憎的原缸和机器,尤其是那个请我进行一次奇怪手术,并参加一场更奇怪的旅行的邀请——这些东西全都如此地全新和陌生,它们在突然之间连续地蜂拥进了我的生活,用一种逐渐累加的力量冲击向我,消磨着我的意志,甚至几乎逐渐损耗尽了我的体力。

意识到向导诺伊斯居然是留声机唱片里的那场可怕拜鬼仪式中的人类司仪实在让我尤其震惊;不过我事先的确从他的声音里觉察到一丝令我厌恶的模糊熟悉感觉。另一个额外的惊异则源于自己对东道主表现出的态度——不论何时我都不愿去分析它;因为我对那个往来书信所展现出的埃克利有着一种本能的信任,但此时此刻,我却发现这个人让我感觉到了截然不同的憎恶。他的病痛本该唤起我的同情,可实际上正相反,它让我觉得不寒而栗。他看起来过于僵直,一动不动就像死尸一样——而且那没完没了的呢喃低语更让人嫌恶,甚至不像是人类。

在我看来,那种呢喃低语与我以往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都不相同;虽然说话者那被小胡子遮挡住的嘴唇几乎一动也不动,显得颇有些古怪;但那他发出的声音却有着一种潜在的力量和穿透性——对于一个哮喘患者的喘息来说,这实在让人有些诧异。即使隔着整整一个房间,我仍能理解说话者的意思。甚至有一两次,对我来说,那声音虽然模糊但却似乎有种渗透的力量。就好象说话者出并非那么虚弱,只不过是有意压低了声音——但他为何要这样,我却无从猜测。从一开始,我就从那音质中觉察出一些令人不安的东西。而此刻,当我试图重新衡量整件事情时,我觉得自己能根据这种感觉回溯到一种潜意识中的熟悉,就像是从诺伊斯的声音里觉察出一丝朦胧的不祥感觉一样。但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暗示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到这种声音的。

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我决不会在这里再多待任何一晚。我对科学的热情已经完全消散在恐惧和嫌恶中。此刻,除了逃脱这张由恐怖和怪异揭示所编织的大网外,我什么都不愿去想。我现在已经知道得够多了。那存在于宇宙之间的古怪联系肯定的确存在——但即便它们肯定存在,也不意味着凡人就应该去涉足它。

某些亵渎神明的力量似乎包围着我,令人窒息地压下来,压垮我的意识。我觉得,想要睡着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所以我仅仅熄灭了油灯,穿戴整齐地躺在了床上。虽然有些荒唐,但我当时的确已准备好应对某些未知的突发事件;我的右手里紧握着我一同带来的转轮手枪, 同时左手则抓着小型手电筒。楼下一片寂静,我甚至能想象我的东道主正如何好像死尸般僵直着、无声地躺坐在黑暗里。

我听到某处传来的滴答钟声,甚至微微有些感激这声音还是正常的。但是它提醒了我,让我回想起这片地区里的另一个特征,另一个让我又感到不安的特征——这里没有任何动物。可以肯定附近没有任何农场里该有的家畜,而此刻我意识到自己完全听不见那些野外动物在夜间活动时发出的、习以为常的声音。远方有一些看不见的溪水在邪恶地潺潺作响,但除此之外,我听不见任何户外的声音。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死寂——仿佛像是星际间里的沉寂——同时我开始猜测是怎样一种孕育于星际间、无形无影的瘟疫在威胁着这片地区。我回想起古老神话里说狗和其他野兽总是非常厌恶外来者,同时开始思索那些留在小路上痕迹可能透露了什么含义。


Chapter VIII

后来,我出乎意料地陷入了昏睡。不要问我睡了多久,也不要问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多少是完完全全的梦境。如果我告诉你,我在某一时刻醒来,听到看见了某些事情,你仅仅会说,那时候的我肯定还在做梦;直到我跑出农舍的那一刻前,我一直都在做梦。我当时冲出房子,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小木棚——我记得曾在那儿见过一辆老福特车——接着,我跳上了那辆古老的汽车,在那些东西出没的群山里开始了一段疯狂而又漫无目的的疾驰,最后——在经历过数小时的颠簸与蜿蜒,最终穿越了险恶的森林迷宫之后——抵达了一个后来证明是汤森镇的小村庄。

当然,你也不会完全相信我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你也许认为所有照片,录音唱片,圆缸与机器以及其他类似的证据纯粹是我借用亨利•埃克利的失踪自导自演的一场骗局;甚至你还会说这是埃克利与其他一些怪人精心制造的无聊恶作剧——是他在基恩拿走了快递包裹,是他让诺伊斯制作了那张蜡克盘。但是,诺伊斯的身份始终没得到确认,这让整件事情有古怪,住在埃克利附近地区的村民都不认识这个人,但他肯定经常拜访这片地方。我希望自己能在逃跑前停顿片刻,记录下诺伊斯的车牌号码——或者,什么都不做才是更好的选择。因为,不管你怎么说,也不管我有时会如何尝试说服自己,那些来自外层空间、令人厌恶的势力一定就潜伏在那些几乎是完全未知的群山里——而且,这些势力还拥有着许多渗透进人类世界的间谍与密探。我今后想要的一切就是与这些势力以及这些密探们有多远离多远。

听说了我的离奇故事后,治安官带着民兵队赶到了那栋农舍。但埃克利已经走了,没留下任何线索。他宽松的晨袍、黄色的头巾以及包裹手脚的缠布都静静地躺在书房的地板上,非常靠近角落里的安乐椅。没人知道他是否带走了其他的衣物。但他饲养的看门犬与家畜的确都消失了。房间内外的几面墙上都有可疑的弹孔;但除此之外,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的线索。没有圆缸与机器,没有我用行李箱带来的证据,没有奇怪气味与模糊振颤的感觉,没有小路上留下的脚印,直到最后,我也没能注意到任何值得怀疑的东西。

在逃亡之后,我在布拉特尔伯勒待了一周,并询问了各式各样对埃克利有所了解的当地人;结果让我更相信这件事并非是梦境或幻觉的虚构。有记录显示,埃克利曾古怪地大量进购过看门犬、军火和化学品,而他的电话线也总是被莫名其妙地切断;同时,所有认识他的人——包括他在加利福尼亚的儿子——都承认他偶尔会评论自己从事的古怪研究,而且这些评论始终都存在着某种相互吻合的统一之处。但严肃的市民们认为他疯了,而且坚定地断言所有曝光的证据仅仅是他因精神错乱时狡诈制造的骗局,甚至可能还得到某些古怪协助者的唆使和帮助;相反,很多地位低微的乡村居民全都支持他陈述中的每个细节。他曾给其中一些村民展示过他的照片和黑色石头,也为他们播放过那张令人不寒而栗的唱片;他们说那些脚印和奇怪的嗡嗡声响均与古老传说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们也曾提起,自埃克利找到那块黑色石头之后,人们便开始在埃克利的农舍附近越来越频繁地留意到某些可疑的情况与声音。如今,人们纷纷回避那块地方,除了邮递员和少数几个心智坚定的人,没人会去拜访他。在当地,黑山与圆山都是臭名昭著的危险区域,我甚至找不到一个曾详细勘探过它们的人。偶尔会有当地人在那片地区失踪;自这一地区有历史记录以来,此类案件就不绝于耳。这些失踪人口里也包括那个几乎过着流浪生活的沃尔特•布朗——埃克利曾在写给我的书信里提到过这个人。此外,我还拜访一个农夫,他自称在洪水期间亲眼看见泛滥的西河上飘着一个古怪的物体,但他的故事过于混乱没有什么真正的价值。

当我离开布拉特尔伯勒时,我下定决心再也不拜访佛蒙特州了,而且我很确定地知道自己将会一直遵从这个决定,永不改变。某个可怕的宇宙种族肯定在那片荒野里的群山间建立起了秘密的前哨——当我读到一条新闻宣称观测到位于海王星之外的第九大行星时,便更加确定起自己的结论来。正如那些势力所说的一样,它必会被人类观测到。天文学家们用一个恰当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名字命名了这个新发现——“冥王”——或许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名字是多么恰当。毫无疑问,我相信这简直就是黑暗犹格斯星的真实写照——而当我试着猜测为何它上面的可怕住民会希望人们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发现这颗行星时,我不禁不寒而栗起来。这些恶魔般的生物可能正在逐渐引入一些危害地球与地球居民的全新策略,虽然我一直地徒劳地说服自己这可能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但是,我仍要在这里讲述农舍里那个恐怖夜晚的最终结局。正如我前面所说的一样,我最后陷入了混乱的昏睡;那段睡眠里充满了奇异的怪梦,让我瞥见了一些非常恐怖的风景。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唤醒了我,但在那一刻,我很确定自己是清醒的。最初的感觉非常混乱,我察觉到了房门外大厅地板上发出的一阵偷偷摸摸的咯吱声响;接着有人笨拙地摸索了门闩。然而,这些声音几乎在一瞬间就停止了;所以当下方书房里传出声音的时候,我才有了真正清晰的感觉。似乎书房里有好几个人在说话,并且我断定他们正在进行一场争论。

在倾听了几秒之后,我便完全清醒了过来;因为听到那些声音后,任何试图继续安睡下去的想法都显得荒谬可笑起来。我听到的声音各式各样,显露出很奇怪的差别。不过,倘若有谁听过那张该诅咒的留声机唱片,那么他绝对能分辨出至少两个声音的主人是谁。我头脑里闪过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这时我正和那些来自无底深渊里的无名怪物共处在一个屋檐之下;因为那两个声音毫无疑问正是那些外来生物在与人类沟通交流时使用的那种亵渎神明的嗡嗡声。那两个声音存在着个体上的差异——高低、声调以及语速等方面——但在主要特征上却一样地让人憎恶。

第三个声音无疑是那个说话机器联接上某个圆缸里的分离大脑后发出的声响。和那些嗡嗡声一样,这也不存在任何的疑问;因为晚上谈话时,我曾听过这种声音——那响亮、富有金属质感而又死气沉沉的嗓音,以及那没有音调和情绪变化的喋喋不休,还有那客观的精准与从容,全都烙在了我的脑子里,完全无法忘记。当时,我不假思索地怀疑那个刺耳的声音是否就是原来与我交谈过的大脑;但稍后我又想到,在联接上同样的说话机器后,任何大脑发出来的嗓音都是完全相同的;仅仅会在语言、节奏、语速以及发音等细微方面存在着区别。参与这场可怕讨论的还有两个实实在在的人类声音——一个是显然属于乡下人的粗俗的声音,对我而言非常陌生;另一个则是温和的波士顿人口音——那正是我过去的向导诺伊斯。

那些被设计得非常结实的地板令人困绕地阻隔了大部分词句。当努力试图听清楚传上来的声音时,我清楚地察觉到楼下的房间传来了许多刮擦、拖拽与骚动的声响;于是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下面的房间里一定充满了活物——而且数目一定远超我所确定的那个几个说话者。我很难准确地描述自己听到的骚动,因为几乎没有什么合适声音可以拿来比较。似乎不时有几个仿佛有意识的东西在房间里穿行;它们发出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像是坚硬表面和地板碰撞发出的咔哒声——就好像是兽角或者硬橡胶构成的粗糙表面在碰撞地板。用更具体但却不那么精确的比喻来说,那就像是穿着底端有许多尖刺的宽松木屐在打磨过的木地板上喀嚓喀嚓地蹒跚而行。至于是什么样的东西制造了这些声响,我实在不想去深究。

不久,我便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区分出任何完整连续的对话。单个的词句——包括埃克利与我的名字——不时从下方飘上来,尤其是那个机械的说话机器发言时,更是频频提到;但由于缺乏上下文的联系,它们所表达的意义我却无从猜起。时至今日,我仍拒绝根据这些零散的词语做任何明确的揣测,甚至对我来说那更像是一种暗示而非启发。我敢肯定,自己下方的房间里正在召开一场可怕又畸形秘密会议;但我完全不知道这场会议究竟在商议怎样一些令人震惊的决议。虽然埃克利此前向我担保说那些外来者是友善的;可奇怪的是,我此时却明确地感觉到了下方会议中弥漫的恶意与亵渎气氛。

经过耐心的倾听,我逐渐清楚地区分开了不同的声音,可即便如此我仍旧把握不住任何一个声音所述说的内容。但我似乎已经领会了其中一些说话者大体上的情绪状态;例如有一个嗡嗡的声音表现出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性;而那个机械的声音,尽管有着人造的响亮高音而且规则端正,却似乎处在一个从属和恳求的位置上。而诺伊斯的语调里则透着一种调和安抚的语气。其他的声音我已不想再做解读。但我没有听到那种熟悉的、属于埃克利的呢喃低语,不过我也知道,那种声音肯定没法穿透结实的地板传上来。

我将试着写下一些自己听到片断词句与声音,尽我可能地区分标示出每个说话者说的词句。这段叙述将从我第一次听到那个说话机器说出几个可以区分的片断时开始。

    (说话机器)

_    ……我自己招来……把信和唱片送回去……结束它……接受……看见听见……该死……并非人力可为,毕竟……带金属光泽的新圆缸……老天_

    (第一个嗡嗡声)

_    ……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小的和人类的……埃克利……大脑……说……_

    (第二个嗡嗡声)

_    ……奈亚拉托提普……维尔马斯……那些照片和信件……拙劣的骗局……_

    (诺伊斯)

    …… (一个很难正确发音的词或者名字,可能是恩伽•克森) ……无害的……和平……好几周……夸张的……早就告诉过你……

    (第一个嗡嗡声)

_    ……没有理由……原定计划……影响……诺伊斯能看住……圆山……新的圆缸……诺伊斯的汽车……_

    (诺伊斯)

_    ……好吧……都是你的……在这里……休息……地方……_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混杂成一段无法区分的对话里)

    (许多脚步声,包括那种特殊且松散的骚动或咔哒声)

    (一种奇怪的拍打声)

    (一辆汽车发动和远去的声音)

    (一片寂静)

在险恶群山中那座外来生物出没的农舍里,我一动不动地躺在二楼卧室的奇怪大床上,竖着耳朵捕捉到了这些对话的大体内容——那时候,虽然躺在床上,但我一直穿戴整齐,而且右手紧握着转轮手枪,左手抓着袖珍手电筒。正如之前说过一样的,我已经完完全全地清醒了;然而直到最后的回音消失了许久之后,一种难以形容的僵硬依旧占据着我的身体,迫使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我听到楼下某个地方有一座古老的木质康涅狄格州大钟在从容不迫地嘀嗒作响,接着逐渐区分出一个睡梦者发出的不规则鼾声。在那场奇怪的会议之后,埃克利一定已经睡熟了。而且我确信他的确有必要休息了。

然而,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或者该做何打算。毕竟,我偷听到内容与凭借之前得知的信息所作出的推断有什么不同吗?难道我不知道那些无名的外来者这时已经能自由出入埃克利的农舍了么?毫无疑问,埃克利肯定也为它们不期而遇的拜访感到惊讶。然而,在我所探听到的那些片断的对话中却有着某些东西让我感到无穷的寒意,同时也激起我心底最怪诞、最恐怖的猜疑。我由衷地希望自己能真正醒过来,并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境。我相信我在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了某些东西,只是我自己还没有真正察觉到而已。但埃克利呢?难道他不是我的朋友?如果这对一切我有任何的害处,难道他不会反对吗?那从楼下传来的平和鼾声似乎此刻正在嘲笑我,嘲笑我脑中那些被突然放大了的恐惧。

有没有可能埃克利已经被它们利用了?它们是不是将埃克利当作引诱我带着照片和留声机唱片来到这片群山里的诱饵呢?由于我们已经知道得太多了,这些生物会不会正打算一次性将我们两个都消灭掉呢?我再一次思索起了埃克利在倒数第二封信和最后一封信之间发生的变化,以及同一时间内整个事态所发生的突然而又不自然的转化。本能告诉我,这中间有某些东西完完全全地错了。一切都和看上去的表面情况完全不同。那杯我没有喝下去的酸咖啡——会不会有某些隐匿、未知的生物在里面下了药?我必须立刻和埃克利谈一谈,并且让他明白过来。它们用揭露宇宙秘密的承诺迷住了他,但他此刻必须理智一些。我们必须趁着一切还不算太晚之前逃出去。如果他没有足够的意志力,不能下定决心打破同盟重获自由,我还可以帮他一把。或者如果不能说服他放弃,我起码可以独自离开。他肯定不介意我开走他的福特,然后将它留在布拉特尔伯勒的某个车库里。我注意到它就在小木棚里——此刻由于他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小木棚的门自然也敞开着没有上锁——我相信那辆车应该能立刻上路。虽然晚上谈话时,以及谈话结束后,我曾对埃克利短暂地产生了一些反感的情绪,但此时这些厌恶都已烟消云散了。他正处在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位置上,因此我们必须团结一致。我知道他此时肯定觉得身体不适,因此并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叫醒他,但我知道自己必这样做。我不能待在这地方一直等到明天早上,到那时候就木已成舟了。

终于,我觉得自己已经能够活动四肢了,于是我伸展身体,重新夺回对肌肉的操控,爬了起来。我表现得非常谨慎,但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而非有意识的控制。我找到并带上了自己的帽子,拿上小行李箱,然后开始借助着手电筒的光芒走下楼去。由于紧张,我的右手仍紧紧握着自己的转轮手枪,只用左手一只手握住手电筒与行李箱。我完全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如此地戒备,按理说我此刻只是去叫醒这座房子里的另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居住者而已。

我几乎是踮着脚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来到一楼的大厅。这时,我更清楚地听见了睡梦者的鼾声,并且注意到他在我左边的房间里——那儿是我没有进去过的起居室。右边书房的房门敞开着,漆黑的内部没有传出任何的声响。于是我推开了那扇通向起居室、没有闩上的房门,顺着手电筒的光线找到了鼾声的源头,最终将光线照射到睡梦者的脸上。但,在下一秒钟,我立即地关上了手电筒,如同猫一样退回到大厅里。这一刻,我表现出的谨慎已有了充分的理由。因为睡在那张长椅的人根本不是埃克利,而是我早前的向导诺伊斯。

此时,我对农舍里的情况毫无头绪;但常识告诉我,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在吵醒任何人之前,尽可能地查明一切。回到大厅后,我悄悄地关上了身后起居室的门,并插上了门闩;希望能降低吵醒诺伊斯的可能。接着我小心地走进了黑暗的书房里,希望能在那儿找到埃克利——不论是否醒着,他应该会待在那张角落里的大椅子上,那显然是他最中意的休息场所。当我走近时,我手电筒的光线照亮了一个摆在桌子上的可憎圆缸——它的视觉和听觉设备已经被连上了,还有一个说话机器就摆在附近,随时可以连接生效。我想到,这一定是那个参加了恐怖会议的缸中大脑。有那么一会儿,我产生了一股倔强的冲动,想要为它连接上说话机器,听听他想说些什么。

我想,此刻,它一定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了;因为视觉机器和听觉机器一定会发现我手电筒发射出的光芒以及我的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的轻微的咯吱声。但是,我最终还是不敢去摆弄这个东西。接着,我在不经意间地注意到它是那个带着金属光泽的新圆缸——也就是早前我在架子上看到的那个写着埃克利名字,但房间主人叫我不要去碰的圆缸。每每回顾起这个瞬间,我都为自己的胆怯感到遗憾,我希望自己能勇敢地给它连接上说话的设备。天知道它可能会吐露什么样的秘密,并澄清关于身份的可怕疑虑和问题。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没去碰它,这也许是个仁慈的决定。

接着,我把手电筒的光束从桌子转向了书房的角落。我本以为埃克利就躺在那儿,但却困惑地发现那张大安乐椅是空的,没有任何醒着或睡着的人躺在那儿。那件熟悉的旧晨袍无力地从椅子一直垂落到地板上,晨袍的附近散落着那条黄色的围巾和那些我觉得有些奇怪的大块裹脚布。我犹豫了,试图推测埃克利去了哪里,也想知道他为何突然丢掉了自己必须的病号服。随后,我注意到房间里的奇怪气味与弥漫在空气中的振颤感觉全都消失了。究竟是什么东西产生了它们?随后,我回忆起它们仅只出现在埃克利的周围,这让我觉得有些古怪。在那个时候,越靠近他坐着的地方,这些气味和震颤就越强烈;反之,除开他就坐的书房,以及书房房门的周边区域外,其他地方完全闻不到奇怪的气味,也完全感觉不到空气中的震颤。于是,我停了下来,任由手电筒照出的光斑在黑暗的书房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同时绞尽脑汁思索起这些奇异现象的解释来。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悄悄地离开书房,别再将手电筒的光束照回到那张空荡荡的椅子上。但我没有这么做,所以我无法再悄悄地离开了;我捂住嘴巴发出了一声尖叫。那声尖叫肯定惊扰了大厅那头正在睡觉的看守,但可能还没有完全吵醒他。那声尖叫,以及诺伊斯那并未因尖叫而中断的鼾声,是我在这座闹鬼高山那覆盖着黑暗森林的山峰下,在这座充满了病态恐怖的农舍里,听到的最后声响——在这片有着偏远葱翠群山与可憎潺潺溪流的阴森乡间土地上,全部宇宙的恐怖全都聚焦在了那一刻。

我跌跌撞撞地疯狂逃向屋外,却居然没有丢下手电筒、行李箱,甚至都没有丢下那柄转轮手枪,这真是个奇迹。不知怎么地,我似乎不愿丢掉它们中的任何一样。实际上,我设法在不再发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从书房和农舍里了逃出去,然后带着行李拖着步子安全地逃到小木棚的老福特车上,接着发动那辆古董汽车冲进无月的黑夜里,向着某个我也不知道的安全地点急驰而去。在那之后的旅程就像是从坡,或者兰波【注 1】,的作品或者多雷【注 2】的绘画里跑出来的谵妄幻想一般。但最终,我还是抵达了汤森镇。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我仍旧神志健全、头脑清楚,那么我无疑是幸运的。有时候,我不由得害怕这些年里会发生些什么,尤其是那颗新的行星“冥王星”被如此离奇地发现之后。

【注 1:十九世纪法国诗人和冒险家。他在 16 岁时开始写作暴力的、不洁的诗歌,并创立了一种美学的教义,认为诗人必须成为一名预言家,应该打破束缚、控制人格以成为永恒的代言人。他的作品在形象和比喻的大胆取材。在其散文诗选集《灵光篇》 (写于 1872~1874 年) 中,曾试图打破现实同虚幻之间的界线。】

【注 2:十九世纪法国版画家,他的生动的作品以怪诞风格和古怪形象为特征。】

正如前面说过的一样,我拿着手电筒在房间里环绕一圈,最后将射出的光斑重新转回到那张空的安乐椅上;这时我第一次留意到座位上摆放着其他一些东西。由于紧邻着松散折叠的空晨袍,那些东西并不是太起眼。它们总共有三个,但后来赶到的调查员没有找到其中的任何一个。正如我在开头所说的,它们实际上看起来并不恐怖。真正的噩梦是它们让人推断联想出的东西。即使现在,我仍怀有些许怀疑——我开始部分接受那些怀疑论者的观点,认为我的全部经历都只是噩梦、神经质与疯狂幻想而已。

这三个东西的构造极端可憎的精致,并且配置了精巧的金属夹子让它们能附在某些生物上面——至于那些生物到底是什么,我已不敢再做任何猜测。不管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我都希望,虔诚地希望,它们只是一个艺术大师制作的蜡质品。老天在上!那个藏在黑暗里的呢喃低语者,那些可怕的气味、那些振颤的声音!那是巫师,是间谍,是邪恶精灵,是外来者……那压低了声音、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声……以及一直以来放在架子上,那个有着金属光泽的新圆缸里的东西……可怜的家伙……那种“让人叹为观止的外科手术、生物学、化学以及机械学技术……”

那放在椅子上的东西,完美得天衣无缝,即使每个微小的细节都得到了完美复制,使其与实物极端精密的相似——或者那就是实物,就是亨利•温特沃思•埃克利的面孔与双手。

The End


后记:

本季最后一集了,前面写了那么多和文章不怎么着调的后记,这回碎碎念念自己吧。

屈指算算从最早开始翻译 The Shadow Out of Time 已经有快一年了,以前我死活不会想到自己会跑去搞翻译,还是翻译洛夫克拉夫特先生的作品——因为我英语真的很差,我每次都会在声明里说,那绝对不是自谦的话。甚至可以说不是英语差,我都不可能想着去搞翻译——因为去年考研究生,就是因为英语上卡了线,没过。于是只好在家里复习,闲着闲着就想做点啥,看到电脑里有 The Shadow Out of Time 的英文稿,于是就边查字典边开始翻译生涯了……

所以我现在觉得自己再考研究生时英语过线,大概也属投身翻译工作之后的副作用。不过,现在 9 月份就要往南京去读书了,估计后面的日子比较忙,暂时需要告别翻译了。

其实当初 The Shadow Out of Time 刚翻译完的时候,贴在果园我自己的区里基本没啥反响的——本来区里人流量也不大。后来应大魔王的要求又在 Trow 贴了一份,完全没有料到那么反响会那么好,所以才有了继续后面几篇的翻译动力,所以一直很感激各位大人在翻译途中给予的支持和鼓励。

其实我的翻译工作一直做得很粗糙,一直以翻译 WoD 的几位老爷的文章为楷模,但是结果还是很有差距。

以后,如果还继续翻译,希望能做得更好吧。

呃,还该写点什么呢?

再次感激各位大人在翻译途中给予的支持和鼓励。m (_ _) m

就这么点吧,今日有小美女约我,不能迟到

2012 年 10 月 5 日完成第一次全面修订

The White Ship

白船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玖羽

原文:The White Ship


我叫巴希尔·埃尔顿 (Basil Elton) ,继承了父亲和祖父的工作,在北角灯塔担任守灯人。灰色的灯塔远离海岸建造,泥泞的礁石只在落潮时才露出海面。灯塔建成之后的一个世纪里,从七大洋中驶来的三桅帆船都会和它擦肩而过,在我祖父的时代,这样的时候很多,而到我父亲这一代就很少了。如今我已几乎见不到航经此处的只帆片影,有时,这会使我感到莫名的寂寞,仿佛我是这颗星球上的最后一人。

昔日,帆色洁白的大船队会从远方的海岸航来,船上还留着东方海岸上阳光的温暖、缭绕着来自奇异花园和华美神殿的甜香。年老的船长常来拜访我的爷爷,向他讲述各种各样的奇闻轶事,我爷爷把这些讲给了我父亲,最后,在一个可怕的、东风呼啸的漫长秋夜,我的父亲又把这些讲给了我。当我还年幼、头脑中充满各种不可思议的幻想的时候,我还从别人给我的书里读到了更多这种事情,乃至其它许多。

然而,比老人的智慧和书本的知识更加美妙的,是来自大海的秘密传说。大海从未沉默,它变幻着蓝、绿、灰、白、黑的颜色,波浪有时宁静,有时起伏,有时愤怒滔天。我每天都在观察它、倾听它、熟悉它。起初,它只是告诉我平静的海滩和附近港口发生的平凡琐事,随着岁月流逝,它对我更加亲切,开始告诉我另外的事情,那都是发生在遥远时空中的奇异传说。有时,黄昏水平线上的灰色雾霭会分开一线,让我窥见彼方的景色;有时,夜半深海中的海水会变得澄澈,发出磷光,让我瞥见海底的世界。就像这样,我看到了过去、现在和未来,因为大海比山脉古老得多,它满载着“时间”的记忆和梦想。

当满月在高天之上洒落光辉时,白船就会从南方驶来,从南方轻快无声地滑过海面驶来。无论大海是狂涛骇浪还是平静无波,无论是顺风还是逆风,它都会轻驶而来,白帆高悬,古怪的长桨排列成行,富有节奏地划动。一天晚上,我发现甲板上有一个人,他长袍美髯,似乎在邀我和他一起航向美丽的未知海岸。后来我在满月下又无数次见到了他,但他却没有再度邀请我。

在一个明亮的月夜,我答应了邀请,顺着海面上架起的月光之桥走上白船。那邀请我的男人开口相迎,他的话语悦耳而又似曾相识。在美丽满月那金色光辉的照耀下,桨手们久久地唱着绵软的歌,划船航向神秘的南方。

黎明降临,世界被玫瑰色的光辉笼罩,我望到了遥远的绿色海岸,它光明而美丽,我对它从不知晓。从海边修起了宏伟的露台,树木林立,到处都是奇异的神殿,白色的殿顶和立柱闪烁光芒。当我们更接近这翠绿的海岸时,大胡子男人告诉我,这片土地叫扎尔 (Zar) ,保留着人类产生并忘却的所有美丽梦想和思想。当我重新望向露台时,立即知道他所言非虚;在眼前铺展开来的景色中,有许多是我曾在雾霭笼罩的水平线彼方或发散磷光的海洋深处见过的。此外,还有比我所知的一切事物更为壮美的形态和幻想,这些是在世界理解他们所见、所梦的事物之前就死去的年轻诗人的想像。但我们并没有踏上扎尔绿草茵茵的山坡,因为据说踏足这里的人将永远不能返回故乡。

白船安静地远离了扎尔的神殿露台,远方的水平线上又出现了一个大都市的尖塔。大胡子男人告诉我:“那是千秘之城塔纳利昂 (Thalarion) ,被人类努力追寻却又徒劳无功的全部奥秘都收藏于此。”当距离更近一点之后,我再度望向塔纳利昂,它比我所知道、所梦到的所有城市都更加宏伟。神殿的尖塔直刺天空、无远弗届,冷酷的灰色高墙一直延向地平线的尽头,从墙外只能看到一点点怪诞不祥,然而却拥有华美雕带和迷人雕塑的屋顶。虽然有些反感,但我还是万分渴望进入这迷人的城市,于是恳求大胡子男人在巨大的石雕门阿卡利尔(Akariel)旁的石砌码头那里停泊。但他礼貌地拒绝了,对我说:“进入千秘之城塔纳利昂的人有很多,却没有人能够返回。在那城里行走的只是恶魔和疯狂之物,而不再是人类。城中的街道上堆积着无人埋葬的白骨,那都是目睹了城市的统治者——幻灵拉提(Lathi)的人”。就这样,白船沿着塔纳利昂的城墙继续航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跟着一只向南飞的鸟,它光滑的羽毛映出了天空的颜色。

终于,我们面前出现了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海岸,岸上缤纷绽放着万紫千红的鲜花,在内陆,可爱的灌木和夺目的凉亭正享受着正午的艳阳。从我们视线以外的荫凉处飘来了阵阵歌声,入耳的歌词断片与歌唱和谐地配搭。歌声里还夹杂着笑语,这使我热切地催促桨手把船划向岸边;可大胡子男人沉默不语,只是在船靠近百合盛开的海岸时注视着我。突然,一阵风吹过百花齐放的草地和生机勃勃的树林,带来的气味使我颤栗莫名。风变得越来越强,空气里充满了被瘟疫摧残的城镇和被掘开的墓穴发出的致命尸臭。我们疯狂地划离那片可诅咒的海岸;最后,大胡子男人才说:“这里是修拉 (Xura) ,无法实现的欢愉存留之地”。

白船继续跟随天空之鸟航行,被香柔的微风推着,渡过被祝福的温暖海洋。航程持续了许多个昼夜,在每一个满月之夜,桨手们都会低声吟唱绵软的歌,这歌声和我离开远方故乡、开始航海时听到的歌声一模一样。终于,靠着月光的引导,我们在索纳尼尔 (Sona-Nyl) 的港口投锚,水晶的双子之岬在上方交汇成灿烂的拱门,守护着港口。这里是梦想的国度,我们走过月光造成的金桥,登上碧绿的海岸。

在索纳尼尔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没有痛苦也没有死亡,我在这里度过了几近永恒的光阴。这里的森林和草场青翠欲滴、花朵色彩鲜丽;溪流沉静韵动、泉水通透清凉。索纳尼尔的神殿、城堡和街市尽皆庄严壮美,动人的美景层叠不尽,在无边无涯的土地上无限铺展。在美丽的乡村和壮丽的城邑里,尽是幸福的人们在自由自在地漫步,他们全都被赐予了无瑕的优雅和无缺的福乐。几近永恒的时间中,我一直住在此地,幸福地信步在庭院和花园;从庭院那爽亮的灌木丛中能窥望古雅的宝塔、在花园洁白步道的两旁有纤美的群花盛开。在爬上平缓的山丘之后,就能从丘顶把动人的景色一览无余:拥有尖尖屋顶的城镇座落在葱茏的山谷,巨大都市的金色圆顶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闪耀。而在月光下,我能望见波光粼粼的海面、水晶的双岬,以及白船停靠的宁静港湾。

在遥远得无法追忆的塔普 (Tharp) 之年的一个晚上,我望见了天空之鸟背合满月的轮廓,它的影子再次向我召唤。于是我把新的渴望告诉了大胡子男人——我想离开这里,前往从没有人见过的卡瑟里亚(Cathuria)。所有人都相信,它就位于西方的玄武岩巨柱之后;那里是希望之地,人类所知的一切完美的理想都在那里广放光明。至少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可大胡子男人这样忠告道:“请小心,那传说中的卡瑟里亚位于危险的海洋,在索纳尼尔没有痛苦和死亡,但没人能告诉你在西方的玄武岩巨柱后存在着什么”。尽管如此,我还是在下一个满月之夜登上白船,大胡子男人不情不愿地开船航向未知的海域,把幸福的海港抛在脑后。

天空之鸟飞翔在前,把我们带向西方的玄武岩立柱。但这次,桨手们却没有在满月下唱起绵软的歌。我时常在脑海中想像未知的卡瑟里亚的景色,想像它堂皇的森林和宫殿,盼望着在那里等待我的全新欢喜。我这样对自己说道:

“卡瑟里亚是诸神的居所,拥有无数座黄金城池。它的森林长满沉香和白檀,甚至还有芳香扑鼻的卡莫霖 (Camorin) 。鸟儿们在林间甜蜜地歌唱、愉快地飞翔。在卡瑟里亚群花吐艳的青翠山坡上,有用桃红色大理石建起的神殿,殿中富藏着被雕刻及被绘出的光荣。冷冽的银泉在庭院里喷涌,带着从石窟发源的纳格(Narg)河的清香,哗哗作响,奏出引人入胜的曲调。卡瑟里亚的城墙由黄金铸成,街道上铺的也尽是黄金。城市的花园种有奇妙的兰花,湖水之底被珊瑚和琥珀覆满。入夜后,街道和花园会被用三色龟甲制成的华丽灯笼照亮,城市中会飘荡歌手和鲁特琴手的轻柔乐章。在卡瑟里亚的城中,所有宅邸都是宫殿,它们全部建在由圣河纳格引来的清香运河边上。建筑房屋的材料只选大理石和斑岩,房顶则是闪亮的黄金,反射着阳光,增添城市的辉煌,就像被祝福的神明从遥远的山顶看到的景象。群宫中最美的一座属于伟大的帝王多里布(Dorieb),有人称他为半神,也有人称他为神。多里布的宫殿高耸壮丽,殿墙上耸立着诸多大理石塔楼,人群汇集在宫殿的大厅里,厅墙上挂着来自各个岁月的纪念品。它的殿顶是纯金的,高大的立柱是红宝石和琉璃的,柱顶傲立着诸神和英雄们的雕像,抬头仰望时,就仿佛亲眼目睹了奥林匹斯山一样。宫殿的地板以玻璃铺就,其下有纳格河水流淌,河水被巧妙地照亮,除卡瑟里亚外别处所无的艳丽鱼群在水中畅游。”

我这样向自己讲述了卡瑟里亚,但大胡子男人只是劝我转回索纳尼尔的欢乐海岸,因为索纳尼尔是已知之地,但卡瑟里亚却从未被人目睹。

在我们跟随天空之鸟前进的第三十一天,望到了西方的玄武岩巨柱。它们被浓雾包裹,看不到柱后的景象,也看不到它们的顶端;甚至有人说,它们直达天际。大胡子男人再次恳求我转回,但我完全无视了他,只是幻想,从玄武岩巨柱彼方传来的歌手和鲁特琴手的乐章远胜索纳尼尔最甜美的旋律,听起来就像在赞美我,称颂住在梦想之地的我能在满月下航过漫长的路途、来到这里。白船朝着旋律传来的方向航行,驶过了玄武岩立柱。

当音乐休声、雾霭散尽,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不是卡瑟里亚,而是一片怒涛之海。在不可抵挡的激流中,我们的三桅帆船束手无策,被冲往未知的目的地。很快,我们的耳边充满了飞流直落的轰鸣,在遥远前方的水平线上,骇人的巨大瀑布扬起飞沫,全世界的海水都在那里坠入虚无的深渊。这时眼泪划过大胡子男人的脸颊,他说:“我们已经抛弃了美丽的索纳尼尔,以后再也无法见到它了。诸神远远比人类伟大,胜利永远属于它们”。我在剧烈的碰撞到来之前紧闭双眼,因为我不想看到天空之鸟在激流上空嘲弄般地拍打蔚蓝双翼的模样。

撞击之后是一片黑暗,我听到了人类及非人之物的哀鸣。从东方刮起了大风暴,我蹲缩在从脚下升起的潮湿礁岩上,被冻得瑟瑟发抖。旋即,我又听到了撞击声,当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灯塔的瞭望台上,在我出航之后,它已经度过了几近永恒的岁月。下方的黑暗中,我隐约看到一艘艨艟的黑影撞毁在无情的礁石上。等我把视线从残骸上移开时才陡然惊觉,自我的祖父开始守灯以来,灯塔的光辉第一次熄灭了。

夜色更深之时,我登上灯塔,发现墙上的日历仍停留在我乘上白船的那一天。黎明到来之后,我下塔去礁石上寻找残骸,但只找到一只从未见过、颜色宛如青空的鸟的尸首,还有一片比浪花和山顶积雪还要白的桅杆碎片。

此后,大海再也没有把它的秘密告诉我。满月在高天之上洒落光辉的夜晚过去了无数,但南方再也没有出现白船的帆影。

The End

Through The Gates of Silver Key

穿越银匙之门

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 & E·霍夫曼·普莱斯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该文用词用句特别怪异,故很难精准。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洛夫克拉夫特先生诸多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

本文有些像是银钥匙,因为是它的后续,相当晦涩 (即便对克苏鲁神话来说亦是) 。不过它与银钥匙的关系并不是很紧密,可以分开来看。

For The All in One and The One in All


Chapter I

巨大的房间里悬挂着几张绣有奇异花纹的挂毯,地面上也铺设着历史悠久,做工精良的波恩卡塔地毯。四个人围绕着一张铺满文件的桌子坐着。一阵阵乳香【注】燃烧时发出的、带有催眠作用的烟雾从远处的角落里飘来。而一个年逾古稀、穿着暗色侍从装束的黑人时不时会向那些精心装潢过的铁质三角架里填上新的香料。在房间的一侧,一只棺材模样的奇怪座钟摆在一张很深的壁龛里滴答作响。座钟的钟面上画着一些令人困惑的象形文字,而它上面那四只指针的运动方式与这世界上已知的任何计时体系都不尽相同。这是个令人不安的奇怪房间,但却很与眼下正在进行的事情颇为相称。因为这片大陆上最为伟大的神秘主义者、东方学者和数学家将其他三人邀请到了自己位于新奥尔良的家中,准备处理一个几乎同样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学者、作家以及梦想家所遗留下来的财产——因为早在四年之前,这位神秘学者就已从地球上消失了。

【注:乳香是一种以亚非大陆上出场乳香木中提炼出的芳香树脂为原料加工成的香料。】

伦道夫•卡特一生都在试图逃离清醒世界的枯燥与限制,他想要进入那些出现梦境中的诱人图景,走上那通向其他维度的康庄大道。直到最后,1928 年十月七日,他五十四岁的时候,卡特从世人的视线中消失了。他一生都过着一种奇怪而又孤独的生活。而人们从他所创作的那些离奇小说里推断出的许多东西要远远比与他有关的任何文字记录更加离奇与怪诞。卡特曾与哈利•沃伦交往甚密——后者是一名居住在南加利福尼亚的神秘学者,曾经研究过喜马拉雅地区的祭司所使用的那些原始古老的那卡语【注 1】,并得出过许多惊世骇俗的结论。事实上,正是卡特目睹了沃伦的失踪——那是在一个雾气弥漫、疯狂而又恐怖的午夜,他们两人来到一片极其古老的墓地里,随后沃伦只身走进了一座阴湿恶臭的墓穴,却再也没有出来。虽然卡特定居在波士顿,但他的先祖却生活在位于被女巫诅咒的老阿卡姆后方的那片荒僻闹鬼的山林里。而后来,也正是在这片古老、阴郁笼罩的山林里,他最终彻底地消失了【注 2】。

【注 1:那卡,十九世纪末摄影家、古物收藏商以及业余考古学家 Augustus Le Plongeon 提出的一个古代人种与古代文明,但目前仍无确实证据证明其存在。有人认为其与姆大陆有关。

注 2:见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银钥匙》一文。]

他那死于 1930 年年初的老仆人,帕克斯,曾声称卡特在阁楼里发现了一个刻有可怖装饰、散发着奇异香味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些无法解译的羊皮纸手稿以及一把刻有奇异图案的银钥匙;卡特也曾在写信给其他人时提到过这些东西。老仆人说,卡特告诉他这柄钥匙是从他祖辈那里传承下来的;它能帮助他打开那些他在童年时代遗失的大门,并且进入另一些他一直只能在短暂而又难以捉摸的朦胧梦境里才能造访的奇异空间与美妙国度。然后,有一天,卡特带着那只盒子以及其中的东西驾车疾驰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不久之后,人们在破败的阿卡姆镇后方那片绵绵群山里发现了卡特的汽车。它就停在一条长满了野草的古老小道旁。卡特的祖辈也曾居住在这片群山中,甚至老卡特的宅邸最后残留下来的那座已经完全倒塌的地下室依旧还留在山上,向着天空敞开着裂口。在那附近有一片高耸的榆树林,1781 年的时候,也曾有一位卡特家族成员在那片林子里神秘的失踪了;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座已部分腐烂的农舍——据说,女巫古蒂•福勒过去曾在那座房子里酿造了许多不祥的药剂。这块地区最早是在 1692 年由那些躲避塞伦镇女巫审判运动的逃亡者开垦建设起来的。甚至,直至现在,它的名字仍象征着那些极少有人愿意正视而且带有隐约不祥意味的事物。当年,埃德蒙•卡特曾及时地从绞架山的阴影中逃离了出来【注】,而有关他使用巫术的传说比比皆是。而现在,似乎他唯一的后代也去了某个地方,加入了他的行列!

【注:1692 年塞伦女巫审判后,人们在绞架山上绞死了那些被判行使巫术的人。】

人们在那辆汽车里发现那只散发着芳香、雕刻有可怖花纹的木头盒子,但却没有人能读懂盒子里的那张羊皮纸。而原本装在盒子里的那柄银钥匙也不见了——可能是与卡特一起消失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多的线索了。来自波士顿的侦探们声称在老卡特古宅那倒塌的木料之间发现了某些挪动的痕迹,而其他人则在废墟后方那片生长着险恶树林的岩石山脊上一个被称为“蛇窝”的可怖洞穴附近找到了一条手绢。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那些关于“蛇窝”的乡野传说重获了新的生机。农夫们开始在私底下谈论那些过去的古老传说,例如,老埃德蒙•卡特是个巫师,而且曾利用那个可怕的岩洞进行着某些亵渎神明的活动;此外他们也在这些传说里添加了一些新近的故事,譬如,伦道夫•卡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总是喜欢躲在那个洞穴里面。当卡特还是孩子的时候,那座古老的复折式大宅还屹立在山丘上,而卡特的叔祖父,克里斯多夫,就住在那里面。卡特当时还经常拜访那里,并且经常古怪地谈论起许多关于“蛇窝”的事情。人们还记得他曾说“蛇窝”里面有一条很深的裂缝,还说“蛇窝”深处有另一个不知道通往哪里的洞穴;同时人们也常常猜测他九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年,他曾在洞穴里度过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而在那之后他的举止就发生了奇怪的变化。那也是在十月份发生的事情——而且,自从那以后,他似乎就具备了一种能够预见未来的特殊能力。

卡特失踪那夜的晚些时候下了场雨,所以没人能发现他离开汽车后留下的脚印。同时由于渗水,蛇窝里也满是不成形的泥浆,看不到任何足迹。但是一些无知的乡野村夫会压低声音宣称他们在被大榆树遮蔽的小路上,以及那片靠近蛇窝、人们发现手绢的不祥山坡上发现了一些鞋印。他们还声称这些粗短的痕迹就像是伦道夫•卡特小时候穿着方头鞋时留下的脚印,但是又有谁会在意这些荒诞不经的传说呢?那太疯狂了,几乎村民口里的另一个传说一样荒诞——那个传说声称这些粗短的痕迹在小路与一些由老贝利加•科里留下的那种独有的无后跟鞋印交汇碰面了。可那个老贝利加•科里本是卡特年轻时受雇在卡特家中干活的佣人;而且他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因为这些传说,加上卡特自己对帕克斯以及其他人讲过的那些话——就是那些声称那柄刻有奇异蔓藤花纹的银钥匙能够帮助他打开某些自己在童年时代就已遗失的大门的故事——导致许多神秘主义学者认为这个失踪的男人实际上已经沿着时间的小径扭头折返,穿越了四十五年的岁月,重新回到了 1883 年 10 月,变回了那个在“蛇窝”里待了整整一天的孩子。他们主张说,他在那天晚上从“蛇窝”里出来时,已经不知怎么地渡过了从 1883 年到 1928 年的所有岁月,然后又折返了回来;因为在这之后他不就知道了那些后来将会发生的事情了么?而且他也从未提起过任何发生在 1928 年之后的事情。

但有一个学者——一个来自罗德岛普罗维登斯的古怪老人却有着一个更加复杂与详细的见解。他曾与卡特有过长期而密切的书信来往,并且相信卡特不仅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而且获得了更进一步的解放,并最终自由地漫游进了自己童年曾梦见过五彩图景中。在一次奇怪的幻觉后,这个人发表了一个有关卡特失踪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暗示说这个失踪者如今已君临埃莱克-瓦达的猫眼石王座——这座传说中位于玻璃悬崖顶端的尖塔之镇正俯瞰着微光之海;而在那微光之海里,长着胡须与鱼鳍的格罗林建造了属于他们的奇异迷宫。【注】

【注:见《银钥匙》最后一段。显然,那个“来自罗德岛普罗维登斯的古怪老人”就是 E•H•普莱斯在调侃 H•P•洛夫克拉夫特,包括后面的沃德•菲利普斯 (Ward•Phillips) 亦是在指 H•P•洛夫克拉夫特(Howard•Phillips•Lovecraft)】

这位老人,沃德•菲利普斯,曾极其激烈地恳请法庭不要将卡特的财产分摊给他的继承人——那全都是些血缘关系疏远的兄弟——因为他坚持说卡特仍活着,并且生活在另一个时间维度里,甚至也许会在某天毫发无伤地折返回来。反对这一提议的是卡特那几个兄弟中的一位法律界人士,来自芝加哥的欧内斯特•K•阿斯平沃尔。此人比卡特年长十岁,但在法庭论战上的表现却激烈尖刻得像个年轻人。现在,四年的激烈争论早已过去,处分财产的时候也已经到来——这间位于新奥尔良、巨大而又奇怪的房间便成了处置商议的场所。

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是卡特的遗嘱保管人兼执行人——研究神秘学与东方古物的著名学者,克利奥尔人【注】,艾蒂安-劳伦•德•玛里尼。卡特在一次世界大战时遇见过德•玛里尼,当时他们都在法国外籍兵团服役,而且二人曾因为相似的品位与世界观而有过密切的来往。在一次令人记忆犹新的假期里,年轻而瘦削的克利奥尔人带着那个苦闷的波士顿梦想家去了一趟法国南部的巴约纳,并向他展示了某些在那座承载了千百年秘密的阴郁城市之下的某些黑暗古老的地穴里发现的可怖秘密,而在那之后,他们就永远地结下了牢固的友谊。根据卡特的遗嘱,德•玛里尼肩负起了执行人的职责,但这位热心的学者却很不情愿主持这场围绕财产问题的结算。对他来说,这是件悲伤的工作,因为和那个来自罗德岛的老人一样,他也不相信卡特已经死了。但那些梦境的神秘又如何能与这个世界的严酷常识相抗衡呢?

【注:指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出生的法国后裔】

现在,这几个人之所以会来到这座古老的法式公寓中的那间奇怪的大房间,围绕着桌子坐下来,是因为这几个人都曾声称有兴趣参与卡特财产的处置程序。自然,他们也曾按照法律要求,在那些可能有卡特继承人居住的地方刊登了有关这次会议的公告。然而,现在却只有四个人坐在这里,聆听着那只棺材模样、并非用来记录世间时刻的座钟敲打出异样的滴答声;聆听着庭院里的喷泉发出的鼓泡声从半掩的扇形窗户里传进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四个人的脸庞渐渐隐没进了那些自三脚架上散发出的翻滚烟雾中。三脚架上恣意地堆满了燃料,似乎渐渐不再需要那个无声移动着的老黑人再多照料——而他也已变得越来越紧张了。

坐在这里的有:艾蒂安•德•玛里尼——他瘦弱、黝黑、英俊、蓄着胡须,却仍旧显得很年轻;还有代表其他继承人出席的阿斯平沃尔——他显得身材肥胖、满头白发、神情愤怒、脸颊蓄着短须;另外还有来自普罗维登斯的神秘学者菲利普斯,他看起来很纤瘦、肩膀很窄、头发灰白、长着长长的鼻子、脸修得很干净;第四个人则看不出年纪大小,却也很瘦、蓄着胡须、肤色黝黑,他的脸长得很匀称,却很奇怪地没有任何表情。这个人的头上缠着一条象征高等婆罗门身份的头巾,那如夜晚般漆黑、闪光且几乎看不到虹膜的眼睛有些涣散,似乎正凝视着其他人身后非常遥远的地方。他自称是查古拉普夏大师【注 1】,是一名来自贝拿勒斯【注 2】的专家,并且还带来了非常重要的信息;德•玛里尼与菲利普斯都曾与他有过书信往来,而且很快就意识到他那些神秘学主张中却有不凡之处。他说起话来总给人一种不自然的古怪感觉,他的声音非常空洞,有种金属般的质感,就好象他的声带需要费尽力气才能说出英语一样;不过他的措辞却像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注 3】那般简单、准确而又地道。从基本的服饰上来说,他像是个普通的欧洲人,但他的衣服却松垮而奇怪地叠在身上,加上那从茂密的黑色胡子、东方式的缠头巾以及那双宽大的白色连指手套,所有一切都让他带上了一丝异国风情的古怪。

【注 1:Swami Chandraputra,Swami 是梵语,也有大师、梵学家等等意思

注 2:印度北方邦东南部城市,在恒河中游新月形曲流段左岸,现名叫瓦拉纳西

注 3:指公元 5 世纪时,迁居英国不列颠的以盎格鲁部落和撒克逊部落为主的日耳曼人。]

德•玛里尼一面拨弄着在卡特车里发现的羊皮纸,一面说到。

“我没法从这张羊皮纸里得到任何信息。坐在这里的菲利普斯先生,也放弃继续研究了。查斯霍德上校认为这不是那卡语,而它也与复活节岛战棍上的象形文字也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可是,那些出现在盒子上的雕刻却很奇怪地让人想起复活节岛上的图案。由于所有的字母似乎是一根横向的字母棒上垂下来的那种书写方式来看,我能想起的,与这些出现在羊皮纸上的符号最相近的东西,是可怜的哈利•沃伦曾拥有过的一本书上的文字。那本书来自印度,我与卡特在 1919 年拜访他的时候曾看见过。但他从不愿意提起任何有关它的事情——说我们最好还是不知道的好,并且暗示这本书最初也许并非源自地球。十二月份,他从那个古老坟地里走进墓穴时,就随身带着这本书——但不论是他,还是那本书都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些天前,我凭着记忆描画了一些上面出现过的字符,并且影印了一份卡特的羊皮纸,一同寄给了我们的朋友——查古拉普夏大师。他认为,在进行某些商讨和查阅后,他也许能揭示它们的含义。

“至于那柄钥匙——卡特曾寄给我一张照片。它上面的蔓藤花纹并不是什么字符,不过仿佛与那张羊皮纸出自同一种文化传统。失踪前,卡特一直在说他就快解开这个秘密了,但却从来没有说出任何相关的细节。曾经一度,他把整件事情想得太过理想化了。他说,那柄古老的银钥匙能够打开一系列的大门——一直以来就是这些大门在阻止我们自由地穿过巨大的时空通道,抵达真正的边界。自从舍达德【注 1】利用自己那可怕的天份建造出了千柱埃雷姆【注 2】的宏伟穹顶与无数宣礼塔,并将它们隐藏在阿拉伯佩特拉【注 3】的黄沙中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穿过这道边界。卡特曾在书中称,有些几乎快饿死的托钵僧【注 4】和干渴到癫狂的流浪者能够活着从沙漠里回来,他们向其他人讲述过那座不朽的大门,以及那雕刻在拱门顶端楔石上的巨大手掌;但从未有哪个穿过那扇大门的人能够寻着自己满是石榴石的广阔沙漠上留下的足迹走回来,述说他的见闻。卡特猜测,这柄钥匙正是那张巨大石刻手掌徒劳地试图抓握住的东西。

【注 1:千柱之城的国王。此人究竟是虚构还是史实目前尚无定论。其事迹曾出现在《一千零一夜》中。

注 2:传说中的千柱之城,又称 Aram, Iram, Irum, Irem, Erum, Ubar, Wabar,曾出现在《一千零一夜》中。传说中,此地位于阿拉伯半岛南端是重要的贸易城市。但是现代历史学尚未发现这个城市存在的证据

注 3:阿拉伯半岛上的一个地名,此地有全球闻名的沙漠,也是著名约旦古城的所在地。

注 4:伊斯兰教的苦修僧人】

“为什么卡特带走了钥匙却没有带走这张羊皮纸,我们已经无法解释清楚了。也许他忘记了这张纸——或者,也许因为他还记得曾有人带着一本上面写着类似文字的书走进一座墓穴却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才忍住没有带上它。又或者,也许它对于他希望要去做的事情已无关紧要了。”

待德•玛里尼停下来后,菲利普斯老先生继续用他那刺耳尖锐的声音说:

“我们只有在梦里才能了解到伦道夫•卡特的漫游。我曾在梦中去过许多奇怪的地方,也曾在斯凯河另一边的乌撒【注】那里听到了许多奇怪而且意义非凡的事情。似乎这张羊皮纸的确无关紧要,因为可以肯定,卡特重新回到了他童年梦境里的世界,并且成为了埃莱克-瓦达之王。”

【注:Lovecraft 小说中虚构的一个小镇,以“no man may kill a cat”的法律而闻名。乌撒的猫具有灵性,能和懂得猫语的人类交谈。在乌撒可以找到梦境之地中那些旧神 (Elder Ones ) 的神庙。】

阿斯平沃尔先生却变得更加愤怒了,他激动地说:“难道就没有人让这个老蠢货闭上嘴么?我们已经听够了这些蠢话。现在的问题是分割财产,而现在我们该干的就是这个。”

这时,查古拉普夏大师第一次操着他那奇怪异国腔调说话了。他说:

“先生,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阿斯平沃尔先生请不要嘲笑那些来自梦境的证据。但菲利普斯先生的见解并不完整——也许他梦见的东西还不够多。而,我,我自己已经做了够多的梦。我们经常在印度做梦,就像是卡特家族里所有人曾做过的那样。而你,阿斯平沃尔先生,作为他的表兄,血缘上并非是卡特家族的一员。我所梦见的梦境,连同其他一些消息来源,告诉了我许多你们觉得晦涩难解的东西。例如,伦道夫•卡特忘记了那张他无法解译的羊皮纸——然而,如果能带上它,结果则会好得多。要知道,我的确知道了许多事情——许多有关四年前,十月十七日日落时分,卡特在带着银钥匙离开他的汽车后发生的事情。”

阿斯平沃尔对此嗤之以鼻,但其他人却坐直了身子,表现出更加浓厚的兴趣。从那些三脚架上涌出来的烟雾变得更浓了,而那从棺材模样的座钟里发出的癫狂的滴答声似乎浮现出了某种令人困惑的规律,就像是某种来自外太空、怪异而又无法解读的电码。印度人向后靠去,半阖上眼睛,继续说着他那口古怪吃力却又词句地道的英语。与此同时,在他的听众眼前,一幅有关伦道夫•卡特的画卷正在徐徐展开。


Chapter II

阿卡姆后方的群山里充满了奇异的魔法——也许,1692 年,当老巫师埃德蒙•卡特从塞伦逃到这里之后,便从群星之间与厚土之下召来了某些东西。自伦道夫•卡特重新踏进这片山峦的那一刻起,他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近了一扇大门——这世上有许多这样的大门,曾经有一小撮极其胆大妄为、遭人嫌恶而且心智怪异的人能够利用这些大门飞快地穿越那些阻隔在这个世界与那位于世界以外的绝对存在之间的一堵堵巍峨高墙。虽然早在数月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应该如何解译那柄早已失去了光泽而且古老得无法想象的银钥匙上雕刻着的蔓藤花纹了,但就是在那个地方,在那年的那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正确地理解那些隐含在银钥匙的蔓藤花纹中的信息了。他意识到了自己该如何去转动它;该如何将它对准西沉的太阳;亦知道在第九次和最后一次转动时,该向虚空吟诵怎样的仪式词句。他所在地方已经很接近某扇隐蔽的大门了,在这样的地方,银钥匙不可能无法发挥自己最初的功用。所以,卡特知道,这天晚上他在那个早已失落但自己却从未停止怀念与感伤的童年里落脚。

【注:原文为 In a spot as close to a dark polarity and induced gate as this,a dark polarity ,不知何解】

他将钥匙放进口袋里,离开了汽车,向着山上走去,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经过了蔓藤盘绕的石墙,幽暗阴沉的林地,扭曲荒置的果园,以及那座窗户洞开、废弃已久的农舍,逐渐深入这片阴郁闹鬼的乡野的幽暗核心。在傍晚时分,当远方位于金斯波特的尖塔闪耀出红色的光辉时,他拿出了钥匙,做出必要的转动,并说出了正确的咒语。稍后不久,他才意识到这桩仪式竟生效得如此之快。

在逐渐暗淡的暮光中,他听到了来自过去的声音:老贝利加•科里,他的祖叔父雇佣的仆人,的声音。老贝利加不是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么?什么时候的三十年前?这是什么时候?他究竟在哪?可是,在 1883 年 10 月 17 日,贝利加赶来寻找他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他在外面逗留的时间不是超过了玛莎婶婶的规定么?衬衫口袋里的钥匙是哪来的?两个月前,九岁生日时父亲送他的那只小望远镜哪去了?这柄钥匙难道不是他在自家的阁楼上发现的么?它能打开山上“蛇窝”里面那个洞穴中的神秘大门么?他敏锐的眼睛曾从犬牙交错的岩石间瞥见过那个大门。其他人总将那个地方与巫师老埃德蒙•卡特联系在一起。人们从不去那里,除了他以外,也没有人注意到洞穴深处有一个安装着大门的石室,更不用说从石头的裂隙中费力地蠕动着爬到门边了。究竟是谁在这些岩石上雕刻出了这座大门?巫师老埃德蒙•卡特——或者是其他那些他用魔法召来,并加以驱使的东西?

那晚小伦道夫与克里斯叔叔以及玛莎婶婶在有着老复折屋顶的农舍里一同吃了晚饭。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地起来,穿过枝桠交错的苹果园,来到上面的林地。被视为禁地的“蛇窝”入口就阴暗地藏在那里,藏在那树木丛生的怪异橡树林中。一种无法名状的期望在催促着他,甚至当他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以确认那柄奇怪的银钥匙是否还在身边时,都没有留意到他已遗失了自己的手绢。怀着紧张与大胆的自信,卡特用从起居室里拿来的火柴照亮了前面的道路,匍匐着爬过了黑暗的洞穴。接着,他蠕动着钻过了底端已被堵塞的裂缝,来到了那个位于洞穴内部无人知晓的巨大岩室。在岩室里,最后那堵岩壁看起来有些像是一扇被有意塑造成型的可怕大门。在那阴湿而渗水的石墙前,他充满敬畏地静静站着,长久地凝视四周,并一根接着一根擦亮了手上的火柴。这道想象中的门拱上方那块隆起的独石的就是楔石上雕刻的巨型手掌么?接着,他抽出了银钥匙,做出了某些动作并诵念出某些咒语——他只能隐约回忆起自己究竟是从何处得知这些咒语与动作的了。是不是忘记什么事情?他只知道他希望能穿越屏障,进入梦境中的那个自由自在的国度,以及所有维度都消融在绝对存在里的深渊。


Chapter III

接下来发生了些什么,几乎无法用文字来描绘。它充满了那些绝不会发生在清醒世界里的悖谬、矛盾与反常——但是这些悖谬、矛盾与反常却经常充斥在我们那些更加奇异的梦境里;而且在我们从梦境回到身边这个由有限的因果联系与三维逻辑组成的狭隘、僵硬与客观的世界之前,它们一直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丝毫荒谬之处。可当那个印度人继续讲述这个故事时,他发现想要避免那些似乎轻浮、幼稚与夸诞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困难。这些事情甚至要比一个人能折返过这些年的岁月回到自己的童年时代这种想法更加诡诞。而阿斯平沃尔先生则满脸嫌恶的坐在那里,生气地嗤之以鼻,完全没有听进去。

伦道夫·卡特在洞穴里的那个黑暗而又令人不安的岩室里围绕银钥匙举行的仪式并非徒劳无功。从第一个姿势与音节开始,四周的氛围便开始发生了一种奇异乃至令人叹为观止的异变——时空中仿佛出现了无数的扰动与混乱,置身此刻的人已经无法再持有那些像是我们所认知的动作与时间的观念。不知不觉中,那些像是年龄与位置的概念已经不再具备任何的意义。一天之前,伦道夫·卡特曾奇迹般地越过了时光的鸿沟。而现在,儿童与成人之间已再无差别。此刻只有伦道夫·卡特这个存在,以及大量缺失了所有与熟悉的世俗场景环境关联后得到的图画。上一刻,这里还是一个内部的岩室,有着隐约像是巍峨拱门的痕迹以及仿佛雕刻成手掌的巨石。而现在,那个洞穴与那堵石壁仿佛消失了,却又仿佛没有消失。这里只留下一系列不断变化的观感——与其说是眼睛所看见了,倒不如说是大脑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在这种不断变化的观感中,伦道夫·卡特这个存在体验到的感知,或者说所有进入脑海的一切,一直都在脑海里盘桓,然而,却完全无法明确意识到他是通过何种渠道获得这些感觉的。

等到仪式结束时,卡特知道自己正置身在一个地球上的任何地理学家都无法定位的地方;同时也置身在一个无法在历史上定位的时代;因为所发生的一切背后所具备的性质对他来说并非完全陌生。神秘的纳克特残本中曾暗示过它;而当卡特在解译雕刻在银钥匙上的图案时,那由阿拉伯疯子,阿卜杜尔·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禁断的《死灵之书》里整整一章的意义也开始逐渐显现。一扇大门已经开启——事实上,这并非是那终极之门,但这扇大门将会引领人离开地球与时间,进入地球的外延——那是个超乎时间之外的地方;反过来,从那里开始,终极之门将会可怖而又危险地将人引向那超乎一切星球、超乎一切宇宙、超乎一切物质之外的最终虚空。

在这里将会有一个指引者——一个非常可怕的指引者;早在数百万年前它还曾是一个地球上的存在——那还是一个人类无法想象的时代;早在那时,那些已被遗忘的东西正在这颗满是蒸汽的星球上蠕动,建造起奇怪的城市——直到最后,第一批哺乳动物将会在它们最后一批破败的遗迹里嬉戏玩耍。卡特还记得,可怕的《死灵之书》曾恐慌地隐约暗示过这位指引者的存在。

那位阿拉伯疯子曾这样写到:“那些胆敢寻求窥探帷幕另侧的人,那些胆敢视如指引者的人,当比避免与交易之时更加审慎;因为在《透特【注 1】之书》中曾记载过单单一瞥即会付出何等可怖的代价。曾穿越此门之人从无折返,那超越吾辈世界的浩瀚无垠已为黑暗之物所占据与约束。那徜徉黑夜的事物,那玷污旧印【注 2】的邪恶,那人们所熟知的在每座坟墓中守望秘密大门的畜群;那些在住民之外繁茂孽生之物——所有这些险恶皆不及那看守着入口将引领鲁莽之人翻越所有世界,最终及至那属于无可名状的吞噬者们的深渊。因为他即是太古者,乌姆尔·亚特·塔维尔,书记笔下的‘长生者【注 3】’”

【注 1:埃及神话中的月神,朱鹭头人身,掌管智慧、学习与艺术,诸神的书记官注 2:洛夫克拉夫特曾用此词在《印斯茅斯的阴霾》中代指一种可以保护人不受深潜者伤害的咒符,后来被其他作者引申为能够对抗外神仆役乃至外神的有力魔法。

注 3:原文为 THE PROLONGED OF LIFE,有些地方也翻译成“永生者” (加上前面的 the Most Ancient One,就是太古永生者) ,但私以为 PROLONGED 并没有“永”的意思,长生反而更贴切些。]

记忆与想象变成了一系列模糊的、仿佛图画般的景象,在那翻滚的混沌中已失去了明确的边沿与轮廓,但卡特仍知道,那仅仅不过是记忆与想象而已。可是,他又觉得这些东西不可能是由自己的意识构建出来的,反而像是某种更加庞大的真实,不可言述、超乎时空的真实。它围绕着卡特,努力将自己转变成能让卡特理解的符号与象征。因为任何地球上的心智可能都无法理解和领会那超越在我们所熟知的空间与时间之外、在隐匿深渊中编织而成的形体的外延。

此刻,漂浮在卡特面的是一场模糊的、由形状与场景汇聚而成的盛会。不知为何,他总将这场盛会与地球那早在亘古之前就已被遗忘的原始过去联系在一起。某些可怖的活物自由地在由奇妙造物组成的场景中挪动,那景象绝不会出现在任何理智的梦境里,风景里充满了许多难以置信的草木、悬崖、山脉以及不同于人类式样的石头建筑。那里有位于海面之下的城市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住民;有屹立在广袤沙漠的高塔,球形、圆柱形或是无可名状的带翼物体从那里直冲外空,或是从天空俯冲下来。卡特能领会的只有这些,可是这些景象之间完全没有任何联系,与他也没有丝毫瓜葛。他站立的位置也在不断发生变化,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有着一个不断变化形态,但是只有这种关于形体与位置不断变化着的感觉只是源自于他混乱的想象力的作用。

他曾希望找到那片属于童年梦境里的魔法国度:在个世界里,划着巨桨的大帆船航行在奥卡诺兹河上,穿过索兰之地那镀金的尖塔森林;大象组成的商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肯德那弥漫着芳香的丛林里,而某些装饰着象牙色柱子、早已被人遗忘的宫殿则可爱地长眠在月光中【注】。而现在,伴随着更加广阔的迷离美景所带来的狂喜,他几乎不知道该去追寻些什么了。有关无穷的想法与那亵渎神明的狂妄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滋生,他明白自己将毫无畏惧地面对那可怖的“指引者”,并向他询问与他有关的那些怪异与可怖的事情。

【注:这是在《银钥匙》中记载过的卡特的梦境】

突然之间,那由无数场景组成的盛会似乎达到了一种近乎稳定的状态。卡特的眼前出现了大片矗立着的巨大石块。这些巨石上雕刻着不可思议的怪异图案,并且按照某种与常规截然相反的陌生几何法则排列起来。光线从一片说不出颜色的天空中,从数个相对的方向令人困惑地洒下来,仿佛有知觉一般停驻在一行排成弧线的巨大基座上。相比其他一些事物,这些雕刻着象形文字的巨大基座的外观更接近六角形,在它们的上面安置着许多被遮盖起来、看不出轮廓的形状。

同样,这里还有另一个东西。它并没有安置在基座上,反而像是滑翔或是漂浮在那片模糊不清、仿佛地面般的较低层面上。它的轮廓并不是固定的,而是短暂地变化成很早以前的某些东西,或是类似于人的模样,但是却要比普通人类大上半倍。就像是那些放置在基座上的东西一样,它似乎也被某种淡灰色的织物厚厚地遮盖着;可是卡特并没有看见那上面有任何孔洞,可让下面的东西通过孔隙来凝视他。也许,它并不需要注视,因为它似乎属于另一种生物体系,远远不同于仅仅有着物质机体与肉体官能的我们。

片刻之后,卡特便知道它的确是这样,因为这个东西开始对他说话了——即便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更没有使用任何语言,但它的话语却回响在卡特的脑海里。虽然,它说出的名讳令人畏惧,但伦道夫·卡特却并没有在恐惧中畏缩后退。

相反,他开始回话,同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使用任何语言,只是按照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灵之书》中所授的那样,表达了他的致意。因为自从洛玛【注 1】从海中崛起;自从火焰迷雾之子【注 2】降临地球,将古老的学识传授给人类之后,它就一直被整个世界所畏惧着。它的确就是那可怖的指引者大门的守护者——乌姆尔·亚特·塔维尔,书记笔下的‘长生者’

【注 1:Lomar,在克苏鲁神话中这是远古时期从靠近北极的海域里升起的一块土地,他在洛夫克拉夫特的短篇小说《北极星》 (Polaris(1918) )中被首次提到。

注 2:the Children of the Fire Mist ,一群 (大概) 属于梦境世界的神明,应该是出自 E·H·Price 的创造,另外,并没有 the Fire Mist 这个东西。这个名字可能只是个称号而已。另外,好像在阿卡姆出版社再版此文时,将此处被替换成了有翼者(Winged Ones),记不清楚了】

就如他知道一切事情一样,指引者也知道卡特的到来,知道他在追寻什么,也知道这个追寻梦境与奥秘的人类在他面前毫无畏惧。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怖的模样,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恶意。以至于有那么一会儿,卡特开始怀疑阿拉伯疯子所写下的那些亵渎神明的可怖描述是否仅仅是出于他的妒羡以及不知所措而已。或者,也可能是指引者收起了他那为其他人所畏惧的恐怖与邪恶。随着这种信息的不断传达,卡塔最终能将他的表述转化成了明确的语句。

指引者说:“我的确便是你所知道的太古者。我们一直在等你——上古者们【注】与我都在等你。欢迎你的到来,即便你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你拿到了钥匙,并且打开了第一道门。而现在,终极之门已为你准备好了。如果你害怕,你也不必前进。你也许能豪发无损地回去,沿着你过来的路。但你如果选择继续前进——”

【注:HP·Lovecraft 并没有就这一群体明确描述,后来阿卡姆出版社将之视为梦境之地的神 (也有说是旧日支配者) 的另一个称呼。】

这段停顿充满了不祥的意味,但很快他传达出的意思变得友好起来。卡特并没有犹豫,燃烧着好奇心驱赶着他继续前进。

“我会继续前进,”他回应到。“并将视你为我的指引者。”

得到回应后,指引者的长袍有了某些动作——可能抬起了一条胳膊,或是某些类似的肢体——做出了一个手势。紧接着是第二个手势,凭借着自己丰富的学识,卡特知道,终于,他举例终极之门只有一步之遥了。光线变成了另一种无法描述的颜色,那些立在近乎六角形基座上的东西也变得更加清晰起来。由于它们大多坐着而非竖直地站在那里,它们此刻的轮廓看起来更像是人类,但是卡特明白,它们不可能是人类。在它们那被遮盖着头部上安置着分不出颜色的巨大宝冠,奇怪地另人联想起某位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雕刻家在鞑靼境内某座被视为禁地的高山里的一堵峭壁上雕刻出的某些无可名状的图案;透过斗篷上的某些皱褶,它们紧紧抓握着长长的权杖——权杖那经过雕刻的杖头让人有一种怪异与古老的神秘感。

卡特暗自猜测着它们究竟是谁,来自哪里,曾侍奉过谁,同样也暗自猜测它们为了侍奉而付出了何种代价。但他依旧甘愿继续下去,因为借助这次极其危险的冒险,他将会学习到一切。他认定,那些诅咒的话语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的流言,他们的愚昧令他们总在谴责和诅咒自己看到的一切,哪怕只是简单的一瞥。他对那些谈论上古者怀有恶意的人的荒唐奇想感到惊讶,就好象这些上古者会愿意停下它们那永恒无穷的梦境,将震怒发泄在人类头上一样。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也许会做一个长长的停顿,去迁怒一只蚯蚓,向它发起疯狂的报复。这时,所有立在类似六角形基座上的东西集体用它们那雕刻过的权杖摆出了某个姿势,向他问候,并向他传达出卡特能够理解的信息:

“向您致敬,太古者,也向你致敬,伦道夫·卡特,你的胆识让你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

这时,卡特看见其中一个基座空了出来,而太古者的示意告诉他,这是为他保留的。他也看见了另一个基座,它要比其他基座更加高大,而且位于所有基座排成的那个既非半圆,也非椭圆,抑或抛物线和双曲线的古怪弧线中央。他猜,这是应该是属于指引者的王座。按照一种难以描述的礼仪,卡特走过去,登上了他的位置;当他来到自己的位置上时,他看到指引者也坐了下来。

渐渐地,太古者手中似乎模糊地拿起了什么东西——和卡特所看到的那些被遮盖着的同伴一样,太古者借着他长袍张开的皱褶抓握住了某个东西。那是个由散发着朦胧光晕的金属制成的巨大球体——或者看上去像是个球体。当指引者将它伸向前时,一个仿佛幻觉般的低沉声音开始弥漫,按照一定的间隙涨伏起落——仿佛是某种旋律,却又不是任何地球上的旋律。似乎有一种吟颂意味,或者人类的想象力会将这种氛围解释为吟颂。不久,那个类球体的东西开始散发出微光。随着它的微光逐渐转化成一种脉动着的、说不清颜色的冰冷光芒,卡特看见它跳动着的闪烁正配合着四周吟颂的那怪异韵律。接着,所有站在基座上,头戴宝冠、手持权杖的东西开始依着同一种不可名状的旋律,发出一阵轻微但却怪异的摇摆,而一种像是那个类球体一样,说不清颜色的光晕笼上了它们被包裹着的头部。

这时,那个印度人停止了叙述,奇怪地看着那只高大的座钟——那只有着四只指针,钟面书写着象形文字,并且不按照地球上任何已知的节奏发出疯狂滴答声的高大座钟。

“德·玛里尼先生,”他突然对博学的主持人说,“我不用说你也知道那些坐在六角形柱子上,被遮盖着的东西在和着怎样一种怪异的独特旋律吟颂与摆动。整个美国,你是唯一一个接触过这个世界的外部延伸的人。那只钟,我猜是过去常常提到的那位可怜的静修者,哈利·沃伦【注 1】送给你的。那个先知声称他是唯一活着到过依安·霍【注 2】的人——这座城市是数千万年古老的冷原留下的隐匿遗产——而且他从那个被视为禁地的可怖城市里带回来了某些东西。我想知道你了解多少关于它的更微妙的性质?如果我的梦境与阅读过的东西都是正确的,它是由那些非常了解第一道大门的生物制作的。但现在,让我们继续我的故事。”

【注 1:原文为 the Yogi poor Harley Warren ,Yogi 有瑜伽修行者的意思,指常年实践瑜伽的哲学,从而使自己的内心达到一个更高层次的人。

注 2:Yian-Ho,最早由罗伯特·W·钱伯斯虚构的一个城市,城内有一条大河,上面横跨着一千座桥梁,空气里充满了银铃的声音。这个城市可能位于另一个维度,通向它的大门位于中国的中心地带。]

大师继续说到。最后,摇摆与那仿佛吟颂般的迹象停止了,那些围绕着被包裹的头部的摇曳光晕黯淡了下来。而那些被包裹着的头部也低垂了下来,停止了运动。与此同时,那些被包裹着的东西突然奇怪地跌落在基座上。然而,那个类球体却仍旧继续跳动着难以形容的光芒。卡特感觉那些上古者们已经睡着了,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它们时那样。同时,他也想知道当自己到来时,曾将它们从怎样一些辽阔的梦境里唤醒了过来。渐渐地,一些真相开始悄悄溜进他的脑海,那个奇怪的吟颂仪式其实是一种指引与教诲。而他的新同伴,上古者们已经统一地被太古者唤入了一种新的、奇异的睡梦中。它们梦境将会打开最后的终极之门,而银钥匙就是通过此门的凭证。他知道,在这沉睡的深处,它们凝视着绝对外界那深不可测的浩渺;他也知道,如果它们要实现这一目标,则自己的出席必不可少。

指引者并没有与其他上古者一同进入这个梦境,却似乎仍在通过某种细微、无声的方式给予更多的指导与教诲。很显然,他正在植入那些他希望陪伴他的上古者将要梦到的图景;而卡特也知道,当每一个上古者勾勒出被指派的想法时,就将会诞生一幅图景的内核,而这核心即便是他俗世的肉眼也可看见。当所有上古者的梦境达到了统一,整幅图景就会出现,而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将通过浓缩与集中被赋予实在的形体。他在地球上曾见过类似的事情——在印度,围成一圈的专家通过联合与投射他们的意志,能将一个想法转化成实在可触的物质;而在古老的阿特兰特【注】,甚至少有人胆敢谈论这种事情。

【注:Atlaanat,不知何处,唯一的出处就是在这里。】

但终极之门是什么,该如何穿越终极之门?对这些问题,卡特仍不敢确定;仅仅感觉到紧张的期待在他内心涌动。他意识到自己已有了某种形式的身体,并且手中正拿着命中注定的银钥匙。对面耸立着的大堆巨石似乎有着墙一般的高度,它们的正中吸引着卡特的双眼,完全无法抗拒。这时,他突然感到来自太古者精神交流停止了流动。

第一次,卡特意识到这种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理上的完全死寂会有多么可怕。早先的时候,四周总包含着某些卡特能够感知到的奇特韵律,即便仅仅只是些模糊而又神秘、来自地球三维空间外延的节奏,但此刻深渊的寂静似乎降临在了一切事物上。尽管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却听不到呼吸声。乌姆尔·亚特·塔维尔的类球体所散发出的光芒逐渐稳定下来,不再跳动。一圈远比那些闪耀在上古者头上的光环更加明亮的光晕凝固在可怖的指引者那被覆盖着头上。

一阵晕眩向卡特袭来,那种迷失方向的感觉被放大了数千倍。那奇异的光芒似乎蒙上了一种极其不可思议的黑暗,那聚浓累积起来的黑暗同时也围绕着上古者周围,紧密地覆盖在他们那类六角形的王座上。四周的事物突然有了一种遥远得令人茫然无措的感觉。接着他觉得自己飘向了深不可测的深渊,而一种带有香味的温暖一直轻轻地拍着他的脸庞。那就好像他漂浮在一片散发着玫瑰芳香的炎热海洋里——那是一片由药物美酒组成的海洋,温暖的波浪拍打在黄铜色火焰组成的陆岸上,破碎成一片泡沫。当他隐约看到那宽广辽阔的汹涌海洋拍打着遥远的海岸时,强烈的忧虑紧紧地拽住了他。但那死寂的时刻被打破了——汹涌的海浪开始用一种既非实际声音,也不是清晰词句的语言向他说话。

“真实之人超越了善恶,”那个吟诵的声音并不是一个声音。“真实之人来到了万物归一者前。真理之人了解到幻觉即是唯一的真实,了解到物质即是欺骗。”

【注:原文为 Illusion is the Only Reality,不确定是不是也可翻译为“幻觉是唯一的真实。”】

这时,在那堆一直在不可抗拒地吸引着卡特双眼的石块斜坡上出现了一座巨大拱门的轮廓。那形状正是卡特觉得自己曾在很久以前、在三维地球那遥远而又虚假的表层世界中的那个洞穴的岩室里瞥见过的大门。他意识到自己正在使用银钥匙——按着一种先天习得、出于本能的仪式。这一仪式非常接近他打开内层大门【注】的过程。接着,他意识到,那轻拍着他面颊的玫瑰香醺海洋与那坚定不移的固体石墙开始在他的咒语前屈服,而上古者们也利用思想交织的漩涡协助着他咒语。接着,在盲目的决心与本能双重的指引下,他飘向前去——穿越了终极之门。

【注:即第一道门】


Chapter IV

对伦道夫•卡特而言,前进穿过那堆巨大的石头建筑就像是晕眩着穿越群星之间深不可测的巨大深渊。在很长一段距离上,他一直感觉到那种强烈而神圣的芬芳在周围令人愉悦地澎湃着,而那之后,他又感觉到了巨大翅膀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一些模糊地仿佛听见鸟儿啁啾的感觉,还有许多不属于地球、乃至不属于整个太阳系的东西所发出的靡靡低语。向后瞥去,他看见的不是一扇门,而是许许多多扇大门——其中一些大门那躁乱的形状让他一直努力迫使自己忘记这景象。

这时,在突然之间,他感觉到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恐惧,甚至要远远比任何形状所能带给他的恐惧更加强烈——那是一种他避无可避的恐惧,因为它本身就与他自己有关。即使,第一道门从他那里拿走了某些稳定存在的东西,留给他一个不确定的身体形状,同时也让他无法再确定自己与周围那些界限模糊的事物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关联。但,那至少没有扰乱他的统一性。他依旧是伦道夫•卡特,依旧是翻滚的维度漩涡中的一个确定的点。但到了这个时候,穿越终极之门后,他立即意识到一种强烈的惊骇——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是许多人。

他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许多地方。在地球上,1883 年十月七日,一个名叫伦道夫•卡特的小男孩在沉寂的夜色中离开了“蛇窝”,跑过乱石丛生的山坡,穿过枝桠缠绕的果园,回到了阿卡姆之后的群山里那属于他叔叔克里斯多佛的房子;然而,在同一时刻,不知为何同时也是地球上的 1928 年,一个同等于伦道夫•卡特的模糊阴影在地球那超越一切维度的外延中,于一群上古者的簇拥下,坐上了一个奇异的基座;而这里,有着第三个伦道夫•卡特,置身在终极之门后那陌生而又无定形的宇宙深渊中。在其他地方,在一个由无数图景交织的混沌里,有着无数的存在——他知道,它们就和这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存在一样,都是他。而它们那无穷无尽的数目以及庞大可怖的多样性几乎要将他逼到疯狂的边缘。

有无数个“卡特”分布在无数的背景中——这些背景属于地球历史中每一段时期,不论是那些已知的还是那些仅仅怀疑可能存在的时代;甚至还包括了那些超出了一切知识、怀疑乃至可信度之外的遥远时代。这些“卡特”们有着各种不同的外形,有人类的也有非人的;有脊椎动物的也有非脊椎动物的;有有知觉意识的也有毫无心智思维的;有动物的也有植物的。甚至,还有些“卡特”与地球上的生命没有丝毫共同之处,而是肆无忌惮地蠕动在一些属于其他星球、其他星系、其他银河乃至其他宇宙连续体的背景里;永生的种子飘荡着,从一个世界飘到另一个世界,从一个宇宙飘荡到另一个宇宙,然而诞生的所有一切却都等同与他本身。有些匆匆一瞥被当成梦留在了记忆里——虽然模糊但却生动;还有少数景象却有着一种萦绕不去、令人着迷、甚至有些恐怖的熟悉感——没有任何源自俗世的逻辑可以解释这种熟悉感到底为何。

面对着这种现实,伦道夫•卡特被卷进了极度恐惧的掌握之中——从未有何种恐怖能与此时相比。即使是那个毛骨悚然夜晚,那最可怖的时候,卡特二人在一轮亏月下,冒险进入一个古老而又令人嫌恶的古墓,并且最后只有一个人出来,这样的经历也不足于此刻的恐惧相比。任何死亡、任何毁灭、任何精神或肉体上的痛苦都不足以唤起这种因为自我的丧失而产生的极度绝望。相比之下,消散在虚无只不过是平和安宁的遗忘;而意识到存在,可却又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能够与其他东西区分开来的明确存在——知道自己不再有自我——则是最为无可名状的苦痛与恐惧。

他知道曾经有一个来自波士顿的伦道夫•卡特,却不知道他——这个存在于终极之门外的碎片,这个无穷生命中的一个容貌——是否就是那个伦道夫•卡特,或者还是其他另一个。他对于自我的认识已经彻底地湮灭;而与此同时,他——如果真的有一个东西还可以称之为“他”的话,但考虑到单独的个体存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这种假设也变得毫无意义——同样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意识到了无数个自我。那就好像他的身体突然转变成了一个雕刻在印度神庙里、有着许多手臂与许多头颅的偶像。他思索着这种聚合的状态,茫然地试图区分哪些是原来的,而哪些又是后来添加进来的——如果 (这是极其可怕的思想!) 的确有某些原来的东西能够与其他的化身区分出来。

而后,在这种足以毁灭一切的思绪中,无数个“卡特”中的那个穿越了大门的碎片从恐怖的天底甩向了黑暗的深渊——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是更加深邃的恐怖。这一次,它是主要来自外界——一种力量,或意识,既在他面前,同时又围绕在他身边,弥漫在他附近。而且除了它在此地的存在之外,它似乎也是卡特的一部分,同样也与所有时间共存,并且与所有空间相联。这个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卡特并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它的图像;然而它的存在,以及那集合了局部、个性与无限的可怖概念让卡特恐惧得呆若木鸡,甚至无数“卡特”之中的任何一个之前都不曾认为可能存在这样骇人的恐怖。

面对着这可怖的奇迹,那个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卡特忘却了自我与个性被毁灭时带来的恐怖。这是一个由无限存在与自我组成的事物,所有一切皆在它之中,而它也存在于所有一切之中——那并非仅仅只是存在于一个时空连续体里一个东西,它联合着为无穷无尽的存在赋予了生机的终极本源——最终,这是一个没有限制,既超越了奇想也超越了数学逻辑的绝对浩瀚。它也许就是地球上的某些秘密异教中谣传的“犹格•索托斯”,同时也曾以其他名字的神明出现;其中有那些来自犹格斯星的甲壳类生物【注 1】所崇拜的超越者【注 2】,也有那些螺旋星云中的气态大脑所知道的一个不可解译之印【注 3】——然而,在一瞬间,这个卡特意识到所有这些概念与想法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微不足道。

【注 1:即米•戈

注 2:原文为 the Beyond-One

注 3: an untranslatable sign ]

就在这时,这个存在开始向这个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卡特说话了,那洪大澎湃的思潮沉重地袭来、如同雷鸣般轰响着,燃烧着——那是一股聚集在一起的能量,其几乎无法忍受的爆发足以炸飞它的接收者。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种超脱俗世的韵律——在穿越过第一道门后的那个令人迷惑的世界里,上古者们曾和着这种旋律奇异地摇摆着,而那可怕的光线则随着它闪烁。它仿佛就像是位于空间中不同位置上的无数个太阳、无数个世界、无数个宇宙都聚集在一点上。它们似乎结合到了一起,随着那无休止的狂怒所爆发的冲击,彻底湮灭。但在这更加骇人的恐怖中,先前那较小的恐惧开始消散,因为那灼热的力量似乎用某种方法将这个穿越了大门的卡特与其他无数个复制隔绝开来——仿佛,在一程度上为他回复了一些自我的假象。过了一会儿,听者才能将这种思潮转化成他所能理解的语言,随即他的恐惧与苦恼也开始衰退。恐惧变成了纯粹的敬畏,那原本看起来亵渎神明的异象,此刻却变得难以言喻的雄伟与壮丽起来。

“伦道夫•卡特”它似乎在说:“我在你星球外延上的那些化身,那些上古者,已将一个你送到了这里——这一个你在不久前曾希望能回到自己那失落了的小小梦境之地,但在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后,便又产生了更加宏大、崇高的追求与好奇。你曾希望航行在金色的奥卡诺兹河上,希望在兰花茂密的肯德寻找那早已被遗忘的象牙色城市,希望君临埃莱克-瓦达的猫眼石王座——那里的巍峨高塔与无数穹顶有力地耸立向只有一颗红色孤星的苍穹,而那苍穹与地球,乃至一切事物都完全不同。而现在,在穿越了两道大门之后,你希望一些更加高深的东西。你不会再像是个孩童一样,从一个自己嫌恶的现实情境逃进一个自己钟爱的梦境里。而是像个成人一样冲破一切迷离的梦境与现实的情景,直奔那藏在最深处的最终秘密。

“你的愿望,我发现很有意思;而现在,我准备允诺这个愿望——我只为那些从你那个星球过来的生物允诺过十一个愿望——其中五次都是为了一些你称之为‘人’,或者与之类似的生物。而现在,我准备向你展现终极奥秘,准备看着它摧毁一颗软弱的心智。然而,在你完完全全目睹从最终到最初的秘密之前,你仍留有一个自由的选择,在帷幕还未从你眼前撕开之前,你仍能穿过那两道门,折返回自己的世界。”


Chapter V

接着,那些汹涌的思潮在一瞬间消失了,把卡特留在一片让人恐惧和敬畏的荒芜与死寂中。四周只有广袤无垠的虚空,可追寻者知道,那个存在仍在这里。他花了一点时间思考着那些话语,接着便向深渊回应到:

“我接受,我不会后退。”

紧接着,那些思潮再次汹涌而至,让卡特知道那位存在已收到了他的回应。随后,知识与阐述犹如洪水般从那不受任何限制与约束的思绪中汹涌而出,为追寻者打开了无数崭新的视野,让他准备好去领略那些过去他从未奢望能拥有的关于宇宙的一切。那个智慧告诉他,三维世界的概念是何等的幼稚和狭隘,除了上下、前后、左右这些已知的方位外,还有着无数其他的方位。他向追寻者展示了那些世俗的神明是何等的渺小,而他们那琐碎的、犹如凡人般的嗜好以及与俗世的联系————那些他们表现出的憎恨、愤怒、博爱以及虚荣;那些他们渴望的赞美与献祭;那些他们所需要的、与理性和自然本身相对的信仰——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与华而不实。

绝大多信息都转化成了卡特能够理解的字句,但也有一些利用了其他的感官来向卡特进行描绘。也许是凭借着自己的眼睛,抑或是依靠着自己的想象力,卡特意识到自己正置身在一个奇妙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完全超越了凡人眼睛所能看见的、以及脑海所能想象的维度。先前那还是一个力量交织的漩涡【注】,此刻已变成一片浩渺虚空,在这虚空那让人忧惧的阴影中,他看见一大片令他的头晕目眩的造物。站在某些匪夷所思的视角上,卡特看见许多巨大且奇异的形状,即便他一生都在学习与研究那些神秘的事物,但那各式各样的延伸已完全超越了他至今所能够了解到的任何有关生物、大小与边界的概念。他开始隐约了解 1883 年那个住在阿卡姆镇农舍里,名叫伦道夫•卡特的小男孩;以及那个在第一道门之后,坐在类六边形台座上的模糊身影;他这个现在置身在无垠深渊、直面这位存在的卡特;还有其他所有他想象或感知到的卡特是如何在同时存在的了。

【注:原文为 a vortex of power 】

这时,那些思潮变得更加汹涌了,并且开始设法加深他的理解,将他这个极其渺小的部分与那繁杂多样的存在相互调和起来。它们告诉他,空间中的每个形状不过只是更高维度在与这个空间相交产生的一个面而已——那就像是立方体上的一个方面,球体上的一段圆弧。然而,就算三维世界里的立方体与球体也是如此从对应的四维物体上裁切下来的部分而已——人类只有通过猜想和睡梦才能窥见那样的世界;但是即便这些四维的形状也只是五维形状上的一部分,如此等等,一直上溯到那令人晕眩而又无法触及的上位,那作为一切事物原型的无限。人类与人类之神所属的世界仅仅只是一个渺小事物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方面而已——只是他通过第一道门而抵达的微小统一体,那个乌姆尔•亚特•塔维尔指挥着上古者们入梦的地方,的一个三维截面而已。可人们却视之为真实,并将所有认为它有着更高维度的原型的想法斥为虚幻,这恰恰就站在了真实的反面。那些我们称之为物质和真实的东西不过是一些投影与幻觉,那些我们称之为投影和幻觉的东西才是真正的物质与真实。

那些思潮继续向他解释到,时间其实是静止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那种由于时间流动而导致事物发生变化的感觉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事实上,时间本身就是一种错觉。只有那些置身在有限维度中、视野狭小的存在才会认为有像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之类的东西。人类产生时间的观念仅仅是由于那些他们称之为变化的过程,然而,这些变化本身就是种错觉。所有那些过去存在、现在存在、将来会存在的事物事实上都同时存在。

这些启示来临时伴随着一种犹如神明般的庄严与肃穆,让卡特无法质疑。即便这一切几乎完全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但他仍觉得它们一定是对的,因为这个最终出现的浩瀚真实与之前所有那些狭窄片面的观点,以及那些被局限的见解完全相反;而他也早已惯于那些深远奥妙的思索,这能将他从那些局部、片面的思想所施加的束缚和奴役中解放出来。难道他整个追寻之旅的基础不正是一种认定那些局部与片面都是虚妄的信念么?

在一段意味深长的停顿后,那些思潮继续向他传达着,告诉他那些较低维度的住民口中所谓的变化仅仅只是它们自我意识的作用而已,是它们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观看这个外部世界产生的结果。切断一个圆锥后得到的形状会因为剪切的角度不同而发生变化——根据不同的剪切角度可能得到圆形、椭圆、抛物线或者一条双曲线,然而圆锥本身并没有变化——所以,一个固定不变同时也无穷无尽的真实所产生的某些局部面貌也会随着视角的不同而发生相应的变化。这种由意识造成的视角变化使得那些内层世界里的弱小存在都是些奴隶,因为即使他们发现一些稀少的异样,他们也无法学着控制这些异常。只有极少数研究禁忌事物的学者能够获得一些有关这种控制的蛛丝马迹,进而因此征服时间与变化。但那些位于大门之外的存在却能依照着他们的意愿,支配各种视角,掌握宇宙的绝大多数的面貌——那些破碎的、包含有变化的景象,或者那些超越了局部景象之外的整体全貌。

当这些思潮再次停顿时,卡特开始恐惧而模糊地理解了那段起先令他极其害怕的迷失自我的过程背后包含的根本意义。他的直觉将破碎的启示一块块拼接起来,带着他逐渐接近了领会终极奥秘的时刻。他知道许多可怕的启示将会随之而来,降临到自己身上——如果不是乌姆尔•亚特•塔维尔为了能让他精确地用银钥匙打开终极之门,而使用魔法保护了他,那么早在穿过第一道门时,他的自我意识就会被那些位于第一道门内、与他对应的无数个卡特扯得粉碎。但卡特仍渴望更加明确地了解那些知识,他传达了自己的思绪,进一步询问各个卡特之间确切联系——这个现在位于终极之门外的卡特;那个依然坐在第一道门外的类六角形基座上的卡特;那个 1883 年的男孩;那个 1928 年的男人;各种各样的古老先祖——这些事物留下他的遗产并且为他的自我提供了屏蔽;还有那些置身在其他世界、其他远古时代里的住民——虽然他们是如此的不同,但透过终极的视角,只需一瞥那毛骨悚然的形象便能将意识到它们与他是完全等同的。那个存在传达出了思潮开始缓缓涌动,回应他的问题,并试图阐明那些几乎完全超越了俗世心智理解能力之外的东西。

那些思潮涌动着继续解释到,无数维度中的任何生物与他们的后裔,以及每一个生物成长的所有阶段全都仅仅只是一个超越了所有维度之外的永恒存在所投下的倒影而已。每一个位于较低维度的生物——不论儿子、还是父亲、或者祖父等等——以及每一个生物个体的不同生长阶段——婴儿、孩童、青年、成人——都仅仅只是同一个永恒存在所拥有的无穷无尽个面相中的一个;仅仅只是观察原型的意识选取不同角度进行切割而产生的不同截面而已。任何年纪的伦道夫•卡特;以及伦道夫•卡特和他所有的祖先,不论是这祖先是人还是比人类更早的生物,不论这生物来自是地球还是来自地球之外;所有一切都仅仅只是一个超越时空在之外,永恒存在的终极“卡特”的不同方面——这些虚幻的投影都是意识选取的不同角度切割那个永恒的原型时获得的截面。

对角度做出一个细微的改变便能将今天的学者变成昨日的孩童;便能将伦道夫•卡特变成那个 1692 年从塞伦逃出来、躲进阿卡姆之后的群山中的埃德蒙•卡特,或者变成那个 2169 年用奇怪的方法驱逐来自澳大利亚的蒙古部落【注】的皮克曼•卡特;便能将卡特这个人类变成那些居住在北方净土上,崇拜着那位自卡斯艾利 (曾围绕着大角星旋转的一对双星) 上降临地球、全身黝黑而又柔软可塑的撒托古亚的古老住民;也能将一个存在于地球上的卡特变成一个原本居住在卡斯艾利上、无定形的遥远先祖,或者变成一个来自银河另一端斯状提星上的更加远古的生物,抑或未来一颗有着放射性与离奇轨道的黑暗彗星上的一颗植物大脑——等等,在这无尽的宇宙循环中。

【注:原文如此 the Mongol hordes from Australia】

那些思潮有节奏地跳动着,继续告诉他——而那些永恒的原型都是终极深渊里的居民。那个深渊没有固定的形状,也无法描述,只有极少数低维世界里的梦想家才能猜测它的模样。而在这些原型中最重要的一个正是这位正向他解释这一切的存在……事实上它也正是卡特自己的原型。卡特以及他的先祖那对于那些被视为禁忌的宇宙秘密所表现出的那种怯懦的渴求正是这个终极原型一步步诱导的自然结果。每一个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伟大的巫师、任何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任何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全都是它的一部分。

这一切让卡特敬畏乃至恐惧得几乎昏厥过去。怀着一种又恐惧又欣喜的心情,伦道夫•卡特的意识向着自己的起源、那个超然的存在表示了自己的敬意。当那些思潮停顿下来时,他独自在一片死寂中思索着那些奇异的颂词,还有那些更加离奇的问题与更加怪异的请求。那些不同寻常的情景与出乎预料之外的启示已让这颗大脑陷入一片晕眩,而各种稀奇古怪的概念却仍在他晕眩的脑海里冲突徘徊。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得到的这些启示是完全正确的,那么他也许能够亲身造访过那些他过去只能通过梦境才能窥探的浩瀚世界——这不但包括了无穷无尽的时间跨度,也包括了宇宙中的每一个角落。只要他能够领用让自己的意识转变观察视角的魔法,不是么?而银钥匙所提供的不正是这样一种魔法么?它不是在一开始就将他从 1928 年的一个成人,转变成了 1883 年的孩童,然后接着又将他转变成一个完全存在于时间之外的东西了么?奇怪的是,尽管现在他已经没有了身体,但他却知道,那柄钥匙仍与他同在。

死寂仍旧笼罩在四周。于是,伦道夫•卡特向周围传达出了那些令他感到困扰的想法与问题。他知道,置身在这个终极深渊里,他与他原型的每一个容貌的距离都是相等的——不论那个容貌是人,还是非人;不论那是地球上的,还是地球之外的;不论那是银河里的,还是银河之外的;而他也对这个存在的其他容貌感到好奇——尤其是那些在时空上距离 1928 年的地球最为遥远的容貌;或者那些在一生中不断困扰着他的梦境的容貌——在一股狂躁的激动中,他意识到自己的实体原型能够通过改变他的意识视角,随心所欲地将自己送去任何一个过往的、遥远的生活当中。尽管卡特之前已经历过许多奇迹,但他仍可望着更多的奇迹,亲自行走在那些过去每晚、断断续续出现的幻景里——那些难以置信的怪诞场景。

在还没做好明确的打算前,他向那个存在提出了请求,希望自己前往一个昏暗而又奇异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着五个多彩的太阳,怪异陌生的星象,令人眩目的黑色峭壁,长着爪子、鼻子像是貘一样的居民,奇异的金属尖塔、不可思议的隧道,以及漂浮着神秘圆柱——而所有这一切曾一次又一次地降临在他的睡梦中。他隐约意识到,在所有可以想见的宇宙里,那个世界与其他世界的联系最为自由;而他也盼望着去探索那些他曾略有目睹的场景,盼望着穿越外空造访那些更加遥远的、有着长着爪子、鼻子像是貘一样的居民穿梭往来的世界。已经没有时间去害怕了。在他离奇的一生中,面对任何危机时,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总是会战胜压倒其他的一切。

当那些思潮再次开始它们那令人敬畏的脉动时,卡特知道他所提出的可怕请求已经获得了恩准。深渊里的那个存在正在向他描述那些他必须要跨越的黑暗鸿沟;描述那个位于未知星系里的陌生五星体系;描述那些长着爪子与长鼻的种族以及与它们永恒对抗的敌人——那些掘穴前进的恐怖怪物。同样,它也向这个卡特阐明了他所对应的意识视角,以及他所探寻的世界里的那个“卡特”所对应的意识视角——它告诉他需要同时倾斜这两个角度,好让他转变成居住在那个世界里的卡特。

深渊里的存在提醒他,如果他还希望从他所挑选的那个偏远而怪异的世界里回来的话,他就必须牢记自己属于哪一个角度。卡特传达出了自己的思绪,急躁地作出了肯定的答复;他觉得银钥匙就在自己身边,而且他也知道正是银钥匙改变了世界与自我的角度,将他扔回了 1883 年——所以他确信银钥匙上一定包含着那个存在所提到的标志。这时,深渊里的存在感知到了他的急躁,于是它表示自己已准备好去进行这种可怕的变化了。接着,那些一直脉动着的思绪突然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一段短暂的寂静——只是这寂静中充满了难以言明同时也令人畏惧的期待。

然后,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响起了一阵嗖嗖的声响,伴随着击鼓般的声响,并最后演变成了雷鸣般的声响。再一次,卡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团巨大能量汇聚的焦点——那力量按着现在已经熟悉了的、外层空间的韵律冲击着、捶打着、令人无法忍受地炙烤着。他甚至都无法区分这是一颗燃烧着的恒星迸发出的焦灼热量,还是终极深渊里那足以冻结一切的严酷寒冷。带有奇异色彩的光芒与色带开始在他面前摇曳、交错、编织——那色彩不属于我们宇宙里的任何光谱。同时他也察觉到了自己运动的速度快得令人恐惧。期间,他曾在某个瞬间瞥见有一个东西正独自坐在一张模糊的、比起其他基座来更像是六边形的王座上……


Chapter VI

当印度人停下他的讲述时,他看见德•玛里尼与菲利普斯入神地看着他。而阿斯平沃尔则装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两只眼睛假装盯着眼前的文件。棺材般的座钟依旧按着那种怪异的旋律滴答作响,只是这时,那种奇异的旋律已带上了一丝全新的不祥意味。从那只遗忘在角落、已被堵塞的三脚架中散发出的烟雾翻滚缠绕成一些奇妙而又不可思议的形状,与那随风摇摆的挂毯上的怪诞图案形成了令人不安的组合。服侍他们的老黑人已经不见了——也许越来越紧张的气氛吓得他离开了房间。一阵几乎略带抱歉的犹豫阻碍了说话者继续他那古怪费力但却用词地道的讲述。

“你们已经发现这些牵扯到深渊的事情全都难以置信,”他说:“但在下面的叙述中,你们将会发现那些实在、有形的的东西仍少得可怜。这是我们思维的方式决定的。当那些奇迹从模糊的梦境之地中被带入三维世界时,会变得更加不可思议。我不应该告诉你们太多——那将会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们那些你们必须知道的事情。”

穿越最后那片由怪异的多彩韵律交织的漩涡后,卡特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过去一直出现的梦境里。在许久以前的夜晚,他曾置身在一片不同色彩的灼热阳光下,混在一大群长着爪子与长鼻的生物中,走在一座样式匪夷所思的金属迷宫里,穿过迷宫里的一条条街道;而当他向下看着自己时,他的身体就像身边的其他生物一样——满是皱褶、部分地方还披挂着鳞片、长着某种显然像是昆虫一般的奇怪关节,却又滑稽地有着一个类似人类的外形。银钥匙仍被他紧紧握着,只是抓握它的手掌已变成了一只看上去令人作呕的爪子。

接下来,那梦一般的感觉消失了,他觉得自己更像是刚刚从一个梦中醒来。那终极深渊——那个深渊里的存在——还有那个来自尚未诞生的未来世界,荒谬、古怪、名叫伦道夫•卡特的生物——亚狄斯星上的巫师扎库帕曾经反反复复地梦见过其中一些东西。那些梦境出现得太过反复,甚至干扰了他的日常职责,让他有时会忘记编织魔法将那些可怕的蠕虫压制在他们的地洞中。而且这些梦境逐渐与记忆中那些他曾待在光柱包裹的容器中造访过的无数真实存在的世界混淆在了一起。而现在,它们变得前所未有地接近真实起来。那柄沉重、实在有形的银钥匙就在他的右爪中,其中某副图案正是他曾梦见过的,而那图案绝不意味着什么好事。他必须歇一歇,好好想想,看看奈兴的碑文,寻求有关下一步的忠告。走进一条从大道边分岔出来的小巷,爬过一堵矗立着的金属墙,他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走到了放置碑文的架子前。

七个日分【注】后,扎库帕惊惧、甚至近乎绝望地蹲坐在它的棱镜前,因为真相为他开启了一系列矛盾的全新记忆。从此之后,他将再也无法体会那作为一个独立存在时所感受到的平和了。因为不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两个人:亚狄斯星上的巫师扎库帕,必须厌恶地忍受着那个讨厌的地球哺乳动物卡特的思想——他过去曾是他,而且以后也将会变成他;同时,扎库帕还必须为这具长着爪子与长鼻的身体恐惧和颤抖——他过去曾是这样,而且现在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注:原文为 Seven day-fractions,应该是一种计时单位】

大师沙哑地继续说着——那费力的声音已经开始显出疲倦。时间在亚狄斯星上流过,在他们之间创造了一个无法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传说。亚狄斯星上的生物在光柱的包裹下能够造访斯壮提、姆斯乌、凯斯以及其他分散在二十八个星系内的不同世界。同样,他们也能凭借银钥匙,以及亚狄斯星上的巫师们所掌握的其他符号,在漫长的时间跨度内前后穿梭。在这个蜂巢般的行星那原始的隧道里,潜伏着苍白而又满是粘液的巨噬蠕虫。他们一直在与这些蠕虫进行令人毛骨悚然地战斗。这儿的图书馆里汇聚着海量的学识,这些知识来自数万个早已死亡、或者还存在的世界里。他们与亚狄斯星上的其他智慧召开过气氛紧张的会谈,甚至包括首席长老波【注】。扎库帕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每当伦道夫•卡特占据了主导,他就会疯狂地学习一切能够将自己回到地球,变成人形的可能方法,并且绝望地试图用那怪异喉部器官说出完全不适合其发音的人类语言。

【注:原文为 the Arch-Ancient Buo】

卡特很快就恐惧地发现银钥匙无法将他再扭转回人类的形态。根据那些他记忆中的东西、那些他梦见过的东西以及那些他从亚狄斯星上的学识里推断出的东西,他推断出银钥匙本是一件属于地球上、北方净土世界里的产物,但这已经太迟了。他意识到,银钥匙所具备的力量只够他在人类生物之间进行意识视角的转变。然而,它也能改变行星的角度,让使用者随意穿越时间,遣送进另一个生物的体内,但却再也无法做出进一步的改变。有一个额外的咒语能够给予银钥匙它所缺少的那种无可限量的力量;但是,这也是人类的发现——是那个他无法造访的世界所独有的,而且亚狄斯星上的巫师们也无法复制这个咒语。这个咒语曾写在那张无法解读的羊皮纸上,与银钥匙一同装在那个雕刻着可怕图案的盒子里。而卡特懊恼地悲叹自己把它留在了汽车里。深渊里那个无法再触及的存在也曾警告他要牢记自己的标记,它肯定觉得卡特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没有任何遗漏。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愈发努力地学习和使用亚狄斯星上的可怖学识,试图找到一种方法回到那个深渊里,寻找到那个无所不能的存在。通过这些新掌握的知识,他已经能大致解读那张神秘的羊皮纸了;可在目前的情况下,这种能力却是对他所处窘境的最大讽刺。然而,在其他时候,当扎库帕掌握了主动,他就会努力抹掉那些矛盾的、为给他造成麻烦的卡特的记忆。

漫长的时间缓缓地流逝——那时间长得人类的大脑无法想象,因为亚狄斯星上的生物只有在经历过更加漫长的循环之后才会死去。在千百次的反抗之后,卡特似乎已战胜了扎库帕,并且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计算亚狄斯星与人类的地球在时间与空间上究竟相隔得有多远。那数千万光年的距离大得令人惊讶,完全超越了可以记数的范围,但亚狄斯星上极其古老的学识使得卡特已经习惯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利用梦的力量让自己短暂地前往地球的方向,并且了解了许多他从不知道的、有关我们星球的事情。但是他却无法梦见自己最需要的东西——写在那张遗失的羊皮纸上的魔法。

直到最后,他想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来帮助自己逃离亚狄斯星——最开始,他发现了一种药物能够让扎库帕一直处于沉睡冬眠的状态,然而却不会消除扎库帕的学识与记忆。他觉得,他的计算能够帮助他坐在光柱包裹的容器中展开一段亚狄斯星上的生物从未展开过的遥远旅程——他将亲自穿跨越难以言说的亘古、穿越星系间那无法想象的距离,抵达太阳系,并降临在地球上。

一旦抵达地球,即便是以自己这副长着爪子与长鼻的模样,他仍可能通过某些方法找到那张自己留在阿卡姆的汽车里的羊皮纸,解译上面写下的奇怪象形文字;通过它——以及银钥匙——的帮助,他便能变回地球上的正常模样。

当然,他并非意识不到这种尝试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他知道自己能够利用银钥匙的魔法将这颗行星的角度转到正确的位置,让自己穿越过无法想象的漫长时间 (他无法在外太空急速穿行时完成这种工作) ,但那个时候扎库帕和其他亚狄斯星的巫师的敌人——那些巨噬蠕虫——已经获得了最终的胜利,而亚狄斯星也已变成了一个被巨噬蠕虫统治的死亡世界,那么他待在光柱包裹着的容器里逃离行星的计划将会面临极大的挑战。同样地,他也知道自己必须要能熟练地压抑住自己的生命活动,因为他需要花费数千万年的旅行时间去穿越那深不可测的星空深渊。同样,他也知道,假设他的旅行成功了,自己还需想办法让自己免疫细菌、以及其他对亚狄斯星上的生物不利的环境。更进一步,他必须想出个方法伪装成人形,直到他有一天可能找到、并解译了那张羊皮纸,然后真正恢复了自己的形体。否则,他可能被其他人发现,并在人们的恐惧中被当作一个不应当存在的怪物而毁灭。而且,他还需要些黄金——幸好这可以在亚狄斯星上寻获——好让自己度过那一段寻找羊皮纸的困难时期。

卡特的计划进展得很缓慢。他为自己准备好了一个极其坚固的容器,好能够承受那段跨度巨大的时间旅行,和史无前例的星际飞行。他验证了自己所有的计算,并一次次在梦中前往地球的方向,尽可能地接近 1928 年的那个时代。另外压抑自我生命活动的尝试取得了巨大成功。同时,他也发现自己需要的抗菌药剂,并且解决了他必须应对的由于重力变化带来的问题。另外,他还巧妙地制作了一件蜡质的面具与一套宽松的服饰,好让他伪装成人类的样子走在人群中,并且准备好了一个非常强大的魔法,以便在无法想象的遥远未来、从黑暗死寂的亚狄斯星上逃离时,能阻退那些可怕的巨噬蠕虫。卡特还注意收集了大量能够压制住扎库帕的药物——因为他无法在地球上找到这种东西——足够他一直维持到能摆脱这具亚狄斯星上的躯壳的时候。另外储备少量黄金供他在地球上使用也是必要的。

正式实施计划的那天,卡特充满了疑虑与忧惧。他爬上了自己放置容器的平台,谎称将航向拥有着三星系统的尼索,然后翻过了闪闪发光的金属组成的护套。空间刚好够他实施银钥匙所需的仪式。当他开始仪式时,同时也缓缓地将容器漂浮了起来。天空剧烈翻滚、暗得吓人,而那痛苦带来的折磨令人毛骨悚然。宇宙似乎无力支撑而卷曲了起来,而其他星座则在黑暗的天空中舞动。

突然,卡特感觉到了一种新的平衡。星际空间的刺骨寒意侵蚀着他的包裹表面,而他也看见自己自由地漂浮在太空中——那座他展开旅程时所在的金属建筑早在很久以前就已锈蚀崩塌了。在他下方的大地上孽生着巨大的蠕虫;甚至就当他张望的时候,一条蠕虫竖起了数百英尺之高的身躯,向他伸出了苍白而粘稠的前端。但他的魔法相当有效。下一刻,他已经毫发无伤地驶离了亚狄斯星。


Chapter VII

在新奥尔良的那间老黑人仆从本能地想要逃避的怪诞房间里,查古拉普夏大师那古怪的声音变得愈发嘶哑起来。

他继续说:“先生们,在向你们出示某些特别的证据前,我不会问你们是否相信这些东西。那么,当我告诉你们,伦道夫•卡特这个无可名状的怪异存在待在一个薄薄的金属容器里,飞快地穿越**数千光年——那是无数英里的路程,需要花费数千年的时间——**时,不妨将它们当作一个神话来看。在这段时间里,他极其仔细地记录着自己压抑生命活动的时间,准备在还有几年抵达旅途终点——1928 年、或者 1928 年前后的地球——的时候,结束这段休眠期。

“他永远不会忘记唤醒自己。请记住,先生们,在那段长得无法度量的沉眠之前,他已经神智清醒地在亚狄斯星上的那些怪异而可怖的奇景之间生活了数千个地球年。伴随他长眠的只有那不断侵袭的刺骨寒意;时而中断的险恶梦境;以及从观察孔看到的短短一瞥。四面八方都是恒星、星团与星云——直到最后,群星的轮廓开始变得与地球上那个他所知道的星空相似起来。

“直到某一天,他进入了那个可以被称之为太阳系的星系。他看见了环绕在恒星系边缘上的凯兰斯星与靠近海王星的犹格斯星,并瞥见了那些驻扎在犹格斯上的白色真菌【注】。经过木星时,他近距离观察了那上面的重重迷雾,并因此了解到了一个难以言表的秘密,同时还看见了木星的一个卫星上所展现出的恐怖景象。他还凝视过那铺展在火星红润表面的巨大遗迹。等到最后,当地球逐渐靠近时,它就像是一轮薄薄的新月,在视野逐渐膨胀到了令人惊异的巨大尺寸。虽然重回故土的感觉令他不愿再浪费一分一秒,但卡特仍旧放缓了速度。那些我从卡特那里了解到的、他当时的感受,我想已不必向你们复述了。

【注:指米•戈,犹格斯星是米•戈的殖民地】

“最后,卡特盘旋在地球的上层大气中,等待着西半球白天的来临。他想要在自己离开的地方降落——也就是那些位于阿卡姆后方,靠近‘蛇窝’的群山里。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离开家很长时间——我知道,你们中有一个就是如此——那么你们就能想象当新英格兰那圆圆的小丘、巨大的榆树、虬枝纠结的果树以及那些古老的石墙出现在卡特的视野里时,他是何等的感动。

“黎明时分,他降落在了老卡特旧宅下方的草甸上。周围的寂静与荒僻让他倍感庆幸。与自己离开时候一样,这时已经是秋天了,群山里飘荡的气味安抚了他的灵魂。卡特计划把金属容器拖上长满林木的山坡,搬进‘蛇窝’里;但它没法穿过野草丛生的裂缝,进入到洞穴内的岩室。也就是在这里,他用那套人类服饰与蜡制面具遮盖住了自己怪异的身体。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将金属容器藏在那里。后来,某些事情出现了变化,他不得不重新寻找一处新的藏匿地。

“他步行走回了阿卡姆——顺便练习了一下如何在地球重力的作用下,模仿着人类的姿势,使用自己的身体——随后,他在一家银行把金子兑换成了货币。另外,他也做了些调查——佯装成自己是个不太懂英语的外国人——从而得知那一年是 1930 年,仅仅与他计划抵达的 1928 年差了两年。

“当然,他的处境糟透了。不仅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而且每时每刻都不得不生活在警惕中,另外食物方面也有些困难,同时还必须保存好那些能保持扎库帕沉睡的外星药剂,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展开行动。他去了波士顿,并在破败的西区找到了一间房子。在这里,他可以不引人注意地继续生活下去,而且开销也不会太大。来到波士顿后,他立刻进行了一些调查工作,想要搞清楚伦道夫•卡特所拥有的地产与个人财产目前的状况。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得知这位焦躁的阿斯平沃尔先生打算分割他的财产,也得知了德•玛里尼先生与菲利普斯先生是如何勇敢地试图保护它的完整性。”

印度人欠了欠身,但是他那张黝黑、平静、长满浓密胡须的脸上却没有浮现任何表情。

他继续说:“通过间接的方式,卡特获得了一份有关那张失踪羊皮纸的完好副本,并且开始着手解译它。我很庆幸自己能在这些工作中提供帮助——他在很早的时候就求助过我,并且通过我与遍布世界的其他神秘学者取得联系。我搬去了波士顿,与他住在一起——那是钱伯斯大街上一个的肮脏破败的角落。至于那张羊皮纸——我很乐意为德•玛里尼先生解答他遇到的所有困惑。那种象形文字并不是那卡文,而是拉莱耶文,是在非常久远的亘古时期由克苏鲁的眷族带到地球上来的。当然,这只是一版拉莱耶文的译本——而那来自北方净土的原稿是用撒托-犹语【注】写成,比这篇译文还要早数百万年。

【注:原文为 Tsath-yo,是北方净土上所使用的语言。值得注意的是,此词是撒托古亚 (Tsathoggua) 同一个词头】

“需要解译的信息比他所寻找的要多得多,但他从没有放弃希望。今年早些时候,他从一本来自尼泊尔的典籍取得了巨大的进展,毫无疑问他在不久之后就会取得最终的胜利。但不幸的是,一个麻烦开始变得明显起来——那些保持扎库帕沉眠的药物已经用光了。不过,这算不上是一个麻烦得让他害怕的灾难。卡特这个人格已经逐渐获取了这具躯体的支配权;即使当扎库帕压制住了卡特这个人格,他一般也会变得非常晕眩与迷茫,根本无法对卡特的工作造成任何的麻烦——而且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现在仅仅会在某些不同寻常的刺激下才能将扎库帕唤醒。扎库帕找不到那个能将他送回狄亚斯星的金属包裹,尽管有一次他差点就成功了,但是卡特在扎库帕完全沉睡的时候又将它藏到了新的地方。扎库帕所带来全部危害仅仅是吓唬到了一小批人,并且在波士顿西区那些波兰人和立陶宛人中衍生出了某些梦魇般的可怕传说。目前,他还没有破坏卡特精心准备的伪装,但有时他会扔掉这些伪装,所以有时需要再做些替换。我曾见过那张伪装下有些什么——那实在不适合让人看见。

“一个月前,卡特看见了这次会面的通告,同时也知道如果他想保存下自己的财产,就必须加快行动。他不能等到破译那张羊皮纸,恢复自己人类身躯后再来处理这些问题。因此他委托我代表他出席会议。

“先生们,我必须告诉你们,伦道夫•卡特并没有死;只是他现在的情况暂时有些不同寻常。不过,最多两到三个月内,他就能以一个合适的模样再度出现,前来索取自己财产的保管权。如果有必要,我已准备好出示些证据。因此,我恳请你们能无限期地延后这次会议。”


Chapter VIII

德·玛里尼与菲利普斯仿佛被催眠了一般,入迷地盯着那个印度人,而阿斯平沃尔则不屑地发出了一系列咆哮,对他嗤之以鼻。这位年迈的代理人一直忍耐着的嫌恶情绪此刻已经暴涨成了公然的狂怒。他用一只青筋暴起的拳头敲打着桌面,一面大声地说话。那几乎就像是在咆哮。

“还要忍受多久这种蠢话!我已经听这个疯子——这个骗子——说了一个小时。现在,他居然还敢厚颜无耻地说伦道夫·卡特还活着——毫无道理地要我们延期这次协议!你为什么不把这个无赖赶出去,德·玛里尼!你想把我们都变成这个骗子、这个白痴的笑柄吗?”

德·玛里尼平静地举起了他的手,柔和地说。

“让我们慢慢地深入想一想。这是一个非常奇异的故事。这里面的事情,对我这个并非完全一无所知的神秘学者来说,并非完全不可能。而且——自从 1930 年起,我就一直收到大师的信,那些信件与他的讲述也是相符的。”

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年长的菲利普斯先生冒昧地插了一句话。

“查古拉普夏大师提到了证据。我也认为这对于整个故事来说有着非常重要意义。过去两年时间里,我也从大师那里收到了许多与故事能古怪相印证的信件;但有些叙述实在太过怪异。真的能展示些实在有形的东西吗?

最后,神情冷漠的大师说话了,他缓缓地说着,声音沙哑,同时从他宽松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先生们,你们中没有一个人见过真正的银钥匙。但德·玛里尼与菲利普斯都曾见过它的照片。那么这东西你们熟悉吗?”

他颤抖地在桌子上摊开手掌。在他那只大号的白色连指手套里是一柄笨重、早已失去光泽的银钥匙——约有五英尺长,做工怪异充满了彻底的异域风格。从头到尾,钥匙上覆盖着极其难以描绘的象形文字。这令德·玛里尼与菲利普斯深深地吸了口气。

“就是它!”德·玛里尼大声叫到。“照相机不会说谎的,我绝对不会弄错。”

但阿斯平沃尔已经朝笑着回应到

“蠢货!这能证明什么?如果那柄钥匙真的属于的我表兄,那么这个老外——这个该死的贱民——就该解释他是如何拿到它的!伦道夫·卡特在四年前和这柄钥匙一起消失了。我们怎么能知道他不是遇到了抢劫和谋杀?他自己已经疯疯癫癫了,而且还在与那些更加疯狂的人来往。

“听着,你这个小人——你从哪里拿到的这钥匙的?你杀掉了伦道夫·卡特?”

大师的面貌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丝毫的变化;但那双冷淡、看不出虹彩的黑色眼睛里却燃烧着危险的意味。他费力地说:

“请冷静点,阿斯平沃尔先生。我还能给出另一种形式的证据,但它将会令所有人都不愉快。让我们理智点,这里有一些显然是写于 1930 年之后的文件,而且无疑有着伦道夫·卡特的风格。”

他笨拙地从自己宽松外套的内侧抽出一只长长的信封,将它交给了暴躁的代理人。德·玛里尼与菲利普斯怀着混乱的思绪,以及一丝仿佛看见非凡奇迹的端绪阅读了它们。

“当然,这些字迹几乎无法辨认——不过,请记得伦道夫·卡特现在没有合适的双手来适应人类的书写方式。”

阿斯平沃尔仓促地扫过这些文献,开始显得有些困惑,但这并没有改变他的举止。房间里充斥着兴奋的情绪与难以形容的惧怕。那棺材模样的座钟所发出的怪异节奏对于德·玛里尼和菲利普斯来说极其可怖,可是律师阿斯平沃尔却似乎毫不在意。

阿斯平沃尔接着说:“这些看起来就像是巧妙的伪造。就算不是,也可能意味着伦道夫·卡特正被某些怀有不良目的人控制着。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把这个骗子抓起来。德·玛里尼,你能打给警察局吗?”

“让我们等一等。”房子的主人,德·玛里尼说“我不认为这件事需要找警察来解决。我有我的主意。阿斯平沃尔先生,这位先生是一个拥有真才实学的神秘学者。他说伦道夫·卡特相信他。如果他能回答出某些仅仅只有那些卡特信赖的人才能回答的问题,那么你是否会满意呢?我熟悉卡特,也能问一些这样的问题。让我找本书来,我想我能进行一次很好的测试。”

他转向通向图书馆的门,而菲利普斯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机械地跟着他。阿斯平沃尔仍待在原来的位置上,近距离审视着那个正对着他、面无表情的印度人。突然,在查古拉普夏笨拙地将银钥匙放回自己的口袋时,那个律师爆发出了一声大吼。

“哈,老天在上,我知道了!这流氓是化装的!我根本不相信他是个东印度人。那张脸——那根本不是张脸,那是张面具!我猜是他的故事让我想到这点的,不过这是真的!那张脸就没有动过,那张缠头掩盖住了面具的边缘。这个家伙就是普通的恶棍!他甚至都不是个外国人。我一直都在注意他的用词。他根本就是个北方佬。看看那连指手套——他知道自己的指纹会被人认出来。该死的!我要把这东西扒下来。”

“住手!”大师那沙哑、不自然的古怪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恐惧。“我跟你们说过,如果有必要,我能给出另一种证据。我也警告过你们不要激怒我做到这一步。这面红耳赤的好事佬说对了;我根本不是个东印度人。这张脸是张面具,它下面的东西根本就不属于人类。你们其他人已经猜到了——我在几分钟前就意识到了。如果我拿下面具,事情将会变得非常不愉快——不要管了。欧内斯特【注】,我还是告诉你好了。我就是伦道夫·卡特。”

【注:阿斯平沃尔的名字】

所有人都没有移动。阿斯平沃尔嗤之以鼻,做了些模糊的手势。德·玛里尼与菲利普斯站在房间的一角,一面看着面红耳赤的律师的作为,一面审视着那个缠着头巾、正面对着阿斯平沃尔的人的后背。座钟那怪诞的滴答声变得让人毛骨悚然起来。三脚架上飘散的香烟与摇曳的挂毯一同跳起了一支死亡之舞。最后几乎要被哽住的律师打破的了沉默。

“不,你不是!你这个无赖——你吓不倒我!你不愿意脱下面具是有你自己的原因。也许我们认识你!脱下来——”

当他向前探去时,大师用一只带着连指手套的手笨拙地抓住了他的手,发出一声混杂着痛苦与惊异的奇异吼声。德·玛里尼向两人走去,但又迷惑地停了下来。因为那个冒牌的印度人叫喊的抗议,变成了一种完全无法解释的咯咯与嗡嗡的声音。阿斯平沃尔涨红的脸变得更加愤怒了,他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猛地抓住了对方浓密的胡子。这一次他成功地抓住了什么东西,在他疯狂地拖拽下,整张蜡制的面具从那缠头巾里脱落下来,拽在了律师青筋暴起的拳头里。

接着,阿斯平沃尔发出了一阵惊恐的尖叫。菲利普斯与德·玛里尼看见他的脸抽搐着,呈现出一种他们从未在人类脸上看到过的、因全然的恐惧而产生的愈发疯狂、剧烈与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痫。与此同时那个冒牌的大师,放开他的另一只手,仿佛有些晕眩地站起来,发出一种极其异样的嗡嗡声。接着那个包裹着头巾的人,突然奇怪地矮了下去,换成了一种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姿势,开始动作古怪地蹒跚走向那只棺材模样、回荡着怪异宇宙节奏的座钟,仿佛为它深深地着迷。他那剥去了面具的脸此刻已转向别处,所以德·玛里尼与菲利普斯也无法知道律师的举动到底说明了什么。接着,他们的注意力转向了阿斯平沃尔,他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倒在了地板上。他们打破了僵持,但当他们赶到那个老人身边时,发现他已经死了。

德·玛里尼飞快地转向了大师那蹒跚远去的背影,接着他看到一只大号的白色手套无精打采地从一条摇晃着的胳膊上脱落下来。乳香的烟雾这时变得浓密起来,那单单的一瞥只能看见那露出来的手是种又长又黑的东西……没等这个克里奥尔人追上那个渐渐远去的东西,年迈的菲利普斯已经用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不要去!”他低声说,“我们不知道我们在对付什么。你知道的,那是另一个容貌——扎库帕,那个来自亚狄斯星的巫师。”

那个缠着头巾的人此时已经抵达那只怪异的座钟。围观者透过浓厚的烟雾模糊地看见一只黑色的爪子胡乱地摸索着那雕刻着象形文字的大门。那摸索发出了一种奇怪的滴答声。接着,那个东西进入了那只棺材模样的箱子,并在身后关上了门。

德·玛里尼再也忍耐不住了,但当他快步走到门边,打开门时,里面已经空了。那怪异的滴答声还在继续,发出那来自宇宙间、能神秘地诱发着大门开启的幽暗节奏。地板上还留着大号的白色手套。死去的阿斯平沃尔手里还紧紧抓着那只满是胡须的面具。却揭露不出更多的东西。


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没有任何关于伦道夫·卡特的消息出现。他的财产仍旧没有处分。一个名叫“查古拉普夏大师”的人在 1930、31、32 年曾从波士顿发信咨询过许多不同的神秘学者。发信所用的地址的确曾租给了一个奇怪的印度人,但他在新奥尔良的会面举行前不久就已离开了住处,并且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人们称他是一个黝黑、面无表情、长着浓密胡须的人。他的房东认为那张德·玛里尼所展示的黝黑的面具与那个印度人看起来非常相似。然而,从没有人怀疑他与当地的斯拉夫人传说的、梦魇般的幽灵有任何瓜葛。也有人曾在阿卡姆后的群山里搜寻过所谓的“金属容器”,但没有发现此类东西。不过,阿卡姆第一国民银行的一个职员的确记得,1930 年十月有一个包裹着头巾的奇怪男人曾兑换过一些奇怪的金条。

德·玛里尼与菲利普斯几乎无法整合起整件事情。毕竟,到底有什么是被证实了的呢?

他们听到了一个故事。他们还有一柄钥匙,但这柄钥匙可能是按照 1928 年、卡特随意分发的众多照片中的某张仿制的。他们还有一些文件——全都决定不了什么。他们还曾见到过一个带着面具的怪人,但却又有哪个活人见过那面具后的东西呢?那在怪异旋律与乳香烟雾中凭空消失的把戏也许能轻易地归结为一个双重的幻觉。毕竟,印度人很懂得催眠他人。但尸检证明阿斯平沃尔死于休克。仅仅是愤怒造成了这场悲剧吗?或者还是某些本来出现在故事里的东西……

巨大的房间里悬挂着几张绣有奇异花纹的挂毯,飘散着乳香燃烧后的烟雾。艾蒂安-劳伦·德·玛里尼常常坐在房间里,怀着一些模糊的感触,听着那只雕刻象形文字,好似棺材模样的座钟敲打着怪异非凡的节奏。

The End


本文写于 1932~1933 年,Lovecraft 受到 E. Hoffmann Price 的煽动后合力创作的——因为 E. Hoffmann Price 很喜欢 Lovecraft 在 1926 年写作的《银钥匙》一文。

全文 Lovecraft 创造了 14000 字,Price 创造了 6000 字左右 (我猜最难懂的三四章就是 Lovecraft 写的。) 但是两人合作的结果并不很完美,偶尔也可以看到两人磨合各自风格留下的结果。

本文是梦境系列的最后一部,也是伦道夫·卡特,这个 Lovecraft 笔下出现得最多的角色告别演出。在此之后,此人真的就下落不明了。

由于文章写于 Lovecraft 晚年,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心中那种宏大宇宙观的展现。同时他也开始不再把那些神明当作恶神来处理了——相反,它们是一种超越了人类善恶观念的存在。其中明显提到了

QUOTE

那些世俗的神明是何等的渺小,而他们那琐碎的、犹如凡人般的嗜好以及与俗世的联系————那些他们表现出的憎恨、愤怒、博爱以及虚荣;那些他们渴望的赞美与献祭;那些他们所需要的、与理性和自然本身相对的信仰——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与华而不实。

而且,卡特遇到的那个,疑为犹格·索托斯的存在也显得相当的“友好”。但是,另一方面,Lovecraft 却强调了世界真相的恐怖与残酷。所以也有人说,克苏鲁神话中的神明并非对于人类有特别的恶意,而是它们代表的真实无法让人类接受从而招致个人的毁灭而已

PS:这个故事是 Lovecraft 所有故事中构架最大的……把无数个宇宙都扯进来了,结果不免导致有些空洞。所以没有很高的热情,看起来可能觉得有些乏味。

最近一直在忙些别的事情,这个东西拖得久了点,见谅

Till A’ the Seas

直至诸海

原著:R·H·巴洛 & 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

另,我不太习惯 Barlow 的语言习惯,故部分句子做出了结构调整。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Chapter I

他安歇在一座饱经侵蚀的悬崖顶端,越过山谷凝视着远方。躺在这个位置上,他能够看见很远的地方,但在这片广袤的荒芜中却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动静。早在地球尚且年轻的时候,那些平原上的河道里曾奔涌着滔滔的流水;但如今再没有什么东西打扰这片满是尘土的平原,更没有什么东西会在干涸已久的河床里扬起风化崩解的沙砾。人类在这颗星球上创造了漫长的历史,而这就是他们的最后舞台。这个终末的世界里还有一点儿绿色。历经过无穷无尽的漫长岁月后,干旱与沙暴早已蹂躏了每一寸土地。那些矮小扭曲、茁壮顽强因此也坚持得更加长久的灌木逐渐取代了乔木与矮树;随后,那些粗糙的杂草与经由怪异进化历程而诞生的丝状坚韧植物发起了猛攻,并最终灭绝了灌木。

随着地球距离太阳越来越近,万物在经年累月的炎热与严酷无情的阳光中逐渐枯萎死亡。这种改变并不是立刻显现的;早在人们能察觉到些许变化之前,千万年的漫长时光已经悄悄流逝了。在最初的年月里,人类那具备适应能力的身体一直紧紧跟随着这种缓慢的变化,不断地改变着自己以应对越来越炎热的气候。直到有一天,人类无法再健康地继续忍受着他们炙热的城市,纷纷患上了疾病【注】,于是衰退渐渐开始了——虽然缓慢,但却从容不迫地开始了。当然,最早衰落的还是那些靠近赤道的城市与定居点,但到了后来,其他地方也渐渐陷入了萧条。精疲力尽、软弱无能的人类无法再应对无情攀升的温度。炎热炙烤着他们,而进化的历程却太过缓慢,不能再从他们的身体组织起新的抵抗能力。

【注:原文是:Then the day had come when men could bear their hot cities but ill,准确的意思是。“直到有一天,人们只能在患病的情况下才能继续忍受他们炙热的城市,”。感觉有点不符合中文习惯,于是稍微改了一点。】

然而,人类最初并没有抛弃那些位于赤道附近的大城市,将它们留给蜘蛛与毒蝎。早年间,曾有许多人试图留在那里。他们设计了奇怪的护盾与盔甲试图保护自己,抵御炎热与致命的干燥。为了抵挡不断侵蚀的烈日,这些无畏的居民遮盖住了某些建筑,创造出一些不需要穿着保护性盔甲就能继续生活的小型庇护所。他们设计发明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巧妙装置解决遇到的困难;因此,在一段时间内,人们依旧生活在锈蚀的高塔中,希望借此继续依附在那些古老土地上,熬过灼热的时代。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天文学家的言论。他们依旧期待着能重回那个温和的旧世界。直到有一天,达斯【注 1】城中那些来自尼亚纳【注 2】新城市的居民向他们远古时代的首都——苑纳若【注 3】——发送了讯号;但留驻在苑纳若的居民却没有给出回应。而当探险者们抵达那座由悬桥连接着的群塔所组成的千年古城时,迎接他们的只有一片死寂。他们甚至都没有看到崩坏腐烂的恐怖景象,因为就连食腐的蜥蜴也逃走了。

【注 1:Dath】

【注 2:Niyara】

【注 3:Yuanario】

直到这时,人们才彻底明白过来,这些城市已经失陷了;他们必须永远地离开这里,将它们留给自然。其余那些生活在炎热地区的殖民者们纷纷逃离了他们勇敢开拓的岗哨。彻底的死寂终于降临,在一千座空城的玄武岩高墙中展开了它的统治。过去,这些地方曾拥挤着稠密的人流,活跃着不计其数的事务;但到了最后,什么都没能留下。只有那些位于荒废房屋、工厂以及其他各式建筑之上、凸出隆起的高塔还若隐若现地耸立在久旱无雨的荒漠中,在越来越难以忍受的酷热炙烤中反射着烈日那令人目眩的光辉。

但是,仍有许多土地躲过了这场焦灼的瘟疫。因此流民们很快适应了新世界的生活。在经历过几个世纪的古怪繁荣之后,人们渐渐遗忘了那些位于赤道地区的荒废古城,并将它们与一些奇妙的寓言传说编织在了一起。只有少数几个人还会想起那些逐年风化崩塌、犹如幽灵一般的高塔……想起那些阴郁死寂、荒芜废弃的断壁残垣与挤满仙人掌的街道……

接着,战争降临了,罪恶而又漫长的战争,不过和平依旧延续得更加长久。然而,不论如何,地球一直在接近它炽热的长辈,而肿胀太阳散发出的光辉也在变得越来越明亮。早在亘古之前,一系列宇宙增长时的意外曾将这颗星球从太阳之中剥离了出来;而现在,它似乎准备要回归自己的源头了。

一段时间之后,焦灼的瘟疫开始蔓延,悄悄地爬出了赤道带。南部的雅阿特【注 1】被烧成了一片荒芜人烟的沙漠——然后是北部的城市。在帕斯【注 2】与巴林【注 3】——这些人类居住生活了好个世纪的古老城市——只剩下毒蛇与火蜥蜴之类的有鳞爬虫还在活动;直到最后,洛顿【注 4】城内只残留着破败尖塔与残缺穹顶断断续续坍塌时的轰鸣还在反复回荡。

【注 1:Yarat】

【注 2:Perath】

【注 3:Baling】

【注 4:Loton】

炎热的气候稳健、彻底同时也冷漠无情地将人类逐出了他们熟悉的土地。在逐渐扩宽的灾害带内,没有哪片土地可以幸免;没有哪个人能够继续残喘。这是一场史诗般的宏大悲剧,而剧中的演员——这些大规模逃离城市的人们——却不知道这场悲剧会怎样继续下去。这种无情的变化并非只持续了几年,或是几个世纪;它持续了几千年的时间,而且还将一直持续下去——阴郁、不可避免、残酷暴虐地持续下去。

农业陷入了停滞,世界很快便变得贫瘠干旱起来,不再适合种植作物。但人造的替代品可以补救这个问题,因此这些替代品立刻得到了广泛的使用。虽然那些古老的地方还记得凡人所创造的伟大事物,但随着人们渐渐离开,难民抢救回收的战利品也变得越来越小了。那些最为伟大与重要的事物被存留在了早已死亡的博物馆里,然后遗失在数个世纪的岁月中;直到最后,人们抛弃了自远古过去留下的遗产。随着气候不知不觉地炎热起来,人类的身体与文化也开始了逐渐衰退的历程。人类在舒适与安全中居住得太久了,很难完全抛下过去的生活。然而,人们也无法泰然自若地面对这些改变;这些改变来得太慢,让人恐惧。没过多久,堕落与放纵的行为就变得普遍起来;政府开始紊乱失控,文明漫无目的地滑落回了野蛮时代。

自这场焦灼的瘟疫出现在赤道带后又过了四十九个世纪,整个西半球变成了荒芜人烟的不毛之地,世界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在这场规模浩大、刻骨铭心的迁移的最后阶段,秩序与礼仪早已荡然无存。疯癫与狂乱笼罩着难民,狂热者们高声尖叫着宣告一场终末之战【注】近在眼前。

【注:原文是 an Armageddon,所以还是不翻译成哈米吉多顿了。】

如今的人类只是那个古老种族残余下的可怜孑遗,这些悲惨的难民不仅要逃离盛行的气候环境,也要逃离自身的堕落与退化。那些尚有余力的人逃到了北极和南极;剩下的则常年沉湎在不可思议的盛大狂欢中,茫然地猜测着即将降临的灾难。在博利格城【注】,发现数月的期盼最终落空之后,人们一次性处死了大量的新先知。他们认为自己没有必要逃到北极去,同时也不再相信末日正在渐渐逼近。

【注:the city of Borligo 】

这些自负而愚蠢的家伙以为他们能够蔑视整个宇宙——他们灭亡的过程必定非常可怕。但那些炙热、焦黑的城镇却缄默无言……

然而,肯定没有人去编年整理这些事情——总结某个失落文明衰微倾覆的原因会是一件非常复杂也并不迫切的任务;而在那个时候,人们还有许多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少数勇敢无畏的逃亡者定居到了北极与南极的陌生滨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的士气一直处在最低谷。他们抵达的极地滨岸与古早时代的南部雅阿特一样温暖。但这也只是一种缓刑。极地的泥土非常肥沃,于是人们再度拾回了那些早已被遗忘的田园农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建立了一些建筑,就像是那些失落土地的一个令人欣慰的微小缩影;但这里没有拥挤的人群,也没有雄伟的建筑。只有稀少的人类残余在这场历时千万年的灾变中幸存了下来,生活在散布新世界各地的零星村落中。

没人知道这样的生活延续了多少千年。烈日缓慢地侵袭着这片最后的避难所;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残余的人类发展成了一个健康、顽强的族群。他们不再记得那些失落的古老土地,也没有保留任何与之相关的传说。新人类实践了少量的航海技术,但那些能够飞行的机器早已彻底消失在了记忆中。他们的工具极度简单,他们的文化朴素而原始。然而,他们安于现状,并且将逐渐变暖的气候视为一种自然而然、习以为常的事情。

自然渐渐为这些单纯的乡野农夫准备好更为艰苦的磨难,但他们却对此一无所知。随着一代代人生老病死,深不可测的浩瀚汪洋渐渐荒芜起来;海水滋润了空气与干裂的泥土,但海平面却在一个世纪接一个世纪地下降。飞溅的浪花依旧晶莹闪烁,翻搅的涡流依然奔腾涌动,但浩瀚的水面上却笼上了一层干涸的阴影。然而,人类只能通过精密的仪器设备才能察觉到海洋的撤退——可是,这类仪器却比整个族群所知晓的技艺更加复杂。即便人们意识到了海洋的收缩,也不可能引起大规模的警惕与不安。这种撤退是如此的细微,而汪洋又是如此的巨大……即便过上许多个世纪,海洋也只会后退几英寸的距离——但是,海洋撤退了许多个世纪,而且撤退得越来越快——


终于,海洋消失了。在这颗烈日炙烤的干旱星球上,水变成了珍稀的事物。人类慢慢地散布到了北极与南极大陆各处。那些位于赤道上的城市,以及许多人类过去生活过的居处,全都被遗忘了;甚至就连传说也不再提及这些地方。

和平再一次被扰乱,因为淡水变得极度匮乏,而且只能在幽深的洞穴中才能寻见。然而即便如此,所获得的淡水也远远满足不了人们的需求;那些游荡在远方土地上的人纷纷干渴死去。然而这些致命的变化却来得非常缓慢,因此新生的每一代都不愿意相信长辈告诉他们的故事。没有人愿意承认过去的世界更加凉爽,也没有人相信过去的饮水更加充沛,更没有人愿意接受警告并就此相信一个更加炙热干旱的严酷时代即将到来。即便到了最后,仅仅只剩下数百人在残酷的烈日下苟延残喘的时候,依旧如此;曾有千百亿人生活在这颗在劫难逃的星球上,而这一小撮拥挤蜷缩的凄惨居民就是他们最后的孑遗。

然而,这数百人依旧在减少,直到最后,人类只剩下了几十个成员。这几十个人紧紧依靠在湿气不断减少的洞穴边,终于意识到末日已经临近了。虽然有些传说声称靠近星球极点的地方还残留着规模极小的冰山,但他们的活动范围实在是太狭窄了,即便冰山真的存在,他们也从未见过那些地方。甚至,即便冰山真的存在,而且人类也知道它们的位置,也没有人能够穿越人迹罕至的可怖荒漠抵达那些地方。因此,最后这一小撮凄惨的居民变得越来越少……

这一系列令人畏惧的事件将全世界的人类推到了灭绝的边缘,可是却没有人能详细描述它们是如何发生的;这些事情实在是太宏大了,没有人能够将它们完整地描述出来,也没有人能将它们聚拢联系起来。在几十亿年前那段幸运的时代里,曾有少数几个先知与疯子能够构想出将会发生的事情——他们能短暂地捕捉到一些异象,看到充满寂静和死亡的土地,看到早已干涸的海床。但是,其他人却对都这些预言充满怀疑……此外,他们也怀疑星球即将发生变化的先兆,怀疑种族即将面领厄运的预示。因为人类总以为自己就是自然事物的不朽主人……


Chapter II

当他帮助老妇人从垂死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后,乌尔【注】陷入了恐惧的晕眩,他漫无目的地游荡进了耀眼的沙地中。那个女人看起来非常可怕,皱缩干枯,就像是枯萎的叶子。她的脸色就像是在热风中飒飒作响的枯草所展现出的病态黄色,而且她还老得令人作呕。

【注:Ull】

但她至少曾是个同伴。他可以向她结结巴巴地说出那些模糊的恐惧;可以和她谈论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注】;还可以和她一同分享希望,期待从群山另一边那些音讯全无的聚居区里派来的援助。他不相信其他地方已经没有活人了,因为乌尔还很年轻,不像老人那样对什么事都充满肯定。

【注:原文是 to talk to about this incredible thing,用的是单数。】

许多年来,他只认识老妇人一个人——她的名字叫玛拉达娜【注】。遇见她的时候,他才十一岁。当时猎人们外出寻找食物,但却没有回来。乌尔不记得自己的母亲,在那个小群体里也只有几个女人。当发现男人们全都失踪之后,那三个女人,两个年长的一个年轻的,纷纷恐惧地尖叫了起来,接着又哀嚎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那个年轻的女人发疯了,用一根尖锐的棍子自杀了。于是,两个年长的女人便把她抬到别的地方,用自己的指甲刨了一个浅坑简单地掩埋了她。所以,当这个更加年长的玛拉达娜到来的时候,乌尔正独自一人待在营地里。

【注:Mladdna】

她支着一根满是瘤节的棍子走了进来。那根棍子是古老森林留下的无价遗产;多年的使用让它坚硬无比,磨得光亮。她没有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只是趁着两个年长女人埋葬年轻自杀者的时候蹒跚走进了小屋。然后,她留在屋里一直等到两个年长女人回来。随后,他们漠然地接纳了她。

就这样又过了许多个星期。后来,那两个女人生了病,玛拉达娜没办法治愈她们。说来奇怪,那两个年轻些的女人病倒了,而她这个体弱年长的女人却活了下来。她们在玛拉达娜的照料下又撑了许多天,但最后还是死了。结果,营地里只留下了乌尔和这个陌生人。于是,他开始整晚地尖叫,直到最后她丧失了耐心,威胁说也要一死了之。听到这些话后,他立刻安静了下来;因为他不希望只身一人活在世界上。在那之后,他便于玛拉达娜生活在了一起,靠搜集些树根果腹。

玛拉达娜的牙齿已经脱落,很难食用他们收集到的食物,但他们想办法切碎了食物,好让她能顺利吞咽下去。乌尔在这种搜寻与吞咽的乏味循环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现在,他已经十九岁了,身体结实而强壮,而那个老妇人也死了。既然再无牵挂,他立刻做出了决定,准备只身翻越群山,寻找那些传说中的小屋并与居住在那儿的人们一起生活。乌尔将死去的女人留在了屋子里,然后关上了小屋的房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任何动物了。他觉得有些晕眩,同时又为自己的鲁莽行动感到忧虑,但乌尔并没有就此停住。他在干枯的草地上走了好几个小时,最终抵达了山麓的边缘。下午的时候,他开始向上攀登,一直攀登到筋疲力尽,最终倒在草地上为止。他躺在地上,想了许多事情。他思索着这段陌生的生活,热切地想要找到位于群山另一侧的失落聚居区;但最后,他还是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时,星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他觉得自己已恢复了精神。由于太阳已经落山,他行动得更快了。他只吃了一点东西,并且决定在干渴变得难以承受之前尽可能地快些行动。他没带什么东西;因为最后的人类终年居住在同一个地方;他们从不会将宝贵的饮水带去别处,因此也没有制作过任何形式的容器。乌尔希望能在一天之内抵达目的地,这样他就能逃过干渴的煎熬;因此他在明亮的星空下快速前进,有时他会在温暖的空气中大步奔跑,而其他时候则渐渐缓慢下来变成小步慢跑。

就这样,他一直持续到了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可是,他依然没有走出低矮的丘陵地带,而且还有三座巨大的山峰若隐若现地耸立在前方。他在三座山峰的荫蔽中休息了一会儿。整个上午,他一直在向上攀登。到了中午,他已经爬上了第一座山峰的顶端。乌尔在那里躺了一会儿,并且在攀登下一座山峰时详细查看了周围方位。

他安歇在一座饱经侵蚀的悬崖顶端,越过山谷凝视着远方。躺在这个位置上,他能够看见很远的地方,但在这片广袤的荒芜中却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动静……

到了第二天晚上,乌尔已置身在崎岖的山峰间。河谷与之前休息过的地方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他几乎快离开第二座山脉了,而且还在快速前进。白天的时候,干渴赶上了他,这让他为自己的愚蠢倍感懊恼。然而,他不能一辈子独居在草地上,和那具尸体共度余生。他想办法说服了自己,一直加快速度,疲惫地紧绷着身体。

现在,他只需要再走几步就能绕过崖壁,看到后面的土地。乌尔疲惫不堪、跌跌撞撞地走下了满是碎石的小路,身上的跌撞与擦伤变得更加厉害了。那边传说居住着其他人的土地就在眼前了;年幼的时候,他曾在传说中听说了这个地方。这条路很长,但目标是伟大的。一块有着巨大圆弧的巨石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于是他焦躁地爬上了石头。这时,他终于用自己凹陷的眼睛望见了自己长途跋涉的目的地。喉头的干渴与肌肉的酸痛都被抛到了脑后,他欣喜地看见有一小撮建筑蜷缩着,紧紧地簇拥着远方山崖的底端。

乌尔没有休息;所见到的景象激励了他,他开始向前奔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完成了最后半英里路程。他觉得自己能在那些粗陋的小屋间看到一些身影。此时,太阳几乎已经落山了;那绞杀了人类的可憎毁灭烈日已经消失了。他不太肯定其中的细节,但他很快就来到了小屋附近。

这些小屋已经非常古老了,因为粘土制作的砖块能在这个平静而干燥的垂死世界里存续很长一段时间。事实上,所有的东西都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除了那些活物——除了那些杂草与最后的人类。

在他的面前,一扇开着的门正摇晃地挂在粗糙的栓子上。在渐渐暗淡的光线中,乌尔走进了门里。死气沉沉的氛围让他感到厌倦【注】,于是乌尔痛苦地寻找着期望中的面孔。

【注:原文是 weary unto death,估摸着大概是这个意思。】

然后,他跌倒在地板上,开始抽泣,因为桌子上支撑着一具干枯、古老的骸骨。


他最后还是站了起来。干渴与无法承受的疼痛让他几欲发疯,无人能够体会的极度失望更让他倍受煎熬。如此,他便是这颗星球上的最后一个活物了。他继承了地球的遗产【注】……所有的土地,对他来说一切都毫无价值。他挣扎着爬了起来,没有再去看那具在反射月光中颜色苍白的昏暗躯体,而是径直走出了大门。他在空荡荡的村庄周围游荡着,一面寻找水源一面悲伤地审视着这块空置了许久的土地——永恒不变的空气阴森地将这里保护了起来。这里曾是一处居所,一个生存劳作的粗陋场所——然而粘土容器里只有尘土,没有任何液体能够滋润他灼热的干渴。

【注:原文是 His the heritage of the Earth,这句话看着有点怪。】

接着,在小村落的中央,乌尔看见了一座井栏。他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从玛拉达娜的故事里听说过这样的东西。带着一点儿可怜的欣喜,他蹒跚向前走去,斜靠在了边缘上。终于,这就是他搜寻的终点。他看到了水——泥泞不堪、积滞停顿、浅浅一洼,但那是水。

乌尔呼喊出了一阵只有深陷折磨的动物才会发出的呻吟,开始四下摸索链条与水桶。这时,他的手在泥泞的边缘滑了一下;接着乌尔倒了下去,胸口压在井口的边缘。就这样,他在边缘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竖直坠进了漆黑的深井里。

一些亘古之前从厚重井盖上脱落下来的碎石浸没在水井中。乌尔狠狠地砸在了这些淹没了许久的石头上,在黑暗的浅水洼中溅起了些许浪花。很快,搅乱的水洼又恢复了平静。

于是,地球死去了。最后一个可怜的幸存者已经死了。数十亿熙熙攘攘的人群;缓慢流逝的万古岁月;人类的帝国与文明以这种扭曲的形式得到了总结——宏大无比,毫无意义【注 1】!的确,人类的一切努力最终达到了最高潮,并迎来了结局——在那些生活在繁荣时代、自鸣得意的傻瓜看来,这个高潮是多么可怕与不可思议啊!如今,这颗星球上再也不会响起百万人类雷霆般的践踏声——也不会再有蜥蜴的爬动声响,不会再用昆虫的嗡嗡忙乱,因为它们也死了。毫无生气的枝桠与无穷无尽的坚韧草地迎来了它们的时代。就如泰然自若的月亮一样,地球永远落入了寂静与黑暗的怀抱【注 2】。

【注 1:原文是 how titanically meaningless it all had been! 具体翻译过来就是“这一切是多么宏大无比的毫无意义啊!”……】

【注 2:原文如此“Earth, like its cold, imperturbable moon, was given over to silence and blackness forever.”问题是明明还是有太阳的嘛。】

群星呼啸而过;整个无人关注的设计还会延续到未知的永恒。这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有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结局,但它对于遥远的星云,对于千万个新生、繁茂、以及垂垂老去的太阳而言,毫无影响。人类是如此的弱小,如此的短暂,根本没办法起到真正的作用,或是实现某个目的,因此人类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在经历了千百万年如同闹剧般的费力进化后,他们最终得到这样一个结局。

但是,当致命骄阳的第一缕光线射过山谷的时候,一丁点儿光线找到了一个躺在淤泥之中的残破躯壳,照亮了他那张疲倦的面容。

The End


本文写于 1935 年 1 月,发表在 1935 年《加州人》 (The Californian) 的夏季刊上。

全文为巴洛与洛夫克拉夫特合作——巴洛先写完了前半部分,把打印稿交给洛夫克拉夫特,然后洛夫克拉夫特做了些修饰 (主要是措辞和风格的变化) ,并写了结尾部分(包括明显有他风格的总结反思一段)。

(由于此文的原稿尚存——包括打印原件和洛夫克拉夫特的钢笔修订——因此各自的贡献都很明确)

(能躲过洛夫克拉夫特大规模修订的合作文章的确挺少的。上次看他的合作轶事看到一个不知真伪的段子——E.H.普莱斯抱怨说合作《穿越银匙之门》的时候,他把稿子交给洛夫克拉夫特修改。后者把稿子送回来的时候,大概只有五十个词没有改。)

本文的题目应该是出自罗伯特·彭斯的 A Red, Red Rose (虽然这是首情诗) 。“Till A' the seas”只是其中的半句话,原文是“Till A' the seas gang dry”(很应景)

其全文如下(附袁可嘉的译文)

A Red,Red Rose 一朵红红的玫瑰

O my luve is like a red, red rose,     啊,我的爱人像一朵红红的玫瑰,

That's newly sprung in June;        它在六月里初开,

O my luve is like the melodie        啊,我的爱人像一支乐曲,

That's sweetly played in tune.       美妙地演奏起来。

As fair thou art, my bonie lass,      你是那么美,漂亮的姑娘,

So deep in luve am I;            我爱你那么深切;

And I will luve thee still, my dear,    亲爱的,我会永远爱你,

Till a' the seas gang dry.         一直到四海枯竭。

Till a' the seas gang dry, my dear,     亲爱的,直到四海枯竭,

And the rocks melt wi' the sun;       到太阳把岩石烧裂!

And I will luve thee still , my dear,    我会永远爱你,亲爱的

While the sands o' life shall run.     只要是生命不绝。

And fare thee weel, my only luve,      我唯一的爱人,我向你告别,

And fare thee weel a while;         我和你小别片刻;

And I will come again, my luve,       我要回来的,亲爱的,

Tho'it wre ten thousand mile!        即使万里相隔!

Trap

圈套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 亨利·S·怀特黑德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尤其洛夫克拉夫特在本文中使用了一些比较奇怪的概念,因此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或有写文高人,塑造气氛之大师也请点拨一二,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如发觉用词怪异,描述离奇之现象虽当追究译者责任也须考虑洛夫克拉夫特本身多有怪异修辞手法的问题。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整件事情始于十二月的一个星期四,始于我在恍惚间从那面古老的哥本哈根镜子【注】里看到某种神秘动静的那一刻。虽然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但某些东西——某些映在镜子里的东西——让我觉得有些异样。所以,我停了下来,专注地看了一会儿。随后,我觉得那纯粹只是我的幻觉,于是继续梳起头发来。

【注:原文是 my antique Copenhagen mirror,估计是指 Royal Copenhagen (皇家瓷器制造厂) 。这是一个丹麦皇室设立的瓷器制造厂,主营日用瓷器。他们也生产几种可爱的带瓷器边框的小镜子。】

这面古老的镜子是我在一座废弃庄园的附属建筑里寻获的战利品——那座庄园位于圣克洛伊岛【注】上人烟稀少的北部地区——看到这面镜子的时候,它上面蒙着一层尘土与蛛网。我把它从维尔京群岛带回了美国。暴露在热带气候中经历了两百多年后,古朴的镜面已经有些黯淡了,那些雕刻在镀金镜框顶部的优雅纹饰也遭到了严重的损毁。因此,在将这面镜子纳入收藏,与我的其他物件摆在一起之前,我先寻回了那些断裂的部分,并将它们装回了框架上。

【注:加勒比海中的一座岛屿,属于美属维尔京群岛。】

时间转眼过了七年。现如今,我以客人兼助教【注 1】的身份留在老朋友布朗开设的私立学校里。这座学校位于康涅狄格州境内一处常年刮风的山坡上。学校里有几座宿舍楼,我在其中一座宿舍楼里占据了一个无人使用的角落,为自己争得了两间房间与一条走廊。搬来学校的时候,我用褥垫将那面古老的镜子稳妥地包裹保护了起来。而抵达学校后,它也成了我拆封开箱的第一件个人财产;我将它端庄地摆放在起居室的一张老红木壁台【注 2】上——而那张壁台是我曾祖母遗留下来的财产。

【注 1:原文是 tutor,但是既然说是私立学校,家庭教师似乎不太合适,于是选了美语中的意思。】

【注 2:console table 一种中国比较少见但西方常用的家具,不知道准确的称呼,是一类靠墙 (通常固定在墙上) 的窄桌,形状有些类似长凳,主要用来放置油灯或花瓶等装饰品。】

我卧室的门正对着起居室,中间隔着一条走廊;当我通过梳镜柜上的镜子看到两扇门后的那面大镜子时,我才注意到这一点——那种感觉就像是瞥见了一条没有尽头却逐渐收缩的走廊。而在那个星期四的早晨,我觉得自己看见那条平常无人走动的走廊上似乎出现了奇怪的动静——不过,正如前面说过的一样,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后我去了餐厅,发现所有人都在抱怨冰冷的天气。他们告诉我学校的加热设备暂时出了故障。我本就是个对低温特别敏感的人,因此寒冷的餐厅让我吃尽了苦头;在那个时候,我立马打定主意,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都不会再冒险走进任何凛冽彻骨的教室。所以,我把学生们邀请到了我的起居室里,让他们环绕着房间里的炉火旁展开一场非正式的讨论会——小伙子们也兴奋地接受了我的提议。

讨论会结束后,有个名叫罗伯特·格兰迪森的小伙子问我能不能允许他留下来;因为在早晨的第二节课开始前,他没有其他的安排。我让他留了下来,并表达了我的欢迎之意。于是,他坐上了一张位于壁炉前的舒适座椅,开始学习起来。

可是,没过多久,罗伯特就挪到了另一张椅子上,与新添加过柴火的壁炉隔远了一些。这个变动让他正对上了那面古老的镜子。随后,他的视线渐渐钉死在了那面灰暗而又朦胧的镜子上,我坐在房间另一边的椅子上眼看着他的举动,不由得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他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接着,我想起了上午早些时候的经历。尽管时间推移,他却一直牢牢地盯着那面镜子,并且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最后,我悄悄问他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入神。他依旧皱着眉头,缓缓地转过头来,颇为谨慎地说:

“镜子里有些褶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凯文先生。我注意到它们似乎都从某一点开始往外跑。看——我会指给你看。”

那孩子跳了起来,走到镜子前,手指着镜子上靠近左下角的一块地方。

“就在这儿,先生。”他解释说,转头看着我,把手指留在指的地方。

肌肉动作让他的手指碰到了镜面。这时,他突然抽回了手指,好像还费了些力气,并且轻声嘀咕到“呀。”随后又带着明显有些迷惑的表情再度看了看镜子。

“怎么了?”我一面问,一面站起身走上前去。

“为什么——它——”他表现得有些窘迫。“它——我——感觉——唔,它好像在拉扯我的手指。听起来——呃——很蠢,先生,但是——唔——那是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就他十五岁的年纪而言,罗伯特的词汇量实在丰富得有点儿不同寻常。

我走上前去,让他将所说的具体位置指给我看。

“你肯定会觉得我是个傻瓜,先生,”他腼腆地说,“可是——唔,从这儿我没法百分之百的肯定。从椅子上看似乎清楚得多。”

我的兴趣被完全地勾了起来,于是坐到了罗伯特之前坐过的椅子上,望向他在镜子上指出的那个位置。几乎是在立刻,有些东西就“跳进了我的视线”。毫无疑问,从那个奇怪的角度望过去,那面古老镜子上的大量螺纹就像分散的一条条丝线汇聚向一处,同时又一缕缕地辐射开来。

可当我站起来,走到镜子前时,那个奇怪的点却又看不见了。显然,只有从某个角度看上去,才能看到这个现象。直接看上去,镜子的那个部分甚至都无法给出正常的镜像——因为我没法在那里看到我的脸。很明显,我手里正捏着一个小小的谜团。

不久,学校的铃声响了,着迷的罗伯特·格兰迪森只得匆匆告辞,留下我一个人继续思索这个光学方面的古怪小问题。我拉起了几面窗户的遮帘,穿过走廊,想要找到梳镜柜镜子所映出来的位置。很快,我就找到了那个地方。接着,我非常专注地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同时觉得自己又察觉到了某种“动静”。我伸长了脖子,最后在某个角度上看过去,一些东西再次“跳进了我的视线”。

那种模糊的“动静”现在变得明确清晰起来了——那看起来像是一种扭曲,或者旋转着,的运动;非常像是一个微小却非常有力的旋风或者水龙卷,又像是一团秋日的落叶被狂风形成的涡流裹挟着在平坦的草地上跳舞。它结合了两种运动模式,就像地球一样——一圈又一圈,同时又向下凹陷进去,仿佛那个螺旋将自己无穷无尽地灌进镜子里的某一点。这个发现让我感到着迷,不过,我明白这一现象肯定是某种幻觉。我感觉到了一种非常明显的吸引,并且想起了罗伯特窘迫的解释:“它好像在拉扯我的手指”

一股轻微的寒意突然穿过了我的脊骨。这其中显然有些值得一探究竟的地方。而当我产生深入研究的念头时,我想起了罗伯特在听到学校铃声去上课之前曾有流露出颇为念念不舍的神情。我记得他听到铃声乖乖地进入走廊时还不忘回过头来看上一眼,因此决定不论我打算怎样解决这个小小的谜团都得让他参与进来。

可是,没过多久我就遇到了另一些与罗伯特有关,并且更加引人注意的变故,并且短时间内忘掉了所有关于那面镜子的打算。那天下午我不在学校,而且直到五点十五分“点名”前都没有回来——所谓的点名只是一个泛泛的集会,但每个男生都被要求必须到场。我参加了那场集会,准备找到罗伯特详细讨论一些关于镜子的问题,但却惊异又恼火地【注】发现他并没有出席——对他而言,这是件颇为反常的事情。当天晚上,布朗告诉我说,那个孩子实际上已经失踪了。他们搜索了他的房间,搜索了体育馆,搜索了所有他常去的地方,却没有发现任何有关他下落的线索,不过,他的私人物品——包括他出门穿的衣服——却全都放在原来的位置上。

【注:原文是 I was astonished and pained to find him absent】

那天下午,没人在冰上见过他,也没有哪个外出远足的团体见过他。他们还打电话询问了那些在学校附近为学生提供餐饮服务的商人,却也一无所获。一句话,两点十五分课程结束,他上楼回到自己位于三号宿舍的房间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当人们真正意识到罗伯特已经失踪后,随之而来的骚动传遍了整个校园。身为校长,布朗不得不承担下了这一消息所带来的全部压力;而且,在管理严格、高度组织化的学校里发生这种前所未闻的事情也让他感到颇为迷惑。据悉罗伯特并没有返回自己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的家。男生与教师组成的搜寻队也没有在学校周围积雪的乡野里找到他的踪迹。就这会儿说,他就这么地消失了。

罗伯特失踪后第二天下午,他的父母就赶到了学校里。他们平静地接受了降临在他们身上的磨难,不过,这场意料之外的灾难仍让他们步履蹒跚。为这件事,布朗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但这其中实在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等到第四天,这件事情在学校看来已经完完全全地成了个谜。格兰迪森和格兰迪森夫人很不情愿地返回了自己的家里。接下来的那天早晨,为其十天的圣诞假期来临了。

学生与教师们纷纷离开了学校,却没有往常的节日情绪;布朗与他的妻子离开了学校,还带走了仆人,留下我一个人居住在那个诺大的地方。没有了教师和学生,这地方看起来就是个非常空洞的外壳。

那天下午,我坐在自己的壁炉前,思索着罗伯特的失踪,并且衍生出各种各样的奇妙理论来解释其中的缘由。到了晚上,我开始觉得严重的头痛,于是只吃了一点儿晚餐。随后,我绕着学校里的一大堆建筑轻快地走了一圈,接着又回到了起居室里,继续担起了思索的重担。

十点没过多久,坐在扶手椅里的我就从瞌睡里清醒了过来。我觉得四肢僵直、寒冷刺骨。炉火在瞌睡的时候已经熄灭了。我觉得身体不适,可脑子里却涌现出了一种像是在期待什么的奇怪感觉。因为在无意间睡过去之前,我正在思索一个挥之不去的古怪念头——我古怪地认为,罗伯特·格兰迪森可能曾绝望地试图通过某种微弱、难以分辨的渠道和我交流。最后,我怀着一种毫无道理的肯定信念爬上了床。不知为什么,我确信年轻的罗伯特·格兰迪森依旧活着。

在某些人看来,我乐意地接受这样的念头一点儿也不奇怪,他们知道我曾在西印度群岛上定居过很长一段时间,也知道我曾与那些发生在群岛上的不可思议之事有过密切的接触。此外,我在迫切渴望与失踪男孩建立某种精神联系时居然昏睡过去的经历看起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即便那些最无聊乏味的科学家也与弗洛伊德、荣格【注 1】以及阿德勒【注 2】一同宣称,潜意识在睡眠时最容易向那些外在的感觉开放;但在清醒状态下,这类感觉几乎不会以完整的形式出现。

【注 1:瑞士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医师,分析心理学的创立者。】

【注 2:奥地利心理学家及医学博士,个体心理学派创始人。】

若是再进一步,认同心灵感应的确存在的话,必然推导出这种力量作用在入睡的人身上会收到最强的效果;因此,如果我能够得到来自罗伯特的明确信息,那肯定是在一段最深沉的沉眠里。当然,清醒过来后,我或许会遗失那段讯息;不过,我在世界上的各个隐秘角落里经历了许许多多的精神训练,因此记住这类讯息的能力也早已变得无比锐利。

我肯定是在一瞬间陷入昏睡的,而且我只记得栩栩如生的梦境,却不记得有清醒过来的间断,所以我觉得自己一定睡得很沉。再度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六点四十五分了。可是,某种感觉的依旧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知道那是昏睡时的大脑活动延续到清醒后的结果。在我脑海里,罗伯特·格兰迪森古怪地变成了一个黯淡、偏绿的暗蓝色男孩;他在绝望地试图通过言语的方式与我沟通,却发现这之中有着某些几乎无法克服的障碍。空间上的分割似乎在我们之间竖立起了一堵墙——而这堵看不见的神秘之墙让我们两个感到了彻底的迷茫。

看见罗伯特的时候,我和他之间好像还隔着一段距离;可奇怪的是,我同时又觉得他就在我的身边。他比现实的生活中的罗伯特更大同时也更小一些。在交谈的时候,他会前进和后退,而他的体型也会跟着正向,而非反向,地变化。也就是说,当他退后或者远去的时候,他看起来不是在变小而是在变大;就好象在他的身上,透视原则发生了完完全全的逆转。他的面孔看起来既朦胧又反复——就好象他缺乏特定的形状,或者固定的轮廓;而且,在一开始,他的颜色与衣着也让我感到彻底的困惑。

在梦中的某个时刻起,罗伯特努力发出的声音终于凝结成了可以辨认的语言——虽然那是一种异常粗重、低沉的嗓音。起先,我根本没办法听懂其中的任何内容。虽然身在梦中,可我依旧在绞尽脑汁地寻找能够揭露他下落的线索,猜测他想告诉我的内容,思索他声音笨拙含糊的原因。接着,我渐渐分辨出了其中的词语与短句,而那些最先分辨出的内容已经足够让梦中的自己产生最疯狂的兴奋情绪,并建立起了某种精神上的关联——在清醒的时候,我曾拒绝过做出这样的关联,因为它所揭示的蕴意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我不知道沉眠中的自己究竟花了多长的时间聆听那些断断续续的字句,但那个置身在奇异彼端的叙述者磕磕绊绊地说了好几个小时。那些字句里揭露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形势。在找到最有力的确凿证据之前,我不指望会有其他人相信这些故事,可是,不管是在梦中还是在清醒过来之后,我都已经准备好将它们看作事情的真相了,因为我曾经与这些神秘事物打过交道。当那个男孩哏住的时候【注】,他显然在看我的脸——看我在敏感睡梦中的表情变化;因为待我渐渐听懂他的话时,他的表情也跟着变得愉快起来,并且流露出了感激与期望的神色。

【注:原文是 as he choked along】

虽然我在寒冷中惊醒了过来,可罗伯特的讯息却依旧在我的耳边萦绕不去。然而,倘若我想要转达他所叙述的内容就必须非常细致谨慎地挑选自己的用词。与之相关的所有事情都很难用文字记录下来,任何试图这样做的人最后很可能会发现自己只是在绝望地挣扎而已。我之前说过,这种揭示在我的脑海里建立了某种关联。在过去,若是我有意识地构想这样的关联,那么理性绝对会阻止我继续思索下去。可是,如今我无须再犹豫了,这种关联与那面古老的哥本哈根镜子有关——在那天早晨它上面的运动迹象曾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随后那些螺旋形的轮廓与明显的吸入幻觉也在我与罗伯特心里激起了颇为令人不安的想象。

虽然我的显意识【注 1】之前拒绝相信直觉试图暗示的内容,可现如今它已经无法再否认这个惊人的构想了。发生在“爱丽丝”故事【注 2】里的奇想如今变成了我需要直面的严肃事实。那面镜子的确有着某种险恶而又异常的吸入力量;而那个出现在我梦中、挣扎苦斗的叙述者也清楚地表示它与人类已有经验中的任何已知先例都完全不同,也与我们这个正常三维世界所具备的、由来已久的法则大相径庭。它不仅仅是一面镜子——它是一扇门;一个圈套;一条联系着其他深邃空间的纽带——那不是为我们这个有形宇宙中的居民所准备的世界,而且我们也只能通过非欧几里德数学中最精妙复杂的术语来认识那个世界。然而,罗伯特·格兰迪森通过某种极度离奇的方法离开了我们所能理解的世界,进入了镜子里。他被囚禁在那里,等待着解救。

【注 1:原文是 outer consciousness,指和潜意识相对的部分,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意识”。虽然这个词正确的表达方式应该就是 consciousness 】

【注 2:指《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重要的是,自清醒之后,我就没再切切实实地怀疑过梦中启示的真实性。我的的确确与跨入其他维度的罗伯特有过交流,虽然我曾苦苦思索过罗伯特的失踪,思索过镜子造成出的幻觉,但这件事情并非源自那些思绪的诱导,我内心最深处的本能对此确信无疑,而任何出自本能的肯定通常都被认为是有根据的。

这般展现在我面前的故事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离奇特质。回顾罗伯特失踪的那天,上午的事情已经非常明了了,罗伯特对那面古老的镜子产生了极度浓厚的兴趣。上课的那会儿,他一直惦记着要折返我的起居室,并且对镜子做进一步的检查。然而,待他结束课程,抵达起居室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两点二十分之后了,而我也离开房间去了镇里。发现我离开之后,他知道我不会介意,于是走进起居室,径直来到了镜子边;他肯定站在镜子的面前,研究着螺线汇聚的地方——我也注意过那个地方。

这时,突然之间,有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促使他将手伸向那个旋涡的中心。虽然更明智的判断告诉他不要这样做,但他依旧不太情愿地屈从了那股冲动;当触碰到镜子表面的时候,他立刻感觉到了一种几乎疼痛难忍的古怪吸力,那天早晨他也曾为这种吸引感到困惑。紧接着——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他感受到了一股剧烈的扭动,这股强大的力量仿佛要扭曲、撕裂他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和肌肉,膨胀、挤压、切断他的每一条神经——然后,他被粗暴地拖了过去,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镜子里

一旦进入镜子,那种施加在他身体上、极度痛苦的张力突然间消失了。他说,他觉得自己好像刚刚出生——而且每每他试图做些什么——行走、弯腰、转头或者发生说话——这种新生的感觉就变得更加明显起来。他身体上的每一寸地方似乎都有点儿异样。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这些感觉渐渐消失了,罗伯特的身体不再是一系列相互抵触的部分,它又变成了一个有序的整体。而在所有的表达方式中,开口说话依旧是最困难的一种;发声显然是一件非常精细复杂的工作,需要运用一连串不同的器官、肌肉与肌腱。另一方面,罗伯特的双脚却是身体中最先适应镜中新环境的部分。

任何有理性的人都会拒绝谈论这个问题,但我却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去思索它;我试着将自己听到、看到的事情一一关联起来。虽然我是一个神智正常的人,但我还是打消了应有的疑虑,并且开始设想任何可能可以将罗伯特从那座不可思议的监狱里解救出来的计划。当我这么做的时候,许多通常会让人感到困惑的事情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或者至少比原来要清晰了。

例如,罗伯特自身颜色上的古怪之处。我之前说过,他的脸和手都呈现出一种黯淡、偏绿的暗蓝色;此外,我得补充说,他常穿的那件蓝色的诺福克夹克变成了一种淡淡的柠檬黄,而他的裤子依旧保持着原有的中性灰。待醒来之后再琢磨这些事情时,我想起了那种颠倒的透视现象——当罗伯特后退的时候,他的形象会逐渐变大,而当他靠近的时候,他的形象反而会逐渐变小——这种现象与我所掌握的情况倒是有着密切的联系。此外,这当中还有一种物理上的颠倒——因为他在未知维度里呈现出的颜色恰好就是日常生活中那些正常颜色的反色或互补色。在物理学中,典型的互补色有蓝色与黄色,红色与绿色。这几对颜色是相反的,而当它们混在一起的时候会产生中性的灰色。罗伯特的肤色本该是一种带点粉红的米黄色,而与之互补的颜色正是我所看到的蓝绿色。他的蓝外套变成了黄色,而灰色的裤子却保留着原有的灰色。起先,我有些困惑为何灰色没有变化,随后我想起来灰色本身就是互补色混合的结果。灰色没有互补色——或者说,它的互补色就是它自己。

此外,罗伯特粗重、低沉的嗓音——还有他抱怨的身体别扭与异样感觉——都得到了解释。在一开始,这些情况的确让人感到困惑;但在经过长时间的思索后,我找到了线索。和透视与色调的变化一样,这也是同样的颠倒状况。在四维世界【注】里的人肯定都是这样颠倒的——手与脚,还有颜色与透视,都发生了变化。那些成对的器官,例如鼻窦、耳朵与眼睛,也是一样。因此,罗伯特必须用颠倒的舌头、牙齿、声带与连带的发生器官来说话;再联想到他发声时遇到的困难,我一点儿也不感到诧异。

【注:原文是 the fourth dimension。别问我怎么变成四维世界了,我也在纳闷】

随着上午的时间逐渐过去,但绝对真实的感觉并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强烈起来,而睡梦所揭露的形势看上去仍旧异常紧急,甚至逼得人要发疯。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另一方面,我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法寻求任何建议或帮助。可以想见,我的故事——一个仅仅只能依靠梦境来佐证的坚定信念——只会惹来他人的嘲笑,或是有关我精神状态的猜测。事实上,夜晚获得的印象仅仅只提供了一丁点有用的信息,靠着这一点儿信息,不论有没有帮助,我又能干些什么呢?最后,我意识到,在设想出一个能够释放罗伯特的计划前,我必须获取更多的信息。这只能通过睡梦里的敏感时段来获得,可一想到心灵感应多半会在我陷入熟睡后继续发生,我便感到非常振奋。

随后,我吃了顿午餐。在那段时间里,依靠着严苛的自制力,我守口如瓶,没有向布朗夫妇提起那些突然闯进我脑子里的混乱思绪。吃过午餐后,我准备再睡一会儿。几乎在我阖上眼睛的那刹那,某种微弱的心灵感应图像出现了;很快,我便极度兴奋地意识到那正是我之前看见的景象。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便是图像变得更清晰了;而且当他说话的时候,我似乎能够领会更多的词句了。

这段睡梦中,我发现上午的推断基本都是正确的,但这种互动在我醒来之前就中断了。而且在互动中断之后,我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苏醒过来。在交流即将中断的时候,罗伯特似乎显得很焦虑,但他告诉我,在囚禁他的四维监狱里,颜色、空间以及关联的确都是颠倒的——黑就是白,距离越远东西看起来越大,如此等等。

而且,罗伯特还暗示说,虽然他还拥有完整的身体与感官,但人体必须的生理活动却古怪地停滞了。举例来说,他完全不需要营养来维持生命——相比物体、性质等方面无所不在的颠倒状况而言,这种现象显得更加古怪,因为前者不过是一种合理的、能够通过数学进行描述的事物状态而已。此外,另一条有着重要意义的讯息是——离开镜子返回世界的唯一出路就是他进来的路,而这条路被永远地拦堵、封印住了,无法穿透,至少目前来说,出口的情况就是这样。

那天晚上,罗伯特又拜访了我一次;自他被监禁之后,这样的感觉,这种在睡梦的某些古怪时段里敏感地接收到的讯息,从未停止过。为了进行交流,他绝望地想尽了一切办法,而且时常显得有些可怜;因为心灵感应的连接曾变弱过好几次,而且有些时候,疲倦、兴奋或是担心被中断的恐惧也会阻碍他的话语,让他的嗓音变得更加粗重。

我会在这里完整而连续地记叙下罗伯特通过一连串短暂的精神接触告诉我的全部事情——在某些地方或许还要用一些在他被解救后发生的、有着直接关联的事情加以补充。靠心灵感应获得的讯息非常破碎,而且大都难以用言语来描述,但我专注地进行了三天的心灵感应,并且在清醒的时段反复研究了所得到的内容;以兴奋狂热的勤奋态度对得到的讯息加以归类和思考,因为如果我还想让那个孩子重新回到我们的世界,这就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罗伯特发现自己所在的四维空间并不像科幻小说【注 1】里描述的那样是一个旷阔无垠,充满了古怪景象与奇妙居民的陌生世界;他所在的地方更像是我们这个世界里的某些有限部分的投影【注 2】,同时在空间的方向或外观上还带有一点儿怪异、通常不会出现的特征。那是一个虚无缥缈、破碎得有点儿古怪同时又混杂了许多东西的世界——在那儿,一系列看起来仿佛毫无关联的场景模糊地相互交融在一起;它们之中的细节与被吸进古老镜子里的事物——例如罗伯特——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别。那些场景像是梦境,又像是魔灯【注 3】投下的光影——但那个孩子并非是这种朦胧的视觉观感中的一部分,那些场景只不过是某种全方位的背景,或是虚无飘渺的环绕影像,因此他能在它们面前,或是它们当中,自如地移动。

【注 1:原文是 scientific romance,严格来说这个词是 science fiction 的早期形式,也常用来指早期的科幻小说,比如凡尔纳的小说。】

【注 2:原文是 a projection of certain limited parts of our own terrestrial sphere 】

【注 3:原文是 magic-lantern,主要指 17 世纪早期的手提式幻灯机。】

他没法触碰到场景中的任何一部分——墙壁、树木、家具等等东西——可奇怪的是,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它们的确没有实际的形体,还是因为那些东西总是在他靠近的时候渐渐远去。那些东西看起来仿佛都在流动、变幻,让人觉得不太真切。当他走动的时候,似乎是在可见场景里那些底面上行走——比如场景里的地板、道路、草地等等;可一旦他深入研究自己站立的表面,往往会发现这种接触其实只是一种幻觉。不论地表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脚下的支持力从未发生过变化——当他弯腰用手去试探时,也是一样。他觉得自己踩踏的基底,或支撑平面【注 1】,是一种与完全抽象的、重力平衡的支持力——这是他能想象出的最为清楚的描述了。它没有明确的触感特征,而且似乎还有某种有限的、让人悬浮起来的力量【注 2】协助它实现高度的转变。他从未真正地爬过楼梯,却能一步步从一个较低的地方走到较高的地方。

【注 1:原文是 this foundation or limiting plane 】

【注 2:a kind of restricted levitational force 】

连接清晰场景之间的通道有点儿像是滑翔着穿越一片充满影子的地带,或是一个焦距模糊的世界——在那里,各个场景中的细节全都古怪地融合在一起。那些场景里没有能够移动和变化事物【注】,所有的远景都是清晰可辨的,而那些会逐渐变化的东西——比如家具或是植被的细节——总会呈现出模糊、不太明确的外观。每一个场景里的光照都是发散的,而且让人倍感困惑,当然场景里的颜色也全都是反色——明亮的红色草地,黄色的天空飘荡着黑色与灰色的云朵,白色的树干,还有绿色的砖墙——这些情况让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种怪诞得不可思议的感觉。那里也有日夜交替,结果证明是现实世界里镜子所挂地点的正常日夜交替颠倒后的结果。

【注:原文是 transient objects,看上下文,应该是指动物,车辆等不会长时间静止的事物。】

起初,形形色色看似毫无关联的场景让罗伯特感到有些迷惑。随后,他发现这些场景都是那面古老镜子曾长时间映照过的地方。这也解释了场景里为何会古怪地缺失了那些会移动和变化的物体,视野为何大多选取得非常随意,户外的景色为何总是被限制在门道或窗户的框架中【注】,等等问题。这面镜子似乎能够将那些长时间暴露在它面前的风景存储下来;不过,它必须要通过一种特定的、非常不同的过程才能吸收实际的物质——比如罗伯特。

【注:原文是 This also explained the odd absence of transient objects, the generally arbitrary boundaries of vision, and the fact that all exteriors were framed by the outlines of doorways or windows. 那句 the generally arbitrary boundaries of vision 实在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但这出疯狂的奇迹中最令人难以置信——至少最令我难以置信——的地方是它可怖地颠覆了我们所知道的、与空间有关的诸多法则——包括各式虚幻场景与它们所象征的实际地点之间的关系。我之前说过,那面镜子能够储存那些地点的镜像,但这只是一种不精确的表述。事实上,每一幅镜中景象都是对应的世俗地点在四维空间里映射出的、近乎永恒的真实投影;因此当罗伯特走进某个场景里的某个部分时,例如他在心灵感应传输讯息时走进我房间的镜像,他实际上就在地球上的那个地方——不过他处在某种特殊的空间状态中,因此无法与处在同一地点的三维世界里的人进行任何形式的感官交流,反之亦然。【注】

【注:though under spatial conditions which cut off all sensory communication, in either direction, between him and the present tri-dimensional aspect of the place.】

理论上说,被囚禁在镜子里的人能够在短时间内去抵达我们星球上的任何地方——只要那个地方曾经映照在镜子表面上。虽然有些地方未曾长时间映照在镜子表面,不能在镜子里产生一个清晰的虚幻投影,但镜中人依旧有可能进入那些的地方;像是那样的地方通常会在镜子里显现成一片几乎没有固定形状的阴影。而在这些确定的场景之外是一片充满了中性灰色阴影、似乎望不到尽头的荒原——对于这片地方,罗伯特一直充满了疑虑;即便要进入那片区域,他也不敢游荡得太远,唯恐自己会无可救药地迷失其中,再也无法返回真实世界,或是镜中世界。

罗伯特在最先给出的那部分细节里提到了一件事——他并不是唯一的囚徒。很多人,很多穿着古代装束的人,都和他一样被困在了镜子里——那其中有一个系着辫子、穿着天鹅绒短裤、能够说上一口流利的英语却明显带有斯堪的纳维亚口音的肥胖中年绅士;一个有着一头纯净金发、长相颇为漂亮的小女孩——不过她的头发看起来是光洁的暗蓝色;两个似乎不能说话的黑鬼——他们的面孔与反色后的苍白皮肤形成了怪诞的对比;三个年轻男人;一个年轻女人;一个非常年幼,几乎只能算是婴儿的孩童;以及一个身材瘦削、岁数很大的丹麦人——那个人有着非常特别的外貌,而且面容间还显出一种带点恶毒意味的智慧。

最后提到的这个人名叫阿克塞尔·荷姆,他穿着锦缎裁剪成的小衣服,喇叭边的外套以及一顶有两个多世纪历史的宽松长假发【注】。在这个小群体里,他是个非常值得注意的人,因为他正是他们被困在镜子里的原因。荷姆在魔法与镜子制作方面有着杰出的造诣,并且在很久以前就制作这座位于另一个维度的奇怪监狱。如今,只要镜子还存在着,他自己,他的奴隶,还有他刻意邀请或引诱进来的客人就会一直被囚禁在监狱里。

【注:原文是 full-bottomed periwig ,特指披肩,或者更长的假发。】

荷姆生于十七世纪早期,在哥本哈根经营玻璃的吹制与塑形工作;他非常擅长这门工作,并因此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制作的玻璃,尤其是安置在会客厅里的大块镜子,一直都是倍受人们青睐的高价商品。但是,大胆的头脑不仅让他成为了欧洲一流的玻璃匠人,而且让他不再满足于单纯利用物质制作手工艺品的层次,开始将兴趣与野心扩展到了更加遥远的领域。他仔细研究了周遭的世界,并且为人类有限的知识和能力感到恼火。最后,他开始寻找一些更加黑暗的方法来克服人类知识与能力的局限,希望由此获得更大的成就——对于任何一个凡人来说,那种成就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致力于追求获得像是“永恒”之类的东西,而那面镜子就是为了保证这一结局所做的准备。虽然在我们当下的时代里,爱因斯坦开启了严肃研究四维空间的大门,但在当时,类似的工作还远没有展开;不过,荷姆掌握了他那个时代的所有方法,他知道如果自己能以肉身进入空间的那个隐秘相位【注】,就可以阻止寻常物理世界中的老化与死亡过程。经过研究,他发现反射无疑是一扇大门,能够通向所有位于我们熟悉的三维世界之外的维度;随后,在机缘巧合之下,他找到了一面非常古老的小镜子,这面镜子具有着某些神秘的性质,而荷姆觉得自己能够对其加以利用。根据自己设想出的方法,他相信一旦“进入”这面镜子,“生命”——从身体与意识这方面来说——将会真正地永远延续下去,但他必须保护好这面镜子,让它永远都不会破裂或风化。

【注:原文是 that hidden phase of space】

于是,荷姆制作了一面镜子,那是一面富丽堂皇的镜子,任何得到它的人都会将之视为珍宝悉心呵护;然后他将自己获得的那面有着古怪螺线构造的遗迹巧妙地熔合进了自己制作的镜子里。就这样,他准备好了一个属于他的庇护所与圈套。随后,他开始计划进入镜子的方式与租赁的条件【注 1】。他计划带着仆人与同伴一同进入镜中;但在正式开始行动前,他先进行了一项实验——将自己从西印度群岛带来的两个可靠的黑人奴隶送进了镜子里。可以想象【注 2】,当看到自己的理论第一次得到实际的论证后,他是多么的感动。

【注 1:原文是 conditions of tenancy,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注 2:原文是 only imagination can conceive,直接翻译过来是“只有想象可构想出”……】

但是,像他这样有学识的人肯定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如果他离开现实世界的时间太长,长到超过了这个世界中的生命的正常限度,那么只要他打算返回现实世界就会立刻消失于无形。但是,只要他能够保证镜子不出现事故,不会意外破裂,那么留在里面的人就永远保持着当初穿过镜子时的模样。他们永远都不会老去,也永远不需要食物或饮水。

为了营造一个还过得去的监狱环境,在穿过镜子之前,他先往镜子里送去了某些书籍、书写材料、一套做工极其结实的桌椅以及其他一些配件。他知道镜子通过反射,或者说吸收,场景而形成的影像并非是有形的实体——那些影像仅仅只是在身边铺展延伸,就像是梦境里的背景。准备妥当之后,他于 1687 年亲自穿过了镜子。那是一段非常重要的经历;这个过程肯定伴随着成功与恐惧的感觉。如果这个过程出了什么问题,他可能会迷失在黑暗与不可思议的复合维度【注】中。

【注:原文是 multiple dimensions,或者翻译成“多重维度”?】

在长达五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没办法为自己和奴隶们增添新的同伴,后来他完善了心灵感应的方法,将这股力量投射进外部世界靠近镜子的那一小片区域,引诱某些处在镜子附近的人穿过镜子里的古怪通道。就这样,罗伯特感受到了一股冲动,迫使他想去触碰“门”,并且最终被吸引了镜子里。这种具现完全依赖心灵感应的能力,因为在镜子里没有人能够看见人类的世界。

实际上,荷姆与他的同伴在镜子里过着一种非常古怪的生活。当我发现镜子的时候,它正面对着棚屋里满是灰尘的石墙,而且在足足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它一直都被摆在那个位置上,因此罗伯特是经历过如此漫长的间隔后第一个进入这块遗忘之地【注】的人。虽然他还很年轻,但这一回,与生活在十七、十八世纪的人会面交谈,仍让他感到无法适应的怪诞。

【注:原文是 limbo】

只有凭借模糊的猜测我才能想象出那些囚徒过着怎样的的单调生活。正如之前提到的那样,那片广阔空间里呈现出的变化被限制在镜子曾经长期映照过的几个地点当中;此外,由于热带气候侵蚀了镜子的表面,因此那之中的许多场景也变得昏暗怪异起来。那其中的有些场景非常明亮美丽,而囚徒们通常也都聚集在这些场景中。但没有一个场景能让人感到心满意足;因为那些可以看到的东西全都是虚假的、无形的,而且大多会呈现出莫名其妙的模糊轮廓。待到黑暗降临后,囚徒们通常会沉溺进记忆、思考与谈话里,以便打发单调的时光。在这个古怪而又可悲的团体里,每一个人都保持着自己原有个性。他们没有改变,也没办法改变,因为外部世界的时间流逝对他们不起作用。

除开囚徒的衣物外,镜子里无生命的物件非常少;而且大部分都是荷姆留给自己使用的配件。即便没有家具,他们依旧照常休息,因为睡意与疲劳已经随着其他生命特征一同消失了。那些之前提到过的无机物,似乎和活物一样避免了腐烂的命运。此外,镜子里也完全没有低级的动物生命。

罗伯特从蒂勒先生【注】,那个会说英语却有着斯堪的纳维亚口音的绅士,那里打听到了绝大多数的信息。那个肥胖的丹麦人对他很是喜爱,而且和他交谈了很长的时间。其他人也恭敬、友好地接纳了他;荷姆本人似乎也很亲切,并且向他说了许多事情,包括这个圈套的大门。

【注:原文是 Herr Thiele Herr 是德文中的先生。故暂时不当作人名来翻译。】

罗伯特很聪明,他后来告诉我,荷姆在附近的时候,他从不尝试与我交流。有两次,他在与我交流的时候看见了荷姆,因此立刻中断了与我的交流。我从未见过镜子背后的世界。我“看”到的罗伯特,包括他的身体还有身上的衣服,和他那断断续续的生意以及他具现出的我一样,纯粹是心灵感应的结果;并没有真正地看穿不同的维度。不过,由于罗伯特和荷姆一样是个受过训练的心灵感应者,所以他能将些许与他本人无关的鲜明影像【注】传递过来。

【注:原文是 strong images 】

当然,在接收这些启示同时,我也在不顾一切地思索着能够解救罗伯特的方法。在第四天——他失踪后的第九天——我想到了一个方法。综合各方面而言,我费劲心机构想出的方案并不复杂;但我不知道它是否可行,此外,如果这个方案存在疏漏,那么它有可能会导致令人毛骨悚然的毁灭性后果。简单来说,这个方案基于一件事情——镜子内部没有任何可以逃离的出口。如果荷姆与他的囚徒们被永远地禁锢在镜子里,那么释放他们的力量必须完全来自外界。此外,如果其他囚徒在获得解救后生存了下来,那么我还需要考虑这些幸存者的安置问题,尤其是阿克塞尔·荷姆的安置问题。罗伯特告诉我的事情让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安心;此外,我当然也不希望他逃出我的公寓,因为他一旦重获自由就会用他的邪恶意志去影响这个世界。但是心灵感应传来的讯息并没有说清楚释放那些在许久之前进入镜子的囚徒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此外,如果计划成功,还有一个不那么重要的问题有待解决——如何让罗伯特重回正常的学校生活却不需要去解释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计划成功了却没有目击者,那么我完全没办法解释清楚实际发生的事情——可如果计划失败了,那么在其他人面前实施解救计划的举动就变得非常不明智起来。虽然我清楚事情的缘由,可每当我把心思从那些借由一系列紧张的梦境而获得的资料中抽离出来时,我都觉得自己面对的现实实在太疯狂了。

当我尽可能全面地思索过这些问题后,我从学校的实验室找来了一面大号的放大镜,然后细致地研究了那个螺线中心的每一寸地方——按理说,这应该就是荷姆最初获得的古老镜子所在的位置。可即便有放大镜的帮助,我也没办法清楚地分辨出原有区域与那个丹麦巫师后来增补的镜面;可是,在经过长时间的研究后,我依据推测用一只蓝色软质铅笔非常精确地画出了一个椭圆形的区域。然后,我去了一趟斯坦福,弄来了一件笨重的玻璃切割工具;因为我的主要想法是将这块拥有魔力的古老镜子与后来增添上的其他镜面分割开来。

接下来,我开始思索一天中的什么时候最适合进行决定性的重要试验。最后,我将时间定在了凌晨两点三十——一方面,这个时候没人会打扰我的工作,另一方面,这一时间的“反面”就是下午两点三十——正是罗伯特最可能进入镜子的时间。这种“颠倒”可能会有关系,也可能没有,但我知道这个时间起码和其他时候一样妙——没准比大多数时候都好。

我最终在罗伯特失踪后的第十一天凌晨开始了工作。我拉上了起居室的窗帘,关闭并锁上了通过道的大门。随后,我屏住呼吸沿着之前画下的椭圆形轮廓,用钢轮刻刀细致地划出了带有螺线的部分。这面一英寸厚的古老镜子在坚实一致的压力下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在完成整个轮廓后,我又沿着刻痕又划了一次,将滚轮更深地压进玻璃里。

接着,我非常小心地将厚厚的镜子从控制台上抬了起来,将它面朝里斜靠在墙上;撬开钉在后面的两块狭窄纤薄的木板,接着小心而又巧妙地用玻璃刀的厚重木头把手轻轻敲打在切过的地方。

轻轻一敲,那块包含了螺线的镜面便从镜子里脱离开来,掉落在下方的布哈拉地毯上。我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但却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忐忑不安地期待着接下来的进展。为了方便,我暂时跪了下来,将脸贴近了新刻出的洞口;当我吸气的时候,一股强烈的尘土气味涌进了我的鼻孔——这种气味与我之前遇到的任何气味都不相似。接着,模糊视线里的所有东西突然变成了一种暗淡的灰色,同时一股隐形的力量控制住了我的肌肉,让它们无法再活动。

我记得自己虚弱、徒劳地抓住了最近的窗帘,然后窗帘在拉扯中脱离了挂钩。接着,我缓缓地倒在地面上,双眼一黑昏了过去。

再度清醒过来时,我正躺在布哈拉地毯上,双腿却莫名其妙地抬着,伸向空中。房间里充满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难以言喻的尘土气味——眼睛里的图像渐渐清晰了起来,这时我看见罗伯特·格兰迪森站在我面前。那是他——活生生的他,而且还有着正常的颜色——他正在实施学校急救课程里教授的、用来抢救昏迷者的方法,举高我的双腿让血液流回大脑。有那么一会儿,令人窒息的气味还有不明所以的困惑让我说不出话来,但是那种迷惑很快便演变成了胜利的感觉。然后,我发现自己能够镇定自如地运动和说话了。

我试探性地举起一只手,对着罗伯特虚弱的挥了挥手。

“好了,老兄,”我嘟哝着,“你可以放下我的脚了。非常感谢。我想,我现在已经恢复了。我猜,是那个气味弄的。请打开最远的窗户——从底下打开——开大点。就是那扇——谢谢了。不,别去碰窗帘,让他们保持原样。”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紊乱的循环系统在摇摇晃晃中完成了自我调整。我站直了身体,抓住了一张大椅子的靠背。我依旧有点儿“晕乎乎的”,但一股从窗户里吹来的新鲜、凌冽空气让我迅速恢复了过来。我在大椅子里坐了下来,看着罗伯特向我走过来。

“首先,”我匆匆地说。“告诉我,罗伯特——其他人——荷姆呢?当——我打开出口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走到一半的罗伯特停顿了下来,严肃地看着我。

“我看见他们慢慢变淡——消失了——凯文先生,”他一本正经地说;“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再也没有什么‘镜子里’了,先生——感谢上帝,感谢你,先生!”

在神经持续紧绷了十一个可怕的日夜之后,年轻的罗伯特最终屈服了。他突然如同一个小孩般崩溃跌倒,开始歇斯底里地恸哭起来,大声哽噎地抽泣着。

我把他扶了起来,将他温柔地安置在长椅上,抽过一条毛毯盖在他身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将手放在他前额上安抚到。

“放轻松,伙计。”我安慰他说。

我一面安慰一面告诉他该如何安静地重回学校生活,那个孩子很快就从突然发作却又自然而然的歇斯底里中走了出来。正如我预料的一样,他对事态的发展很感兴趣,也意识到必须用一个合理的解释来掩盖不可思议的真相,这些事情很快就勾住了他的想象力;最后,他急切地坐直了身体,讲起了他逃脱的细节,同时也仔细听取了我计划好的指示。当我打开返回的通道时,他似乎在我的卧室的“投影区域”里。随后,他出现在了真实的房间里——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出来”了。听到起居室里传来跌落声,他匆匆赶了过来,发现我昏迷不醒地躺在地毯上。

至于如何让罗伯特用一种看起来比较正常的方式重回学校生活,在这里我只会简要地说一说我的办法——我让他穿戴上我的旧帽子与毛衣,接着协助他从窗户里翻到了户外,然后带着他沿路走到了我那辆安静发动的汽车边,细致地教会了他事先想好的故事,最后带着罗伯特已经回来的消息返回了学校,并且叫醒了布朗校长。我解释说,失踪的那天下午,罗伯特一个人外出散步;路上,他遇到了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提议用汽车载他一程,并且和他开了个玩笑——虽然罗伯特说他不能去比斯坦福更远的地方,而且必须回到学校,但是两个年轻人没有理会罗伯特的抗议,径直开过了镇子。后来,他在交通堵塞的时候跳车逃了出来,并且打算赶在学校点名前搭顺风车回来。可是,交通一恢复正常,他就被另一辆汽车给撞了——直到十天后,他才苏醒过来,那个驾车撞上他的司机将他带回了自己位于格林威治的家中进行修养。接着,我补充说,在得知日期后,他立刻给学校打了个电话;可在那个时候,学校里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因此在听过电话后立刻开车把他接了回来,都没来得及通知其他人。

布朗相信了我的故事,而且没有提出任何疑问。他立刻给罗伯特的父母打了电话;由于罗伯特明显已经筋疲力尽了,所以布朗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再对那个孩子多加讯问。根据安排,罗伯特会继续留在学校里休息一段时间,并且由过去受过护士训练的布朗夫人专门照顾。自然,在圣诞节剩下的假期里,我与他又见了好几次面,也因此终于得以补全了他在梦中讲述的破碎故事。

偶尔,我们几乎会怀疑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镜子那闪闪发亮的催眠作用让我们两个陷入了同样的可怕幻觉,是不是那个搭车并遇到事故的说辞就是真正的事实。可是,每当我们开始怀疑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些挥之不去的可怕记忆就会让我们重新记起一切;对我而言,那些记忆是梦中罗伯特的形象,是他厚重的嗓音与颠倒的颜色;对他而言,那些记忆是他目睹过的那场由古人与死气沉沉的场景所构成的奇异盛观。此外,还有我们都铭记在心的可憎尘土气味……我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世纪,或者更久,之前进入另一个维度的人们在返回现实后瞬间分解消散的气味。

此外,至少还有两条更加确凿的证据;其中之一来自我对丹麦历史的研究。我在丹麦历史里查阅了有关于术士阿克塞尔·荷姆的资料。这个人的确在民间故事与文字记录里留下了许多痕迹;然而在积极参加图书馆讲习会,以及与各式各样的丹麦博学人士会面之后,我对他的邪恶名声有了更多的了解。目前,我需要透露的内容是:这名来自哥本哈根的玻璃匠人生于 1612 年,是一名臭名昭著的路西法教教徒【注】。在两个多世纪以前,他所追寻的理想与最终的失踪在人群中引起了许多令人畏惧的争论。他渴望了解一切事情,渴望征服人类的一切局限——为了实现这一切,他从孩提时代起就全身心地投入进了神秘主义与那些被人们视为禁忌的领域。

【注:原文是 Luciferian,洛夫克拉夫特可能把这个词和撒旦崇拜等同起来了。但是历史上真实的 Luciferianism 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主张,基本不进行恶魔崇拜。】

多数人相信他曾参加过那些令人畏惧的女巫教团所举行的集会。此外,他没花多少时间就熟悉了流传在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古老神话——那些关于奸诈者洛基与受诅者巨狼芬莉斯的故事。他养成了许多非常古怪的爱好,也设立了不少离奇的目标。公众只清楚地知道他的一小部分爱好与目标,但是人们认为其中的一些爱好与目标非常邪恶,让人难以忍受。根据记录,他有过两个黑人助手——这两人原本是丹麦属西印度群岛【注】上的奴隶,在荷姆取得他们俩的所有权后不久就变成了哑巴;早在荷姆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以前,他们俩就失踪了。

【注:现在是美属维尔京群岛了,1916 年被美国买了下来。】

他很长寿,而在接近寿命终点的时候,他似乎产生了某些念头,想要制作一面永恒的镜子。人们常常在私下里说,他弄到了一面施加过魔法、古老得难以想象的镜子;有人声称,他从一个术士同僚那里偷来了这面镜子——因为那位术士委托他为这面镜子进行抛光。

根据那些最流行的传说,这面镜子,和密涅瓦【注】的圣盾、托尔的神锤一样,是一件纪念品,并且有着非常强大的力量。它是一件椭圆形的小物件,被称为“洛基之镜”。这面镜子是用某种能够熔化的矿物经过抛光后制成的,有着一些充满魔力的特性,能够预示不远的将来,并且向持有者展示他的敌人。此外,所有人都相信,在博学的魔法师手中,它会显现出某些更深层次的特性;此外,还有些传闻说荷姆试图将这面镜子融合进一面更大的永恒之镜里,就连那些受过教育的人都相信这类故事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性。后来,在 1687 年,这个巫师失踪了,故事开始变得越来越离奇,就在这样的氛围里,他的所有物被变卖了,分散到了其他人的手里。如果没有特别的头绪,这样的故事或许会让人付之一笑;可是我还记得那些在梦中获得的讯息,也得到了罗伯特·格兰迪森的证实,所以我发现它明确地证实了那些展现在我面前、让人困惑迷茫的奇迹。

【注:雅典娜的罗马名字】

但正如我之前说过的一样,在我面前还有另一条确凿的证据——一条性质非常不同的证据。事情发生在罗伯特得到解救的两天后。此时,他的力气与容貌已经大有改观。那天,当他拿起一根圆木扔进起居室壁炉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表情里显出了某些古怪,像是想起了某些挥之不去的念头。我将他叫到了桌子边,出其不意地让他拿起墨水台来——这时,我惊恐地发现,尽管他一直都是右撇子,可此时他却无意识地用了左手。在没有提醒他的情况下,我让他解开外套,让我听听他的心脏活动。随后我将耳朵靠在了他的胸口上听了一会儿——过了好些天我才告诉他当时听到结果——我发现他的心脏在右胸腔里跳动。

在进入镜子之前,他是个右撇子,而他所有的器官全都在正常的位置上。现在,他是个左撇子,而所有器官都发生了颠倒,而且他的余生都将这样度过。显然,穿越维度的想法并非是个幻觉——因为这种物理上的改变是真实存在、无容置疑的。如果那面镜子有着一个天然的出口,罗伯特或许会经历一次彻底的再翻转,以完美的正常状态重新出现——就好象他身体与衣服的颜色在回到现实世界时表现的一样。然而,这种外力强加的释放无疑让有些事情出了差错;因此维度本身再也没有机会像纠正颜色光谱那样纠正它们。

我不仅打开了荷姆的圈套;我还摧毁了它;在摧毁的某个阶段,罗伯特逃脱的时候,某些翻转的性质消失了。值得注意的是,罗伯特在逃脱时并没有感受到在进入镜子时经历的一切变故。如果破坏发生得更突然些,我不由得颤抖地想到这个孩子或许就要被迫承受那种怪异的颜色了。需要补充的是,在检查过罗伯特身上的颠倒后,我又检查了那些他在镜子里穿过的衣服。这些衣服已经变得皱巴巴的,被他给丢弃了。然而正如预料的那样,口袋、纽扣还有其他相应的细节都发生了翻转。

如今洛基之镜被我带到了圣托马斯岛,古老丹麦属西印度群岛——如今已经是美属维尔京群岛——的首府。我将它压在我写字台的一捆报纸上。我修补好了洛基之镜跌落到布哈拉地毯上后在原有镜子上留下的空洞,如今它是一面无害的镜子了。许多老式夹层玻璃的收藏家会将洛基之镜错误地当作一块有点儿古怪的早期美国制品——但在私下里,我明白,我的纸镇是一件由更加精妙也更加古老的手工技术制作的古物。不过,我不会向那些爱好者说破其中的奥妙。

The End


本文写于 1931 年,而后发表在一本名叫 Strange Tales of Mystery and Terror 的杂志上 (1932 年 3 月刊) 。

与 Lovecraft 合作本文的另一位作家,Henry S. Whitehead,是 Lovecraft 的一位笔友。此人比 Lovecraft 大两岁,于 1932 年逝世 (Lovecraft 曾为此写过一篇关于他的回忆录) 。Whitehead 是一位较名气的恐怖和冒险小说作家,而且相当高产(特别喜欢写有关西印度群岛的故事)。自 1924 年开始写小说,到 1932 年去世,Whitehead 总共留下了四十余篇短篇小说,其中有许多都发表在 Weird TalesStrange Tales of Mystery and Terror 上。

1931 年,Lovecraft 前往弗罗里达旅游时拜访了 Whitehead,随后一同创作了这篇小说——虽然后者表示,小说的四分之三都是由 Lovecraft 完成的。这篇小说本身并不出名,许多读者 (包括我) 都对那个急转直下的结局表示不能理解(好吧,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这篇小说的名字叫做“圈套”)。Lovecraft 在这篇小说里再度展示了他对于多维空间的奇怪想象,但就整个故事而言真的只能用一般来形容。

Two Black Bottles

两只黑瓶

原著:威尔弗雷德·布兰奇·塔尔曼 & 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达拉贝根是个坐落在拉马波山区中的凄凉小村庄。居住在那里的村民们并非全都相信我的舅舅——老冯德霍夫牧师——真的已经死了。有些人相信教堂里的老司事发下的诅咒将他困在了天堂与地狱之间的某个地方。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老巫士的诅咒,他或许现在还在沼泽那边的潮湿小教堂里布道。

在达拉贝根经历过那些事后,我的看法几乎与村民们相同。我不确定自己的舅舅是不是死了,但我敢肯定他不会活在这个世界里。可以确定的是,老司事曾经将他埋进了坟墓里,但现在他已经不在坟墓里了。当我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就在我身后,敦促着我将许多年前发生在达拉贝根的怪事全都说出来。

我赶到达拉贝根的那天是十月四日,之所以会来这个地方是因为我接到了别人的召唤。写信的人曾经是我舅舅的教团里的信众,他在信里说那个老人已经过世了,并且为我——这个他唯一还活着的亲戚——留下了一块不大的地产。因此,我在几条支线铁路间辗转了好几次,最终疲倦不堪地抵达了那座与世隔绝的小村庄。抵达目的地后,我又设法找到了寄信人马克•海恩斯开办的杂货店,见到了通知我这个消息的人。他把我领进了一间空气污浊的里屋,向我说了一个与冯德霍夫牧师之死有关的奇怪故事。

“等你见到亚伯•福斯特那个老司事的时候,你要担心点,霍夫曼,” 海恩斯对我说。“他与魔鬼结了盟,当然你还活着【注】。在不到两个星期前,萨姆•普赖尔路过老墓地的时候,听见他在对那里的死人说话。他那样说话一点也不正常——而且萨姆发誓说还有个声音在回应他——那是一种听不清的空洞声音,就好象被捂着的,从地里发出来的。其他人也会告诉你说他们看见他站在老斯洛特牧师的坟墓——就是在教堂墙边上的坟墓——边,一边挥手,一边对墓碑上的苔藓说话,就好像那是老牧师本人一样。”

【注:原文是 He’s in league with the devil, sure’s you’re alive.没看懂后半句是啥意思】

海恩斯说,老福斯特是在十年前来到达拉贝根的。他刚到村里不久就成了冯德霍夫的仆人——冯德霍夫雇他打理那座大多数村民都会前去做礼拜的潮湿石头教堂。除开冯德霍夫外,似乎没有人喜欢他,因为他每次露面总会给人一种有点儿神秘莫测的感觉。有时候,他会在人们去教堂的时候站在门边以一种非常卑屈的姿态向人们鞠躬。男人们会冷淡地向他回礼,而女人们则会裹紧裙边红着脸匆匆路过,唯恐擦碰到他。工作日里,人们有时会看见他在墓地里除草,或者照料坟墓周围的鲜花。还有些时候,他还会自言自语,或者轻声地唱歌。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他对一处坟墓特别关心——那是格里安•斯洛特牧师的坟墓,他是 1701 年教堂刚建立时迎来的第一任牧师。

福斯特定居下来成为村子里的一员后没多久灾难就开始了。先是山里那座供大多数男人养家糊口的矿坑停产了。铁矿矿脉完全挖空了。因此许多人都搬去了更好的地方。而那些在邻近地区拥有大片土地的人开始务农,试图漫布岩石的山坡上谋一份拮据的生活。没过多久,教堂里也出现了骚动。有传闻说约翰尼斯•冯德霍夫牧师与魔鬼做了交易,开始在上帝的居所里宣扬魔鬼的言论。牧师的布道变得离奇而又荒诞——总让无知的达拉贝根人联想到一些他们无法理解的不祥事物。他带着信徒们经过那些充斥着恐怖与迷信的时代,走入那些充满了无形可怖精魂的地方,并且在他们的想象里植入了许多只会在夜里出现的鬼怪。集会的信徒渐渐地少了,而长老与执事们也开始恳请冯德霍夫调整布道的主题,但事情毫无起色。虽然那位老人一再承诺会做出改变,但他似乎被某种更加强大的力量给迷诱了,依旧不由自主地按照着那种力量的意愿行事。

虽然身形高大,但人们都知道约翰尼斯•冯德霍夫其实是个颇为软弱和胆小的人。可是即便面临着被逐出教会的风险,他依旧坚持宣扬那些离奇怪诞的言论,直到最后几乎没有人愿意在周日早上来听他的布道了。另一方面,由于财政紧张,教堂也没办法再聘请一位新的牧师。如此下来,没过多久,村民都不敢再靠近教堂或者与之毗邻的牧师公馆了。所有人都觉得冯德霍夫肯定和某些阴森的幽灵结成了同盟,而且所有人都害怕那些幽灵。

马克•海恩斯告诉我,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后,我的舅舅依旧居住在那座牧师公馆里,而且也没人敢鼓起勇气去要求他搬出来。从这之后,没有人再见过他。但牧师公馆的晚上依旧亮着灯,有时候还有人看见教堂里也出现了一闪一闪的光亮。村里的人传说冯德霍夫依然会在每个星期天准时去教堂里布道,像是不知道已经没有人愿意来听他宣讲了一样。只有那个住在教堂地下室里的老司事愿意留下来照料他的起居。福斯特每周会来村子里那块凋敝的商业区采购些食物补给。到了这个时候,他不仅不会对遇见的每一个人卑躬屈膝地鞠躬,而且还表现出一种仿佛着魔般、掩藏不住的愤恨。除开购买物资时必要的交流外,他不会和任何人说话。当他拄着手杖走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面时,他会用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左右扫视周围。虽然因为年纪太大显得有些佝偻干瘪,但任何靠近他的人都会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他的存在。这种气势是如此的强大,村里人都觉得冯德霍夫已经将这个魔头当作主人来对待了。所有人都相信亚伯•福斯特就是镇子里所有厄运的源头,但却没有人胆敢说出一丁点谴责他的话来,甚至都没有人能够面无惧色地靠近他。没有人敢大声说出他的名字,或者冯德霍夫这个名字。当人们讨论与沼泽另一边的教堂有关的事情时,他们总会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如果这种讨论恰巧发生在夜里,人们会在窃窃私语时偷偷往后张望,生怕会有某些丑恶或不详的东西听到他们的言语。

教堂的墓地依旧青翠美丽,就和教堂还被人们使用时没什么两样;那些生长在坟墓附近的花儿也和过去一样得到了悉心的照料。有时候,人们会看见老司事在墓园里工作,就好像还有人支付给他薪水让他继续打理一般。而那些胆敢靠近的人说他依旧在与魔鬼,以及那些潜伏在墓园围墙后面的精魂,长时间地交谈。

接着海恩斯又说,有天早上,有人看见福斯特在每天太阳落山、村庄陷入昏暗之前教堂尖顶投下影子的地方挖了一个深坑。接着,在那天的晚些时候,教堂里那口好几个月没有响过的钟突然响了,而且非常庄严地敲了半个小时。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那些站在远处观望的村民们看见福斯特用手推车推着一口棺材从牧师公馆里走了出来,并且在举行过一些简单仪式后将它倒进了那座新挖好的坟墓里,然后又用泥土填上了深坑。

第二早上,老司事来到了村子里——这比每周固定拜访的时间要早了几天。对比以往,他的情绪也好了许多,而且似乎也变得健谈起来。他说,冯德霍夫在前一天已经死了,而且他把冯德霍夫的尸体埋在了教堂围墙附近,斯洛特牧师的坟墓边上。他会时不时地露出微笑,并且带着一种不合时宜也让人无法理解欢快神情摩挲着自己的双手。村民们觉得他变得更加神秘可怕了,纷纷尽可能远远地避开他。得知冯德霍夫的死讯后,他们心中的不安变得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因为老司事现在能够无所顾忌地在沼泽那边的教堂里对镇子施下他最恶毒的诅咒了。随后,福斯特嘟哝着一些没人能听懂的话,沿着穿越沼泽的小路离开了。

马克•海恩斯说,他在那段时候想起自己曾听冯德霍夫牧师提到过我这么个外甥,因此便写了封了信给我,希望我知道一些内情能够厘清我舅舅晚年时期的种种秘密。可是,我告诉他,我对自己的舅舅,以及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我只是听母亲提起过他,说他是一个块头很大却很胆小又缺乏意志力的人。

听完海恩斯所说的一切后,我放下了翘起的椅子前腿,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是下午了。

“这儿离教堂有多远?”我问他。“你觉得我能在天黑前赶到那里吗?”

“嘘【注】,小伙子,你不能在晚上出去。不能去那里!”老人的四肢明显地颤抖起来,他几乎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了一只瘦削的手想要挽留我。“为什么?这实在太蠢了。”他嚷嚷着说。

【注:原文是 Sure 从后文的意思来看,此处更像是个拟声词。】

我对他的恐惧一笑置之。我告诉他,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决定在晚上见一见老司事,并且尽快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没打算把无知村民的迷信想法当作真相,因为我相信自己听到的故事仅仅是一连串凑巧的变故而已,那些想象力过于丰富的达拉贝根居民偶然地将这些变故与自己遇到坏事联系了起来。但对我而言,这些事情一点儿也不恐怖或可怕。

见我下定决心要在入夜前赶到舅舅的房子,海因斯将我带出了他的店铺,非常不情愿地向我简单交代了几句前往教堂的线路。交谈的时候,他曾多次恳请我改变主意。最后等我离开的时候,他与我握了握手,就好像他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我了似的。

“小心那个老魔鬼,福斯特,别让他抓住你!”他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说。“我绝对不会在晚上靠近他【注】。绝不,先生!”他回到了自己的商店里,严肃地摇了摇头,而我则沿着通向镇子边沿的路一直走了下去。

【注:原文是 I wouldn’t go near him after dark fer love n’r money,fer love n’r money 没猜出来是啥意思。】

我只走了不到两分钟,就看到了海因斯所说的那片沼泽。一侧竖着粉刷栅栏的公路一直绵延过大沼泽的另一边。一丛丛过度生长的灌木浸泡在潮湿、泥泞的黏液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死亡与腐败的臭味。虽然那是个日照充足的下午,我依旧能看到一缕缕水汽从那片不洁的地方缓缓升起。

在沼泽的另一边,我按着之前的指引离开了大路,拐向了左边。我注意到周边有好几座房子;那些房子不比茅屋更大,很直白地说明了房屋主人极度贫困的境况。小路的两侧生长着巨大的柳树,那些下垂的枝条完完全全地遮挡住了阳光。沼泽的瘴气依旧弥漫在我的鼻子里,空气又潮湿又寒冷。于是,我加快了步伐,想要尽快走出这条阴沉的隧道。

过了一会儿,我便又走进了阳光里。此时,如同红球般悬挂在山巅上的太阳已经开始缓缓下沉。我看到一座孤单的教堂耸立着前方一段距离之外。它沐浴在血红色的彩光里,让我开始感觉到了一丝海因斯曾提起过的神秘和不祥;那种让人恐惧的感觉让所有生活在达拉贝根人都会刻意地避开这块地方。教堂本身是一座敦实、笨重的石头建筑,再加上它那平缓的塔楼,看起来就像是一尊被无数墓碑躬身围绕并加以膜拜的偶像——而那些坟墓的拱形顶端看起来恰像是一个个跪倒的人的双肩。灰暗、肮脏的牧师公馆则耸立在这场盛大集会的上方,像是一个盘旋着的幽魂。

走进这幅场景里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太阳飞快地消失在了山峰的后面,潮湿的空气让我觉得寒冷刺骨。我拢了拢外套的领子,遮挡住脖子,然后拖着步子缓缓地走上前去。当再次瞥向上方时,我注意到了一些东西。在教堂围墙的阴影里有一个白色的东西——但它似乎没有确定的形状。当我瞪大眼睛走得更近些时,我看见那是一个由新木料钉起来的十字架。接着,我意识到这肯定就是我舅舅的坟墓了,但我觉得它与周围的那些坟墓不太一样。它看起来不像是一座坟。它给了我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让我觉得它似乎是的,如果你认为坟墓可以用死和活来形容的话。靠得再近些时,我看见在与它紧挨着的地方还有另外一座坟墓——那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坟丘,它的墓碑已经崩塌了。我想起了海因斯的故事,心想那一定是斯洛特牧师的坟墓。

那块地方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在一片微光中,我走上了牧师公馆所在的低矮小山,然后敲了敲大门。但没有人回应。我绕到了房子的边上,透过窗户向里面望过去。整座房子似乎已经荒弃了。

随着太阳完全西沉,那些较低的山峦让夜色来得毫无防备。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几乎看不到几英尺外的地方。于是,我小心地摸索着绕过了房子的一角然后停顿了下来,思索着该做些什么。

万籁俱寂。没有风声,甚至就连那些夜间动物的响动也听不见了。有那么一瞬间所有的畏惧都消散了,然而在那种阴森的死寂中,我的忧虑又渐渐地折返了回来。我想象着空气里充斥着可怖的鬼魂。它们挤压着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第一百次——思索着,那个老司事到底在哪里。

我站在那里,隐约觉得会有某些险恶的恶魔会从阴影里爬出来。然后,我注意到教堂的钟楼上的两扇窗户里亮着闪光。然后我想起海因斯曾说过,福斯特住在这座建筑的地下室里。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黑暗里,并且发现教堂的一扇侧门半开着。

我听见上方传来了短暂的歌声。那声音又响亮又下流,就像是喝醉了的人发出的粗哑喉音。这时,火柴烧到了我的手指,于是我扔掉了它。随后,我看到教堂另一端漆黑的墙上有两处细微的光亮,而在它们的下方,我看见从细缝里露出来的微光勾勒出了一扇门的轮廓。歌声突然又消失了,就和它出现时一样唐突。四周又恢复了完全的死寂。我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让血液涌过我的太阳穴。如果不是因为恐惧呆若木鸡,我肯定会立刻转身逃走。

我没有再点燃火柴,而是摸索着在长凳间找到了一条路,来到了门的面前。那种压抑的感觉如此地强烈,甚至让我觉得好像是在做梦。而我的动作仿佛也脱离了思想的控制。

我转了转把手,发现门是锁着。而后我用力敲了敲门,但没有任何回应。周围恢复了原来那种完全的寂静。于是我摸索着门的边缘,找到门的铰链,然后拔出了当中的转轴,让门整个倒了下来。紧接着,昏暗的光线如同洪水般从陡峭的楼梯上涌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恶心的威士忌味道。头上钟楼房间里传来的一些骚动。我壮着胆子打了个招呼,并且觉得自己听见了有人回应了一声呻吟。于是,我小心地爬上了楼梯。

当第一次看到钟楼里那个不洁的地方时,我确实吃了一惊。那间小房间里散落着许多满是灰尘的古书与手稿——它们看起来全都不可思议的古老。一排排架子从地面一直延伸到了天花板。架子上摆放着许多玻璃做的瓶瓶罐罐,而那些瓶罐里全都装着可怕的东西——蛇、蜥蜴还有蝙蝠。所有东西上都盖着灰尘、霉菌与蛛网。在房间的中央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只点燃的蜡烛,一瓶已经见底的威士忌,一面镜子。而在桌子的后面是个一动不动的人。他有着一张满是皱纹的瘦削面孔。那双疯狂的眼睛茫然地盯着我。我很快便意识到那就是老司事,亚伯•福斯特。当我充满恐惧地缓缓靠上去时,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

“福斯特先生?”我问他。接着,封闭的房间响起了一阵回音,这让我感到了难以言述的恐惧,并且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但是桌子后的人没有回应,也没有任何动作。我怀疑他是不是喝得太多已经神智不清了,于是走到了桌子后面想要摇摇他。

可是,当我的手接触到他的肩膀时,那个奇怪的老头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像是受到了惊吓。他依旧茫然地盯着我,倒退了几步,同时挥舞起自己的双臂,就像那是一对连枷一般。

“别过来!”他尖叫着说。“别碰我!退后——退后!”

我发现他醉得厉害,而且还沉浸在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中,于是试着用安慰的语调告诉他我是谁以及为什么来这里。他似乎勉强听懂了,然后回到了椅子里,绵软无力地坐了下来,又恢复了先前的静止。

“我以为你是他,”他嘀咕着说。“我以为你是他回来拿那东西了。他曾经试过出来,试图从我关他的地方出来。”他的声音再度拔高,像是在尖叫,同时他抓住了自己的椅子。“他现在可能已经出来了!他可能已经出来了!”

我看了看四周,恍惚地以为自己会看见某些幽灵般的轮廓沿着楼梯走上来。

“谁出来了?”我问到。

“冯德霍夫!”他尖叫着说。“每晚他坟墓上的十字架都会倒下来!每天早晨,坟墓的泥土都会变松。我越来越难将泥土拍实。他总有一天会出来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用力将他按回了椅子里,然后坐在了一个紧挨着他的箱子上。他显得非常恐惧,浑身不住地颤抖,并且从嘴角流出一连串唾液。当海因斯向我讲述有关老司事的故事时,我也曾时不时地感受到那种恐惧。的确,这个人透着某种离奇古怪的感觉。这个时候,他的头垂到了胸前,他似乎镇定了下来,开始自言自语。

接着,我安静地站了起来,打开窗户,让威士忌的酒味以及死物的霉臭消散开来。此时,昏暗的月亮刚刚升起,月光勉强照亮了下方的东西。我所在的位置上刚好能看到多米尼•冯德霍夫的坟墓。我眨了眨眼,盯着那块地方。那座十字架倾斜了!我记得在一小时前它还是垂直插在土里的。我再次陷入了恐惧。我飞快地转过身。福斯特坐在他的椅子里看着我。他的目光变得更理智了。

“所以,你是冯德霍夫的侄子?”他带着鼻音嘀咕着。“嗯,你或许已经很清楚了。用不了多久他就回来找我的。他会的——他一爬出那个坟墓就会来找我的。你大概已经知道了。”

这时候,他似乎不那么恐惧了,看起来就像是已经接受了某种随时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可怖命运。他又将头垂到了胸口,继续用带着鼻音的单调声音嘀咕着。

“你看到这些书和文件吗?啊,它们曾属于斯洛特牧师——斯洛特牧师,很多年前他就住在这里。所有这些东西都与魔法有关——黑魔法,早在老牧师来这个国家之前就已经知道的黑魔法。他们曾经会把这样的人烧死,扔进油锅里,他们曾经这么做的。但老斯洛特知道,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老斯洛特在很多代之人之前曾在这里布道。他以前会上楼到这里来,研究那些书,使用那些罐子里的死物,练习魔法诅咒之类的东西,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是的,没有人知道,除了斯洛特牧师和我。”

“你?”我倾斜向前越过桌子,突然问到。

“是的,我,我是后来知道的。”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奸诈。“当我来教堂里做司事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些东西。以前我不在工作的时候,我就读这些东西。我很快就知道了这些东西。”

那个老头低声地嘟嚷着,而我则迷惑不解地继续听他说下去。他说自己学习了那些魔鬼学的复杂符咒,因此他能够用咒语对人类施法。他按照自己恐怖可憎的信条实施了可怕的神秘仪式,将诅咒施加在了镇子和那些居民头上。他的欲望逼得他发了疯,他想要用自己的魔法控制教堂,但上帝的力量太强大了。后来,他发现约翰尼斯•冯德霍夫的意志非常薄弱,于是用魔法迷惑了他,让他举行一些奇怪神秘的布道,恐吓那些心智单纯的乡下人。他说,当冯德霍夫布道的时候,他就会躲在钟楼房间里,透过装饰在后墙上的那幅 “耶稣受试探【注】”壁画里魔鬼的眼睛盯着牧师。集会的信徒们因为害怕他们当中发生的神秘怪事,一个个的离开。而福斯特终于能如愿以偿地控制教堂和冯德霍夫了。

【注:指耶稣受魔鬼试诱一事,是圣经绘画中常见的主题】

“但,你对他做了什么?”当老司事停下自己的供认后,我低沉地问到。他发出了一连串咯咯的笑声,带着一幅醉酒后欢乐神情扬起了头。

“我拿走了他的灵魂!”他用一种足以让我颤抖的语调嚎叫着。“我拿走了他的灵魂,把他放进一只小瓶子里——一只小黑瓶里!我把他埋了起来!但他没有拿到他的灵魂,他不能前往天堂或地狱!他要回来取走它。他现在就在努力爬出坟墓。我能听见他正在爬出地面,他有那样强壮。”

随着老头继续讲述他的故事,我开始越来越相信他所说的并不是酒醉后的胡言乱语,而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所有的细节都与海因斯告诉我的故事完全吻合。恐惧渐渐增长。当那个老巫师高声发出魔鬼般的笑声时,我突然想要飞快地冲下狭窄的楼梯,离开这片受诅咒的地方。为了镇定下来,我站起来,再度望向窗户外。随后,我发现冯德霍夫坟墓上的十字架相比我上次查看时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偏倚。我的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那座十字架现在已经成了四十五度角了。

“难道我们不能把冯德霍夫的尸体挖出来,归还他的灵魂吗?”我几乎屏着呼吸问到,觉得自己必须立刻做些什么。那个老头充满恐惧地站了起来。

“不,不,不!”他尖叫着说。“他会杀掉我的!我已经忘记了咒语。如果他爬出来了,他会活过来的,但却没有灵魂,他会杀死我们两个的!”

“装他灵魂的瓶子在哪?”我带有威胁意味地走向他,继续问到。我觉得某些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而我必须尽一切力量阻止他。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这小狗崽!”他咆哮着回应着说。而当他退回到一个角落里时,他的眼睛突然出现了一些奇怪的闪光,那更像是一种感觉而非我真正看见的东西。

我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注意到他后面的矮凳上有两只黑色的瓶子。福斯特用一种仿佛吟唱般的声音低声嘟嚷了一些奇怪的词句。接着,我眼里的所有东西都变成了灰色,而我身体里的某些东西似乎被拉了上来,努力试图从我的喉咙里钻出来。然后,我觉得自己的双膝变得软弱无力起来。

我冲向前去,一把抓住了老司事的喉咙,并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抓凳子上的小瓶子。但老头向后倒过去,用脚碰倒了凳子,而当一只瓶子倒下去的时候,我一把抓住了另一只。我看见一团蓝色的火光,接着房间里腾起了一股硫磺的味道。一股白色的蒸汽从在那堆瓶子碎片里涌了上来,然后飘出了窗户。

福斯特用微弱声音喊着:“我诅咒你,你这个无赖!”但那声音听起来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出来的。我松开了抓着福斯特的手,而他则完全缩到了墙边,看起来比之前更小更枯皱了。他的脸渐渐地变成了墨绿色。

那个声音继续说,“我诅咒你!”虽然这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但我几乎完全听不清楚。“我完了!那只瓶子里是我的!是斯洛特牧师在两百年前取出来的!

他缓缓地滑到了地板上,怨恨地盯着我。那双眼迅速地黯淡了下去。他的皮肤从白色变成了黑色,然后变成了黄色。我充满恐惧地看着他的身体渐渐崩落,接着他的衣服塌成了一堆。

这时候,手里的瓶子变得愈发温暖起来。我惊恐地瞥了它一眼。它散发着一种微弱的磷光。恐惧让我的身体变得不听使唤,于是我把瓶子放到了桌子上,但却没办法把视线从那上面移开。随着它变得越来越亮,四周陷入了险恶不祥的片刻死寂,然后我的耳朵清楚地听到了泥土滑动的声音。我屏住呼吸,向窗户外看了一眼。此刻月亮已经升到了天空中,借着月光我看见冯德霍夫坟墓上的十字架已经完全倒了下来。接着,我又听见了沙砾滑动的细碎的声音。此时,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只得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向大门跑去。一路上,我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跌倒了好几次,纯粹在凭着一种怯懦的恐惧在往前奔跑。当我跑到小山脚下,那条由柳树交会而成的阴森隧道前时,我听见后面传来了一阵可怖的嚎叫声。我扭过头去瞥了一眼教堂。它的高墙反射着月光,勾勒出一个令人作呕的巨大黑影正从我叔叔的坟墓里爬出来,令人胆寒地跌撞着走向了教堂。

第二天早上,我向一群待在海因斯店里的村民们讲述了我的故事。在我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相互看了看,都翘起了嘴角。我注意到了他们的表现,于是建议他们与我一同再去那地方看看,但他们全给出了各式各样的理由表示自己并不关心这些事情。虽然他们似乎不太相信我说的故事,但他们也不愿意冒任何风险。于是我告诉他们,我会一个人再去查看那里,不过我必须承认这不是件很吸引我的事情。

当我离开商店的时候,一个留着长长白胡子的老人赶了上来,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和你一起去,年轻人。”他说。“我好像记得我的祖父曾经说过一些与老斯洛特牧师有关的事情。我听说他是个奇怪的老头,不过冯德霍夫还要更糟糕。”

等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多米尼•冯德霍夫的坟墓已经被打开了,里面什么也没有。当然,我们俩同意,这有可能是盗墓贼做的事情,但也有可能……我留在钟楼里的桌子上的那只小瓶子不见了,但我们在地板上找到了摔破的那只。而那堆曾经属于阿尔伯•福斯特的黄色尘土与褶皱衣物上留下了某些巨大的脚印。

草草浏览过散落在钟楼里的一些书籍与文件后,我们将它们全都带下了楼,像是对付那些污秽不洁的东西一样用一把火烧掉了。我们用在教堂地下室里找到的铲子填平了约翰尼斯•冯德霍夫的坟墓。几经思考之后,我们又将倒下的十字架扔进了火里。

那些老妇人们说,如今,每到满月的时候,就会有一个奇怪的巨大身形拿着一只小瓶子,在墓地里走动,寻找某些早已被人们遗忘的目标。

The End


最近在用一种很夸张的方式提升英语写作水平,翻译的事情多有耽误,抱歉。

本文创作于 1926 年,最初发表在 1927 年 8 月份的《诡丽幻谭》上。虽然标注为合作,但和洛夫克拉夫特大部分的合作/代笔不同,本文大部分是由 Wilfred Blanch Talman 创作的。洛夫克拉夫特只负责校对、理顺文字的正常编辑工作。在僵尸文化已经泛滥的今天,这个故事已经显得非常平淡无奇了。但在当时,死尸复活似乎还是哥特小说里的重要类型。洛夫克拉夫特本人也曾不止一次地写过类似点子的故事。

关于本文的作者:Wilfred Blanch Talman 是洛夫克拉夫特的好友之一。两人的友谊可以追溯到洛夫克拉夫特搬去纽约之前。但他本人似乎并不是个职业作家,小说创作也仅仅只为娱乐而已。此人在 1973 年的时候,还写过一本名叫 The Normal Lovecraft 的回忆录八卦洛夫克拉夫特的一些日常生活与婚姻生活的情况。他在书中表示洛夫克拉夫特的许多怪癖其实被洛夫克拉夫特自己以及其他人有意地夸大了 (但他的意见同样也被读者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


顺便吐槽:原文里用了个略生僻的词 Dominie (美国人对荷兰归正会的牧师的称呼) 。由于这个词是直接连着人名来的,我最早读的时候一直以为这个词是人名,于是左一个 Dominie Vanderhoof,右一个 Dominie Slott,还有一个 Johannes Vanderhoof,看的我一头雾水。尤其 Johannes Vanderhoof 这个名字刚出现的时候完全懵了,当时还前前后后地查书,想要搞清楚这两个 Vanderhoof 到底是啥关系,想来还是图样。

What the Moon Brings

月光下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译者:竹子


我恨月亮——也害怕它——因为当月光照耀在某些熟悉与可爱的场景上时,它偶尔会让那些景象变得陌生而又毛骨悚然起来。

那是一个阴森的夏夜,当时我正游荡在一座月光照耀下的古老花园里;那个阴森的夏夜里充满了具有催眠力量的花朵和由枝叶组成的潮湿海洋,它们带来无数狂野而又多彩斑斓的迷梦。当沿着浅浅的清澈溪流漫步的时候,我看见了些许泛着淡黄色光芒、略微有些异样的涟漪,就好像某些无法抗拒的急流正在将这片平静的水域拖向某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奇异海洋。这片被月亮诅咒的水域显得安静而又闪耀,明亮却又险恶,匆匆忙忙地奔流向某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而两侧那树荫遮蔽的堤岸上,白色的忘忧花1在让人迷醉的夜风中一朵接一朵地轻快地摆动着,接着绝望地随风飘落进流水里,惊恐地打着旋,从满是雕刻装饰的拱桥下穿行而过。它们那死去的平静面孔上带着一种不祥地顺从,直直地回望着我。

1

lotos blossoms ,即 Lotus,这个词在希腊神话中指忘忧果。是一种甜美的果实,只要吃了它,就会忘记往事,而陷入恍恍惚惚的昏睡状态。此外,这个词同时也有“睡莲”的意思,但是考虑到前文明确提到了堤岸上的 lotos。故采取了希腊神话中的意思。

我开始沿着堤岸奔跑,那些未知事物带来的恐惧与花瓣那死去面孔所散发的引诱一直侵扰着我的思绪,让人发疯。不加留意的双脚无情地碾倒了沉睡中的花朵。然而,我发现月光下的花园似乎没有了尽头;因为那些在白天里应该是高墙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片继续延伸开去的全新景象——树林与道路,花朵与灌木,石头偶像与东方古塔。闪烁着淡黄色光芒的溪流蜿蜒扭动着穿过了绿草茵茵的河岸与用大理石修建起来的古怪石桥。那些死去的忘忧花面庞张开双唇,悲伤地呢喃着,请求我跟着它们继续走下去,而我也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我跟随着溪流,看着它逐渐变成了小河,汇进了摇曳着苇草的沼泽,然后穿过满是闪亮沙砾的海滩,来到一片辽阔的无名汪洋前。

那可憎的月亮照耀在旷阔的海面上。刺耳的波浪中孕育着某些离奇诡异的芬芳。我看着那些忘忧花的面孔逐渐消失在海面上,期盼着能有一张网,那样我就能抓住它们,并从它们那里了解到那些月亮在黑夜里带来的秘密。但是当月亮渐渐西沉,平静的潮水开始渐渐从阴郁的滩涂上退去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些笼罩在月光之中的东西。我看见了波涛几乎无法覆盖淹没的古老群塔,看见了被绿色海藻妆点得色彩鲜艳的白色石柱。接着,我意识到这就是所有死者的归宿。这让我打了个寒颤,并且不再希望与那些忘忧花面庞对话了。

然后,我看见遥远的海面上有一只黑色的秃鹫从天空之中缓缓地降下来,滑翔着寻找一块可供落脚的巨大礁石。我倒是很乐意向他问些问题,向他打听一些我曾认识、但早已过世的人。如果他不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我倒是很想问问他,但他实在太遥远了,甚至当他飞近那块巨大的礁石时,我几乎已经无法看见他了。

因此,我看着潮水在西沉的月亮下逐渐退去,看着那些尖顶、高塔以及这座不断滴水的死城的屋顶。当看着这一切的时候,世界死去时散发的恶臭逐渐征服了先前那种奇异的芬芳,我的鼻孔开始皱缩,试图抵挡住这种令人不快的气味;因为所有墓地里的一切血肉都汇聚到了这个不知位于何处、早已被遗忘的地方,供那些浮肿的蛆虫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此刻,那轮悬在这些恐怖梦魇之上的月亮已经垂得很低了,但那些海里的浮肿蛆虫却一点儿也不需要月光的照耀。我看着那些涟漪,意识到蛆虫正在水面之下翻滚扭动,不由得感觉到了一股新的寒意从比那只秃鹫曾翱翔过的地方更加遥远的世界里传了过来,仿佛我的身体早在我的眼睛发现某个恐怖怪物之前,抢先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但我的身体并非毫无缘故的颤栗,因为当抬起眼睛望向远处时,我看见潮水已经退得非常低了,而那块我曾瞥见过它边缘的巨大礁石也因此显露出了大半。而当看着那块礁石的时候,我发现那并不是礁石,而是一顶黑色玄武岩王冠。这只巨大的王冠扣在一尊令人惊骇的雕像2上,而此刻雕像的前额正在昏暗的月光里泛着光泽。那尊雕像的丑恶蹄子肯定深深抓在下方数英里可憎的软泥之中。我一遍遍地尖叫着,唯恐雕像上那张隐在水下的面孔会逐渐从下降的水面上显露出来,唯恐当那轮睨视着我的狡诈月亮偷偷溜走之后,那双隐在水底的眼睛会探出水面直视着我。

2

原文是 eikon,怀疑是希腊语里的 eikōn,有图像、雕像的意思。

为了从这冷酷无情的东西面前逃走,我欣然走向那片散发着恶臭的浅滩,毫不迟疑。浅滩上,海中的蛆虫在满是水草的高墙与沉没的街道间狂欢盛宴、尽情享受着这个世界的死尸。

The End


本文写于 1922 年 6 月 5 日,后来被发表在 1923 年的 The National Amateur 。总的来说,本文是一篇不完整的片段——但他本人似乎并没有要把这个片段扩展成小说的意思。

和绝大多数洛夫克拉夫特先生创作的片段一样,本文也基于他本人某个梦境,因此描写的场景显得有些怪异离奇。不需要追问事情缘由结果,把它当作一个梦,看看就好了。

Winged Death

有翼死神

原著:H·P·洛夫克拉夫特 & 哈泽尔·赫尔德

译者:竹子

译者声明:

本译者英语水平有限,多数采取意译为主,不敢称精准,只求忠实。精通西文、看过原版者自然可发现该版的误译不符之处,务必请一一指正,在下也诚惶诚恐,虚心受教。故如有考据党希望详细考证,可向译者寻求英文原文,或者共同探讨。


Chapter I

橙色旅馆坐落在南非布隆方丹市火车站附近的主干道上。1932 年,1 月 24 日,星期天,四个人坐在旅馆三楼的一间房间里,充满恐惧地抖个不停。他们是旅馆老板乔治·C·提勒雷吉;中央车站的警员伊安·德·维特;当地的验尸官约翰尼斯·伯吉特;以及验尸官手下的医生,科尼利厄斯·冯·丘伦——虽然四个人都手足无措,但他是他们中最镇定一个。

房间的地板上有一具尸体,在夏季令人窒息的炎热里,它让人格外觉得不舒服。但那四个人害怕的并不是这具尸体。他们的视线游移在摆放着各种奇怪物件的桌子上,然后又转移到头顶的天花板上——有人用墨水在那片光滑的白色墙面上潦草地写下了一系列巨大而又凌乱的字母符号;偶尔,冯·丘伦医生会偷偷地瞟一眼自己左手捏着的那本包着皮封、已经磨旧的笔记本【注】。他们的恐惧被均匀地分散在一些东西上——包括那本笔记本,天花板上的潦草字迹,以及桌子上一瓶氨水里漂着的一只模样奇怪的死苍蝇。除此之外,在桌子上还有一瓶打开的墨水瓶,一支笔,一本便签薄,一只医生的药箱,一瓶盐酸,以及一只滚筒——里面装了四分之一满的黑色氧化锰。

【注:原文是 blank-book,准确的说应该是指那种有封皮,与普通书籍非常类似的笔记本。】

那本磨旧的皮封笔记本是地板上那个死人留下来的日记,读过日记后,他们很快就弄清楚了死者在入住旅馆时所登记的“加拿大,多伦多市,矿业资产,腓特烈·N·梅森”是个假身份。此外,日记还揭露了另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并且隐晦但令人毛骨悚然地暗示了更多更加恐怖的事情——但这些暗示,日记并没有说得很清楚,也没有达到完全令人信服的程度。然而,这种将信将疑,加上贴近阴郁非洲殖民地黑暗秘密的多年生活经历,让他们四个在一月灼人的炎热中抖个不停。

那本笔记本并不大,里面的字迹也很工整。不过,临近结尾部分的字迹明显反映出书写者有些心不在焉,精神紧张。记载在最前面的内容像是一系列零碎的记录——条目与条目之间的日期间隔没有丝毫规律可循——但后半部分的内容则变成了规律的每日记录。严格来说,它不能被称为日记,因为它只是按时间顺序记录了书写者在某件事情上的所有活动。在打开笔记本的那一刻,冯·丘伦就认出了死者的名字,因为在他的职业圈子里,这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而且这个名字通常都与发生在非洲的事情关联在一起。接着,他恐惧地发现这个名字与一起警方尚未侦破的卑鄙犯罪牵扯到了一起——在大约四个月前,有关那起犯罪的报道曾占满了各大新闻报纸的版面。然而,随着他继续读下去,那些恐惧、敬畏、嫌恶以及慌乱的感觉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基本上,下面这些文字就是医生在那间越来越让人作呕的阴森房间里大声朗读出来的内容——而当他读着这些文字的时候,另三个人烦躁不安地坐在椅子上,粗重吸着气,并且充满恐惧让视线在天花板、桌子、地板上的东西以及彼此之间来回游移。

医学博士托马斯·施劳伦怀特【注】的日记

【注:原文是 THOMAS SLAUENWITE, M.D. M.D.这个头衔 (Medicinae Doctor) 并非是一般的医生,虽然在不同国家的具体含义不同,但它通常表示是医科学生所能达到的最高学位,近似于理学博士(Ph.D),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头衔更重视医学研究而非医疗实践。】

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的哥伦比亚大学无脊椎动物系教授亨利·萨金特·摩尔博士遭遇的令人同情的惩罚。待我死后阅读,以便让公众了解我的复仇;否则,即便我的复仇成功了,事情也不会归咎到我的头上。

1929 年 1 月 5 日——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杀掉亨利·摩尔博士。而最近的一起意外让我意识到该怎样实现这个计划。从现在开始,我会持续记录所有行动;因此这会是这本日记的开端。

将我逼到这地步的原因已无需多说,因为公众中那些消息灵通的人肯定都对那些至关重要的事情有所耳闻。我于 1885 年出生在新泽西州特棱顿市,父亲是过去生活在南非,特兰斯瓦省比勒陀利亚【注】的保罗·施劳伦怀特医生。从医是我们家族的传统。在父亲的引导下,我选择专攻了非洲热病的治疗 (他于 1916 年我参加南非军团在法国服役时去世了) ;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我将许多时间花在了研究上,因此从纳塔尔省的德尔班市到非洲的赤道地区,我都去过。

【注:Pretoria,现南非首都,2005 年已改名为茨瓦内。】

我在蒙巴萨研究出了关于弛张热【注 1】传播与发展的新理论,期间仅仅只是略微参考了几篇我在自己所居住的房子里找到的,由已故医官【注 2】诺曼·索隆爵士写下的论文。在发表了自己的结论后,我一鸣惊人,成为了著名的权威人士。有人告诉我,如果我能够加入南非籍,就能够在南非的医疗服务体系里谋到一个几乎至高无上的位置,甚至还可能拿到骑士头衔,因此我做了该做的事情。

【注 1:热型中的一种。准确的说,弛张热并不是一种疾病,而是几类疾病共有的表现症状。】

【注 2:government physician】

后来发生了那件让我打算杀掉亨利·摩尔的事情。这个男人是我多年的同窗与朋友,不论在美国还是非洲他都与我有密切的来往。而他却故意阻挠我宣扬自己的理论;宣称诺曼·索隆爵士在我之前就已经提出了这一新理论的所有重要细节。虽然我就参考诺曼爵士的文献一事做出了解释说明,但他却向其他人暗示说我从文献里发现的信息远比我坦诚的要多得多。为了佐证自己的荒唐举报,他展示了某些诺曼爵士的私人信件,借此证明那位老人曾经探索过这一领域;如果不是因为突然逝世,诺曼爵士可能很快就会发表自己的观点。虽然觉得有些遗憾,但我愿意承认确有其事。然而,我不能原谅的是,他居然嫉妒到怀疑我提出的新理论是从诺曼爵士的文件里偷来的。英国政府【注】表现得非常明智,他们并没听信这些诽谤,但却中止了几乎已经确定下来的委任令与骑士头衔,因为我提出的理论虽然属于原创,但实际上并非是新发现。

【注:当时南非还在英联邦内部,属于自治领地。】

我很快发现自己在非洲的职业生涯遇到明显的阻碍;然而我已经将自己所有的希望全都放在这件事上,甚至为此放弃了美国国籍。位于蒙巴萨的政府办公部门换上了一幅明显的冰冷面孔,而那些与诺曼爵士打过交道的人更是格外的冷淡。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决心迟早要报复摩尔,但当时我还不确定该怎么做。他嫉妒我年纪轻轻就声名显赫,并且利用他与诺曼爵士过去的书信联系毁了我。当初,是我亲自将他的关注引向非洲,是我指导并激发他,让他最终成为了非洲昆虫学界小有名气的权威。但是,即便是现在,我也不否认他的确有着不俗的成就。我造就了他,反过来,他却毁了我。现在——有一天——我会毁掉他的。

发现自己在蒙巴萨失势后,我在内陆申请到了现在的职位——这份新工作在蒙冈加,距离乌干达边境只有五十英里的地方。这里是棉花和象牙的商站,除我之外只有八个白人。一个惹人厌的贼窝,几乎就在赤道上,这里能找到人类已知的每一种热病。有毒的蛇类与害虫无处不在,有些黑鬼染上的病你都不会在医学院以外的地方听说过。但我的工作并不辛苦,而且我有许多时间计划报复亨利·摩尔。我把他编写的那本《中南非洲双翅目》放在了书架上显眼的位置,因为我觉得这是件很可笑的事情。我觉得这本书实际上是本标准手册——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威斯康辛大学都在用它——但它提到的要点实际上有一半都出自我的建议。

上个星期遇到一件事让我确定了杀死摩尔的方法。我在从乌干达过来的一支队伍里见到了一个黑人病人。他得了一种我还无法诊断的怪病。这个人精神萎靡,体温非常低,而且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拖着步子走路。大多数人都害怕他,说他中了某种巫医的诅咒;但翻译各波说他是被一种昆虫给咬了。我没法想象那是什么虫子——因为我只在病人的手臂上找到了一个细微的刺孔。不过,那个刺孔是鲜红色的,周围有一个紫色的环。那副鬼怪模样——我一点儿也不纳闷那些小伙子们为何觉得他中了黑魔法。他们似乎曾经见过这样的病例,并且说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救他。

商站里的一个盖拉族伙计,年纪较大的恩库如,说那肯定是魔鬼蝇咬的,它会让受害者逐渐消瘦,然后死掉。如果受害者死掉的时候,魔鬼蝇还活着,它就会夺走死者的灵魂与人格——在所有他喜欢、不喜欢、以及在意的东西周围飞来飞去。真是个奇怪的传说——但我不知道当地有什么昆虫能够如此致命。我给那个黑人病人——他的名字叫梅维纳——打了一针奎宁,然后采集了他的血液样本进行测试,但没什么进展。肯定存在有某些微生物,但我甚至都没办法粗略地分辨出来。最接近的东西是被采采蝇【注】叮过的牛、马和狗身上发现的杆菌;但采采蝇不会叮咬人类,而且这里也太偏北了,不会出现那种昆虫。

【注:tsetse-fly,学名舌蝇 (Glossina) ,一种非洲的吸血蝇类,传播锥虫病(昏睡症)。此处描述略有错误,锥虫病其实是由寄生虫而非细菌引起的,而且采采蝇会叮咬人类。】

不过,重要的是我决定如何杀掉摩尔了。如果这片内陆地区的害虫真的像那些土著所说的一样有毒,那么他将会收到一个装有这些昆虫的包裹——包裹必须是由他不会起疑的人寄过去的,而且寄件人还必须反复保证这些昆虫是无害。在研究这种未知昆虫的时候,我相信他会抛掉所有的戒备——然后,让我们来看看大自然会如何完成接下来的事情!想要找到一只让那些黑人如此害怕的昆虫应该不会太难。先让我看看可怜的梅维纳会遭遇些什么——然后再去找我的死亡使者。

1 月 7 日——我已经给梅维纳注射了我知道的每一种抗毒素,但他没有好转。他开始出现突发性的颤抖。在颤抖时,他会恐惧地大喊大叫,说自己死后,自己的灵魂会进入咬他的那只昆虫体内。但在不颤抖的时候,他依旧保持着那种半昏迷的状态。心跳很有力,因此我或许能将他救过来。我至少应该试试看,因为他很可能会带我找到自己被叮咬的地方——没人比他更合适做这件事了。

与此同时,我要写信给林肯医生,这儿的前任医官。因为批发商的领队艾伦说他对当地的疾病有很深的了解。如果有白人知道魔鬼蝇,他肯定是其中的一个。他现在在奈洛比,一个黑人跑腿应该能在一个星期内帮我弄到回复——大半旅程都能走火车。

1 月 10 日——病人的状况没有变化,但我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在等候林肯消息的时候,我勤快地阅读了当地的健康记录,并且在一卷很老的记录里有了新发现。三十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流行病,并且杀死了数千名乌干达的土著。瘟疫的源头被确证为一种名叫“须舌蝇”【注 1】的罕见蝇类——这种蝇类与“刺舌蝇”【注 2】,也就是采采蝇,是近亲关系。它生活在河流与湖泊岸边的灌木从里,靠吸食鳄鱼,羚羊以及其他大型哺乳动物的血液为生。如果这些动物得了锥虫病,也就是昏睡症,它就会携带上病原体,并且在三十一天的孵育后,变得极具传染性。然后在接下来的七十五天里,它叮咬的任何东西都难逃一死。

【注 1:Glossina palpalis,根据二名法,Glossina,舌蝇属,palpalis 有须的,因此是须舌蝇。】

【注 2: Glossina marsitans,原文此处有误,应该是 morsitans,有小刺的。】

毫无疑问,这就是黑鬼们口里所说的“魔鬼蝇”。现在,我知道该找什么了。希望梅维纳能挺过来。四五天后就能收到林肯的消息——他成功应对过这样的事情,并且因此远近闻名。我最头疼的问题是如何让摩尔在收到这类苍蝇不会立刻认出来。该死的,他实在很博学,我觉得任何实际记录在案的东西他都会知道。

1 月 15 日——刚刚收到林肯的来信,他证实了所有关于须舌蝇的记录。他有办法救治昏睡症,而且有过许多成功的病例——只要病症没有发展晚期。治疗方法是肌间注射锥虫胂胺。但梅维纳是在大约两个月前被叮咬的,我不知道这种方法能否奏效——但林肯说有十八个月被救活的记录,所以或许还不算太晚。林肯送来了一些他的药剂,所以我刚才给梅维纳来了一剂猛药。病人现在已经昏迷了。他们从村庄里把他的正妻【注】给带来了,可他甚至都认不出她来。如果他恢复了,他肯定能告诉我那些苍蝇在哪儿。根据报告,他是个伟大的鳄鱼猎人,乌干达对他来说就是本打开的书。我得明天再给他一针。

【注:principal wife ……】

1 月 16 日——梅维纳今天似乎好转了一点,但他的心脏活动减缓了一些。我会继续注射,但不能过量。

1 月 17 日——出现了明显的康复。在注射后,梅维纳睁开了眼睛,而且出现了有意识的症状,但依旧很迷糊。希望摩尔不知道锥虫胂胺。他很可能不知道,因为他没学过多少医学方面的知识。梅维纳的舌头似乎很僵硬,但我觉得只要能弄醒他,这种症状就会消失。我不担心睡个好觉,但不是这样。

1 月 25 日——梅维纳几乎治愈了!再有一个星期,我就能让他带我去丛林里。刚开始的时候,他很害怕——害怕那只苍蝇会在他死后带走他的人格——但等我告诉他,他会好起来后,他终于高兴了起来。他的老婆,乌高,把他照料得很好,我也能休息一会儿了。然后就去找死亡使者!

2 月 3 日——梅维纳现在已近好了,我已经和他说过找苍蝇的事。他害怕靠近那东西叮咬他的地方,但我准备利用他对我的感激。此外,他觉得我治愈疾病,就能保护他免于疾病。他的胆子足以让白人感到羞愧——毫无疑问,他会去的。我告诉批发商领队说这是为了本地的健康事业着想,这样就能抽身离开了。

3 月 12 日——终于到了乌干达。除了梅维纳,还有五个伙计,但全都是盖拉族的人。在说清楚梅维纳的遭遇后,我根本雇不到愿意接近目的地的当地黑人。这片丛林是个极度险恶的地方——弥漫着有毒的水汽。所有湖泊看起来都是死水。在有个地方我们遇到了一些非常巨大的废墟,就连那几个盖拉人也绕了个大圈子躲开了那些遗迹。他们说那些巨石比人类还要古老,“外面来的渔夫”【注 1】——天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曾经常常在那里出没,将它们当作营地,而且那里也是邪神撒多古瓦和库鲁鲁【注 2】的前哨。现如今,他们所说的事情给我留下了些许险恶的影响,并且不知怎么地与那些恶魔蝇联系在了一起。

【注 1:The Fishers from Outside】

【注 2: Tsadogwa and Clulu,应该能认出是哪两个邪神。】

3 月 15 日——今天早晨抵达了莫洛洛湖——梅维纳被咬的地方。那是个飘着绿色泡沫,就像是地狱的地方。到处都是鳄鱼。梅维纳装好了一个用细线编织的捕蝇器,里面放了鳄鱼肉当作饵料。捕蝇器有个很窄的入口,猎物一旦进去,就找不到出来的路。虽然这些东西很蠢,但也很致命,贪婪地想要找到鲜肉或者血液。希望能捉到足够的数量。我觉得我必须拿它们做些实验——找到一个方法改变它们的模样,这样摩尔就不会认出来了。或许,我能让它们与其他种群杂交,产生一个同样具有疾病携带能力的奇怪杂交种。让我们看看。我必须等等,但我现在不着急。等我准备好了,我会让梅维纳找些感染的肉来喂我的死亡使者——然后就送去邮局。要弄到感染源应该不是问题,这个国家是个实实在在的害虫窝。

3 月 16 日——运气不错。两个笼子都满了。五个精力充沛的样本。翅膀闪亮得就像是钻石一样。梅维纳把它们都装进了一个大些的罐子里,然后盖上了一个封得很紧的网格封口。我觉得能抓到这些东西正是时候。我们能非常顺利地把它们弄到蒙冈加,不会遇到任何问题。有许多鳄鱼肉当作它们的食物。毫无疑问,它们全都——或者大多数都——感染了。

4 月 20 日——回到蒙冈加,忙着在实验室里工作。已经给普勒托利亚的乔斯特博士送去了一些采采蝇进行杂交实验。这样的杂交,如果能够奏效,应该能够产生非常难辨认同时又和须舌蝇一样致命的杂交种。如果不奏效,我会试试内陆找到的其他一些双翅目昆虫,而且我给尼扬圭的范德韦德博士送了一封信,想要些刚果种。我总算不必让梅维纳找更多感染的肉了;我已经能培育冈比亚锥虫了,我从上个月拿回来的肉里提取到了这种寄生虫,能在试管里一直繁衍下去。等时间合适,我会用它们感染鲜肉,好好喂养我的有翼使者——然后,一路顺风!

6 月 18 日——今天收到了乔斯特寄给我的采采蝇。用来饲养的笼子在很早前就准备好了,现在我要开始挑选。打算用紫外灯来加速生命周期。幸运的是,我所需要的都是工作中常用的设备。当然,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少数人的愚昧无知让我能够很轻易地掩饰自己的目的,假装自己仅仅只是为了医学目的研究现存的种群。

6 月 29 日——杂交种能够繁衍!上个星期三产生了大量卵,现在我有非常好的幼虫。如果成虫看起来和幼虫一样奇怪,我就没什么要做的了。我准备把不同的种群分装到编好号的笼子里。

7 月 7 日——新杂交种!形态上的伪装非常成功,但翅膀的光泽依旧显示它们是须舌蝇。胸节依旧隐约有采采蝇的条纹。个体之间有细微的差异。目前全都给它们喂食了感染后的鳄鱼肉,等不育处理后,会在一些黑人身上试验效果——当然,这件事得看起来像是意外。这附近有许多中等毒性的昆虫,想要不引起怀疑易如反掌。等我的男仆巴塔送早餐过来时,我会放一只在封闭好的起居室里——我自己要做好保护。等它完成工作后,我会抓住或拍死它——它反应很迟钝,所以这事不难——也能用在房间里灌满氯气毒死它。如果这次不能奏效,我会一直试到奏效为止。当然,我得准备好锥虫胂胺,免得我自己被咬了——但我得小心避开被咬到,毕竟没有哪种抗毒素是肯定奏效的。

8 月 10 日——不育种成熟了。成功地让巴塔被叮了一口。在他身上抓住了苍蝇,放回了原来的笼子。用碘酒缓和了疼痛,可怜的家伙还是很感激我的所作所为。明天得在批发商的信使甘巴身上试试另一个变种。这将是我敢做的所有测试了,但如果还需要更多试验,我能带些样本去乌卡拉,拿到更多的数据。

8 月 11 日——没能叮到甘巴,但活捉了那只苍蝇。巴塔似乎和平常一样,他被叮的背部也没有出现疼痛的迹象。在再拿甘巴做试验前得先等等。

8 月 14 日——范德韦德博士寄来的昆虫终于到了。整整七种不同的样品,其中有一些有毒。准备好好喂养,以免采采蝇的杂交种不能起作用。其中有一些样品,看起来非常不像是须舌蝇,但问题是它们可能没办法获得能够繁衍的杂交种。

8 月 17 日——今天下午叮到了甘巴,但不得不在他身上杀死了苍蝇。它叮在了甘巴的左肩上。我掩饰了叮痕,和巴塔一样,甘巴也很感激我的所作所为。巴塔没发生变化。

8 月 20 日——甘巴目前没有变化——巴塔也没有。正在试验一些新的伪装方法弥补杂交的不足——通过染色改变须舌蝇那种非常容易辨认的闪光。能染成蓝色最好——我有东西能碰在一大群昆虫上。从普鲁斯蓝和腾氏蓝【注】——铁氰配合物盐——开始。

【注:两种常用的蓝色染料。从分子结构上说,两者是通过不同工艺方法获得的同一种化合物,但由于工艺上的差别 (主要是杂质不同) ,在染料生产早期两者的颜色会有一些差别。现在两者已经被视为同义词。】

8 月 25 日——巴塔今天抱怨说背疼——病症可能已经发展了。

9 月 3 日——试验有了重要进展。巴塔出现了昏睡的迹象,并且说他的背一直疼。甘巴觉得自己被叮过的肩膀有些不太舒服。

9 月 24 日——巴塔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开始担心被叮的事情了。他觉得那肯定是一只魔鬼蝇,并且哀求我杀死它——因为他看见我抓住它了——他一直哀求,直到我谎称那只苍蝇在很早以前就死了。他说他不想死后让灵魂被那只苍蝇带走。我给他皮下注射了一针纯水,让他保持信心。显然,那只苍蝇保持了须舌蝇所有的特性。甘巴也倒下了,出现了巴塔的所有症状。我或许会给他打一针锥虫胂胺,毕竟苍蝇的效果的已经得到了很好的验证。不过,我会让巴塔继续病下去,因为我想大致了解一下这种病需要多久才能杀死病人。

染色试验进展得很顺利。一种亚铁氰化铁【注 1】的同分异构体【注 2】混合上一些钾盐能够溶解在酒精里,然后喷在昆虫身上,效果极好。能够将翅膀染成蓝色,但不太会影响胸节,即使向样品洒水也不会冲掉。有了这种伪装,我能用已有的采采蝇杂交种,不需要更多的试验了。就算摩尔很机灵,他也不会认出一只有着蓝色翅膀与类似采采蝇胸节的苍蝇。当然,染色的事,我一直严格保密。以后,蓝苍蝇的事不能和我有半点联系。

【注 1:即上面提到的普鲁士蓝与腾氏蓝】

【注 2:具有相同分子式但结构不同的另一种化合物。】

10 月 9 日——巴塔已经陷入昏睡,被安置到了他的床上。已经给甘巴注射了两个星期的锥虫胂胺,觉得他会好起来的。

10 月 25 日——巴塔的情况非常糟糕,但甘巴几乎已经好了。

11 月 18 日——巴塔昨天死了。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如果联系上本地传说与巴塔一直害怕的东西,这件事让我的确有点儿打颤。在巴塔死后,我返回了实验室,并且听到 12 号笼子里传来一阵极度奇怪的嗡嗡声与撞击声。叮咬巴塔的苍蝇就关在那只笼子里。那只苍蝇似乎发了疯。但当我出现在笼子前时,它却静止了下来——停在金属线编的网子上,以一种非常古怪的方式盯着我。它将几条腿伸过网子,显出一副很迷惑的样子。等我与艾伦吃过晚饭再回来后,那只苍蝇已经死了。显然它发了疯,在笼子里撞死了自己。

这事的确有些奇怪,尤其是发生在巴塔刚死的时候。如果有黑人看见这事,他肯定觉得是苍蝇吸收了那个可怜家伙的灵魂。我得尽快把染成蓝色的杂交种寄出去。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杂交种似乎比纯种须舌蝇更致命。巴塔在感染了三个月零八天后就死了——但这里面还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我几乎有些希望自己没去治疗甘巴了。

12 月 5 日——忙着计划如何将我的使者邮寄给摩尔。我必须让它们看起来是由某个读过《中南非洲双翅目》的无私昆虫学家寄过去的,而且这个昆虫学家还想让摩尔来研究研究这种“无法确认的新物种”。我还要在包裹里反复保证这种蓝色翅膀的苍蝇是无害——长久以来,土著们的经验已经“证明”这一点了。摩尔会放松警惕,然后迟早会有一只苍蝇叮了他——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最早的结果,我可能得指望那些住在纽约的朋友们写信告诉我了——他们时不时地还会写信给摩尔。重要的是,我不能对他的病产生丝毫兴趣。我应该在一次旅行时寄出苍蝇,但这么做的时候一定不能被认出来。最好的计划是前往内陆进行一次长途旅行,蓄上胡子,装成一个到访的昆虫学家,在乌卡拉把包裹邮过去,然后在回来前剃掉自己的胡子。

1930 年 4 月 12 日——完成长途旅行返回蒙冈加。所有事情都很顺利——像钟表一样精准。不留痕迹地把苍蝇寄给了摩尔。12 月 15 日圣诞节假期开始,立刻带着合适的东西出发了。做了一个非常好的包裹,里面有感染过的鳄鱼肉作为食物喂养使者们。二月底的时候,我已经蓄起了足够胡子,能刮成范戴克式的胡子【注】了。

【注:Vandyke,因十七世纪画家安东尼·范戴克闻名的胡子样式,包括上嘴唇的八字胡和下巴的短尖髯,比如列宁那样的胡子】

3 月 9 日抵达乌卡拉,用商站的机器打印了一封信寄给摩尔。在信上签了个“内维尔·维兰-哈尔”的名字,自称是来自伦敦的昆虫学家。我觉得我挑了个恰到好处的由头——一位科学界同僚的个人兴趣,仅此而已。我特意强调了样本“完全无害”,但巧妙地把这种强调伪装成了随意之举。没有人会起疑。一进灌木丛就刮掉了胡子,因此所以等我回来的时候就不会有不均匀的晒痕了。除开一小段沼泽路程外,没雇本地土著挑夫——我带一个背包就能创造奇迹,而且我的方向感很好。幸好我过去经常旅行。虽然延长了在外旅行的时间,但我解释说是一些热病患者请我治疗,并且在穿过灌木地带时走错了方向。

而现在就是在心理上最艰难的部分了——等待关于摩尔的消息,并且不要显出丝毫的紧张。当然,他有可能在毒性耗尽前都没被叮上一口——但考虑到他的鲁莽性格,这种事情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在他对我做了那些事情后,他罪有应得,而且还应该更糟。

1930 年 6 月 30 日——啊哈!第一步已经奏效!刚才非常偶然地从哥伦比亚大学的戴森那里听说摩尔收到了一些来自非洲的蓝翼苍蝇,而且他对这些苍蝇感到非常困惑!没听说被叮的事情——但按照我印象中摩尔的草率风格,这事不用多久就会发生。

1930 年 8 月 27 日——剑桥的莫顿来信。他说摩尔觉得非常疲倦,并且告诉他有一只昆虫在他脖子后背上叮了一口——那种昆虫是六月中旬收到的奇怪新样本。我成功了吗?显然,摩尔没有将自己的虚弱的被叮咬联系在一起。如果这是真的,摩尔肯定是在感染期内被叮咬了。

1930 年 9 月 12 日——成功了!另一封来自戴森的信说摩尔的情况已经非常让人担心了。他现在觉得自己的病与他在 6 月 19 日中午前后遭到的叮咬有关。那种昆虫让他觉得非常迷惑。他正在努力联系寄来包裹的“内维尔·维兰-哈尔”。寄出去的苍蝇中有百分之二十五活到了他拆包裹的时候。有些在叮咬时逃跑了,但邮寄时产下的卵孵化出了幼虫。戴森说他在非常小心地培育这些幼虫。等到幼虫成熟,我猜他就会确定那是须舌蝇杂交种了——但那对他没什么用处。但他肯定会想知道蓝色的翅膀为什么不会遗传。

1930 年 11 月 8 日——有半打朋友的信件都提到摩尔染上了非常严重的疾病。戴森的信今天到了。他说那些幼虫发育成的杂交种让摩尔感到非常困惑,他开始觉得这些杂交种的亲本所拥有的蓝色翅膀是人为造成的。他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必须躺在床上。没有提到使用锥虫胂胺。

1931 年 2 月 13 日——不太好!摩尔越来越糟,而且似乎不知道治疗方法,但是我觉得他在怀疑我。上个月莫顿的一封信让我觉得非常害怕,他没有提到摩尔;现在戴森——也非常勉强地——说摩尔对整件事情有了些头绪。他用电报找过“维兰-哈尔”——伦敦,乌卡拉,奈洛比,蒙巴萨还有其他地方——当然,他什么也没找到。我猜他告诉了戴森自己的怀疑对象,但戴森还不太相信。恐怕莫顿相信了。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做好计划,彻底抹掉自己的身份。开展得这么顺利的职业生涯居然这样结束了!我想我会回南非去,同时悄悄地在那里把积蓄转到我的新身份下——“加拿大,多伦多,矿业资产,腓特烈·那斯弥司·梅森”。得给这个身份找一个新签名。如果不用采取这一步,我也能很容易地把积蓄转移到现在的身份下。

1931 年 8 月 15 日——已经有半年了,依旧没有结果。戴森与莫顿——还有其他几个朋友——似乎不再给我写信了。旧金山的詹姆斯医生偶尔会从摩尔的朋友那里听说些消息。他说摩尔现在几乎完全昏迷了。五月以来,他就没办法走路了。能够说话的时候,他总抱怨冷。但这时候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不过他们觉得他依旧还有微弱的意识。毫无疑问,冈比亚锥虫在他体内繁殖——但他比我周围这些黑鬼撑得更久些。巴塔只活了三个月零八天。而现在距离摩尔被咬的时候已经有一年多了。上个月听说有人密集地在乌卡拉搜寻“维兰-哈尔”。不过,我觉得自己没必要担心,因为现在没有线索能够指向我。

1931 年 10 月 7 日——终于结束了!在《蒙巴萨公报》上看到了新闻。摩尔于 9 月 20 日死亡。他死前出现了一连串突发的剧烈颤抖,而且体温大幅度低于正常值。终于等到了!我说过我要杀了他,而且我做到了!报纸用足足三栏的内容报道了他漫长的疾病发展过程与最终的死亡,同时也提到他们并没有找到“维兰-哈尔”。显然,摩尔在非洲的名气要比我想象的大。如今专家已经根据存活的样本与发育的幼虫明确鉴定了叮咬他的昆虫,他们也发现了给翅膀染色的把戏。人们普遍认为那些苍蝇就是为杀死摩尔而准备并邮寄过来的。似乎摩尔向戴森提起过某些怀疑对象,但后者——以及警方——由于缺乏证据,依旧在这件事情上保持秘密。他们拜访了摩尔所有的敌人,《联合报》暗示说“一起可能涉及某位国外著名医生的调查即将展开”。

报道的最后面提到了一件事——毫无疑问,那只是哗众取宠的记者编造的廉价传说——但却让我奇怪地打了个寒颤。因为我想起了那些黑人的传说,还有巴塔死时那只苍蝇突然发疯的事情。摩尔死的那天晚上似乎发生了件怪事;就在护士从位于布鲁克林的摩尔家中打电话给戴森,通知他摩尔的死讯前,戴森被一只有着蓝色翅膀的苍蝇给吵醒了——不过那只苍蝇立刻就从窗口飞走了。

但最让我担心的还是这件事在非洲的发展。一些住在乌卡拉的人记得有个蓄胡子陌生人打印了一封信,并且邮寄了包裹。警察部队正在全国范围内搜寻任何载过那个陌生人的黑人。我没有雇佣多少黑人,但如果警察询问了带我经过尼基尼丛林带的乌班德人,那么我就必须得解释一些我不想提的事情了。似乎是时候消失了;我觉得自己应该明天就辞职,并且准备好去那些没人知道的地方。

1931 年 11 月 9 日——费尽力气让他们同意了我的辞职申请,不过直到今天才放行。我不打算立刻离开,因为担心会加重其他人的怀疑。上个星期从詹姆斯那里听到了摩尔的死讯——但全都是在报纸上读过的内容,没什么新鲜的。他生活在纽约的朋友很少提到细节,但他们都提到搜寻调查工作正在展开。我那些居住在美国东部的朋友没有来信。摩尔肯定在丧失意识前散布了些非常危险的推论——但他没办法给出哪怕一丁点证据。

不过,我得确保万无一失。星期四我就启程去蒙巴萨,到那里后再搭一艘轮船南下去德尔班。然后,我会从公众视线里消失——但很快矿业资产的经纪人,来自多伦多的腓特烈·那斯弥司·梅森就会出现在约翰内斯堡。

这就当作日记的结尾吧。如果事情发展到最后我没有被怀疑,那么它将按照我写日记时的最初打算保留下来——等我死后,把那些人们不知道的事情都披露出来。但是,另一方面,如果那些推论一直持续下去,并且有了实际的线索,那么它会证实和澄清那些模糊指控,并且填补上许多重要并且让人困惑的缺口。但是,当然,如果这本日记真的威胁到了我,我肯定会销毁它的。

好了,摩尔已经死了——他罪有应得。现在托马斯·施劳伦怀特医生也死了。等到这具原本属于托马斯·施劳伦怀特的身体死亡后,公众就会阅读到这份记录了。


Chapter II

1932 年 1 月 15 日——新的一年——我实在不想再度打开这本日记本。这一次,我写日记只是为了舒缓紧张的神经。这件事情已经彻底结束了,那些还有什么事情没完的想法实在是太荒唐了。我现在住在约翰内斯堡的瓦尔旅馆里。登记时用的是我的新名字。目前还没有人质疑我的身份。进行了几次生意上的洽谈,没什么结果,只是为了保持自己矿业经纪人的身份。不过我觉得自己没准能在这一行干下去。过一阵子会去多伦多,我打算为自己虚构的过去准备一些材料。

不过让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情——今天中午有一只虫子闯进了我的房间。当然,我最近做了各式各样与蓝色苍蝇有关的噩梦,但那只是之前的精神紧张在作怪。但这件事情是在我清醒时发生的,而且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它。那只苍蝇在我的书架周围嗡嗡地飞了足足一刻钟,虽然我想要抓住它或者拍死它,但都没有成功。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它的颜色与模样——因为它有着蓝色的翅膀,而且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很像是我通过杂交方法得到的死亡使者。实际上,我完全不知道这只虫子是怎么出现的。那些没寄给摩尔的杂交种——不论有没有感染——都被我处理掉了,而且我也不记得有虫子逃跑过。

这会是一场幻觉吗?或者在摩尔在布鲁克林被叮咬之后,有虫子逃了出来,并且飞回了非洲?那个荒唐的故事的确提到在摩尔死的时候,有一只蓝苍蝇吵醒了戴森——毕竟,有苍蝇存活下来,并且飞回非洲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蓝色染料应该还会粘在它们的翅膀上,因为我制作的色素几乎和纹身染料一样是永久粘附的。通过排除法,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但它会出现在这么南的地方实在是很奇怪。或许是采采蝇神经系统里遗传的回家本能在作怪。毕竟,它是在南非诞生的。

我必须提防不要被叮了。当然,如果那只苍蝇的确是从摩尔那里逃出来的,那么它体内最初的毒素早就已经耗尽了;不过,它从美国飞过来的时候肯定叮了别的东西,而它在经过中非的时候很可能获得上了新的感染。事实上,这很有可能;因为它有一半的须舌蝇血统,遗传会很自然地把它带回乌干达,并且寻回所有的锥虫寄生虫。我还剩下些锥虫胂胺——我舍不得扔掉药箱,虽然它可能拖累我——不过在研究过这方面的问题后,我不像以前那样相信这种药物的疗效了。它是一线希望——它肯定救活了甘巴——但依旧有大可能会失败。

那只苍蝇碰巧飞进我的房间实在是太奇怪了,让人害怕——非洲那么大!神经紧张碰巧到了临界点。我觉得如果它回来的话,我肯定要杀了它。它今天能逃过去已经让我很吃惊了,因为通常情况下,这些苍蝇非常蠢,而且很容易抓住。会不会纯粹是幻觉呢?最近炎热的天气让我心烦意乱,以前从没这样过——就算是在乌干达。

1 月 6 日——我是不是疯了?那只苍蝇今天中午又来了。它表现得非常怪异,让我摸不着头脑。那一定是我的幻觉,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只嗡嗡响的虫子的举动。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径直朝着我的书架飞过去——在一本摩尔编写的《中南非洲双翅目》飞了一圈又一圈。有时候,它会停在书的顶部或者书籍上,有时候它会冲着我飞过来,然后在我用折着的纸打中它前快速飞开。我从未见过那些愚蠢有毒的非洲双翅目昆虫会这么狡猾。我花了将近半个小时去抓那只该死的东西,但它最后从纱窗上一个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小洞里钻出去飞走了。有几次,我觉得它在有意嘲笑我,它会飞进我的武器能够到的范围,然后在我攻击前巧妙地躲开。我必须保持理智清醒。

1 月 17 日——要么是我疯了,要么就是这个世界上的概率论突然失效了。快中午的时候,那只该死的苍蝇又从某个地方飞了进来,开始嗡嗡地绕着我书架上那本摩尔的《双翅目》转圈。我再次试图抓住它,然后昨天的事情又重演了一遍。最后,那只虫子落在了我桌子上的墨水瓶边,蘸了蘸墨水——只沾在脚上与胸节,却没让翅膀碰到墨水。然后它飞到了天花板上,停了下来——开始在一块凸出的补丁周围爬了起来,同时留下了一道墨迹。过了一会儿,它会飞一小段路,然后在墨迹外留下了一个墨点——然后它直直地冲到了我的面前,接着又在我即将抓住它时嗡嗡地飞走了。

整件事情让我觉得极度怪异,不祥,让人害怕——甚至我都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当我从各个角度观察天花板上的墨迹时,它似乎变得越来越眼熟了。接着,我突然意识到那是一个非常完美的问号。还有什么手段会比这个符号更加恶毒和恰当呢?我没有昏过去真是个奇迹。目前,旅馆的服务生还没有注意到那个符号。下午和晚上都没有看见那只苍蝇,不过我把墨水瓶紧紧地关上了。我觉得自己正被那些策划杀死摩尔的念头折磨着,那些念头让我产生了病态的幻觉。或许根本就没有苍蝇。

1 月 18 日——我究竟闯进了怎样的噩梦?今天发生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正常——**一个旅馆服务生看到了天花板上的那些符号,证明那都是真的。**今天上午大概 11 点钟的时候,我正在写一份手稿,然后一个东西冲进了墨水瓶里,接着在我看清楚之前,它又再度飞了出来,冲上了天花板。我抬起头,看见那只该死的苍蝇正停在天花板上,就停在之前的那个位置上——随后,它又爬出了一系列曲线和转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折好一张报纸等着那东西靠近再出手。但在爬了几个转弯后,它飞进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消失了。而当我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那块面目全非的灰浆时,我看见那个新的墨迹是一个巨大而且绝对不会认错的数字“5”。

我感觉到了一种自己没办法完全解释的,难以言喻的威胁意味。有那么一会儿,我几乎要昏厥过去。然后我下定决心,采取了积极的步骤。我去一家化学品商店买了一些树胶与其他用来制作粘虫陷阱的原料——以及一个一模一样的墨水瓶。回到房间后,我往新墨水瓶里倒进去了带粘性的混合液,然后放在了老墨水瓶的位置上,并且把盖子敞开着。然后,我努力集中精神读了些书。大约三点钟的时候,我又听见了那只该死的虫子,并且看见它在新墨水瓶上打圈。它下降靠近了粘性的表面,但没有去碰它。随后,那只虫子又直直地冲我飞了过来——并且在我动手前躲开了。接着,它飞向书架,在摩尔的论文前转圈。这个闯进来的虫子在那本书前转圈的时候,我总觉得其中另有深意,而且像是魔鬼般可怕。

最后发生的事情最为可怕,那只虫子飞向敞开的窗户,并且开始有节奏地撞击着纱窗。它连续地撞了几下,每次撞击都保持相同的间隔,然后再停顿一下,如此反复。它做出的这种表现让我在一段时间内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但随后我靠近了窗户,准备杀死那只恶毒的东西。和往常一样,没有成功。它只是飞过房间,来到一盏灯的边上,然后继续在硬纸板灯罩上进行同样的撞击。我开始有点儿绝望了,于是关上了所有的门以及那些纱窗上有难以察觉孔洞的窗户。我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杀死这只坚持不懈的虫子,它的纠缠正让我的脑子变得越来越混乱。然后,当我下意识地数数时,我开始注意到它每一串撞击都正好是下。

五——那正好是它早上用墨水在天花板上爬出来的数字!这当中有什么令人信服的联系吗?这个想法是太疯狂了,因为那意味一只杂交出来的苍蝇有着人类的智力,而且知道该如何书写数字。人类的智力——这不正让人想起乌干达的黑人们讲述的最原始的传说么?而且它在躲避我攻击时灵巧得让人憎恶,一点儿也不像是普通品种那样愚蠢。我把折好的纸摆在一旁,坐了下来,觉得越来越恐怖。那只虫子嗡嗡地飞高了,然后钻进楼上暖气管在天花板上开的那个小洞,消失了。

它的离开并没有让我感到安慰,因为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系列疯狂、可怕的猜想。如果这只苍蝇有人类的智力,那么这种智力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那些土著的传说是真的,那些东西会在它们的受害者死后获得他们的人格?我已经推断出它肯定是摩尔被叮时逃出来的一只苍蝇。**难道这就是叮了摩尔的死亡使者?如果是的话,它想对我做什么?**它到底相对我做什么?我满头冷汗地想起了那只叮咬了巴塔的苍蝇在巴塔死后的表现。难道它已经被死去受害者的人格给占据了吗?然后我想起了那条轰动性的消息——在摩尔死时吵醒戴森的苍蝇。至于那只纠缠我的苍蝇——难道有一个想要复仇的人格在控制它吗?它会在摩尔的书上转圈!——我拒绝再细想下去了。在一瞬间,我开始确信那只虫子是感染过的,而且是最恶毒的感染。它的每个举动都是充满恶意的故意为之,它肯定在非洲的所有地方有目的地带上了所有最致命的细菌。我的念头彻底的动摇了,开始确信那东西有人类的思想。

我现在打电话给前台,要他们派个人上来堵住暖气管的洞口还有房间里所有可能的裂缝。我说自己被苍蝇打扰,而且对方似乎相当能体谅我的感受。等那人过来的时候,我指给他看了天花板上的墨水痕迹,而他毫无困难地辨认了出来。所以它们都是真的!像是问号与数字五的痕迹既让他感到困惑又觉得好奇。最后,他堵上了所有能找到的洞,维修的窗户纱窗,这样我能让两扇窗户都开着了。他显然觉得我有点儿奇怪,因为他出现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虫子。但我已经没心情在乎这件事了。今晚,那只苍蝇还没有出现。老天才知道它是什么,又想要什么,还有我身上会发生什么事!

1 月 19 日——我现在彻底陷入了恐慌。那东西碰了我。某些魔鬼样的可怕东西在起作用,我现在成了个无助的受害者。早上,我吃完早餐返回的时候,那只从地狱里来的,长翅膀的魔鬼从我头上冲进了房间,然后开始像是昨天一样,不断冲撞纱窗。不过,这一次,它每一串撞击都只有下。我冲向窗户,想要抓住它,但它和往常一样逃走了,飞到摩尔的论文上,嗡嗡地打着圈,嘲笑我。它能发出的声音很有限,但我发现它发出的嗡嗡声都是四个一组地出现。

这时候,我肯定已经疯了,因为我冲它大喊了起来。**“摩尔,摩尔,老天在上,你到底想要什么?”**当我这么做的时候,那虫子突然停止了转圈,径直向我飞了过来,在空中做了一个缓慢、优雅的下落,有些像是在鞠躬。然后它飞回了书上。起码我觉得它是这么做的——但我已经没办法相信自己的感官了。

然后发生了最糟糕的事情。我把房间的门开着,如果我没办法抓住那只怪物,起码我希望那它会自己离开;但大约 11:30 的时候,我关上了门,觉得它已经走了。然后,我坐了下来,开始读书。大约中午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脖子后面有些发痒,但当我用手去摸的时候,那里什么也没有。然后,我又觉得有些发痒——但是,在我活动之前,那不可名状的地狱子嗣从后方飞进了我的视线,然后在空中又做了一次优雅的、像是嘲笑我的下落,然后穿过钥匙孔飞走了——我从未想过那个孔洞居然能容它通过。

我很确定,那东西已经碰过我了。它碰了我,但没有伤害我——然后突然打着寒颤地想起摩尔就是中午时候被苍蝇叮咬了脖子后背。从那之后没有再出现——但我用纸堵上了钥匙孔,并且打算在开门出去或进来时随时准备好一张折好的纸来打苍蝇。

1 月 20 日——我还没办法完全相信这件超自然的事情,但我害怕自己不论如何都已经输了。我没办法承受这件事情。今天快中午的时候,那只魔鬼出现在了窗户外面,继续撞击着;这次变成了下一组。我依旧还有决心采取更进一步的保护措施。我卸下了两扇纱窗,涂上了之前装在墨水瓶里粘性的制剂——例外都涂上了,然后又原样装了回去。如果那只虫子还试着做另一次撞击,那就会是它的末日!接下来的一天都很平静。我能在不变成疯子前熬过这件事情吗?

1 月 21 日——在前往布隆方丹的火车上。

我逃跑了。那东西赢了。它有着魔鬼一样的智力,我所有的办法都没有作用。它今天早晨出现在了窗户外面,但是没有去碰纱窗。相反,它躲开了,开始嗡嗡地转圈——一次两个圈圈,然后在空中停顿一会儿。转了几圈后,它飞离了我的视线,消失在城市的房顶间。我的神经已经快崩溃了,这些关于数字的暗示有着可怕的解读。星期一它写下了数字;周二是;周三是;今天是——除开某些可怕的、无法想象的倒数计时外,这还能代表什么?而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有宇宙中那些邪恶的力量才知道了。我花了一下午时间打包东西,整理行李箱。现在,我坐着夜间特快赶往布隆方丹。逃跑也许没有用处,但我还能做什么呢?

1 月 22 日——在布隆方丹的橙色旅馆住了下来——地方很好,很舒适——但恐怖依旧跟随着我。我关上了所有的门和窗户,堵上了所有的钥匙孔,寻找了任何可能的裂缝,并且拆掉了所有的遮罩——但这快中午的时候,我听见一扇纱窗上传了一声阴沉地轻敲。我等在那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又是一声轻敲。又过了一会儿,又一次轻敲。我抬起了遮罩,看见了那只该被诅咒的苍蝇,就和我预料的一样。它在空中缓慢地划了个大圈,然后飞走了。我抖得就像是块破布,不得不歇在了沙发上。一!那显然是那只怪物目前的消息。声轻敲,个圈。这是不是在说我离无法想象的灾祸只有天时间了?我应该再逃跑,还是守在这里,封住整个房间?

在休息了一个小时后,我觉得自己能活动了,于是订购了许多封装好的食物与罐头——还有日用品与毛巾——让他们送进来。明天,不论如何我都不会打开任何窗户与门的缝隙。送食物与日用品的时候,那个黑人奇怪的看了我一眼,但我已经不在乎自己看起来有多么古怪——或者疯狂了。纠缠我的东西比其他人的嘲弄来得糟糕得多。收到不急后,我检查了墙上的每一平方毫米,堵上了我能找到的每一个微小的孔。终于,我觉得自己能真正睡下去了。

【字迹在这里变得不规则了,显得很紧张,非常难以辨认。】

1 月 23 日——现在临近中午,我觉得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随的时间没有想象的长,虽然前天我在火车上几乎没睡觉。起得很早,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事——不论是读还是写。那种缓慢的,故意的倒数计日实在太难承受了。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疯了——自然,还是我。直到十一点前,我都不太想起来走到房间里去。

然后我听到昨天带进来的食品袋子里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响声,然后那只魔鬼样的苍蝇爬了出来,出现在我的面前。虽然极度恐惧,我依旧抓起了一些扁平的东西,靠了上去,但和往常一样,并没有取得任何结果。当我靠近的时候,那只蓝色翅膀的怪物像平常一样退到了我堆放书籍的桌子上,在摩尔的《中南非洲双翅目》上停顿了片刻。当我继续前进的时候,它飞到了壁炉座钟上,停在了靠近数字 12 的位置上。在我想出下一步的举动前,它开始沿着座钟的表盘非常缓慢地、有意地爬了起来——沿着顺时针方向。它跨过了分针,弯曲向下然后向上,跨过了时针,最后准确地停在了数字 12 上。它停在那上面,震动着翅膀,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

这是某种预兆吗?我已经变得和那些黑人一样迷信了。那时时间刚过十一点。是 12 点结束吗?在彻底的绝望中,我想起自己只有最后一个方法了。我希望自己能在之前想起它。我记得自己的医药箱里有足够的化学品来产生氯气,因此我决定把房间充满那种致命的气体——我能用浸过氨水的手绢保护自己,而氯气会让苍蝇窒息。幸好我有足够的氨水。这个粗糙的面具可能会中和酸性的氯气,直到那虫子被毒死为止——或者至少能让它失去活力,被我打死。但我必须加快动作。我能确定它不会在我做好准备前突然冲着我过来吗?我不该停下来写这本日记了。

稍后——两种化合物——盐酸与二氧化锰——已经在桌子上混合好了。我用手帕把自己的鼻子与口都包裹好了,有一瓶氨水保证直到氯气消散前都随时能浸润。把两扇窗户都封死了。但我不喜欢那个杂种魔鬼的举动。它依旧停在钟面上,与分钟吻合在一起,非常缓慢地爬向数字 12。

这就是我日记的最后内容了吗?去否认我怀疑的东西已经毫无用处了。那些最为疯狂、最为不可思议的传说后面经常藏着一些难以置信的真相。是亨利·摩尔在控制着那只蓝色翅膀的魔鬼来抓住我吗?是那只苍蝇叮过他,然后在他死后吸收了他的意识吗?如果是的,如果它叮了我,等我因为叮咬而死的时候,我的人格会进入那只嗡嗡的虫子替代摩尔吗?或许,不过,即便它叮了我,我也不必死。至少我有锥虫胂胺。我不后悔。摩尔必须死,不论后果是什么。

更晚一些。

苍蝇停在了钟面靠近 45 分的地方。现在是 11:30。我用氨水浸润了脸上裹着的手帕,保持瓶子开着,做进一步的使用。这是最后的内容了,我会混合酸与氧化锰,然后产生氯气。我不应该浪费时间,但把事情记下来能让我镇定下来。但这份记录,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失去了理智。苍蝇似乎有些躁动,分针靠近它了。是时候产生氯气了……

【日记的结尾】

1932 年,1 月 24 日,星期天,在反复敲门都没有得到橙色旅馆 303 号房那个古怪客人的应答后,一个黑人服务生用要是打开了房门,接着他尖叫着跑下了楼,对店员描述了他发现的东西。在通知了警方后,店员叫来了经理;后者陪同德·维特警员,伯吉特验尸官,以及冯·丘伦医生走进了那间充满灾难的房间。

旅客躺在地上,已经死了——他面孔朝上,脸上绑着一条带有浓烈氨水气味的手绢。解开手绢后,他的面部呈现出一种全然的极度恐惧。这种情绪从死者传递到了周围查看现场的几个人身上。冯·丘伦医生在死者的脖子背后找到了一个有毒昆虫叮咬的痕迹——暗红色,伤口周围有一个紫色的圈——这说明是采采蝇或者其他较为无害的苍蝇叮咬的。检查发现死者的死因是恐惧引起的心力衰竭而非叮咬——但随后的尸检发现,锥虫已经进入了死者的身体器官。

桌子上有几件奇怪的东西——一本磨旧的皮封笔记本 (其中的内容已经记述过了) ,一支笔,一块书写板,一只敞开的墨水瓶,一只医用药箱上面印着金色的“T.S.”,一瓶氨水,一瓶盐酸溶液,四分之一滚筒的黑色二氧化锰。氨水瓶让人多留意了一会儿,因为溶液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靠近些后,伯吉特验尸官看见里面的奇怪东西是一只苍蝇。

那只苍蝇似乎是某种杂交种,隐约有采采蝇的特征,但它的翅膀——虽然在浓氨水中浸泡过依旧显出模糊的蓝色——让人觉得非常迷惑。这只苍蝇让冯·丘伦医生隐约回忆起了一些在报纸上读过的新闻——不久,日记的内容就证实了他的记忆。苍蝇的下半部分似乎沾着墨迹,墨水展得很多,就连氨水也没有将它们完全洗掉。但它是如何落尽窄口的氨水瓶中的呢?就好像这东西有意地爬了进去,准备要杀死自己一样。

但最奇怪的还是德·维特警员好奇地四处打量时在光滑的白色天花板上发现的东西。当他叫喊起来的时候,其他三个人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上去——就连之前一直带着恐惧、着迷与怀疑神色翻阅那本磨旧的皮封笔记本的冯·丘伦医生也跟着望了上去。天花板上是一系列颤抖、不太规则的墨迹,就好象是被墨水浸过的昆虫爬动时留下来的一样。所有人几乎立刻想到了那只出现在氨水瓶里的奇怪苍蝇身上的墨迹。

但那不是普通的墨迹。在看到它们的第一眼起,几个人就觉得它们似乎带来某些挥之不去的熟悉感觉;而仔细察看后,四个观察者都在充满惊恐的愕然中吸了一口气。伯吉特验尸官本能地扫视了房间,想看看有没有设备或家具能让普通人将那些痕迹涂在天花板上,但却一无所获。他重拾了自己的好奇心,几乎是惊恐地继续向上望去。

毫无疑问,那些墨迹形成了明确的字母与单词——条理清楚的英语单词。医生第一个弄清楚了它们的意思,而当他朗读出这些这些难以置信地涂抹在人类的手无法够到的地方上,听起来像是完全疯了的消息时,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

“看我的日记——_它_先叮了我——我死了——然后我发现我在_它_体内——那些黑人是对的——自然里有奇怪的力量——现在我要淹死剩下的——”

读完那些字迹后人们陷入了迷惑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冯·丘伦医生开始大声地朗读起了那本磨旧的皮封笔记本。

The End


本文写于 1933 年 (也有材料认为是 1932 年夏天) ,随后于 1934 年 3 月发表在 Weird Tales 上,是 Lovecraft 与 Hazel Heald 合作的倒数第二个故事(后来他们又合作了《墓园里的恐怖》)。

Lovecraft 与 Hazel Heald 的合作时间其实很短,仅仅只有 1932、1933 不到两年的时间,但作品却不少 (总共五篇故事) 。其中既有《超越万古》、《博物馆里的恐怖》这样的长故事,也有《墓园里的恐怖》这样纯现实主义的短篇小说。两人的交往应该不是特别深入,很大程度上 Hazel Heald 只是 Lovecraft 众多修订客户中的一个而已。

需要说明的是,写作应该不是 Hazel Heald 主业 (或者这个名字其实是某个人的笔名) ,更像是某种兴趣爱好。除开 Lovecraft 修订的五篇小说外,Hazel Heald 几乎没有公开发表过其他的小说。不过,在 Lovecraft 去世的时候,他倒是写了一篇散文来回忆纪念这位为他做过修订的作家。

和 Setarium 翻译的《石像》一样,这篇小说有着鲜明的日记体风格。遣词造句特别的简单 (翻译和读起来都比较轻松) ,但全文看起来有点儿干瘪瘪的感觉。剧情内容或许有点儿老套,但在不少外国读者的评价里,都认为这篇小说“actually quite good”。